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露洒桶狭间
兵荒马乱的年代
骏城内动荡不安。风传强贼趁夜潜入城内,转眼间已斩杀数人,手段极为老练。虽然被官兵杀至重伤,但强贼困兽犹斗,想方设法企图破城而出。为防止贼人逃脱,街头巷尾布满了兵丁,过往行人排队依次接受检查。
倘若强贼果真得以逃脱成功,不但护城官兵的威信将悉行扫地;那些早已对本城虎视眈眈的邻国大名①,届时亦必然会率兵乘隙而入。
群雄割据的战国时代,弱肉强食是唯一的游戏规则。
好不容易从严密封锁的内城脱身而出,植村新六郎一路飞奔,来到郊外的无住寺。
荒郊野庙内一片狼藉,屋檐破裂,墙壁半塌。住持出外逃难久无音信,佛具早已被盗贼一抢而光,就连乞丐也不屑光顾。兵荒马乱的年代,纵是佛祖也无可奈何,只得听任其荒废不堪。
但对新六郎而言,无住寺却是绝好的休憩场所。在这里,他可以肆情吮吸屈辱的伤口,不需要担心任何人嘲笑的目光。
植村新六郎是三河国松平家谱代的家臣。父亲植村氏明服侍了松平清康(家康的祖父)、广忠(家康的父亲)、家康整整三代人,是个忠心耿耿的老臣。
三河地方国小势微,一直以来,松平家被今川、武田、织田等强藩所挟持。如不屈服其中一方,随时都有被消灭的可能。
松平广忠无法忍受织田的压迫,选择今川作为苟延残喘的依赖。为此,天文十六年(1547年),当时年方六岁的竹千代(家康的乳名)被作为人质送到今川家。但途中突发变故,负责护送的户田泰光(原三河国田原城主)背叛主公,将竹千代送到尾张的织田家去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松平家厄运不断。天文十八年(1549年)三月六日,竹千代的父亲广忠在冈崎城被近臣岩松八弥暗杀身亡。
新六郎时年十六岁,作为小姓②服侍广忠身边。当夜负责值更的新六郎,因为内急,没有和值更同僚打招呼就跑去厕所,悲剧就在这如此短的时间内发生了。
岩松八弥素以刚勇果敢著称于家内。此刻的他,果敢奋力一击杀死新六郎的值更同僚,悄然潜入了主公寝室。
新六郎从厕所回来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八弥早已逃之夭夭。他痛感自己对于主公被害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准备当场切腹自尽谢罪。
及时赶来的父亲制止了他:
“你就是现在立即切腹自尽,主公也不可能复生。你必须勇敢的活下去,余生无论天涯海角,一定要捉住八弥。只有这样,才能报答主公对我家的恩遇!”
父亲的教诲,终于使新六郎打消了自尽的念头。
天文四年(1535年)十二月五日,阿部弥七郎暗杀主公清康后还没来得及逃走,就被氏明当场斩杀取下了首级。
三月三日,广忠被暗杀的前三天,宿敌织田信秀(信长的父亲)病逝。
对今川义元而言,织田信秀和松平广忠的相继死去,简直如同天降横福。没费一兵一卒却尽享渔人之利,今川义元欣喜若狂。
上京勤王,号令天下。是今川义元—这个统治骏河、远江两地战国大名平生最大的野望。
今川氏也是名门之后。作为足利氏其中的一族,自南北朝③以来,一直世袭守护骏河、远江两地。天文五年(1536年)六月十日,十八岁的义元继承家督④,正当武田信玄与上杉谦信为争夺川中岛而合兵乱战一处时,义元却由于得到军师太原崇孚的辅佐,国力日益充实强大。
足立将军自庆仁大战后逐渐丧失实力,畠山、细川、大内等守护大名也已人老势微。而义元自继承家位以来,却一直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拥有绝对的自负同时,义元的贵族意识感也非常强烈。不但居城骏府城完全模仿室町御所建造,他本人也和公卿们的打扮如出一辙:梳高发,染黑齿⑤;喜欢歌舞蹴踘,与出京视察的公卿们优雅交往。所有的一切,都显示出他入主京都的远大志向。
此次宿敌信秀与广忠的相继死去,对义元来说,是千载难逢的绝好时机。他要趁机吞并三河、尾张,缩短与京都的距离。
天文十八年十一月九日,义元抓住机会,以太原崇孚为总指挥,一举攻破织田信广(信长的哥哥)的领地—安详城。由于安详城位于尾张与三河交境处,因此两国实质上已等同属于义元的支配了。
安详城陷落后,崇孚生擒信广,提出用他交换在织田家中作为人质的竹千代。
被解放了的竹千代旋即返回冈崎的自家,但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松平家慑于义元的威势,不得不将竹千代送往骏府城作人质。新六郎身为贴身小姓,毅然陪同竹千代一起来到了今川家。
比起在织田家的日子,骏府城中的生活要多出了数倍屈辱。同样作为人质,竹千代在织田家受到的是客礼;但如今在今川家,他的地位并不比战虏好到哪里去。
每当有公卿作为使者从京都前来视察时,城内就会举行盛大的蹴踘比赛。义元的嫡子氏真是蹴踘高手,看过氏真的蹴踘绝技,公卿们齐声喝彩,一起拍手为他呐喊助威。
竹千代也站在一旁跟随众人一起拍手助威。虽说参加比赛根本没有他的份,但一旦踘球不慎出界,掉入庭中的池子里的时候,就轮到他的角色上场了。
倒在血泊中
这次踘球又“不幸”掉入池中,竹千代用竹竿怎么也够不上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好纵身跳入齐腰深的水池中,耐寒忍辱地将球取上来。
