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手牵手
那天晚上萨拉回去时,迈克尔的车已经在那儿了。她看见磨坊三楼他书房的灯大亮着。她停好摩托车,回了自己的屋子,动手做了点意大利面和沙拉,一个人坐在餐桌旁,边看电视边吃晚餐。十点新闻刚刚开播就有人来敲门了。她还没来得及起身,迈克尔便开门探了个头进来,脸上挂着一个亲切的微笑。
“介意我进来吗?”
“别……我是说不介意,请进。等我几分钟就好。”
他一进屋,她立刻紧张地站了起来,从橱柜里取出一只杯子。“我正想喝杯威士忌。你要吗?”
“何乐不为呢?简直正合我意。”
萨拉替他斟了一杯酒,二人分坐在餐桌两侧。倘若特里真说中了那么一星半点,那迈克尔未免显得太坦然了,萨拉如此寻思着。不过那是不可能的,全是无稽之谈,真希望自己打一开始就没搭理那烦人的警察。如此一来,我根本就不会和他喝咖啡,他也没机会在我脑中埋下这颗怀疑的种子。我此刻就能泰然自若地和迈克尔相处,而不是这般……这般什么?
不安。恼怒。惶惑。
“干杯。”萨拉举起酒杯说,“今天过得好吗?”
“忙活了一整天。有些麻烦事。你呢?”
“哦。我把一个在商店行窃的扒手送进了监狱,判刑六个月。三个月可假释出狱。一切全由纳税人买单——包括法律援助、占用的警力、监狱里的食宿和押送费——我猜,大概得有五万美元吧。我今天还真是做了一件‘善事’啊。”
迈克尔皱了皱眉,“我想,这种事总得有人来做吧。”
“他们也这么说。”她莞尔一笑,“混口饭吃呗。起码够我吃的。”
他抿了一口威士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看起来挺累的。”
“是,有点。”她把电视切到了静音,往后一靠,“早点睡吧。”
“好主意,”他举起杯子,挑剔地打量着她那身皱巴巴的工作服,“热水已经备好了。我去给你放水,你不如趁这个时间赶紧脱了这身。我今天在芬威克百货发现了一款新推出的按摩精油,可以舒缓情绪、减少烦恼。”
萨拉顿觉不安。毋庸置疑他是一片好意,但这恐怕是他提出的最糟糕的建议了。艾莉森·格雷一下子闯入了她的脑海。她想象着她慢慢步出浴缸,肥皂泡顺着她赤裸的身体滑落,一张温暖的浴巾旋即裹了上来——谁递去的?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今晚就不洗澡了。”
“不是吧?”他皱起了眉,“这真叫我失望。我还在想今晚或许……”
“迈克尔,我累了。忙了一整天,而且我有点胃疼。不过,若我能舒舒服服地放松一小会儿,威士忌就会摆平这些的。眼下我一心只想爬上床,用羽绒被蒙着头潜入梦乡。你没意见吧。”
她直视着他,想确认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做爱,还有,今晚她要一个人睡。分房而睡、分屋而居。这是他们之间的协定。
“知道了,”他那副和颜悦色的样子顿时消失殆尽,“我不过是觉得洗个热水澡、做个按摩能帮你放松放松罢了。事实上,我本希望我们两个都能借此放松一下。”他脸上的伤心与愤怒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但当然,我尊重你的意思。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说晚安了。我今天也过得糟透了。”
“噢,真的吗?怎么回事?要是你愿意的话,留下来和我说说吧。”
“改天吧。一言难尽,说来话长。看明晚吧,要是你时间充裕、胃也不疼了的话。”
“好吧。”
他一口气喝光杯中酒,起身离开了。萨拉静静地坐着,细听他的脚步声穿过草坪,渐行渐远。一只猫头鹰在林间鸣叫;他关上了大门。透过窗户,她能看见磨坊里的灯光投射在草地上的亮影。她啜了一小口威士忌,默默等待着。约莫半小时后,楼下的光亮消失了,仅剩了他三楼卧室里的一盏孤灯。她又多等了一会儿。
自遇见特里后,她就一直在想:这里还有什么?我还能找到些什么?特里唯一明确请她帮忙寻找的是一部手机,但迈克尔总把手机揣在自己的外套里。不管怎样,她还是把迈克尔的号码告诉了特里,但显然不是他在找的那一部。迈克尔究竟为何要用两部手机?这事她越想越觉得不大可能。
她唯一能联想到的另一样东西就是那个文件夹,里面的剪报悉数与布伦达的死讯和贾森的审讯有关。文件夹保存得一丝不苟,但她此前没有时间仔细翻看,而且当时在她看来,这其中的蹊跷之处远胜过它的重要性。兴许让人觉得好奇,但不致忧心。
她仍没想通这会和特里调查的案子有什么关联。毕竟,贾森的案子和他的上诉,她差不多知道得一清二楚——她从头至尾地看过那个案子的卷宗。但那堆资料的编排是有特定目标的——先说贾森被判有罪,然后是他的无罪开释。那正是她、露西以及之前的那些律师关注的焦点,也正是与他们的当事人最息息相关的事实。但眼下她突然意识到,迈克尔的视角可能完全不同,他收集资料显然不是为贾森脱罪。那么,要是他另有所图,那究竟是想干吗?她记得这叠文档中有些地方被着重标成了亮黄色。那些又是什么?
