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深夜故事
厨房里冷森森的。门仍大敞着,夜晚的寒意不断灌入屋中,萨拉身上只套了一件迈克尔的T恤,那是她下床时顺手抓来穿穿的,现在想来竟恍若隔世。她一手拿着刀,一手攥着手机站在门口。
“求你了,坐下吧,”迈克尔说着,指了指餐桌对面的椅子,“你这样站在那儿,我没法开口。”
“你待着别动。”她谨慎地穿过房间坐了下来,把刀搁在跟前的桌子上。“好了,说吧。”
迈克尔看上去形容憔悴,双眸凹陷,脸色苍白、皱纹密布。他对上了她的视线,转瞬又低头看自己的手。他两度想要开口,却都欲言又止。
“我难以启齿,萨拉。我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就先说说这部手机的来历,还有艾莉森为何一直给你发短信。”
“嗯,好吧,这事难以告人。”
“她是你的女友、你的情妇,对吧?和我一样。”
“和你不一样,萨拉!完全不一样!”
“是吗?有什么区别?”
“好吧,首先,我和她相识多年……”
“在约克念书时就认识了,对吧?”萨拉记起了《约克邮报》刊登的那张照片,就是夹在她从自己家中找出的那个文件夹里的那张。合影摄于布伦达·斯托克斯的追悼会,正值妙龄的艾莉森紧紧依附着年轻的迈克尔。
“没错,大学就认识了。那时,她的确是我女朋友。而且……我们始终藕断丝连,所以即便我结了婚,她还是常回来看我,给我写信、打电话……我老婆当然有意见,因此……我买了那部手机。”他指了指她面前的那一台,“我跟她说只能打这个电话。你知道的,这部手机即付即打——不设账户、没有通话详单,一干二净。所以凯特不会知道她时常给我打电话。根本无人知晓。又或者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毕竟纸终究包不住火。”他抬头看了看,想知道她是否听明白了。
“你单独买了一部手机,只和艾莉森联络?好瞒过你老婆?”
“是的。”
“但是迈克尔,你早离婚了!所以现在唯一被你蒙在鼓里的人是我!”
“不单单是你。真的,根本就不是为了瞒你。”他的嘴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有什么好笑的,迈克尔。这是彻头彻尾的欺骗……”
他疲惫地摇摇头。“萨拉,这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真的。至少在此之前都与你无干。这事有些年头了。我们都……养成习惯了。在那种情况下,这似乎是明智之举。”
“哪种情况?”
“就是……那种。”他沉默良久,久到萨拉以为谈话已经结束了。夜风穿堂而过,她一阵激灵,不禁交叠双臂抱在胸前取暖。不远处的树林间传来一只猫头鹰的嗥叫。迈克尔垂首盯着餐桌,似乎彻底迷失在了回忆中,萨拉怀疑他是否还记得她还在这儿呢。最终,他一声叹息,抬起头来。
“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起过,萨拉。没人知道。若不是你看到了手机里的那张照片,我也永远都不会告诉你。听着,要是我说了,你会保密吗?”
“我不能那么做,迈克尔。这是一起凶案的要证。”
他恳切地望着她,“求你了,萨拉,你喜欢我对吧?起码,有那么一点?”
是的,萨拉默想着,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如今,她不那么确定了。几分钟前,她还被他吓得魂不附体,眼下他又如此哀求她。她对他的仰慕与感激正一点点地流逝。但她必须要知道那张照片的真相。所以她回答说:“是的,当然。你知道的。”
“我相信你。要是我说了,没准你能理解。如若不然,哎……所有生命都殊途同归、终有一死。”
萨拉不喜欢这种说法。我的生命可不会,她思忖着,现在还不会。反正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听天由命。她的指尖触上了刀柄。
“迈克尔,我要知道的是为什么你的手机里会有那张照片。你说是凶手发给你的彩信。那么究竟是谁?为什么这么做?”
“那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他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切都围绕着我、艾莉森和布伦达·斯托克斯——你知道她的,圣诞节前,警方在环路附近发现了她的尸首。我知道为什么她会埋在那儿。”
“什么?”