这屈辱的一幕,深深印在新六郎的脑海中。相对于冰冷的池水,竹千代对家臣的宽厚,更令他感到热血沸腾。
主辱臣死,想到此,新六郎心中充满了悲愤。他发誓:有朝一日,定要彻底脱离今川家的屈辱生活,让主公以三河霸主的身份风光返回冈崎。
无住寺正是新六郎满腔郁愤的倾泻口。在这里他可以对着残墙破壁尽情宣泄,痛骂义元、氏真、还有今川家的那些大臣。如此一来,紧张的神经立刻得到疏缓,心情也随之放松了许多。
竹千代对将自己从织田家解放出来的太原崇孚充满感激之情,把他当作自己的老师一样尊崇。崇孚本是临济寺的僧人,晓畅军事、学问渊博,在今川家的地位很高。义元将他视同自己的叔父,崇孚也尽心竭力辅佐义元,为今川家的日益强大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可以说,如果没有崇孚,今川家断不会有今日的霸业。
竹千代尊崇孚为师,他的言行举止,对少年竹千代日后的人生观、价值观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若非亲眼目睹,新六郎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那件事情是真实的。
那天晚上,新六郎从无住寺返回途中路过崇孚家附近时,看见一个男人悄悄地从侧门溜了出来。纵然是亲眼目击,新六郎也不敢相信此人竟然是岩松八弥!
八弥只有一只眼睛,外号“独眼八”,新六郎再蠢也不会认错杀死自己主公的仇人。只是……八弥为何会来找崇孚呢?胸中怀着巨大疑团的新六郎,回来后急忙向竹千代汇报了这件事情。
“八弥决不会从崇孚师父家走出来的,是你看花了眼吧?”竹千代打趣道。
“小人看得千真万确,那人的确是岩松八弥。”新六郎的表情异常严肃。
“好了好了,估计你是天天念着报仇走火入魔了,天底下只有一只眼睛的人多得很呢。你看到的那家伙,大概和八弥长的很像吧。”竹千代笑着安慰他道。
虽然此后新六郎也曾多次来到崇孚门前观望徘徊,然而却再也没有见到岩松八弥的影子。
此刻的新六郎,正在无住寺的大堂内挥舞腰刀练习空斩:一顿乱砍,岩松八弥遍体鳞伤地倒在血泊中;一刀下去,今川义元的脑袋飞了起来;一剑刺出,氏真的胸膛就多出一个大窟窿。他坚信这些场面决不会是幻影,总有一天必将全部实现。
突然,一股异样的气氛迎面袭来。新六郎不由自主的收刀,屏息侧耳倾听。
里屋似乎有人在自言自语,“不过是个乞丐罢了。”想到此,新六郎高悬的心又重新放了下来。
“谁在那里呀?”黑暗中的新六郎用剑指着里屋问道。
“不要试图闯入,否则你小命难保。”从里屋传出的声音干涩尖锐。
“来者何人?”说着,新六郎绷紧了全身的肌肉,随时准备奋力一击。
“我是那个可怕的强贼,把城内搞得天翻地覆的正是我。”
“你说什么?!”
“其实我本不是盗贼,来这里的目的,是要取回本应属于我的东西。”
“我也是骏府之人,既然你已亮明身份,我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是吗?”对方咯咯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讽刺。
“可惜呀,我刚才明明听见你大喊,什么杀死义元、干掉氏真;你对主子可真是忠心耿耿呀。”
新六郎暗叫糟糕,自己刚才练习空斩的时候太激动,这些话竟然在无意识中脱口而出。
“既然不是贼人,那你究竟是何人?难道是探细不成?”
新六郎急忙岔开话题反问道。
“我不是探细。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是来取回本应属于我的东西。对了,你该不会是三河那个人质的侍从吧?”
“怎么,你连这个都……”新六郎大惊之下,心脏仿佛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很奇怪吗?你刚才一边喊打喊杀,一边痛哭流涕,一副后悔莫及的样子。”
“黑暗中你可以看见我流泪?”
“眼睛看不见,但是心可以。”
“你说来这里要取回属于你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呀?”
“女人。”
“女人?”
“我是北条家的人,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主公本已将公主许配给我,却突然中途变卦,将公主又许配给今川氏真。这根本不是公主的意志,完全是一出政治交易!当然,政治婚姻是战国乱世的惯例,从主公的角度而言,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我仍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如果就这么忍辱咽下夺妻之恨,那么我有何面目活在这个世上?士可杀不可辱,我连夜离开北条家来到这里,化妆潜入骏府。本打算瞅准时机救出公主,不幸被骏府警卫发觉。我奋力杀死数名侍卫,好不容易才逃到这里。不过……”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了一下:
“你我既然有缘相遇,罢了,取走我的首级,回去请功吧!”
“你不惜身家性命潜入骏府,难道仅仅就是为了从氏真身边夺走公主?”
