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那一栋栋豪华宅第头上的天空,笼罩着一片片像棉花,又像羊毛似的厚云,让这些浓妆艳抹的漂亮府邸平添一层浓厚的阴凄。公园中有人在放着夏日音乐,但夏日的光景却早已跑到那浓密的云层后头去了,只剩下一抹雾气,在带有威尼斯风格的水道上游移不去。巴雷走着。他每次到列宁格勒,都会产生一种感觉,就好像是走在别的城市一样,现在是布拉格,现在又到了维也纳,现在又到了巴黎,也许还有些许摄政公园的味道呢!就他所知,没有别的都市像列宁格勒一样,把她的羞耻隐藏在这么多张甜美的面具后面,也没有任何一个城市像她一样,会以她的笑容向你发出这么多惹人厌的问题。是谁在那门庭深锁的虚假教堂里做礼拜?他们敬拜的是谁的上帝?有多少具尸体曾经填塞了这些优美的运河?又有多少具尸体冻结成冰,浮在水面,流入大海?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像这座城市一样,用多得让人数不清的野蛮来装点她那美丽的纪念碑?即使是街上的人群,虽然讲话讲得慢条斯理的,行为亦端庄而保守,彼此交谈的时候还是难掩虚伪。巴雷走马观花,似乎与一般的游客并无两样,但骨子里,他却像所有干间谍的一样,在心里面倒数计时,巴雷觉得自己也与他们一样虚伪了。
他已经和那位从美国来的大亨(也许不是大亨)握过了手,还慰问了他正在病中的太太。这位太太其实也并没有生病,而且,大概也不是他的太太。
他也指派一位并非他部属的部属,去为一个其实并不存在的紧急事件进行救援工作。
他正等着与一位其实不是作者的作者约会。这位不是作者的作者其实正等着要在一个城市里殉道,而在这个城市里,殉道是不值钱的,无论你是站着排队等或是抢在别人前头越过关卡,都不需花你一分钱。
他已经是害怕到麻木的阶段了。连续四天,他都酒醉到深夜。
他终于变成了列宁格勒的一分子。
走着走着,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脚下所站的是涅夫斯基大街15,他知道要找的地方是一个诨名叫西贡的自助餐馆,一个诗人、卖药的和投机客聚集的地方。这个地方不是让大学教授的女儿来的。“你父亲是对的,那个政权总是会赢的。”他脑海里浮现出卡佳叙述叶可夫对她讲的话。
他身上带了一张街道地图,那是派迪给他的礼物。地图用德文作注,另外还加了多种语文的解释。赛伊则给了他一本《罪与罚》。那是一本烂得透顶的企鹅平装书,翻译奇差,差到让巴雷倒足了胃口。他已经把这两样东西都放到一个塑料手提袋里。这是维克娄坚持的,它不像其他普通的袋子,而是个显眼的袋子,它上面有着像怪物一样的美国香烟广告,五百码以外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现在,似乎他生命中的惟一任务就是尾随拉斯科尔尼科夫16。在他命中注定的旅程中去暗杀那一位老妪,这就是为什么他现在正寻找一个通往格里鲍耶陀夫运河的中庭。铁门开启之后,就看得见它,一棵枝叶繁茂的树在那儿为人遮阴。他漫步似的晃了进去,眼睛斜视着他的企鹅小书,然后小心翼翼地看着那扇污秽的窗户,好像他已料到窗户里面那些典当商的血会从那已经泛黄的油漆中渗出来一样。只有偶尔几次,他转眼看了看不远处英国上层社会的一些禁区,以及禁区里面的一些外来事物,如过往行人,或只经过那儿却没做什么的人们,或是那一扇大门,通往只有当地极少数人才知道的普列汉诺娃街。这极少数人,根据派迪的说法,包括那些年轻时在列宁格勒机械及光学研究所读书的科学家。但是,巴雷穷目所见的那些人,却看不出有回头的迹象。
他已经开始气喘了。一种反胃的感觉像是气袋一样灌满他的胸膛。他到那扇门前并打开它,走过一个穿堂,爬上了短短的几级楼梯走到街上去,他看了看左右两边,再比较了一下街道左右两旁景色的差异,而维克娄那只可恶的麦克风正顶着他的背。之后又折回,慢步走过中庭,回到那株树下。现在,他又回到了运河旁边,坐在一个板凳上,把街道地图摊了开来。十分钟,派迪曾经说过,并递给他一只运动的秒表,来取代他那只已经不可靠的传家之宝。十分钟过去了,那么这次会面不成了。
“你迷路了吗?”一位面色苍白的人问他道。这个人很老,老得不够格做童子军了。他戴着意大利赛车手所戴的那种眼镜,脚下穿着耐克运动鞋。他的苏联英语有一种美国腔。
“我差点走迷了路,老兄,谢谢你。”巴雷礼貌地说,“我就是喜欢这样乱逛。”
“你要卖什么给我吗?香烟?酒?还是钢笔?你要交换毒品、现款或是其他类似的东西?”
