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手机照片
得知有疑犯落网,萨拉简直如释重负。自从在法院外偶遇了特里以来,他的疑虑便始终令她耿耿于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试着将自己的感情与现实剥离开来。早在今晚之前,她便明确了两个一直让她牵肠挂肚的问题。
首先是特里认为迈克尔和那个被杀的女人有染。萨拉一开始只觉得嫉愤交加。迈克尔是她的爱人,不是别人的。若他一直与艾莉森有一腿,那他就是背叛了她。但渐渐地,她开始冷静下来,迫使自己理智地看待这个问题。她和迈克尔没有结婚,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誓约。他们在剑桥首次有了情人之实时,艾莉森·格雷已经去世了。而且事实上,他们真正确立关系还远在几个月以后。
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即便迈克尔真和艾莉森有染,那也谈不上对萨拉不忠。她,萨拉,填补了艾莉森离世后,迈克尔生命中的空缺。这种想法于她而言一点也不讨喜,但萨拉觉得自己可以接受。毕竟,无论他们的关系能否持续下去,她都已经获益良多。迈克尔对她的喜爱溢于言表,不然他不会对她那么上心,不会亲自为她下厨,不会请她和他一起去西班牙,不会帮她找房子,不会用那种方式和她亲热,不会在她丈夫鲍勃抛弃她后费尽心力地让她过上新生活。
她想得越多,便越是深刻地意识到当初在火车上邂逅了他,她是多么三生有幸;遇到他以后,她的生活变得焕然一新。她喜欢迈克尔,感激他倾注在自己身上的爱,她欠他太多了。
所以今晚,当问起艾莉森的事时,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打破砂锅问到底。后来,她躺在他身侧回想,不禁对自己的做法感到惊奇。这不像她,竟然允许某人这样避而不答。不过萨拉想了想,至少有三个理由令她无法直接质问他。
其一就是碍于当下的这一切。他温暖的身体蜷缩在我背后,强壮的手臂环抱着我的腰,还有他迷迷糊糊睡去时,拂过我脖颈的鼻息。我喜欢这样,欢喜而满足。我不在乎他是否与艾莉森有点什么,她死了,她对我构不成威胁。他现在是我的。
其次,直接发问会惹恼他。她刚一问起艾莉森,他就已经变得紧张兮兮的了。要是我再穷追不舍,我们会吵起来,她暗想着,之后也不会做爱、不会有这等幸福的安稳时光。而我需要这样的时光,这是我们给予彼此的礼物。
第三个理由说来也差不多。这些并不是我的疑虑,她如此告诉自己,而是特里·贝特森的想法。他给我洗脑,因为他妒忌。他也对我有意思,所以他看不惯我和迈克尔在一起。归根结底,我不过是替他发问,我自己并没有这些疑问。至于迈克尔和艾莉森的藕断丝连现在也不再是个问题了,因为无论怎样都已结束了。
她又一次为特里·贝特森把她逼到这个份上而深感愤怒。他要她做的那算什么事?要她调查自己的爱人,天呐!而她,竟然傻乎乎地答应了。为什么?