新六郎被对方有勇无谋的鲁莽举动惊呆了。
当时,今川、武田、北条三家国境接壤,互相貌合神离,随时都准备借机吞噬其他二家。
今川家一直伺机入主京都,之所以迟迟不肯动身,就是担心北条氏背后突然发难。与上杉谦信素来水火不相容的武田和今川家也有同样的担心。为了集中兵力对付宿敌,对武田而言,同今川、北条两家结成联盟是十分必要而且必需的。
血债要用血来偿
同样,以关东为主要领地的北条家,必须时刻提防今川、武田两家的势力浸透。三国同盟对三方而言有益无害,彼此皆大欢喜。
通过太原崇孚从中调停,三方缔结了骏甲相三国同盟协议:氏政(北条信康之子)娶信玄女为妻,氏真(今川义元之子)娶氏康女为妻。
天文二十二年(1553年)七月,赖姬(北条氏康之女)出嫁今川氏真。原来的未婚夫羞愤之极,一气追至骏府城内欲夺回未婚妻。明白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新六郎惊叹之余,不禁对此人的大胆无畏很是钦佩。
“死亡本是武道的最高境界。侍奉主公为的是什么?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主公既然将公主下赐给卑职,就不该中途变卦。为讨回公道,我不惜身家性命追踪至此。哪怕是家臣,也有作为武士的基本尊严。既然公主已嫁到今川家,我无意破坏两家的和睦,只是想要氏真给我一个交代。可惜,我低估了骏府警卫的实力,眼看距离公主寝室只有一步之遥,却被他们发觉……我奋力斩杀数人逃到这里,作为武士,我已经尽到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好了,你快点动手吧!”对方边喊边冲了出来。
新六郎吓得浑身打了个战栗:来人全身被鲜血浸透,就像刚从血池中爬出来一样;脸上血肉模糊,已看不出五官原来的具体位置;在新六郎看来,这样的人,和死人并无任何区别。但纵是这样,此人黑暗中仍能清楚感觉到新六郎的一举一动,可见其是真正的武林高手。
“果然是忠勇之士,领教了。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在下植村新六郎,是松平竹千代的家臣。主公现在作为人质被抵押在今川家中,在下也跟随来此侍候主公起居。”由于敬佩,新六郎不知不觉间对此人改说了敬语。
“好汉幸会!原本我也没有打算死在今川氏家人手中,你来的正是时候。本想拜托你当‘介错⑥’,但我现在连切腹的力气也没有了。快,抓紧时间动手吧!”对方命令道。
“不过……阁下智勇兼备,在下深表钦佩。有件事困扰在下许久,百思不得其解,还望您不吝赐教。”
新六郎简短讲述了先君广忠如何被岩松八弥杀死,八弥又是如何出现在崇孚家中的事。
新六郎话语刚落,对方哈哈大笑道:
“哈哈,此事先前我早有所闻,听你这么一说,答案就全部揭晓了。一切都是崇孚的杰作:三河地处交通要道,是上京的必经之地,今川家对这块宝地早已垂涎三尺。只要广忠公一死,松平属下家臣团必将四分五裂,届时趁机攻取三河,岂不易如反掌?这正是崇孚的企图所在!一定是他买通岩松八弥刺杀了广忠公。果如崇孚所料,不但如今的冈崎被今川家纳入领内,就连竹千代殿下也作为人质被抵押在骏府城内,成了笼中之鸟。崇孚不愧是今川家族的头等智囊,只有他才能想得出如此绝妙的一箭双雕之计。”
说完这番话,对方已是奄奄一息。
通过不知名武士详细的解说,新六郎胸中困扰已久的疑团顿时云消雾散—这一切,都是崇孚精心谋划的诡计。
“你我在此相遇,也算是有缘,这把刀就送给你吧。全凭这把刀护身,我才能够单枪匹马闯入骏府。这是一把非同寻常的宝刀,你可以用它取下我的首级,也可以用它一雪前耻。给,快点动手吧!”
对方将沾满鲜血的宝刀递到新六郎手中。
新六郎在对方催促下拔刀出鞘。一瞬间,但见寒光一闪,一条青龙腾空出世了!
无名武士一路破城斩关,连杀数人,刀身沾满了死者的鲜血。然而刀刃却丝毫无损,呈现出海一般深邃的颜色。
握刀在手的同时,新六郎感觉一股神奇的力量顿时充斥全身。诚如匿名武士所言,一剑在手,单枪匹马亦可血洗骏府城。
就在新六郎陶醉于宝刀的同时,寺外忽然响起一片喧哗声。
“竟然有寺庙建在这种地方。”
“看这破旧不堪的样子,像是很久无人入住了吧。”
“不过作为藏身之地,这里岂不是一个绝好的地方?”
“算了吧,鬼才来这里呢。”
说话声离两人越来越近。
“追兵已经赶来了,快点动手!”
对方俯身将脑袋伸在新六郎手中的剑前,追兵已迫在眉睫,没有时间再犹豫了。
“那么,恕在下失礼了!”
