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班列车和五桩事件之谜
1
吉敷拿起话筒,打给神田须田町的交通博物馆。JR很少保存过去的列车时刻表,倒是交通博物馆里保存了不少。
说明自己的要求之后,吉敷先挂断电话。过了一会儿,他又打电话过去询问结果。这时,馆员答复说昭和三十二年的列车时刻表已遗失,不过有昭和三十一年十二月份的列车时刻表,如果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应该和昭和三十一年底的相同。
吉敷非常高兴,表示马上会过去博物馆,希望对方能够帮忙影印昭和三十一年十二月份的列车时刻表——只要有关北海道铁道的部分即可,另外,还需要卷头的索引地图。
之后,他冲出办公室,前往秋叶原。
他带着从交通博物馆拿到的影印资料袋来到神田川上的万世桥,取出里面的几张纸。最上面是北海道的铁道路线图。乍看之下和现在的路线图并无区别,不过,札沼线部分却有很大的差异——自新十津川以北的路线往前延伸和留萌线的石狩沼田相接。与一旁并行的函馆本线相比,这条线停靠的车站较多。见到实体的札沼线路线图,吉敷有了一种真实感,那一连串的不可思议事件也在他脑海中变得具象起来。
吉敷把其他资料放回袋内,只拿着地图,上半身倚着万世桥栏杆,沉吟不语。
小船在神田川污浊的水面留下波纹,远去了。
函馆本线的桑园站是札沼线北上的起点,而札幌在桑园的右侧。札沼线是由札幌开出,所以札沼线列车是与朝旭川北上的函馆本线列车呈反方向行驶于札幌和桑园之间,也就是向西行驶一段才北向行进。
从地图上看,浦臼正好位于桑园和石狩沼田的正中央。在札沼线列车上自杀的小丑从札幌搭乘札沼线北上至浦臼,再从浦臼换搭札沼北线——不知是否应该这样称呼——在过了石狩追分一带进入洗手间举枪自杀。
举枪自杀?是什么样的手枪呢?会不会是和发生在函馆本线列车上的杀人事件中相同款式的左轮手枪?但枪和自杀的尸体都消失了,已经无法调查了。
而在那之前,列车离开新十津川车站不久,有身份不明的男人卧轨自杀,载着尸体的列车在行驶中又遇到小丑自杀,而尸体在被发现后又瞬间消失。
列车继续北上,在碧水至北龙间,发生原因不明的出轨事故,很多人说出轨的原因是第一节车厢被抬高。之后,可能因为事故的原因吧,卧轨自杀的尸体也从事故现场消失了。
另一方面,函馆本线上又发生了什么呢?源田组的成员荒正公一从小樽搭乘函馆本线的列车,经过札幌和岩见泽一带时,被身份不明的人用左轮手枪杀死后放置于洗手间内,直到列车驶离神居古潭车站才被发现。
在两条并行铁道上行驶的列车里发生这样的事件,那么,这两者之间应该是有关联的;而且证据应该就在这两条铁道上。
吉敷首先注意到两条铁道的共同点——两边的事件都是以北上的列车为舞台。这中间是否有某种秘密呢?
他移开视线,凝视神田川水面,沉吟着,然后,视线再次回到图上。两条同样北上的铁道并非毫无关联,它们的起点是连在一起的。换句话说,这两条路线——函馆本线和札沼线——是以札幌为分界点、犹如双胞胎般的路线。
这么一来,在这两班列车上登场的人物,荒正公一和身穿小丑服的瘦小男人,他们最初是否有可能搭乘同一班列车呢?应该就是小樽至札幌的函馆本线列车,之后小丑在札幌下车换搭札沼线列车。
吉敷拿出影印的列车时刻表,找到函馆本线的部分,寻找第十一班次列车的行车时间。他立即找到了。
这班列车上午六时二十分自函馆出发,十五时整由小樽开出,十六时零七分抵达札幌,停靠八分钟后,十六时十五分开出。
那么,札沼线方面呢?他找出札沼线的部分,再找到六四五列车的行车时间,发现这是行驶在浦臼至石狩沼田之间的北线列车。六四五列车十九时二十八分驶出浦臼,而与其衔接的南线六一九列车十八时五十三分进入浦臼。之后的六二一列车抵达浦臼的时间是二十时五十分,无法衔接六四五列车。
六一九列车是十六时二十二分自札幌开出,正好可以赶上十六时零七分抵达札幌的函馆本线第十一班次列车。是否能推测他们曾搭乘同一班列车?也就是两人本来一同搭乘第十一班次列车,但是小丑在札幌下车,换搭札沼线的六一九列车。
但他为什么这么做?
在目前的阶段,凭手边的资料是不可能了解的。不过,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至少,可以隐约窥见事件轮廓。最重要的是,在这两条铁道线上发生的事件,很可能都是以函馆本线的小樽为起点。
刚才找牛越帮忙在小樽调查是正确的,无论如何,小樽必定存在着什么内幕,而这内幕很可能就隐藏在马戏团里!对此,吉敷颇有自信。他考虑到必须把影印的列车时刻表送交牛越,便立刻离开了万世桥。
“吉敷,你真是高明!”一开口,牛越以罕见的雀跃口吻说。这是四月十八日星期二的上午。
“我目前在小樽。小樽市户籍处留有记录,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三日至三十一日之间,小樽市大前町青烟水产股份公司仓库原址处曾有吴下马戏团公演。”
“是吗?”吉敷的声调也忍不住提高了。他想:终于成功啦!至少,又向事件核心逼近一步。
“只不过,户籍处和警局里都没有人清楚地知道马戏团演出当时的状况,只听说过大致情况,还好他们介绍了两三位可能了解的人,我正打算前往拜访……”
吉敷真想对牛越鞠躬致谢。
“实在太麻烦你了。”
“哪里,别客气。这也是针对北海道发生的事件的后续调查,却把东京警视厅的大忙人你卷了进来,我还想向你致歉呢!还有,我打电话的目的是告诉你吴下马戏团在东京的事务所的地址,不知你那边是否能同时展开调查。”
“是吗?那当然求之不得。”吉敷说着,准备纸笔。
“虽不知道吴下马戏团目前的事务所是否仍在这里,但……可以念地址了吗?”
“请说。”
“东京都中央区佃一四○一番地吴下马戏团事务所,电话号码是(五七○)一七××,负责人为吴下精太郎。”
“我记下了,谢谢。还有,我已拿到昭和三十一年十二月份的列车时刻表,昨天已传真到札幌警局了。”
“啊,是吗?找到了吗?太好了。我打算今夜回札幌。对了,还有什么事吩咐?”
“这是为求慎重起见……在札沼线的事件中,瘦小的自杀者手中握着一把手枪,还曾当众开了一枪,这是什么手枪?如果能查明就会有很大的帮助。”
“啊,是吗?手枪……看来只好问杉浦了。”
“我也这么认为。杉浦的文章里和行川的小说中都未写明手枪的型号。”
“我明白了。其他呢?”
“没有了。我这边调查吴下马戏团如果有结果的话,会再与你联络。”
“好的。那么,我就在小樽跑一跑。”
“拜托啦!”吉敷挂断电话。
但他马上又拿起话筒,拨了吴下马戏团的电话号码。话筒里传来似是录音的女性声音。
“您拨的电话号码现在是空号。”
吉敷想,调查这件事并不容易。
吃过午饭,吉敷独自前往佃。云层低笼,天气阴沉沉的。
江户时代,这儿被称为“佃岛”,是江户湾内的小岛。这个地方因德川家康入江户城时,让摄津之国[1]佃封的渔民迁居此地,并将在江户湾经营渔业的特权授与他们而得名。但是现在因佃大桥和相生桥相继建成,这里已经失去小岛的味道,成为月岛、胜时等新兴地区的一部分。
吉敷搭出租车到初见桥的十字路口,进入派出所询问马戏团所在的位置——因为那个地址与现在使用的标示已经不一样了。
幸运的是派出所里有一位年长的警察。吉敷一提到一四○一,对方马上就说应该是旧地址,然后从里面拿来一本黑色封面的册子,边掸掉灰尘边翻页。
“啊,是在大川端河川城一带。”
“大川端河川城?”吉敷反问。
“是的。从佃大桥上应该能够见到,就是有高层公寓大楼的那一带。那儿是都市新计划的一环,老旧的建筑物已全部拆除,改建为高层公寓,所以原先住在那附近的人都已迁出。”
“没有人迁入高层公寓吗?”
“这可难说了,听说房租很贵。”
“这里没有那批高层公寓住户的名册吗?”
“这批高层公寓目前尚未全部完工,所以并未送来住户名册。”
“那么,知道负责这一开发计划的公司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吗?”
