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供词

“如今我在刑事上诉法院赢了官司,”萨拉说,“算是又多了一枚荣誉勋章。我很自豪,但你好像不以为然啊?”

“我不是不以为然,当然不是。我只是不相信贾森·巴恩斯是清白的而已。”

迈克尔柔声细语,但萨拉抬头看时却注意到他眉间的一丝颦蹙。他坐在磨坊一楼的沙发上,萨拉则伸直双腿横躺着,头枕着他的膝盖。整个房间光影迷蒙,唱片机里静静流淌着莫扎特的乐章。窗外,暴雨过后天色如洗,夜空星光璀璨。风势渐弱,屋顶上的翼板越转越缓,发出均匀而舒适的轻响。他们已像这样和风细雨地聊了一个多小时了,萨拉跟他说起了自己的过去——她的那些遭际和决定,如何让思科罗夫特贫民窟中的一个十几岁的单身母亲,一步步蜕变成了今日的萨拉。

她徐徐缓缓地讲述着,心里很清楚这场谈话并不似表面上那般自然。她的话语背后潜藏着两个动机。首先是要用这种和缓的方式让他明白,工作在她的生活中占据着怎样举足轻重的地位,由此她很难也几乎不可能放弃自己的事业,随他移居西班牙。至于第二个动机或许就更难察觉了,她想借此机会诱导他开口,让他也详细说说自己的过去。她尤其希望他能谈谈,她在他书房找到的那个文件夹里的照片,那张捕捉到迈克尔与艾莉森手牵手的照片。

就是现在,她思忖着,时机已到。若自己真能让他开口,也只有现在了。她专程提及贾森·巴恩斯的上诉正意在于此。以前不论她何时挑起这个话题,他都显得不甚在意,仿佛事不关己。但他书房里的那个文件夹表明他并非真的置身事外。萨拉想不动声色地问出更多内幕,她不打算暴露自己已经看过了那个文件夹。

“他们两个你都认识吧?”她轻声说,“贾森·巴恩斯和布伦达·斯托克斯。”

他吸了一口气,身体微微一紧,躺在他双膝上的萨拉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一变化。“嗯,有些浅交。”

“想必当年曾轰动一时吧。办葬礼了吗?”

“葬礼?没有,没法操办。没找到她的尸首。”

“我是说,追悼会。我敢打赌一定去了好几百人。”她说得轻松随意,尽量做出一副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可她的大脑却处于高度警戒中。

“嗯,没错。”他顿了顿,她以为他会就此打住了。不过起码没有惹恼他,她为此松了一口气,谁知他随后补充了一句,“其实我也去了。”

“你也去了?布伦达的追悼会?”

“是的。场面没你想的那么大。可能去了四五十人吧,不会再多了。她并不是个……多么值得缅怀的人,真的。”

“那你为什么要去?”

“可能是出于好奇吧。还有震惊。你不会想到哪个相识的人会遭人谋杀吧?即便她不是什么大好人。”

“是啊。”萨拉放缓呼吸,想让自己的身体始终保持放松。她聆听着屋内的音乐,沉默了差不多一分钟。她在脑海中反复斟酌着用词,暗暗揣度了两遍才开口道:“我在别的地方看到过,前阵子去世的那个女人,艾莉森·格雷,当时也在约克念书。”

这一回,迈克尔非常明显地绷紧了身体。他猛吸了一口气;她能感觉到他大腿的肌肉陡然收紧了,势欲逃跑一般。她十分确信,要不是她躺在他腿上,他肯定噌地一下就站起来了。但她待着不动,毫不设防地露出一脸漫不经心的表情。

“是的。我……”他低头凝视了她一会儿,勉强微笑着说,“你可以起来一下吗?我想去倒杯酒。”

“没问题,”她坐了起来,尽可能装得镇定自若,“麻烦也给我倒一杯吧。”

他站在阴影里背对着她倒酒,似乎花了好一阵子。他把杯子递给她后,兀自站到窗边去了。“事实上,我也认识艾莉森,比和布伦达的交情深。”

“哦?”感谢上帝,她默想着,他说了实话。这我知道,迈克尔,我看过你们手牵手的照片。要是他没对我撒谎,兴许那个文件夹背后就只是一段无辜的往事而已。“她以前是你女朋友吗?”

“嗯,短暂交往过。”他一口喝光了杯中的威士忌,又去斟了一杯,“陈年旧事了。”

“她认识布伦达吗?”

