第十一章
十二月二十日星期一早晨,他们从爱尔兰回来后翌日,朱迪拉起纱丽的裙摆说:“对不起,我得走了。”然后匆匆奔过汉克的轮椅前,沿着十楼中央走廊,朝罗斯玛丽追过去。
她在女厕所外追上罗斯玛丽,并将她拉入厕所。“罗斯玛丽,我得跟你谈一谈。”朱迪关上门说。她蹲下身,检查各个厕所门下,然后站起来,喘嘘嘘地将纱丽顺平。
“我的天啊,朱迪。”罗斯玛丽揉着自己的胳膊说:“你之前那么了无生气,怎么现在这么生龙活虎?我很高兴你康复了。”
朱迪说:“抱歉我之前那副死样子,但我必须那么做才能撑过整个旅程。对不起刚才把你弄疼了。我好想离开这里,我要离开了,求求你,我们今晚能不能碰头?我们非见面不可!”
“你要离开?”罗斯玛丽问。
朱迪点点头,“离开GC,离开纽约。”
“噢,朱迪,我知道你和安迪有些问题……”
“那是过去式了,已经结束了。”朱迪说,“我在都柏林的第二天晚上就已经知道,记得吧?那晚你和他被困在雨中,后来他发烧了。你们被困在哪里?公园里吗?”
罗斯玛丽点点头。
朱迪叹口气,“以前他喜欢我扮演护士或妈妈—我听说所有的男人都喜欢——但那天晚上他——噢,我晚点再告诉你。求求你,你一定得抽出时间,我有好多事得告诉你,我必须在离开前跟你说,而且有几件事我需要听听你的意见。”
“朱迪,”罗斯玛丽说,“在我的文化中,也就是说,基本上是奥马哈再加上一点点的纽约文化,我们女人真的不想听儿子的感情生活细节。”
“不是那样的,”朱迪说,“不是你指的那种事,这些事你反正很快就会看到消息了,最慢在四月或五月吧。”
罗斯玛丽看着她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稍后会把一切告诉你。”朱迪表示,“我求你,千万别跟安迪说我要走了,我明天或今晚会打电话给他,但我若必须面对他,就永远也走不成了。他每次都用一脸真诚和甜言蜜语,哄得我完全没了主张;我痛恨自己那样。”
罗斯玛丽吸口气说:“好,就今晚,八点钟行吗?”
“谢谢你。”朱迪拉起她的手握紧说:“谢谢你。”
两人来到外头走廊,汉克坐在几码外等着,一张月亮脸红光油润,镜片后的眼睛闪闪发亮。“好了,罗斯玛丽。”他说,“你和国王到底有什么八卦!”
朱迪说:“是呀,拜托,我也打算问这件事!”
“哪有什么八卦啊,”罗斯玛丽说,“你们也知道那些英国记者,国王不过是亲了一下我的手,要不他能怎么做,难不成赏我一拳?”
“噢,好吧。”汉克说,“我这里有些有趣的消息,我拿到周末的民调结果了。”
“结果还好吗?”罗斯玛丽问。
朱迪拍拍她的肩说:“非常好。稍后见。”然后亲吻罗斯玛丽的脸。“汉克……”
“保重了。”罗斯玛丽回道,然后朝汉克的轮椅移近。
“广告片首轮播放整整一个星期,不清楚何时点蜡烛的人,平均百分比从二十二下降到十三了。你看。”汉克说。
“我真不敢相信。”罗斯玛丽说着弯身读着列表,她吹了个口哨,继续往下看。
汉克眉开眼笑地看着她,朝旁边偏偏头说:“嗨。”
罗斯玛丽转头站直身体,也跟着朝站在女厕门口的桑迪说“嗨”——金发的桑迪穿着高领米色套装,一脸平静,甚至比电影《鸟》中的女主角蒂比·海德莉更像本尊。她八成是在最远的厕格里——不过既然隔那么远,应该不会听到朱迪说的话吧。
桑迪笑嘻嘻地走出来说:“嗨,欢迎回来,希望你时差调得差不多了,这趟旅程一定很精彩吧!你穿贝尔法斯特长袍时好美。”
“待会儿见。”汉克将轮椅掉过头,沿着走廊离开。
“好了,快说吧!”桑迪舞着红指甲的手哄劝罗斯玛丽说,“跟国王陛下到底怎么回事?”