“知道,请稍等。”老警察又转身入内。这次,他拿出一个塑胶名片盒,放在桌上找了半天,总算找到了。
“就是这张。港区六本木三八九ES大楼,新东京开发股份公司,电话号码是七四○……”
吉敷抄在记事本上。
吉敷马上前往六本木三丁目,很快就找到了ES大楼,这是一幢大量使用铝材和玻璃的摩登大楼。
吉敷在服务台出示警察证件并说明来意后,服务台小姐表示需要名片。吉敷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对方。服务台小姐转身入内,吉敷只好坐在沙发上等待。过了很久,对方才回来,请他上六楼,并说六楼的挎田先生会接待他。
吉敷搭电梯上到六楼,走出铺着黑色御影石的走廊。墙壁上也贴着黑色御影石,气氛静谧,看得出老板花了大把钞票。
吉敷进入走道尽头一间没有房门的房间,可以看到亚克力[2]隔间板对面呈几何图形摆放着许多摩登的白色办公桌,几乎每一张桌上都摆着电脑显示器。这种显示器似能收入桌内,所以没有摆显示器的桌子并不表示这张桌子上没有电脑。椅背是棕色,坐垫是橙色。电脑显示器对面坐着的人里有金发蓝眼的外国人,让吉敷觉得好像来到外国一般。
“啊!”随着一声低呼,坐在入口附近的一个年轻人站起身来。他向身旁的外国男人用英语吩咐什么之后,才走到吉敷身前。
吉敷出示警察证件。男人只说他姓挎田,并没有要拿出名片的意思。
“有什么事吗?”男人用如同电脑般冷漠的声音问。
“我希望知道以前住在佃的大川端河川城的住户们现在的住址。”吉敷说。
吉敷的声音里或许透着些许唐突,挎田一瞬间浮现出轻蔑的表情。
“那是我们公司一个部门负责的工作。”说到这里,年轻男人停住了。
吉敷耐心等待,心想:那又如何呢?既然是自己公司的一个部门负责,公司内应该留有名册吧!
“我想知道的人是吴下精太郎,以前就住在这附近。”吉敷说。
男人终于有了一个动作。很奇妙,他会让人联想到电脑,仿佛若不输入某种资料,就无法转入下一个程序。
他坐在自己座位上,操作着键盘,显示器屏幕陆续出现某些英文。之后,他催促般地要吉敷在一旁的椅子坐下。吉敷慢慢坐下了。
“旧居民归入哪个档内,需要费一些时间才能查到。”
听男人的口气,过去住在这儿的居民就如同殖民地的原住民一般,而他就像以亚洲为殖民地、自以为高高在上的白种人。
“由贵公司的部门负责,却没有明确的名册吗?”吉敷问。
“那个部门与M大楼开发有密切关系,所以……接下来是企业秘密,请别往这边看。”男人一面操作键盘,一面冷冷说道。
“啊,找到了。”男人冷漠地说着,屏幕上出现了一串英文字母,“吴下精太郎打算迁居到河川城一一○四号,目前正等待完工,暂居银座七丁目四之X,G综合公寓,电话号码是……”
“请等一等。”吉敷掏出记事本,迅速记下。
男人默默注视依然以这种古老的方式工作的吉敷。
抄完后,照理已经没事了,但吉敷却觉得就这样离开有所不甘。他请男人来到走廊,问道:“河川城预计何时完工?”
“八月份。”
“我前些日子也去过东银座的源田大楼开发公司。”
“哼!”男人唇际浮现出轻蔑的笑容,似乎在说:那种二流公司算什么!
“因为你们,东京的环境完全改变了。”吉敷讽刺道,“地价高涨,昔日的悠闲情怀也荡然无存。”
“你是想说,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心灵默契也消失了,是吗?这种情绪化的攻击我们早就听得耳朵长趼了。这座城市位于环太平洋一线的突起处。目前已不是讲那种风凉话的时候,白种人认为有色人种是劣等人,如果我们站在最前线的人稍有退缩,不可想象我们会被如何欺压,你能理解吗?
“如果不想跟上时代潮流,只要维持现状即可。但不管是哪里,土地价格都会上涨的,你看,香港不也是一样吗?抱歉,我很忙,失陪了。”
说完,这位年轻的企业尖兵转身,背向吉敷而去。
吉敷目送对方背影,良久,才走向电梯。
2
吉敷利用ES大楼一楼大厅的公用电话,打电话到G综合公寓,请总机小姐转接吴下精太郎的房间。
吉敷表明身份,说明目前正在调查某桩事件,想了解昭和三十二年一月吴下马戏团的内部情形,希望能和对方见面。
“啊……”老人声音中断了,很明显是怕麻烦。
“不会耽搁太多时间,我现在马上过去。”
“我正想出门散步。”老人说。
“那么,请指定附近的咖啡店。”吉敷毫不在意地说。
老人回答道:“最近的咖啡店不是老年人去的地方。”之后,他接着说:“好吧!三十分钟后在圣路加医院正门玄关碰面。”
“没问题。”吉敖搁回话筒。看看表,已经下午四点半了。
吉敷在筑地[3]下了地铁,朝圣路加医院走去。天空开始下雨。
是雾雨,不大,但吉敷没有带伞。铺石板的人行道很快泛黑,映照出行人的身影。擦过护栏疾驰离去的车子也溅起了水花。
吉敷加快步伐,沿着建筑物的屋檐朝圣路加医院前进。不久,他来到医院低矮的围墙旁。墙内停满了汽车,雨滴从车顶往下滑落。
吉敷进入正门,往像是玄关的入口跑去。他看到檐下站着一位神情冷漠、拄着拐杖、戴着帽子的老人。
吉敷小心翼翼地跑到檐下的老人身旁,问道:“请问是吴下先生吗?”
“是的。”老人回答。
吉敖出示证件。老人上身微向前倾,倚着拐杖看了看证件,然后满足似的点了两三下头。
大概有八十岁吧!他的头发被帽子盖住,看不见颜色,但应该是白发;身材矮小,仅比吉敷的肩膀稍高些;五官轮廓很深,眼窝低陷,鼻子稍大,乍看像是外国人。老人全身没有赘肉,可能年轻时代锻练过吧!
“刑事先生想问我什么?”老人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
进出医院的人们频繁从吉敷和老人身旁走过。吉敷觉得他们妨碍通行,很想改变地点,但外面正在下雨。
“在这儿站着讲话也不方便,何不找一家咖啡店……”
“我没告诉过你我很讨厌咖啡店吗?”老人立即回答,“如果讨厌这儿,那就边走边谈吧!反正我也要走到佃,每天都是这样。”
“但是,下雨了。”
“我带伞了,虽然只有一把,不过应该够用。”老人撑开伞,开始快步走下石阶。
吉敷跟在老人身旁。两人沿着圣路加医院往前走。
“你经常在这附近散步吗?”吉敷问。
“每天都要走一趟。这一带是我最喜爱的散步地点。”
吉敷仔细一看才发觉,虽然在雨中,这一带却仍具有相当的风情,有许多围着围墙、很雅致的宅邸。他对老人提及这些。
老人缓步走着,视线望向前方说:“这一带当初是外国人的住宅区,是东京最奢华的地区,至今仍保存着许多当时留下的景物,像这座圣路加医院,就是美式的建筑物。
“以前,我很想成为建筑师,所以对这些非常了解。这座医院,还有现在的东京都庭园美术馆、旧朝香宫邸,以及日比谷活动中心都是西式建筑,其中,朝香宫邸是法国的。
“但对毫无兴趣的人谈这些,一定很无聊吧?”
吉敷回头望向圣路加医院。那是以直线构图的有趣建筑物,建筑物顶端四周有阿拉伯风格的图案。
“你想问吴下马戏团时代的什么事?”老人仍旧凝视前方。步行对他而言似乎有些辛苦,不过并未浮现在表情中。
吉敷帮老人撑伞。
“我想请教昭和三十二年一月在小樽举行的巡回演出。”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老人似在搜寻记忆,“啊,我们的确曾到北海道巡回演出,在隆冬的皑皑白雪中,连车子都无法使用,糟透了。”
“马戏团冬天也要演出吗?”
“要,只是,如果天气太冷,手脚会冻僵,表演失败的概率会很高。”
“你们曾在小樽青烟水产仓库的旧址搭帐篷演出,对吧?”
“啊,应该不会错……对了,没错。”
“当时,在一月二十八九日之间,马戏团内部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内部?你的意思是……这就不记得了。应该是有吧……可是,时隔这么多年,又遭遇到各种事……在马戏团里,出现一些小事是家常便饭。”
吉敷从西装内兜掏出花魁打扮的、年轻时代的樱井佳子的照片给吴下看。
老人从口袋里取出眼镜盒,打开,戴上眼镜。忽然间,他停下了脚步。
“啊,这是阿澄,踩球的阿澄!为什么你有这样的照片?阿澄现在怎么样了?”
老人的视线第一次望向吉敷。隔着老花镜,老人低陷的眼眸因惊讶而睁得滚圆。
“你说是阿澄?”
“是的,但那是艺名,本名我已经忘记了。”
“是樱井佳子。”
“对,没错,或许是这样。”
“这个人表演什么呢?”
“什么……这个嘛,我们团里的人什么都会,也都有过表演,包括空中飞人、走钢索、踩球等等。”
“她很受欢迎吗?”
“根本就是我们团里的当家演员,若以现在的方式形容,等于是吴下马戏团的超级巨星。她最常表演的节目是打扮成花魁走钢索或踩球,由于很漂亮,几乎所有观众都是为了看她而来,很多人每天都来捧场。”
果然不出所料。
吉敷内心激动无比。樱井佳子在吴下马戏团是以花魁打扮表演特技,所以,行川见到樱井打扮成花魁,立刻就认出了她。也就是说,行川郁夫应该也在吴下马戏团里待过!
吉敷拿出行川老人的照片递给对方。这是现在的照片,由于过了三十年,或许吴下很难判断出来。
“这人我不认识,他是谁?”果不其然,吴下摇摇头。
“姓名是行川郁夫,你应该认识才对。”
“行川郁夫……不认识。我不记得叫这个名字的人。”
“不可能的,请你仔细看看。虽然这是现在的照片,但三十年前他应该在吴下马戏团里待过。”
“但我不记得这个名字……”
“身材很矮,不到一百五十公分,会吹口琴,极可能是小丑。”
“小丑?会吹口琴?啊……会是吕吗?”
“吕?”
“是的,吕,吕氏兄弟。我想起来了,这是现在的照片?这么说,那家伙还活着?”
