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老皇帝也抬起了头,二人的目光就如此交织在了一起。原本面目慈祥的皇帝,眼中竟浮现出半分算计来。
他是皇帝,他怎能会不算计。为了这太平盛世,为了这山河永固,他堪堪算计了一辈子。
光算计上一辈子还不够,他也要把身后之事安排得妥妥当当。皇帝当了一辈子以德服人的仁君,但却也不傻。他很清楚太子宋勉竹与九皇子宋景兰暗地里已打得不可开交,储君之位,二人都蓄谋已久,就等着最终夺嫡的那一战。
刈楚立于桌案前,身形颀长,如竹如松。
他就那样静静凝视着老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解来。瞧着他面上的疑惑,皇帝突然一笑,缓缓道:
“十五,这条件不难。朕只是希望,日后,若老八和老九之间真有一战,朕希望......”
说着说着,他突然眯了眸。刈楚瞧着,对方的面上突然浮现出若有若无的老态来。
皇帝老了,皇帝也终于是老了。
有些事,他不得不看开,如若勉竹与景兰非要争着储君之位,便要他们去争吧。
如今,他已经拦不住雄心勃勃的二人,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劝眼前这位对皇权不甚觊觎的十五皇子,去劝他......
“朕希望,你不要参与到这场夺嫡之战中。老八老九他们想斗,那便让他们去斗,而你,”皇帝顿了顿,“
朕能瞧出来,你尚无那份野心。但你与老九最为交好,若是到了那一刻,老九要你去与老八对峙,朕希望.....”
“朕希望,你能主动退出这场争斗。”
把损失最小化,也是这位帝王谋划的一部分。
“今天的约定,只有你知我知,却也是天知地知。如若你做到了,这份地契,便是你的了。你想要哪座城,只管写上去,但——”
皇帝轻轻皱眉,面上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威严,“如若你做不到,朕这里,还有一道圣旨。”
“什么?”刈楚好奇。
老皇帝一笑,“如若你做不到,朕便要将你逐出京城,贬为庶人。”
一辈子,都不能再回京城。
男子一愣,葱白的手指滑过明黄色的桌案,也勾唇笑了,“父皇,您这是在害儿臣。”
“朕并非害你,”皇帝也伸出一根手指,指面轻轻摩挲着那锦匣的一角。那匣子的材质极好,摸上去格外舒服。皇帝一边摩挲,一边轻言,“朕没有逼着你非要与朕签下这份协定,这份地契要与不要,全都在于你的心意。”
正说着,皇帝突然站直了身子,将那份地契缓缓卷起来,准备收入匣中,“朕不急,朕给你时间去考虑。待考虑好了,你随时来找朕便是。”
眼看着,他又走到床边,弯下腰,再次打开那个暗格。
“父皇,”刈楚突然叫住了他,“父皇,无论那座城,都可以,是吗?”
皇帝身形一顿,继而点头,“是。”
“好。”他突然打定了主意,握着手中的狼毫,缓步走到床边。他的步子不徐不疾,却带着一份坚决。
皇帝抬眼,半眯着眸子望向他。
“父皇,”刈楚握着笔的手又紧了紧,终于下定了决心,“儿臣决定了,儿臣要这一座城。”
从皇帝手中接了地契,他于其上轻缓落笔,浓墨晕染开,于那明黄色的绸缎上,铺展成干净利落的三个字。
皇帝定睛,只见对方已停了笔,将那份地契大大方方地呈现在他面前。
——遥州城。
老皇帝又一眯眼,旋即轻笑,“十五,你可是知道,这座城如今并不在朕的手上。”
这座城确实不是在他的手上,遥州城如今已被小楚国占据,刈楚要地,却不该如此去问皇帝要。
怕是连这位九五之尊的皇帝,都无能为力。
“儿臣知道,”刈楚点头,“父皇放心,这遥州城,不日便会回到我大魏手中。”
他语气坚定,说得也是胸有成竹,引得老皇帝愣了愣神,片刻才缓缓言:“这座城,太子多次带兵攻占,都是无果而返。”
“儿臣知道。”刈楚微微垂下眼睑,面上的坚定却是不动分毫。此番神情,又是让皇帝怔了怔,旋即,只闻一阵笑声于殿内若有若无地化了开。
“好,好!”