“谢谢你,但我很好,什么都不要。”巴雷回答道。他把自己放松了下来,说话也跟着就没那么快,“如果你不要挡住我的阳光,我会更好的。”
“你可要见一见各国人士吗?包括姑娘。我可以带你去见识一下真正的苏联,别人可是想看都看不到哟!”
“老兄,跟你说实话吧!我不相信你这种人会知道真正的苏联是什么样子。”巴雷说,又回头去看他的地图,那个人慢吞吞地走开了。
派迪已经告诉过他,在星期五即使最伟大的科学家都不免从俗一番。他们会把一个星期的工作给结束掉,喝个烂醉。在未来的三天,他们都会长醉不醒。他们会拿自己研究的成果彼此炫耀,交换心得。他们在列宁格勒有的是人会招待他们。招待他们的人会为他们准备很丰盛的大餐,让他们逍遥自在,达到忘我的地步。如果你的朋友真要见你,这是他能够脱身的第一个机会。
我的朋友,我那位拉斯科尔尼科夫朋友。不是他的朋友,是我的。如果我放得开的话。
这一个约会的时间已经过了,还有两个可去。
巴雷站了起来,揉了揉背。他在心里盘算着,还有时间去继续他未完成的列宁格勒文学之旅。再度经过涅夫斯基大街,他看到那些风霜满面的顾客。他在心里面默祷,希望他们把他当做同种人:“我是你们中间的一分子!我分担了你们的惶惑!接纳我!把我藏起来吧!不要再看我!”他镇定一下情绪,看看四周,看起来很痴呆,傻乎乎的样子。
他的后方是喀山天主教堂,前面则是一家书局,这是像巴雷这样的好出版商所流连忘返的地方。巴雷从窗口看进去,然后再往上看到它头顶上那个残破的尖塔,和令人恶心的圆球体。但是他并没有待太久,因为他怕万一被楼上编辑室里的什么人给认出来。他走进西利亚波娃街,并且进了一家在列宁格勒这个地区算是较大的百货店。店里摆设的尽是些“二战”时期的英国时装和这个时节派不上用场的毛皮帽子。他大大方方地进了入口处,中指上吊着手提袋,把地图摊开作掩护。
不要在这里,他想。看在老天的份上,千万不要在这儿。找一个隐秘性好的地方吧!拜托!歌德。
“如果他选的是商店,就是算好了要和你在公开场合见面,”派迪说,“他一定会伸出双手,并且对你喊着:‘斯科特·布莱尔,不会是你吧?’”
第二个十分钟里,巴雷的脑子里空无一物。他先是瞪着地图,接着又把头抬了起来,瞪着天花板。他盯着姑娘看,而在列宁格勒夏季里的一些姑娘也回敬了他的眼神。但是她们那机警的目光并没有使他更为放心。他又把头埋到地图里去了。汗,像弹珠一样地滚过他的肋骨。他幻想身上的那只麦克风会短路。他又再度清了一下喉咙,因为他怕他会说不出话来。但是当他试着要润湿一下嘴唇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舌头已经软了。
十分钟到了,他又等了十分钟,因为他认为这是他亏欠人家的,欠卡佳、欠歌德,还有欠他自己。他把地图折了起来,但是折的方法不对,好在他也并非要折得多好。他把地图塞到那个华而不实的塑料袋里。他重新返回人潮当中,结果发现,他已能像别人一样地走路——不会突然脚步踉跄,不会筋骨突然噼啪断裂,倒栽葱似的跌在柏油路上。
他沿着涅夫斯基大街逛了回去,到达安尼克大桥,找到斯莫尔尼的七路无轨电车,要在列宁格勒的众间谍们会合之前,赶往那儿赴第三次的约会。
两个身穿牛仔裤的男孩在他前面等公交车。在他后方,还排有三个包头巾的妇女。电车来了,男孩们跳了上去,他也跟在他们后头上了车。那两个男孩大声地说着话。有一位老人站了起来让其中的一位妇女坐下。巴雷脚下一个不稳,几乎滑倒。他心里想:我们是善良的一群人。如果能够就这样整天待在一块儿,彼此作伴,那该有多好。一个小男孩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不知道在问他什么事情。巴雷灵感一来,突然把袖子卷了起来,把派迪送给他的腕表展示给他看。那个男孩研究了一下,嘴里发出愤怒的吐气声。电车叮当一声,停了下来。
他一定逃避了,当巴雷进入公园时为求安心这样想着。太阳从云层里探出头来。他倒畏缩了,但是,谁能怪他呢?