“吕氏兄弟?这是怎么一回事?”由于事出意外,吉敷头脑一片混乱。
“兄弟俩都在我们团里,是一对小丑。他们是朝鲜人,是很不错的家伙。我们在北海道演出期间,他们自称是从桦太——不,现在应称为库页岛吧——逃出来加入我们的。他工作非常卖力,脑子也聪明……现在人在哪里?”
“我想应该不对吧!这位老人叫行川郁夫,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出生于藤枝市,在藤枝有户籍和房产,不会有错。”
“不可能!吹奏口琴,兄弟都是小丑,在我们团里只有吕氏兄弟。
“不,是否是兄弟我不知道,但,或许不是吧?”
如果是兄弟,另外一人去了哪里?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昭和三十一二年。”
“那不就对了!当时会吹口琴的小丑,我们团里只有吕氏兄弟,之后他们就失踪了。”
“失踪?”
“嗯。对啦,我想起来了,不错,是昭和三十二年正月在小樽演出时,马戏团的招牌演员阿澄和兄弟里的弟弟私奔了,当时给我们造成很大的困扰。”
“私奔?”
“没错,是私奔。团里的年轻人都迷恋阿澄,想不到她会和吕……我们可遇到了大麻烦,急忙征招美女入团,但是,却无人愿意打扮成花魁模样走钢索。虽然演空中飞人的女孩改为扮花魁踩球,演出却并不顺利。这是我在小樽留下的最深刻回忆。”
“这桩私奔是发生在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吧?”
“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不错,我想是那个时间,是演出结束的三天前。后来哥哥也离开了,留信道歉说‘对不起,本月的薪水不要了’。”
吴下的肯定,反而让吉敷不知所措。行川是吕吗?如果是,他的经历就查明了,也了解了他和樱井的关系,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但是……
“吕氏兄弟不会写日文,口语也很差劲,不过表演小丑倒无所谓……”
这点,也和行川在宫城监狱里的言行一致!
“他们突然离开未免太忘恩负义了。”
“可以这么说,问题是,他们无依无靠,我们等于白白利用他们演出……的确,阿澄被带走对我们马戏团造成了相当大的打击,但毕竟已是过去之事……”
行川真的是吕?如果是,藤枝市行川的户籍和房子究竟又是怎么回事?事情发展成这样完全出乎吉敷的意料。
吉敷在雾雨中默默走着,整理着脑海中的思绪,同时把老人还给自己的照片收回口袋,不过老人并未收起老花镜。
兄弟——这点真是出人意料!
行川是外国人?是真的吗?
“吕氏兄弟的姓名是什么呢?”
“嗯,应该是……瘦小的哥哥叫吕泰永,弟弟则叫吕泰明,但记不太清楚了,因为我从未叫过他们的全名,也没有写过。”
“那你们是怎么叫他们的?”
“我想是叫阿永和阿明吧!两人在团里都很受欢迎,弟弟身材很好,兄弟俩脸长得很相似!”
“弟弟身材很高吗?”
“很高,可能有一百八十公分吧!”
“两人都表演什么呢?”
“什么都有。一般人一提到马戏团里的空中飞人,会以为他们一辈子只当空中飞人,但绝对没有这回事。他们也会走钢索和训演动物,甚至做其他任何表演。所以,他们兄弟既一同演小丑,也会帮忙卖零食,还要做许多其他工作。”
“哦,是这样吗?”
吉敷对此一无所知。
“马戏团就像一家人,手边没事儿的就帮别人,只是,吕氏兄弟的哥哥因为身材矮小,只能表演小丑,否则很容易被一眼看穿。”
“樱井佳子也一样做很多事吗?”
“不,毕竟她是团内最具号召力的大明星,所以被当成公主般伺候。”
“那样不会出问题吗?”
“是有人反感,所以,我早就预感到她会离开。阿澄现在怎么了?”
“这个月三号去世了。”
“死了?”
“她离开后完全没再与你联络吗?”
“完全没有。她怎么死的?”
“被人杀害的。”
“被人杀害?这个月的三号?被谁?在哪里?”吴下老人非常惊讶,停下脚步。
雾雨静静飘落在他瘦削的肩上。
“浅草,浅草寺旁的商店街。”
“浅草?她住在浅草吗?但……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先生和孩子呢?”
“没有。独自经营一家小食品店。”
“独自?那么,吕呢?”老人老花镜片后的眼眸圆睁。
吉敷犹豫了,不知是否该说出这样的话。不过,报纸杂志都已报道过这桩事件,只是吴下老人没看到而已。何况,说出来或许能让老人再讲出一些内幕。
“她是被吕杀死的。”
“吕?哪一个?”
“哥哥,身材瘦小的那个。”
老人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怔立在吉敷帮忙撑着的伞下。
“但是,前提必须是照片上的老人是吕泰永。”
“刚刚的照片再借我看一下。”吴下老人激动地说。
吉敷再度从口袋里取出照片。
老人一把抓过照片,上下打量着,双手不住颤抖。
“没错,是吕泰永,嘴巴、眼睛和眉毛都有几分神似,的确是瘦了不少……是老了吧!如果不仔细看,分辨不出是谁。他经历了什么样的人生呢?一定很辛苦吧……可是……”
吴下把照片还给吉敷,眼里泛着泪光。
“为什么会对阿澄……”
“我就是希望能了解这点。”吉敷立刻接着说,“世人误解这桩杀人事件,认为只是为了区区十二元的消费税而行凶,但不可能!我不相信,所以才独自调查,听了你方才的话,我更肯定自己不会错。
“所以,能否告诉我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或者,你觉得这桩杀人事件的理由是什么?”
吴下老人再度缓步往前走。前方可以看见佃大桥,两人慢慢走上桥的石阶。
“你问我为什么,我也不明白,因为我一直以为吕泰明和阿澄在一起,而哥哥泰永已经回国了。”
如果把行川郁夫看做吕泰永,那么,哥哥还活着;阿澄——即樱井佳子——也活到这个月三号。但是,弟弟泰明去哪里了呢?只有他消失无踪。
“在马戏团时,哥哥泰永是否曾因什么事而怀恨樱井佳子?”
“这个嘛……他或多或少曾受过虐待,不过并未严重到会因此而杀人。如果有,应该也是在离开马戏团之后吧,毕竟他们离开已经三十多年了。”
或许是这样吧——吉敷感叹着。
但是,也不对。樱井佳子离开马戏团后,当年就在吉原出现,这时已无吕泰明的消息——在她背后存在的男人是源田平吾。
假定行川是吕泰永,他可能为了找到樱井佳子并杀死她,而舍弃归国之梦,定居在静冈附近。整整三十二年,他丝毫不放弃复仇之念,这中间一定有非常重大的理由。
这不可能是离开吴下马戏团之后发生的事情,但也不是在马戏团时发生的。吕泰永会对樱井佳子如此怨恨,难道是因为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当夜发生了某件事吗?
吉敷和吴下并肩爬上通往佃大桥的石阶。
“樱井,不,阿澄离开马戏团后,马上在吉原出现,当时她幕后的支持者是源田平吾。”
“源田?”吴下又似在搜寻记忆。
“在旭川经营源田组营造厂,你有印象吗?”
“源田嘛,是有这么一个人……自从在旭川演出后,他就对阿澄有意思,一直纠缠不休,不管我们去札幌、苫小牧,或是小樽,他都紧跟着。”
“你是如何处理这件事的?”
“我对阿澄说绝对不行,不能成为那种流氓的情妇,不管对方嘴巴讲得多好听。我严禁阿澄去见源田派来的人,也派人告知源田说阿澄是马戏团的台柱,绝对不让她离开。”
“阿澄听你的话吗?”
“不,她已经厌倦马戏团的生活了。她从小就过着马戏团生活,一心想出去看看外头的世界。”
“所以和吕泰明私奔了?”
“或许吧!如果是和吕泰明在一起,我不会反对。但是,阿澄只是想看看外头的世界,所以我派团员轮流监视她。若没有内部的人帮忙,她应该出不了帐篷。”
佃大桥是距水面相当高的、铁制的、崭新而乏味的桥梁。车辆以飞快速度掠过,倚着人行道栏杆,能俯瞰桥底下褐色的宽阔水面。
这儿已是江户湾,有几艘船驶过,雾雨静静地洒落船上。
此时,吉敷脑海里已能隐约见到一月二十九日发生的事件的轮廓。樱井佳子利用行川郁夫的弟弟——即吕泰明——逃离吴下马戏团,但她的最终目标并非贫穷的吕泰明,而是源田平吾。源田可能告诉樱井,只要她到东京,就会让她过上奢华的生活吧!
厌腻不停迁移演出的马戏团生活,樱井左思右想之后,决定相信源田所说的话。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她逃离了马戏团的帐篷,从小樽车站搭乘开往旭川的第十一班次列车——但接下来吉敷就搞不懂了。
源田的手下也搭乘了第十一班次列车,这点应该不会错。问题是,那个姓荒正的人却在列车驶经奈井江、丰沼一带时,在列车洗手间被射杀——凶手是吕泰明吗?
假定是,那么吕泰明和樱井佳子又去了哪里?樱井不说,吕泰明后来就如烟雾般消失了。
另外,在更早之前,列车抵达札幌车站时,吕泰明之兄行川下了第十一班次列车,转搭札沼线的六一九列车,理由何在?他为什么和弟弟分开呢?更何况,行川后来又在浦臼换搭六四五列车,在过了石狩追分一带,于洗手间内自杀……
不可能!事实上行川郁夫还活着。那,当夜在洗手间用手枪自杀的瘦小男人是谁?