皇帝拍手。
刈楚仍是微垂着眼,任凭皇帝拍手了阵。片刻后,眼前之人又突然将话锋一转,径直道:“朕记得,你即将弱冠,可是为自己取好字了?”
男子愣了愣,如实答复,“回父皇,并未。”
皇帝朗朗而笑,“那便回府去,慢慢想。朕也累了,你先退下吧。”末了,又添了一句,“出去的时候把皇后叫如殿内。”
刈楚点头称是,旋即缓缓退下殿去。只一眼,便看见安静候在殿外的皇后娘娘。
“母后。”男子上前,恭敬作揖。
见了刈楚,皇后也点点头,算是回了礼,笑得温和,“不必多礼。你父皇呢,可是睡下了?”
“还未,”他挺直着上半身,闻言,又略略福低了身形,“父皇让儿臣请母后进殿。”
传达了圣意,刈楚便又一福,就想转身离去。可谁知,眼前徐娘半老的女子突然抿唇笑了笑,杏色的袖子掩了面,指尖的蔻丹微翘。
“方才陛下,可是又在与你商讨战事?”
刈楚一顿,点了点头,“是。”
不是他有意要隐瞒皇后,方才在屋内二人所谈论之言,只有他们二人彼此才能知晓。
皇后倒也没再多什么,含着笑,看着他的身形走远了。男子的身形渐渐隐入一片天色中,靠在椅子上的女子袅袅站起,迈开步子进了殿中。
朱红色的宫门下,刈楚翻身上马,轻喝一声,衣袍已随风飞扬。
到了府门下,男子翻身下马,边整理衣服边朝荷花殿走去,只是一走进院中,便看见了院内站着的一群莺莺燕燕,三三两两而聚,有的立于树下,有的站于院门前。
姹紫嫣红,姿态万千。
刈楚的眼皮一跳,心中暗叫不好。
——他怎么还忘了父皇方才在殿内同他说的这一茬呢!
见有人走了进院门,姑娘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当目光触及到那个披裘戴玉的清俊男子时,有人已情不自禁地低下头,面上尽是小女儿羞态。
万年从一旁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到刈楚面前时,又是一个磕绊。男人放眼望去,只见万年面上也挂着几分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道,“殿下,这......”
这些姑娘都是圣上方才让人给送过来的,他也不好将她们全部都赶走啊!
万年哭丧着脸,在心中暗暗道。
可他家主子仿若早已明白眼前是怎么一回事,稳下了心神,朝那群姑娘缓缓走去。见殿下朝她们走来,美人们的面上都挂着隐隐的欣喜,却不敢流露出过多的欢喜之情,以免招惹殿下的厌烦。
只是她们其中有一人,面无表情地靠在身的那堵墙上,眼神清淡,隔着那群姑娘们朝刈楚望来。
眼中的冷冽若隐若现。
“阿、阿娆。”
男子也明显一眼便看到了她,连忙轻声唤道。他这么一唤,引得周围其他姑娘都纷纷侧目而去,打量起这位靠在墙边的姑娘来。
只见她身着素衣,外披裘袍。再厚重的衣服也难掩她娇美的身段。不知为何,她的面上戴着一抹素纱,这人旁人无法揣度她的容貌,也无法思量出,她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小姐。
谁知,闻声,那女子轻瞥了一眼刈楚,下一刻竟直接转过身去,推开门隐入了屋内。
刈楚急了,也不顾得满院子的莺莺燕燕了,连忙追上前去。推门的那一刻,他还听到了万年那一声同样着急的“殿下”。
“阿娆?”
女子端坐于床前,素色的纱帘遮挡住了她渐渐的身形。
姜娆轻哼一声,没有回应他。
他连忙屁颠儿屁颠儿地上前去,坐在她身侧,又伸出一双手来。
她感觉自己的手被人轻轻一握,那人的气息也扑上前来。姜娆仍是侧脸别目,不去理会身侧之人。
她生气。
她怎能不生气?她简直气透了!
就这样想着,她将手中素色的帕子一摔,佯作着站起身子来。
“好了。”即将起身的那一刹那,男子仿若察觉到了女子的动作,两手轻揽之间,已有袅袅香气入怀。
那人就从后背抱住自己,将下巴轻轻靠在她的发顶上,动作轻柔,“我也没料到父皇会这么快,竟送她们到荷花殿来,日后我让万年多拦着便是了。”
见他这么说,她的面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些,又听见男人缓缓言,“我一会儿便叫人把她们尽数打回去,你莫要再置气了,好不好?”
