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张师长
张嘉田:“大帅,您真让我接替洪霄九,当师长去?那我怎么办呢?”
雷督理:“爱怎办就怎办,你是师长,你说了算。”
张嘉田:“我、我肯定干不好啊!”
雷督理:“干不好,还干不坏吗?”
(一)
雷府后花园里有个方方正正的花厅,这花厅被花木掩映着,四面透清风,大白天的也很凉快。花厅里摆着一张长方桌子,雷督理就带着部下军官们围着桌子坐了开会。张嘉田跟着白雪峰走到花厅门口时,那会议还完全没有要结束的意思,张嘉田伸着脑袋向内望了一眼,就见雷督理坐在首席的一把太师椅上,衬衫领口敞开着,两只袖子也挽到了肘际,可见到了这个季节,他也知道热了。
坐在他左右首的人,一个是林子枫,另一个蓄着一抹小胡子,略微面生一点,张嘉田只知道他是参谋长,但是没和他搭过话。从左右往下排列,也都是身居重位的大军官们。参谋长用手指摸着唇上胡须,正在沉吟着慢慢说话:“要我说呢,就是把那支队伍原地打散,分成几股,编到别的师里去。”
参谋长说完这话,花厅里一时寂静。雷督理把两只手放在桌上,将一枚戒指摘下来戴上,戴上又摘下来。林子枫端坐在一旁,脸上似笑非笑,旁人都是军装打扮,唯有他穿了一身浅色西装,像个职业的小白脸或者浪漫文人。参谋长见无人应和,仿佛是有些心虚,用手指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还是雷督理忽然用戒指叩了叩桌面:“还有谁有主意?甭管对错,都说一说。”
林子枫这时开了口:“我看——”他沉默太久,甫一开口,居然声音嘶哑、走腔变调,于是连忙用力清了清喉咙。与会众人当即向他行了注目礼,唯有雷督理垂眼盯着手里的戒指,目不斜视。
林子枫面不改色,继续说话:“我看,虽然洪霄九离奇失踪,外界都说他是死了,但他留下的那个师里,凡是大一点的军官,可以说都是他的余孽。把这样的人分到其他队伍里去,很有可能成为隐患。况且,他这人是死不见尸,我们总还是要谨慎一点才好。”
参谋长答道:“我的意思是先把那个师分成小块,然后再各个击破。洪霄九的余孽,那当然是不能留的。”
林子枫不说话了,端起面前的茶水抿了一口,不像是无言以对,更像是不屑一驳。参谋长看了他一眼,仿佛也要生气了,把两道眉毛拧了起来,转向雷督理问道:“大帅以为呢?”
雷督理把戒指往中指上一套,随即靠向后方,将两只手放到了椅子扶手上:“我?我看那几万人放到哪里,都是不安定的因素。干脆不要动它,我另外派个新师长过去就是了。”
此言一出,端着茶杯的林子枫猛一扭头,“噗”的一口将茶水喷到了旁边的参谋身上。参谋长的脸上也有点阴晴不定:“这……怕是不行吧?那队伍里都是洪霄九的人,哪里会听新师长的话呢?万一没过几天,新师长就灰溜溜地让他们撵回来了,岂不是太不好看?”
“也未必就一定会被撵回来。”
参谋长略一犹豫,又试着问:“那么,大帅打算派谁去做这个新师长呢?”
雷督理抬头环视了厅内众人,众人没有一个愿意去接管洪氏余孽的,统一地全低了头,于是雷督理放长目光,忽然抬手一指门口:“卫队长去吧!”
此言一出,厅内立时哗然,林子枫刚喝了第二口茶,吞咽之时气息一岔,呛得他咳嗽不止,茶叶梗都从鼻孔中喷了出来。张嘉田本是扒在门口看热闹的,冷不防被雷督理点了名,也吓了一大跳:“啊?我?”
他一出声,厅内的哗然立刻降了下去,唯有林子枫依然咳得天翻地覆。雷督理一手拍了拍林子枫的后背,一手对着张嘉田招了招:“对,就是你。我封你个师长,你敢不敢干?”
