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终曲(下)
清清便依宗主所言,留在了长安,她没有去拜访苏少卿,因为他遥领了幽州巡抚的官职,上个月正好去辖地了。
她住在一西市一间客栈里,临街的房间,刚好能看到熙熙攘攘的街道。秋日的长安总会有亮爽天气,天又高又远,她拿着书,可以在窗边坐一天。
有一次,她回了澧泉坊的故居,站在青灰色砖石铺成的小道上,她望着围墙内斜伸出来的一截翠绿枝干,枝叶间落了一只黄鸟,正歪着头看她。
那便是她儿时记忆中的那棵杏树,此时没有粉粉白白的花,只有秋风自巷口而来,轻轻柔柔地吹过少女的裙角和心事。
此时院内不晓得是哪位在住了,她想起裴远时说过的,他曾经途径这里,看到过杏花开的样子。
她想象着少年站在同样的位置,抬头凝视花枝的模样,那粉嫩的花瓣,会不会在空中打着旋儿,落在他发丝和眼睫之上?
那该是多么柔软的画面,清清慢慢走尽这条巷,她想到了一首古老的词调,也是关于杏花和爱恋。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她实在有点想他。
五日后的某个夜晚。
清清在沉睡中惊醒,她听见沉沉马蹄之声,由远而近,正从空旷街道上踏过。
盔甲撞击的声音,枪矛摩擦的声音,纷纷乱乱,却隐隐有节奏,这是一大队人马正途经此处。
她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往下面看,正是一长列军队正行进着。个个披坚执锐,身躯高大,一看就是在真正的战场上洗练过的将士。
奇怪的是,她没有看见代表着名号的军旗。
第二日,她如往常一样下楼,却见客栈大门紧锁着,住客们坐在堂内,面上皆是焦灼惶恐。
清清不动声色地问询,小二苦着脸,只道上面给了消息,让家家户户闭门,不得外出上街,违者立斩。
她便大约猜到了是什么。
一整天,街道上都是一片寂静,偶有兵丁巡视,脚步声能传很远。
入夜的时候,清清躺在榻上,心忽然跳得很快。
这让她隐约有些不安。
第三日,禁令未解,外面依旧死寂,所幸客栈囤积了不少粮食蔬菜,后院也有井,生活物资并不短缺。
但人心仍会惴惴,她在堂内坐了一会儿,众人说什么的都有。
其中最多的论调,还是说那前太子,准备打回来了。
打,怎么打,谁打谁,这些问题不是他们关心的重点,庙堂之上的你死我活其实同底层人民没有太大干系。
仅仅是开战,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大的祸端。
所谓兴亡之中,百姓皆苦,这个道理清清不会不明白,如今又牵扯到那个人,她也心烦气躁起来。
第四日,街上隐约有了动静。
似乎是有人在高喊,大呼着某些词句,清清侧耳去听,似乎是在叫着——
“匡救皇室,梅贼当诛!”
哦,同她想得不差,李珏调派了定西军,现在是在同梅相正面角力了。
梅相手里的牌并不少,不用说皇城里的禁卫军、金吾卫,扎守在南郊的御林军也归他调配,这仗,莫不是真要打起来了?
第五日凌晨,天还未亮的时候,东北方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那正是皇城的方向。
清清站在窗边,看见遥遥夜空下陡然亮起的火光,在西市也能望见,可想这火势有多凶猛。
天一亮,许多事便有结果了吧。
她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当天午时,一阵乱糟糟地锣鼓声传来,众人纷纷推开门窗去看,只见士兵们拖拉着一口简陋棺材走过,棺上没有盖板,露出内里焦黑可怖的躯体。
一旁敲锣的人大呼起来:“国贼梅均,谋权篡位,祸乱朝廷,其罪滔天,现已伏诛!”
众人哗然,急切问询者有,趁乱奔出者有,清清站在人群中,微微皱起眉。
李珏已经回了皇城,又花了五天时间,几乎没见什么血,就扳倒了驻扎在此几十余年的梅均……
他的势力,比她先前想的要复杂得多。
宗主说的交易完成是什么意思?如今的局面难道不是对她更不利了?裴远时必定跟着定西军返回了长安,如今又在何处?
禁令解除,憋闷了几日的住客纷纷退房离开,又有新客上门,热切地谈论着新话题。
“定西军就在西郊太微山下!嗨,营帐扎满整座山脚,竟大多时候都静极了,高声喧哗者都甚少。如此素质,如此军风,城内那些银样镴枪头怎么比得!”