但是,就在此时,他看到他了。歌德!卡佳口里那个伟大的歌德,伟大的思想家和情圣。在你走入碎石路的时候,他会坐在你左边的第三张板凳上。一个虚无主义者是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事情的。
歌德正在读报纸。他看起来很清醒,但身高好像仅及他原来的一半。不过,他当然还是穿着他那套黑色西装。在看到眼前的歌德竟是这种朴实平常的样子之后,巴雷原先消沉的心又开始跃动起来。那一位伟大诗人的阴影消失了。他曾经平滑的脸上现在也刻下了岁月的痕迹。在这位蓄着胡子、坐在公园板凳上呼吸新鲜空气的俄国人脸上,是看不到活泼两个字的。
但歌德浑然未觉,他坐在一圈好战的苏俄圣人的包围之中: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等人的铜像正一言不发地把他们的阴郁之色逼射在他身上。
就在这个一切似乎是极其平常的当儿,巴雷突然想起了“斯摩拉”这个词。它的意思是焦油。在斯莫尔尼这个地方,彼得大帝曾为俄国第一批海军储存了焦油。
坐在歌德身旁的那些人看起来都和歌德一样正常。这天的天气也许有些阴暗,但是刚露脸的太阳已经行了奇迹。因此,那些好市民们都不约而同地剥了衣服,男孩子们裸露上身,女孩子们则像一枝枝枯萎被扔掉的花朵。一些臃肿的女人穿着丝质胸罩趴卧在歌德前面的草坪上,听着收音机,嚼着三明治。他们的谈笑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
有一条碎石子路通到那张凳子边。巴雷走上去,看着叠起的地图后面的一些事项。奈德曾经说过,在现场,在这行讨厌的行规进行之时,消息来源就是“主角”,由“主角”来决定要会面或是喊停。
巴雷距离他的“主角”有五十码之远,但是那条路就像用尺画线一样把他俩连在一块。他走路的速度是太快抑或太慢?一度,他差点和迎面而来的一对游客撞个正着,接着他差点被从后头赶上来的游客推到一旁。如果他没注意到你,你就再等五分钟,再试第二次,派迪这样跟他说过了。他的眼睛瞟过地图,看见歌德的头抬了起来,似乎是已察觉到他就在跟前。他看见歌德的两腮以及深陷的眼窝。然后,他把报纸折了起来,好像是在折露营的人所用的毛毯。他注意到歌德有些笨拙,与他的举止不太一致。他就像巴雷心中的倒计时,像瑞士城里的一个时钟,精准得有些过分:现在,我要抬起苍白的脸孔。现在,我要用白旗敲打十二下。现在,我要站起来,并且大踏步走开。报纸被折了起来。歌德把它放入口袋,带着一种老师的姿态看了看他的腕表。之后,他好像是某人发明的一个机械人,步入行人队伍,大步大步地向着河边走去。
现在,巴雷的步伐随着歌德移动了。他的猎物正向一列停放着的汽车走去,巴雷的眼睛和脑子一样地清醒,跟着他亦步亦趋,也到了那一列车子面前,又看他走到瓦河边,河水流得很快。河边的清风吹来,他的夹克立时鼓胀了起来。一艘汽船从河面上驶过,但是船上的游客鲜少有一丝愉快的表情。又有一艘运煤船驶了过去,从烟囱里冒出了黑黑的浓烟,映在摇曳的河面上煞是漂亮。歌德斜靠在栏杆上望着河水出神,好像是在计算着河水的流速。巴雷朝他走过去,眼睛瞟过他的地图快步地往前走。即使当歌德操着那口非常纯正的英语,也就是在皮里德尔基诺的阳台上让他惊醒的英语,他也没立时反应过来。
“先生,对不起!我想我们认识。”
但是巴雷起初并没理会他。因为这个声音太过紧张,带着极大的试探性。巴雷继续看着地图上的资料。他一定是个探子,巴雷对自己说。要不然,他若不是个卖假药的,也是一个拉皮条的。
“先生?”歌德重复道,就好像现在变成是他自己不能确定了。
在眼前这个陌生人一再地坚持之下,巴雷终于很不情愿地抬起了头。
“我想,你是斯科特·布莱尔先生,是从英国来的了不起的出版家。”
到了此刻,巴雷终于不能不承认眼前这人说的是对的。他佯装成怀疑的眼神迅速变成了说不出来的喜悦。于是他伸出了手。
“哦!我该死!”他小声地说,“感谢上苍。能在这儿再遇见你真是太好了。我们曾在那一次丢脸的文学聚会上相遇,而咱们俩是惟一清醒的人。你好吗?”
