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束缚的金鱼缸-4
景斯存正在调车载导航, 指腹触在电子屏上,略感意外地看过柯霓一眼:“确定?”
柯霓有点乱了。
她想,她不是还欠景斯存一顿饺子的人情么, 就当现在是在还人情了呗。
柯霓目视前方:“确定!”
景斯存低声笑:“走吧。”
柯霓瞥见景斯存输入的目的地,拘谨地清了清嗓子:“你要去的地址我刚好知道怎么走, 不用导航。”
十几分钟后, 景斯存的越野车停进路边的停车位里。
柯霓跟着景斯存下车。
她的视线越过凑在周围看热闹的几个身影,看见一个牵着老人手的中年阿姨面对面在和交警说着什么。
看起来像是中年阿姨推轮椅时剐蹭到了别人的私家车, 正在和对方商量解决方案。
她们是景斯存的什么人?
而且那位老人......
中年阿姨看起来很焦急, 坐轮椅里的老人则有种奇怪的事不关己的漠然。
老人似乎等的不耐烦了,试图用脚去踢旁边的阿姨。鞋底的尘土蹭在阿姨的裤脚上, 落了一道灰色污渍。
柯霓没有跟过去, 很有边界感地站在越野车旁等景斯存。
景斯存和他们沟通过几句,蹲下帮那位阿姨把裤脚拍干净,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回来了。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突然扭头问景斯存:“你是谁啊?”
柯霓茫然:“?”
景斯存说:“您孙子。”
“我孙子是谁啊?”
“我。”
老人皱眉想想:“坏东西!”
景斯存笑了笑:“有您坏?天天照顾您的阿姨您都欺负,还学会动脚了?”
最初柯霓以为老人坐轮椅是因为腿脚不便,但看老人踢人的灵活劲儿和对话内容, 应该是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
景斯存说:“站起来吧老太太,上车了。”
老人不情不愿地起身,站在越野车旁边, 拍打车门。
她手劲好大, 拍得车窗的玻璃砰砰作响。
柯霓赶紧帮忙把车门打开了:“您慢点。”
老人看了柯霓一眼, 没动弹。
景斯存把轮椅折叠起来收进后备箱,回来抱起老人:“她忘了, 不会上车。”
景斯存轻车熟路地把坏脾气的老人安顿在后排座位里,帮老人系好安全带。
柯霓坐回副驾驶座位里面,大概理清了景斯存和她们的关系:
坏脾气老人是景斯存的奶奶。
另一位, 是景斯存家的阿姨。
整件意外的脉络也算明晰:
负责照顾景斯存奶奶的阿姨剐蹭了停在停车位里的车,需要配合交警处理后续赔偿事宜。
阿姨担心自己顾不上照顾老人,才打电话给景斯存求助。
柯霓往后视镜里瞄:
老人看着窗外风景,布满皱纹的面容令柯霓感到眼熟。
柯霓见过这张面孔,在杂货店海报旁贴着的照片上。
她忍不住问景斯存:“杂货店是你奶奶开的?”
景斯存说:“嗯,不给你介绍了,这老太太现在连我都不认识,记不住你。”
世事难料。
照片里笑容和蔼地抱着男婴的老人;
见到柯霓父亲,自豪地提起自家小孙子的老人;
会把和景斯存相关的照片和报纸贴在杂货店里的老人......
现在已经把景斯存遗忘了。
柯霓在心里感慨时,景斯存的奶奶突然用力拍打景斯存的座椅靠背,吓了她一跳。
老人提问:“你是谁啊?”
景斯存说:“帅哥。”
“我要回家。”
“往家走呢,老太太。”
“你是谁啊?”
“如来佛祖。”
柯霓:“......”
这个人怎么满嘴跑火车!
柯霓和景斯存是同龄人,以为他们父母辈的情况可能差不多。
她想,景斯存的父母大概也是因为工作忙碌才会没时间照顾老人吧?
柯霓不觉得景斯存这样的天之骄子会有多少照顾老人的技能,她决定先陪他把他奶奶送回家,再打车回去。
越野车开进陌生的老居民区,看起来没有柯霓的出租房那么破旧,建筑风格落后,但有电梯,勉强算得上便利。
景斯存把车停在绿化带旁边,取出轮椅,又把坏脾气的老太太从车里抱出来。
柯霓询问:“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景斯存说:“帮我推一下轮椅吧,谢谢。”
说景斯存体力差好像真是有些冤枉他了。
他一路抱着老人穿过几栋楼,走进楼道,等电梯再乘电梯,十几分钟,大气都没喘一下。
景斯存家在七楼。
按密码锁开门后,柯霓意外地听见里面传来的声音:“是小于回来了吗?”
景斯存家有人在?
那为什么......
柯霓推着轮椅停留在门外,只看见迎出来的一道人影。
那人惊讶地问:“斯存,怎么是你和奶奶在一起呢?于阿姨去哪里了?奶奶怎么了?”
那是一个带有淡淡倦容的中年女人,从景斯存身高遮挡住的视野盲区里探身,她看见柯霓,意外地愣了一下:“这位是......”
景斯存说:“柯霓。”
可能是没料到会有陌生人在场,女人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歉意地说:“你好柯霓,我是景斯存的妈妈,你们这是......”