清清心中一动,她当即便拿了公验,要从春华门出去。走近了,却见设了层层栅栏,卫兵们层层把守着,并不许人进出。
怀揣着满肚子的疑惑,她回了客栈。
又过了几日。
城门仍然是严加死守,气氛不见轻松,反而有种诡异的凝重。街上来来回回的,都是持着刀的卫士,他们在人群中扫视逡巡,好像在寻找什么人。
既无张贴布告,也没有大张旗鼓搜寻,清清想办法打听,但得不到半丝透露。
她心中愈来愈不安。
那日午后,清清在房内休憩,半梦半醒见,听见楼下有人大声喧哗吵闹。
他们叫嚷着:“独柳树有人在杀头!听说是前定西都督的独子,当初逃出长安,没被清洗,现在好不容易捉着了……”
清清双眼陡然清醒,她翻身而起,一把拿过桌案上的雪月。
独柳树指的是在西市东北角的一处十字路口,那里没有柳树,有的只是长安城内唯一的刑场,距离她下榻的客栈,仅隔了两条街。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白衣少女面无表情地从窗口跃下,鹤一般落入人群。
蒙阶盖丽隐秘的笑容仿佛还在眼前,她语焉不详地透露,最后的交易很快就来了……她是知道这一切的?
这是李珏的手笔?狡兔死,走狗烹,但在棋子是他骨肉的情况下,也要这般除之而后快吗?但他既然要除掉这个弃子,为什么不暗中进行,要在光天化日下,堂而皇之地处斩?
无数问题在脑海中闪过,清清一个也捉不住,她无法冷静地辨析思考。
街上太挤,她跳上房顶,在窄小的屋脊上飞掠而去,闹哄哄的集市上,她的身影如一道凛冽尖锐的风。
命运执子的时候,向来如此残酷冷血吗?它一定要这般,不吝于给予风霜和刀剑,将数不尽的磨难降在他身上?
她觉得荒谬至极,连续数日的压抑在心中熊熊燃烧,事已至此,她已经不想再祈求上天垂怜。
剑在她手中,路在她脚下,如果有更多风雪阻塞前路,她就斩断它。
施加给他的一切,到此为止。
秋日的长安,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晴朗清爽的,今日也不例外。
天又高又空,几缕丝絮状的白云在其中舒展,风又一阵没一阵地拂,漫步在西市的街道上,能闻到别人院中的桂花香。
名唤独柳树的刑场外,人群密密麻麻地挤着,正等着最后的时刻到来。
一个少年跪在场中,双手被反捆在身后,他此时正垂着头,头发乱糟糟地遮住脸,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身侧屠工持着刀,等待冗长罪名被念完。
罪名内容,无非是潜逃、抗旨、伪造身份……关于少年的身世许多人都知道,并未引来什么嘘声。
清清立在高耸的屋檐上,遥遥看见这一幕,他虽垂着头,但脊背却挺得很直。
她在深秋的风中缓缓握紧了剑柄。
啪的一声。
令签被扔在地上,高台之上的人还未念出那句经典,却听得围观人群一片哗然。
只见清凌凌天色下,一道白色身影当空而来,衣角飘飞如云,似雪中鹤一般翩跹而至。
来人轻飘飘落在屠工面前,手腕一翻,雪色剑光一闪,他手中刀便被挑飞出去,砸落在地,哐啷一声响。
跪在地上的少年猛然抬头,惊讶地望向她。
众人这才看清,来人是一个神情冷寂,眉眼秀致的少女。
她有些瘦,握剑的手腕纤细透白,但她站得很直,肩与手臂均是傲然的弧度,在秋风之中,有种倔强的单薄。
四周俱寂,谁都没有料到,现如今还有人有胆劫法场。
少女手一抬,临刑之人身上的绳索寸寸而断,她看也没看,只将剑尖缓缓抬起,是一个防卫与守护的姿态。
离她最近的卫兵如临大敌,最先反应过来,当即便大叫着扑上去,高举起武器挥砍。
置于风暴中心的少女神情却始终淡淡,她左手往剑身上一拂,一道刺目红光亮起,与此同时,她眼中燃起熊熊杀意。
在第一个冲上来的卫兵触碰到她衣角之前,那柄雪色的长剑,精准地刺入他的胸口,轻巧得像冰凌没入雪堆,连肉与金属的摩擦声都不曾有。
血雾漫天炸开,少女的眉眼被氤氲得锋利无比,她将剑身一格,卫兵的身体飞扑出去,落入空旷场地之中。
她一把揪起身边少年的衣领,少年踉跄着被提起来,她右手持着剑对准人群,一缕黑发拂过脸侧。
“想死的话,尽管来拦。”她抬了抬下巴,脸上满是倨傲与不耐。
一时间,场内纷乱拥堵,沸反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