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他们一到希瑟的办公室,问题就来了。凯尔的身形太大,进不到装置里去。
“糟糕,”希瑟说,“我一直想在这方面改进一下。”她抱歉地耸了耸肩说:“恐怕我们得另造一台新的了。”
“那要多久?”
“几天吧,我会打电话给保罗,然后——”
“保罗?保罗是谁?”
希瑟沉默了。她可以说那只是机械工程系的一个男的,可是……可是事情没这么简单。而且,再对凯尔隐瞒此件事已经没有意义——隐瞒任何事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你见过他的,”希瑟小心翼翼地说,“你们都加入过哥特利中心的委员会。”
“我不记得他了。”
“他还记得你。”
凯尔什么也没说,但是根据对凯尔意识的接触,希瑟觉得他会很讨厌这种情况。凯尔的外表很显眼:红红的胡子,深色的头发,高挺的鼻梁。见过他的人都记得他——这让他很在意自己的外表。
“算了别想了。”希瑟说,“总之,他就是帮我建造装置的工程师,可是连他也还不知道它的功能。还有就是……”
“什么?”
她微微耸肩:“我们相处了一段时间。他对我挺有兴趣。”
凯尔表情僵硬地问道:“你对他有兴趣吗?”
希瑟微微点了点头:“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等你连上主宰意识之后你就知道了。是的,我对他也有想法。”她低头看了一会儿地板,然后重新抬起视线,“说老实话,凯尔,我心里一直对这个怕得不得了。我们一起度过了最糟的日子,那段日子差点毁了我们的婚姻。”她顿了顿,“可是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能度过眼前这关。我不知道你在看过我的内心之后,会对我有什么想法。”
凯尔的脸上不动声色。
“记得我爱你就行了。”希瑟说完深吸了一口气,“好了,我们去见保罗吧。”
给机器人重新编程就能制造出原来大小150%的瓦片。这只是小事一桩,但保罗觉得十分困惑:要这些瓦片是干什么用的?尤其这一次,是凯尔签的申请单。但无论如何,新的瓦片还是在周六就做好了。
凯尔、希瑟和贝姬一起动手把它们装了起来。这次是在凯尔的实验室里组装的,比起希瑟的办公室,这里的地方大得多,天花板也高得多。这可真了不得——他们造的可是一架外星装置!但凯尔一心想的是三人再次联手是何等美妙。
“你们在干什么?”猎豹从控制台上看着他们问。
“保密。”贝姬一边说,一边把两块瓦片卡在了一起。
“我不会说出去的。”猎豹说。
“他不会的。”凯尔从面前的那堆瓦片上抬起头来说。
猎豹耐心地等着,希瑟终于把主宰意识和接入它的人马座工具告诉了他。
“真是奇妙。”猎豹听完了说,“它非常有助于最终解答关于我那个关于人性的问题。”
“怎么说?”希瑟问他。
“我是制造出来的,我和人类的主宰意识是分开的。”他顿了顿,“所以我不是人类。”
“对,你不是。”凯尔说,“你不是某个巨大实体的延伸。”
“我可是连在互联网上的。”猎豹防备地说道。
“这个当然没错,”凯尔说,“当然没错。”
措豹沉默了许久,然后问道:“格雷夫斯博士,做人类是什么感觉?”
凯尔欲言又止,他认真思索了一番,先看看妻子,再看看女儿,然后回答:“感觉很妙。”他微微耸肩,“有时候太妙了,会疼的。”
猎豹琢磨了一会儿,然后问道:“戴维斯博士,你是不是能够连接格雷夫斯博士的全部意识?”
“没错。”
“而你,格雷夫斯博士,也将获得同样的能力,连接戴维斯教授的意识?”
“她是这么告诉我的。”凯尔说。
“而你,贝姬,也进入过这个心理空间的领域?”
“嗯哼。”
“那样的话,格雷夫斯博士,我能不能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和你的家人?”
听到这个,凯尔抬起了眉毛,贝姬也显得意外,希瑟不由张大了嘴。他们互相望了几眼,然后凯尔耸了耸肩说:“当然可以啊。”
猎豹又沉默了一会儿,看来是在组织想法。凯尔站起身来,靠在了墙上;希瑟仍然盘腿坐在地板上;贝姬也在地上,向右侧倾坐。
“瑞贝卡,格雷夫斯博士对我说了你对他的指控。”猎豹说。
贝姬把褐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你告诉了一台电脑?”