“嗯,有过照面。但算不上什么朋友。”

“艾莉森在你的房子里遇害,你一定不好受吧。”

他走过来重新坐在沙发上,紧挨着她。这件事他显然不愿多说。“听着,她是我大学时的故交,仅此而已。我们断联好多年了。直到她重返约克想要租房,才又联系上了。”他叹了口气,借着台灯映在他脸上的一缕柔光,萨拉觉得自己看到他额头上渗出了一颗晶莹的汗珠。“真正让我难受的是那个警察跑来了解情况时说的话。就是你那个朋友,你还记得吧——有一次他在码头跑步时我们碰到过。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她是自杀的,但他说是谋杀。那简直是当头一棒。”

“我能理解。”萨拉皱起了眉头,“不过……她若是自杀的,你就不伤心了吗?”

“当然伤心,但谋杀不是更糟吗?我最后一次见她时,她告诉我她病了。她患了癌症,又害怕化疗。所以当我看到《约克晚报》发文说她是自杀的时,我就在想,哎,她给了自己一个痛快,”他耸耸肩,“毕竟,人早晚都是要走的。”

“警方发现她吊死在门廊里,是吗?”

“嗯,据说是。萨拉……”迈克尔前倾了身子,双手搓着头发,然后微笑着抬眼看她,“……不如我们换个话题怎样?老想着有人被害,真是不太舒服对吧?何况死者还是熟人。所以我宁愿……”

“你不清楚是谁干的吧?”这个问题很冒险,但萨拉不得不问。她以为他会发怒。但出乎她的意料,迈克尔笑了。

“嗯,警方好像觉得他们已经抓到犯人了。你不知道吗?”

“什么?”

“刚刚准备晚餐时,我收听了约克电台。昨天警方在艾莉森生前住的房子里抓到了一个男人。他们已经就前阵子的一系列妇女受袭案对他提出了控告,艾莉森的案子也在审讯中。”他微笑着举起酒杯,“所以我想我们该为警方办案得力干一杯,不是吗?”

彼得的供词在细节上仍有诸多疑点。接下来的六个小时,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求证。这次审讯结束后,简对他的厌恶又深了一层。他的律师要求进行精神鉴定。而特里·贝特森暂时还没正式起诉他。

先是彼得在审讯室里做了一番戏剧性的陈述,然后特里开始带着他一点一滴地回忆所有的作案细节。简甚少发问,多数时候她都只一言不发地坐在阴影里旁听,一切全交由特里主导。她看得出来,彼得更喜欢这种男人间的对话。他告诉特里他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跟踪一名无辜女性,并最终将其杀害的。作案动机是她活该如此。

彼得承认袭击莉齐·博兰未遂令他非常沮丧。他说没料到她会反抗。他被她那拼个鱼死网破的气势震慑住了,也为自己没能迅速压制住她而深感屈辱。他飞快地骑车穿越纳维斯迈尔,一想到可能落网就惶恐至极,同时又气愤不已,因为自己缺乏勇气、疏于计划。

自此他就一直藏身停机坪后面的那间小屋里。他早在那儿备下了食物,所以饿不着,他就在屋子里待到夜幕降临。他无疑觉得很冷,但那也是他“求生训练”中的一环,何况他还有睡袋和保暖内衣。入夜后,他溜出去四处游荡。那一片他相当熟悉——自去年夏天发现了那小屋后,他就常去。虽距约克不远,但周围树木丛生、地处偏僻,向来人迹罕至,何况这数九寒冬、半夜三更的。他见到了不少动物,还设下了捕兔的陷阱,但终究一无所获。不过,他最大的爱好还是挨家挨户地偷窥。

直接从田间过去的话,他的小屋到克洛基希尔大约有三公里路。大部分都是林地——不是种植园就是灌木丛。他只需穿过两片开阔的农田和高尔夫球场背后那片未开垦的沼泽地即可。他发现住家偏远的居民晚上有时会大敞着窗帘。有一夜他偷窥到了理查兹太太,但后来被看门狗吓跑了。他还窥探过其他几户人家,静静趴在他们花园的树篱下隐匿身形,假想自己是一名正藏身敌腹的特种空军战士。不过,大多数人家都养了狗或有男主人;像这些,他都避而远之。

随后,他无意中发现了艾莉森·格雷家。这里对他而言甚是理想。她独居,时常熬夜工作,也几乎想不起要拉上窗帘。而且她家很偏,没有近邻。

这栋房子他踩过一次点后,又再回去看过。第二回他翻过围栏进了花园,蹑手蹑脚地四处查看。一切安然无事;没有犬吠、没有警铃、没人发现他。紧接着,他看见了什么动静。

讲到这里他微微一笑,告诉特里那是只猫。它透过底层的一扇窗户,把头伸了出来。它四下打量了一阵,嗅着空气中的味道,让眼睛适应户外的黑暗,然后轻轻一跃跳到了地上,钻进低矮的树丛自行觅食去了。