姜娆被他抱着,背部朝着他,没有说话。
见她还是不语,刈楚便以为她还在生气,于是又说:“你说,这次要我装疯还是卖傻,抑或是让万年同她们说我有难以治愈的隐疾,只要你高兴了,我什么都依着你。”
他这一句话,让姜娆又想起了那天于迎宾阁中,刈楚在简媛面前做出的那些荒唐事来。往日的一切匆匆闪过眼前,引得她不禁抿嘴笑了,却强压着嗓子,故意说。
“哼,我方才可是出去看了,那些姑娘一个个,都生得水灵水灵的,你瞧着,难道不动心吗?”
毕竟......
她忽地垂下了眼睑,又感觉到面上又有一片炽热——那发烫的部分正是从她的颊上传来,那道疤痕为她带来的阴影久久挥之不去。
方才看到一群群青春靓丽的姑娘如雀儿般,欢声笑语地涌入院子中时,她是由衷地感到一丝担忧与害怕。
若是换了往常,也就罢了。如若她的面上没有这道丑陋的疤痕,她便依旧是那朵名动京城的名花,美艳照人,只需一眼,便可以轻轻松松地勾了万千男子的魂儿。
而如今,她......
她却很是害怕。
思忖之间,她面上的表情也沉了沉,眼中弥漫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来。恍然间,男子已扳回她的身子,两手按着她的肩膀,当目光触及到她眼中的迷惘与恍惚时,又一皱眉。
只因她的眼中,忧伤呼之欲出。
刈楚面上的表情顿了顿,瞧着她面纱之下的那一张小脸儿,叹息一声。
“又在担心什么呢?”
他话语轻轻。他这么喜欢她,她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刈楚想告诉她,自己喜欢的,不止是她那张倾国倾城的小脸儿,即便她的整张脸都毁了,他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喜欢她。
于是他又叹气,眼前却突然浮现出往日的光景来。他还记得,先前在倚君阁中,姜娆曾为了去中堂服侍谢云辞,自己服下了春酒。可在她离开轿子的那一刹那,将春酒递给了他。
当时他还对这玩意儿一概不知,只当姜娆给他的是普通的酒,便直直喝了下去。所谓借酒浇愁,那一晚,他便借了这半壶春酒,浇了相思的愁。
那晚,陪着他的,除罢这壶相思酒,还有他心上的风月。
“那晚,我守着你的身子,生生熬了一夜。”
这段往事从刈楚嘴里头说出来时,让姜娆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你、你你你......”
她连话都说不全了。
“你先莫要生气,”见着她面上的激动,刈楚慌忙按住她的手,“阿娆,你先听我说。我那晚...我那晚不是故意要看着你的身子的,只是......”
他这不说还好,再说出口时,却是越描越黑。姜娆面下一红,羞愤地推了他一把。
这登徒子!
她愤愤然,恨不得找个地洞直接钻进去。
他他他、他怎么可以这样!
刈楚生怕她又生气了,慌忙伸出手抱住她,“你先莫急,阿娆。我只是想说,你瞧着外面那些人,哪有你的半分姿色?当年,你那么勾/引我,老子都忍了你一晚上,更何况......”
“呸,”姜娆也转过头去,“我哪里在有勾/引你!”
这个人,怎么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姜娆愤愤然,面上又登时露出一丝难以言说的羞愧来。刈楚就站在她身旁,微垂着眼,看她的面终于一寸一寸红了下去,这才悠悠勾唇一笑。
笑得颇为得逞。
“好啦,”他又上前去,抱住女人,话语顿了顿,又转而哄道,“我已经想好了。咱们若是要长久的在一起,那便要在我父皇那里下功夫。”
“下什么功夫?”
对于他的一转话锋,姜娆接得也极其顺畅。女子眨了眨眼,似是将方才的小脾气都统统抛诸于脑后了。
刈楚倒也不急着开口,反而一脸闲适地拉扯着她于床边缓缓坐下。待她疑惑地坐下身子,他这才将手轻轻搭在她娇嫩的柔荑之上,缓而一握。
“首要,咱们要让父皇先认可你。”
“认可我?”姜娆皱了眉,“我是这种出身,又如何叫陛下认可我?”
