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邻
刚开春,城中忽然下了一场大雪,天地间如覆缟素,地面湿滑,进城的路上车马寥寥。
道旁的积雪有小三寸高,一场倒春寒,延长了冬日的难捱。
东门街毗邻北坊的垣墙下种着一棵榆钱树,每日都有不少人围在树下打量,尤其是小孩子,爬上爬下,只等开春叶子一长出就立刻摘下。
雪融时天寒地冻,一群衣衫单薄,甚至打着赤膊的孩童守在榆钱树旁,他们个个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睁着黑溜溜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看着茂密的榆钱叶。
曲州城内有四坊,东门街是最繁华的地方,这条街上住着达官显贵,每日宝马香车,络绎不绝,而垣墙之后则是穷困潦倒的北坊,饥寒交迫,赤贫如洗,一堵墙,两个天地。
叶秋水蹲在角落,乌圆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棵树,榆钱刚发芽的时候她便日日在此处蹲守,它的叶子可以烙饼,也可以清炒,北坊是贫民区,这里的人向来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只要是没有毒的东西,都可以塞进嘴里,一棵无人看管的榆钱树,自然被许多人暗中觊觎。
大人们好面子,不会一窝蜂地聚在这里争夺,孩子们带着布兜或是竹筐,聚集在高大的榆钱树下,叶秋水天还没亮就过来了,她身手灵活,人又瘦小,像猴子似的顺着树干爬上去,盘腿坐在枝桠上,迅速摘下榆钱叶。
树下还有许多如她一般大的孩子,有的不敢爬树,只能蹲在地上捡落下的叶子,还有一些为了抢夺那些鲜嫩翠绿的叶子,大打出手,孩子们为了果腹,谁也不肯服输,互相打得鼻青脸肿。
叶秋水小心翼翼地将她的竹筐装满,又往衣襟里塞了许多,她灵巧地从枝干上爬下,双脚还没站稳,就有几个孩子不怀好意地盯上她。
“交出来。”
一个瘦小如竹竿般的女孩,不用动手,两句话就会被吓得哇哇大哭。
但叶秋水不吃这一套,她抱紧箩筐,绕过他们。
男孩们瞪大眼睛,不敢置信,迅速包围过来,伸手就要抢。
叶秋水将装满榆钱的框子放在一旁,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们一冲上来,就被叶秋水一把揪住头发,两个人顿时疼得哇哇叫唤,胡乱地抬脚踢踹,叶秋水腰上挨了一脚,不仅没有往后躲,反而闷着头直冲上前,将其中一人狠狠撞倒,不待对方站起,立刻翻身骑了上去,抓住对方衣领,扬起手“啪啪”扇了他两个巴掌。
她打娘胎里爬出来就会和人打架了,掐手臂,扇巴掌,抓头发,循序渐进,市侩又不文雅,但十分管用,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一张脸上早已多了四五个抓痕,叶秋水还不依不饶,她向来先发制人,打人就要打到底,挠花了人家的脸不够,又抓下来三四把头发。
为首的男孩本来比她高许多,如今被打得眼泪汪汪,另外两个小跟班目瞪口呆,根本不敢上前,其他的孩子也怕被打,不会趁她不便去偷她放在旁边的竹筐。
叶秋水打完人,撑着手站起来,拎起竹筐大摇大摆地走了。
北坊穷人太多,叶家是众多之一,甚至是最穷的一个,叶大游手好闲,脾气暴躁,妻子早逝,只留下一个女儿,因为出生的那一年恰逢秋汛,洪水泛滥,叶家被冲垮了一道泥墙,叶大觉得这个女儿晦气不已,所以随便捏了一个名字给她。
水,可有可无,泼出去便收不回来,甚至有时还会带来灾祸。
叶大懒倦,整日酗酒,官府救济给他糊口的鸡鸭鹅都被他宰杀了吃,他没有一技之长,喝了酒便发疯打人,没酒了便撺掇女儿到街上偷钱。
叶秋水没有别的去处,忤逆叶大,她会被赶出去,那样就没有地方住,曲州寒冷,她会死得很快。
从小被叶大打惯了,有时候偷钱失手也会被打,所以哪怕她只有五岁,已经像个市井泼妇,打架经验丰富,跑得快,下手也狠。
她从外面回来,抱着满满一竹筐的榆钱叶,叶大在隔壁屋中呼呼大睡,鼾声不断,她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将榆钱洗净,踩在凳子上,在灶台前烙饼。
叶秋水虽然已经快要六岁,但实际个头只有四岁的孩子那般矮小,她艰难地烙着饼,手上被烫红了好些地方,等做完榆钱饼,她自己吃了两个,又藏了三个,剩下的再给宿醉的叶大送去。
“爹爹,饼。”
叶大含糊地呓语,咂了咂嘴,翻身坐起来,他穿着单薄的棉衣,裹着毯子,脚边堆积了好几个酒坛。
比起他,叶秋水则更加寒酸,她的衣衫很短,缝补多次,十分破旧,根本无法防寒,她的手背与脸颊皆有几处皴裂。
叶大接过饼子,狼吞虎咽,吃完了又看向她,“还有没有?”