“你之前问我认不认识布伦达。我说在约克念书时就认识了她和你的当事人贾森·巴恩斯。你猜得没错,那时艾莉森是我女友。我们是一对,尽管我不似她那般投入,没那么喜欢她——爱情有时就是如此。总之,可能我们这样的感情也不会开花结果吧——我们终会分道扬镳,各自另觅新人,过着十分平凡的生活,而那噩梦般的一天改变了一切。”
他的目光越过萨拉落在了窗外,直勾勾地望着他即将娓娓道来的过去。
“我们快要一拍两散时,我遇见了布伦达,她非常性感、丰满又撩人。总而言之,继艾莉森之后,我爱上了她。她实在太让人兴奋了。像她这等尤物能看上我,哪怕转瞬即逝,也叫我受宠若惊。起初,我并不知道她有多下作,我盲目地迷恋着她。所以我酿成了大错。一天,她跟我说她当天过生日。但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个谎言。我当时很慌乱,觉得自己一定得送她个体面的礼物,好讨她欢心。而我唯一想到的东西就是一条丝巾,原本是买给艾莉森的,因为那个月她真的要过生日,没几天就是了。布伦达可能知道了艾莉森的生日,所以才特意撒了谎。她就是这路货色,把男孩玩弄于股掌,以此羞辱他们的女朋友。闹够了,就一脚踢开。”
迈克尔叹了口气。“总之,我那时又傻又天真,完全理解不了这些,所以我把那条该死的丝巾送给了她,那东西我当年可是花了血本买的高档货。但我根本没注意到,艾莉森一早就看到了那条丝巾——她在我卧室的抽屉里找到的,寻思着那是我提前给她备下的生日礼物。所以聚会那天,我们的生活全都就此天翻地覆了,那条丝巾就是所有事情的核心。”
迈克尔双手插进了头发里,“和布伦达一起出席聚会,我就像只小孔雀般得意扬扬地招摇过市,脑子想必也就剩孔雀脑那么大了。布伦达她系着我送的那条丝巾,当艾莉森看见时,一切就天塌地陷了。她们在女厕所里起了争执——天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艾莉森出来时手里抓着那条丝巾,布伦达则大为光火,再不肯和我多说一个字。临散场时,布伦达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我上前想和她搭话,她却啐了我一脸唾沫,然后坐上那个小流氓的车走了。就是贾森·巴恩斯。你认识的。”
迈克尔低了视线,搁在桌上的双手也无力地摊开来了。“所以我垂头丧气地回家了,一路上都在自怨自艾,本来事情到这儿就该结束了,不过是又多了一笔少不更事的伤心回忆,只要……”
猫头鹰在屋外高声啼鸣,一阵狂风顺着大门刮了进来。萨拉在空晃晃的T恤里抖了两抖。
“……只要整件事略有不同的话。这个念头简直叫我不得安宁。只要有一丁点不同,就不会毁掉我们任何人的生活。布伦达不会死、贾森不会入狱,而艾莉森和我也不会互相折磨18年之久。这张照片,也就永远都不可能出现在那部手机里。”
“我独自回了家——当时,我和几个朋友一起住在斯蒂林弗利特,是个位于约克市郊的小村庄,那晚室友们去打橄榄球赛了。所以我径直爬上了床,整宿都很难过,大约凌晨五点左右,有人在外面砸门惊醒了我。是艾莉森,一副丢了魂的样子,情绪异常激动,又哭又气。她把我拖到她的车前,而布伦达就在副驾上。准确来说,是布伦达的尸首。”
“她死了?”
“死透了。样子非常骇人。满头满脸的血,断了一只手臂,双眼外凸,舌头也吊在外面。”
“她怎么死的?”
“艾莉森杀了她。并非有心害她,但还是害死了她。”
“她怎么可能失手杀了她?”
