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汉宫月凉薄几人知
这个喧闹的夏日终于走到了尽头。
八月中,郊祀建成,江朝曦下旨在奉天殿赐宴,皇族、百官、内外命妇皆赐饭。(注:泛称受有封号的妇女。命妇享有各种仪节上的待遇,一般多指官员的母、妻而言俗称为“诰命夫人”。)
江朝曦坐于御座之上,皇后端坐在身侧,座旁由二十四护卫官伺立。洵王、萧王、齐王、陈王等诸王由南向东西而坐。
大殿内外便燃起了华灯,通明一片。吉时刚到,宴席正式开席。皇室、文武百官皆举起酒杯,向江朝曦山呼万岁。
我穿了一件海棠红广袖宫装,头上戴了莺羽黄垂珠金簪,端坐在位子上,蓦然撞见江楚贤的目光,心头一震。
洵王在南诏素来有风雅之名,即使是遭受贬斥之变,也未见对他的风流神采有过丝毫的影响。眼下,他眼中却是忧虑重重,只遥遥地望了我一眼,便复又躲开目光。
我略一思忖,自上次将信物交给浮生那日,已有十日,哥哥那边也该有消息了,但现在却迟迟未有回复。确实不太正常。
这么一迟疑,杯中物也比别人慢了一慢。宴饮食物原料都是四方珍异,从南诏各地水陆运入宫中,经御膳房烹制,如此美味在我口中只能觉得味同嚼蜡。
宴席行至高潮,我烦闷不已,借了净手的理由出了大殿。殿内的喧嚣之声离得远了,恍若隔世,我索性走得远了,到了一处水榭。花亭月午,月光溶溶,洒向大地灿若白练,美景如斯恰如一杯醉人的醇酿。
月光地里有一个人徐徐而行,身形清瘦,背影成细长的一抹。我含笑对来人福身:“见过王爷。”
江楚贤行至面前,淡然道:“贤贵嫔不必多礼,本王从殿中出来,只和娘娘说一两句话就回去。”
我心念一动,道:“是不是襄吴那边有问题?”
他点了点头:“娘娘聪慧。浮生将你的信物传回襄吴,洛鹤轩并未答应同你见面。”
我“啊”了一声,揪紧了手中绢帕:“那该如何是好?”
江楚贤道:“我们都没有料到洛鹤轩的态度是如此强硬。于是三日前,皇兄索性让我通过浮生和洛鹤轩做了谈判。”
“那哥哥同意让出青州了吗?”
“依然没有。”
冰绡材质的内衣浸了冷汗,再经凉风一激,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月光再美,此时于我仿若覆了一层冰霜。江楚贤道:“洛将军拒绝了我,让我也大感意外。其实此事对洛家大大有益,收复徐州和雍州,是难得的战功。虽说要让出青州,但青州不在洛家辖军保护范围内,论责任也摊不到洛将军头上。”
我失声道:“王爷,能不能想想办法,让我和哥哥见面,亲自和哥哥说!”
“不行。”他道,“若你再坚持见面,只会让洛将军认定你已被皇兄控制,如果襄吴那边再觉察出异样,会切断浮生这条眼线,以前的努力也会毁于一旦。”
我颓然坐下,道:“浮生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已经暴露!我何尝不想让襄吴断了浮生这条眼线!”
提起浮生,江楚贤容色有过一瞬间的彷徨,但旋即恢复了平静。他怅然道:“千般万般,都是本王的不是。只是我也是受制于人,不得不做违背本心的事。”
他从来都是这样坦荡无畏的君子,率性而为。我笑了一笑,起身道:“王爷言重了。难道不觉得奇妙吗,虽都是为南诏办事,你我却都有为襄吴筹谋的私心。”
江楚贤握手成拳状,放在唇边轻笑一声,道:“是,这大概是因为身为棋子,同病相怜吧。”
同为棋子,同病相怜。我和他,都没有将彼此逼到绝路的打算,彼此的身份、责任和命运却不容我们做任何的反抗。
我想了一想,道:“若是谈判不成,南诏和襄吴就只能硬碰硬,毫不含糊地打一仗了?”
“南诏战胜的几率很大。”江楚贤负手而立,“那样一来,襄吴的洛家会受到挫折,南诏萧家的势力再度膨胀,于谁都无益。”
我朝四周看了一看,见无异样,才小心地往他那边靠了一靠,低声道:“王爷何不顺水推舟,让皇上受萧家的擎制,然后自己投靠萧家?”