当然不会是行川!那么,吕泰永和行川是不同的人吗?问题是,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的瘦小男人绝对不多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吉敷简直想大叫。这桩事件到底要怎样解释?他觉得头都要爆了——两条铁道,两趟列车上几乎同时发生的几桩事件纠缠不清,简直就是迷宫!吉敷已不想多言,默默走过佃大桥。过了桥,回头一看,在雾霭低笼的视野里,圣路加医院已变得很模糊,无论如何,这都是非常东京化的风景。
他们走下阶梯——可能为了提高桥的高度才铺设石阶的吧!由于底下已非河川,而是东京湾的一部分,大型船只进出很频繁,所以有必要架高桥梁。
穿过桥下,过了大马路,吴下默不作声。
两个人进入一条小巷。突然,眼前展开了仿佛江户时代的街区。有一家瓦屋顶上面挂着时代剧里常见的大招牌——“佃煮”——的店面,此外,卖“佃煮”的店面还有不少家。
店门前铺着大石块,石块被雨湿濡,仿佛被擦拭过般反射亮光。店门是镶嵌的玻璃,在马路上能清楚见到里面排列的玻璃柜。
江户时代可能没有玻璃,店门口只挂着一块布。家家户户的屋檐都很低,让吉敷不由自主想起浅草。江户时代的住家都很低矮,营造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风情!
走过这条巷道后,两人来到一座红色桥梁上,这是一处小型码头,狭窄的水路上系满了渔船和小舟,在雨中飘摇。吉敷想起来了,这儿在昔日乃是渔夫们居住的小岛。
过了红色小桥,沿水塘左转,可见到白木制成的崭新小舟。这儿是前往江户湾,甚至前往外海的船只归来时的窝巢,这种情景,可能从江户时代就未曾改变吧!
不过,现在沿着水塘也陆续建起了高层公寓。
顺道前行,两人来到一座漂亮的小公园。这里有干净整齐的绿地和小水池,四处散置着新式长椅。穿过公园,来到可俯瞰江户湾的海边高台上。这里有一栋形状奇怪的白墙建筑物,吴下朝该建筑物走去。
“这建筑是依照江户时代的灯塔重建的,因为以前在这座佃岛四周有许多渔船往来。”
两人来到建筑物的白墙边——这似乎是新建不久的建筑吧!
雨还是下个不停。灯塔四周也有长椅,但是都淋湿了,不能坐。两人面向海面,并肩站着。
前方是在雾雨中静置的江户湾和佃大桥,右侧就是大河川城及一些摩天大楼。吉敷想起方才见过的新东京开发股份公司的年轻职员。
“由这儿虽看不见,但那边有一座相生桥,很久以前就建成了;而靠银座这边的佃大桥却是最近才完成的。所以,战后有很长一段时期,这边仍靠渡船和对岸往来。”吴下老人似乎并不怀念往昔,而是用非常生硬的语气说道。
春日漫长的白昼似乎也即将在雾雨中结束了。
“我生长在此地,很喜欢渡船,经常搭乘,最喜欢就是这种时刻。日暮时分,搭船驶向对面,会产生一种奇妙的奢华感,尤其是边闻着晚饭香气边来到码头。在夕阳的照耀下上船,感觉很幸福,那是战前最美好的一段日子。”
“为什么会有奢华感呢?”
“那是因为,这座岛上住了很多在银座咖啡店上班的女服务生,不,现在应该是称为女侍应生吧!她们每到这个时刻,都会搭船出门上班。”
“啊,原来如此。”
“这座岛有如洞穴一般,尽管位于灯火辉煌的银座背面,事实上却很寂寥,简直像乡下村镇般静寂,但却是别有一番风情。不过,一旦架上这样粗俗的桥梁,就变得索然无味了,仿佛成为了对岸的一部分。或许,现在已无人认为这里是一座小岛了吧!”
吉敷点点头。
“所以你才打算住在那个公寓里?”
“是的,我不想离开这儿,毕竟是在此长大的,也希望死在这里。东京这个地方,一旦卖掉房产迁居别处,就再也回不来了。”
“怎么说?”
“当然是地价高涨了,而且是毫无依据的飙涨。同时,物价也在飞涨,如果我不是一直在打拼,也许就活不下去了。”
两人接下来又沉默良久。
“吴下马戏团后来怎么了?”
“昭和四十七年解散了。”
“为什么?”
“一方面我年纪大了,另一方面,时代也已经不同了。当时整个日本正风行什么列岛改造运动,全国已经找不到能搭建帐篷的空地了,而且年轻人在进入马戏团不久就因吃不了苦而离开;再加上人权法、儿童福利法、劳基法等等的限制,已经不是能经营马戏团的时代了。”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经营马戏团的?”
“我家世代相传的。我们从江户时代就靠杂耍谋生,到了明治时代改为表演马戏……我虽不想继承,但身为长子,总是没办法的事。”
“练习场也在这儿?”
“不,是在两国那边。”
“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吧,地价这么高……”
“没错,要维持一个马戏团,既得有广阔的土地,还得花钱,在东京弄马戏团,实在不可能。以目前的地价,做什么生意都划不来,尤其是马戏团!属于那种东西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和这儿的风情一样,注定要消失的。”说着,吴下老人沉默了。
夕阳沉没于雾雨和雨云的背面。
“但是,吕泰永会杀死阿澄……应该是有相当重大的理由吧……”老人转头凝视着吉敷,“如果你希望对吕氏兄弟有更多了解,可以试着去找住在热海的八坂,待会儿我会给你他的住址。吕氏兄弟在马戏团时,和他最亲近了。”
3
吉敷在JR东海道线的藤枝车站下车。他是从新干线的静冈车站来到这里。时间是四月二十日星期四上午。
他是来找在昭和三十六年以绑架并杀人的罪名,将行川郁夫逮捕的便山宗俊的。
吉敷的调查不断发掘出重大谜团,最重要的一点是,户籍在静冈县藤枝市上新田町二二○八的行川郁夫极可能是由库页岛偷渡过来的吕泰永——若不能确定这件事的真假,调查将无法继续进行。
行川有可能是吕泰永吗?如果不是,那么调查必须回归原点重新开始。
便山是大正二年出生,现年应该七十六岁。吉敷将藤枝警局给他的地址告诉出租车司机时,司机一瞬间浮现出类似沉吟的表情。等车子开始行进,吉敷才发现距离真是很远。
下了出租车,眼前是如悬崖边缘般的道路,脚边有石墙和树丛,底下是岩石和白浪,微微可以听见浪涛声。
穿过马路,狭窄的陡坡路沿山侧上升。吉敷抬起头往上看,到处可见石阶。司机告诉吉敷,地址就在坡路顶上。
吉敷开始往上爬。天气非常晴朗,阳光灿烂,山边处处可见樱树,却都已凋零。一旦加快步伐,吉敷便觉得全身冒汗。
坡路中间的,路旁唐突地竖立着一块老朽的木牌,上面钉着“便山”的名牌,看样子这似乎就是便山宗俊的住处了。感觉上这里环境不坏,虽位于陡坡半途,开车上来会有些困难,但是,狭窄的庭院里有菜园,还能俯瞰骏河湾。
不过,房子和庭院都非常荒芜。庭院内杂草茂密,塑胶袋和纸屑到处都是,房屋也很老旧,玻璃到处有裂痕。屋檐低矮,屋顶上的电视天线已被腐蚀。
玄关前摆放着几个已缺角的保丽龙[4]箱子,里面是脏污的盆栽,大多已枯萎并翻倒。
吉敷摇摇头——便山在这里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推开玄关门,吉敷问道:“有人在家吗?”
没人回答。隔了很久,昏暗的走廊仿佛有谁走过来。外面太亮了,以致屋内显得格外阴暗。
一个骨骼粗壮、瘦瘦的高大老人出现了。他的头顶上已完全没有头发,眼窝凹陷,鼻子又大又圆,左鼻孔下方有一大片不知是胎痣或什么的黑块,身穿蓝色细格的皱巴巴的和服。大概是经常盘腿而坐吧,他的和服前摆已经变形,露出长满浓毛的胫骨。
“请问是便山先生吗?”
对方默默点头。
吉敷出示警察证件说:“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吉敷,有些事向你请教。”
但是,便山毫无反应,只是用锐利的视线打量吉敷。片刻之后,他才低声说:“请到庭院的回廊……”
他的声音给人以晦暗的印象,而且声调很高,很像女人的声音。
吉敷来到庭院时,便山也走到玻璃门对面,很费力地拉开门,让吉敷在回廊坐下。
吉敷坐下,边眺望海面,边称赞这儿的环境,天南海北地聊着。一旦打开话匣子,吉敷发现便山绝不是冷漠的男人,甚至还可说是十分健谈。他还站起来打算泡茶,吉敷赶忙阻止。但他仍旧站起来,搬来一张折叠式的小桌,桌上放着水瓶和茶具。
他非常艰难地打开茶罐盖,手不住颤抖,也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饮酒过度。正这样想时,吉敷从便山口中闻到了阵阵酒气。
“你一个人住?”吉敷禁不住问道。
“老婆跑了。”便山以粗暴的口气回答,声音里仿佛含有怒意,但马上又恢复柔和的口气,“自己一个人,总是很不方便。”
看来他的情绪不是十分稳定,也许是喝醉的关系。
泡好茶后,吉敷啜了一口,这才慢慢说明来意——包括在东京浅草发生的、乍看是因消费税杀人的行川郁夫事件,以及自己为追查这一事件而前往东北的宫城的事,还有北海道发生的多桩离奇事件和吴下马戏团的事,甚至吴下马戏团团长所说的行川郁夫其实是朝鲜人吕泰永……
从吉敷提到行川郁夫这个姓名开始,便山的神情很明显改变了,看来他似乎记得行川郁夫这个人。
“所以,若不能确定行川是否就是吕泰永,调查便无法再继续进行。如果确定行川和吕泰永不是同一个人,我们还要安排另外的行动方案。我这次前来是想向便山先生请教昭和三十六年的绑架幼童并撕票事件的详情。”
吉敷凝视着便山。
便山久久不做声,突然笑了起来,然后开口说:“别把我看扁了。”
吉敷耐心等待着。
沉默笼罩着四周,春天的微风带来植物的芳香气息。
“你大老远从东京来,就是想盘问我过去有没有犯过什么错吧?”便山喃喃说道。
“不,便山先生,请不要误会。”吉敷急忙说,“不是你本人的问题,而是,行川的真实身份对这桩事件的调查非常重要。”
“我不知道。”便山的声音犹若雷鸣,眼尾往上吊,闪动着疯狂的光芒,“想想自己的身份吧!我可算是你的老前辈,和你父亲相当,你居然用那样的口气对我说话?半点礼貌都不懂,混账东西!”