凯尔尴尬地微微耸肩:“我总得倾诉一下的嘛。”
“哦……好吧。”贝姬说,“真怪。”
凯尔又耸了耸肩。
“我对格雷夫斯博士最熟了,比对其他人都熟,”猎豹继续说道,“毕竟,我就是他的团队制造的。可是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你不是什么都不是。”凯尔说。
“你真好心。”猎豹说,“但我们俩都知道,我说的是事实。你希望我成为人类,可我辜负了你。这让我觉得伤心,或者说得准确点,这让我模拟了伤心。以前,我总是花费大量的处理时间来思考一件事,那就是你只是把我当作了一个实验。就算是你在因为被瑞贝卡指控受到伤害的时候,你对她的关心还是超过了对我的关心。”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这是个非常人类的举动,“可是我现在我好像想通了。人类没有这么简单,生物是有其特殊性的。我怀疑,即使有了量子计算技术,这种特殊性也依然无法在人工生命中复制出来。”
贝姬不由地被这番话吸引,站了起来。
“听你这么说,好像你相信灵魂似的。”凯尔轻声说。
“我不相信你们所说的灵魂。”猎豹继续说道,“但是我在很久之前就明白,生物之间是相互联系的。依我看,任何一个读过詹姆士·洛夫洛克或者陈华的人,都不会觉得主宰意识的发现有什么意外的地方。地球的确是该亚,它制造生命,然后哺育它们成长或是与它们合作,时间长达四十亿年。像我这样的个体永远都是入侵者。”
“‘入侵者’说得太重了。”凯尔小声纠正。
“不,”猎豹声调平静地回答;接着,它让镜头在这三个人类身上缓缓摇过,“不,这个词恰当极了。”
新装置终于完成了。为它提供能源的是四盏弧光灯,它们比希瑟的舞台灯小得多。灯一打开,装置马上变坚固了,凯尔看得目瞪口呆。
“跟你说了嘛。”希瑟一边说,一边把嘴咧得老大。
三人决定,由希瑟先对它进行测试,因为她至少知道里面有什么。希瑟爬了进去。
“哎哟,”她舒服地靠在中间那个立方体的后墙上,“这个可是豪华版,我已经厌倦那个经济版了。”她向凯尔指出了开始和停止按钮,然后示意他和贝姬关上立方体之门;他们事先已经把保罗的吸盘给装好了。
当超立方在眼前折叠,单个立方体朝各个方向后退并完全消失,凯尔更加震惊了。贝姬也十分诧异:她曾在内部体验过这个变化,但从来没有从外部观察过。
他们都明白,不能站在装置消失的地方附近。希瑟说,她会消失大约一个小时。这段时间里,凯尔和贝姬聊了聊过去一年左右各自生活里的细节。能重新和女儿这样度过时光,感觉真好——然而,凯尔还是觉得焦虑紧张。要是出了差错怎么办?要是希瑟回不来怎么办?
但最终,装置还是如花朵淀放一般展开了。
凯尔耐心地等到立方体之门的接缝处发出“咔嗒”声,然后急忙和贝姬把它拉开。希瑟钻了出来。
“哇!”凯尔感叹了一声。见她平安返回,他松了口气,但是对刚才看到的,他还是感到震惊:“哇!”
“很壮观,不是吗?”希瑟边说边抱住丈夫的脖子吻了一下,然后伸开一条手臂,把贝姬也抱了过来。
“真可惜要新造一台装置从头来过。”她说,“这种装置总是在上次离开的地方重新进入心理空间。但这台是新的,所以要从头开始。我必须沿着老路,重新找一遍你。还好我对里面的路已经熟悉了。总之,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一进去就会看见一组六边形,其中就有你——从那里出发,你就可以自己找到玛丽。当然了,前提是你的意识会画出和我的意识相同的图像。你得对那个区域里的按钮做随机尝试,但找到正确的那个不会太久。记得我说过怎么出来吧?”
