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小丑
1
翌晨,吉敷前往吉原的浮叶屋拿到樱井佳子的照片后,才来到警视厅的办公室。札幌的牛越已发传真过来,内容如下——
吉敷竹史先生:
有关昨天告知的札沼线之事,弟在这边找到《北海道铁道百年史》一书,里面有记述札沼线奇特历史的文章,在此予以摘列。
昭和六年十月十日,北线,石狩沼田至中德富通车。
昭和九年十月十日,北线,中德富至浦臼通车。
昭和九年十一月二十日,南线,桑园至石狩当别通车。
昭和十年十月十日全线通车。
昭和十八年十月一日,石狩月形至石狩追分停止营运。
昭和十九年七月二十一日,石狩当别至石狩月形,石狩追分至石狩沼田停止营运。
昭和二十一年十二月十日,石狩当别至浦臼重新通车。
昭和二十八年十一月三日,浦臼至雨龙重新通车。
昭和三十一年十一月十六日,雨龙至石狩沼田重新通车。
昭和四十七年六月十九日,新十津川至石狩沼田停止营运。
弟虽未搭乘过此趟札沼线列车,不过知道因为它属于乡间的登山铁道,再加上遭逢战乱,札幌至石狩沼田的各路段在几十年间只能一段段开通。本以为可以全线通车时,却又因战争而中止营运,到二次世界大战后才逐渐恢复。到昭和四十七年还有一半线路停运,目前只在札幌和新十津川之间通车。
整理一下发现,只有在昭和十年十月十日至昭和十八年九月三十日,以及昭和三十一年十一月十六日至昭和四十七年六月十八日两个阶段全线畅通。
据此推测,行川郁夫的小说中叙述的事件发生时的昭和三十二年一月,应该是全线通车时期,因此,那桩事件绝非无法成立。
只不过,札沼线在前述全线通车的两段时间内,并非直接行驶于札幌和石狩沼田间,而是由两处分别驶至浦臼后又各自折返石狩和札幌,也就是说,乘客必须在浦臼转车。
弟已向JR[1]及其他方面询问是否能拿到昭和三十二年一月时札沼线的营运时刻表,但所得到的回答都是“或许很困难也未可知”。
接下来弟将去见自称在昭和三十二年一月搭乘行川小说中所述的那辆列车的人,若有收获会立即再度告知,请耐心等待。
牛越佐武郎
吉敷拿着传真回到座位,仔细读了两遍后,心想:真是给牛越添麻烦了!
若需要昭和三十二年一月的列车时刻表,或许自己在这边查询反而比较容易。毕竟东京总会比乡下更妥善地保存旧的列车时刻表,就算JR没有,东京的交通博物馆也应该会有。
接着,吉敷看了浮叶屋提供的樱井佳子的照片。一张是黑白的,一张是彩色的;黑白照片是年轻时拍的,彩色照片则是最近拍摄的——听说是去年一月份拍摄。虽然是新拍的,却几乎没有化妆,发型也很平常。
照片上是脸颊瘦削、感觉上有些阴沉的妇人,鹰钩鼻,眼窝低陷,嘴唇抿成八字形,眼神稍带着些阴森之感。
至于黑白照片上的女性则非常明艳动人,很难想象两者会是同一个人。这是因为她打扮成文乐[2]剧中的饰偶。即使如此,两张照片给人的印象也是天差地别!应该是眼睛很大、牙齿洁白的缘故吧!
听中村说,昔日吉原的妓女们视自己为客人们的一夜之妻,所以都将牙齿染黑。江户时代的女性,一旦结了婚,都有染黑牙齿的习惯。但是,樱井佳子是现代妓女,并没有染黑牙齿,而是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仿佛洋娃娃一般,再穿上花魁的衣裳,显得楚楚可怜又十分可爱。
浮叶屋的老板娘说过,这是樱井当红时期的照片,会像女明星的玉照一样送给客人。
如果是这副模样,的确会深受男性客人的喜爱吧!
老板娘说照片是昭和三十四五年拍摄的。那么,该是行川在藤枝被逮捕前不久的样子。
实在无法想象这两张照片上的女性是同一个人!三十年的岁月居然会使一个女人有这么大的变化——如果仔细比较,就会觉得这是何等可悲和残酷!
两张照片上的人不仅容貌和年龄不同,看起来连显露出的个性也完全不一样。昭和三十年代的樱井佳子楚楚动人,率真开朗,可是昭和六十年代的她,给人的感觉却是晦暗、阴郁、残忍。
依户籍记载,她是昭和九年出生。那么,作花魁打扮的照片是她二十五六岁时所拍摄,正是最亮丽的年龄。若是这样的绝代风华,即使是最著名的女明星也比不上!
吉敷将照片置于桌上。不久,他站起身,打算把照片影印,送至静冈警局,以及和歌舞伎、戏剧有关的各团体。这天——四月十二日—— 一整天,他都在做这件事。
第二天上午,牛越的第二通电话来了。
“啊,吉敷,事情严重啦!”一开口,牛越这样说。
“事情严重?”
“我目前人在旭川……”
“辛苦了。”
“啊,不,这无所谓。重要的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发生的札沼线车祸事件。”
“车祸事件?”
“列车出轨了。”
“出轨?”
“没错,发生了列车出轨的意外。不知何故,寄给你的札沼线的沿革年表上并未写出。列车虽未翻覆,却因出轨而停下来。”
“原因是什么?”
“原因不明。事件发生后警方也曾深入调查,发现在铁轨上动手脚的可能性极低。不过,第一节车厢——即最靠近火车头的车厢——突然失控,这是调查之后的解释。”
“失控?”
“是的,随着一声巨响,第一节车厢被抬了起来。”
“被抬了起来?”
“不错。”
“是朝向天空方向抬高?”
“就是这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谁说的?”
“当时的车长。我已见过这位车长,是大正十五年出生的人,名叫杉浦邦人,目前已退休,住在旭川的郊外。”
不愧是牛越,居然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查出当时列车车长的住处。
“那班列车是哪一天的哪个班次?”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的六四五次列车,十九时二十八分从浦臼开出,二十时五十一分抵达石狩沼田。但当天因为下大雪而稍微延误,离开碧水车站不远就发生出轨事故。”
“车厢往上方抬高……”
“是的。”
“不会是在车厢内装上炸药,爆炸后引起的事故吗?”
“不是,我也考虑到这种可能,但杉浦表示肯定不可能。不可能有人会在那种登山列车上装炸弹,因为并无重要人士搭乘。最重要的是,该车厢内几乎没有乘客,好像只有两三个人。而且,在那样偏僻的乡下地方,乘客都是车长熟识之人。”
“嗯……”
“何况,杉浦也大致检查过乘客们的行李,并未发现携带装着足够让列车出轨的爆炸物的人。”
“那位杉浦先生的记忆力可真好呢!”
“一方面是因那个事件令人难忘,另一方面则是他持有当天行车日志的副本,即使到了现在,有事儿没事儿时还经常拿出来看。”
“哦,那又是为什么?”
“这个人也是回忆起当时的事件,想要写一些文章。”
“写小说吗?”
“好像是自传之类的东西,听说他是东京某位著名文学家在北海道收的学生。他表示有关该事件的内容马上就会完成,如果完成,他答应影印一份给我。一旦拿到,我会立刻寄给你。”
“一切拜托你了。这位杉浦先生就是说行川小说中的情节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的人吗?”
“不,不是,但那个人也是住在这附近的人。老一辈的人几乎都还记得那个事件,最初告诉我的是在札幌市中心经营杂货店的小久保,通过他的介绍,我又见过两三人,这才知道杉浦这个人。”
“是吗?那么……”
“吉敷,听过他们的话,我明白这是非常重大的事件,若综合他们的叙述内容,行川的小说里所写的只不过是冰山的一角。”
“这么说,小说讲述的故事的确是事实?”
“当然是事实,听过这边几个人的描述之后,发现内容毫无夸张。”
“哦?”
“不仅这样,写得还算是很保守。坦白说,那似乎是桩更奇妙的事件,是足以被称做怪谈的事件。”
“怪谈?如果像行川的那篇小说所述,的确可称之为怪谈了……瘦弱的小丑在暴风雪夜的列车上跳舞,最后如烟雾般消失于洗手间内。”
“而且,还有后续内容。这班列车的司机在这个事件和车祸事故之后,精神出现异常,被送进精神病院。”
“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因为好像有人冲向这班列车。”
“冲向?”
“没错,是自杀。”
“是这班六四五列车吗?”为求慎重起见,吉敷问。
“是的,似乎就是这班六四五列车。然后,被车轮碾断的尸体用防水布和草席遮住,放在车厢最前端的入口处,准备抵达终点再交给沼田警局。”
“就是说,放在被抬高的那节车厢内?”
“是的。”
“那么,也就是说,放置被碾断尸体的车厢突然被抬高?”
“是的……”
“实在有些令人难以置信。没有放置爆炸物,乘客又是车长熟识的人,这样的车厢会……”
“不,更恐怖的是,被辗断的尸体竟然会动。”
“什么?你说尸体……那是尸体,不是吗?”
“没错,头被碾断了。”
“头?”
“是的。虽然没有头,但尸体竟然站起来走路……”
“走路?岂有此理!”