彼得说,这简直太诱人了。一扇敞开的窗户、一个独自待在楼上的女人。他记起了他在伊丽莎白·博兰那儿碰的壁,但一并回忆起来的还有当时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那种让他无法抗拒的兴奋感——在一个女人不知不觉的情况下闯入她家。他想再体验一回。而这一次,绝不会有邻居或小孩突然冒出来坏他好事了。她会孤立无援地受制于他。

根据屋里的灯光,他估计她正在楼上准备就寝。他蹑手蹑脚溜到窗前,戴着手套抬了抬窗户,窗框顺滑地升了起来,留出的缝隙完全能让一个男人轻松出入。所以他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行动了,他动作轻缓,心中却擂鼓大作。他和之前一样戴着手套,非常注意这回别再在窗台上留下指纹了。但他没戴面具,只套着夹克衫的兜帽。经过厨房时,他从刀鞘里抽出了猎刀。没有恶意,他对特里说——我只是不会再栽在那把剪刀上了。

不是“再”,特里寻思着,这根本是另一个女人。但他没和彼得叫板。他只尽可能不带敌意地冷静追问接下来的事。然后听彼得说得眉飞色舞,语速越来越快,阵阵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简·卡特和瑞秋·霍斯福尔这两个在场的女人则一言不发。她们面色凝重、冰冷、满是厌恶。

我走上楼梯,彼得说,那女人刚洗了澡出来。楼梯口就位于浴室和卧室之间,他们在那儿碰了个正着。她赤身裹了一张浴巾,身上还冒着热气。但她不似莉齐·博兰,她根本没有做出任何反抗。她无疑害怕极了。他举刀抵着她的喉咙,而她就站在他面前瑟瑟发抖,呆若木鸡,吓得动弹不得,一丝不挂地任他摆布。

“那之后呢?”特里轻声问,“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彼得深吸了一口气。他眼中的光芒陡然增色、欣喜若狂,“毫无疑问,我上了她。”

一瞬间,特里不再相信他了。简猛然前倾了身子,但特里伸手挡了一下,示意她要克制。艾莉森·格雷没被侵犯,这一点他和简都清楚,而瑞秋·霍斯福尔还尚不知情。是他杀,不是强奸。除非病理学家才是不值得相信的那个人。没有任何阴道撕裂或出血的痕迹。未遭暴力插入。没提取到可送检的男性阴毛或精液。

特里飞快地回想着报纸上有没有清楚地把这一情况公之于众。应该是没有。他们全都侧重报道她遭遇了什么,遗漏了那些没发生在她身上的事。特里非常小声地问道:“你是怎么做的,彼得?”

彼得开始了叙述,一如他此前讲述别的事一样。绘声绘色——考虑到他大字不识几个——已算形容得相当细腻逼真了。他娓娓道来,时而低了视线看看桌子或自己的手,时而直视着特里的眼睛,仿佛这个男人的理解对他而言很重要。他完全无视了屋里的两位女性。

“我找了根丝巾,反捆了她的双手。你知道的,上次我失手了,我可不想再惹上任何麻烦。然后我一把将她推倒在床,让她张开腿,接着……就做了。臭婊子,我直接干晕了她。”他望着特里,眼中闪耀着胜利的光芒,“她没法反抗。什么都做不了。”

“那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感觉?很好啊。”他眼中头一次掠过了一丝疑惑,也可能是怕被嘲笑或怀疑的恐惧,“你问感觉是什么意思?”

“我不过是好奇,想知道强奸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女人是什么感觉。”

“她活该。”

“活该?”

“对。感觉不错。她没吸光我所有的精力。”

“吸光你的精力?”特里困惑地皱起了眉。

“不。不是那样的。就和别人一样。”

“好吧。”这孩子疯了,特里暗想着。他根本不懂那回事,不过他看见过,或者他以为自己看见过,他的故事乍听之下有模有样,实则脆弱得不堪一击。但特里不想戳破,现在还不想。他装模作样地露出一丝安抚似的微笑。“你手上还拿着刀子?”

“嗯。架在她脖子上。”

“你采取什么安全措施了吗?”

就是现在,特里琢磨着,这个故事即将崩裂。艾莉森的卧室里备有避孕套。那种名为蒂可乐的牌子。强奸犯可不会去费那个事。

“嗯,”彼得古怪又狡黠地咧嘴一笑,“当然。你想什么呢?难道我想染上艾滋什么的吗?”