新六郎顺势挥剑,一刀斩下了对方的首级。
机缘巧合,新六郎从匿名武士手中得到的宝剑,乃是一把旷世名刀。
刀身长二尺四寸(72.72厘米),柄头为铁制,上缠鲛皮;刀鞘上漆纹已经斑驳脱落,把柄缠着粗线,赤铜打造的锷口耀眼鲜红。没有铭记,是一把真正为实战而打造的宝刀。
新六郎低头注目凝视,青黑色的刀身上,刃纹如丛云状团团簇拥。看着看着,他顿觉身心合一,灵魂仿佛脱窍而出,从九天云外转了个来回。
宝剑佩在腰间,一股神奇的力量顷刻充斥全身,真可谓一人敢当万人敌。
有这把剑在身边,作为人质的屈辱感顿时被忘得一干二净。新六郎心中暗想:有朝一日定要凭借这把无铭宝剑,将松平家和主公昔日的耻辱一扫而光。
作为三朝老臣之后的新六郎,自己值更当晚,主公被人杀死是他一生都无法抹去的耻辱。只有尽快捉住仇人斩首血祭,才能祭祀主公的在天之灵。
无铭剑在手,报仇的日子已不再是遥遥无期。新六郎发誓:血债要用血来偿。
三国同盟缔结后没有了后顾之忧的今川义元,开始全力以赴为入主京都做准备。虽然战国群雄皆有进京勤王,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野心;但在义元看来: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天时、地利、人和,义元自负当今天下无人超己左右。
论实力,甲斐的武田信玄不在今川之下,但他现在正与宿敌上杉谦信在川中岛拼得你死我活,根本无暇顾及今川方面的活动。
永禄元年(1558年),义元在国境边界的笠寺、鸣海地方屯兵筑砦;欲图窥机进军尾张境内的大高、品野诸城,逐步展开对尾张的势力浸透。
织田方面对今川的举动早有察觉,迅速在国境线延边的鹫津、丸根两城修筑新兵砦,准备迎击今川方面的入侵。对织田来说,除非家族灭亡,否则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止今川入京勤王的企图。
信秀死后,信长统一了尾张大部分地区。和父亲不同的是,他对今川表现出殊死顽抗的强硬姿态,战争随时都有一触即发的可能性。
全部走出骏城
但在今川义元看来,像尾张这种弱小的国家根本不值得大动干戈。宿敌信秀死后,后继者是素来被人们称作“尾张大呆瓜”的织田信长。义元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中。
义元所顾忌的,是信长背后控制美浓地方的斋藤以及近江的六角、浅井等强势大名。如何飞跨尾张直攻美浓,是他目前面临的最大难题。
永禄三年(1560年)五月一日,自认时机成熟的义元下令出阵。十日,先锋队先行出城;十二日,义元亲率二万五千大军,浩浩荡荡地从骏府城出发。
今川义元时年四十二岁,作为男人,正是人生中最佳的黄金时刻;加之多年励精图治,国力亦已达到前所未有的最巅峰。
耗资百万石,从骏、远、石三国招集而来的二万五千兵马,差不多是今川的全部家底。即使武田、北条、上杉三家联合一起,也无法凑集如此庞大的兵力。
今川大军旗帜鲜明,军容整洁,对外号称四万,一路前进,威武堂堂。庞大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直到最前锋已行至国境边界,殿军方才全部走出骏城。
义元身着锦白胸直垂黄金铠,配大左文字太刀,胯赤锦马。群臣簇拥四周,缓缓向前行进。面对百姓夹道欢呼呐喊,他微微颔首示意,一派王者之风。
义元根本没有想过路上会遇到抵抗或伏击。今川大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谁与争锋?诸藩必将不战而降。想到此,义元精神抖擞,巴不得一气南下直取京都。
今川家重臣,素有“智囊袋”之称的太原崇孚,已于五年前的天文二十三年(1555年)十月十日病逝。崇孚未能参加此次出师,义元心中略感不安。但大军一路畅行无阻,所向披靡,这唯一的遗憾很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今川军最初遇到的敌人是织田家。在义元看来,其总兵力加起来不到三千,统帅又是“大呆瓜”信长的织田军队的初战,只是一场热身赛而已,根本称不上正式战争。
五月十七日,今川先锋军侵入织田领地鸣海,沿途火烧村庄,织田方面几乎没有组织过一起能够称得上是抵抗的抵抗。
义元十六日进入冈崎城,十七日今川主力侵入尾张、三河国境;十八日,今川命鹈殿长持取大高,冈部元信取鸣海;同时拨给已改名松平元康的竹千代二千五百兵马,令其进攻丸根砦。
元康时年十八岁,二十三岁的植村新六郎也跟在马前护驾。元康率领的三河军,通常被派作战场最前线冲锋陷阵,今川家兵将称他们为“死河军”。
虽然总大将义元对尾张织田家不屑一顾,但在织田家做过两年人质的元康知道:信长军实力绝对不可轻视。
元康曾经见过“尾张大呆瓜”信长一面。那还是元康作为人质被押在织田家的时候,信长因为好奇,曾经偷偷跑来瞧过他。两人都是人中之杰,交谈不多久,就互相察觉了对方的端倪。
义元对这些自然毫无所知,但元康知道:信长必将殊死抵抗。而首先遭殃的,正是历来被当作炮灰冲锋陷阵的三河军。