“不……是的,我也完全不相信。只不过当时经历过这个事件的人,都非常严肃地这么说。在这边,对相信当时情形和传说的人们而言,这是一个很著名的事件。”
“这……”
“我也是在北海道长大的,居然不知道有这样的事件,因此我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打算更深入地调查下去。我会陆续告诉你调查的结果,吉敷,你没办法来这儿一趟吗?”
“我是想去。那,我试着找主任商量看看。”
“是吗?我会在旭川再留一晚,不过随时会和札幌警局保持联络,如果有事,可以在那边留话。”
“啊,是吗?我明白了。那班列车的司机之所以会精神异常,是因目睹了那样怪异的事……但,司机应该不知道在车厢内发生的事吧!”
“不,应该不知道。司机在列车出轨时因撞击力而被抛出驾驶室外,等他在雪地上苏醒过来时,见到前方出轨的火车头,以及出轨后撞到树干的车厢上空的白色巨人。”
“白色巨人?”
“是的。白色巨人昂然站立,两眼闪动红光……司机想一定是巨人让列车出轨的吧!接着,他又昏迷了。”
“司机对谁讲过这种事?”
“车祸后一段日子,他告诉了车长杉浦。不过,从那之后,这位司机——好像姓德大寺——的脑子就出毛病了,可能是因为车祸的冲击。病情时好时坏,最后被国铁解雇。
“目前他仍住在车祸现场附近。即使札沼线的这一段已停驶,他仍能听见列车驶过的巨响,或看到有列车驶过——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幻听或幻视吧!他常独自站在如今已变成马路的原铁轨铺设处,梦呓般的说‘不只是列车,连巨人也走过来了’。
“也因为这样,家人才会送他进精神病院,目前已经出院了。”
这是何等奇妙的事件!
吉敷不知该说些什么,话筒贴紧着耳朵,怔立当场。
2
翌晨,吉敷怯怯地走到主任面前,表示希望主任允许他前往北海道出差。
“你的脑子是不是出毛病了?”主任问。
吉敷考虑着是否要解释,想想还是没有开口。主任已经很不高兴自己继续调查这桩事件,多说只是挨骂而已。于是,他默默退回自己的座位。
小谷要外出调查新的事件,问吉敷要不要一起去,吉敷摇摇手。不得已,小谷独自离去。
拿到樱井佳子照片的各方面都没有有任何反应。吉敷打了两三通电话询问,却没有值得欣喜的答复。
到了傍晚,牛越的传真过来了。
吉敷,昨天提及的杉浦邦人所写的自传中有关札沼线离奇事件的部分已拿到,特别传真给你。文章中所写的内容,依杉浦之言,绝对是亲眼目睹的事实。如果你相信他的话,再读过内容,应该会发现行川郁夫的小说毫不夸张,甚至可称之为含蓄的表叙。
杉浦的文章和行川的小说,两者内容完全一致——昭和三十二年一月的那个事件:被碾断头的自杀事件和列车出轨事件是事实,而在车厢内发生的离奇事件也是事实。
稍后弟将再告知调查所得。
牛越佐武郎笔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的怪事件
小丑的自杀
回顾自己在国铁服务的岁月,从没有遇到过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夜里那样不可思议的事件。当时,我在札沼线的登山列车上担任车长。
所谓的札沼线,可能即使北海道当地人也不一定听到过吧?它是连接札幌和留萌线的石狩沼田的单线铁道,但一直时断时续,无法全线贯通。从战争爆发到昭和三十一年,浦臼和雨龙之间的线路一直停驶,到了昭和三十一年十一月再度通车,才算全线开通。不过,从此形成了自札幌至浦臼,以及自石狩沼田至浦臼的区间营运方式,由札幌去石狩沼田,必须在浦臼转车。
依当时的业务日志,那个暴风雪之夜,我执勤的六四五列车是十九时二十八分自浦臼开车,十八时五十三分抵达浦臼,接运札幌开往浦臼的六一九列车上的乘客。这班六一九列车是十六时二十二分由札幌开出的。
在那个暴风雪之夜,我究竟经历了什么呢?现在我要开始叙述那夜发生的一连串的事,但读者可能会越听越糊涂。毕竟,很难认为那种事真的会发生,总觉得仿佛是我的灵魂飘往遥远的异乡后看到的幻影!
我是大正十五年出生,当时三十一岁,对工作已经适应,同时内心也充满热情,一心一意地希望让去年岁暮才全线通车的札沼线有一个美好的发展。
那天,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新年已经过去,六四五列车自浦臼出发之际,一整天都阴沉沉的天空开始有了变化,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月底,又是浦臼至石狩沼田的末班列车,搭乘人数当然很少。拖挂的车厢只有三节,所以在车厢内的乘客们都是不知见过多少次面的熟人。依我的记忆,没有一个一见即知是旅人的陌生乘客。
由于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也许有人会认为我的记忆有误。但对我来说,那却是恍如昨日刚发生的事情,不可能出错。事实上,那是很糟的一夜,回顾自那夜起至我退休为止的岁月,不曾再遭遇过如此严重且离奇的怪异事件。
那天天空的云团流向有异,不过从浦臼出发时并未飘雪。这班列车途经积雪深厚的内陆山间,但是白天有除雪车除雪,因此并未受到影响。
话虽如此,我心里还是祈祷最好别下雪。北海道的铁路一到冬季,可以说每天都在和雪对抗!
但是,列车过了南下德富一带,窗外开始飘着点点雪花。不,应该说和白雪飘舞的印象稍有不同吧!这夜,漆黑的天空里刮着强风,雪花像是斜掠而过的飞絮。等过了下德富,经过中德富时,终于形成了典型的暴风雪。
站在出入口一看,风虽没有想象中大,可是空中混合着隆隆声和风吼声,简直就像暴风雨来袭。不,这种形容也无法充分表达那夜我心中的不安,或许,说那夜乃是世界末日会比较恰当吧!在我的感觉里,那根本就是神最后的审判之夜。
我比平时更卖力地工作,穿梭于各车厢间,因为我心中非常不安。
离开新十津川车站后,发生了第一桩事件——可能出站还不到一分钟吧!根据当时的日志,六四五列车是十九时五十二分自新十津川车站开出,因此时间应该是十九时五十三四分吧!不过由于下雪,可能较时刻表规定的时间稍晚些。
首先是紧急刹车,接着整辆列车发生碰撞。当时我在第一节车厢,也就是火车头后面的车厢,但冲击力似乎也延伸到了后面的车厢。
随着强烈的刹车声,列车很快停住了。静寂笼罩了整辆列车,窗外是呼吼的寒风和不断鸣响的汽笛声。
我听到从车头方向传来大声交谈的声音,便慌忙沿着车厢走道往前跑,打开车门,跳下车。
霎时,狂舞的雪花拍打着我的脸颊,我的脚深埋在雪中,没至膝盖。我艰难地拖着手脚慢慢往前走,发现司机和副司机拿着手电筒从前方走来。
“怎么回事?”我大声问。
风声很大,雪花又毫不留情地拍打我的眼睛,因此我觉得非常难受。
“有人冲向列车,不知道是自杀还是干什么……像这样躺在铁轨上。”司机边大声回答边走向这边。
我停下脚步等待他们,两只脚因寒冷很快便没有感觉了;同样地,直接接触寒气的脸、脖子和双手也失去了知觉。
“在哪里?”我问。
“这边走,再过去些。”副司机回答。
两人走过我站立的地方,继续往前面走,我也转身跟在他们身后。
“这一带的铁轨是弯道,是吧?看不清楚,而且又下雪,那人的身上也覆盖着白雪……我刚想到那可能是人时,已经太迟了,车轮已经辗过去了。”司机德大寺站在我身旁说。
大概由于寒冷吧,他的声音在发抖——他应该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意外事故。
“就是那个!是尸体。”副司机低声说。
的确是尸体!在两节车厢正中间有一个人的身体。
坦白说,我也是第一次遇上列车碾死人的事故。一想到自己立刻就要见到被车轮碾碎的人类身体,我就害怕,膝盖不住地颤抖—— 一方面由于恐惧,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寒冷。
前辈们曾多次告诉过我如何处理卧轨尸体,也提及洗掉黏附在车身上的肉片和血渍的麻烦,所以我已经有心理准备——还好,当时见到的尸体状况并没有那么糟糕。在手电筒灯光照射下,车身和车轮底下几乎没有血污。当然,即使有,或许也已被雪覆盖住——雪花还在不停地飘落。
尸体身上是一件黑灰色大衣,脖子上似乎围着黑色围巾,围巾拖卷在雪地上,是男性。他的两条腿好像被辗断,但并未在四周被发现,可能是在被辗断的瞬间飞到哪里了吧!
“是卧轨自杀吗?”另一位车长也一面晃动手电筒,一面由列车后方走向我们。
我们分开搜寻男人的双腿,我考虑到这边交给别人就行了,于是便和德大寺从车身底下钻到另一侧去找。忽然,我们对望了一眼——尸体没有头。
似乎围着围巾的脖子正好卡在铁轨下。头颅和身体被整齐地截断,在德大寺的手电筒灯光的照射下,伤口切面呈红黑色,但可能是雪花继续堆积的缘故,好像没有流出太多血。
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放着不管,因此我和德大寺合力把没有头和腿的尸体从车底拖出。
“喂,连手也没有哩!”德大寺说。
果然没错,尸体的双手自手腕部分不见了!