剩下的四个字我没有说出口,因为逼宫夺位这样的话,实在是大大的忤逆。
江楚贤只笑着看我,并不接我的话。他仰头望了望天上的一轮明月,低声道:“洛溪云,你果然是心比比干多一窍……”
什么?
我一怔愣,心知不妙,不甘心地想再说什么,江楚贤已经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拱手道:“本王不宜离席太久,告辞。”
说完,他转身向大殿方向走去,再不回头。我咬了唇,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江楚贤,对不起,我还是利用了你……
我一直想用皇位来策反你,可是我早就明白,你不可能去倚靠萧王。
萧家出了太后和皇后,荣极一时,就算权势坐大,功高震主,为了让天下人信服和顾及皇家的脸面,萧王也只会以摄政王自居,不会逼得江朝曦退位禅让。
我在做什么……我是在说服你走一条最艰难的路……
心潮澎湃,难以平复。有什么东西再也无法抵挡,破土而出。
我再也忍不住,快步追上江楚贤:“王爷还没有告诉本宫,为何要说这样一番话?”
“你不需要知道。”他没有看我,淡淡道,“你只要多加小心,保全自己就可以了。”
我心里痛楚,凄然一笑:“保全自己?从入宫那日起,我便是步步筹谋。在王爷心里,我洛溪云是不是已经成了一个工于心计,利欲熏心的女子?可是我没有选择,没有选择。入了宫,我一个可倚靠可商量的人都没有……”
越说,我心里越是酸楚。脸颊上冰凉一片,是我流了泪。江楚贤默默地看着我,眼神中流露出悲悯之色。他似乎也有震动,痴痴地抬起手,想为我拭去眼泪。蓦然,他仿佛惊醒了一般,急忙收回手:“娘娘。”
有什么微妙的情愫,如丝如缕,脉脉漾在空中。我回过神来,不由得后退一步。江楚贤顿了一顿,道:“娘娘需得明白,皇兄若是达不成目的,娘娘也就成了没用的棋子。若是连立足都难,又怎么为襄吴筹谋?”
我绞紧绢帕:“谢王爷提醒。”
不远处,花庐轻声唤我:“娘娘,娘娘。”我心一紧,飞快地朝他递了一个眼神。江楚贤垂下眼帘,再不多言,离我而去。
我循声走过去,见花庐一脸慌张,定定神道:“没事,本宫只是有些胸闷,出来走走。”
花庐执了我的手,却是一手心的汗,低低对我道:“方才奴婢来寻娘娘,见有黑影一闪而过,才急忙喊娘娘。”
我心一沉,道:“你来寻我时,可听到我和王爷的谈话了?”
花庐摇头,道:“大殿的歌舞声隐隐传来,加上你们的声音压得极低,听不清楚。”
江楚贤有些武功底子,自然不会轻易让人听去了谈话。我反复想起他坐在殿下,飘忽而来的目光,以及琼妃的很多张脸,冷漠的,微愕的,淡然的……
用了一盏茶的功夫稳了稳心神,我向奉天殿走去。
教坊司设了九奏乐歌,又排了炫美舞蹈,美轮美奂。江朝曦面露喜色,拊掌大笑道:“好,好!”
众人见龙颜大悦,纷纷逢迎起来。江朝曦雅兴一起,让朱文备了纸笔,赐给群臣墨宝。待一轮写完,皇后笑吟吟道:“臣妾也向皇上讨个恩典,这墨宝也赐臣妾和几位妹妹吧。”
江朝曦欣然应允,在金泥纸上写了几张,分别赐给皇后和其他几位妃子。轮到我时,他突然一扔笔,懒懒道:“朕累了,就写到这吧。”
皇后掩不住眼中的得意,但仍然笑道:“皇上这样厚此薄彼,白白让贤妹妹心里不痛快。”
此话一出,林婕妤、慧贵人等人更是洋洋得意,觑着我的眼神更是充满了不屑。
我面上平静,垂手侍立一旁,忽听江朝曦道:“其实朕只是想讨个巧罢了,朕出个谜,贤贵嫔若是能答上来,朕就赐贤贵嫔墨宝。”
我福身道:“臣妾洗耳恭听。”
江朝曦淡淡道:“解语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浪尺,入竹万竿斜。”
我思忖道:“皇上,谜底是风。”
他拊掌大笑道:“爱妃刚才就出去吹风了呢,所以这么快就猜着了,不算不算,朕还要再出。”
我陪着笑,暗地里握了一把汗。江朝曦莫名提及我方才吹风一事,绝对不简单。
莫非花庐看到的那个黑影就是江朝曦的探子?