“这个不急,”刈楚宽慰道,“你的身份,不过是父皇对你形成的习惯性的印象。等着,我带你多进进宫,见了父皇后,他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他边说边笑,眉眼也弯弯,眸中尽是一片清润的温柔。
却是让女子犯了难,“进宫?”
“嗯。”男子点了点头,目光缓淡。
姜娆面上立马浮现出几分窘态来,“我、我不要。我向来就不喜那些,也不善于与旁人打交道,尤其是那些贵夫人们。”
先前,她去尹府,便与那群所谓的贵夫人们生出一些不和来。
刈楚似是能察觉出她的顾虑,便宽慰道:“你放心,有我在,没有人敢欺负你。”
这句话引得姜娆缓缓抬了头,瞧着男子面上坚定的神色,女子终于稳下了神思,犹豫片刻,咬着唇轻而点头。
“好,我去。”
进宫的前一晚,姜娆辗转难眠。
第二天,她特意早早起床,在子鸢的陪同下,挑选了许久的衣裳,却是怎么挑都不称心如意。
穿青的白的,总觉得太素,穿粉的绿的,又觉得过于艳丽了些。
子鸢直在旁边笑她:“姑娘无论穿什么,都是好看的,何必如此折腾。”
她确实是穿什么都好看,最终,在子鸢的提议下,她终于挑选了一件淡紫色的水衫襦裙。
由是一晚上难以合眼,她的面色看起来有些差劲。于是她便施了厚厚的桃花粉,一来改善改善她略有些颓然的面色,二来,她还可以用粉略略遮去面上的疤痕。一番涂抹过后,房门已被人轻轻推开,看见来者,子鸢识趣地退下殿去,独留出他们的二人空间来。
“好看。”男子目光眷眷,轻缓滑过黄铜镜中,女子娇美的面容。
眉如远黛,面似桃花。说得也不过如此了。
姜娆羞赧地低下了头,男子又从一旁极其自然地拿起骨梳来,将她的发缎握住,于指尖轻捏之际,已缓缓将她的青丝梳好了。
宝髻初绾,仪容天成。
就这样,姜娆被他拉扯着稀里糊涂地上了轿,又被他拉扯着稀里糊涂地站在了朱门前。见她还呆愣着顿足,男子不由得轻轻一笑,低声道:“进去吧。”
进去了,便是皇宫了。
皇宫果真比王府看上去要气派很多,姜娆虽事先有过心理准备,却还是暗暗吃了一惊。就如同先前,她从倚君阁出来第一次来到荷花殿中,看着气派的院门,久久不敢踏足。
莲足踯躅,心思也是踯躅。
刈楚却不给她犹豫的机会,径直将她拉着进了宫。他们此行,是来找皇帝的,于是刈楚便拉着她直直朝龙轩阁走去。由于有刈楚在身侧,也没人敢去拦着姜娆,就这样,二人已到了龙轩阁外。
守殿的小太监万分抱歉地告诉他,皇帝今儿个不在家。
“那父皇去了哪里?”刈楚拧眉,问。
小太监的面上仍是一副抱歉的神色,“殿下,奴才也是刚换了勤,不知殿下现在在何处。或许在皇后那里,或许在尹贵妃那里,或许在娴妃那里,或许......”
他一口一个“或许”的,把三宫六院通通都说了个遍。
刈楚听着不耐烦了,低低一句“走”,便要拉着姜娆离开。在她转身之际,又突然听闻那太监长长的一声“哎”,让她不禁停住了步子。
只闻他又摇头晃脑、细声细气地道,“或许在太子那儿,或许在九殿下那儿,或许......”
“走。”刈楚冷着脸,拉着姜娆离开了。
事实证明,皇帝不在皇后这儿,也不在太子那儿,更不在宋景兰那儿。
只因当刈楚拉着姜娆来到皇后的凤仪宫时,没有如愿看到皇帝的轿辇,倒是看到了太子与宋景兰的轿辇。
太子的轿辇停在凤仪宫门口倒不奇怪,只是这宋景兰,去凤仪宫做什么?
他与太子,不是一直都剑拔弩张到水火不相容吗?