“没有了。”
叶秋水摇头,“好多人抢榆钱,我争不过。”
“没用的东西。”
叶大没好气地说。
“爹爹,家里没有面了。”
她小声道。
“哦。”叶大瞥了她一眼,“老子反正没钱。”
叶秋水眼睛动了动,“那爹爹从哪里买来的酒?”
她知道,叶大又把她好不容易攒起来藏在屋角的钱拿去买酒了,“爹爹,那是我攒来买面的钱,你不能用来买酒。”
“你管老子?我还没问你个死丫头,竟然敢藏私房钱,你反了天了,你肯定还有钱,全部都拿出来,拿出来!”
叶大被她质问,有些恼羞成怒,抬手拧住她的胳膊。
叶秋水在屋子里东躲西藏,抱着头哭叫,“没有了,都拿去了,没有剩下了!”
他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叶大一边找一边嘴里不停地骂,他满身酒气,一睡醒就要发脾气,钱没有找到,却发现了被叶秋水藏起来的榆钱饼,又大发雷霆,将饼子全部吃完后,催着叶秋水赶紧出去偷钱。
大门砰的一声合上,外头雪花簌簌,东风剐面,初春时天黑得很早,叶秋水扒着门哭喊求饶,但叶大翻了个身,填饱肚子,又靠着墙打起鼾。
她的声音融在雪里,听不清晰。
叶秋水蹲在墙角,哭累了,自己爬起来,到灶台前将烙饼剩下的碎渣吃掉。
她躲在草垛中取暖,哭累了就睡,睡着了就没那么饿了。
寒风呼啸着撞动门,叶秋水迷迷糊糊的,听到一墙之隔外传来声音。
她睁开眼,抬头。
叶家在北坊的角落,与东门街由一道垣墙隔开,东门街是富人们居住的地方,平日里北坊的穷孩子若是往那里跑会被驱赶,垣墙旁有一处民居,叶秋水从前经常翻过墙去里面采桃子。
自从上一任主人秦公去其他地方赴任后,那里已经许多年未曾再住人。
然而今夜,墙的另一边却传来光亮与说话声,叶秋水饿得睡不着,顺着墙根爬上去,趴在墙头往里张望。
原来是这间宅子搬进来新主人,似乎前几日就曾听乡邻提起过,说东门街最后面空了许多年的宅子被一个江姓秀才盘下,这个秀才出身于经商大族,家中产业遍布各行,江秀才是江家少有的读书人,不过他还有个比他更博学多才的儿子。
江三郎年仅十二,去年与他父亲一起参加府试,怎知江秀才落榜,三郎却一举中第,他年纪尚轻,十二岁便成了举人,一时名声大噪。
江家本就家大业大,族中子弟并非只有科考一条路能走,江秀才见中举无望,便安心接管家中产业,由朝廷任派,来到曲州一处县衙任职。
今日是江家人搬进这座宅院的日子,一墙之隔外灯火通明,说话声不断,一名衣着讲究,环玉佩带的中年男子率先跨过门槛,他举止十分儒雅端方,笑面盈盈,正指挥仆人将行李搬进屋中。
女眷们有说有笑,江秀才乔迁,族中有不少人跟着过来帮忙,众人围聚在一起,商量着要如何布置这处院落。
叶秋水看了许久,目光移向那棵桃树,这棵树已不知是谁种下,枝繁叶茂,每年树上都会结满沉甸甸的果子,有小半片从垣墙那头探出,从前叶秋水经常爬上墙,偷偷摘桃子吃。
如今只是春天,桃子还没有结果,她肚子饿得咕咕叫,看着桃树,掰着手指头算还要多久它才能开花结果。
江家人笑语声不断,入目皆锦绣罗衣,叶秋水穿着单薄的短衫,脸颊通红,在瑟瑟寒风中窥视着这个与北坊截然不同的世界。
曲州江氏世代经商,哪怕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江秀才也难掩圆滑世故,但人群中却有一少年始终一言不发,立在廊下,两袖盈风,肩身如剪如裁,笔挺似青竹,在一众江家子弟中格格不入,叶秋水不由好奇看去。
哪知对方察觉到视线,立刻回头,叶秋水倏地对上一道锐利冷淡的目光,墙头昏暗,
叶秋水也没想到会有人突然看过来,顿时怔忪,忘了避开。
那是个小官人,穿着一身苍色的绣云纹圆领袍,肩上系着披风,腰环玉革带,离得近了,叶秋水才发现他的皮肤十分苍白,透着病态,难怪穿得比别人厚重。
少年眉眼清秀,神色淡淡,江宅灯火通明,桃树枝叶斑斓错落,在他身上留下一片摇曳的清影。
他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窥视,抬起眼,微微皱了皱眉。
忽而,叶秋水听到他开口,声音不大,如泉水淙淙,问:“是谁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