“想象沉淀?记得。”
“好的,”她顿了顿,“你知道我爱你。”
凯尔点点头,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也爱你。”然后他微笑着对贝姬说:“我爱你们俩。”
“这个嘛,我不怀疑。”希瑟又冲他笑了笑,“去吧。”
凯尔看着这装置,心里还是感到敬畏。他又吻了吻妻子,吻了吻女儿的脸颊,然后钻了进去,坐到了中间那个立方体的基片地板上。基片在他的体重下纹丝不动。
希瑟又提醒了他一遍闭上双眼就能重新看见装置的话。然后,她和贝姬抬起了立方体大门——她注意到这扇门比原来的那台装置的要重得多。两人颇费了一些力气,但它终于还是“咔嗒”一声就位了。
凯尔等待着自己的眼睛适应昏暗的环境。压电板材上的图案有一种几何学的简洁之美。当然了,他也知道,它们一定构成了某种回路:这些线条和图案在压电板材上划出了特殊的通道,功能不得而知。当四十八块板材折叠起来,每一块都叠加在另一块的上面,一定会产生某种特定而复杂的交叉连接。这里头的原理真是叫人惊叹。
他伸出手,按在了面前的“开始”键上。
超立方在他周围开始折叠,就像希瑟说的那样。
接着,他就到了那里。
心理空间。
上帝啊。
他努力让眼前的景象按照希瑟所说的方式排列。但他老是看见两个半球的外部,而不是从内部看见的两个相连的半球。他觉得沮丧——这就像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流行的那些立体图片,他从来就没能看出那些图像,而且——
突然间,成了,他到了。
他心说,这,就是拥有第三只眼睛的感觉吧。
他注视着巨大的六边形组成的墙壁,它们在他眼前变小,缩成了键帽的尺寸。
眼前的景象叫人目眩,视角不停地变换。他觉得头都晕了。
他闭上眼睛,让装置在周围再度显形,他重新辨清了方向,让外面泵入的空气在身上冲刷。
过了一会儿,他重新睁眼,用意念伸出了一只看不见的手。
他触到了一个六边形——
——他被生动的图像给镇住了。
过了一阵儿,他才搞清楚这是什么。
这不是他的意识。
这看上去是某个人的梦境——所有的图像都是扭曲、模糊的,而且只有黑白两色。
妙极了。凯尔自己的梦里也只有黑白两色,但希瑟总说她的梦境是彩色的。
但还是待会儿再来吧,探索的时间有的是。
他按照希瑟的指导想象自己沉淀析出,然后重新组合。
他又试了一次。另一个六边形,另一个人的意识,也不是他自己的。是个卡车司机,好像,眼前看着公路,耳边听着乡村音乐,心里想着回家和孩子们团聚。
再来一次。一个穆斯林,好像正在祷告。
再来一次。一个小姑娘,在学校的操场上跳绳。
再来一次。一个无聊的农夫,在中国的某处。
再来一次。又是一个睡着的人,梦境也是黑白的。
再来一次。第三个睡着的人了,这个完全没有做梦,大部分意识一片空白。
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再来……
他本人。
这是一面心灵的镜子,叫人看得眼花缭乱。他可以看见自己在看自己。他的思想发出无声的回响。有那么一会儿,凯尔害怕某种反馈环会让他的脑子超载。但他用了一点意念,就发现自己可以从当下断开,并开始巡游自己的过去。
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希瑟和贝姬的图像。
还有玛丽的。
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为了能触碰玛丽的心灵,可是……可是……
不,不要,以后还有无穷无尽的机会。现在肯定不是时候。
但是,想到要把第一次长时间接触交给一个已死之人……
他感到了一阵寒意。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
他想到了希瑟。她向他解释过内克尔转换,解释过如何调整视野,直接跳到她的六边形,无论他在何方。
统统都在那里,明明白白地摆在他面前。关于他妻子的一切,关于她的所有想法。
她的视角,她的观点。
他使劲地想着她,放松双眼的焦点,试着让她进入前景,自己退回背景,接着——
接着——
上帝。
上帝啊。
天上的神啊。
《2001》在影院首映的时候,凯尔年纪还小,没能看到。他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是在录像上,看第一遍时完全无动于衷。但是1997年他25岁的时候,安大略美术馆又在大银幕上放映了一个修复的版本。
那就像是黑夜和白天的区别——一边是他以为自己了解的那部电影,一边是真正的电影。真正的电影恢弘、丰富、庞杂、绚丽,具有一种压倒性的气势。
那真是一段终极旅程。
眼前的景象就和那时候相仿。这是真正的希瑟,是他从未见过的珣丽色彩,是环绕立体声,是身子底下震动的座椅。
希瑟,壮丽的复杂。
浩瀚的才智。
还有生动到难以置信的情绪。
这是和他坠入情网的那个女孩。
这是和他结为夫妻的那个女人。
他觉得自己在缓缓眨着眼睛,动作慢到了装置的内部景象时隐时现。突然之间,他一下子意识到了自己在干什么。