“噢,我好得很。”歌德费力地想凝聚勇气,但听来非常的勉强。巴雷握住他的手,发现它满是汗水。“我不知道在列宁格勒还有什么时刻比现在更好的了,巴雷先生。多么可惜!我今天下午有一个约会。你能陪我走一段吗?我们可以交换些意见吗?”他的声调很不自然地低了下来。“能够不停地走动,是最安全的。”他解释道。
他已经抓住巴雷的臂膀,并且拖着他快速沿着堤坝走。他表现出的急迫,使得巴雷的脑子里不断地思考着对策。巴雷瞥见这个在他身旁走动的身影,他那苍白的双颊,那几乎把他拖垮了的痛苦、害怕和忧虑。他看见那担惊受怕的眼神,紧张地瞟着每一张过往行人的脸孔。他惟一的直觉是要保护他,为了歌德,也为了卡佳。
“如果我们能走上半个小时,我们就可以看到那一艘叫做阿芙乐尔的战舰。革命的发动,就是由它发射空炮弹开始的。但是下一次革命会从巴赫的几句简单的乐句发起。是时候了,你同意吗?”
“不但如此,而且还没有指挥呢!”巴雷带着笑容说着。
“噢!也许由你吹奏的那些爵士乐发起呢!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你应当用萨克斯吹奏莱斯特·杨的曲子来宣布我们的革命,你读过李巴克夫新写的小说吗?被压抑了二十年,就可以写成一部经典之作?我想这是个饱受浩劫的时代。”
“但是还没出英文版的呀。”
“你读过我的没有?”那一只瘦细的手已经抓住他的臂膀了,而那咄咄逼人的声音也已经变成低声细语。
“就我所能理解的那一部分,我是读了。”
“你认为如何?”
“很勇敢。”
“仅此而已吗?”
“很有感情。就我所能了解的,好极了。”
“我们在那一天的夜晚互相有了了解。那是奇迹?你知道我们俄国人说:‘一个渔夫总是会看到另一个在远方的渔夫的。’我们都是渔夫。我们必须以我们的真理去教育成千上万的人。”
“也许我们有心要这么做。”巴雷怀着疑惑的口气说着。他觉得那瘦削的脸孔正看着四周转来转去,“我必须和你讨论一下,歌德,有一两个问题。”
“你就是为了这个来的,我也是。谢谢你来列宁格勒。你打算什么时候出版它?必须要快。这儿的作家通常得等个三年五载才会看到他们的作品出版,即使他们不被关在牢里。但我等不及,苏联没有时间,我也没有。”
一列拖船驶近了,另一条两人划的轻型小舟也在河中泛起了一阵阵的涟漪。一对情侣在栏杆上拥抱。在教堂的阴影下,一个女人正摇晃着婴儿车,空着的一只手上拿着一本书在读。
“我在莫斯科的有声图书展没有现身,卡佳把你的手稿给了我的一个同行。”巴雷谨慎地说着。
“我知道。她必须要冒一次险。”
“这件事你是知道的,但是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他回到伦敦之后找不到我,所以就把这些东西给了能够辨别这些东西价值的人,他们都是专家。”
歌德在惊讶中猛然回过了头,他的身躯立刻被恐惧的阴影所笼罩。“我不喜欢专家!”他说,“这些人是专门囚禁我们的。我对专家的藐视,胜过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
“你自己就是一个专家,不是吗?”
“就是因此我才知道!专家全是无可救药的人。他们会解决问题,无论是哪个政权雇用他们,他们就服务于哪个政权。有了他们,这些政权才得以坚立不摧。若是有一天我们受酷刑,那么折磨我们的一定是那些专家。如果有一天我们被吊死,那么吊死我们的也一定是那些专家。你难道没有读过我写的东西吗?这个世界若是被毁灭,它不会毁在疯子手中,而是毁于那些充满理性的专家和那些超级无知的官僚手中。你出卖了我!”
“没有人出卖你!”巴雷生气地说,“如果你要怪,也只能怪那些手稿到了不是你想要它去的地方。我们的官僚不像你们的官僚。他们读过它,也钦佩它,但是他们需要知道更多一些你的事。除非他们能够相信这些信息的来源可靠,否则他们是不会相信这些信息的。”
“但是他们到底要不要出版它?”