正寻思着,只听他又道:“两碟豆。”
我用余光瞥见有宫人将吃剩的菜肴从案上撤了下去,其中一道正是以黄豆为辅菜,便接道:“一瓯油。”
江朝曦将玉石纸镇放在手里把玩着,一双眼却是上上下下瞧着我:“朕说的不是‘两碟豆’,而是‘两蝶斗’。花间两蝶斗。”
我知道他是故意刁难,道:“禀皇上,臣妾说的是‘一鸥游’。水面一鸥游。”
江朝曦道:“看来朕斗不过你!”
我睨了一眼朱文难看的脸色,小心翼翼道:“皇上高明,臣妾不过是一只水鸟罢了。”
他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将一张金泥纸递给朱文,对我道:“朕把这金泥纸赐给你,想要什么自己写。”
皇后和众妃嫔顿时面色不佳,只礼节性地挂着笑。我跪地谢恩,起来时眉目温顺。江朝曦有意无意道:“贤贵嫔,你现在的性子怎么愈发静起来了?和琼妃倒是有得一拼了。”
琼妃侍立一旁,冷冷地朝我一瞥,我顿觉脖子上溜溜地一凉,便对江朝曦道:“皇上怎么拿臣妾和琼妃相比呢,岂不是辱没了琼姐姐?”
“比得不对吗?”江朝曦看看琼妃又看看我,“我看这眉目神采都是冷意森森,越来越相似,不如你们结拜个姐妹如何?”
他绉来绉去,完全不同于往日。我越发觉得奇怪,但琼妃冰凉凉地站着,我不能不给自己找个台阶,便装了几分撒娇撒痴道:“皇上,你这话说得,好像我和琼姐姐现在不是姐妹了似地。”
谁知我“姐妹”二字话音刚落,琼妃素白的脸上蓦然浮出鄙夷,轻轻地“嗤”了一声。
饶是再心胸宽广的人,受了琼妃这轻蔑的一嗤,脸上也挂不住了。
皇后有些得意,嘴上却劝道:“贤妹妹别见怪,琼妃就是这样的冷性子。”林婕妤唯恐天下不乱,道:“琼姐姐这就不对了,结拜姐妹可是皇上说的,你不屑的是谁?”
琼妃稳稳地向江朝曦福身:“臣妾和贤贵嫔素无来往,毫无交情,恕难从命,请皇上恕罪。”
江朝曦蹙眉看她,冷冷地笑:“朕也不过说说罢了,你却连场子功夫都懒得做。”
气氛猛然一僵,群臣不知殿上发生了何事,只是将手中的杯盏停了一停,殿中的喧嚣顿时低了几分。
其实在我得宠前后,琼妃一直是荣宠不衰。每月十五是祖例中规定的帝后同寝之日,也让琼妃给占去了。只是伴君如伴虎,一着不慎,就连这样喜庆的日子,也能话追着话说出几分不高兴的意味来。
我余光一瞥,只见江楚贤坐于席中,目光向这边飘来,心念一动,记起他站立月下,清瘦的一抹身影。
我跪地一拜:“皇上,臣妾有几句话说。”
江朝曦绷紧双唇,冷哼一声,道:“都跪什么跪,朕的宴席还办不办了?起来说话。”
我答了声“是”,起身道:“回皇上,琼妃不愿和臣妾结拜,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琼妃性子耿直,率性而为,不愿虚与委蛇,委实让臣妾佩服。”
“话倒是漂亮。”江朝曦睨了我一眼,“另一个原因呢?”
“另一个原因,是因为琼妃心有不忿。”
我的声音不大,也不小,恰好能让众妃嫔听得清楚。琼妃闻言,一双远山黛眉微微一挑,回眸细细看我。
江朝曦嘲弄地对我道:“先扬后抑,你倒是开始告状了?”