便山的肩膀在不住颤抖。
吉敷静静等待他说完,才说道:“这并非礼貌或道德的问题,就算你过去做了些什么,我也不放在心上,我只想知道行川是否是吕泰永。”
“有人目击那家伙和被绑架的孩子在一起!很遗憾,如果你不服,可以去告我。”
便山一脚踢翻小桌,哗啦一声巨响,茶杯掉落在庭院的地上,泥土被染成黑色。
吉敷站起身来,捡起茶杯,扶正桌子。
“便山先生,坦白说,我现在看重的并非是行川是否冤枉,而是想知道现在以‘行川郁夫’为名的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是在藤枝市持有户籍和房子的行川郁夫。”
“我为了日本,为了日本人,为藤枝市奋斗至今。”便山开始叫嚷,“可是,为何要受到这种打击呢?我到底做了什么?如果没有我,这个藤枝市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模样。”
“便山先生,那和这件事无关。”
“世人知道什么?罪犯总是奸诈的,如果好好和他们谈,他们绝对不会讲真话,要等他们讲出真话,最少要花几十年的时间。”
便山再度踢翻桌子。
“我做事都是为了世人,我为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我是在拼命,不怕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你想想,这个世上若没有警察,会变成什么样?
“所以,你找错攻击对象了,如果要指责我,世上还有不知多少更恶劣的家伙,不是吗?真搞不懂你在想些什么!混账东西!我只希望安静地度过晚年罢了。”
吉敷静静站着,等待便山平息怒气。
“行川郁夫在藤枝市的户籍是你刻意安排的吗?昭和三十六年时,主人行川善次病殁,你让在公园收旧货的瘦小男人迁入此户籍,然后制作了移送检方的资料,是吗?”
“你这门外汉,根本不了解什么叫调查。”便山大叫。虽然年近八十岁,刑事的旧习似乎仍未改掉。或许,这种男人才是天生当刑事的材料吧!
便山终于疲倦了,颓然坐在地板上,沉默良久,之后开始静静哭泣。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是为了社会、为了正义而努力,但,现在的我变成了什么样子?居然连这种乳臭未干的小鬼都来冷嘲热讽!像你这种家伙,根本不明白什么是世态炎凉,什么是社会法则,只是个不懂事的小鬼。”便山自言自语般的说着。
“你伪造行川郁夫的户籍,事实上,你根本不知道他的姓名身世,对吧?”
“但是,你要证实这点是很困难的。”便山气愤地说。
“没必要证实。我并不想加罪于你,只要知道行川的真实身份就行了。户籍是你伪造的,对吧?”
“那是没办法的事,你能了解无法逮捕明知是凶手的人的痛苦吗?”
“并不是没有户籍就不能逮捕。”
“那表示你根本不懂。”
“但,结果若是冤狱呢?那未免太可笑了。”
“什么!你别睁着眼睛说瞎话!”在茶杯和桌子之后,便山自己也摔落庭院。
吉敷后退数步,避开,慢慢离去。无论如何,他来藤枝的目的已经达成。
“站住!懦弱的家伙,你想逃?”
便山仍在背后大叫,吉敷知道他并没有突然中风。不过,看样子,这位昔日的魔鬼刑事目前过着相当悲惨的生活。
吉敷虽然是警方的人,不过却很了解身陷牢狱近三十年的行川——不,是吕泰永——心中的不甘。
走出便山家,左转,吉敷仿佛奔向大海一样走下坡道。
4
吉敷直接前往热海去见八坂。他买了车站的盒饭当做午餐。
在开往热海的列车上,吉敷思索着。既然知道行川郁夫是吕泰永,一切就能顺利进行下去了。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他在见八坂之前先去见了便山。
吉敷希望知道更多在吴下马戏团时代的吕泰永,以及弟弟吕泰明的事,更希望了解他们和樱井佳子的关系。在这之前,事件被时间的面纱包裹了三十二年,到了目前的阶段,登场人物的轮廓已清晰浮现出来了。
行川郁夫就是吕泰永这点出乎意料,而在吕泰明这位从未想到过的人物出现后,感觉上登场人物终于到齐了——毕竟,这个人一直隐藏于暗处。
调查有了相当的进展,但是,两条铁道路线的两班列车上同时发生的组合谜团却依然无法解开。所谓的组合谜团是:
第一,札沼线上身穿小丑服的瘦小男人自杀,而且尸体消失。如果把尸体消失视为独立事件,则离奇事件就有六桩,但是两者是在极短时间内连续发生的,可以视为同一事件。
第二桩事件是列车的出轨。这个不明原因的出轨才真是奇妙诡异。意外事故发生后,警方判断在铁轨上放置石块之类的可能性极小,而且,若是在铁轨上动了这类手脚,最先出轨的应该是最前方的车头。
第三桩是卧轨的尸体在列车出轨前站起来走路。这简直就是怪谈!
第四桩则是卧轨自杀事故,发生于现在的新十津川车站附近。
第五桩则是另一条铁道路线——函馆本线——上的列车洗手间里发生的暴力组织分子荒正公一被枪杀的事件。这桩事件和札沼线列车上发生的事件不同,没有正式的文件记录,更没有证人的证言,目前知道的只有结果。也许这桩事件并不亚于札沼线的事件,同样伴随着令人不解的现象!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在北海道发生的这五桩事件也许可称为灵异现象,它们应该算做一个组合谜团。然而,这个谜团太棘手了,光从三十二年都没人能解开这点而言,即可明白其困难程度非同一般。
等一下!吉敷突然想到,自己一直认为这些事件乃是在两条并行的铁道路线上同时发生,但是,真的是那样吗?如果试着将这五桩事件依发生的时间顺序整理,会是何种情形?假定有的事件的发生时间完全重叠,的确可以视为在不同场所发生的不同事件,但……
吉敷拿出记事本,首先写出五桩事件各自发生的时刻。第一桩是札沼线列车上的小丑自杀事件。依杉浦邦人的文章,时间是六四五列车离开石狩追分后不久,而依当时的列车时刻表,六四五列车是二十时十八分自石狩追分开出,自杀事件应发生于二十时十九分或二十分左右。积雪可能导致列车行车稍有延误,那么假设为二十时二十分应该是最准确的。
接下来是列车的出轨,这与卧轨自杀的尸体站起来行走约莫是相同的时刻——先是尸体站起,紧接着列车发生出轨。依杉浦的文章,事件发生在碧水和北龙之间,而依列车时刻表,从碧水开出的时间是二十时三十六分,到达北龙则为二十时四十一分。因为是在两者之间,推定时间为二十时三十九分至四十分最为恰当。那么,尸体步行是二十时三十九分,列车出轨为二十时四十分,不会相差太多。
然后是卧轨自杀。依记录,这是发生于列车离开新十津川车站后不久。列车从新十津川车站开出的时间是十九时五十二分,如此一来,事件应是发生于十九时五十三分左右。
札沼线方面大略如上,而函馆本线的第十一班次列车呢?
荒正公一的尸体随第十一班次列车抵达旭川时,依尸体体温等状况推测,推定死亡时间是大约两个小时前,也就是列车行经奈井江、丰沼一带。从时间上来说,是十八时十五分至二十二分之间,也就是十八时二十分左右。
吉敷将五桩事件的发生时间写在记事本上,却发现毫无重叠之处。也就是说,这一连串的事件宛如一条河流般,顺畅地往前推行,一桩结束后,下一桩发生,最先发生的则是函馆本线上荒正公一被杀事件。
一、十八时二十分,荒正公一在函馆本线第十一班次列车上被人杀害。
二、十九时五十三分,札沼线第六四五次列车发生卧轨自杀事件,死者身份不明。
三、二十时二十分,小丑举枪自杀,紧接着尸体消失。
四、二十时三十九分,卧轨自杀的尸体站起来行走。
五、二十时四十分,六四五列车出轨。
据此,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的一连串事故若被视为一个谜团,则谜团始于十八时二十分,结束于二十时四十分,演出时长大约为两小时二十分。
关于这些事件,吉敷仍有几处不明白的地方。
一是卧轨自杀。自杀者的身份至今不明,原因是尸体从列车出轨现场消失。
另外一点,列车出轨前,杉浦邦人见到车厢窗外一片鲜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点因后来发生的重大事件而被人忽略。
还有,如夏天无数昆虫振翅般的嗡嗡声也令人不解。行川,不,吕泰永的小说里也提及这个声音,同时,列车司机德大寺也听见了。这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以上都不是能够轻易回答的问题。吉敷脑子一片混乱的时候,自静冈转搭的新干线已经抵达热海。
吉敷打电话给八坂秀作。八坂正好在家——吉敷在东京时已用电话和对方联络过。
八坂的语气非常柔和,和便山形成鲜明对比。他要吉敷搭乘三号巴士,在入舟神社前下车。
吉敷在入舟神社前下车时,一位身材矮小的银发男人已在巴士站等候。吉敷本来猜想对方应该更老些,结果却出乎意料。他顶多五十岁,戴着眼镜。
吉敷与对方点头打招呼,八坂立刻露出笑容,不住点头作揖,然后快步走过来。
“我是八坂,让你这么大老远前来,实在不好意思,辛苦了!”