特里心中一叹。这是实话吗?“你用了避孕套?”

“对。这样干净点。”

“什么样的避孕套?”

“不知道。普通的那种。就像你在超市里买的那些。你见过的那种。”

“那么彼得,完事后避孕套你怎么处理的?”

“扔进厕所冲掉了。不然还能怎样?”

特里瞥了一眼身旁的简,冲她缓缓地摇了摇头。特里记得,那栋房子的排水系统没有连上总管道,那儿有一个单独的化粪池。一想到要派人在成堆的污秽中打捞一个用过的避孕套,特里不禁心下一沉。即便找到了,也很可能脏得没法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了。他紧盯着彼得。他的故事可能是真的,许多地方都吻合。几乎都解释得通。但特里还是难以相信他。

“那后来呢?”

“呃,后来……”彼得住了嘴,想了很久。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然后抬头望着特里身后的墙壁,最终又埋头盯着桌子。不知何故,他眼神里的光彩似乎消散了。他显得委顿、丧气,良久才抬起头来,眼里满是恳求。特里以为他就要承认自己说了谎了,不料他却说,“她必须得死,你知道的。在那之后。我不得不那么做。”

“为什么,彼得?”

“她看到了我的脸。她知道……”他又低了头,呼吸有些凌乱,“她知道是我干的。”

或者知道不是你干的,特里冷冷地思索着。但现在还不是追问这一点的时候。“你怎么杀的她?”

“嗯,我把她拖了起来。做了那种事之后。把她从床上拖起来,让她自己站着。”

“她没有反抗?”

“她没得选,不是吗?我还握着刀呢。这可与上次完全不同。我警告她要是敢乱动,就一刀戳烂她的乳头。所以她就乖乖照做了,等我发话。等收拾停妥后,我就命令她下楼。让她走我前面,我跟在后面攥着丝巾的尾巴,牵着那婊子。我还拿刀抵着她的背,让她不敢打什么歪主意。然后我让她在镜子前停下来。她筛糠似的抖个不停。”他咧嘴笑了,在脑海中玩味着那幅画面。

“接着呢?”

“我把丝巾缠在她脖子上,像套索那样。那条丝巾够长,绑起来很轻松。刀和之前一样,还架在她脖子上。”

彼得浑身战栗地深吸了一口气。他抬起头,光芒又回到了他眼中。他故事里的紧张氛围似乎让他兴奋了起来。

或是让他更能编故事了,特里寻思着。这些话里有一句实话吗?

“她不愿意。她站在那儿哭个没完,眼睁睁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个臃肿的娼妇。看看她自己究竟是个多么肥胖的骚货……”

坐在彼得身旁的年轻律师脸色苍白、面如死灰。

“……然后我从房间端了把椅子过来,放在门廊里,逼她站上去,面对着镜子。我把丝巾的另一头系在了楼梯扶手上,然后用力拉紧,扯得她不得不扬起头来,踮脚站着,站在椅子上。”他露齿一笑,“然后她就插翅难逃了。她还在哭。屎尿流得满腿都是。”

噢,天啊,特里暗暗惊叹。他真的在场,他一定在场。不然不可能知道,不可能知道她失禁了。

“然后怎么了?”

“我踢翻了椅子。”彼得的眼睛一下子重新变得熠熠生辉,充满自信、充满骇人的欣喜。他近乎害羞地冲特里微笑着。看上去仿佛出尽了风头、成就了一番大事。我做到了!

“后来呢?”

“她来回晃。像钟摆那样,你知道的。看着真有点奇怪。我稍微推了她几下,想让她晃得久一点。这一点你没料到吧?”

屋子里一片沉寂。大约有一分多钟的时间,所有人都哑口无言。在特里看来,他好像陷入了一场梦魇。不是他自己的噩梦,而是走入了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怪物的梦中,他有着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笑起来害羞而恳切。而特里就是在这样的一张脸上——尽管前额沾了些污迹,但这张脸仍自有它的迷人之处——看到了最后那幅恐怖的画面。一个上吊的女人在自家楼梯前晃来晃去。那是一个体态小巧、矮胖的中年女性,一条腿患有静脉曲张。她透过自家的全身镜,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去。那女人,他和简都曾在门廊里目睹过她的遗体。

与简之前一样,特里也陡然觉得不堪重负。他站起身来。

“就到这儿吧,”他说,“我想我们都该休息下了。凌晨1:47,审讯结束。”

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审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