我整理了下思绪,道:“臣妾并非告状。琼妃不愿和臣妾结拜,另一个原因是眼下南诏和襄吴关系紧张,皇上为国事日夜操劳,琼妃心系龙体安康,忧心忡忡。臣妾入宫前是襄吴公主,所以琼妃才会对臣妾心怀怨懑之情。琼妃越对臣妾不屑,就越是对皇上用情至深。”
琼妃微微愕然。众妃面面相觑,她们都认为我和琼妃以前有过龃龉,此时定会在皇上面前倒打一耙,谁想我一番话不仅解了琼妃不遵圣旨的围,还将琼妃赞了一番。
江朝曦默了一会,淡淡道:“贤贵嫔多虑了,国事和你无关。”
我福身道:“谢皇上。”
他挥挥手道:“爱妃都各就各位吧,朕今晚还让教坊司排了些歌舞,让琼妃舞一曲助兴。”
皇后端坐在江朝曦身侧,道:“汉宫秋月那首曲子真是让琼妹妹跳得绝了,说来琼妹妹的封号‘琼’,也是得于此呢。”
林婕妤刚才出言不恭,正想寻个由头弥补,闻言接道:“是呢,琼姐姐此舞,恍若月中仙子。”
我正想步下台阶,回到坐席上,江朝曦忽道:“贤贵嫔入宫这么久,朕还未见你一展舞姿呢。”
他今晚就吃定了不让我有一丝一毫的安生。我心里哀叹一声,正要推辞,不想琼妃携了我的手,向江朝曦道:“皇上,这汉宫秋月一人舞起来太冷清了,和眼下的欢景委实不衬。难得妹妹这么知心,臣妾想和妹妹共舞一曲。”
江朝曦将金樽端在手里,慢慢地把玩,眸色清亮:“准。”
大殿侧方,乐师已经将乐器摆好。我无奈,只得随琼妃走到大殿中央,摆好姿势,只待乐声响起。
大殿四方的华灯忽然齐齐熄灭,月光从殿门外洒下,如铺了一层银霜,耀耀生华。我暗自吃惊,只听琼妃淡淡道:“皇上赏此舞时最爱熄灯,这样跳起来,恍若广寒清舞。”
皓月一轮高挂天际,偶有清影飘然而过,如玉美人隔了千里云端,在清冷的广寒宫且歌且舞。头上青冥之长天渐高,脚下碧水之波澜渐远。洪荒过后,只留一双长影对立月下。
美妙的乐声响起,撞鐘伐鼓,云起雪飞。
琼妃将腰肢弯下,遽然起舞,裙角的洒金绣花翻飞如风吹落花。我忙舞动广袖,袖上的银链流苏随着舞姿摩擦碰撞,发出细微的声乐。
偶尔一瞥宫地,只见银白的月光遍撒,映出的一双飞旋的舞影,绛裙曳烟,珠衱飘雾,奇丽袅娜。
乐曲行至高潮,我踮起足尖,伸展广袖,配合琼妃的舞姿,舞到她的右边。琼妃从袖中洒出数根荧光菱纱,我伸手接住,和琼妃一左一右旋舞起来。菱纱飞绕在我和琼妃周围,如萤虫于夜空中飞舞。待一曲将尽,我将手中菱纱抛至高空,菱纱却蓦然断裂。我吃了一惊,趁着月光看到琼妃的眼神,才镇定下来。
纱面上原本就涂了一层薄薄的荧粉。菱纱断裂时的那一抖,恰好把荧粉震飞。漫天的荧粉从空中抛洒而下,悠悠然,如细雪飘落,万片飞琼。
环佩湿,似月下归来飞琼。
我轻喘着气,惊喜地看着这美景。琼妃蓦然靠近我,轻声道:“下不为例。”竟是呵气如兰。我讶然,正想问她缘由,此时灯光大亮,江朝曦爽朗的笑声传来:“妙,妙!快赏!”
琼妃没有看我,兀自谢恩。我只觉面上一阵辣辣的烫,抬眸只见江朝曦盯着我,淡淡道:“贤贵嫔舞姿也不输精妙,今日若不是琼妃,朕还不知道你有这等技艺。”
江朝曦今晚就没对我说过什么好话,我只当左耳进,右耳出,淡然自若地躬身谢恩。
宴席散后,我携了花庐的手回宫。行至一处花阴下,忽听不远处有一个女子冷笑道:“她现在是黔驴技穷了,为她人做嫁衣裳,跳个舞有什么了不起?皇上今晚还不是去了琼妃那里。”
我猛地顿住脚步,示意花庐噤声,将自己整个人隐在花阴下,只听另一个女子附和道:“娘娘,奴婢看着也看出些门道,皇上今天句句都刺她,看着就是厌倦她了,当初宠她也不过是因为她是襄吴公主罢了。”
“那是自然。不过本宫最近听说容妃的罪只怕是定不了了。”
“算那个容妃运气好,只是,需要娘娘从中斡旋吗?”