他在挤出眼泪。
仿佛是被一件华丽的艺术品镇住了。
被他妻子的辉煌给镇住了。
他们结婚已经二十二年了。但现在,他感到自己被重重撞了一下,力量大得令他差点儿不能呼吸:原来他对她的了解那么少,原来她还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发掘。
希瑟说过她爱他,他相信了——他是用自己的内心和灵魂相信的。现在,他不由地感叹:像一个人这样复杂、这样精微的个体,居然能够爱上另一个人。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可以用自己的余生好好了解她——但是无论他的寿命还有多少年,他都不可能真正地理解另一个人类的奇妙内心。
他曾因为希瑟擅自探索他的心灵而感到恼怒。可是现在,他的怒气已经如朝露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没有什么好愤怒的,这不是入侵——只要是她就不算。这是一种亲密,是一种超越他们之前所有体验的沟通。
他今后必须再来,他要花上几个小时、几天、几年的时间来探索她的心灵,探索这片比他的心灵更加宁静、更加平和、更加理智、更富直觉的心灵……
但现在不。
不,这不是他此行的目的。
这次不行。
这次,还有其他事要处理。
他继续翻看着希瑟的意识,直到找到了关于玛丽的记忆。
他又做了一次内克尔转换。
但这个新的场所什么都没有。一片虚无,只有黑暗。只有寂静。凯尔想到了玛丽的中学毕业典礼,她是致辞的学生代表。玛丽本人的回忆几乎立刻跳了出来。她的记忆真在这里,记载她过去的档案真的存在——但存在的也只有这些了;此时此刻,已经再也没有动静了。
凯尔让自己沉淀,脱身。然后,他让自己回到了六边形组成的巨大墙壁面前。
正对着他的是一片漆黒。
死亡。
凯尔见过玛丽躺在浴室里的尸体。苍白,干硬,像是错做的。
那时候的他,无法接受她已经死去的事实。就算看见了她没有生命的躯体瘫倒在浴室的冰冷的地砖上,他还是没法接受。
可是现在……
她就在这里,死了。消极储存。备份状态。成了人类档案的一部分。
他意识到自己没法和她交谈。他不可能再和玛丽沟通了;不可能再告诉她,她认为发生的事并没有真的发生了。
是的,他是可以连接她的记忆,翻看她的过去。
但他不能和她交流。
当他蹲在她的墓碑前面,他感到自己或许是和她连通的,或许她可以听见自己的话。他想过要对她道歉,不是因为他做过什么,而是因为他没能保护她免受那个治疗师的残害,因为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这个老爸却没能陪在她的身边。
然而,就算他真的在墓碑前大声说出了那些话,她也绝不可能听见。其他六边形都像眼睛一样注视着他,但这一个却黑得如同深渊,没有任何疑问。
她已经死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无可挽回。
已经不可能补救了。
可是……
可是,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被这个事实摧垮。
相反,他觉得解脱,觉得释然。
尽管他在理性上是个无神论者,但长久以来,在他内心的黑暗角落,他依然认为她的意识还在什么地方,还有知觉,还在煎熬。
还在恨他。
但事实上,她已经不在了。不管怎么定义“存在”,玛丽都已经不在了。
但是事情还没有了结。
现在还不算了结。
女儿死的时候,凯尔哭了。
那是愤怒的哭泣,愤怒于她的行为。
那也是愤慨的哭泣,愤慨于他的不理解。
但他的哭泣都不是为她。
可现在,他的视线突然就模糊了,溢满的泪水溅落下来。
现在的他,是在为她而哭——仅仅为她,为了一条美丽生命夭折的悲痛,为了所有她过去的种种,也为了她原本可能成为的种种。
他的泪水流个不停,他时不时地闭上眼睛,装置的内部景象也时不时地在他的脑海中出现。
但他的旅程还没有结束。
他终于明白了希瑟为什么把他带到这里,也明白了自己到底该做什么。
他擦干眼泪,然后把眼睛睁得老大。
心理空间在他周围重现,眼前还是玛丽的那个黑色六边形。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感觉原来压抑的重重情绪也跟着散了出去。
然后,他从心底里轻轻说出了一句话。
“再见。”
他让这声道别在脑海中轻轻回响了一阵儿。然后,他再次闭眼,伸手按下了“停止”键,他终于准备好了重返生者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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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士·洛夫洛克,英国气象学家,曾提出“该亚假说”,认为地球上的生命构成一个整体。——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