“首先他们必须要确定你并不是个骗子。而他们认为最好的方法就是跟你谈谈。”
歌德迈开步伐疾走,还一边拖着巴雷。他的眼睛望着前方,汗珠从太阳穴滚流而下。
“我是个附庸风雅的人,歌德。”巴雷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着他转开去的脸说着,“我对物理所知的仅止于《贝奥武夫》17、女孩以及温啤酒。太高深的物理,我是一无所知的。卡佳也是一样。如果你硬要走这条路,请你和专家去走,不要把我们扯进去。这就是我要来跟你说的事。”
他们越过一条通道,走进了另一处草坪。一群学童自动把队伍散开让他们通过。
“你来这儿就是要告诉我你拒绝出版啰?”
“我怎能出版呢?”巴雷反驳着。此时,他又被歌德的绝望给激怒了。“即使我们能够把这个手稿弄出个样子来,我问你,卡佳怎么办?她是你的信差,记得吗?是她把苏联的国防秘密转给另一个国家的。而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不是在这儿可以用三两句玩笑话就可以带过去的。如果他们果真查出是你们两个人干的,当第一本书出现在书摊的那一天就会是她的死期。这种事情哪是我这个出版商下得了手的?你认为我可以回到伦敦,在那儿按一个钮,就让你们俩在这里消失掉?”
歌德在喘气了,但是他的眼睛也因而停止扫视人群,而盯在巴雷身上。
“听我说,”巴雷请求着,“请你暂且等一等。我了解,我的确了解。你有天才,但你的天才被错用了。你知道这个政权是坏到了极点,而你也渴望能洗涤你的灵魂。但你不是基督,也不是佩切林。你什么都不是。如果你要自杀,那是你的事,但你这么一做,会连她一起被杀掉的。如果你不在乎谁会被你杀死,那你也应该根本不在乎谁会因你而获得拯救。”
他们朝着一处可以野餐的地方走了过去。地上留着被锯下的大树树根,被当做桌椅使用。他们并排坐着,巴雷打开了他的地图。他们弯下身去,假装在研究它。歌德仍然想着巴雷的话,并且把他的话和自己的目的加以衡量。
“我只有现在,”他终于低声地解释道,“我是个没有明天的人。在过去,我们急迫地做,努力地干,为的是将来。但我们现在必须要为现在而做,并且一点差错也出不得。错过了今天就错过了一切。苏联的历史是不会给我们再来一次的机会的。在我们跳过了一个地狱之后,她绝不会再给我们机会踏出第二步。一旦失败,她就绝不会放过我们:另一个斯大林,另一个勃列日涅夫,另一次清算,另一次恐怖专制的冰河时代。如果这种趋势继续下去的话,我就会是先锋,但若它停止开了倒车,那我就会变成另一个革命先烈。”
“卡佳也会。”巴雷说。
歌德无法再稳住他的手指,就干脆让它们在地图上面游走。他看了看四周,继续说道:“我们现在是在列宁格勒,巴雷,这是革命的摇篮。没有人能够不先牺牲就获得胜利的。你说我们需要在人性上做一个实验。那么,当我正准备实践你所说的话时,你又为什么如此担惊害怕呢?”
“你那天领会错了我的意思。我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我只是会说说而已。你那天碰到我,碰巧我讲的话正中了你的心坎。”
歌德以令人惊吓的控制力张开了他的双手,双掌向下,覆盖在地图上。“你不必提醒我,对我说:人之所言,并不等于他之所行。”他说,“我们新一派的人谈开放,谈放弃用武,谈和平。所以,让他们去开放,去放弃用武,去谈和平。我们认为他们只不过是虚张声势。所以你要搞清楚,在此一时刻,他们是不可能让时钟逆着转的。”他站了起来,再也不能忍受桌子对他的限制了。
巴雷站在他身旁,说道:“歌德,看在上帝的份上,放轻松点。”
“去他妈个轻松!就是轻松要人的命!”他又开始在踱步了,“我们像贼一样地把秘密从一个人的手中传到另一个人的手上,也并没有打破秘密的诅咒!看看,我是活在一个多么大的谎言里啊!而你居然叫我仍然保守秘密,这个谎言是怎么苟延残喘下来的?是凭谎言。我们伟大的梦想又是怎么会支离破碎成这一片片碎屑的?是因为你们要保密。你们用什么方法让自己人对你们的作战计划一无所知的?是靠保密,靠遮掩。如果你必须把我的作品先让你们的间谍过目,那就这么做吧!但是同时也把它出版出来,好吗?这是你答应过我的,而我也就这么地相信了你,我已经把一本笔记本放到你的手提袋里去了,里头包含着更多的故事。你们那些白痴要问我的诸多问题,这本笔记本中都有答案。”
他们走着,河上的微风吹走了巴雷脸上的热气。看到歌德发热的躯体,他隐约感受到歌德纯真的心灵,这似乎就是他愤怒的源泉。
“我希望你出版它的时候能加个封套,封套上只有字。”他说着,“不要放图,拜托。不要有煽情的设计。你听到我说的话吗?”