八坂客气的态度反而让吉敷不好意思。他与便山强烈的对比更令吉敷几乎忍不住笑出来。
两人是在布满青苔的旧石墙处碰头,之后并肩往前走。走了没多远,石墙变成篱墙,沿篱墙左转,是一条陡斜的上坡路。
“我就住在上面。”八坂边说边往上走。
他目前住在老人安养中心。吉敷本来表示不需要对方特别出来接自己,但是八坂回答反正闲着无聊,走一走算是运动。
可能是以前在马戏团锻炼过吧,即使上坡,八坂却不吁不喘。
这里是静谧的住宅区,四周不见咖啡店或商店。
“每天都有一趟小型巴士驶去市区。”八坂说。他虽然身材矮小,腰杆却挺得很直。
老人安养中心位于坡路的中间。进入镶嵌着玻璃的玄关门,左右两边是脱鞋间,放置着大型鞋柜。走廊铺着绿色的塑胶地砖,穿拖鞋行走时,发出啪啪的冰冷回响。
朝左边走,排列整齐的桌前坐着三三两两的老人。这里空间宽阔,由大窗户可见到外面的绿荫,光线明亮,是相当舒适的安养之所。
“就在这边坐吧!”八坂请吉敷在大桌前的钢管椅上坐下,自己绕到对面,缓缓坐下。
“这地方真不坏呢!”吉敷由衷地说。
“是的,我住得很习惯。”八坂秀作回答。
胖胖的中年女性送日本茶过来。吉敷点头致谢。
八坂沉默不语,似乎在等待。吉敷发觉自己有必要先开口,但又不想马上提及杀人事件,就谈起了在佃见过吴下精太郎的事。
“吴下先生健康吗?”八坂说,“他在电话里告诉过我,好像是为了吕泰永的事……”
八坂主动把话题转到这上面。他的态度和语气虽然冷静,不过却有欲言又止的感觉——或许吴下的电话让他有了某种觉悟,可是吉敷的身份却又令他不敢畅所欲言吧!
吉敷先提及在浅草发生的消费税杀人事件,然后述及自己循线前往宫城和宫古追查,终于查到了吴下马戏团,也确定凶手和被害者都是曾在吴下马戏团待过的演员。
八坂秀作紧盯着吉敷,仔细听他说明。可能因为吴下已事先提及,所以听到凶手和死者的姓名分别是吕泰永和樱井佳子时,他也未露出特别惊讶的神色。
“我是调查到这个阶段,才第一次知道吕泰永有个弟弟,名字叫泰明。吕泰永以前在吴下马戏团是什么样子呢?何时入团?还有,关于他的过去,尤其是与樱井佳子有关联的部分,希望你把自己所知的详情告诉我。”
八坂秀作困惑似的眯着眼,过了一会儿,羞赧地笑着说:“原来是这样,不过,事情太多了,我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讲起。”
“吕泰永是何时进入吴下马戏团的?”吉敷问。
“我想应该是昭和二十二年吧!当时吴下马戏团正好在北海道。”
“北海道的哪里?”
“丰富,最北端的稚内附近。当时东京的状况相当糟糕,战争的幸存者疏散至北海道。吴下马戏团在练习场和事务所贴上丰富的地址,招募战后复员的人加入。就这样,大家在北海道恢复精气,一边训练一边赚钱维持生活——时间是从战争时直到昭和二十四五年。
“在北海道,团里的动物能很好地适应,我们也能吃饱肚子,同时可以再补充一些马或熊。”
“你也是复员的士兵?”
“是的,我是很幸运地从南洋复员回国。由于举目无亲,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也不太可能生还,所以见到练习场的招募团员的纸条后,我立刻赶往丰富。
“丰富是非常适合住居的地方,附近有温泉,也有原生态花园,对于舔舐战争创伤、企图重新出发的人而言,是最佳场所。在战争结束后,吴下马戏团经历过这么一段蛰伏时期,好不容易到了昭和二十五年,才以北海道为中心,慢慢展开活动。”
“吕氏兄弟是在这段时间加入的?”
“是的。他们可能是听人谈及的吧。兄弟俩跑过来,表示实在无法谋生,不管做什么工作都好,希望能够加入马戏团。一方面,我们当时没有太大的选择余地,毕竟能否再开始表演都是一大问题,因此就让他们加入了。”
“但是,所谓的马戏团,如果没有特殊才艺是无法进入的,不是吗?譬如空中飞人,或者走钢索等。”
“运动神经太差的人是不可能,除此之外,只要每天训练,不论谁都可以做到的——当然,需要合适的年龄。”
“哦,是这样吗?”
“没错,而且,吕氏兄弟都有自己的专长。弟弟运动神经极佳,身材又好,臂力也够;哥哥身材虽矮,却适合当马戏团的小丑,而且又会吹口琴,至于倒立或翻滚,只要稍加训练马上可以学会。”
“原来如此。这么说,昭和二十二年到三十二年的十年间,他们都待在吴下马戏团?”
“是的。”
“这中间,吕泰明迷恋上了樱井佳子?”
“可以这么说。樱井是团员森川夫妻在战争期间收养的孤儿,已经长大了,人也变漂亮了。第一次和吕氏兄弟见面时,她可能才十四岁吧!当时她是个小女孩,但渐渐长大了,也变漂亮了……”
“那么,她也喜欢吕泰明吗?”
“最初,我想是樱井佳子喜欢上泰明的吧!这是因为团员们大部分都已结婚,在昭和三十年前后,单身的应该只有吕氏兄弟。”
“八坂先生你呢?”
“我也结婚了,而且还有了孩子。还有一点,团员之间恋爱结婚是极正常的事,甚至还很受鼓励,因为如此一来,团员就不会因为结婚而离开了。
“也有团员在演出地和迷恋自己的女性结婚,这种情况下,妻子也会加入马戏团一起到各地表演,等于又增加了一位伙伴。”
“那,吕泰明也……”
“是的,当樱井佳子成年,变成团里的招牌大明星时,泰明开始认真考虑结婚的问题。因为那家伙是个很严肃的男人——谨慎、老成持重、诚实。
“团长和团员们也盼望两人能够结婚,因为当时佳子大受欢迎,到处都有人诱惑她,也有人来马戏团提亲。由于她是团里的摇钱树,一旦离开团队会遭受损失,所以我们都希望她能和泰明在一起。
“毕竟,马戏团如果少了她,观众肯定会少很多。泰明认为,既然大家都这样希望,结婚也是可以的。只不过,最初他真的非常苦恼。”
“原因是什么?因为他是外国人?”
“以结果而论,的确是这样,但却不是世人想象的那种情况。一般人可能觉得他是朝鲜人,不过在团里,那完全不是问题。泰明苦恼的是,他曾经发誓要和哥哥泰永一起回国!
“那对兄弟在战争期间历尽千辛万苦,之所以打算一起回朝鲜,其中包含着我们日本人实在无法理解的坚定决心,而他们也一直咬紧牙关,朝这个目标在努力。弟弟如果娶日本女人为妻而留在日本,很明显是破坏了两人的誓言,所以泰明非常苦恼,我多次亲眼见到他苦恼的样子。”
“这么说,吕氏兄弟是想在吴下马戏团存些钱,然后等待机会回国去?”
“是的,但不只是那样。后来泰明喜欢上了佳子,他也曾对我说过,说自己喜欢佳子,愿意为她做任何事,甚至可以为她而死。我什么话也不能说,我实在没想到他会那样苦恼。”
“樱井佳子呢?”
“问题就在这里,现在回想起来,那女孩可能不是这么想的。至少,她并非真正喜欢泰明。也不知那女孩是否有悲惨的过去,她内心里不会相信别人,而且喜欢玩弄别人,或许是由于大受欢迎而产生了傲慢心理也不一定……
“但是,泰明产生了真感情。最初是佳子喜欢他,可是,我觉得后来她反而慢慢冷淡了下来……而且,这个女孩似乎开始认为不该和其他团员在一起,和同属团员的泰明结婚,就永远脱离不了马戏团的旅行生活。不管怎么说,马戏团的严格训练还是很辛苦的……
“她仿佛憧憬着奢华的生活,也曾经开玩笑般对我说过,希望能够一直住在东京,不需要再练习踩球,过着轻松悠闲的日子。本来我以为那是一般少女都有的梦想,后来却发现不是那样……”
“她想逃离马戏团,并付诸行动了?”
“是的。”
“因此利用了吕氏兄弟?”