迈克尔翻身躺平了,萨拉就睡在他身旁,清醒得很,她的大腿紧贴着他的。屋外,翼板仍平稳地转动着,发出均匀的响声,与迈克尔熟睡的鼻息遥相呼应。她当时为什么要同意?因为特里说艾莉森的情人——不论是谁——很可能就是杀害她的凶手。毫无疑问,这彻底改变了问题的性质。她的情人——可能是迈克尔——当时兴许替艾莉森放好了洗澡水,倒入了一池昂贵的浴盐,一如迈克尔刚才为她做的那样,然后静候她沐浴完毕,暖和而赤裸地从浴室里出来,而之前做爱的痕迹,精液、毛发之类的,想必都清洗得一干二净了,接着,他用一条丝巾把她绞死在了门廊里。
萨拉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这一切很可能正是她枕边人所为——特里当时就是这个意思。不过事实并非如此。现在似乎真相大白了,特里一定也弄清楚了。十点钟的时候,迈克尔打开了收音机,她亲耳听到约克电台重播了迈克尔之前收听的那则消息——一名24岁的男子在克洛基希尔的一栋空房内被抓,警方控告其在约克境内制造了多起袭击女性的案件,此外还正就艾莉森·格雷遇害一案在对他进行审讯。
所以这里面压根儿就没迈克尔什么事,萨拉对自己说。我可以放轻松了。就像他邀我上床时,我最终卸下了防备一样。我很庆幸自己那样做了。今晚比以往都更美妙;对他而言似乎更加意义非凡。即使他要离开我搬去西班牙,但我们毕竟曾经拥有。我现在很快乐。温暖、舒适、安全。
但不知何故,她就是放松不下来。一整晚都紧张不已。她全无睡意地躺在床上,聆听着迈克尔的呼吸和翼板一成不变的沙沙声。他们没有合上窗帘——没有必要,这里地势很高——只见月亮在角落的那扇窗户外徘徊,银辉洒满她的枕头,随后慢慢抚上她的脸颊。
她觉得口渴,伸手在床头柜上寻摸水杯。但那里空无一物——当时两人都兴致高涨,哪里还顾得上这种东西。干躺在这儿可不舒服,她琢磨着,我怎么都睡不着,而且还想上厕所。她蹑手蹑脚地溜下床,以免吵醒了迈克尔,随手穿了件他的T恤,悄悄下楼穿过客厅,朝厨房和浴室走去。
从浴室出来后,她把水壶放在了炉子上,然后坐在餐桌旁等水煮沸。万籁俱静,她只点亮了橱柜下方的几盏微灯。水烧开了,她起身泡茶,寻出茶杯、牛奶和茶包,然后到处翻找搅拌用的茶匙。她对这间厨房还不熟悉,不知道哪个抽屉里放着餐具。她信手拉开了一格,里面满是抹布,继而是第二格,塞着整整一抽屉的电池、蜡烛、手机充电器、火柴,还有一部旧手机。
她正想关上抽屉却突然僵住了,心跳陡然变得异常。一部旧手机。那不正是特里·贝特森要她找的东西吗?他要她特别留意的唯一一件东西。一个无法查实的号码频繁地出现在艾莉森·格雷的通话详单上,警方想知道号码的归属。好吧,可能是迈克尔,萨拉琢磨着,毕竟,他承认自己认识她。
他或许真是她的情人,而这正是他们用来联系的那部手机。那又如何,根本不是个事,他没有杀她,而那女人已经死了。萨拉刚一碰到手机,手便如触电般地一颤,旋即又缩了回来。该死,你就不能别去管它吗?
可她就是做不到。还是知道清楚比较好,她寻思着,这样我才能放下心来。要是手机里存有短信我可以读读,弄清楚一点。反正也很可能都无关紧要。
她抓起手机,按下开机键。屏幕亮了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叮当作响的开机铃音,萨拉做贼心虚被吓了个半死——这铃声远比她想象的大声。她忐忑不安地环顾了一圈,但没有别人。她翻找着收件箱,看到了一连串已阅短信的小图标。每个图标旁都显示着同一个名字——艾莉森。
萨拉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她觉得自己仿佛在读别人的日记,这就是偷窥,绝不会招来什么好事。
别看。好吧,特里是对的,迈克尔和她有染,那又怎样?不关我的事,放回去好了。
可是她必须得弄清楚。她点开了第一条消息。
就在这时,厨房的门开了,迈克尔走了进来。
“你相信他吗?”两人站在审讯室外的咖啡机旁,简问道。眼下正值半夜,他们都疲惫不堪。
“强奸的事不可信。”特里说着,按下了黑咖啡的按钮,“至于丝巾的事,他说得也很奇怪。还有那些鞭痕他也没提。不过余下的他倒都很清楚。”
“余下的什么?”
“镜子、椅子,还有她失禁的事。若非亲眼所见,他编不出来。”
“那肯定就是他干的。”
“看起来像是,对吧?这个小混蛋。”
“他为什么要谎称强奸了她?”简问,“她没被侵犯,我们都知道。这不就证明他在撒谎吗?要是他做过,病理学家自然会发现精液、阴毛——几周前就提取到他的DNA了。”
“嗯,他没碰过她。”特里抿了一口咖啡,烫到了嘴,不禁面露苦相,“没侵犯她。”
“那为什么要和我们说他做了?”