“我回火车头拿防水布。”德大寺说。在透过窗玻璃的灯光的照射下,他的脸非常苍白。
“喂,怎么回事?”车窗开了,一位乘客问。
“有人卧轨自杀,马上就开车了。”我回答。
“啊,这里离市镇很近,没办法。”乘客说。
最后,我们找到了两条腿,但始终没有找到头和手,或许因为比腿小太多,已经被雪覆盖住了。感觉上,雪越下越大了!
不能停留太久!虽是下行的末班列车,但札沼线是单线通行,还有上行列车要交会。不得已,我们停止搜索,回到列车上,继续前行。尸体放在第一节车厢最前端的上下车入口处,用防水布和草席盖住,打算到站后交给石狩沼田的警方。
六四五列车在暴风雪里北上,我和另一位车长感到出奇地疲劳,待在第三节车厢后端的车长室休息。
就在刚过石狩追分的时候吧,一位乘客来叫我们,说是洗手间打不开,希望我们去看看。另一位车长姓丹野,是我的前辈,所以我只好带着开锁工具,跟在戴鸭舌帽的乘客身后。
我到第二节车厢前端的洗手间前一看,这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位乘客,在门前形成了人墙。我排开众人,拉住门把试着开门。门的确是被反锁住了。我用力敲门,问:“有谁在里面吗?”
没有回答。我又问了一遍,并大声说:“要开门喽?”
但里面毫无反应。于是我从上衣口袋里取出开锁工具,插入门锁,再度开口问:“要打开了,没问题吧?”
同样没有反应。我打开锁。门把上的孔内写着的“使用中”三个红字消失了,转为写着“空”的蓝字。
我又说了一声“要开门了”,才将门打开。而就在这一瞬间,我背后响起了惊呼声,连我自己也情不自禁尖叫起来。等叫声停止,车轮驶在铁轨上的隆隆声响忽然在耳际变大了——是自马桶的空洞底下传入的。
风声在呼啸。
就在风声和铁轨的隆隆声中,一个脸上擦满白粉的小丑仰躺在洗手间地面上,身体正好和洗手间地板成对角线。
他稍稍露出的额头和下巴一带的皮肤像蜡一样,完全是死人的色泽。自发亮、宽松的红色小丑服袖口露出的双手呈紫黑色,丝毫没有生命的气息。
他全身都横躺在地上,可见小丑的身材极矮,顶多一百五十公分吧!
小丑的右手紧握泛着黑光的手枪。
“一定是自杀,用手枪射击自己的额头。”我背后的一位乘客说。
“我也听到了枪声。”另一人也说。
没错,男人额头有个黑色弹孔,能看到白色的骨头。
但令我们震惊的不光是这些。男人瘦小的身体四周密密麻麻插着蜡烛,而且都已点着,仿佛已死男人的灵魂般——厕所内狭窄的地板上满是小小的火焰。风一吹过,火焰一起朝相同方向摇曳,并且配合列车的振动一起颤动。
窗户紧闭,风似乎自男人背部,也就是马桶的孔洞吹上来。
这时,我好像窥见传说中的地狱景象,不可思议地被震慑住,如同静静站在地狱入口。我甚至还怀疑自己站在异次元世界的入口,怔怔凝视着已死亡的瘦小男人的脸。
小丑额头的弹孔中流出一道黑红色液体。他眼睑紧闭,嘴唇微张,可见到一些牙齿。
我蹲下检查蜡烛底部——是用滴蜡固定住的,大概可以推测是有计划的自杀。男人应该是将蜡烛牢牢固定在地板上后,躺在正中央,用手枪自杀的吧!
“这位小丑是从那边车厢边跳舞边走向这边的。”一位戴高顶帽的乘客说,“很可怜,那大概是自杀前的最后舞蹈吧!”
“跳舞?”我问。
“嗯,是跳舞,边跳边从那边过来,我没睡,看得很清楚。”
但是,我回想多次巡视车厢的经过,却不记得见过如此引人注目的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小丑可能没在脸上擦白粉,也没有从一上车就穿着鲜红色的小丑服,自然不会引人注目。决定寻死后,他才进入洗手间化妆成这副模样,完成最后的舞蹈,又进入洗手间结束自己的性命——也就是说舞蹈乃是他踏向死亡的一种仪式!
但即使这样,过程也未免太华丽了些。
“这是开枪射穿自己的头。”戴高顶帽的乘客说。
我也同意。
“活着总还是会有快乐的,何必自杀呢……”其他乘客感慨地说道。
就在此时,恐怖的事又发生了。小丑还没有死,一声巨响——他紧握的手枪开火了。幸好枪口并非朝向这边,人们才平安无事,否则就糟糕了——或许是临咽气之前的痛苦让他无意识中扣动了扳机!
子弹嵌入洗手间的墙壁,我们都尖叫着退后,有人趴在地板上,有人逃进隔壁车厢。
我们很有戒心地躲避了很久,但看样子只是这么一枪——死者已经完全断气,一动也不动了。因此,我们又怯怯地再度聚集在洗手间前。
“真令人惊讶!居然还活着。”
“明明已经死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
“应该不要紧了吧?”
“嗯,好像真的死了!”
左右两边车厢的车门被打开,来凑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似乎大家都听到了枪声。
“发生什么事了吗?”挤在最前面的一个人问,同时望向厕所内,立即惊呼道,“啊!”
其他人争先恐后挤向厕所,瞬间,大家开始互相推挤。
“别推,痛死了!”有人叫着。
我觉得情况危险,决定在抵达石狩沼田之前封闭这间厕所。
乘客们陆续聚集在我两边,车厢内的人甚至还叫醒熟睡的人一起前来;有人叫嚷着看不见,要求别人让开一下。我稍微推了一下面前的人的胸口,要他们后退,同时伸手拉住门把将洗手间关闭。
在关上门之前,我的视野里见到在无数摇曳的烛火照射下的尸体所浮现的苍白面孔、变成紫色的嘴唇,以及微露的牙齿。
关门声响起时,后面有人很遗憾似的在叹息——因为,那些人并未见到这惊人的一幕。接着,这样的声音逐渐变大,甚至还有人叫嚷。
我认为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散去,于是就用工具将洗手间锁上,之后面向众人,大声说:“各位请回座位,尸体等列车抵达终点站后会交给警方。”
接着,我用力推人群最前面的几个人。我并不认为自己动作太急,但前面的人后退,导致站在最后面的人背部似乎撞到墙壁,马上有人怒吼起来。
“别那么粗暴!我还没看见呢!”
不过,听了我的话,有几个人似乎死心了,开始三三五五往回走。
我松了一口气——下一个车站已经快到了。
但是,也有人还是不离开,其中一人对我说:“车长先生,蜡烛就那样放着很危险的,如果引起火灾怎么办……至少该把蜡烛吹熄。”
留在四周、没有回去的人们一起点头,更有人开口道:“对呀!没错。”
或许他们是希望再看一眼那幅地狱般的景象吧!
虽然我能猜出他们的心思,却没有理由拒绝,毕竟,这种说法也非常合理,若就这么放置不顾,一旦真的发生火灾,责任绝对在我。
我仔细看了看,留在现场的只有四个人,应该不会造成太大的混乱,所以决定再度开门将烛火吹灭。虽然我知道不能破坏事件现场,可是眼前的情况却要另当别论。
我又拿出放入上衣口袋的开锁工具,把前端插入门锁,往上一扳,锁扣弹开了,然后我抓住门把手,用力拉开门。
“啊!”我不由自主惊呼出声。
背后也响起同样的惊叫。
一瞬间,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停止流动,头发根根倒竖。我怀疑自己的眼睛,无法相信眼前见到的情景。我握住门把手,怔立当场。
怎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呢?男人的尸体竟然不见了……
我背后的乘客们也呆立在门前,但他们很快回过神来,紧贴在我背后,注视着洗手间内。
无数的烛火仍在继续燃烧,但是中央的尸体却不见了!可以看见到白色的马桶。马桶底下不断传来铁轨的隆隆声和寒风吹掠车身下的呼吼声。
我首先想到的是伪装自杀——男人其实并未死亡,所以在洗手间门关闭后爬起躲藏在某处。我探身进入厕所,仔细搜寻由地板至天花板的各部分。立刻,我就放弃了这个想法。门是侧面拉合式的,洗手间内部狭窄,又未放置家具,没有能躲藏的地方——别说是人,连猫或老鼠都无法藏身。
而且,我想起尸体额头的伤口。那种伤口根本不可能伪装,是真的裂开一个洞,连骨骼都能看到。小丑的嘴唇也胀紫了,双手更是出现了死者特有的斑点——绝对不可能是活人伪装的。
我踏在马桶旁,进入洗手间检查窗户,但车窗是紧闭的。
我退出门外,关上门,站在走道上。从我关门上锁到再度开锁,前后不到一分钟,不,应该不到三十秒吧!我锁上门,赶开围观人群,听从一位乘客的建议,略微踌躇后又打开门,只是这样而已。
这中间,已死亡的瘦小男人却如烟雾般消失,衣服和手枪都不见了,只剩下无数摇曳的烛火。
“会是从马桶掉下去了吗?”乘客说。
“不可能的。”另一人回答,“再怎样也无法让成年人从这种马桶孔通过,你看,孔洞很小哩!直径顶多是二十到三十公分。”
这点我也有同感。为了防止孩童掉下去,列车马桶的孔洞造得非常小。连孩童的身体都过不了,更别说是成年人的身体了。
我和乘客们一同在洗手间前怔立良久。我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噩梦,一股强烈的恐惧自心底升起——方才自己见到的会不会是幽灵?栖息在这一带的邪恶幽灵……暴风雪夜在列车上跳舞的邪恶幽灵……
我目睹了超自然现象,庆幸自己居然还能平安无事。不,事实上,我更怀疑是自己哪里出了毛病,说不定几小时后自己会发狂。一想到这里,我坐立难安。我深知自己怎么也想不透异常现象出现的理由,只希望马上离开现场,但不将烛火熄灭又不行,太危险了……忽然,我又想到,这些蜡烛究竟又是怎么回事?真的可以这样随便吹熄吗?