今川军一路势如破竹,所向无敌。五月十八日,松平元康率二千五百兵马驻集丸根砦。其时鹫津砦已屯集朝比奈泰能麾下二千兵马,此外还有从侧路赶来助攻的三浦备后三千兵马,义元本人也已进入沓挂城指挥坐镇。
丸根、鹫津皆位于现在名古屋绿区的大高町,距离信长的本居清洲城只有咫尺之遥。如果两地陷落,今川大军势必如怒涛汹涌般淹没平坦的浓尾平原,直杀至清洲,届时清洲城外将无险可守。
沓挂本也是织田的领地。入城后的义元趾高气扬,在他看来,歼灭织田家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已。
前线不断传来胜利的捷报,骄傲的义元脱下厚重的铠甲,换上象征贵族的公卿服,和在骏府时一样,召集近内大臣会聚满堂,一同饮酒作乐。
附近百姓纷纷携带贡品前来拜见,义元亲切接见了他们,并承诺大军过处秋毫无犯,让大家不必担心。
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诸将还是为义元上京途中的种种浮夸举动而深感不安。但看到义元兴高采烈的样子,谁也不敢出面谏阻。再者说,当日已无太原崇孚,没有人可以劝得住他了。
另一方面,清洲城内信长家也正在举行会议商讨对策。究竟是守是攻?围绕这个焦点,群臣间展开了激烈争论。
守城派的代表,是织田家两朝老臣,佐渡守备林通胜。平手政秀已于天文二十二年(1553年),面谏信长后自尽身亡,未能出席本次会议。
“以我方三千兵马对敌方四万大军,无异于以卵击石。处于绝对劣势之下的我们,只有利用仅剩的地利优势坐守城池打持久战,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只要能坚守城池,争取更多的时间,就可以向武田、斋藤乞求援军,这未尝不是一条生路。”林通胜主张守城。
平手政秀死后,通胜是织田家资格最老的重臣。他的一席话,给与会群臣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争论的天平,立时倾向于守城一方。
坚守城池,期待援军,自然是最有效的战法。但信长明白:早已和今川家缔结同盟的武田,断不会发兵援救自家。
如果舅舅斋藤道三还健在的话,说不定还能派兵救援。但道三死后继位的义龙,却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别说发兵救援,搞不好这小子乘机从背后捅自己一刀也说不定呢。
三千对四万,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胜算都微乎其微。既然已无取胜的可能性,现在唯一能做的—则只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对也想独霸天下的信长而言,今川是眼下最大的绊脚石,他一直期待有朝一日与义元一决雌雄。今天,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信长铁青着面孔默不作声,静静旁观诸大臣夸夸其词的纸上谈兵。
在信长看来,无论长老们说什么,统帅终究还是自己。只有自己才拥有最终的决议权,他认为开会纯粹是浪费时间。
平原遭遇的场合
之所以肯耐着性子听下去,是因为他知道,这些家臣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机会表示自己的忠心;此外,老臣们的意见不一定正确,但对他们,必须要保持起码的尊重。
虽然此战信长方面胜算几乎微乎其微,但这并不表示完全没有取胜的可能性。四万对三千可能性自然是零,然而这也仅限于双方各倾总兵力在平原遭遇的场合。
所有的战场都在织田家的领地内。信长顶着“大呆瓜”诨号四处浪荡时,早已把领内各地都逛了个遍,对自家领土的地理状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他在丹下、中岛、善照寺、鹫津、丸根五处修筑了坚固的兵砦,意图借此阻止今川上京。
综合前线次第传来的军报分析:义元本阵就在沓挂。如此一来,主力必将在大高城桥头堡的丸根、鹫津、鸣海三方面展开。也就是说,号称四万大军的主战力,此刻大部分都已不在义元身边。
根据报告显示:义元本阵的兵力最多不超过五千,并且其中主力大部分布于丸根、鹫津、鸣海三大战场。据闻义元自进入沓挂城以来,一方面热衷会见前来献贡的住民,一方面召集群臣夜夜笙歌,饮酒作乐。
拨开四万大军的虚雾,信长清楚得知义元本阵主力不过四五千兵马。如果织田军倾三千精锐一举攻入本阵,胜算将大大提高。
信长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守城派代表—林通胜等人喋喋不休的主张,一边冷静分析近来获得的诸多情报。
今川军依赖大兵力,骄纵狂傲,施行的是索敌(一边寻找敌人一边发动进攻)战术;而信长通常习惯向四面八方派出探细,令忍者们化妆成农民、樵夫、山人等分头活动,广泛收集各方面情报。
双方于桶狭间正式对决之前,信长在情报战上已胜出了一筹。
如果按照守城派建议—闭城免战静待援军的话,织田家必将坐以待毙。只有出城主动迎击,才是起死回生的唯一机会。
