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希瑟在凯尔的意识里找到了关于贝姬的各种记忆,可没有一种和贝姬的指控有关。

只要不在洗手间的时候,希瑟就在心理空间内部;不过有一次去洗手间时,她通过摄像机的取景器看了看拍下的录像带。

她惊讶地发现,那些立方体的集合真的在闪烁,涂料和基片都在放射光线。组成集合的各个部分都向后退去,各个立方体在后退中扭动、分解。

然后,装置不可思议地消失了。

她向前快进,看着装置再次从虚空中膨胀了出来。

真是奇妙。

它真的是在沿着kata或ana的方向折叠,真的升入了另一个领域。

希瑟整个周末都在搜索凯尔的记忆,并发现了他的许多人格侧面。虽然她主要关心的是他对于两个女儿的想法,但她也接触到了他对于工作、对于他们的婚姻的记忆——还有对于她本人的。显然,他看她的眼光也并非一味地欣赏——大腿上的皱纹还真多啊!

真是透亮,真是神奇,真是强烈。她真想对他了解得多点,再多点。

可是时间不容耽搁,她是带着任务来的。

终于,在周一的早晨,她找到了要找的东西。

她感到害怕,不想继续。

那个遭受强暴的无名法国女人让她心有余悸,而眼前的记忆……

眼前的记忆,如果能证实让她恐惧的事情,那么……

那么,这就会萦绕在她的心头,让她受伤,让她厌恶,让她愤怒到想要杀人。

她也知道,那些画面将永远不会从她的脑海中消失。

但这的确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东西,这一点无法怀疑。

夜色。贝姬的房间。街灯的光芒绕过百叶窗帘的边缘照了进来。墙上的全息海报在昏暗的光照下面目模糊,那是割喉詹金斯,是贝姬在十四岁那会儿崇拜的摇滚明星。

这是凯尔的视角。他正站在门口,身后的走廊很暗。他能看见躺在床上的贝姬,她身上盖着厚厚的绿色被子。贝姬醒了,抬起头来望着他。希瑟以为她的眼里会有恐惧,或者反感,甚至是忧伤而服从的表情,但让她吃惊的是,贝姬露出了笑容,黑夜里闪出了一丝光——那时的她还戴着牙套。

她在微笑。

希瑟知道,孩子和成人之间没有所谓的认同;但眼前的微笑是如此微暖,如此接纳……

凯尔走了过去,贝姬挪到小床的另一头,给他腾出地方。

然后她坐了起来。

凯尔也在床沿上坐下。贝姬向他伸出一只手,然后——

——接过了他递过去的杯子。

“老样子,”凯尔说,“加了柠檬。”

“谢谢,老爸,”贝姬说。她的嗓音沙沙的。她用两只手捧住杯子,喝了一小口。

希瑟想起来了:大约五年前,贝姬得了一次重感冒,后来他们都被传染到了。

凯尔伸出手摸了摸女儿的黑发,“为我的小姑娘做什么都愿意。”他说。

贝姬又笑了:“抱歉,把你咳醒了。”

“反正要起来的。”凯尔稍微耸了耸肩,“我有时候睡眠不太好,”接着他靠了过去,在她的脸颊上轻轻一吻,然后站起身来说,“希望明天你能觉得好点,小南瓜。”

说完,他就离开了女儿的房间。

希瑟觉得糟透了。说到底,她还是准备把丈夫往最坏的方面想。贝姬的指责一丝根据都没有,一切都证明那是某个狂热的治疗师制造的错觉。然而,当这个记忆开始浮现,当凯尔深夜走进女儿的房间,她就在期待最糟的事情。猥亵儿童,单单暗示一个男人这么做过,就已经是对他的侮辱。第一次,希瑟理解了凯尔承受的恐惧。

但是……

但是,就因为有过这么一次亲切的记忆,就能说明不幸的事件没有发生?贝姬和父母住了十八年,折合多少天来着?六千多天吧。说不定,是凯尔正巧在六千多天的某一天里,扮演了一回尽责的慈父?