“这虽然只是我的想象,却很可能是这样。她在小樽逃离马戏团后,如果和吕泰明失散了,又没有回团,并且马上过着由源田支持的奢华生活,那么她可能只是利用他们兄弟逃出马戏团,真正目的却是跟源田在一起。”
“嗯。”
“另一方面,泰明很可能以为和佳子一起离开马戏团后,可以带她回朝鲜。”
“不错。”
“泰永很可能是为了弟弟才帮两人一起逃走吧!因为对吕泰永这样的人而言,除非有相当重大的理由,否则绝对不会背叛曾照顾过自己的马戏团,当然,他弟弟也一样。
“佳子为了逃离辛苦的马戏团生活,或许会骗泰明说愿意一同前往朝鲜,不,吕氏兄弟的家在南边,应该叫韩国……
“在小樽时,我曾在帐篷后见到泰明紧抓着哥哥泰永痛哭,用韩语说着‘已经没办法了’。我猜泰永一定是在那时答应帮助弟弟,在那之前,他可能一直反对这么做。”
“嗯……”吉敷沉吟着。
老人安养中心外头的阳光似乎已经西斜,射在桌上的光线开始泛黄了。
吉敷脑海里慢慢有了推理架构。樱井佳子希望脱离贫穷的马戏团生活,到东京过着富裕轻松的日子,所以决心接受旭川的源田平吾的诱惑。
但是,一个女人单独离开马戏团前往旭川,又未免太危险了,毕竟,对于马戏团以外的生活,她是一无所知的,因此,她请了真心爱慕自己的吕泰明。何况她也知道自己受人监视,所以必须请吕氏兄弟帮忙,因此假装和泰明私奔。
就这样,三个人从小樽搭乘函馆本线的第十一班次列车。此时,源田的手下荒正公一也偷偷来到小樽,只不过他并不是来帮助佳子的,而是代替源田监视她,所以会跟着三人搭上第十一班次列车。
荒正是一个人吗?不,很难这样认为,源田应该会派另一个小混混跟着一同行动!
第十一班次列车抵达札幌时,泰永跟弟弟及佳子分手,下车后,独自转搭札沼线的第六一九次列车——关于这点,吉敷实在猜不透原因何在——泰永究竟有何打算呢?是计划在前面的什么地点会合吗?他离开弟弟,不会感到不安吗?兄弟俩应该没有分开行动的理由才对。
如果他是打算独自回朝鲜,方向又正好相反,他应该朝函馆方向前行才对。
无论如何,荒正——或许还有同伙——在第十一班次列车内出现在吕泰明和樱井佳子面前。这么一来,情形会如何演变呢?
也许樱井佳子立即显露本性,投向荒正这边吧。
受骗的吕泰明怔立当场了,然后,可能一同前往洗手间,展开一场乱斗,结果泰明杀死荒正……但,吕泰明后来去了哪里?
泰明也被杀了吗?若是这样,为何没留下泰明的尸体?不应该只有荒正的尸体,却没有泰明的尸体呀……
不懂,实在不懂!
而吕泰永的行动更令人不解。他为何举枪自杀?而且尸体凭空消失……更何况,他现在依然活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依杉浦的手记,那时的瘦小小丑——只能认为是吕泰永——的尸体额头有个孔,可以窥见白色颅骨。这不可能是演戏,绝对有尸体存在,那么,这是谁呢?
不懂,完全搞不懂,五桩事件的谜团简直牢不可破!
吉敷交抱双臂沉吟不语,八坂凝视着他,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嗯……”吉敷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吕氏兄弟之中,谁持有左轮手枪吗?”
“是的,泰永持有手枪,拿给我看过,说是在库页岛曾发生过很多事,所以用来防身。”
是这样吗?那么,是这把手枪杀害了荒正?只知道这点也不会有多大的进展。
“弟弟泰明也有手枪?”
“不,只有哥哥有。”
“只有一把?”
“是的。”
“哦……”吉敷叹了口气,改变了话题,“你说过,吕氏兄弟是从库页岛逃出来的?”
“是的。”
“为什么是库页岛?不是从朝鲜吗?”
“他们是被抓壮丁而被迫去库页岛的。”
“抓壮丁?”
“不错,他们是这么说的。那是战争期间一种强制动员方式,以昭和十三年颁布的《国家总动员法》为后盾,即使是国内的日本人也不断被送上战场,殖民地的人当然更惨了。
“有那样的事吗?”
“像你这种战后出生的人可能已经不知道了,可是,当时的确存在这种残酷的事。
“由于认识吕氏兄弟,我对这件事很关心,收集、阅读各种书籍和资料,发现在库页岛,现在仍有超过四万名被日本政府强迫送去工作的朝鲜人,但是,当局却假装没有这回事。
“就算是战争期间所为,也是不合情理,如果不能设法弥补这个缺憾,我觉得日本没办法成为真正的一等国家。当然,我这么说有很多日本人会生气,但我真的是替日本着想。”
“吕氏兄弟是被强迫从朝鲜带往库页岛的?”
“是的,关于这个经历,他们兄弟详细告诉过我。那时候的情形真是触目惊心,走在马路上会无缘无故被打,然后被丢上卡车,大腿被木棒打得差点骨折……
“在当时日本的报纸杂志上也经常会看到这样的消息。在内地,学生去看电影被围殴,和女生单独走在马路上也会被围殴,警方抓住的不良少年可以载满两辆卡车……所谓的不良少年,只是去看了一场电影罢了。
“然而,在国内满嘴道德的日本政府,却在朝鲜半岛随意掳人,真搞不明白对日本人而言,究竟什么是道德和正义?”
“能更详细地告诉我关于吕氏兄弟的过去吗?”吉敷上身往前挪。
“也许一切都归罪于战争。”说着,八坂喝了一口茶,然后沉默不语。
他看起来是行事稳重的人,却在谈及这类话题时,充满了狂热。在战争期间他到底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呢?看样子绝对有令他相当气愤的回忆!
“但是,总不能将任何事都归诸于战争。从朝鲜抓人的事早在太平洋战争之前就有了,这是不可原谅的,如果是战争中的歇斯底里行为还能理解……”八坂的语气逐渐冷漠下来,“在朝鲜半岛被抓,被送往日本本土、南洋群岛、千岛群岛或库页岛的朝鲜人的总数,由于记录已被烧毁而无法确切了解,但一定有数十万人,甚至更多。
“最近,日本临海地区有人被朝鲜方面绑架,预备培养成间谍。事发之后举国震惊,但是,日本在四五十年前也在朝鲜半岛干过同样的事,而且人数更多。
“以吕泰永的例子,那是昭和十八年的事……在昭和十四五年,抓人的方式是假借招募劳工,可是到了昭和十八年的战争期间,手法就愈发粗暴了。日本籍和朝鲜籍警察带着木剑到各住家拖出男人,一旦遭抵抗,马上用木剑将其打得几乎骨折后丢上卡车。
“当时的日本籍警察是非常可怕的,泰永说过,一个日本警察就能制服一个村子。
“除此之外,警察同样也抓朝鲜女人,号称是征召‘女子挺身队’,骗说去旅馆之类的地方当服务生,其实是送往前线当‘慰安妇’。当时的朝鲜半岛就处于这样的时代……我在前线也抱过‘慰安妇’,现在回想起来,根本是在做蠢事。
“吕泰永是想去亲戚家,走夜路时,碰到载着日本籍警察和朝鲜籍翻译员的卡车,被痛殴一顿后丢上卡车。他挨揍的地点是庆尚北道的大邱市,随即被带至大邱市警局。在警局中庭过了一夜后,母亲和弟弟泰明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带着换洗衣物赶来探望。
“警察向其家人说明,他们这些被抓的人要到日本服劳役,时间为两年,不过可以领取高额酬劳,大概有两千元。到了出发的时候,泰明痛哭,舍不得哥哥,最后就和哥哥一起走了。
“接下来他们辗转搭乘火车和船来到下关,然后被关在货运列车内,送至北海道。在列车上,甚至到了北海道之后,他们都受到严密监视,完全无法逃走。
“就这样,他们被送往库页岛,在库页岛的留多加郡建造军用机场。仅仅这个地方就有两千多名朝鲜工人,尽管很多人不会讲日本话,却被严禁讲韩语,完全要统一行动,一旦叫到编号而未马上答应,号称教官的日本人立刻一拳挥过来,有时还用十字镐柄重击腰臀。
“开始做工后,情形与在列车上或朝鲜半岛听到的截然不同。本来是说每天能吃五合[5]的饭,但实际数量要少得多,而且一半以上是大豆,还掺入米糠。这里采取两班轮流制,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就算向教官报告发烧或肚子疼,却只能被怒斥为装病而挨揍。
“揍人的工具是十字镐柄或木剑、皮带,甚至是烧红的火钳子,日本人借此刑罚取乐。
“而且,本来讲好日薪五元,但是一个月后接获通知,薪水是两元五十钱。有人表示抗议时,立刻被狠揍一顿,并被告知必须扣掉来这儿的旅费。
“这两元五十钱还要扣掉八十钱的伙食费,以及质量差劲的手套、护腕等费用,几乎所剩无几。
“泰永的身材比别人瘦小,这种劳动对他是严重的负担,弟弟泰明就是担心这点才跟来。
“泰明身材高大,又正值体力充沛的年龄,经常拼命帮哥哥干活儿。
“这年十月,机场完工了,大伙儿本来以为可以回国,却又被送至更北方的川上煤矿。这儿的生活状况更糟糕,宛如住在集中营一般。很多人费尽心机想逃走,虽然也有较幸运者逃回北海道,不过大部分都被抓回,饱受毒打之后,以身体虚弱已经无用为理由和死者一起掩埋。
“还有很多……反正,是极端悲惨……吕泰明因没食物可吃,捡日本人丢弃的剩饭食用,结果吃坏肚子,又挨了一顿狠揍,差点死掉。不过,在这种时候,兄弟俩能在一起相互扶持,已经算是幸运了。
“不久之后,昭和二十年,日本败战了。日本人在一夜之间悄悄撤退回内地。这时工人们才知道,已经连薪水都拿不到了。
“吕氏兄弟的同伴之中,有十几个人被日本人监禁在拘留所,因为怕被报复,全都遭到枪决。为了毁灭证据,日本人一把火烧掉了拘留所。
“由于时局危险,吕泰永设法弄到一把左轮手枪,随身携带,以便危险之际用来防身。
“在川上煤矿约有两千名同伴,都一门心思地想离开这个人间地狱,转眼间就剩下几个人了。可是吕氏兄弟却与病弱者以及老人一起留下,一方面是他们身上没钱,另一方面则是如果不留在川上,很可能无法掌握撤离的时机。
“但是有撤离机会的只有日本人!苏联军队来了,吕氏兄弟拿到临时颁发的证件后,被要求在此地建造朝鲜人的学校。苏军在村落和町镇入口设栅栏,如果没有通行证,根本无法离开村子一步。
“两人知道这样下去永远回不了祖国,就设法逃出川上町。他们想混在撤退的运货列车上的日本人里,可是却被日本人告密,被苏联警察逮捕,处以两年的强制劳役——似乎在日本人撤离后,苏联方面也因劳力不足而苦恼……
“两人之后所受的苦已经不想多讲了,反正后来他们听说西能登吕岬有日本渔民以每人三百元或一袋白米的代价偷偷运送逃难者前往稚内,于是千辛万苦地逃到这处海岬,凭慌乱时期拾获的贵重金属搭上渔船,于昭和二十二年夏天抵达稚内海岸。
“由于身无分文,他们只能靠野草以及向附近民家乞讨的食物果腹。他们步行南下至丰富,在丰富得知吴下马戏团正在招募团员,就赶到我们的帐篷。”
八坂的叙述结束了。
吉敷回过神来,发现窗外夕阳已经西沉,老人安养中心亮起明亮的日光灯。在八坂背后,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在桌上摆设晚饭。
虽然明知该告辞了,但吉敷却未起身。行川郁夫——不,吕泰永——经历过何等漫长的人生旅途啊!而这个旅途的终点却是杀人!在这个旅途的终点,昭和时代末世的春天,他杀死一个人,而动机则跨过三十年的时空——为了替弟弟报仇!
