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接下来的地方盛事是惠斯特纸牌大赛[1],妇女协会的人筹办的。
大赛总是在浦诺斯楼的大谷仓举办,我猜大谷仓是个很特别的地方。热情的古董迷贪婪地看着这个谷仓,还进行丈量、拍照,以及写报导。在圣卢,这个谷仓被视为公共财产,居民都以它为傲。
接下来两天有许多活动,热闹得很。妇女协会负责规划的人员忙进忙出。
我很幸运地和人潮保持了距离。不过特雷莎有时会介绍一些人给我认识——我只能形容他们是特选的样品——作为我的消遣和娱乐。
因为特雷莎知道我喜欢米利,因此常常让她来我的起居室,我们一起做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工作,譬如写票券,或是粘贴装饰品。
做这些工作的时候,米利对我说了她的人生故事。如同加布里埃尔之前粗暴地告诉我的,我只能成为一台永远待命的接收器、听人说话,唯有如此才能证明我的存在。也许我在其他方面一无是处,但在这件事情上还能派上用场。
米利和我说话时没有那种强烈的自我意识,只像一条轻柔的小溪娓娓说出自己的故事。
她说了很多关于加布里埃尔的事。她对他的英雄崇拜有增无减。
“诺里斯上尉,我觉得他很棒的地方是,他人好亲切喔;我是说他那么忙,而且常要赶来赶去,又有那么多重要的事要做,但他总是记得很多事,说话时都会亲切地开开玩笑。我从来没遇过像他这样的人。”
“你也许说对了。”我说。
“他有了不起的战绩,却一点也不骄傲或自负,他对待我就像对待重要人士一样好。他对每个人都很好,而且记得这些人,以及他们的儿子是不是丧生了,或是在缅甸这种恐怖的地方。他总是知道该说什么,还有怎么让人们笑或打起精神。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这一切的。”
“他一定有在读吉卜林的《如果》[2]。”我冷冷地说。
“没错。如果有人会在这无情的每一分钟达到值六十秒的冲刺[3],我相信那一定是他了。”
“大概会值一百二十秒,”我说,“六十秒对加布里埃尔来说不够。”
“要是我多懂一点政治就好了。”米利愁眉苦脸地说,“我已经读完所有的手册,但我不大会拉票或说服其他人来投票。你知道,我不知道他们说的那些事情的答案。”
“噢,这个嘛,”我安慰她说,“那种东西都只是靠一点小技巧而已。反正对我来说,拉票本身就不道德。”
她不解地看着我。
我解释说:“你不该尝试要别人投下违背他们信念的票。”
“喔,我懂了。对,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不过,我们确实认为保守党是唯一可以结束这场战争、并且以正确方式达到和平的一群人,不是吗?”
“伯特太太,”我说,“你真是个模范小保守党员。你拉票的时候就打算这么说吗?”
她脸红了。
“不,我知道得太少,没办法谈政治那部分。但我可以说加布里埃尔少校是多么的好、多么真诚,还有,将来就是像他这样的人会扮演重要角色。”
嗯,我心想,那正是加布里埃尔希望的……我看着她泛红而认真的脸,她棕色的眼睛闪闪发亮,有那么一刻我很不安地想着:她对加布里埃尔会不会不只是英雄崇拜?
米利的脸就像是在回应我没说出来的想法一样,黯淡了下来。
“吉姆觉得我是个大笨蛋。”她自嘲地说。
“是吗?为什么?”
“他说我这么笨,不可能了解政治,反正整件事不过是个骗人勾当。而且他还说……我是指他说我不可能有任何用处,如果我去游说别人,等于是让那些人把票投给另外一边。诺里斯上尉,你认为这是真的吗?”
“不是。”我坚定地说。
她的脸亮了起来。
“我知道我在慌乱的时候会变得很笨,而吉姆总是会让我感到慌乱。他喜欢让我难过,他喜欢……”她停了下来,双唇在颤抖。
接着,她把手上本来在做的白色纸片一撒,开始哭泣;令人心碎而沉痛的啜泣。
“亲爱的伯特太太……”我无助地说。
一个无助地躺在椅子上的男人在这种状态下到底可以做什么?我没办法靠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她坐得不够近;我无法拿手帕给她;也不能找个藉口搪塞后溜出房间;我甚至不能说:“我去帮你倒杯茶。”
不行,我得发挥我的功能,如同加布里埃尔够好心(或够残忍)才告诉我的话一样,那是我唯一仅有的功能了。于是我无助地说:“亲爱的伯特太太……”然后等待。
“我好不快乐,不快乐到了极点。我现在明白了……我不该嫁给吉姆。”
我轻轻地说:“喔,别这样,没有那么糟,我很确定。”
“他本来那么爽朗又有干劲,而且很会说笑。以前我们的马出问题的时候,他常来看。我爸经营一家马术学校,你知道。吉姆骑在马上的样子,好看得不得了!”
