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束缚的金鱼缸-5

景斯存放完果汁饮料, 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把手里用来擦脸的面巾纸团成一团丢进垃圾桶,然后坐在离柯霓不足半米远的沙发里。

当着景斯存父母的面, 柯霓不好发作。

她拿过那瓶果汁饮料,拧开, 靠喝饮料堵住自己的嘴。

景斯存笑着看了柯霓一眼, 拿起茶几上的可乐拧开。

他喝两口可乐:“冰箱里的可乐数量不太对,老景, 你又偷喝饮料?”

景斯存的母亲摇头:“你爸爸最近很听话的, 邻居家小朋友们昨天跟着家长来串门做客,是我拿给小朋友们喝了。”

柯霓对景斯存的家境一无所知。

思维不由自主地发散:

景斯存的父亲为什么不能喝碳酸饮料?

控制血糖?

肠胃不好?

卧室里躺着的坏脾气老人突然开始嚷嚷:“说我坏话!有人说我坏话!”

柯霓吓了一跳。

是老人听错了?

景斯存站起来:“我进去和老太太打个招呼, 准备走了。”

景斯存的母亲说:“斯存, 到时间了,让奶奶把药也吃了吧。”

柯霓留在客厅里,听见景斯存的奶奶说:“你是谁啊?”

景斯存说:“爱因斯坦。”

“你是谁啊?”

“玉皇大帝。”

“坏东西!说我坏话!”

柯霓好像在哪里看过,阿尔茨海默症在某个阶段可能会出现被害妄想。

也许景斯存的奶奶现在就是处于这样的病症阶段吧?

景斯存被骂也不在意,耐着性子哄人:“这位精力和星期二一样充沛的老太太, 别闹了,先把药吃了。”

“坏东西!”

景斯存的母亲对柯霓笑笑,笑容里透露出些许歉意和无奈。

柯霓不想让长辈们不舒服, 扯了个话题, 掩盖自己的注意力所在:“阿姨你们见过何挚和戴凡泽吗?”

景斯存的母亲说见过, 也说听闻何挚最近因为备赛而紧张,然后问起柯霓准备得怎么样。

柯霓坦言:“我比何挚还紧张, 毕竟我没有他们厉害。”

柯霓的母亲说:“别这么说,能过海选的孩子已经非常优秀了。”

柯霓说:“阿姨,我和景斯存他们不太一样, 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过什么耀眼的成绩......”

她一直觉得,能通过两轮海选比赛,也许只是因为她恰巧练过类似的项目。

景斯存的父亲无法控制面部表情,每次说话时脸颊都会抽动几下。

看起来有些骇人,但这位长辈说出来的话却格外体贴。

景斯存的父亲说:“小柯,人是要看气运的,你看外面的蔷薇花。”

柯霓随着景斯存父亲的视线方向看去,露天阳台上开着几盆蔷薇花。

景斯存的父亲这样说:

最早开的那批蔷薇花本应该独占春色,结果遇见霜冻,还没来得及绽放就已经枯萎了。

反而是后面生长出来的花骨朵,在蛰伏期吸足养分。

厚积薄发,开得十分动人。

景斯存的母亲点头:“以前没有好成绩,不代表以后就不会有。”

柯霓一时愣住。

卧室里叫骂“坏东西”的声音已经逐渐平息。

景斯存走出来,和他父母开玩笑:“刚见面就给人家讲上大道理了?”

景斯存的父亲半张脸抽动着咧开嘴:“不好意思啊小柯,我是有点好为人师的毛病。”

柯霓摇头:“没有,我很受益,谢谢叔叔,谢谢阿姨。”

景斯存的父母都非常和善。

景斯存的母亲说和阿姨一起煮了很多雪梨和黄桃的罐头,装在清透的玻璃瓶里,让景斯存带到杂货店去,送给邻居。

还送了柯霓两瓶。

景斯存的父亲行走很困难,仍然坚持要送柯霓他们到电梯门口。

景斯存的母亲叮嘱柯霓:“罐头没有添加剂,要放在冰箱里保存。柯霓,欢迎你下次有空再过来玩啊。”

柯霓很会在长辈面前装乖。

她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再来,也还是点点头,再次道谢。

等电梯门缓缓闭合,柯霓突然用手里的果汁饮料瓶子狠狠怼了景斯存的侧腰一下。

景斯存笑起来:“怎么两幅面孔呢?”