张嘉田向内走了几步,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这回他可真是彻底蒙了。
他蒙了,旁人见雷督理说得认认真真,也蒙了。姑且不提那帮洪氏余孽有多么地危险,就算那是一个师的童子军,也没有让个毛头小子当师长的道理。
毛头小子人模人样,合了长官的眼缘,一步登天当了卫队长,已经算是雷督理很胡闹了。卫队长无能便无能,权当是使唤了个笨蛋保镖,碍不着军务大事,可让毛头小子去当师长管队伍,那就不是胡闹的问题,而是有发疯的嫌疑了。
雷督理这时又问:“张嘉田,你干不干?”
张嘉田糊里糊涂地抬手摘下了军帽,摘下之后又戴了上:“我……我听大帅的,大帅让我干,我就干。”
雷督理一点头:“好,明天给你下委任状。”说完这话,他一拍桌子,“散会!”
众人静了一瞬,然后各自起身敬礼,犹犹疑疑地络绎往外走。而雷督理侧身转向了林子枫,皱着眉毛问道:“你还没完了?”
林子枫还在吭吭地咳嗽,咳得面红耳赤。用手帕擦了擦鼻子,他渐渐地平静下来:“大帅,非常抱歉。”
雷督理又问:“你连茶都不会喝了吗?”
林子枫的额头见了汗,双手放在膝盖上,他垂着头对着雷督理一躬身:“子枫今天实在是非常地失礼,还请大帅包涵。”
雷督理把自己手边的茶杯往他面前一推:“重喝,喝给我看!”
林子枫端起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把茶水喝了个干净。最后放下空杯子,他对着雷督理又是一躬身:“大帅,我喝完了。”
雷督理不耐烦地向外挥挥手:“喝完就滚!下次老子说话你再咳嗽,老子踹死你。”
林子枫站起身,对着雷督理又一鞠躬,然后红着脸转身走了出去。
这回花厅里只剩了雷督理和张嘉田两个人,两个人对视了片刻,张嘉田愣眉愣眼的,先说了话:“大帅,您真让我接替洪霄九当师长去?”
“那还有假?”
张嘉田慢慢地回过味来了,顿觉不妙:“那、那我怎么办呢?”
“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你是师长,你说了算。”
“我、我肯定干不好啊!”
“干不好,还干不坏吗?”
“啊?”
雷督理抬手把张嘉田招到跟前,然后压低声音说道:“你干好了,那自然好;你干不好,也没关系,我借这个机会发兵,干脆把那个师消灭掉。”
张嘉田弯腰看着雷督理的眼睛,心里隐隐地明白过来——自己哪里是真的要去当师长?自己不过是雷督理伸出去的一根导火索,他是打算通过自己点一把火,把他的残敌炸个灰飞烟灭。
为雷督理做导火索,那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只是——
张嘉田问道:“大帅,那我是不是得到外地赴任去?”
“那当然。”
“远吗?”
“不远,那个地方通火车,大半天也就到了。”
张嘉田手扶着膝盖,心事重重地撅在雷督理面前。雷督理将他打量了一番,忽然一笑:“舍不得叶春好,是吗?”
张嘉田点了点头,对着雷督理,他不爱遮掩:“我确实是惦记着她,她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她没家。”
“这儿不就是她的家?”
“她没亲人。”
“我对她不好?”
张嘉田看着雷督理,看了片刻,他低下头,很艰难地说出了一句话:“大帅,求您件事。您可……您可千万别看上她。我处处都不如您,您要是看上了她,我可就真没招了。”
“她不是说她不嫁人吗?”
“我出去打听了,人家说大姑娘在定了人家之前,都爱这么说。她这话,不一定是真的。”
雷督理笑了:“傻子,你还专门出去打听?”
“嗯。”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我问了不少人。”
雷督理把胳膊肘架在桌子上,歪着脑袋看画似的看他:“那,要是叶春好看上我了呢?”他向前凑近了,笑眯眯地直问到张嘉田的脸上去,“你看,论年纪,我也不老;论模样,我这模样也还过得去吧?”
“是。”张嘉田依然是有一说一,“相当过得去。”
“那要是她看上我了,怎么办?”
张嘉田被他问出了一脑袋的汗:“您要是真心待我好,就别搭理她!”
雷督理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捶桌子。张嘉田也知道自己方才那话句句都是冒傻气,可怎么说才能显着精明点儿?他不知道。
雷督理大笑一场之后站了起来,揪着张嘉田的衣领往上一提:“不闹了,我管你升官发财就够意思了,我还管你怎么讨老婆?你又不是我亲儿子!”