就这样,怀着疑惑,他已缓缓停到了凤仪宫门外。踯躅了阵儿,刚准备转身离去,谁知他的身形竟被皇后的贴身侍女捉了去,回去禀报了皇后后,皇后竟迈着步子,推门拐入了院内。
“十五也来了呀,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那女人站在门口,望着刈楚,抿着唇打趣道。
刈楚也转过身子,对着站在台阶上身段矜贵的女子,缓缓一福。
那人的目光和缓扫来,当落在姜娆身子上的那一瞬,明显地愣了一愣。皇后不愧是皇后,仅是愣了一瞬,她的一双眼便不着痕迹地从姜娆的面上移了开。
女子站与门前,对着刈楚招了招手,笑容温和,“十五,来,本宫正和老九谈的热闹呢,恰好你也来了,来品品,我与老九的话谁更在理一些。”
刈楚一顿,刚准备推辞,那人已走下台阶来。旋即,门口突然拐出了一名男子,紫袍金带,面如冠玉。
姜娆定睛,才发觉眼前之人,正是那日来倚君阁、赎了连枝身子的那位九公子!
宋景兰缓缓抬了手,掀开门口的帘子,一双眼如春风拂柳般掠过了姜娆的身形,面上却全无半分惊讶。
仿若她此时,能缓缓站于刈楚身侧,是一件极自然而然的事。
皇后话语热情又热烈,刈楚再三推辞也不能遂了自己的意,只得无奈地偏过头去,朝着站在院内的少女轻轻道:“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殿下去吧。”
虽然刈楚贵为王爷,却从不曾在她面前自称为“本王”,不过既然她随着他进了宫,在宫内,姜娆还是要循着礼数,称他一声“殿下”的。
刈楚点了点头,又极不放心地回望了她一眼,直到她轻轻一笑,男子才迈进了正殿。
帘子又被人轻轻放下。
姜娆立于院中,不敢胡乱来回走动。身旁已投来无数好奇的目光,那些周围的宫人们都暗暗思量着,眼前这位小姐究竟是何方人物。
竟然能光明正大地与圣上如今最为宠爱的十五皇子睿荷殿下并肩!
不一阵儿,周围已有了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因是姜娆戴着素纱,更为她的身份添上了几分神秘感。那些宫人们的话语都一字不差地被姜娆悉数听了去,素纱之下,女子暗暗抿了抿唇,却是不动声色。
等了良久,也不见刈楚出来。姜娆站得脚麻了,便迈开步子稍稍往外走了走,莲足方一迈,却见从小花园出隐隐转来一个男子的身形,因是距离隔得有些远,她看不太清对方的面容。
只不过,姜娆肯定,那不是刈楚的身姿。
念着敢在宫里头肆无忌惮地出没的,又穿得如此华贵的,定是某位非凡之辈。就这样想着,姜娆匆匆低下头去,朝着那身形弯腰一福。
给贵人们请安,这一套动作,姜娆已是在倚君阁做得熟稔非常。
只是她刚福低了身子,身侧却传来下人们齐齐的一声“太子殿下”,那恭敬的声音,让姜娆浑身一顿。
她这是......
她竟然遇见太子了?
知道对方是太子殿下后,姜娆便更不敢抬头了。见着她福得这么久,太子不免有些疑惑,带着些好奇的目光便朝她徐徐望了来。
“你...是何人?”
面前之人,看得好生面熟,“你可是这宫里头的人?”
“回殿下,小女不是。”既然他都开口和她说话了,姜娆也只得恭恭敬敬地答复他。
她的声音婉转清扬,惹得宋勉竹一愣神儿,转眼间,带着些探寻的目光又朝她望了来。
“你,抬头。”
对方的声音中,带着些不容抗拒的威严。
姜娆愣了,却也不敢直接反抗他。只得半垂着眼睑,小心翼翼地抬起面来。
虽是她带着面纱,亦是垂着眼,但这一切都无法遮挡她的姿容。面前的人又是一愣,下一刻,又命令似的出声来:“抬眼。”
姜娆闻声,细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却只能遂了他的意,缓缓抬起眼来。
眸光轻动,霎时,便搅翻了一池春水,满堂波澜。
宋勉竹的眼中,已写满了经验。
无论是宫内,还是宫门外、集市上,他都见过姑娘无数,也都拥有过姑娘无数,可宋勉竹却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女子。她虽是蒙着脸,一双媚眼如丝,如沾星带雨般,带了丝丝温柔与若有若无的怯意。只要是被她瞧上一眼,无论任何男子,怕是都会心中为之一动,惊泛涟漪。
于是他稳下呼吸,放柔了声音,轻声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小女...姜娆。”
“姜娆,”她的名字在宋勉竹口中打了一个圈儿,旋即,又见他笑道,“色妖度娆,配得上你。”
她确实是很适合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也确实能配得上她。
微怔之间,姜娆感觉到一双手朝自己险险地探了来,对方已徐徐倾身,稳稳当当地扶住了她的身子。
姜娆一惊,连连朝后退了半步。
“怎么,在害怕本王?”那人朗朗一笑,步子却死死相逼。姜娆一边往后退,他便一边追上前去,穷追不舍之间,姜娆已被对方逼到了墙角。
巨大的压迫感迎面而来,却是让姜娆皱紧了眉头,心底里也涌上一层不适来。
面前之人,亲近得让她无所适从,亦是亲近得令她有些反感。
双手刚下意识地推了出去,对方却眼疾手快地捉住了她的柔荑,声音中,带着几分风/流:
“小美人儿,不若跟了本王,如何?”