景斯存的奶奶说“你是谁啊”,柯霓说“阿姨好”。
门口乱成一锅粥。
景斯存推着老人进门,把家里阿姨的事简单和他母亲叙述几句。
景斯存的母亲明显松了一口气。
柯霓不明白,既然家里有人在,景斯存为什么还要带着她一起回来。
她没机会问。
因为她听见老人还在大声询问:“你是谁啊。”
柯霓准备离开:“景斯存,阿姨,那我就先......”
景斯存的母亲温柔地拉住柯霓手腕,把柯霓拉进他们家里:“柯霓,谢谢你陪着斯存去接奶奶回来,快进来坐坐,不用换鞋的,来吧,喝杯水再走。”
柯霓就这样莫名其妙被带进景斯存家。
景斯存的母亲眼角有细细的皱纹,浅笑着:“我想起来了,斯存,柯霓是不是你们上次回来提到的女孩子?”
景斯存已经把老人安顿好了,刚从老人的卧室里出来。
柯霓扭头去看他,眼睛瞪圆:
哪个上次?
提了什么?
喝酒的事?
景斯存从冰箱里拿了一罐饮料,递给柯霓:“宋弋提的,给我妈看了你参加节目的视频。”
柯霓:“......”
柯霓还不知道该如何反应,里间又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有客人来了?”
景斯存家里有这么多人在?
那道声音的主人从房间里走出来,他走路十分吃力:
一只手端在腹部;
先像膝跳反射那样直着弹出一条腿,站稳,再把另一条腿挪过来。
柯霓起身。
景斯存说:“这是我父亲。”
景斯存的父亲看起来像是患过某种脑血管疾病的病人。
柯霓记得,这种后遗症叫“半身不遂”。
景斯存的母亲走过去搀扶,扶着景斯存的父亲坐进沙发里。
景斯存的父亲面部抽动着:“你好。”
柯霓也说:“......叔叔您好。”
景斯存的家人很友好地问他们要不要留下一起吃晚饭。
景斯存说:“不了,我去洗个脸,然后送柯霓回去,她一会儿有课。”
景斯存的母亲笑笑,语速很快,甚至像催促:“去吧,我和阿姨说,下次再有什么事可以打电话给我的,你爸爸今天没再发烧了,你好好准备比赛,不用担心家里。”
景斯存“嗯”了一声,然后和柯霓说:“稍等我一下?”
柯霓点头。
景斯存走进洗手间,只剩下景斯存的父母笑眯眯地看着柯霓。
柯霓今天才说过和景斯存关系一般。
这个场景有些像见家长,本该令她觉得荒诞和怪异。
可是柯霓胸口有点发堵。
柯霓心情复杂地观察景斯存的家——
这里很像柯霓小时候的家的格局,是标准的三室房型。
房子被主人们打理得干净,整洁,清新。
即便家里有两位行动不便的病人,也还是只能闻得到淡淡的洗衣液的清香。
连柯霓的父亲都已经搬进高端社区,景斯存家里的家具还是柯霓他们这代人小时候的老款式。
轮椅、下床助力器、安装在墙面上的扶手和放在茶几上的老人防丢器看起来倒是崭新的。
可是这些......
都和柯霓预想中的情况天壤之别。
柯霓成长过程中听说的“别人家的孩子”不只有景斯存。
她父亲提过很多。
那些名字在柯霓耳边短暂徘徊,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很快被柯霓的父亲和柯霓一起遗忘。
但柯霓对“景斯存”和“景斯存们”留有的普遍认知印象就是:
他们能靠知识改变命运,因为优秀,所以连上帝都偏心。
他们顺风顺水。
他们万事如意。
谁谁谁名校毕业去了大公司,年薪百万;
谁谁谁在国外读博,跟了很重要的研究项目,未来可期;
谁谁谁和谁谁谁创业开了公司;
谁谁谁现在在某工程部的团队做工程设计师......
那些没被记住名字的谁谁谁尚且如此,景斯存怎么可能不风光无限?
景斯存的父亲似乎无法控制面部表情,笑起来像在哭:“小柯,也是参加节目的选手?”
柯霓面对长辈很乖:“是的,叔叔。”
洗手间里传来哗啦啦的水流声,景斯存的母亲笑道:“真厉害,你比斯存和宋弋年纪小吧?”
柯霓摇头:“我们同岁,我也没有景斯存厉害。”
景斯存的母亲垂头,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类似于遗憾的情绪。
太快了,柯霓还没看明白,景斯存的母亲已经重新挂满温柔的笑意:“真罕见呢。”
这句话分了柯霓的心神。
她带着问号抬头:“什么......”
景斯存的母亲说:“斯存每次都是带着宋弋他们那群大男生回来,我们都没见过他有女性的好朋友。”
景斯存给柯霓拿的可乐放在茶几上,瓶身静静地凝了一层霜。
柯霓没动它。
她认为自己没有机会再见两位长辈,也不愿意过多解释什么,顺着景斯存母亲口中的“好朋友”乖巧地笑了笑。
洗手间里哗啦啦的水声停下,景斯存把一张面巾纸按在脸上,走出来。
景斯存半张脸上还挂着水珠,看了柯霓一眼,边擦脸,边重新开冰箱,拿了另一种果汁饮料走过来。
景斯存把饮料放在柯霓面前,俯身时,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打趣:“成好朋友了,我们不是关系一般吗?”
又是这只耳朵!
柯霓猛然转头。
景斯存还在笑,沾水的发梢随着他的笑腔轻轻晃动。
柯霓很想掐死景斯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