张嘉田站直身体,追着他往外走:“您要是乐意,我给您磕头当儿子也行。”
雷督理侧过脸一瞪眼睛:“你乐意,我还不乐意呢!我年轻力壮的,要儿子我不会自己生?”
张嘉田不敢深谈雷督理的生育问题,只得闭了嘴,快步跟着他走。
这天晚上,张嘉田把叶春好约了出去。
他向叶春好讲述了自己今天的奇遇,叶春好听了,当即停下脚步想了半天,末了问道:“这可不是个好差事,不能推了不去吗?”
张嘉田苦笑道:“说是明天就下委任状,我现在想推也晚了。况且,好像也不能推。”
叶春好本来答应了他,要同他走去咖啡馆里吃冰激凌,如今猛地听了这话,她疑心雷督理是要把张嘉田当成敢死队使用,而张嘉田既没接受过正式的军事训练,也没上过战场,这样的青年跑去那虎狼窝里当师长,不和送死是一样的吗?
“不吃了。”她忽然转了身,“我去问问雷督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也是糊涂,他派你去,你就真去?”
张嘉田一把抓住了她:“别去了,你要是去了,倒像我背后找你搬弄是非似的。男子汉大丈夫,不在刀山火海里打几个滚,也混不出功名利禄来。”
叶春好不理他,单是站在路边沉沉地思索。良久过后,她转过身,正色说道:“二哥,你记住,到了那里之后,一旦感觉情况不对,千万别逞强,马上回北京。那里天高皇帝远,和这大帅府里可不一样!”
张嘉田垂手站着,心悦诚服,连连点头,仿佛叶春好是他的娘,而他是她的孝子。
(二)
第二天傍晚,张嘉田带着委任状和一个营的士兵以及一个电报班,上火车出京城了。
他没什么行李,上火车时手里只提了个小手巾包,包的是叶春好给他买的几样中药丹丸,专治中暑、腹泻之类的小毛病。他走得匆忙,都没正经和叶春好道个别,叶春好慌里慌张地把药给了他,也没来得及再做嘱咐。
平时张嘉田就住在离她两条胡同远的地方,她不觉怎样,也难得想起来他,如今他忽然走了,她倒像是被“伤”了一下似的,只觉得周围少了个大活人,忍不住惦念起他来——也是他这个人实在招人惦念,他若是个身经百战的老油条,她也就不想他了。二十多岁的青年,年初还游手好闲地在街上晃呢,如今竟冷不丁地当上了师长,怎么说都是天大的笑话。她简直怀疑是雷督理看他碍眼,故意要害他。
但是这话,她没法直接去问雷督理。不敢,也不能。一点证据都没有,怎能就这么直通通地跑过去这样质问人家?
她坐在屋子里左思右想,有人推门走进来了,她也不理会,直到一股子香风从她鼻端掠过,她才抬了头:“燕姐?”
三姨太太——林燕侬用手帕一拂她的脸:“黑洞洞的也不开灯,你坐这儿喂蚊子呢?”
叶春好摇摇头:“唉,不是。”
林燕侬走去开了电灯,又把纱窗放了下,不让蚊虫飞进来:“是不是张队长走了,你心里不舒服?”
说完这话,她转身笑道:“大帅有大帅的好处,张队长有张队长的好处。你心里到底是看中谁了?”
叶春好站了起来,被她闹得来了点精神:“你说这话,是不是招我拧你的嘴呢?”
林燕侬跑到了桌子后头躲她:“那你说嘛!大帅呢,咱就不必提了。张队长年轻英俊,身强力壮,也不赖!”
她是嫁了人的女子,不大把男女之事当秘密,经常话里有话地和叶春好开玩笑。叶春好听她说出“身强力壮”四个字,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即隔着桌子伸出手去:“什么乱七八糟的,看我不真拧你的嘴!”
林燕侬躲了又躲,总不让她够着自己。叶春好捉不到她,索性隔着桌子问道:“那让你选,你选哪一个?”
林燕侬笑道:“谁能让我终身有靠,我就选谁。”
“那你不用选了,在这府里待着就成了。”
林燕侬听了这话,一挑两道漆黑的细眉:“再说吧!”
叶春好饶有兴味地问道:“怎么?难不成,你还有什么别的主意?”