“根本没事,”罗斯玛丽说,“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所谓的英国记者。”
两人交头接耳地跟在汉克的轮椅后。
克雷格从走廊过来,和汉克故意互相挡来挡去,接着汉克把列表拿给他看,大伙围着看了一两分钟。
然后罗斯玛丽挥手道别,走进电视部门,汉克则沿廊而上,克雷格去上厕所,桑迪则还留在原处。“克雷格,”她说,“等你上完厕所,我们得谈一谈。”
对“睡人罗斯”这位菜鸟而言,最诡异难解的,就是一九九九年,每个人都在撰写并讨论恐怖分子声称负责的方式。艾格妮丝修女八成会把尺打裂,加深她书桌上的尺痕说:“我们只能‘声称’善良的事!”啪!“因为责任是一种智慧与成熟的表现!”噼啪!“他们只能‘坦认’有罪!”啪!“那些胡乱说话的人,真该感到惭愧!”啪!
虽然安迪已将残酷的恐怖主义,从去年骇人的高峰降低不少,但暴力野蛮的行为仍时有所闻,而且不仅限于中东地区。他们飞抵贝尔法斯特的早上,便听说恐怖分子以改良的老式瓦斯弹,在汉堡杀害了六百多人。目前尚无人出面“声称负责”,港口附近的十几个街区仍受到毒气肆虐,官方并未公布细节。
罗斯玛丽在返家的飞机上跟安迪讨论,有无可能拍个广告或演讲,叫大家停止谈论恐怖分子的事,让他们的孩子能在正面文明的气氛中成长。安迪认为这是个好主意,明年可以一试,但语气似乎不怎么热烈,于是她将存在笔记盒里的一些想法整理一遍,思索如何谏言,藉此激励安迪采取行动,或找机会自己动手。
罗斯玛丽等安迪打电话来谈谈降低九个点的丰功伟业,但心里其实并不担心!
安迪正在跟别人忙活,现在应该已经看过记录信息了。
又过了约半小时后,罗斯玛丽打电话给安迪,接电话的是录音机。
她打给汉克,也是录音机。
她起身找克雷格谈话,打开门却是一愣。
整个影片小组都不在!
没有克雷格、凯文,连半个人都没有……
影片组的三个人都不在,太奇怪了吧?
她在无人的办公室隔间中穿梭,通常她只要竖耳倾听,斜眼一瞄,便能在中央走廊和后方的法务部门瞧见人影——如灯光、脚步声、远处有人玩电脑游戏等……
但今天不然。
一片死寂。
她走回办公室。
拨电话给桑迪,还是录音机。
罗斯玛丽看着报上日期——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日,星期一(汉堡死亡总数增加到……),最后终于明白大家为何神秘失踪了。
而且她也应该马上跟着休假了。
因为离圣诞节,只剩下五天可以购物。
罗斯玛丽戴着遮阳镜、方巾,身着黑毛衣和休闲裤,浏览大厅各精品店的圣诞橱窗摆饰。敲钟员挥着戴白手套的指头跟她打招呼,她也响应着,还不时停下来笑一声、说句话,“你知道那些英国记者……”
她已从都柏林寄毛衣给所有兄姊姑嫂和甥侄儿了,但尚未帮这边的人买礼物:GC的工作人员(七男五女),几位尽心尽力、不该仅塞个红包就打发的旅馆员工(两男两女),还有安迪和乔。
安迪的礼物颇令她头痛。
上次圣诞节很轻松——一辆三轮脚踏车、拼图和两本苏斯博士的书。这次相隔六个多月的圣诞节却大大不同了,因为他长了近二十八岁,又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所以问题不在于该送什么,而在于该不该送。
要在耶稣生日当天,送他礼物吗?