她已经掌握了连接特定记忆的窍门,那就是努力想象一个和她想要了解的事件有关的形象,前提是这个形象必须准确。希瑟是一百个不愿意想象凯尔猥亵贝姬的画面。不过话说回来,就算那么想象也没用,除非这个画面正好和凯尔自己的回忆相符——当然,还得是从他的视角来看——否则的话,就不会形成连接,记忆就仍旧封锁。

希瑟看过女儿的裸体。她们俩都参加了杜方街上的一个健康俱乐部——实际上,是希瑟把当时还是青少年的贝姬领去的。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女儿,只是对她修长年轻的身体有点妒忌,那上面完全没有希瑟第一次怀孕后留下的妊娠纹。她还注意到,贝姬那对高耸的锥形乳房也还没有下垂的迹象。

贝姬的乳房。

记忆纷至沓来,但那都是希瑟自己的记忆,不是凯尔的。

贝姬在十五六岁时曾经跑来找她,那时她刚刚开始约会。她在母亲面前脱下衬衣和狭窄的内衣,让她看自己双乳之间的空隙。那里长着一颗褐色的痣,很大,像是铅笔上的橡皮擦。

“我讨厌它。”贝姬说。

希瑟知道女儿为什么偏偏这时候来找她。几年来,贝姬一直和那颗痣相安无事。三年前,她曾经放下矜持向雷蒙德大夫请教,大夫让她放心,说那是良性的。学校的更衣室里肯定有无数女孩看过这颗痣。可现在她开始约会了,她在担心一个男孩对它的反应。希瑟觉得猝不及防——女儿真是长得太快了。

真的很快吗?希瑟自己也是在十六岁时,让比利·卡拉彼得斯把手伸进衬衣的。那是在一天夜里,在他的小汽车上。他什么都没看到,可如果希瑟也长了一颗和贝姬一样的痣,他应该会摸到的。如果是那样,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我想把它去掉。”贝姬说。

希瑟在回答之前想了想。贝姬在中学的两个朋友已经接受了鼻子的手术,有一个用激光除掉了雀斑,还有一个甚至去隆了胸。跟那些手术相比,这个实在算不上什么:局部麻醉,轻轻一划,然后就成了!一个焦虑的源头就这么消失了。

“求你了。”贝姬见母亲不搭话,继续央求着。她的语气是如此迫切,有那么一会儿,希瑟还觉得她会要求在周五晚上之前把手术做掉。但实际上,事情并没有进展得那么快。

“肯定要缝上一两针的。”

贝姬考虑了一下说:“也许我可以在春假的时候把它做掉。”显然,她不想带着胸骨上戳出的线头走进更衣室。

“当然,如果你真想的话。”希瑟边说边对女儿露出了温暖的笑容,“我们去让雷蒙德大夫推荐一个人。”

“谢啦,老妈,你最好了——”她顿了顿,“——别跟老爸说,会难堪死的。”

希瑟微笑:“一个字也不说。”

希瑟到现在都还记得那颗痣的样子。摘除之前,她还见过两次,甚至在手术后也见过一次——它漂在一只小小的样本瓶里,然后被拿到一间实验室里去分析是不是恶性的——纯粹是为了保险。就像她保证的那样,这次小小的整形手术,她一个字也没对凯尔说。安大略省的健保计划是不报销整形手术费的,因为这完全是为了美观;不过这次手术的花费还不到一百,希瑟用自己的智能卡付了账,然后就带着喜滋滋的女儿回了家。

她回忆着女儿的乳房:米黄色、外表光滑、顶端深红,双峰的中间长着那颗痣。她把这个形象插进凯尔的记忆矩阵,寻找着匹配的记忆。

她自己的记忆可能已经不准确——那毕竟是三年前的事了。她试着想象稍大一些的乳房、颜色不同的乳头,还有面积更大或更小的痣。

但匹配没有出现。凯尔从来没有见过那颗痣。

“他走进我的房间,叫我脱掉上衣,抚摸我的乳房,然后……”

然后什么也没有。凯尔从来没有见过不穿上衣的女儿——至少在她开始发育之后,在她长出真正的乳房之后就没见过。

希瑟感到浑身都在颤抖。这事从没发生过。全是子虚乌有。没有猥亵。

布莱恩·凯尔·格雷夫斯是个好人,一个好丈夫——也是一个好父亲。他从来没有伤害过女儿。希瑟确信这一点。她终于能够确信了。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但她几乎没有意识到——那湿漉漉的感觉,那咸咸的味道,都形成了来自外界的干扰。

她错了——错到居然怀疑自己的丈夫。如果被指责的人是她,凯尔肯定会站在她这一边,丝毫不会怀疑她的清白。然而她却怀疑了。她深深地错怪了他。哦,她是没有当面指责他。但光是在心里怀疑,就已经是难以忍受的耻辱了。

希瑟聚精会神,从心理空间中抽身而出。她挪开立方体之门,摇晃着走进了舞台灯发出的耀眼光芒中。

她揉了揉眼睛,吸了吸鼻子,然后坐进办公室的椅子里,凝视着褪了色的窗帘,心里想着要如何补偿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