林燕侬侧身靠着桌子,抬手绕着耳边一绺鬈发:“你不要看我成天地傻玩,就以为我真是傻瓜。我这做小老婆的,人家要你,你是这家里的人,人家不要你,连封休书都不用,你卷了包袱就得滚蛋,算是什么终身有靠?”
叶春好绕过桌子走到她面前:“你平时是个乐天派,今天怎么说起这样悲观的话来了?大帅给你气受了?”
林燕侬当即摇头一笑:“没有没有。我这话,本是姨太太们心知肚明的道理,只不过你今天问我到这里,我就顺嘴说了出来。有什么法子呢?小老婆就是这样低人一等的。”
叶春好一转身,和她并肩站了:“那你当初还撺掇我嫁给大帅?”
林燕侬用肩膀一撞她:“看你是个好人,想让你来给我做伴嘛!”
叶春好也撞了回去:“真缺德。”
林燕侬压低了声音说道:“没良心的,你那时候不是正闹穷吗?你嫁了大帅,别的不敢说,钱是随你花的。”
叶春好听到这里,也小声答道:“你就知道一个钱字——你攒了多少体己了?”
“你先说你攒了多少。”
叶春好一笑:“零的不算,整的有五百。”
林燕侬当场“嘁”了一声:“不够我打一场小牌的。”
“多是不多,可也尽够我用了。再说,在办公的时候,我也有一点小小的权力和威风,我觉得,这比钱还好呢!”
“神经病!天底下还有愿意办公的,也不嫌累得慌。”
叶春好笑笑不言,忽然想起屋里有新买的巧克力糖,就拿出来和林燕侬一起吃。两人说说笑笑,忽然又打闹起来,叶春好故意揎拳挽袖:“别看我瘦,我在学校里是长跑冠军呢!哪怕你从这里一路跑到城外去,也照样逃不掉。”
林燕侬又躲到了桌子后头去,咯咯笑得说不出话来。雷督理一掀门帘进了来,见状便道:“你们倒是很玩得来。”
叶春好连忙把袖子放下了,而林燕侬虽然上次在俱乐部被雷督理逼得哭了一场,然而别有心胸,此刻见了他,脸上不红不白的,一点异样也没有,还抽出手帕来给他擦汗:“瞧给大帅热的,现在这个天气,到了夜里也不见凉快。”
雷督理低着头,由着林燕侬给他擦净了热汗,然后抬头问道:“这么热,你们就闷在屋子里?”
林燕侬抱着他的胳膊摇晃:“那大帅带我们找个凉快地方玩儿去?”
雷督理干脆地答道:“没有那个地方。外头比家里还热呢。”
林燕侬想了想,随即笑道:“可也是。”紧接着她又一拍手,“呀,我出来时冰镇了西瓜,现在西瓜一定凉透了。我回去吃去,可不分给你们!”
说完这话,她嘻嘻哈哈地走了出去,叶春好伸手抓了她一把,却是抓了个空。而她这么一走,房里就只剩了她和雷督理两个人。
雷督理也不理会她,自顾自地在几间屋子里转了一圈,见她卧室床头摆了几本小说,就拿起一本翻了翻。翻过之后,他又看见那枕畔放着一件叠好了的白棉布裙子,这裙子简直是用两条布带将个布筒子吊在了身上,单穿是决穿不出去的,想必是她的睡裙。
雷督理望着这件裙子出了神,直到叶春好走过来,把那裙子掖到了枕头底下。然而他不甘心,竟然把那裙子掏出来抖了开,凑到叶春好身上比了比:“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叶春好夺过裙子揉成一团,往床里一扔——这裙子还是她当年在教会女中住读时,学校统一发下来的。那教会女中壁垒森严,女孩子在里面都活成了苦行僧,夜里穿着这样的白布裙子睡觉,露着瘦削的肩膀手臂,偶尔动作也是窸窸窣窣,像鬼祟的小老鼠。她觉着那里有点像监牢,所以只读了一个学期,就转去了普通的女中。
“大帅。”她对雷督理说,“对不起得很,我又要撵您了。”
“又没有别人,你怎么不叫我的名字?”