“殿、殿下......”
她结结巴巴,刚思索着该如何去拒绝,对方却又将眼眸一挑。宋勉竹看着她,全以为她是在欲迎还拒,便朗声笑道:“跟了本王,本王许你下半生,用不完的金银珠宝,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姜娆还未出声,那人已伏低了身子,她连忙用小臂抵挡住了他的胸膛,见着被她拒绝,宋勉竹也是一愣。只是转眼间,不远处的房门突然被人轻轻推了开,有人从房门内缓缓走了出来。
姜娆目光一顿,心底里涌上一层怯意来。
所幸,来者不是刈楚,姜娆暗暗松了一口气,趁着身前之人缓过神来的空子,钻出了他的束缚。
来者正是宋景兰。
死对头一来,宋勉竹也没有心思再调/戏姑娘了,眯着眼,看着对方正朝着自己缓缓走来。
“哟,”宋景兰明显看到了方才二人的举动,“啪”地一下子打开了手中的鎏金小扇,以此掩了笑面,“我说方才在殿中怎么久久等不到太子殿下呢,原来在此处挖人墙角,倒是风流快活。”
听见那句“挖墙脚”,宋勉竹明显皱眉,不解又不满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他在挖别人墙角?
“没什么意思。”
宋景兰又摆出了那副招牌式地笑容。宋勉竹向来看不惯宋景兰,更是讨厌他那副云淡风轻的笑容,他刚准备回应,却见宋景兰又摇了摇扇,示意他回到殿中,“太子殿下,母妃还等着您呢。”
宋勉竹七结,只得一挥袖摆,转过身去,缓缓隐入殿中。
姜娆瞧着面前的男人,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宋景兰也抬眼打量着她,这下子,姜娆认出来了。先前在尹府,她曾与宋景兰有过两面之缘,一面是在酒席上,男子落座于自己对面,笑而抿唇,从容不迫地吹着酒面;一面是在与那些贵女对峙后,他随着刈楚,缓缓走出席间,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便是娴妃之子,当朝的九皇子,倚君阁那一晚带走连枝的“九公子”——宋景兰。
宋景兰目光缓缓,略带着探寻的目光正审视地打量着她。姜娆被他瞧着,只觉浑身难受,便想匆匆告了退。
宋景兰倒是也没有拦着她,极为绅士地侧了侧身子,为她让出一条道儿来。
只是擦肩而过的那一瞬,男子又突然出声来:“他可是已经娶了你?”
“什么?”
姜娆明显一顿,面上表情急变,却还是在一瞬间借着面上的素纱,掩去了自己的面色。
见着她急忙避讳的样子,宋景兰的面上已露出“明了”的笑意,不过他也未再多说什么。姜娆只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便提了裙角,快步走出凤仪宫。
独留宋景兰一人,对着姜娆的背影,暗暗地出着神。
姜娆走出了凤仪宫,一时间竟失了方向,皇宫极大,大到转得她晕头转向,没一阵儿,便来到了一道池塘边。
现在已时至深冬,池塘面已经被冻结住了,她畏寒,远远望着那池塘面,只觉得冷气森森,便不敢再过去。
一双手,暗暗拢住了身上的狐裘。
姜娆低眉垂目,漫无目的地沿着池塘边儿朝前走着,却又不去靠近那池塘半步,还在思量之间,一阵软糯糯的笑声突然在身旁响起,引得她环顾了四周。
听声音,是一个少年干净的声音。
姜娆向来对这种清澈的少年声怀有好感,便循声望了过去。也难怪她方才没有发现此地有人,原来是她头顶的那颗大树上斜斜坐了一个少年,此时正睁大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观望着他。
“你是何人?”