问题是,不吹灭也不行。可能是因为寒冷,我全身不住发抖,但仍旧极力控制住自己,趴在地板上将蜡烛一支支吹灭。这时,我耳畔听到了如夏天昆虫振翅般的奇妙声音,我以为是耳鸣,甩甩头,可是声音并未消失。
吹灭全部烛火,我再次把洗手间锁上。那个声音忽然消失了,正好在列车滑入渭之津站月台时。
行走的尸体与出轨的列车
这夜到底是怎么了?事件并未就此结束。
六四五列车通过中之岱车站时,窗外原本猛烈呼吼的风令人难以置信地止歇了。我站在上下车出入口,听到的只有脚底下隆隆的铁轨声——暴风雪停止了,天空更无雪花飘舞,能够见到上空的月亮。
黑云掠过月亮,或许,高空中还是有风吧!
我开始在列车车厢来回巡视——每到一站就会有乘客上车,这是必要的措施。
我走到第一节车厢最前端,确认了一下卧轨的尸体平安无事,又往回走;快到第二节车厢的洗手间时,可见到门把手上的孔洞内是“使用中”三个红字。我并未特别贴上“禁止使用”的字条,不过乘客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很配合。
走到洗手间前,我忽然注意到有昆虫振翅般低沉的嗡嗡声,而且,声音持续了很久。
这令我联想到在窗外追着列车的巨大昆虫——可能是遇到不可解的事件让我产生了幻觉吧!我自己都感到很恐怖,快步走向车长休息室。
但振翅声一直跟着我,逐渐变成摇撼脑神经般的巨大声响,恍如整个世界都在震动。就在我开始怀疑可能是自己耳鸣或幻听时,低沉的嗡嗡声忽然停止了。我回到第三节车厢后部的车长休息室,坐下,喘了一口气。
虽是寒冷的夜晚,我却全身冒汗。
丹野和我换班,走出休息室。之后,我独自一人休息了很久——可能经历了太多的事,体力消耗很大吧!
列车驶离碧水车站。我静静坐在座位上,等列车出了月台,我才站起身,打开门。就在我把上半身探出走道时,前方车厢又发生了骚乱。
外头已无风声,也没有似是幻听的振翅声,只听见铁轨的隆隆声和车头发出的汽笛声。但夹杂在这种机械的声音之间,有人们嚷嚷的声音。也许这样的说法很奇妙,不过当时的感觉仿佛是被一座大山阻隔的城镇的喧嚷声随风传到耳边。
我有一种亲眼目睹海市蜃楼的感觉,不,可以说是一种不祥的预感,而且是极端强烈的预感!
这种预感就像在原子弹爆炸之前,会预感到自己所属的世界瞬间消失,或是大船沉没前,船员的某种感觉一样。
由于心中的不安过于强烈,我往前走了两三步。
这时,我忽然注意到左侧窗户被染红了。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遥远记忆,说不定是我自己的记忆出了毛病,但至少现在回想起来,第三节车厢左侧的整排车窗都是鲜红色。一闭上眼睛,我就会看见左边墙壁垂挂着一整排红色发亮的正方形格子。
从时间上说,这种感觉,只是犹如眨眼般的一瞬。在我开始寻思“这是什么”的时候,一声巨响,第三节车厢的地板被抬高了。
我在恐惧之中曾想到:会是撞上什么了吗?
因为,列车是自前方抬高的。
通往第二节车厢的门裂开了,我仿佛能见到第二节车厢的地板——也就是说该车厢被抬得更高,而且地板有如水面般颤动。
紧接着,第三节车厢侧面有熊熊火焰和黑烟喷出来。乘客们惊呼着,强烈的破坏声不绝于耳。在我的视野里,窗玻璃在不断碎裂。
乘客们自被破坏的门爬着逃入第三节车厢;我则用力抓住附近的椅背和墙壁,想尽办法将身体固定住。我明白——列车出轨了!
列车发出狂暴的声响,大幅扭曲,部分墙壁裂开了。自裂缝中,我见到被火焰染红的雪景。
车厢内,乘客们的行李四处乱飞,坐椅碎裂,人们惨叫着相互碰撞——我的记忆只到这儿。
再度苏醒过来时,我人在雪中,身上堆满各种碎片。我的身体不能动弹,好像已经四分五裂一般,应该是有多处骨折!
我想自己也许会死掉,想从铁板和玻璃碎片底下爬出,但身体怎么也动不了。不得已,我只好大声呼救:“喂、喂!”
在这期间,不断有巨大声响传来。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声音,不过车祸现场总会不停发出各种巨响。只是我不能确定自己醒来的那一瞬间是在车祸刚发生时呢,抑或已经过了一小时。
无论如何,我心里产生了强烈的恐惧——如果无法移动,我会被火焰吞噬,被活活烧死——这是完全没办法坦然面对的绝对恐惧。
我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设法了解目前的状况。我的额头上抵着块冰冷的铁板,一直覆盖到脚趾。所以,我的四周一片漆黑,勉强想挪动身体时,周围立刻响起了碎玻璃碰撞的哗啦声。
有人的声音逐渐接近了。
“喂,这底下有人!”有个声音说。
这时,我心底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全感,松了一口气。同时,我又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躺在雪地上,四周无人。
接下来的记忆是,自己被放上担架,抬上列车,医师在我右臂上注射。我在想:左臂是否已经被压烂了?
另外,还有在列车上的记忆。
等再度醒来时,天色已亮,我在石狩沼田的医院里。
坦白说,我曾想过自己是否会死,但实际上我的伤势并不严重,完全没有烧伤,除了若干外伤,就只是左下肋骨有一根出现裂痕。可能当时年轻吧,只待了约莫两星期,我就出院了。毕竟,札沼线的工作正等着我。
但同事丹野的伤势却很严重。列车出轨时,他在第二节车厢,左半边身体被灼伤,失去了左腿,虽幸免于靠轮椅度过后半生,却一生都离不开假肢和拐杖了。
即使这样,在与第一节车厢邻接的第二节车厢里仍能保住性命,已是近乎奇迹了——第一节车厢的四位乘客全部死亡,而第二节车厢里的五位乘客之中也有三人死亡。至于第三节车厢的乘客,尽管并无死者,却有六人重伤。
在这种情况下,在第三节车厢、只受了轻伤的我,真是可以称被为幸运了。
事故的大体经过是:第一节车厢和车头及后面两节车厢脱离后出轨,在雪原上前进了约三十公尺,撞上附近的大樱树后横倒停住;第二节车厢也跟着出轨侧翻;第三节车厢弯成两截,但却并未侧翻。车头出轨但未翻覆,司机德大寺虽只受了轻伤,但精神却出现异常,有幻视和幻听倾向。
由于我的伤势最早痊愈,因此有机会在医院、列车保修厂及司机和另一个车长家中多次详细听德大寺和丹野详述一切经过。若综合他们的证言,昭和三十二年发生的这桩事件非常不可思议,并且十分地恐怖!
我这样说是基于两个事件的不可解释。一是六四五列车的出轨毫无理由。当夜虽然积雪很多,但是除雪车才除过雪。而且,若在新十津川一带出事还有可能,但碧水至北龙之间雪已止歇,风势也转弱,视线清晰,又无雪崩或落石。另外,这不是在战争期间,更没有政界要人搭乘,没有理由被恐怖分子袭击。而且,德大寺在驾驶时也不会出现失误,因此列车根本不可能出轨。
当然,这种原因不明的出轨事件也不是没有先例——车轮转动不协调,也可能造成出轨。问题是,当时并无这样的因素存在。通常,这种情况会发生在货车上,而且也只有一两节车厢会出轨,只要马上停住,并不会酿成大灾难。
可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的这起事故却是由于第一节车厢被抬高所造成,只能被视为令人难以置信的天灾。
另一个是在第一节车厢里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件。对此,我并未亲身经历,完全是听同事丹野所述。综合丹野和德大寺两人叙述的内容,当夜的异常事态如下——
列车离开雨龙车站后,原本在窗外肆虐咆哮的暴风雪完全止歇了。本来查验车票时需要提高声调,此时只要低声即可。
从某种意义上说,丹野是比较神经质的人。他表示在查验车票时感到莫名其妙的不安,也听见那振翅般的声音,因此他是怀着惶乱的心情进入第一节车厢的。这时,他最先想到的是置于车厢最前端的那具卧轨自杀的尸体!