“没有那个道理。”
“叫一个,叫一个我就走。”
他微笑着耍赖,天气热,他的领口中烘出隐隐的热气,那热气带着淡淡的古龙香水味,一点儿也不讨她的厌。她扭开脸,心想这人的确是得寸进尺的,可这得寸进尺的举动,也不讨她的厌。
她知道他的表字,今晚第一次叫出口,总觉得很不好意思,只能喃喃地出声:“宇霆,你走吧。”
话音落下,雷督理用一根手指挑起了她的下巴。
他似笑非笑地抿着嘴,微微垂了睫毛,居高临下地看她,是得意,是睥睨。她被他看得有些心惊,仿佛是自己中了什么圈套,身家性命都被他霸占了去。
“我当你是我的人了。”他忽然说,“但是你也别怕,我慢慢等,不逼你。”
她拨开了他的手,扭头看着别处:“我不承认,也不同意。”
雷督理抓住了她的手,摇了摇:“不打扰你了,明天见。”
说完这话,他迈步走了出去。而叶春好先是站在原地不动,后来一歪身坐到了床边,就觉着自己是站在山巅上,面前是一片缭绕云雾,也不知道一步迈出去,是能平步青云,还是要失足跌下万丈深渊。胸中忽然憋闷着难受起来,她猛地站起来,又猛地坐下去,理智上也知道自己乱得无益,可那理智退避三舍,空自在后头振振有词,完全不是感情的对手。
“他要不是督理就好了。”她倒在床上,抓心挠肝地想,“他要是个平常人家的少爷就好了。”
平常人家,或者再穷一点,都没有关系,横竖她现在每个月至少能落一百块钱到手,养家糊口是足够的。平常人家的少爷,是她能够降服得住的——她一定要降服得住他才行,否则他若是半途变了心,她会难过死。
她已经难过过一次了,不能再受一次了。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凭什么人家都是平平安安活到老,唯有她一次又一次地受苦?她才不受!没人保护她,她自己保护自己!既然看见那路有荆棘了,便应该提前另寻新路;既然知道那爱情有火焰了,便应该提前持一颗冰心。
她双目炯炯地躺在床上,耳边总有个声音在侃侃而谈,句句有理,听得她心烦意乱。忽然一翻身又坐了起来,她怨气冲天地想:“凭什么人家两情相悦就可以在一起,偏我就不行?我怎么就不能嫁给督理了?他爱我!”
然后她咣当一声又倒了回去——还是不行,雷督理先前也爱过玛丽冯的!
凌晨时分,叶春好蒙眬入睡,张嘉田也在文县的火车站下了火车。
文县是个大县,所以能够供养得起洪霄九的队伍。几万人的队伍,听闻新师长来了,只做不知,统一地窝在家里睡大觉,一个屁都不放。
所以张嘉田就这么臊眉耷眼地下了火车,寻寻觅觅地找师部去了。
(三)
张嘉田在师部过了一夜,到了天明时分,依然无人前来拜见。
他先前在大帅府里当卫队长,身边都是体面伶俐的卫兵,一个个很会殷勤恭维他,他耳中听的是好话,眼中看的是好脸,早把先前那种不招人待见的小混混生涯淡忘,如今在这异地受了冷遇,他便感觉格外难受。走出门去再看这县内风光,也和北京城完全没法比,处处都是窄门小窗,透着逼仄的土气。
他这回算是傻了眼,简直想转身立刻跑回北京,然而又不敢回。他是带着任务过来的,要么干好,要么干坏,反正总要闹个结果出来。话说回来,连“干坏”这种结果都被允许了,他哪里还有借口失败?
天大亮了,他没饭吃。他带来的那个营也没饭吃。
没饭吃怎么办?横竖是不能跑到大街上去明抢。还是他自带的一个参谋——原来是卫队里的一个老油条——见多识广,给他出了主意:“师座,您找知县要去哇!”
张嘉田来不及品味“师座”二字的荣耀,只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知县有钱,管我的饭?”
“知县有钱也不会拿出来劳军,但他可以去找本地的商会,让他们去向商户筹钱,多的不敢说,总不至于让咱们弟兄饿肚子。”
张嘉田站起来就要走:“那我找他去!”