柯霓绷着表情没理他。

景斯存要回杂货店,柯霓如果是回出租房休息的话,刚好和景斯存是顺路的。

但她耽搁的时间太多,现在要直接赶去王教授家里上课了。

柯霓拿出手机,点开网约车的APP:“我们各走各的吧。”

景斯存直接打开副驾驶位的车门:“去哪,送你过去。”

柯霓迟疑。

景斯存说:“你是为了帮我才来的,总不能让你自己回去。上车。”

柯霓最终还是坐进景斯存的越野车里,隐约有种感觉,像抓不到的雾,萦绕在她心头。

景斯存明明会照顾老人,就算他不会,家里也还有他母亲。

为什么还要带着她回来......

这个问题柯霓思考了一路,一直到王教授家的小区门口,也没想到合理的解释。

王教授家离杂货店挺远的,下车前,柯霓原本是打算说声谢谢的。

景斯存先开口了:“不客气。”

柯霓倒吸一口气:“我说谢谢了吗?”

景斯存笑道:“预判。”

柯霓赌着气把车门摔上了。

景斯存降下车窗:“柯霓。”

“干什么!”

“谢谢。”

柯霓气呼呼地指着景斯存:“欠你的饺子可没有了啊,我们两清。”

说完,柯霓就在景斯存的笑声里,头也不回且大步流星地走了。

柯霓万万没想到的是:

她人都坐在王教授家里了,还能再听见“景斯存”这个名字——

王教授放了一个国外脑力节目的视频片段。

题目规则播放完之后,王教授把视频暂停,问他们三个人:

这段规则里的要点是什么?

视频里的题目规则洋洋洒洒,描述了将近两分钟的时间。

七百四十个立体图形在屏幕里轮流展示,配上渲染紧张氛围的音效:

八千多条棱;

几万种可能路径;

倒计时十二分钟,选手们尽可能多地标记出正确的起点和终点;

数量多的选手获胜......

令人感到眼花缭乱。

想听明白都很困难。

柯霓迅速在脑海里筛掉具有干扰性词语和迷惑性信息,找到有用条件:

简而言之——题目规则要求选手们在不规则的立体图形中,找到能够沿着每一条棱一笔走完且路径不重复的立体图形。

找到之后,标记出路径起点和终点。

林西润老老实实地举起右手:“王教授,这题是不是图论基础啊?”

冯子安用鼻孔看着电脑屏幕:“柯尼斯堡七桥问题。”

柯霓几乎和冯子安同时回答:“欧拉路径。”

王教授点头:“没错,只要能根据规则想到欧拉路径,就一定能解出题目。”

就像景斯存的母亲说过的,能过海选比赛已经很厉害了。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所有人都能想明白这道题是欧拉路径。

想到欧拉路径后,计算顶点度数,根据顶点度数找到符合题目要求的立体图形并不是难事。

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选手都会知道:

有零个或者两个奇顶点度数的图形才能找到欧拉路径,而起点和终点分别是两个奇顶点。

比的就是谁先想到或者谁先运用。

王教授目露赞许:“我以前看过我们国内的一档电视节目,有一位选手对这类题目的解读反应很快。”

林西润说:“谁啊,我回去补补课。”

王教授说:“那位小选手好像是叫......”

柯霓正在盯着不规则立体图形计算顶点度数,忽然听见王教授来了这么一句,“哦,景斯存!”

柯霓笔都掉了。

林西润蹦起来:“哇,景斯存啊,教授,人家景斯存可不是小选手了,和我们差不多大,这次也和我们一起参加节目呢!”

林西润兴奋地和王教授说起景斯存,柯霓听见冯子安的一声嗤笑。

柯霓想让冯子安把罐头给她吐出来。

下课回到出租房,已经是傍晚了。

王教授留了这类知识的变形题目,柯霓回到出租房还在研究。

林西润时不时发来信息,和柯霓核对或者讨论题目进度,还把景斯存做这类题目的片段发给了柯霓。

柯霓没点开。

柯霓对那场比赛记忆犹新,没必要再看。

甚至柯霓最早听说“欧拉路径”这个名词,都是在景斯存的后采里。

夜色阑珊,柯霓的母亲给柯霓发来新做出来的珠宝设计图。

手机不断响起提示音,打断了柯霓正在计算的思路。

图片是一条项链的设计图——

被切割成不同形状的小碎钻勾勒出复杂的围镶造型,像太阳光晕,把主石衬托得更加耀眼。

设计图上用英文标注了这件珠宝设计所用到的宝石。

主石旁的小箭头后面写着Paraiba。

下面标注:Neon blue。

柯霓给母亲回复:

“妈妈好棒!霓霓赚钱也要找妈妈设计珠宝!”