她一直等到迈克尔的卧室熄灯后,才轻手轻脚地步入饭厅,从上次的那些食谱后面抽出那个文件夹,带上楼,钻进她自己的书房里翻看起来。
她拿出自己做律师的本事,一目十行地看了约莫十分钟,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但却没有为她的疑问找到答案。有几页上的确有些标记,可都不过是些意料之中的信息——关键证据、律师的主要论点、警方发布的申明、法院的判决。没一样不是她早就知道了的。
随后,她无意中在文件夹的扉页上发现了几块从《约克晚报》、《约克邮报》上剪下来的泛黄剪报——那些报道她此前并未读过。文章内容都无甚新鲜或特别有用之处,莫过于早期调查的概况和布伦达·斯托克斯的亲朋好友伤心欲绝的言论。没有她打官司需要的证据。不过旁边还另贴着几张照片,其中一张尤为惹眼。那是一场追悼会,追思已逝的布伦达——并非葬礼,因为没找到她的遗体,也就无物可葬。她的亲属聚集在教堂外面,身后站着些上了年纪的人。还有几位警察——她认出了罗伯特·巴克斯特,那个曾在法庭上骂过她的警司。照片里的他看着真年轻!而站在他身后的那群年轻人,全都是一副上世纪90年代的时尚打扮,大概是布伦达的朋友吧。接着,她发现了端倪。
一张与众不同的面孔正从照片里望着她。即便年轻、清瘦,那副面容她也再熟悉不过。正是那张伴她枕侧,任她亲吻、抚摸的脸。是迈克尔,她十分确定。学生时代的迈克尔蓄着长发和一撮傻乎乎的八字胡,尽管如此那也绝对是迈克尔。她不可能认错。
所以根本不是他说的那样,萨拉暗想着,他并非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有布伦达这么个人。他撒了谎。他认识她,最起码也是能去参加追悼会的关系,和那群年轻人一起——照片里,顶多只有12个年轻人。她拿起桌上的放大镜,审视着那个年轻人的表情。但那神情真是难以解读——波澜不惊,如平常一样控制得恰到好处,双唇掩在了密匝匝的八字胡下面。他看着很严肃,但这种神情正适合追悼会。他为什么会在那儿?
她正欲搁下放大镜时,另一个细节赫然眼前——站在迈克尔身边的女孩正牵着他的手。她不仅用左手牵着他近在咫尺的右手,还有她的右手也是如此——她的两只手都伸了过去,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仿佛离了他的支撑,她就会摔倒一般。而她脸上的表情就好懂多了。不止悲痛或瞻仰,还夹杂着一些更强烈的感情,似是畏惧或震惊之类的。
萨拉纳了闷,她为何一脸惊愕?在那种场合这很奇怪,既夸张又无益。伤怀叹惋才更合适。毕竟,布伦达已经失踪好几个月了,估计凶多吉少。
萨拉全身心地察看着那张发黄的照片。她把它举到台灯下,拿着放大镜调整焦距,想尽可能地放大。
萨拉得出了结论,那神情并非只是震惊而已,还有惧怕。女孩看上去害怕极了,好似随时都会遭遇不幸一般。她差不多就像是在坐以待毙,只好不顾一切地抓紧迈克尔。为什么?
她是谁?
萨拉站了起来。她已经猜到了答案,但还是得确认一下,过去几周《约克晚报》刊登了几次艾莉森·格雷的照片,她要拿这张对比一下。一大摞报纸就挨着她的办公桌,随意堆放在地。她原想通通扔掉的,可一直没空收拾。她迅速翻阅着一份份报纸,寻找她记忆中的那张照片。终于,她在那摞报纸的最底下找到了它。一如她印象中的样子。
报纸上的女人自然更出老一些,看起来和所有惨遭谋杀的受害者一样神色开朗。报社似乎总是选登他们能找到的最美的照片,没准是想以此给受害者的亲属带去一丝慰藉。这张照片是她生前风华正茂时的模样。
但头发、脸型都一模一样,彻头彻尾分毫不差。根本不容置疑。那个紧抓着年少时的迈克尔不放,好似他是世上唯一的依靠的女孩,18年后,在迈克尔的房子里缢死门廊。艾莉森·格雷。
她起初是他的女朋友,然后成了他的租客,萨拉琢磨着。
与我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