“反正横竖都是一死,诸位可以节省一点口水了。”
说完,信长宣布会议结束,命大家回去稍睡片刻。
想到自己苦口婆心的箴言建议,到头换来的竟然只是一声“节省口水”!林通胜对信长彻底绝望,他预感织田家的事业到此已走到了尽头。
五月十八日夜半,信长从床上一跃而起,以最快的速度全身披挂完毕后,他召集群臣火速前来,随即下达了作战命令。
“人生五十年,转眼成空;富贵功名似云烟,如梦如幻;皇图霸业一场戏,天地万物终凋零;所谓永垂不朽,不过是痴人说梦。”这首“敦盛”,是信长平日最爱唱的歌。
“备马!”唱罢“敦盛”,信长大声喝道。
正当群臣为整集队伍忙得不可开交,信长已率领近随如同黑旋风一般,迅驰飘出清洲城。直到抵达伊势湾畔,东方才刚刚露出鱼肚皮。
其时跟随信长身边的小姓有岩室长门寺、长谷川桥介、佐胁腾八、山口飞弹守、贺腾弥五郎等五人。
主从一行来到热田神宫⑦时,太阳已高高升起,此时信长身边已聚集了约三百名的兵力。
织田军陆续飞奔赶来,得知主帅亲自出阵的消息,众人精神抖擞,气势冲天。热田神宫祈胜完毕后,聚集在信长周围的兵力已达一千八百名。
此时围绕丸根砦,今川、织田两军展开了白热化的激战。松平元康浴血拼杀,击溃孤军奋斗的佐久间盛重守军,丸根砦终告陷落。随后不久,鹫津砦也被今川军攻破。
悲讯传来,织田军热血沸腾,复仇的热火,燃烧在每个人心中。
另一方面,今川方面沉浸于诸战胜利的喜悦中无法自拔的同时,元康却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得知义元本阵已远远脱离主力,他感觉危机迫在旦夕。
沓挂本是织田领地,本阵势单力薄,况且大队兵力都分布在元康、朝比奈、三浦控制的各条战线上,倘若信长趁机乘虚而入,直扑义元,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对于自家领地地理状况了如指掌的信长而言,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想到此,元康急忙召唤植村新六郎到跟前命令道:
“你火速前往本营,传达我的意见:丸根、鹫津既已攻破,请殿下速将两处人马合兵本阵,并急调主力支援为盼。”
“卑职不想离开将军身边……”新六郎小声说道。
“我的事情不用你担心,快去,否则殿下性命危在旦夕!”元康催促道。
新六郎巴不得信长早点杀死义元,他幸灾乐祸还来不及呢。三河军赌命充当今川的先锋,到头来非但什么也没捞着,还被人当作厕纸一样用过就扔。真是典型的卸磨杀驴。
但主命难违,纵然不情愿,新六郎也不得不快马加鞭,向义元本阵飞驰而去。
丸根、鹫津两砦浓烟四起,火光冲天。即使从本阵也应该看得见。但义元却似乎对三河军的苦战毫不知情,此刻他正在营中大摆宴席,庆祝诸战相继告捷。
为攻破丸根,三河军付出了巨大牺牲,然而义元对此却毫不悯惜,在他眼中,三河军原本就是用来充当炮灰的“死军”。
在新六郎眼中看来,燃烧在丸根砦上空的浓烟,就像是为战友们举行的火葬一样,阵阵刺痛他的胸口。
这时候,总算在沓挂城待够了的义元,开始慢慢悠悠地向大高方向出发。行军途中,望见鹫津、丸根方向上空升起两股黑烟,本阵将兵“哇”的一声欢呼起来。近臣浅井政敏急忙禀报义元:
“启禀殿下,鹫津、丸根两处已被攻破。接下来我军必将一路披靡,直取织田家清洲大本营。”浅井政敏脸上表情显得兴高采烈。
“元康、泰能他们干得不错嘛。”义元在马上也是一副得意的神情。
“看来我也没有必要去大高了,全军调转方向,朝清洲前进。寡人要亲自率军取下清洲,给众将一个惊喜。哈哈!”
义元命令改变进路,直取清洲。
如果先去大高,比较拉远和清洲间的距离。义元认为:鹫津、丸根两地既被攻破,大高、鸣海方面交给鹈殿长持、冈部元信他们已是绰绰有余,自己没有必要亲自坐镇指挥。
就这样,义元的本阵离主力越来越远,然而却一步步靠近了宿命之地—桶狭间。
战国时代的桶狭间
现在的爱知县丰明市内丘陵间有一片谷地,长度大约相等于一条街,这就是战国时代的桶狭间。义元军当年走到桶狭间中间一块名叫田乐漥的地方,曾经在这里稍作休息。
那时刚好是正午时分,田乐漥绿阴浓茂,是乘凉的绝好地方。义元本阵排着长长的列队进入谷中,耐不住酷暑的义元见时间绰绰有余,赶紧趁机命令全军休息:
“热、热、太热了!鹫津、丸根既然已被攻破,躲在清洲城内的信长岂不成了瓮中之鳖?不用这么着急赶路,在这里吃过午饭后再走吧。兵马粮草都充实的很,好好休息才是要紧事呢!”
侍从们以最快的速度在林间架床设几,张开幔幕。义元从马上下来一头钻了进去,他脱下铠甲后才发现浑身早已被汗水湿透了。
由于营养过剩、运动不足,义元的体重相对于普通人要胖两圈。加之身上穿的是锦白胸直垂黄金铠,腰间又配带着今川家世代相传,纯银打制的大左文字宝刀。用现在的度量单位计算,这些重武装加起来,重量至少要超过三十公斤。
“这鬼天气,热得可真邪乎。来人呀,快去取水来。”
侍卫们从谷川中接来一桶桶河水,用来给义元擦拭身体。
午饭的酒肴已布置停当,绿阴下凉风阵阵吹来,义元感觉异常爽快。
“你们也把铠甲脱了好好休息一下吧。敌人已被我军的威势吓破了胆,不必担忧。再说,此处距离清洲城还远得很呢!”