为什么会想到那个呢?他也不明白,但就是不由自主地担心。为了确定没有什么意外,在进入第一节车厢后他马上快步沿走道往前走。
这主要可能是因为我们曾多次听到有关这一带的怪谈吧!
我自己曾多次听说“在山里载着穿白色和服女性的出租车,下到山麓时,该女性消失,坐椅上一片湿漉”之类的传说。丹野和我一样,这时他就是想起了此类怪谈。
第一节车厢只有四位乘客,虽不是彼此熟识之人,却都多次搭乘札沼线列车,因此丹野见过他们。
来到车厢最前端,丹野慢慢拉开玻璃门,门外应该放置着盖着防水布和草席的卧轨自杀的尸体。没错,尸体的确还在,苍白的雪光反射下,覆盖防水布的尸体映入眼帘。
丹野松了一口气,同时心底却有了新的疑问,因为——盖在防水布上的草席滑开了,旁边掉落着一支钢笔。他走近,拾起钢笔,右手抓住草席,打算将尸体盖好。就在此时,防水布缓缓拱起来!他一时无法判断到底是怎么回事,全身僵硬,只能双眼圆睁,怔立当场。
这时,盖着防水布的尸体慢慢地直起身来。最后,尸体坐了起来,防水布和草席自胸口滑落。
接着,尸体竖起右膝,以不自然的僵硬动作,挣扎似的拼命想站起来。能够见到沾满血污的泛黑长裤——尸体仍旧穿着黑灰色外套,系着黑色围巾。
但是,围巾上方没有头颅!
此时,脖子被截断的无头尸体像装有机关般,以笨拙的动作站起身来,和丹野以约一公尺的距离相对而望。丹野绝非胆小的男人,可是遇到这种事,他也忍不住大声惨叫,慌忙沿背后的墙壁退至通往第一节车厢的门前,挣扎着打开门,逃进走道。
第一节车厢里的四位男性乘客听见了丹野的惨叫,正在想究竟是怎么回事。等见到丹野倒退进入车厢,大家立即站起来。
这时候,无头尸体仿佛追着丹野般慢慢进入车厢内。乘客们同时尖叫,开始逃窜。他们争先恐后地往后面逃,但坐在最前面的人被放置在走道上的大纸袋绊倒了。那是装着面粉的纸袋——乘客中有人在沼田的面包工厂工作,定期送面粉到工厂。
他跌倒的瞬间,纸袋破了,里面的白色面粉撒出一些在地板上。无头尸体缓缓逼近在地板上爬行的乘客。乘客害怕得尖声大叫,抓起一把面粉掷向无头尸,正好命中其胸口。面粉宛如白烟在四散飘舞。
很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幽灵边做出伸手在空中挠抓的动作,边往后退。
乘客认为这是怪物的弱点,拼命抓起面粉朝怪物丢掷。本来打算逃至后面第二三节车厢的另外三位乘客和丹野都怔住了。毕竟只有一人攻击就如此有效,多人合力的话,也许就能击退怪物。
于是四人急忙跑到装面粉的纸袋前,抓起面粉用力掷向无头幽灵。在五个人全力攻击下,怪物退却了,后退至原先的上下车出入口,关上了玻璃门。
丹野想来找我,便匆忙离开第一节车厢,拉开第二节车厢的隔间门,随手关上,但才走了两步,就发生了什么事,以致此后的一切他毫无记忆。醒来时,他已躺在驶往石狩沼田的列车走道上,全身裹着绷带。
不,他甚至来不及确认裹在身上的是不是绷带,因为全身过度疼痛,恢复意识只是极短暂的时间,很快又再度晕厥了。
丹野的证言是这样,至于司机德大寺的话,就更令人不解了。他表示车头后方的第一节车厢响起爆炸声的同时,整个车体往上抬起,连带车头也浮起来,好像快出轨了。所以他马上条件反射般操控刹车,但紧接着,他已被弹出车外。
他醒来时,远处前方可以看到车头和车厢在燃烧。他的头部似乎遭到撞击,自额头流下的血沁入眼中。在朦胧之间,他极力拉回逐渐远去的意识,抬头望向天空,却见到了奇怪的物体。
那是白色巨人,无比高大,头顶着天,脚踩车头。若以这个巨大人影的角度来看,这列火车简直如同玩具!
巨人低头注视着德大寺。这时,他朦胧意识里的一隅已经明白了:列车事故是此人所为,是他伸出右手把车厢拉起!
同一时间,德大寺又听到那种好似振翅的震动声。他心想,是巨人引起这样的声音吗?
巨人眼眸闪动着异样的红光!
我被压在裂开的车厢底下,并未见到那样的巨人,不过听德大寺这么说,也觉得自己在事故发生后似乎听到过那个如耳鸣般的奇怪声音。如果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听到,那么应该不能称为幻听……
即使这样,实在也太不可思议了!德大寺痊愈后,重回司机的岗位,不过他在夜间驾驶列车时,曾告诉副司机说,每次到碧水和北龙这一带都会见到白色巨人。
而他每次都会紧急刹车,国铁方面疲于应付,要求他接受精神治疗。到了昭和三十六年,他终于被迫辞职。之后,他屡屡进出精神病院,目前与妻子住在事故现场附近,几乎每天都在附近徘徊。
我自己也因这桩事件身心受创,后来总算痊愈了。不过每当想到失去一条腿的丹野和这位德大寺,还有罹难亡故的乘客们,总是心痛不已。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的那桩不可思议的事件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很希望在去世之前能够解开这个谜团。我也有觉悟,只要能解开这个谜团,让我做任何事我都愿意!
3
读完长长的传真稿,吉敷趴在桌面上,双肘拄在桌上,双手合十撑住下巴,茫然若失。
现实世界里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也因为持有这样的观点,他甚至没有认真思考过行川的小说。问题是,如果牛越的报告和这位杉浦邦人的手记属实,则一切都是事实了,但怎么会有……
假定杉浦的手记内容属实,那么,在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夜里,札沼线的列车车厢里的确有小丑跳舞。之后小丑躲在洗手间内用手枪自杀,但是尸体却在不久之后如烟雾般消失。接着卧轨自杀的无头尸体站了起来,然后是放置尸体的第一节车厢忽然被抬高,六四五列车出轨。但这种童话般的奇妙故事,有谁会相信!
那么,这桩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理由导致这桩怪谈般的事件发生在北海道山间的登山列车上?
插在小丑尸体四周的蜡烛又代表什么?
杉浦车长说,列车出轨前,第三节车厢左侧窗户一片鲜红,这又代表什么?
这之后,第一节车厢往上抬高了,原因何在?
所有的一切都令人不能理解,甚至连猜测都没有头绪。
还有,司机德大寺因列车出轨被抛出车外,从昏迷中醒来时,见到了白色巨人,那又是什么?巨人有闪着红光的双眼,若非幻觉,到底意味着什么?
啊,吉敷注意到了一件事!是行川的小说。
他慌忙拿出收在抽屉里的《小丑之谜》。为什么会如此大意呢!行川的小说中不是也有“白色的巨人”吗?那童话般的奇妙内容和德大寺的证言完全稳合。
吉敷再次迅速阅读了行川的这篇小说。读完,他又茫然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德大寺的证言和行川的文章几乎一模一样,这意味着什么呢?
但不管多么一致,这种事应该不会真实存在,所以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德大寺肯定是神经错乱,因此他看到白色巨人或无头的尸体起来走路,这都无关紧要,毕竟他并非正常人。
而且,也可能是这样吧——昭和三十二年的这起列车事故,现在住在札幌的人都不知道,可是老人们却记得很清楚。如此一来,德大寺事后提到的见到白色巨人的事可能在当地广泛流传,甚至被当地报纸杂志详细报道。而行川看过这类报道,所以后来才会在宫城监狱内写出那些小说。
对,应该就是这么回事,不可能有其他理由。
吉敷又想到一件事——第一节车厢被抬高的原因,这也是六四五列车出轨的原因。想到这也许是白色巨人伸出右手抓住第一节车厢往上拉起而造成的,他忍不住笑了。居然会有这样的事!又不是供小孩观看的怪谈电影!
只不过如此一来,行川所写的“白色的巨人”这个童话究竟在暗示什么呢?被巨人的右手抓住,经由高空从一辆列车送至另一辆列车的故事,又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灵感的呢?
就算白色巨人的影像确如自己方才所想的一样,但由一列列车被送至另一列列车的情节,又是在诉说什么?还有,那种幻想和现实事件奇妙吻合,其背后又有什么意义?
不懂,完全不懂!吉敷第一次碰上如此不可思议又异想天开的事件。吉敷觉得自己都快要像德大寺一样脑子出毛病了。
所谓巨人发出的昆虫振翅般的嗡嗡声,德大寺、杉浦和丹野都听见了,行川也在小说里有过描写。那么,这就不能仅以幻听来解释了;可是,若不是幻听,这种异声又是怎么回事?
吉敷抬头望着天花板,他放弃了。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夜间,札沼线上发生的这一连串事件预示着什么?为何这些诡异至极的事件会一夜之间连续发生在札沼线列车上?最重要是,行川郁夫和这一连串事件有什么关联?