“我猜,是想逞逞男人的威风吧。可悲的蠢货,那是他的夙愿。说到莉齐·博兰时他不就那么交代的吗?他去那儿本是想强奸她,但出了状况。未遂。所以这次,他想让我们以为他成功地一雪前耻了。”
“可他没有。”
“对,在性上面还是败了阵。不过看得出来,他极尽可能地在其他方面报复回来了。如果他说的都是实话,那女人真可怜。”
“报复她什么?她可什么都没做。没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她是个女人对吧?这就是她惹到他的地方。他的症结在于他痛恨女性。于他而言,任何女人都是报复的目标。估计他从没交过女朋友吧。”
“变态。光是和他相对而坐,我都受不了。瞧他那副色眯眯的鬼样子。”
“他想让我佩服他,让我觉得他是条汉子。”
“你们都变了态了,一个不落,全恶心透了。”简拼命地摇着头,“如果那就是所谓的男子汉,那我一个都不想招惹。”她撞上了特里的视线,随即歉意地耸了耸肩,“抱歉,我不是针对你。”
“你以为我喜欢他吗?他需要心理治疗。”
“那不正是值得担忧的地方吗?”简说,“他会借口精神失常脱罪。我看得出来,你审讯他的时候,那律师脑子里就已经打起了这个小算盘。”
“正因如此我们才必须核实细节,坐实他的罪名。再三审讯他,一点一点地求证。尽全力让我们的控告无懈可击,任他怎么改口辩护都难逃审判。因为你说得一点没错。那律师绝对会这么做。只要她稍微有点勇气的话。”
简发出一声叹息,望了望挂钟。差不多快凌晨两点了。“现在再审?”
“太晚了。明天早上再来吧。我们现在要是再多问一句,估计他的律师就要控告我们折磨他了。没准休息一晚后,我们也能琢磨得明白一点。我会再给那间不顶事的实验室打电话问问。”特里倒举纸杯,一口喝光了最后一点早已冷透变味的咖啡。“别丧气,小姑娘。这桩谋杀案,我们最终一定能找出真凶。”
出于心虚,萨拉赶紧将手机藏到了身后。她没来得及阅读那条消息。迈克尔顶着一头乱发,穿了一件蓝色的睡袍,腰带松散地悬在腰间。“萨拉?你在干吗?”他问。
“泡茶。抱歉,我不想吵醒你的。月亮明晃晃的,搞得我睡不着。”别瞎扯、别心虚,她暗暗告诫自己,你没做错什么。“你要来一杯吗?”
“好啊。”他坐在了餐桌旁的椅子上。萨拉转身泡茶,随手将手机放在了水壶旁。他刚才可能没注意到吧,毕竟他还半梦半醒。
“茶匙在哪儿?我怎么都找不到。”
“在那格抽屉里。”
她泡好了茶,和他一起落座桌边。厨房里有些凉,她双手环握着茶杯,盯着眼前袅袅升起的热气出神。迈克尔啜了一口茶,然后出人意料地站了起来,打开大门走了出去。他的声音从夜色中清晰地飘了进来。“暴风雨终于过去了。真是个美丽的夜晚啊。出来看看吧。”
她闻言走到门边,极目远望。他说得对。风停雨驻,星月的清辉斑驳洒落,墨色的夜空如练如洗。远处黑暗的山谷中,四散的农舍仍亮着些许如豆的灯光。他们头顶上的翼板迟缓地转动着,几近停滞。身后的树林间传来一只猫头鹰的鸣叫。
穿着他的T恤站在这里,萨拉觉得很冷、很没有安全感。不多会儿,她就转身回了厨房。没事,她暗想着,他困顿不堪,没看见手机。我会在他觉察前把手机放回原处的。
她抓起手机,寻思着该不该关掉它。要是我关机,那铃音又会响起来,他多半会听到。但要是不关机,他可能早晚会发现我动过这手机。怎么办?先就这样放回去,日后有机会再来关掉还是……
她犹豫不决,低头看了看手机。一瞬间,她只觉得天崩地裂。
屏幕上没有文字,仅一张照片,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正吊在自家门廊的楼梯扶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