“对,对。”
“他那时候没喝那么多酒;也可能他有,只是我不知道。虽然我想我应该要知道的,因为曾有人来告诉我,说他喝太多。但你知道的,诺里斯上尉,我并不相信这回事。人就是不听劝,对不对?”
“人是不听劝。”我说。
“我以为我们结婚后,他就会戒掉这个习惯。我很确定,他在我们订婚后就没喝了。我确定他没有喝。”
“也许没有吧。”我说,“男人在追求女人时,什么事都做得到。”
“他们还说他很残忍,可是我不相信,因为他对我那么温柔,虽然有一次我看到他对一匹马……对它发脾气,惩罚它……”她颤抖了一下,眼睛半闭着。“我感觉……我感觉非常不一样……就在那一刻。我对我自己说:‘如果他是这种男人,我是不会嫁给他的。’很好笑吧,你知道,突然间我觉得他像个陌生人,根本就不是我的吉姆。如果我那时候毁了婚约会很好笑,对不对?”
好笑不是她真正的意思,然而我们都同意,如果她悔婚确实会很好笑,而且也很幸运。
米利继续说:“但我还是接受了一切。吉姆解释了一番,我也了解男人偶尔总会发脾气,就觉得没那么重要了。你知道,我以为我可以让他很快乐,再也不会想要喝酒或发脾气。那就是为什么我这么想要嫁给他,我想让他快乐。”
“为了让他人快乐,不是结婚的真正目的。”我说。
她盯着我看。“可是如果你爱一个人,你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快乐,不是吗?”
“那是对自己的一种间接纵容,”我说,“而且这种情形非常普遍。在婚姻统计中,因此造成的不幸大概比其他任何情况都还多。”
她依然盯着我。我引述几行埃米莉·勃朗特[4]可悲的智慧诗句给她听:
我知道爱人的一百种方法,
每一种都让被爱的人懊悔忧伤。
她抗议:“好可怕的想法!”
“对他人的爱,”我说,“就是加诸在那个人身上无法忍受的重量。”
“诺里斯上尉,你真的很爱说笑。”
米利看起来快要咯咯笑出声了。
“不要理我,”我说,“我的看法之所以和传统不同,只因为我经历过悲伤。”
我避开她眼里逐渐苏醒过来的同情,把话题拉回伯特身上。我心想,很不巧的,米利就是温驯、容易受到威吓的那一型,也是最不适合和伯特那种男人结婚的类型。就我所听说的事情来看,我猜伯特喜欢马和女人都有的那种特质;一个爱尔兰泼妇可能制得住他,激起他内心那种不情愿的尊敬。最致命的就是让他全然掌控一只动物或一个人。他太太的恐惧退缩以及她的眼泪和叹息,使得他好虐的个性变本加厉。最遗憾的是,对大部分的男人而言,米利会是一个快乐而成功的妻子(至少我这么认为)。她会倾听他们说话、奉承他们,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他们;她会提高他们的自尊,让他们有好心情。
我突然想到,她会很适合当加布里埃尔的太太。她对他的抱负也许没有帮助(但他真的有什么雄心壮志吗?我很怀疑),不过她可以安抚他内心的痛苦与畏缩——这些只会偶尔从他那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的过度自信中显露出来。
伯特一方面忽略太太的感受,却又是个善妒的人,这种人似乎一点也不少见。他一边奚落他太太的懦弱与愚蠢,对任何向她表现友善的男人却又恨得牙痒痒。
“诺里斯上尉,你不会相信,但他竟然说了加布里埃尔少校很多难听的话,只因为加布里埃尔少校上礼拜约我和他在橘子猫喝杯咖啡。他人真好——我是说加布里埃尔少校,不是吉姆——我们在那里坐了很久,虽然我确定他根本没那个时间,我们聊了好一阵子,而且谈得很愉快,他问我关于我爸爸和马的事情,还有以前圣卢是什么样子。他真是好得没话说!然后……然后……就让吉姆说了他说的那些话,又让他发脾气。他扭伤我的手臂,我逃开了,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有时候怕死吉姆了……喔,诺里斯上尉,我非常不快乐,我真希望死掉算了。”
“不、不,你不会想死的,伯特太太,不会的。”