这桩事件既奇怪又充满魅力,在吉敷过去的记忆里从没有过如此不可思议的有趣事件。问题是,从始至终,并没有出现樱井佳子的踪影,这又该如何解释呢?也许这桩事件和行川郁夫的过去有某种形式的关联,但这又和樱井佳子有什么关系……
目前,吉敷无从推测。
昭和三十二年,在札沼线的夜行列车上,身穿红色小丑服的瘦小男人用手枪自杀,只有这点似乎可以确定。那么,这男人到底是谁?和行川有何关联?他的身材与行川同样瘦小,却不是行川,因为——行川还活着。
翌日上午,牛越又打电话来了,询问吉敷是否已读过传真内容。吉敷回答已经读过后,牛越马上问他感想如何。
“真令人惊讶!”吉敷说。毕竟,他的思绪还是一团乱麻。他反问:“牛越,你怎么看?”
“坦白说,我也是摸不着头绪,我从来没想到会有如此诡异的事件。不,应该说是意外事故吧……”
“确实是太令人震惊了。”吉敷说,“这些完全都是事实吗?”
“嗯,这些在石狩沼田或北龙、碧水一带,似乎是非常著名的事件,当地老一辈的人都知道。而且从昭和三十二年起,就有许多提到这个意外事故的文章,当然,大多不是公开出版的刊物,而是存在于文学同好所创办的同人杂志之类的刊物上。昨天传真给你的杉浦的文章,当时也是发表在同人杂志上,最近才重新改写出版。”
“啊,原来如此。你见过杉浦了?”
“见过了。”
“他表示文章内容都是真实发生的?”
“没错,杉浦肯定地答复我,他说自己只会写真实发生的事,没有虚构的能力。看样子,此人对文学的信念就是如此!”
“原来是这样。”
“我也到JR的资料室调查过。”
“麻烦你了!”
“不,那不算什么。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札沼线六四五列车确实有出轨的记录,地点在碧水至北龙间,时间是二十时三十八分,记述内容和杉浦邦人的文章完全一致,只不过没有提及无头尸体行走的事。”
“嗯……”
“在那之前,新十津川至石狩桥本间的卧轨自杀事件也有记录。吉敷,很有趣的一点是,在列车出轨的事故中,记载为死亡七人、受伤十六人,可是关于卧轨自杀的尸体……”
“如何?”
“却记载为‘不明’,好像未能在事故现场寻获……只记录当夜卧轨自杀的尸体下落不明,因此无法确认其身份。另外,关于出轨原因,同样记载为‘不明’。”
吉敷沉默了。事情过于离奇,让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卧轨自杀的尸体去了何处——难道因为尸体能够行走,所以自己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牛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吉敷开口,声调略微提高,“札沼线列车这天夜间发生了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故,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完全不懂,坦白说,我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杉浦说他毕生的心愿就是能够解开那天夜里遇到的谜,不然,他死不瞑目。
“对了,我已请北海道各警局重新调查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是否还发生过与这桩事件有关联性的其他事件,应该这一两天内就会有结果。”
“真的太麻烦你了。”
“别客气。依我的预感,似乎会查出什么眉目来。一旦有结果,我会马上和你联络。”
“我知道了,一切拜托你了!”说完,吉敷搁回话筒。他的脑海里一片混乱,但稍微分析一下,他觉得说不定一切真的如牛越所言。
这样奇妙至极的事件有可能不是独立发生的,说不定在别的地方也发生过与此相呼应的其他事件,而该事件或许就是解开这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件的关键!
牛越不愧是老刑警,他发现若纠结于札沼线的事件,大概会一无所获,毕竟过程太过离奇古怪。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其他方面寻找突破口。吉敷认为牛越的这个判断非常正确,他耐心等待着。
4
德大寺兼光居住在稍显偏僻的北龙山中已将近二十年了。茅草屋乍看是纯日本式的农家,不过里面也有西式的日光浴室,住起来相当舒适。尽管交通不便,但是最近的食品店或书店会用车送货过来,德大寺自己也会上街散步、购物,实际上并无多大不便。
他和妻子及爱犬住在一起,女儿已嫁至札幌。他选择住在这儿的理由很多——可以避开市区的嘈杂;附近植物很多,空气清新;当然,北海道价格低廉的土地很多,会选择这儿也是基于德大寺兼光的强烈意志。妻子和女儿都强烈反对,因为这儿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德大寺担任司机的列车出轨的事故现场。
自意外事故那夜以来,德大寺兼光的精神就产生了异常——身体虽只受了轻伤,可是精神上的创伤却难以治愈。德大寺自己并没有什么感觉,不过别人却都认为他的精神有问题。
那夜,他由火车头内被抛到雪地上,头部受重击以致晕厥。醒来时,他看到雪地上站着顶天立地般的白色巨人,用红色双眼低头注视自己。此后,每次驾驶夜行列车来到北龙附近的山间时,如果是下雪夜,他总会见到白色巨人走到铁轨旁。
这时候,昭和三十二年意外事故的情景在他的脑中瞬间苏醒,他会在尖叫出声的同时急踩刹车,副司机则慌忙制止。由于这种情形多次发生,德大寺被调职至车辆保修厂,但是在此也经常出错,不得不到精神病院接受治疗,最后终于被迫辞职。
靠着父亲留下的房子和一些土地,德大寺在生活上没有问题。只是,失去工作,过着废人般的生活终究有些难堪,因此无法居住在札幌市内。德大寺卖掉房子,迁居北龙的山间。
女儿也因父亲罹患精神疾病而无人攀亲,直到三十岁才嫁出去。
德大寺在这儿的生活非常单调,由于已上了年纪,一早就是起床、看报、看电视新闻以及读书;中午过后,街上的食品店和书店会定期送东西来;之后,直到傍晚,他始终在读书。最近,他也开始写点东西,因为他发现写文章可以让心情平静下来。但写太多会疲倦,因此他一天最多只写几张稿纸或便笺。他原本没有抱着出版的念头,不过写着写着忽然觉得有些文章还颇值得一看,不知不觉间也和昔日同事杉浦邦人一样,幻想着能够自费出版。
到了傍晚,在天色没有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德大寺就已吃过晚饭,尤其是昼长夜短的季节。然后,他外出散步,带着爱犬同行——这已经成为他迁居这儿将近二十年来不变的习惯。
爱犬已是第二代了,每到傍晚散步时间,它就会吠叫着催促德大寺出门。
散步要走相当长的距离。德大寺年轻时曾经是田径选手,对自己的腰力和腿力颇有自信。虽然目前已步入老年,因为养生有道,即使精神上出了问题,他的身体仍旧很硬朗。
他这十几年来的散步路线已经固定,一出家门,就沿沼泽往下走,然后爬上山径,来到芦苇茂密的平地后,再走上约莫十分钟,抵达稍宽的车道旁。
这条路像是河边土堤上的道路,高出四周地面,沿着道路,一侧有一片樱树。德大寺来到这里时,会在能尽览樱树林的石头上坐下,静静地让时间流逝。狗也乖乖地在他身旁等待。
樱树林可能已经有十几年了吧!也不知是有人栽种,还是自然生长的。其中有一棵特别古老高大的樱树,树干很粗,开花数量也非其他树所能比拟。北海道的春天来得较迟,樱花绽放期也较晚,过了四月中旬,才慢慢绽放——但这棵樱树上的花朵却早已经盛开。为什么有如此大的差别?每当花季时来到这儿,德大寺总是感到不可思议。
德大寺会在这儿待上很长一段时间,有时候更是静坐几个钟头。妻子有一次担心了,曾来找过他。
目前是春天,昼长夜短。冬天他也是一样,散步时总在同一块石头上坐下。没多久太阳就下山了,所以,他每次都准备了手电筒。
驶过前方车道的车辆都亮起大灯,灯光断断续续,从樱树旁疾驰而过。樱树犹如列队于山间的士兵——经历日本军国主义强权时代的德大寺,经常会有这样的幻觉。
他回忆起那个时代——令人厌恶的事数都数不清。譬如,身穿白长裤、橙色衬衫骑自行车出门,却被一大群自以为英雄的年轻人围殴;譬如,开战之前与年轻女性进入札幌的电影院,同样被殴打得差点死掉。
那些人现在怎样了呢?在这个和平的时代,他们去了哪里?他们似乎相信围殴身穿橙色衬衫、和女性同行、去看美国影片的年轻人乃是正义的行为。但是,与其说他们是真的爱国,不如说他们以向他人施加暴力为乐。
如果不那样做,日本人可能无法全力投入到战争中去吧!但那真是令人厌恶的时代,或许正因为深刻体验过那样的时代,自己的精神才会出毛病。
正因为是彻头彻尾的弱者,才会借威吓和辱骂,来体现自己的优越和生存价值,否则很可能被自身的自卑意识击垮。那些怒斥别人,或在新闻影片中见到自己崇拜的人物会大叫“起立”并殴打所有没有站起来的人的家伙,全都是弱者,应该可怜、原谅他们。
但即使到了这把年纪,德大寺仍未能完全原谅他们,回想起来,还会愤怒得全身发抖。毕竟,那是毫无理由的暴力!