老油条口中的知县,放到现在民国时代,已经改叫县知事。但不管叫法如何,权力是一样的。县知事不敢怠慢这位京城来的小师长,乖乖地出去给师长找饭吃。于是不出片刻工夫,张嘉田就走回师部,可以坐下来喝小米粥、吃热包子了。
吃饱喝足又上了趟茅房,张嘉田下达命令,召集部下众军官开会。开会之前他揽镜自照,发现自己才离开京城一夜半天,面孔就沧桑了许多,本来是挺白的一张脸,如今灰突突的,也不白了,那胡楂子在一夜之间钻了出来,很服帖的小分头也都打了立正,瞧着正像一只刺猬。他有心让勤务兵送热水来洗把脸,可是又打不起精神来,心里只是想北京,想叶春好和雷督理,也想自己那个舒舒服服的小家。
他哀哀戚戚地把时间打发掉,等到了开会时间,他去了会议室,就见室内只来了稀稀落落的几个人,这几个人瞠着眼睛看着他,像被魇住了似的,一个个坐得七扭八歪纹丝不动,完全没有起身敬礼的意思。
他们看张嘉田,张嘉田也定睛审视了他们——不消打问,单从表面上看,他就认定了这是一帮不走运的虾兵蟹将。
不过话说回来,虾兵蟹将终究也是喘气的活人,来了就比不来强。张嘉田到了这时,也摆不得那师长的威风了,索性往这屋子前方的木头桌子上一坐,开口问道:“你们这里头,谁的官儿最大?”
这帮人嘁嘁喳喳地商议一番,末了推举出一位团长来。这位团长的兵力,约等于一个营,团长本人也有四五十岁了,害着眼疾,腮腺发炎,歪脖子,脚上有伤,一瘸一拐,并且还在害肠胃病,肚子作痛,直不起腰。张嘉田看着这位老团长,心中纳罕,又因为对方不尊重他,所以他也懒怠尊重对方,开口就问:“都说洪霄九有钱,兵强马壮,你怎么这么惨?”
团长歪着脖子咧着嘴答道:“我是后来的。”
张嘉田没听懂这话,细一追问,才明白过来——这位凄惨的团长,原本是附近山上的土匪,被洪霄九收编了过来。团长本以为从此有了靠山,可以大展宏图,哪知道洪霄九就只给了他一张团长的委任状,并且趁机收了他的山头。团长不能以吃纸质的委任状为生,只得有一天没一天地混日子,也不敢去向洪霄九讨要军饷。
官儿最大的团长都是这副模样,张嘉田也就不再询问其余人等的情况。他坐在这群人面前发愣,团长则是在这么一会里又跑了几趟茅房。张嘉田见状,倒是觉得这位老伯怪可怜的,把叶春好给他带的药丸子取出几丸给了他:“吃了吧!专治跑肚拉稀的。”
团长接了药丸子,东倒西歪地道谢:“唉,你这个小师长,人还怪好的。”
张嘉田皱着眉毛,也是叹气:“你就甭夸我了,快回家养着去吧!”然后他向前方一甩手,“散会!都走吧!”
这一屋子老弱病残络绎地出去了,等到人走光了,那位半死不活的团长却又悄悄地回了来,问他道:“师座,你有钱没有?”
张嘉田立刻紧张起来:“干吗?”
团长悄声说道:“只要你能给我发军饷,我就带着弟兄跟你干!我还能再给你拉几个人过来!”
张嘉田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什么人?不会是刚才走的那一帮吧?”
“不是不是,都是有兵的。”
张嘉田做了个思索的姿态,其实心里并没有主意。把这个姿态做足了之后,他答道:“这我得请示大帅,你回去等我消息吧!”
把这凄惨的团长打发走之后,张嘉田并没有立刻给雷督理发去电报,而是背着手在这师部内外来回溜达。师部是一溜大瓦房,房子不赖,但是院子里光秃秃的,一点花草都没有。张嘉田眼睛看着当下风光,心中回忆着大帅府内的种种富贵情境,心内的斗志就一点都没有了,只是惆怅得死去活来,不住地叹气。
这一天,就被他这样混过去了。
第二天,他袖着手蹲在门口,看地上的蚂蚁搬家,心想自己来了如同没来一样,干好是不可能的了,看眼下的形势,自己甚至连干坏都有困难——人家都不搭理你,你又怎么兴风作浪呢?
吃过午饭之后,他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又坐了一会儿,见确实是不会有人来拜会自己这个师长了,便站起来洗脸穿衣,又招呼几个亲信的部下:“走,咱们出城溜达去,顺路打打猎,弄点儿野味回来吃。老这么傻坐着算怎么回事儿呢?”