“喔,可是我真的这么想。在我身上还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期待,只会愈来愈糟。吉姆因为喝酒丢了很多工作,那让他更是生气。我好怕他。我真的好害怕……”
我尽我所能安抚她。我不认为事情像她想的那么糟,但她绝对是个非常不快乐的女人。
我告诉特雷莎说米利的生活很悲惨,然而特雷莎似乎兴趣缺缺。
“你不想听听是怎么回事吗?”我问,带着一点责备的语气。
特雷莎说:“没有特别想听。不快乐妻子的故事都非常雷同,有点千篇一律。”
“说真的,特雷莎,”我说,“你真的很无情。”
“我承认,”特雷莎说,“同情他人向来不是我的强项。”
“我有种不安的感觉,”我说,“那个可怜的小东西恐怕爱上加布里埃尔了。”
“我应该说,几乎确定是爱上他了。”特雷莎冷淡地说。
“这样你还是不会替她感到难过吗?”
“嗯……不会为了这个原因。我想,爱上加布里埃尔应该是个令人愉快的经验。”
“真想不到,特雷莎!你自己不会爱上他了吧,你有吗?”
没有,特雷莎说,她没有爱上他。然后又说,很幸运。
我抓住这一点,跟她说她讲话不合逻辑,她刚刚才说爱上加布里埃尔会非常愉快。
“对我来说不会觉得愉快,”特雷莎说,“因为我一向不喜欢被情感冲昏头。”
“对,”我沉思地说,“确实如此。但为什么?我不懂。”
“我没办法解释。”
“试试看。”我要求。
“亲爱的休,你真的很喜欢追根究底呀!我想是因为我对生活缺乏直觉。对我来说,感到自己的意志和脑袋完全被情绪淹没和推翻是难以承受的。我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某种程度上也能控制自己的想法。对我的尊严而言,没办法控制情绪是很恼人的事,它让我觉得羞辱。”
“加布里埃尔和伯特太太之间不会有什么危险吧?”我问。
“是有一些谣言。卡斯雷克太太有点担心,她说有很多人在说闲话。”
“那个女人!她敢去胡说八道!”
“就像你说的,她敢。但她代表了舆论,代表了圣卢那些恶毒的八卦人士的意见。而且就我所知,伯特喝了几杯之后就爱乱说话,这是常有的事。当然啦,大家都知道他是个醋坛子,他说的话很多都要打折扣,可是这些都会变成谣言。”
“加布里埃尔得小心点。”我说。
“小心不是他擅长的事,对吧?”特雷莎说。
“你不认为他是真的关心那个女人?”
特雷莎想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想,他很替她感到难过;他是个很容易可怜别人的男人。”
“他不会要她离开她先生吧?那麻烦可大了。”
“是吗?”
“亲爱的特雷莎,这样会搞垮整场秀。”
“我知道。”
“嗯,那就死定了,对不对?”
特雷莎带着奇怪的口吻说:“是约翰·加布里埃尔死定了,还是保守党死定了?”
“我是在讲加布里埃尔,”我说,“不过当然啦,对政党来说也是一样。”
“确实,我不大在意政治,”特雷莎说,“就算多一个工党代表进入威斯敏斯特宫,我也不在乎,虽然这话被卡斯雷克夫妇听到就糟了。我在想的是,这对加布里埃尔来说会是坏事吗?假如最后的结果是他变成一个快乐的男人呢?”
“但他极度渴望胜选啊。”我大声说。
特雷莎说,成功和快乐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我不大相信这两件事能够相容。”她说。
[1]惠斯特纸牌(Whist drive),桥牌的前身,两人一组、共四人一起玩。风行于十八、十九世纪的英国,因此经常举办比赛活动。
[2]吉卜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 1865—1936),英国作家与诗人,一九〇七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如果》(If)是他写给儿子的勉励诗。
[3]引用自《如果》中的诗句。
[4]埃米莉·勃朗特(Emily Brontë,1818—1848),英国诗人、小说家,最著名的作品是《呼啸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