最近也发生了类似的事件。一对年轻男女将车停在夜晚的港边,在车内交谈时,小混混们敲破车窗,将两人拖出来怒斥。男人被狠揍之后遭到杀害,女人被剥光衣服强暴之后,同样惨遭杀害。
主犯是十九岁的少年,虽未成年,却仍被判处死刑,舆论喧腾一时。
不管任何时代,人类的暴力倾向都不会改变,但唯有在战争期间,暴力才被舆论认同。
德大寺一面想着这些,一面静静地在这儿度过天色开始慢慢转暗的这段时间。事实上,他就是为了拥有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才会不顾一切反对迁居于此。
这里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暴风雪之夜,德大寺遭遇列车出轨事故的现场,此刻他所坐的地方,就是被抛出车外后摔落的地方。
当然,那时是一年里最寒冷的时期。北海道的寒冷非常夸张,说呼出的气会马上冻住也毫不过分。那时,这附近一带完全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悠闲自在地坐着。
当时的札沼线已经没有了,单线铁轨被拆除,只剩下眼前的道路。
这片樱树当时就在这里。出轨后疾驰的第一节车厢撞到一棵樱树上——是哪一棵,现在已记不清楚,依据自己模糊的记忆,可能就是那棵开花最多的老树吧!如果是的话,那棵树被连根撞起,居然还能活下来,而且还开了这么多花,实在不可思议!
之后,德大寺见到了几乎顶着天的巨人!
当时他的意识并非十分清楚,由于受到严重撞击,他全身抽痛,神志朦胧,没办法站起来。不过,德大寺却清楚记得一直注视着自己、两颗红光闪动的眼眸在漆黑的天空中发亮的白色巨人。
此后,每当雪夜里驾驶列车来到这一带,德大寺经常会见到站在樱树林那一头的白色巨人。大家都说是幻觉,连德大寺自己也觉得可能是幻觉,因为将列车停住再度抬头时,眼前只剩一片冰冷的黑暗。
但德大寺却认为那位巨人的出现是要通知自己驾驶的列车有危险,所以会条件反射地紧急刹车——昭和三十二年一月那起出轨事故的恐惧此时会在他脑海中苏醒过来。
由于工作中太多次出现这种情形,德大寺自知已不能再担任司机,所以上级下令让他调整岗位时就完全服从了。但不再担任驾驶员后,他的精神却是每况愈下,时常会有情绪波动,甚至导致全身不能动弹。
这种感觉没办法用言语形容。德大寺曾努力想用文章表达自己心情,却又写不出来——那种心情似乎充满悲伤、虚脱和绝望,却又不完全相同。或许该说是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力量,在瞬间消失于另一空间的感觉吧!眼前一片漆黑,一股想尖叫的冲动突然占据心头,他全身不能动弹,泪水夺眶而出,像严重晕船一样……
工作中频繁出现这种状况,德大寺终于前往精神病院求诊。即使没有那样的感觉时,他也全身乏力,什么事都不想做。渐渐地,他形同废人,辞掉工作,整天待在家中。
在无所事事的情境下,他忽然意识到,若不与事故现场做个了断,自己将无法安静地度过余生。随着时间流逝,他更加明确了这种想法——自己是在这儿遇到了事故,才导致精神出了毛病。
德大寺离开国铁后多次来到这儿,他感觉这个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呼唤自己,但实际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有趣的是,司机时代见过那么多次的白色巨人,自从离开岗位后,德大寺一次也没见到过。
不管是冬夜,抑或暴风雪夜,他不知来这儿伫立过多少次,但白色巨人从未出现。
前往事故现场似乎已成为德大寺的信仰。他想,何不索性迁居至此。妻子和独生女当然强烈反对,但他却不听。如果继续逃避,只会让自己完全变成废人——为何不坦然面对,开辟一条新路呢?
就这样,他每天在既定的路线上散步,傍晚来到这儿。这是因为,他觉得,在大白天,百分之百见不到那白色巨人。
这样持续了近二十年,他的身心都恢复了健康,但从未再遇见过巨人。
那双眼闪动红光的巨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遭遇的列车出轨事故又是怎么回事?德大寺知道,只要能解开这个谜团,自己的精神创伤就能痊愈,自己挫败的人生也会重新变得有意义。
尽管不知这一天何时来临,他还是坚持每天都过来这里!
5
四月十七日星期一上午,牛越打来电话。
“吉敷,我找到了,很奇怪的事儿!”牛越劈头就说。他语气很难得地有些急促,可能是兴奋的缘故吧!
“奇怪的事?”
“是的,是命案,和札沼线的意外事故同时发生,在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是旭川警局和我联络的,局里留有调查记录,我请他们送过来。”
“地点在哪里?命案发生的地点……”吉敷问。
“同样是在列车上,函馆本线的神居古潭一带……”
“函馆本线……”吉敷喃喃念着。函馆本线?完全不同的路线啊!好像曾在哪里听过。会有关联吗?如果有,可就有意思啦!
“函馆本线开往旭川的第十一班列车,六时二十分从函馆开出,预定二十时零二分抵达旭川。”
吉敷边听边从书架上拿下列车时刻表,迅速翻开卷头的索引地图。由于是今年的新版本,札沼线只到新十津川,不过应该能了解函馆本线和札沼线的位置。但若想详细了解,就需要昭和三十二年一月的列车时刻表了。
“所谓的函馆本线……”牛越恢复悠闲的语气。
“我现在也翻开了一九八九年的列车铁道地图。函馆本线是连接函馆和旭川的铁道吧?由函馆经长万部和小博北上,连接札幌、岩见泽和拢川,最后到旭川。”
“不错,我现在也看着时刻表上的地图。”
“依这条铁道的路线,在札幌之前的桑园分为两线,函馆本线和札沼线并行北上与留萌线衔接。”
“是的。”
“是函馆本线的第十一班列车吗?”
“没错。”
“咦?神居古潭在哪里?”
“根据调查记录,列车在十六时十五分从札幌开出,到岩见泽是十七时三十二分。事实上,目前已无神居古潭这个车站,以前是位于纳内和伊内之间……看来非得拿到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份的列车时刻表不可了。但我向这边的JR方面查询,似乎没有保存……”
“我想这边的交通博物馆应该保存着吧!让我想想办法。”
“函馆本线的第十一次列车十九时五十一分驶离神居古潭车站后,在第五节车厢的洗手间内发现了一具年轻男性的尸体。”
“尸体?也是在洗手间?”
“是的。一发子弹贯穿男人肺部,另一发留在腹腔内,是左轮手枪专用子弹,不过并未找到手枪。”
“没查出凶手?”
“没有。”
“你说是十九时五十一分被发现的?”
“不,那是当时列车自神居古潭车站开出的时间,因为列车已经离站,发现尸体时间应该在稍后,可能是十九时五十二分左右吧!那天夜间有暴风雪,所以列车可能稍有延误,或许更晚。”
“这么说,或许只是个巧合也不一定。不过,和札沼线有人卧轨自杀、杉浦执勤的六四五列车临时停车的时刻却大致符合。”吉敷边看着牛越上次的传真内容边说。
“啊,真的哩!”牛越佩服地说。
“虽说函馆本线的列车上发现尸体乃是在列车离开神居古潭站之后,但时间也无法确定,对吧?因为发现者是乘客而不是车长。假定再延后两三分钟,就是十九时五十三四分了,那就与杉浦的文章中所写的卧轨自杀时间完全一致。”
“没错,这就有趣了。”
“并行于两条铁轨上的列车几乎同时发生这种异状,虽然可能是偶然,但也可能另有原因。”
“是的。”
“关于函馆本线列车的命案,有目击者或什么……”
“完全没有。照理应该有人听到击发手枪的声音,但一方面乘客很少,另一方面外头又有暴风雪,所以……”
“暴风雪?”吉敷心中一动,问,“依杉浦的文章,那天晚上起先的确有暴风雪肆虐,不过自某一时刻以后,雪就停了,风势也转弱了。”
“啊,不错。”
“这么说,凶手极有可能在暴风雪肆虐的时间段里杀人了。”
“嗯,有可能。”
“我记得文章里说过了中之岱站后暴风雪忽然完全停止,由于并无当时的时刻表,现在已无从得知列车经过中之岱车站是什么时间,毕竟,札沼线的这一段铁道,目前已不存在了。”
“是的。”
“函馆本线十一班列车上的被害者身份查出来了吗?”
“查出来了,被害者是旭川当地的暴力组织成员,调查记录上写明其绰号是‘炮弹’。”
“这么说,是暴力组织间的火并?”
“不,好像不是。”
“只死了一个人?”
“是的,姓名也知道,是荒正公一,当时住在旭川市内。”
“说不是黑道火并的理由是什么?”
“最主要是,那种地方不太可能有几个暴力组织并存,而且,在昭和三十年代初期,从未发生过类似的事件。”
“是吗?”
“那边的局势算是稳定……正因如此,这桩暴力组织成员命案的动机迄今依然不明,凶手也不明。”
“这位被害者从哪里搭乘这班列车也查不出来了?”
“不,男人口袋里有车票,是小樽至旭川的区间票,所以男人被推测是从小樽上车,还有……”
“最终推定的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
“这个嘛,接获报案,旭川警局的刑事在旭川车站等待。第十一班次列车抵达旭川后,在二十时二十分进行验尸,依体温下降等因素判定死亡大约已超过了两小时。”
“比二十点二十分早两小时,也就是十八时二十分?”
