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束缚的金鱼缸-9

柯霓带着一身熊熊燃烧的怒火结束比赛, 自觉侥幸又过了一关。

能远离那些优秀的选手们,再加上刚揍完景斯存一拳,柯霓心情还算不错, 接着电话跑出录制现场的大楼。

暮色沉沉,华灯初上。

柯霓跑到节目组的摄影基地附近的停车场, 柯霓父亲那辆白色轿车打着双闪, 停在停车场里侧的车位里。

柯霓跑过去拉开车门:“爸爸。”

柯霓的父亲笑起来时和蔼可亲:“你孙阿姨知道你今天要比赛,一大早去买了鲜肉和灯心草炖安和汤, 特地让我过来接你回家吃晚餐。”

柯霓扣好安全带:“孙阿姨真好, 爱她爱她。”

“回去多喝两碗,别辜负了你孙阿姨的好意。”

“还怕不够喝呢, 我就快要饿死啦!”

柯霓的父亲发动汽车:“这就回家, 怎么没看见林西润和冯子安他们?”

柯霓抿了抿嘴唇:“前十名有赛后采访,林西润可能在等冯子安。”

车里的气氛有一些变化。

科学家说过:

零下二百一十摄氏度可以使空气里的主要成分液化并凝固,世界末日之前,大自然里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但柯霓真实地感觉到这辆车里的空气有过一瞬间的凝固。

柯霓的父亲没再说话。

柯霓问:“爸爸,孙阿姨家的老人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柯霓的父亲说:“还不错。”

柯霓努力笑着:“那真好!”

柯霓的父亲问:“今天比的是什么项目?你和林西润都没有进前十名吗?”

柯霓开着玩笑:“我可是和节目组签了保密协议的。”

柯霓试图缓解和父亲间的气氛, 但父亲知道比赛是计算类项目之后,表现出一些很容易就能察觉到的失落。

直到晚餐结束,柯霓的父亲仍然没有再发自内心地开怀过。

柯霓也没有。

柯霓离开之前, 柯霓的父亲说联系了王教授, 让柯霓他们这几天多去上几次课。

柯霓只能回答:“知道了。”

让全家人等她到这么晚才吃晚餐, 已经很令人不好意思了,柯霓拒绝了孙阿姨让父亲开车送她回家的提议。

柯霓提上鞋子:“网约车很方便, 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回去就好啦。”

的确很方便。

司机师傅直接开进老旧的居民区,把柯霓送到出租房楼下。

柯霓站在楼下犹豫过两三秒, 还是转身走向居民楼侧面的小门。

那是通向杂货店的一条近路。

夜里十一点钟,杂货店亮着昏暗的灯光。

景斯存和他的猫猫狗狗们一起坐在门口,他手里捏着棋子,自己和自己下棋。

景斯存在棋盘右侧落下一枚黑色的棋子,然后抬头看过来。

柯霓清了清嗓子:“这么喜欢自己下棋?”

“不喜欢。”

景斯存把掌心里的棋子倒回木盒里,“我在等人找我算账。”

算什么账?

在休息室听过林西润和冯子安的对话,再听到景斯存的挑衅时,柯霓的确是非常气愤。

当时柯霓认为景斯存是在打击她的自尊心,以为他原形毕露,是个趁火打劫的王八蛋,想提前把她踢出比赛。

坐着父亲的车离开录制现场后,脱离了会令她敏感且不愉快的环境,柯霓反而冷静下来,有些明白景斯存的意思了。

景斯存是个聪明人。

他会怕她造成威胁?

他大概率是察觉到她的消极情绪才会故意出言刺激她的。

窄巷里弥漫着夜虫的窸窣低语,几只猫同时抬头看向柯霓。

景斯存同样凝眸,注视着柯霓。

柯霓心里涌起一丝莫名的情愫。

孙阿姨炖的安和汤味道好极了,汤里的肉又嫩又鲜美。

搭配孙阿姨和父亲对这次录制节目的期许和叮嘱食用,总觉得失了些味道。

令人尝出一点压力的滋味。

吃晚餐时没能体会到温存,在景斯存微笑着看自己时,柯霓好像体会到了......