是的,她已决定好了,就某方面而言,就像不去讨论恐怖分子的事一样:让他知道还有别的选项。
她去古驰的店里询问手套价格,打听罗德与泰勒百货的订制珠宝,还有香奈儿的古龙水。
她到爱马仕精品店挑了半打方巾和一条围巾,围巾今晚就送给朱迪,万一她无法让朱迪改变心意留下来的话。她和安迪不能只保持朋友关系吗?(还有她说“你迟早会在四月或五月看到消息”,指的是什么?)
她刷卡付账,并提醒自己,无论GC由谁创建——过年期间,还是别去想他吧!——公司今日的资金,主要还是来自瑞内这些富豪的捐献,他们还另外设了一个基金,专供安迪私人消费。这是安迪去爱尔兰前,给她卡时说的。任何脑袋正常的人,都不认为当今世人可以认同穷人,并受其引导。妈,你就认清现实吧。至于那些捐到GC办公室的各地善款,则全数投入地方社会服务计划与花费;这一点,美国国税局和各国税务机构都会盯着。
好吧,不过她很期望明年能够用自己的钱买圣诞礼品。
罗斯玛丽在苏尔卡精品店细看一件绲蓝边的漂亮黑色缎袍,安迪穿起来应该很棒,不过价格不菲,且有点像睡袍,但说不定……
四点刚过,罗斯玛丽回到套房。她两半点去护理头发时,被问了一堆跟国王的事。罗斯玛丽才刚要摘下遮阳镜,私人电话线便闪了起来,安迪一直在找她。
“嗨,我本不想拿这件事打扰你,但之后我想起来了,安迪的父亲以前是不是在百老汇演过《路德》?”黛安劈头就问。
罗斯玛丽答道:“是的……”
“我就知道,也许你能帮这些孩子一点忙,他们想在外百老汇重演这部戏,戏刚开始排演,结果排演室的房主是路德教会的,他说那是异端邪说,而且还假借名义把他们扫地出门,因为支票稍稍迟付了。”
“屋主若是路德教派的,为什么会认为那是异端邪说?”罗斯玛丽问,“那部戏是挺路德的呀。”
“我怎会知道那个男的脑子里在想啥?我只知道孩子们再过两天就要被赶到人行道上了,他们打算集合起来抗议,导演是我一位老友的孙女。假如你能拨五分钟给他们,谈一谈言论自由,他们应该能上新闻和报纸媒体,理论上应该就能解决问题了。老实说,我不认为房东会让步,他以前也干过这种破事,而且还逍遥法外。”
罗斯玛丽说:“集会什么时候、在哪儿举行?”
她打电话到朱迪的公寓,听到电话答录,只好等到哔声后说:“朱迪,我是罗斯玛丽,我们可不可以……”
“我在家,罗斯玛丽,什么事?”
“嗨,”她解释道,“今晚我们能不能晚点见面?有几个演戏的孩子要集合抗议……”
“好的,没问题!你去帮他们!钳制别人表达意见实在太不该了!不过如果支票迟付,房子又是那个人的……”
“据黛安的说法,我九点前就能回来。”罗斯玛丽表示,“不过地点在格林尼治村的卡麦街,所以约九点半比较保险。”
“我都行啊,我正在打包,可以慢慢弄。”
“你别急着走,”她说,“我们先谈谈。”
“我心意已决。好好去演讲吧,祝你好运。”
她打电话给黛安,仅低声说了句:“好。”
“噢,太好了,说不定能奏效,太棒了。我会安排车,七点半去接你行吗?”
“我会打电话给乔,”她说,“如果他想去,或许可以顺便搭一下他的车。我待会儿再回电话给你。你今天看到安迪了吗?”
“除了我家女佣,今天我谁都没看到,我坐骨神经痛,正卧病在床。”
“我真为你难过,黛安!”