“是的。十八时二十分的话,第十一班次列车行驶于奈井江和丰沼一带,依列车时刻表,第十一班次列车是十八时二十二分自丰沼车站开出,十八时十五分自奈井江车站开出。”
“调查记录上也写明了第十一班次列车的停站时间?”
“不,警方只是依列车时刻表推测。被害者荒正公一自小樽搭乘第十一班次列车,时间是十五时,之后在奈井江、丰沼一带被射杀,在经过神居古潭车站后被乘客发现。”
“原来如此。”吉敷边听牛越说明边用手指指着列车时刻表的路线图。
“这位姓荒正的人在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的行踪调查过吗?”吉敷问。
“不,没有,在小樽市内也未找到目击者。警方向暴力组织查访,头目和同伙都表示不知道荒正前往小樽的理由。”
“确定他是去小樽吗?”
“不,他们也推称不知,警方只是依车票推测。”
“这又是奇怪的事件哩!”
“嗯,当时警方也束手无策。一方面没有人对荒正有行凶的动机,另一方面他在组织里也没有仇家。荒正虽非品行特别端正的男人,但不能算很差劲的恶徒,由调查得知,他不是会因怀恨而遭杀害的人……警方在一筹莫展的情况下,便猜测也许是他在途中与谁发生冲突而……”
“但他是被枪杀的,对吧?可能只是与人冲突吗?”
“问题就在这里。”
“手枪是荒正的吗?”
“不,组织里的人都说不是。当然,他们也有说谎的可能。”
“是的。”
“另外,有趣的是,荒正被杀害之后不久,他所属的组织解散了。”
“解散?这……原因何在?”
“警方没有后来的记录,但也许因为有人被杀而遭受打击,改邪归正了吧!”
吉敷笑了笑。
“有这样的暴力组织吗?”
“吉敷,这边的暴力组织就是那么一回事,成员大多只是营造厂的一些工人。”
“你所谓的该暴力组织,表面上挂着营造厂的招牌?”
“不错,兼营建筑和不动产交易之类。”
“哦……”吉敷叹了口气。
同一天的同一时刻发生杀人事件,这虽然有趣,却可能是八杆子打不着的,而且事件发生的地点相距太远了——是行驶在另一条铁道上的另一列车里。
即使并非同一列车,至少也应该是发生在札沼线沿线某处——但两桩事件距离太远了!
“牛越,你认为这两者之间有所关联吗?”吉敷问。坦白说,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并预料牛越应该与自己有相同的心情,会回答“很难说”。
但牛越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他用平静的语气肯定地回答:“我认为有关联。”
“哦?”吉敷怔了怔,问,“你的意思是……”
“因为这两桩事件都太轰动了。在东京的人是不知道,可是对这边的人来说,在行驶中的列车上被杀害并不多见。事件发生的前两年和后两年,从未有过这种事,更何况又几乎是同时发生!因此在北海道这边的人,认为这很明显是一桩相关联的事件。
“以我在北海道干了三十多年刑事的直觉,我判断是相关联的事件,绝对不会有错。”
牛越的声调虽平静,却具有说服力。
“原来如此……”吉敷颔首,“或许是这样没错,但毕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件,该从哪里着手呢?”
“这个嘛,你说得也没错,问题是若要查明你手头的事件,是不能逃避的,不是吗?”
“是的……”
可是,越是深入追查,遇到的谜团也越难解。当初认为只是为了区区十二元的冲动杀人,想不到会变成如此棘手的事件!
“这两三天我调查的结果如上所述。札沼线的怪事和函馆本线的命案都陷入僵局,这里的人都盼望能够解明真相,想不到如今却与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名刑事扯上关联,也算是某种缘分吧!如果你愿意帮忙解开三十年前的这个谜团,只要用得到我,我绝对会全力协助。”
“你太客气了。”
但,究竟要从何处着手呢?牛越虽然那样说,问题是,这两桩事件真的彼此有关联吗?尽管在北海道这里是少见的恶性事件,却也可能是偶发命案,也许两桩事件同时发生根本纯属偶然。
“接下来我该调查什么?”牛越问。
吉敷在内心呻吟着。牛越对自己似乎评价极高,但如今自己的头脑非常混乱,坦白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吉敷没有回答,牛越接着说:“那么,我就试着调查在事件之后解散的旭川源田组的情况……”
“什么!”吉敷情不自禁提高声调,“牛越,你刚刚说什么?”
“咦?你是指源田组吗?”
“旭川的荒正所属的暴力组织是源田组?”说着,吉敷用力握住话筒。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组长是源田平吾?”
“嗯……请稍等。”牛越似在翻阅资料,“啊,没错,组长是源田平吾。”
“是吗?”
吉敖终于明白了——源田大楼开发公司——源田大楼开发公司是暴力组织。
“牛越,真不简单,你的预感完全正确,这两桩事件的确有关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牛越困惑莫名。
“你不必调查源田组,后来的情形我都知道了。后来,源田组撤离旭川前来东京,以银座为据点,陆续盖了多栋出租大楼。也就是说,北海道的流氓来东京大幅扩展势力。”
源田平吾的儿子正吾说过,公司是昭和三十二年在东京正式设立。为何在这之前没有想到呢?时间完全吻合!
在北海道干下函馆本线和札沼线这两桩铁道杀人事件后,源田平吾带着同伙们来到东京。没错,吉敷慢慢开始明白了。之后,啊,对了,若这样分析,还有另一项事实也被牵扯出来——那就是女人——樱井佳子。
吉敷不自觉地站起,哗啦一声,电话机被拉倒了。他兴奋得坐立不安。
两桩重大的事件发生在昭和三十二年;源田平吾他们离开旭川也是昭和三十二年;同一年,樱井佳子经由源田介绍进入吉原的浮叶屋,这只是偶然吗?
在这之前呈静止状态的吉敷的大脑开始剧烈运转了。
没错,应该不是偶然!这两桩列车事件,应该都与樱井佳子有关。那么,当时,樱井佳子也在北海道?甚至,行川郁夫也是一样?
三十二年后的杀人事件,其动机或许诞生于当时的北海道,也就是源于列车上发生的事件。
樱井佳子,是樱井佳子……吉敷梦呓似的反复念着,忽然大声说:“樱井佳子,是樱井佳子!”
这两桩铁道命案绝对与樱井佳子有关,如此,一切才能够解释得通。吉敷仿佛已能朦胧看见持续了三十余年的故事情节。
“樱井佳子应该曾经打扮成花魁……打扮成花魁……一定是这样……”吉敷喃喃自语。
“见到作花魁打扮的樱井,行川昔日的杀意复苏了,所以,当时的樱井一定也是花魁打扮……问题是,在哪里呢?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我忽略了什么……对了,是行川的小说,小说内容几乎全部是事实……”
吉敷又大叫出声了。
“是白色巨人!”
在行川那篇童话般的小说中,男人被白色巨人的右手抓住,自行驶中的函馆本线列车被带至札沼线列车上,这难道不是意味着行川由函馆本线的第十一班次列车来到了札沼线的六四五次列车吗?
不错,行川果然和这两桩列车事件有关。尽管不知是什么样的关联,却必定有关,也许他曾在现场。
若是这样,可以认为那四篇小说的内容都反映了某种事实,或直接,或间接,却绝对是事实。札沼线的小丑自杀和消失是事实,清洁恐怖的吊死尸体也是行川在宫城监狱时代的亲身体验。
白色的巨人也许是童话,但是,内容中有关函馆本线和札沼线的部分非常真实,具有暗示性。
这样一来,最后那篇马戏团里的小丑的故事是不是也该认为是事实呢?
“是马戏团,牛越,是马戏团啊!”吉敷大叫。
“什么?马戏团?”牛越的声音里透着困惑。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一定有马戏团在北海道的某个地方表演!”
“但,当时正值隆冬哩!”牛越犹豫地说。
“是花魁,打扮成花魁!难怪送樱井扮成花魁的照片给戏剧团和歌舞伎圈会毫无回应,因为那是马戏团的宣传照。
“为何在此之前我没有注意到呢!樱井佳子和行川郁夫曾经是同一马戏团的团员。没错,行川是小丑,而樱井是打扮成花魁的踩球女演员,是团里的头牌。
“而在那一时期,他们所属的马戏团到北海道巡回演出,地点嘛,可能是札幌郊外吧……不,根据荒正身上的车票,地点在小樽的可能性极高,对了,应该是小樽。牛越,你刚才说过愿意帮忙调查,对吧?”
“是的。”
“那么,很抱歉,你能调查昭和三十二年一月是否有马戏团到小樽演出吗?”
“马戏团吗?没问题。”
“当时的列车时刻表我负责找出。现在我要稍微整理一下思路,所以先这样吧,等脑子完全清楚之后,我会主动和你联络,可以吗?”
“当然啦!我马上与小樽方面联系。”
“真不好意思。那么,我要挂了。”吉敷挂断电话。
这时,他才注意到电话机倒了,争忙把它扶正。吉敷全身因兴奋而大汗淋漓。
[1] 日本铁路公司。
[2] 日本古典戏曲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