“我们连书名都不知道呢!”巴雷反驳道。
“请你用我的本名发表吧!不要规避,不要用假名。用假名就等于是创造另一个秘密。”
“我甚至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他们会知道的。以后卡佳会告诉你,还有我新写的那些内容,他们绝对会知道的。账不要记错。每隔六个月,把钱寄给需要用钱的人。这样,就没有人会说我这么做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歌德!”巴雷说。
“怎么啦?你害怕了?”
“来英国吧!他们会把你偷渡出国。他们有的是办法。当你离开这里之后,你就可以尽情地把你想说的都说出来给全世界知道。我们会租亚伯特大厅给你使用。如果你还嫌不够,我们还会安排你上电视,上广播电台,只要你说得出的,我们都做得到。事情完了之后,他们会给你一张护照和金钱,你可以舒舒服服地住在澳洲。”
他们又停了下来。歌德听到了吗?他了解了吗?在他眨也不眨的眼睛里仍然看不出半点端倪。他的眼睛瞪着巴雷看,好像他是广大地平线上距离遥远的一个小点。
“我要的不是背叛我的国家!巴雷。我是俄国人,而即使我在这儿只有短暂的前途,但我的前途还是在这儿。你会不会为我出版?我极需要知道。”
巴雷在争取时间。他伸进夹克口袋,抽出那本赛伊给他的封面都已磨损不堪的小书。“我要给你这个,”他说,“这是一个纪念品,纪念我们的会面。他们要问你的问题就在这本书的内文中。另外,书里还有一个在芬兰的地址,你可以写信给他们;还有一个莫斯科的电话号码和一些指示,告诉你打电话给他们的时候应当说些什么。如果你要直接和他们做交易,他们有各式各样的玩意儿可以给你,让你和他们的沟通更加容易。”他把书放在歌德张开的手掌上,而它也就一直待在那儿。
“你会不会出版我的书?会或不会?”
“他们要知道如何才能联络到你。他们必须知道这一点。”
“告诉他们找我的出版商就能找到我。”
“把卡佳拉出这个漩涡之外,让那些间谍跟你联络,让卡佳置身事外吧!”
歌德的目光转到巴雷的西装上,并且逗留在那儿,好像他的西装有哪点让他看不顺眼。他悲伤的笑容就像是假期的最后一天。
“你今天穿了身灰衣服,巴雷。我的父亲是被身穿灰色衣服的人送进了监狱。是灰色的人毁了我辉煌的事业。请你要格外注意,否则他们也会毁了你的。要我等着你出版我的书呢,还是另外找个有人格的人来做这件事?”
面对这个问题,巴雷几乎无法回答。他规避的机制已经失灵了。
“如果我能控制那些素材,并且能够把它变成一本书,我会出版的。”他答道。
“我是问你,会或不会?”