“哎,那也是个可怕的巧合。两人争执过后,艾莉森就离开了,我想可能是换了个场子吧,凌晨四点半左右她开车回纳本的住处,看见一个女孩形单影只地走在路上。她一开始没认出来,所以停车想载她一程。结果上来的却是布伦达。然后不知怎的,两人又起了冲突。我没在场,不清楚是谁挑的头,但艾莉森说,她原本把那条该死的丝巾扔在了副驾上,布伦达见了,顾自拾起来系在脖子上,宣称艾莉森偷了她的东西。艾莉森立马就火了,一个劲儿地把她往外推。她以为布伦达已经下车了,一脚油门就开走了,想把她丢在路边。但她关门时夹住了那条丝巾。所以布伦达被她一路拖行,扯断了双脚,头接连撞在路面上,而那条丝巾绞得她窒息。想必车轮一定还碾到了她的胳膊,从而压断了她的手腕。艾莉森气得一路狂飙,所以等她发现大事不好时,为时已晚。她拖着布伦达开出了近一百米。她彻底咽了气,回天乏术。所以她把她抬上车,转而来斯蒂林弗利特找我求助。”
迈克尔缓缓地摇摇头。“冥冥中环环相扣,简直避无可避。”
这样一来许多事就解释得通了,萨拉寻思着。难怪警方迟迟无法断定她的死因究竟是窒息还是头部遭受重击,也无怪乎她的手轻而易举地就从腕部脱落了。另外,还证明了那个实习护士阿曼达·卡尔的证词完全属实,她当晚的确在纳本见过一个年轻女人。要是她能先让布伦达搭个顺风车,她就不会遇上艾莉森了,接踵而至的一系列惨剧就都不会发生了。
毫无疑问,这还切实地证明了贾森·巴恩斯为一个莫须有的谋杀罪蹲了18年冤狱。而这件事迈克尔自始至终都一清二楚。萨拉打了一个寒战,但这次并非出于寒冷。这就是我选择的男人、我想要的慰藉。这就是我的枕边人。
“后来呢?”
“我想你大概都猜到了吧。”
“不甚了了。还是你自己说吧。”萨拉冷冷地说道。故事讲到现在暂且还能定性为一场事故。但之后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其实很简单。艾莉森差不多快疯了,而我震惊得不知所措——我们两个都是。我是说,像那种事,事发前谁都不会有先见之明,你永远都无法提前得知在那种情况下你究竟会怎么做,而……不论你怎么做,你的所作所为都将纠缠你一辈子。无可逆转。总之,绝非易事。我当然想过报警,我们都这么想过,但情况看上去实在不容乐观——我的意思是,即便被判过失杀人,艾莉森也会去坐牢。她当时绝望至极,而在某种意义上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要是我没送布伦达那条该死的丝巾就什么事都没有,而那时我们两人都对布伦达恨之入骨,她有多下作我们都心知肚明,甚至可以说她的死是她咎由自取,起码我们当时就是这样说服自己的,所以……”迈克尔深吸了一口气,“……我说我会帮她藏尸。我那时刚好趁假期找了一份修路的工作,我知道他们已经挖了不少深坑,等着浇灌混凝土,所以我想要是把她埋入其中,幸运的话,百年之内都不会有人发现。于是我们在后院的仓库里拿了两把铁铲,开车过去,然后就动了手。我们的计划基本天衣无缝。毕竟,要不是那只狐狸挖出了她的手,她现在一定还埋在地下,永远无人知晓。第二天,我们冲洗掉了车上的血迹,然后开去拍卖会转手卖了。”
他隔桌望着萨拉。“我们相互发誓要保守秘密,保证今生今世都不会对任何人说。而迄今为止,我们也都照做了。”
“那么贾森·巴恩斯被捕时……”萨拉话说了一半,语气中没有任何的情感起伏。
“我们什么都没说。我们能说什么?一开口就会牵连到我们自身。”
萨拉与他对视着。她的指尖碰到了手机上的一个按钮。屏幕亮了起来,艾莉森惨死的照片赫然眼前。“我还是不明白,这一切和这张照片有什么关联?”
“那个,是故事的第二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