义元一边喝着美酒,一边劝诱众臣也脱去铠甲。
前方运来善照寺一战中,被斩杀的织田军大将佐佐木隼人和千秋四郎的首级,义元大笑道:
“哈哈,即使天魔鬼神,也逃不出我义元的手掌心,何况这两个区区小卒!”大喜之余,他竟然哼起了尾张小调。大臣们急忙打着拍子齐声附和,时间就这么一点一滴地过去了。
此时织田信长正率主力精锐两千兵马,一路飞驰而来。信长接到手下簗田鬼九郎报告:义元本阵正在田乐漥休息,据说全军皆脱甲下马,就连武器也被丢得远远的。
信长命全军潜伏在田乐漥背后的丘陵太子峰上,伺机发动突袭。
差不多就在同时,植村新六郎也赶到了义元本阵。
“什么?!元康的跟班来了?带他进来!”义元高声喝道。
新六郎被带到义元跟前,眼前的一幕,惊得他张大了嘴巴:
很难想象这一切竟然发生在战场上。附近住民、僧侣等,携带贡品排着长长的队伍顺次前来参见;为透风起见,帐篷四周都敞开了口;地面铺着鹿皮,身着锦衣的义元坐在上面悠闲地摇扇纳凉;面前摆满了朱色的食器和酒杯⑧,佳肴琳琅满目,比起先前骏府城时,一点都不逊色。
酒过三巡,喝红了脸的义元,开始和随侍的小姓们调起情来。虽说此处看不到女人的身影,但这并不影响他荒淫的生活习性。总之,与其说这里是战场,倒更像是骏府城内义元的后宫。
“元康的手下?这么说也算是使者咯!哈哈,来,喝一杯!”
义元命小姓给新六郎斟酒。
“军令禁酒,卑职不敢违命。”新六郎推辞了。
“放肆!竟敢无礼。殿下要你喝,你怕什么?!”小姓斥责道。
“恕卑职无礼,卑职此行目的是来替家主传话。家主说:‘丸根、鹫津既已攻破,请殿下将两处人马合兵本阵,并急调主力支援为盼’。”
新六郎将元康的传话禀报给义元后,又多了一句嘴:
“依卑职愚见,殿下还是早日和大高城主力会师的好。”
义元的脸色微微起了变化。
“攻破丸根、鹫津,看见烟火我就知道了。这种小事,怎么还用得着你大老远前来汇报呢?说什么合师主力,有这个必要吗?缩居在清洲城内的织田残兵,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罢了,难道能抵挡住我的精锐之师不成?真是杞人忧天!要我舍近求远,撇下清洲城先去大高?荒唐!待明日我破了清洲,看你们还有何话要说。元康黄毛小儿,打了个小小的胜仗就得意忘形,我征战沙场多年,难道还要他来教训我不成?!”
说着说着,义元不禁大动肝火,刚才的好心情顿时一扫而光。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不见了踪影,天空中黑云弥漫。山雨欲来风满楼,零星雨滴混杂湿风吹入帐篷中,远方隐约传来阵阵雷鸣声。
太子峰灌木覆盖,四周一片寂静。从山上俯视,义元本阵一览无余,信长率二千精兵潜伏于此已等待多时。
大雨倾盆落下,今川军纷纷忙着给自己和战马披上雨具,武器和铠甲都丢在了地上。
见此情形,信长相信自己稳操胜券。在他眼中,今川人马根本称不上是一支军队—统率无方,武器脱手,弃盔卸甲,这和在山间避雨的平民百姓又有什么区别呢?
“全军听令,准备行动!”信长命令道。
义元做梦也不会想到,信长将要从背后突袭,和今川军展开肉搏战。
“目标只有一个—义元的脑袋!其他人暂且放在一边。织田家兴废在此一战,此战若败,织田家必永无翻身之日!好男儿惜名不惜命,胜败在此一举!只限今日,请诸君将身家性命暂借信长一用,热田大明神会保佑我们的!”信长大声呼唤,向全军下达了突击命令。
黄昏天色一片漆黑,雨势越来越猛烈。
为避免打草惊蛇,先前信长军在行军途中偃旗息鼓,连马嘴里也塞进了枚果。久压在胸头的郁愤,此刻终于爆发。兵士们拔出马嘴中的枚果,扯起大旗,高声呐喊着从太子峰山腹冲向义元本阵,好似一团黑旋风骤然从天而降。
直到此时,今川军也没有料到织田家会突然发动奇袭。天地晦冥、风雨咆哮,老天爷帮助织田军掩盖了杀气,他们所听到的,仅仅是轰轰烈烈的雷鸣声。
旋风般袭来的时候
今川军将领中没有一人被雨水淋湿。当织田军如旋风般袭来的时候,躲在帐篷里避雨的今川军将领依旧未能及时回过神来,他们互相询问,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
“谋反吗?”
“不,好像是打架吧。”
四周一片混乱。有人高嚷,有人哀嚎,但没有人能够对事态做出正确判断。直到这般地步,今川军兵将中也没有一个人想到这是信长发动的突袭。
几乎是在毫无反抗的情况下,今川军就已被织田军杀死了大半,现场到处都是今川兵将东倒西歪的尸体。
“敌袭!”
“织田军来了!”
总算看见织田家旗帜,察觉出事态严重性的时候,今川军已处于全军崩溃的边缘。武器、铠甲丢的遍地都是,兵将争相逃跑,没有人想到过抵抗。雨水混合泥土,无情地打在他们身上。
杀红了眼的织田军越战越勇。今川军已乱作一团,这正给他们提供了屠杀的好机会,每一刀一枪下去都不会落空。
今川军当年的凄惨景象,《信长公记》中是这样描述的:
“旋风(指织田军)卷过处,但见敌军血流成河。兵器、云梯、铁炮⑨,遍地皆是。义元狼狈不堪,落荒而逃。”
织田军的奇袭将要接近尾声,义元却还在帐篷内冷嘲热讽的讥弄植村新六郎,侍从和幕僚们没有一个在意阵阵传来的喧哗声。在他们看来,这只不过是兵将酒后闹事而已。但纵是如此,为安全起见,众人还是紧紧围绕在义元四周,以防意外发生。
但喧哗声越来越激烈,这绝不是单纯的酗酒闹事。他们隐约意识到:似乎出大乱子了!