“欢呼欢呼!”

最后柯霓还发了一个自己画的小女孩跳跃的表情包。

柯霓重新点开那设计图,去看主石。

Neon blue。

霓虹蓝。

柯霓去国外找母亲时,在工作室里见过帕拉伊巴里这种叫霓虹蓝颜色的宝石。

裸石静静躺在深灰色的柔软布面里,太过耀眼夺目。

视觉效果十分震撼,柯霓怔怔地盯着那颗霓虹蓝色的宝石看了很久。

那时候的柯霓代入的心境是放在霓虹蓝色帕拉伊巴旁边的其他宝石。

白玉、琥珀、海蓝宝、澳白、祖母绿......

这些珠宝在顶级霓虹蓝呈现出来的荧光面前黯然失色。

就像景斯存在电视节目里夺冠时,坐在电视前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没有听懂“海盗与金币”问题的柯霓。

柯霓不喜欢过于高调的人或事物,对着那枚帕拉伊巴皱眉。

但她现在,忍不住走到窗边,往楼下窄巷里看过去......

杂货店里没有人。

有一位老人提着一袋苹果或者西红柿,走进杂货店里,驾轻就熟地把塑料袋放进保险柜里空着的地方,然后拿走了两瓶罐头。

柯霓认识那个罐头,她在王教授家里和林西润他们分享过。

味道极好,林西润那种兢兢业业的减脂人都没能抵住诱惑。

只不过柯霓没说过,罐头是景斯存的母亲做的。

景斯存的父母真好......

景斯存的奶奶生病前,应该也是很和蔼温柔的老人吧?

不然不会开出这样温情的杂货店。

柯霓想起景斯存母亲的眼里淡淡的倦色,想起变成恶劣顽童的老人,又想起行动困难的景斯存的父亲。

杂货店亮着昏黄的灯光。

柯霓看过去。

几天前,她还坐着店门口的椅子上借着酒意讨伐景斯存——

“读国外的名校就可以瞧不起人吗?”

“一直顺风顺水就可以瞧不起人吗?”

甚至今天,她还对景斯存说过——

“我是看不惯你们这些天赋异禀的聪明人......”

“好像所有东西对你们来说都是那么唾手可得的。”

天呐,我在说什么啊!

柯霓愧疚地抱着脑袋,不知道第一万零几次想噶掉自己。

余光里,一道修长高挑的身影,踩着路灯柔和的光线往杂货店方向走去。

是景斯存。

柯霓的目光被吸引住了,渐渐放下放在头顶的双手。

景斯存牵着一只摇头晃脑的大狗狗,看花色很像边牧。

那只狗狗的性格好像很粘人。

它跑出去几步,又摇着尾巴跑回去扑一下景斯存的腿。

它应该就是星期二吧?

下午怎么没见过它呢?

星期二和杂货店门口的流浪猫们似乎是朋友,它们不怕它,依然懒洋洋地趴在地上。

星期二挨个去嗅它们的脚脚和肚皮,转过头对着景斯存又蹦又跳,在景斯存俯身时,试图扑上去舔景斯存的下颌。

景斯存无奈地笑,用虎口卡住星期二的嘴筒子。

这一幕实在温暖。

柯霓没移开视线。

景斯存进了趟杂货店,蹲在台阶上,分别给狗和猫都开了罐头。

猫狗埋头大吃,景斯存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安静地看着他们。

景斯存的影子落在台阶上,沿着台阶,变成波折的形状。

柯霓看着景斯存。

原来电视节目里遭人妒恨的冠军、逆风翻盘的风云人物,脚下也有一团如影随形的婆娑暗影。

景斯存却在这个时候忽然插着兜转身,不紧不慢地看向柯霓所在的方向。

柯霓心一蹦。

景斯存这是......在看什么呢?

乌漆麻黑的老旧的楼房有什么好看的?

等等。

该不会是,看见她了吧?

楼下能看到楼上的人吗?

柯霓和景斯存“对视”几十秒,慌乱地蹲下,藏到窗台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