只要他要求的不过分,你什么都可以答应他,派迪已经说过。但是,什么样的要求才算不过分?“好,”他答道,“好的。”
歌德把那本书递还给巴雷,而巴雷在一片迷惘中,又把它收回,放入他的口袋。他们拥抱在一起,巴雷闻到他身上的汗味和变味的烟草味儿,并且再度感觉到他们在皮里德尔基诺道别时那种摄人心魄的力量。歌德刚才出其不意地抱住巴雷,现在又突然挣脱了他。歌德环顾了一下四周,似箭一样地转身朝着那个无轨电车的站牌跑过去。巴雷在目送他离去时,也注意到在那家自助餐馆外面的树阴下,有一对夫妇也同样地目送着他离去。
巴雷先是打了一个喷嚏,接着又重重地打了好几个喷嚏。然后,他的喷嚏一发不可收拾地打个不停。他走回公园,把头埋在手帕里,肩膀颤抖着,一边还继续打着喷嚏。
“为什么?斯科特!”亨西格一边抢着把欧洲旅馆最大一间卧室的房门关上,一边叫着。他的口气,就像是个非常忙碌的人,在等了许久之后所表现出的不耐烦。“斯科特,今天我们发现了谁才是我们真正的朋友。请进来。你为什么拖了这么久才回来?给梅西打个招呼。”
他的年纪约有四十出头,很有活力且善解人意。他堆出一脸和善的表情,让巴雷一看就觉得温暖。他一边手腕上戴着一串象毛,另一边戴着一串金色的手环,腋窝部位的棉布衫上有着半月形的汗渍。维克娄出现在他身后,很快就把门合上了。
双人床上铺着橄榄色的床单,就位于房间的正中央,床上躺着亨西格太太。她三十五岁左右,娇小玲珑,没有化妆。散乱的发卷懒洋洋地垂在她的肩头上。一位身穿黑色西服、戴墨镜的人局促不安地徘徊在她的床前。一个医生出诊时用的医疗箱打开着放在床前。亨西格继续用做作的口气说话以应付房里的监听装置。
“斯科特,来见见美国在列宁格勒总领事馆的彼得·伯恩斯托福大夫。他是一位好大夫。我们都曾受益于他。梅西好得很快。维克娄先生也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这家旅馆那些旅游的人,还有诊所都是他安排的。你今天进展得如何?”
“好得很。”巴雷脱口而出,有一会儿差点说错已拟好的对白。
巴雷把那个手提袋往床上一丢,再从他的夹克口袋里拿出那本歌德拒绝收受的小说,照样掷了出去。他的手颤抖地脱掉夹克,再把那只麦克风装置从他衬衫上拔了下来,扔到袋子和书的地方。巴雷手伸到背部腰带上,维克娄想助他一臂之力,结果被他拒绝了。他把那个小录音机从他背上抽了出来,也甩到床上。梅西隐忍不住骂了一句“混账!”赶快把她的双腿移到床的另一边。巴雷走到了流理台,把威士忌从酒瓶倒入他的漱口杯里,一只手抱在胸前,像是被人射伤了。然后,他喝酒,一口接一口,忘却眼前完美无缺的套招。
亨西格的身材虽然壮硕,但行动却像猫一样轻盈。他抓住那只袋子,把里面的笔记本拿了出来,又把它递给了伯恩斯托福。伯恩斯托福把它塞到挤满药瓶和仪器的医药箱里,很快就神秘地看不见了。亨西格把那本小说也递给了他,也消失不见了。维克娄拿了那个录音带和装置,然后这两样东西也进了箱子。伯恩斯托福很快地把箱子盖上,紧接着就给病人开了份菜单:四十八小时之内不许吃固体食物,亨西格太太,如果你需要的话,那就喝杯茶,吃一片全麦面包也可以。不管你有没有觉得好一点,都要继续吃抗生素。他还没说完,亨西格先生就插嘴进来。
“大夫,如果你到波士顿的话,假设你有任何需要,我是说任何需要,这儿是我的名片,你留着……”
漱口杯还拿在手上,巴雷站在盥洗盆前,怒目注视着镜中的自己,此时那个乐善好施的大夫带着那个即将远行的箱子走到门口了。
巴雷回想他在莫斯科度过的夜晚,回想他在世界各地曾度过的夜晚,只有这一晚是最凄凉的。
亨西格已经听闻有一家合作餐厅刚刚才在列宁格勒开张,所谓“合作”的意思,就是指私人经营的。维克娄查问过,它已经客满了。但亨西格不是个好惹的人物,在他密集的电话和小费双重攻势下,他们终于加了一张桌子,离舞台只有三步远,台上那出吉卜赛歌舞剧是巴雷看过的最糟、最吵闹的。
就这样,他们在那儿坐了下来,庆祝亨西格夫人奇迹似的痊愈。歌手们的轻歌妙舞透过手提电子扩音器,听来益发觉得刺耳,没完没了。
就在他们四周坐着的,是蛰伏于巴雷心中的道德所素来憎恶、但却从未见过的俄国人:并非秘密的资本主义特权分子、因为经营产业而致富的暴发户以及招摇过市的消费群,还有党内的权贵人士和敛财的吸血鬼、身上珠光宝气且浑身洒了西方香水及苏联除臭剂味道的女人们,而侍者都竞相穿梭在那些富商巨贾的席位之间。
“巴雷,我要你明了一些实情,”亨西格身子向前倾,靠在桌子上,对巴雷吼着,“这个国家正在改变。我在这儿可以嗅得到希望,嗅得到商业的气息。我们在波多马克的人也正希望能如此。我觉得很骄傲。”他虽然声嘶力竭,但他的声音早已被那震耳欲聋的乐声掩盖住了。看他嘴形又重复地说了“骄傲”这个词,但即使他再用力,也抵挡不住那一百万分贝的吉卜赛音乐。
但是麻烦在于,亨西格和梅西都是修养到家的人物。而他们个人的这项优点,却使得情况变得更为糟糕。随着痛苦一直不断地拖延,巴雷逐渐进入了充耳不闻的无我境界。就在外界那刺耳的声音里,他找到了一处最可靠的空间。从这个空间毫无遮掩的窗户里向外凝视,巴雷可以看到苍白的列宁格勒夜晚。你走到哪里去了,歌德?他问。当她不在你身边时,是谁取代了她的地位?在你抓住她的头发,要她跟你一起去为天下苍生自我毁灭时,是谁在为你缝衣补袜、洗碗烧汤?