伴随着马蹄、兵器相接、哭喊、哀嚎、呐喊等种种声音,义元终于得到了织田军突袭的报告。但直到此时此刻,他仍然对情报的真实性表示怀疑。
突然,他发现雪白的幔幕上已被鲜血染红,帐篷外的御旗不知何时也被砍倒。喊杀声越来越近,织田军距离帅营近在咫尺。
植村新六郎觉醒了:这是报仇的绝好时机!多年忍辱负重,老天有眼,今天终于迎来了机会。现在杀死义元,元康就可以从人质的身份中获得解放,回到冈崎;不光如此,据匿名武士所言,义元正是谋杀松平广忠的真凶。
国恨家仇齐聚心头, “唰”地一声,新六郎拔出了无铭宝剑。
“松平家臣植村新六郎,为祭先主广忠公在天之灵,特来参见。”
说着,新六郎向义元步步逼近。
侍从们大吃一惊:
“这家伙走火入魔了吗?”
织田军的奇袭,使新六郎终于实现了报仇的愿望。多年寄人篱下的日子,从此将一去不返。
“我清醒的很,松平家积年怨仇今天终得以报,今川义元,受死吧!”
幕僚松井贞宗、侍卫山田新右卫门、庵原之政急忙上前阻拦,新六郎挥剑迎风斩去,一刀斩下,三个人头顿时落地,倒在血泊之中。余下的数名侍卫及幕僚,被新六郎手中的宝刀震慑住,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黄毛小儿,何足惧也!”义元身后突然闪出一员大将。
“岩松八弥在此,主公不必惊慌!”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新六郎顿觉全身热血沸腾。
“就凭你,也想报仇?”岩松阴森森地笑道。
“也罢,我这就送你去见广忠。”说着,岩松拔出宝刀—千子村正。杀死新六郎先主的也正是这把妖刀。
“杀主之仇不共戴天,今日我要拿你的首级血祭先主在天之灵!受死吧!”
“是吗?你当人质的目的原来就是为了报仇?有意思。我今天倒要看看,你在我面前能走几个回合。”八弥边说边拔刀相迎。
当日在松平家时,八弥就已是第一大高手。论武功,群臣无人能出其右;今天一交手新六郎就知道,这些年过去,八弥的武功丝毫不减当年。如果当年八弥杀死广忠时,新六郎在场的话,他怕是早已和先主一起,去黄泉路上做伴了。
昔年阿部弥七郎杀死广忠之父清康时,用的也是这把千子村正。阿部被新六郎父亲氏明杀死后,氏明将此刀献给了广忠。但因父亲死于此刀,广忠对它甚是厌恶。视之为“妖刀”,封存于内库禁止任何人使用。岩松八弥用尽种种手段,终于将妖刀据为己有。
此刻八弥手握村正,正和新六郎战在一起。与其说互斗,倒不如说八弥在捉弄新六郎,二人武艺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杀了他!杀了这个叛徒!”义元在八弥背后大声喊道。岩松的出现,使他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威势。
被村正凌厉的剑气所逼,新六郎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无铭剑又一次和村正对碰在一起,忽然,伴随着金属撞击的干涩响声,村正刀身化作了两半。新六郎顺势挥剑,从八弥肩头斜斩至前胸。
鲜血染红了地面,八弥伫立不动,脸上表情充满了惊讶。他不相信自己真的已经死了。
新六郎飞脚踢倒八弥的尸体。
“拿命来!”他大喊一声,旋即挥剑朝呆若木鸡的义元斩去。
无铭剑斩过义元的那一瞬间,两员浑身被鲜血染透的武将突然闯入帐中。
“织田家小平太一忠参见!”
“织田家毛利新介参见!”
二人相继报名完毕后,小平太挺枪直取义元。
无铭剑太快,以致义元还没有来得及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亡。见到小平太挺枪前来,急忙挥舞宝刀招架。大左文字斩落小平太枪头的时候,义元的身体终于向前慢慢倒了下去。
小平太吓呆了。说时迟那时快,毛利新介从侧面疾步向前,一刀斩下了义元的首级。
“今川军听着,你们的主公今川义元已被我毛利新介给斩了!”
新介提着义元首级走出帐篷高声呐喊道。本就无心恋战的今川兵将,听到主公被杀,纷纷四散夺路而逃。
战争在混乱中结束了。不知何时,新六郎早已悄然离去。
得知总大将被杀,今川军主力打消了上京的念头,仓皇向骏城溃去。
通过此次突袭,织田家终于逆转了局面。桶狭间合战后,织田信长将势力逐渐扩张至三河全境,迈出了统一天下的第一步。
今川军经此一战,丧失了义元以下诸多大将,开始走向由盛至衰的下坡路。
攻破丸根城的松平元康,趁今川军败退之际,领兵进入冈崎城。此刻的他,终于脱离了多年的人质生涯,平安地回到父祖世代经营的居所。
元康进入冈崎城,标志松平家正式向今川公布了独立宣言。
植村新六郎也随元康一起返回了冈崎。对于自己亲手杀死义元一事,他终生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