她打电话到乔公寓。
“没问题,我们可以开我的车去,他会去吗?”
“安迪吗?”
“路德教会的。”
“乔。”她说。
“也许我们有些共同认识的朋友,没别的意思。我认识几位剧院老板,几点钟?”
她打电话跟黛安要住址。“去到那儿就跟舞台监督菲尔联络。噢,关于民调的事,恭喜了!”电铃响起,是安迪。
“安迪来了,”罗斯玛丽说,“我回头再告诉你情况。”
“帮我跟他说……”
罗斯玛丽挂断电话冲过去应门,因为安迪又按了铃。她打开门,迎面是一团又红又圆的玫瑰,就像撒在MAGI圆盘四周的那些花。
安迪笑嘻嘻地对她说——会不会笑得太灿烂了点?“数一数。”说完把一束用大厅花店金色包装纸包妥的花束递给她。
“好漂亮。”她捧住花说,“谢谢你。”同时盯着安迪的脸,看他走进屋里关上门。“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她问。
“你在开玩笑吗?”他说,“数一数。”
有九朵。
“因为民调降低了九个点,太厉害了!”他说。
“我就知道!”两人贴着脸颊,互相亲脸。“噢,谢谢你,亲爱的。”她说,“这花真的好美!”她把脸埋入花中。
“你的发型看起来不太一样。”他拉开夹克拉链说。
“喜欢吗?埃尼的灵感之作。”她让安迪看两侧的发型。
他斜睨着扬起头说:“嗯……我得花点时间才能习惯。”
“我很喜欢呢。”罗斯玛丽打开厨房,安迪脱掉外套随手一丢,“你一整天跑哪儿去了?”罗斯玛丽打开柜子。
“市长带我们一群人搭飞机到首府奥尔巴尼。”他说,“去求州长谈医院法的事。”
她拿出一只玻璃花瓶,“你就穿成那样去啊?”
“是啊。”他点点头,“州长气死了。”两人彼此相笑,安迪倚在料理台边,看罗斯玛丽把玫瑰插进瓶里。安迪说:“我今晚的行程取消了,要不要去看电影?”
“我没法去。”她往后靠,斜眼看着他说,“我得去做个简短的演讲。”罗斯玛丽边调整玫瑰边解释。
安迪表示:“我很想听你演讲。”
“那就一起来吧,”她说,“不过乔会开他的车载我去,他的车是两人座的,不是吗?”
“三人座。”安迪说。
罗斯玛丽拿喷水管将水注入瓶里,看着安迪说:“那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不许喊他‘老兄’、‘老头’或‘老家伙’。”她说,“整晚一个字都不许提。”
“你在说什么?”安迪表示,“我才不会……”
“噢,安迪。”她擦着花瓶,“少来了!别装蒜,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好吧。”他走向电视,“好啦好啦……”
“我要进屋了。”她将花瓶摆到茶几上,“我想休息一下,写点笔记,你如果想留下来,冰箱里有半块火腿奶酪三明治,要不直接带走也行。我六点左右会叫些吃的,乔七点半会过来。”
“你看方布伦。”安迪拿着遥控器站在电视机前,“听见没?他把演讲里跟枪只有关的两点拿掉了。”
“是因为广告的关系吗?”她问。
“他看到民调了。”
迈克·范布伦戴着牛仔帽,在蓝天下,呵着白气对几支手持麦克风说:“……大家应该和平理性一点,对吧?自由之子表示,若不再受到逼迫,他们会考虑点蜡烛,幸亏有罗斯玛丽真诚恳切的谈话,当然还有安迪的,看来我们全国将团结一致了。”
安迪拍着自己的胸膛喊道:“我的事业要被你抢走啦!”
罗斯玛丽大笑说:“噢,天啊,方布伦往中间路线靠拢了,说不定因为我们的关系,他会当选下任总统。”
安迪咯咯笑着换台说:“门儿都没有,我跟你保证。”
“政治的事谁也说不准。”她说。
“这点你完全可以相信我。”安迪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