文县虽然不小,但终究大得有限,张嘉田这一行人都是年轻力壮的,不出片刻就走出了城去。城外既有村庄也有山林,他们挑着林子钻,竟然真打到了五只大野兔子。张嘉田找了个平坦些的小山头,打算拢一堆火,把这兔子烤了吃掉。
这帮人全都不善烹饪,单是生一堆火,也搞得如同狼烟一般,熏得张嘉田直咳嗽。抹着眼泪站起来,他走到那迎风的高处呼吸新鲜空气——忽然用力又揉了揉眼睛,他发现山下的小路上有情况!
几个穿着破烂灰衣的人,正围着一老一小两个人叫嚣。
灰衣的人背后都背着一杆破枪,可见他们必定是附近的士兵,而那一老一小穿着整洁布衣,比本地的村民要体面许多,想必是过路的旅人。张嘉田最恨本地的队伍,如今见这队伍里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抢劫,立刻就起了拔刀相助的心——正好他现在人多势众,枪弹俱全,可以很安全地客串一次江湖好汉。
死兔子扔在地上,暂且不管了,他带着一众兄弟穿过林子火速跑下小山,一边跑一边拔出手枪,及至冲到山下小路上了,他也举枪瞄准那帮灰衣士兵了:“干什么的?”
那帮士兵先是被张嘉田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又见这从天而降的一群人服色鲜明,个个都有手枪,气势上就先输了一大截。张嘉田看他们显出一副贼眉鼠眼的样,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心中越发厌恶,连连挥着手枪骂道:“哪儿来的一帮狗娘养的,你们都是谁的部下?信不信老子把你们就地正法?”
那帮士兵面面相觑,犹犹豫豫地往后退,张嘉田见了,索性举枪向天开了一枪:“还不快滚?!”
士兵们一言不发,立刻滚了。
张嘉田大获全胜,稍微出了一小口恶气。扭头再看那两名落了难的旅人,他发现其中那位老的其实是个平头正脸的中年人,至于那个小的,瞧着和他年龄相仿,也小不到哪里去。
“你俩走吧!”他一晃手枪,“往后少来这倒霉地方。”
那中年人向他拱手抱拳,张开嘴露出了一口白牙:“老总——”
他就只说出了这两个字,因为张嘉田身后忽然爆发出了一声怪叫:“火!着火了!”
众人闻声抬头,就见先前待过的那个小山头上冒出大股黑烟,山上的空气都已经隐隐变了颜色。张嘉田这才想起山上的火堆与兔子,吓得大叫一声,带着人就往山上跑,跑到了一半他见势不妙,掉转头来又往山下逃,这时,那火苗已经飞快地追向他们了。
张嘉田等人一路飞奔,一直跑出了五六里地才停了下来。亏得这些人都年轻,站住之后喘了三两分钟,便继续狂奔,一口气逃回了城里。
这些人回了师部,统一地人心惶惶,不知道那火会烧到什么程度,真要是烧大发了,那么这纵火烧山的罪名应该怎么算?还是有一个人稳重一些,告诉他们道:“不要怕。秋季天干物燥,山林里起火也是寻常事情。权当是天雷击了树木。”
张嘉田觅声望过去,惊讶地喘道:“嗯?你俩也跟着我们回来了?”
方才说话的中年人再次向他拱手抱拳:“我还没感谢老总的救命之恩呢。”
张嘉田摆摆手:“那不算什么。你既然跟我们进城了,那就在城里待着吧,城里总比城外太平些。”
中年人含笑点头:“是,是。”
张嘉田看这人进了师部,一点也不拘束紧张,像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就忍不住又问:“你是干吗的?做买卖的?”
中年人答道:“倒是经营了几处生意,算是个买卖人吧!”
“那你接下来要往哪儿去?这儿有火车站,通火车,你要走就去买票,随时可以走。”
“哈哈,老总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我本来也打算要从这儿上火车回天津。”
张嘉田的气息稍平,好奇心就趁机冒了头:“你做什么买卖的?身边怎么没货物?”
“我这一趟不是为了生意来的。”那中年人一团和气地答道,“我老家在一百里外的杨庄,我几十年没回来了。”
“几十年没回来?”张嘉田上下打量着他,“你多大岁数了?”
“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啦!”
张嘉田有点不耐烦:“你好好说话,到底多大?”
“四十二了。”
张嘉田又问:“那你什么时候走哇?”