“本宫根本不需要费力,只等着看好戏。容妃的罪迟迟未判,根本就是要看襄吴和南诏两国战况而定。可是她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再怎么着也得禁足几个月,这摆明了就要将兰林宫变成冷宫……”
听着人声,像是慧贵人和她的贴身侍女。我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待她们两人的娇笑声飘远,我才对花庐道:“回宫。”
回了冷碧苑,我便让花庐准备热水洗浴。
浴桶中盛满了热水,水面上铺满了玫瑰花瓣,散发着馥郁的香气。花庐扶我浸入热水,轻轻地将水撒到我的背上,低声道:“娘娘,慧贵人今天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兰林宫若真成了一座冷宫,那么以后若是有什么不利的由头都会找到咱们的头上。”
热气蒸腾,将鲜花的馥郁香气四散开来。我撩起一串水珠,微侧了脸,淡淡对她道:“花庐,无知妇人的话,也是听得的?”她还想说什么,我已然道:“本宫想一个人休息一会,你先在外面候着吧,小心看着。”花庐无奈,只得福身出去了。
待四下静谧,我长舒了一口气,从水中拾起一片玫瑰花瓣,放在手里看了看,又让它飘落水中。
月光下,他的目光通透而悲悯,对我说,若是连立足都难,又怎么为襄吴筹谋?
“江楚贤,你到底想说什么?”
热雾蒸腾在脸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又互相融汇,汇成大水珠滚落下来。
江楚贤的话一直在耳边盘旋。他的目光如月光般通透人心,让任何想法都无处遁形。
哥哥同意让出青州了吗?
没有……
若你再坚持见面,只会让洛将军认定你已被皇兄控制……
王爷还没有告诉本宫,为何要说这样一番话……
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多加小心,保全自己……
我仿佛顿悟了什么,蓦然抬头:“难道你想说的是,哥哥不同意私下达成协议,会被,会被……”
我头痛欲裂,抱住头痛苦地呢喃。
九年前,江朝曦还是瑞王,但他登上皇位,让五位皇储无任何招架之力的铁血手腕至今还让人唏嘘不已。以江朝曦的处事风格,他从来都不容许任何意外。他想要的,一定就要得到,不惜任何代价。
江朝曦曾说过——在权力的角逐中,从来只有赢家,没有输家。因为输家到最后,都死去了。
以江朝曦阴狠的性子,等待哥哥的,很可能是刺杀!
“哥哥,你一定要保重,保重!”
“娘娘起来吧,皇上国事繁忙,谁都不见。”
小太监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完这句话,作势抽身离开。我将十锭银子塞到他手里,道:“本宫有要事相禀,请公公代为通传。”
“娘娘,你何苦为难奴才呢。”小太监无奈地摇头。我不甘心道:“如若为难,那就请公公给朱公公知会一声。”
他这才神色一松,掂了掂银子塞进襟里,笑道:“娘娘,这个还好办些。只是有一句话,奴才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
小太监瞅了瞅左右,才压低声音道:“朱公公以前对娘娘有所不同,也是看着皇上的意思。皇上没松口,谁会笨到逆天而行?娘娘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要在哪里下功夫。”
说完,他便匆匆地离去了。
果然,朱文久久未出。
我昂起头,望着红漆描金的雕龙大柱和禁闭的宫门,有些绝望。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江朝曦这次是打定了主意不见我。
蓦然,丹青的烟罗纱映入眼底,一双绣金锦绣云丝屐停在面前。我抬眸看去,看到一张清淡如莲的面容。
琼妃。
玉穹宫的宫苑中,遍植芍药,如今是八月,但依旧可以想象出五月时花开似海的胜景。
琼妃穿一身丹青宫衣,站在花苑中,若有所思地走着,不时弯腰抚弄一下芍药的枝叶,脸颊上浮起淡笑,整个人温婉如画。
她其实是最得宠的,但她从来都不笑。只有在人后,才会露出如此的笑靥。
芍药的枝叶扫过裙角,透过轻纱撩拨小腿,有一点痒。我提着裙裾,小心行至琼妃身后,轻声道:“琼妃娘娘。”
琼妃对宫女道:“你们先下去候着吧。”
左右都退下之后,她转过身,一双剪剪双瞳看着我,眸光波澜不惊,道:“知道本宫为何请你来玉宆宫吗?”