柯霓绷着表情没理景斯存。

她走进杂货店里拿了两罐啤酒,扫码付款,然后拿着两罐啤酒走回杂货店门口。

柯霓坐进景斯存对面的椅子里,身上靠着三只猫咪的星期二抬起头。

它打量了柯霓一眼,又摇着尾巴把下巴搁回爪子上。

柯霓把一罐啤酒递给景斯存:“请你。”

景斯存笑着:“用我家的啤酒请我喝?”

柯霓胸腔都气得鼓起来:“我刚才已经扫码付过钱了,现在是我的啤酒。它,姓,柯。”

景斯存腔调慵懒,笑吟吟地“啊”了一声。

柯霓垮着一张脸:“不喝还给我!”

景斯存抠开啤酒,递给柯霓。

他又拿走柯霓手边那罐啤酒,再抠开,自己仰头喝了一口。

柯霓看看景斯存,再看看面前冒着滋啦滋啦气泡声的啤酒。

她拿起啤酒也跟着喝了一口。

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彼此都没说话。

沉默地对视。

沉默地喝酒。

沉默地在星期二站起来时一起看向被星期二抖掉的三花幼猫。

小小的三花猫茫然地坐在台阶上,星期二已经凑过来。

景斯存说:“这是星期二,边牧和拉布拉多犬的串串狗。”

星期二早就按捺不住了,很热情地绕着柯霓身边打转转。

还摇着尾巴舔了一下柯霓的手臂。

景斯存温柔地呵斥:“星期二。”

毛茸茸的触觉贴在柯霓的手臂上,有种久违的温暖。

柯霓怀着往昔的温柔记忆:“我家里以前养过拉布拉多犬,不要紧,它们......那时候也喜欢这样舔我。”

景斯存说:“我知道。”

柯霓并没有细想这句话,只是想起自己上次当着景斯存的面说过这件事。

她总想找他的茬:“你又知道了。”

她揉着星期二的脑袋继续说,“就你能,就你厉害,就你什么都知道。”

景斯存轻笑:“阴阳怪气啊。”

柯霓直视景斯存的眼睛:“比赛前你说你知道关于我的秘密是诈我的吧......”

景斯存坦然:“不全是,稍微猜到一点。”

柯霓的秘密不可能告诉父母,也不可能告诉心理医生和朋友。

更不可能告诉景斯存。

景斯存也没打算问过。

他只是安静地陪着她。

脚边喝空了的迷你啤酒罐排到第三个,柯霓脑海里始终在想过去的事。

挪火柴棒问题;

她的滥竽充数;

还有她跟着父母去残障学校参观的事:

那是柯霓刚上初中的时候,学校里的某一期社会实践活动是组织学生和家长一起去残障学校进行参观。

那次主要是去了解自闭症谱系障碍的,柯霓和父母一起接触到了一位患有高功能自闭症的七岁女孩。

因为生病,女孩看起来“疯疯癫癫”的,像一阵无拘无束的疾风。

年轻的女老师追在后面跑了半条走廊,才终于把念念有词嘟囔着别人听不懂的话的女孩给逮回教室。

老师歉意地对参观学校的学生和家长们笑,然后提到女孩的过人之处——

随便说一个公历日期,女孩就能快速说出对应的农历日期。

柯霓的父亲试了几次。

无论是过去的年份还是未来的年份,无论距今多久,只要父亲说出公历日期,女孩就一定能准确答出农历日期。

不需要计算。

不需要动笔。

柯霓用手机翻日历找答案的速度都没有女孩随口一答的速度快。

柯霓的父亲非常的诧异:“怎么算出来的?”