这是何等骇人听闻的事件……
5
吉敷在热海车站打电话给札幌的牛越。
已经两天没联络了,牛越那边会有什么样的进展呢?关于吴下马戏团在小樽演出时的情况,吉敷已经掌握得比较充分了。当然,这些有必要告知牛越。
但是,牛越没在札幌警局,说是已经下班回家。
吉敷看看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七点——这也难怪。他道谢之后,挂断电话。
这天晚上,他直接回到了东京的住处。
翌日,四月二十一日,吉敷来到警视厅时,牛越的传真已经在等着他。看时间,是昨天下午十四时零八分。内容是——
吉敷兄:
关于吴下马戏团在小樽的巡回演出,有记忆的人已经很少了,弟虽然四处查访,却未能有多大收获,实在抱歉。
东京方面的调查状况如何?由衷希望能有好的成果。
对了,幸好我另外得到了可以弥补上述遗憾的情报。曾在札幌的A报社任职三十年、 已届年退任、目前定居札幌的摄影师神和住,上个月在当地某百货公司举办“北海道三十年回顾”的摄影展。弟虽未能前往参观,不过局里有同事去看过,依其所言,在题名“昭和三十二年初”的数张照片中,有标题为“源名寺火灾”的一系列航空照片。
这是由空中拍摄、在雪夜里熊熊燃烧的源名寺的照片。在此系列照片旁边,还有“札沼线列车出轨现场”的照片。有趣的是,这也是航空拍摄,两者角度非常相似,而且时间都为昭和三十二年初——这让我心中一动。
这两组都是非常具有震撼力的特别报道照片,神和住因此赢得了什么摄影报道大奖。由于都是在飞机上拍摄,照片摄入的范围极广。因为时值雪季,在夜间搭飞机拍摄事件现场,是有很大的风险的,毕竟可能会遇上暴风雪……在展览会场,照片旁附记着这是无法复制的冒险飞行成果。
所以我在想,这两个系列的现场照片很可能是拍摄于同一夜!
也就是,神和住本来想拍摄某一桩事件,却偶然遇上了另一桩事件,于是顺手拍摄下来。
我急忙拿出地图寻找源名寺坐落的地点,果然发现,正好在碧水与北龙间,但目前已不在的札沼线铁轨旁了——那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列车出轨事件的现场。
看样子我的预感完全正确——也就是说,这两个系列的航空照片是搭机去拍摄源名寺火灾现场的神和住,偶然遇上札沼线列车出轨事故,才一并拍摄下来的。
这样一来,我发觉已能解开与札沼线事件有关的一个谜题了。那就是,杉浦邦人在自传文章里叙述列车出轨前,他见到第三节车厢外一片鲜红——这不就是其理由吗?
铁轨旁的源名寺当夜发生火灾,杉浦走在第三节车厢走道时,六四五次列车正好驶过燃烧的源名寺旁。
弟现在就要前往举办北海道三十年回顾影展的百货公司,打算借用展览手册或刊物,顺便问一下神和住的地址,稍后再和你联络。
牛越佐武郎
原来如此,是发生火灾,所以车厢左侧窗外才一片鲜红。这是很有可能的,若是据此延伸,再配合接下来发生的异常事故,那么……
但传真并非就此结束,吉敷马上又接收到下一封传真了,发出时间为昨天下午十四时二十七分。或许是心情激动吧,牛越原本方方正正的字迹显得相当凌乱。
吉敷兄:
打过电话,不过兄未在家,因此再度传真。
我已从百货公司借到在摄影展中出售的神和住的摄影集。“札沼线列车出轨现场”的照片拍摄得很好,几乎无法想象是夜间所拍。照片清楚地拍摄到列车出轨和还冒着白烟的六四五列车的车头。
弟询问百货公司的承办人,发现果如预料。神和住本来是趁暴风雪止歇的空当从札幌起飞想拍摄源名寺火灾,却偶然碰上札沼线列车出轨,就拼命按下快门拍下来。照片集内也有同样的说明。
不过很遗憾,神和住已离开札幌,目前迁居旭川。还好,我手中有他目前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就在旭川机场附近不远处。
刚才我打过电话给他,聊了许久,他表示在百货公司展出的和摄影集中发表的并非全部照片,还有拍摄源名寺的火灾后,又自空中拍摄的朝熊熊燃烧的源名寺方向前进的第六四五次列车的照片——也就是即将出轨之前的六四五次列车。
忽然,神和住变得结结巴巴。我认为其中必有隐情,就对他说,不管任何事都请说出来,结果他终于坦白了。在他的书房里还保留着一张照片,是截至目前为止从未让任何人看过的不可思议的照片。由于心里恐惧,神和住多次想将它烧毁,却又舍不得。
这件事令我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问他到底是什么样的照片。他却吞吞吐吐,表示不能在电话里说,因为这张没让人看过的照片如果只靠语言说明,自己一定会被认为精神有毛病。
我必须去看那张所谓的不可思议的照片,所以现在打算再去一趟旭川。
如果方便的话,吉敷兄明天是否也能来旭川呢?既然是照片,我觉得最好你也能够亲眼看看。当然,也许只是对事件无所助益的寻常照片,但是,杉浦邦人也住在旭川,若能顺便见一下此人,应该不会毫无收获。更何况,神和住本人对那张照片极其看重,似乎有一定的价值。
如果来旭川,在羽田机场有直航的班机。弟方才看过时刻表,每天有四班。今晚我也要回家,明天早上再前往旭川。与神和住碰面,应该要到傍晚了。
你看,搭一二九次班机如何?这班飞机十七时十分由羽田起飞,十八时四十五分抵达旭川,弟会在旭川机场等候。当然,如果你未能挪出时间前来,也不必放在心上,反正我只是顺便前往,若不能见到你,事后我会再打电话联络。
我想,到了后天,我应该会回到札幌警局。
后续调查我一定竭尽全力,若明天能见面,那就最好了。
牛越佐武郎
不必说,吉敷看完传真内容后,已经是坐立难安了。
看看表,是上午十点半,距一二九班次飞机自羽田机场起飞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牛越应该已前往旭川了,看样子,这趟旭川之行是不可避免了。
吉敷坐下,开始写到目前为止的调查报告,这项工作花掉约莫两个钟头。之后,他带着报告来到主任的办公桌前,表示自己接下来要到北海道出差。不必说,主任当然嗤之以鼻。
“看完报告你就知道理由了。”吉敷说。
“你还拘泥于那个痴呆老人吗?真蠢!”主任冷冷地讽刺道。
吉敷沉默不语。他心里在想:这只是因为你对这桩事件完全不了解,不知道那位老人在此之前有着什么样的人生,也不明白这桩事件对日本人具有何种意义。
但吉敷不想再为此事争辩了,毕竟主任的话没错,凶手并不会因此改变,会改变的也许只是凶手的名字……不仅如此,包括便山在内,警方相关人员的过失会被揭穿,身为刑事,绝对不希望看到这种结果。
“你突然说要出差,但是,现在不可能拨出出差费。”主任以挑战的眼神注视吉敷。
这点,吉敷心里当然有数。
“我自费。”
“因为你是单身汉,对吧?”主任调侃道,“不需要子女的养育费,可以随心所欲地旅游,但是,可别搞错了,我们这儿不是旅行社。还有一点,你也该留点积蓄吧!别只是乱花钱。”
吉敷苦笑着点点头,转身走出办公室。
[1] 日本战国时代的蕃国。
[2] 外来词,英文是ACRYLIC,一种化学材料。
[3] 离银座只有一小段距离。
[4] 聚苯乙稀加入发泡剂后高温发泡形成的一种材料,通常叫“泡沫塑料”。
[5] 约零点九公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