“你是何人。”
两声询问,几乎是同时响起。一道温和,一道清澈。
见女子这么问了,少年便也不避讳,径直自报了家门,“我叫宋知柏,你呢,你姓谁名甚,又怎么会来这里。”
要知道,这里可是他平时嬉戏玩耍的“宝地”,往日都没有人过来的。
见自己的“宝地”终于有人踏入,还是一个貌美如仙子般的姑娘,那少年的面上登时写满了雀跃与激动。他拍了拍手,也不顾对方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了,从光秃秃的树枝间探出一个小脑袋,欢天喜地的道:“你是母后专门派来陪我玩的吗,太好了!终于有人陪我玩了!”
“仙女姐姐,仙女姐姐!”
对方喋喋不休,引得姜娆一怔,她抬了面往树上望去,正见少年也在望着她,面上带着不同于常人的神色。
准确得说,是带着与他这个年龄段不相符合的幼稚与童真。
他......
姜娆眸光一转,微怔之间,心中有一个想法突然一闪而过,如撞破了什么大秘密般,一颗心咚咚地作响。
怪不得,怪不得她平日里只听闻过关于太子宋勉竹与九皇子宋景兰的消息,却从未听过关于宋知柏的一丁点讯息,原来......
原来这个少年皇子,竟是个痴儿!
她眸光一闪,眼神之中,突然带了一丝淡淡的悲悯,在抬头望向那少年之际,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柔和了起来。
他生得,可真像刈楚啊。
简直是她两年半前,第一眼见到刈楚时,他的模样。
恍惚之间,树上之人的身形突然闪了闪,旋即,只听一阵焦急地呼唤,原本稳坐在树上的人竟堪堪失了重心,直接从树上摔了下来!
“啊——”
宋知柏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从树上摔下来的惨状。
定然是鼻青脸肿,呜呜呜......
就这样想着,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祈祷着自己不要以面着地。
令他意外的是,没有预想中的那般摔得筋骨剧痛,只闻一道幽香飘来,下一刻,自己却跌入了一个怀抱之中。那人身段柔弱,却是生生承受了自己从树上落下的重力,只闻对方闷哼一声,面上已尽是痛苦之状。
宋知柏一愣,连忙跳到一边儿。
“神、神仙姐姐?”
他惴惴不安地唤出了声,声音仍是糯糯,“你......你没事儿吧。”
“没、没事,”姜娆几乎是咬着牙回复他的,她用左手托着右臂,只听“嘎嘣”一声,自己的右臂已脱了臼。
她知道,她这一接,自己的胳膊将会承受怎样的压力,也知道,如果她接上了,给她带来的后果是什么。
可当她看到那个面容清澈的少年,从树上摔下的那一瞬,当她看到对方清浅的眸光中染上慌乱的那一瞬,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跑上前去。
张开她柔弱的双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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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边,方才宋勉竹与姜娆在院内的互动被人一丝不落地看了去,没过多久,便传入了太子妃的耳中。
金边儿椅上的女子姿容慵懒,一手抚着怀中的波斯猫,一边听着婢女汇报方才二人在凤仪宫的情况。听到最后,女子将狭长的凤眸缓缓眯起,一双素手也因愤怒而攥成拳头来。
这是从哪儿来的女人,竟胆子大到去凤仪宫勾/引殿下!
座上的年轻女子大怒,一手挥下,生生摔了手边盛着茶的玉瓷杯。杯中滚烫的热水连同着杯体霎然落地,化作一阵白烟,与地上缓缓升腾。
“她是何人?!”女子怒问。
“回、回娘娘,”见太子妃动此怒,小宫女也害怕地伏在地上,直打着哆嗦,缓了好久,才好不容易说出话来,“奴婢在一旁听着,那女子好像叫,叫姜、姜娆......”
“姜娆?”女子眯眼,冷笑出声,“这个名字,倒也配她。”
不过是个狐狸/媚子罢了,她繁明珠有的是手段去对付这种女人。
“来人。”繁明珠刚一开口,便立马有侍女伏于堂下,等着她的一声令下。
女子眯眼,一双娇媚的眼中,尽是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