女孩看着天空嘀嘀咕咕,旁若无人,依然是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年轻的女老师笑着:“我们也不知道,从来没人教过,她就是会算。”

柯霓听见她父亲说:“简直是天才啊。”

柯霓放下手里的啤酒罐,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我希望过我是高功能自闭症患者,我也希望过我是你。”

这句话听起来十分平静,却杂糅了柯霓这些年来的寝食难安和担惊受怕。

景斯存不知道前因后果,只听到柯霓一句没头没脑的抱怨。

他用指尖敲了两下棋牌:“柯霓,你好像很会苛责自己。”

柯霓皱眉。

“这样对你自己不公平。”

柯霓抬眼:“少装好人,你就没认为过我的水平根本不够和你比吗?”

景斯存笑笑:“认为过。不是针对你,其他选手也一样不够看。”

柯霓:“......”

她想把手里的啤酒罐塞进景斯存嘴里。

景斯存好像知道柯霓在想什么,提醒:“门口有监控,杀人犯法。”

柯霓没好气地说:“我知道!”

景斯存还是在笑:“我对除我以外的选手一视同仁,你呢?这位排名比宋弋还要高的柯霓选手似乎总是认为自己低人一等啊。”

柯霓微怔。

她下意识反驳他:“我只是了解自己,你们是天才,你们有天赋,我不一样,我是长年累月接受训练和学习才能走到今天的。”

景斯存表情认真:“能学会也是一种实力吧?”

什么意思?

柯霓睫毛开始颤抖。

景斯存继续说道:“能坚持学习也算是天赋了。不感兴趣的知识我是学不进去,你挺厉害。”

柯霓难以置信地看着景斯存。

她喃喃:“你在说什么啊......”

从来没有人和柯霓说过这些,也从来没有人试图和柯霓说过这些。

就像那句“你在用小学的你和读大三的人作比较”带给柯霓的感觉。

除了意外,震撼,感动,孤独......

还有一些,令柯霓无所适从的无措感。

柯霓想要反驳些什么,却找不到可以推翻景斯存的言论的论点。

“景斯存,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景斯存说:“我在反思。”

柯霓狐疑:“反思什么?”

景斯存说,上次柯霓问的那道火柴棒问题,他在小学时期就已经接触过了。

那时候很流行类似的题目。

而且景斯存帮朋友设计过奥数课程,对这类题目了如指掌。

柯霓怔怔地盯着景斯存看。

景斯存说:“这是我一眼看破那道题的前因,我不知道那道题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如果因为我的解题速度令你产生过一些困扰,我很抱歉。”

柯霓在这个时候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她不想面对这样的话题。

或者说,她不想在他面前再继续暴露自己的脆弱了。

很多过去一直想不通的问题,随着面对景斯存时的心悸,在柯霓心里绕成了更乱的结。

柯霓逃避似的又去拿了两罐啤酒。

她有点醉。

扫码付款的时候把收款码碰掉了,只能进到收银台里面去捡。

收银台的空间十分狭窄,地上堆满了旧书和旧杂志。

柯霓蹲下去捡起收款码,再抬头,无意间发现饮料海报旁、刊登景斯存小时候上电视的配图的剪报下面有一小块比别处更白的墙壁。

墙壁老旧斑驳,之前她从来没留意到墙壁上有这样一小块地方。

现在忽然看到,又发现那片更白的正方形面积里有残留的胶痕,柯霓还以为是自己碰掉了什么照片。

柯霓重新蹲下去找。

景斯存进门的时候,刚好看见蜷缩在收银台里的柯霓。

她下颌放在膝盖上,垂着脑袋。

灯光昏暗,柯霓什么都没摸到。

柯霓起身,碰巧撞见挤进收银台里正欲俯身查看的景斯存。

收银台里垂着一盏很低的吊灯。

景斯存的手扶着旁边的收银台,在柯霓突然站起来时向后仰了一下,避开柯霓,并伸手护了下柯霓的额头。

柯霓站稳,和景斯存距离很近。

她的视线落在他蹙起的眉心上,听见他说:“以为你又哭了。”

星期二摇着尾巴挤进来,收银台里的空间挤到令人心跳加速的程度。

牙根有鼠啮虫蛀的痒感,明知道景斯存是一番好意。

柯霓还是很想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