我摇头不语。她嘲讽地一笑:“不想见你跪在养心殿前白费力气罢了。”
琼妃拉起我的手,将绣着忍冬的衣袖轻轻拉高,端详着我腕上那根灼目的红线,缓缓道:“本宫猜得没错,你和皇上各有一条。前几日,本宫曾在案上看到一条没有结好的红线,便想顺手结紧了,没想到皇上大发脾气。”
我将手往回抽,想用袖子遮住红线。琼妃看着我道:“你不是想见皇上吗?那本宫帮你把这根红线呈给皇上,他自然就明白你的心意,好不好?”
我不确定她是敌是友,便委婉道:“臣妾不敢让娘娘费心。”
“你信不过本宫?”
我倒抽一口气,道:“娘娘的权势地位如日中天,没有必要栽培臣妾,更何况按照娘娘的说法,和臣妾素无来往,毫无交情。娘娘帮臣妾挽回皇上的心意,就不怕臣妾反过来分了娘娘的荣宠吗?”
琼妃道:“你若分了本宫的荣宠,本宫倒自在了。”她见我挑一挑眉,知道我不信,咄咄道:“本宫说要帮你,就会帮你,你若是再推搪,就是心里还记挂着本宫因为一朵芍药,罚你跪了半天的事!”
我悠然道:“那件事已然过去了,臣妾早就忘了。只是无功不受禄,臣妾想求个明白——娘娘为何要帮臣妾?”
半晌,她才道:“有人要本宫帮你。”
“谁?”我下意识地问。
“呵,说起这个人嘛——当初本宫之所以为了一朵芍药罚你,也是因为他!”琼妃靠近我,一股甜香幽然袭来。
我心头一惊,后退一步。她紧紧逼近一步,道:“当初罚你,是那个人要我帮他试探出皇上对襄吴的态度!如今我帮你,也是那个人要我助他一臂之力。从头到尾,都是那个人在策划罢了!”
一个念头电闪雷鸣般,活活刺进脑海。不会的,不会是他,他是那么温润翩然的君子,他是那么淡泊超然的人……
我失声道:“琼妃娘娘……”
琼妃冷冷道:“不错,是洵王。本宫是洵王的人。”她蓦然伸出手,紧紧将我抓住,让我避无可避,道:“你对他动心了?”
“没有,没有!”我矢口否认,一颗心却如同一枚秋叶,从高处缓缓落下,只余失落一片。待尘埃落定,心里最柔软的部分,遽然疼痛不已。
“宴席那日,你和他在殿外密谋了半晌。你当真以为皇上毫不知情?皇上若不知情,就不会在宴席上对你句句嘲讽!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害死洵王?”
我别过脸,道:“皇上对我没有半点情意。”
“那又如何?”琼妃拈着一枚绿叶,狠狠揪下:“本宫不知道你和洵王都说了些什么,但是你是妃子,不得不守妇道纲常。这个时候你若不对皇上表明心意,只会让洵王白白遭皇上排斥。私通后宫妃嫔,这个罪名沾上一点就是个死!”
腕上蓦然一松。琼妃将那根红线从我手腕上取下,淡淡道:“现在你懂了吗?你太碍事了。本宫不是想帮你,而是想帮洵王。”
若是连立足都难,又怎么为襄吴筹谋?原来宴席那日江楚贤对我说的这句话,还有另一层深意。自始至终,他都不曾对我我动过真心。
可我呢?我一方面与他斡旋,一方面利用他牵掣江朝曦,我对他又有几分真心?
真是可笑,本就无宠,何谈复宠。我和江朝曦原本就是做一场戏给诸宫诸院看。戏唱完了,要落幕了,却有人不依不挠,非要再度演戏。
我苦笑,垂下眼睫:“谨听娘娘安排。”
琼妃点头道:“你就等着好消息上门吧。”她将红线收入袖中,唇角一勾,浮现的笑容如莲花次第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