他们一定是趁他有点儿不省人事时回到了旅馆。因为,就在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靠在维克娄的肩膀上,周围都是一些来自芬兰的酒鬼,面带羞惭地在大店里跌跌撞撞着呢!
“那个餐会真是好极了!”他逢人就讲,“乐队的演出真是精彩!谢谢你到列宁格勒来。”
但是就在维克娄拖着他往床边走去时,巴雷心里那个仍然保持清醒的部分回头越过肩头,扫视了下方宽阔的楼梯。就在靠近出口的黑暗里,他看见了卡佳,她坐在那儿,两腿交叉重叠着。她的手提袋放在大腿上。身穿黑色夹克。一条白色的丝质领巾在下巴处打了个结。她的眼端视着他,脸上带着她惯有的紧张笑容,既悲伤又充满了希望,并且渴望着爱。
当他的目光从混沌中很快地清醒过来时,他看到她对着一位侍者说了一些漂亮而机灵的话,于是,他才看清她只不过是列宁格勒一名在钓寻欢客的妓女罢了!
第二天,在英国这边的欢迎声中,我们的英雄终于要回家了。
奈德不要有任何排场,不要有任何美国人在场,当然更不要有克莱福在场。但他决心要有所表示,因此,我们就开车到格特维克,并且由于我们事先就已经叫布拉克手举一张“波多马克”的牌子站在入境关卡内,于是乎就好整以暇地在候客室里等。与我们在一块儿的还有外事部的人,他们正在那儿为是谁喝了琴酒而争吵不休!
我们等着,飞机延误了时刻。克莱福从格罗斯凡纳广场打电话来问:“他回来了没有,帕尔弗莱?”就好像他挺希望巴雷能待在苏联似的。
半个小时又过了,克莱福又再度打了电话来。这一次是奈德接的,他通常在打电话时,如果没有人突然闯了进来,是很少会挂人家电话的。但是今天不同,维克娄溜了进来,像一个合唱团里的小歌手露出他的牙齿笑着,他不但笑着,而且还同时对奈德使出警告的眼色。
几秒钟之后,巴雷进来了。除了脸色比较苍白以外,他的样子就跟他的档案照片一模一样。他一进来,还没等布拉克把门关上,就脱口而出:“大家伙好哇!那个婆婆妈妈的机长,说话不清不楚的,说了半天,到底说些什么我到现在都还没搞懂。真想把他给宰了。”
就在巴雷暴跳如雷的时候,维克娄小心地解释着他不高兴的原因。当他们的飞机飞出列宁格勒时,机上已被一群来自英国的商人占满了。巴雷一看这批人,就说他们是那种最没教养的雅痞。不过,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上看来,他们也的确是的。其中有几个人在上飞机时已经喝得酩酊大醉,而其他人在上了飞机之后不久也都步上他们的后尘。当飞机升空之后才几分钟,那个被巴雷视为煽动分子的机长宣布飞机已经飞越苏联的领空。大家一阵叫嚣之后,空姐就跑上跑下地沿着走道发放香槟。之后,他们就一起叫喊着“英国万岁!”
“每次都来这套!”巴雷板着脸怒叫道,“我要写信给那个航空公司,我要……”
“你不会做出这种事的,”奈德和善地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你这么做,你会使我们为你卷进一场无谓的纷争。如果你一定要发脾气,也请你以后再发。”
他一边说,一边上前握住巴雷的手,而巴雷也终于笑了。
“沃尔特呢?”他看了看四周,问道。
“他有事不能来。”奈德说,但巴雷似乎已经失去了再追问下去的兴趣。他喝酒时,哭了出来,手也剧烈地颤抖。奈德事后对我说,这是士兵从战场回来之后的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