“那我得去瞧瞧火车票。”
张嘉田一想到自己放了漫山的大火,心里就焦灼得慌——活了二十多年,他还没闯过这么大的祸。
“好好好!”他挥挥手,聊不下去,“你们爷儿俩就自便吧!”
(四)
大火并没有蔓延开来。
傍晚下了一阵大雨,这更让张嘉田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心一轻松,身子骨也轻松了,他在雨后溜达出屋,结果正遇到了那两位赖在师部没走的旅客。
年纪小的那一位,明显是个跟班,没有说话的资格。中年人也在看那雨后的斜阳,见张嘉田出来了,便对着他颔首一笑:“张师长。”
张嘉田也一笑,问道:“老兄,你怎么称呼啊?”
“我姓殷,殷凤鸣。”
紧接着,殷凤鸣又笑道:“我说句得罪人的老实话,方才在城外的时候,我真没想到您会是位师长。这可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张嘉田本就憋着一肚子苦水,如今出城打猎一场,兔子毛都没能吃到一根,反倒担惊受怕了大半天,苦水越发要沸腾,专等着他一开口就喷出去:“我英雄个屁!你不是说你要回天津吗?真的,你弄口箱子装上我,把我也拎走吧!”
“哟。”殷凤鸣露出了关切神情,“张师长是有烦恼?”
张嘉田当即叹出了一声九曲回肠的“唉”。
张嘉田自从发迹之后,眼光也高了,一般的人他还看不上。这殷凤鸣是个体面的人,倒是入了他的法眼,够资格和他相对而坐,扯些闲话。
他让勤务兵去饭馆里端了几样好菜,又打了两壶好酒,两人对坐着且饮且谈。张嘉田嘴里咂摸着酒味,精神却是全然不受酒精的麻醉,只诉那可以诉的苦,其余的话,一句都不多说。
“我年轻也不能赖我不是?”他很有分寸地发牢骚,“早知道不当这个师长了,就是听着好听,其实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殷凤鸣说道:“张师长,你别这么想。这人里头,只要是有不听你话的,那就一定也有听你话的。只是呢,你得自己去找。”
“就有一个,看样子是肯听我话的。那人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杂牌团长,说真的,我是没见过那么惨的团长。”
殷凤鸣一拍大腿:“你看,我就说有吧?有就好!”
“好在哪儿?那个团长,我不但指望不上,还得往他身上搭钱。”
“这就对了。”殷凤鸣说道,“他先前越惨,越能显出你现在的本事。那么惨的一个人,都能让你救济活了,旁人看着,不可能不眼馋。眼馋怎么办?学他啊!也来找你啊!”
“哪儿来的也都不是正经跟我好的人,都是奔着我的钱来的。”
殷凤鸣笑了一下:“唉,张师长,你当奔着钱来的,就是坏事吗?人为财死啊!”
张嘉田捏着个小酒盅,琢磨着“人为财死”四个字,就觉得这四个字别有深意。低着脑袋琢磨了半天,末了他慢慢地点了头:“可不是,人为财死啊!”
两个人说到这里,心照不宣似的,一起换了话题。如此喝到了天黑,张嘉田让勤务兵给殷凤鸣主仆收拾了屋子睡下,自己也上了床,继续琢磨“人为财死”那四个字。琢磨到了午夜时分,他忽然一挺身坐了起来,自言自语道:“那我试试?”
紧接着他“咕咚”一声又躺了下去,下半张脸埋在棉被里,他闷声自答:“那就试试吧!”
翌日上午,殷凤鸣带着他的跟班,潇潇洒洒地上火车走了。
这人走就走了,张嘉田也不理会。对着镜子洗漱穿戴了一番,他摆出师长的派头,把那位五劳七伤的团长叫了过来。
团长也姓张,名字有一点雅,叫作张文馨。张嘉田见了他,也不废话,劈头就问:“前头的洪师长已经没了,现在的师长就是我张嘉田。你乐不乐意跟我干?乐意,我抬举你;不乐意,你放心,我也不为难你。”
张文馨扶着窗台弯腰站着,两天不见,他又添上了烂眼边的毛病。听了张嘉田的话,他抬手一抹红眼睛,明显是有点激动,腰都挺直了许多:“师座!我乐意!卑职很乐意!”
“可你既然端了我的碗,就得服我的管。你要是吃里爬外,那我回去搬兵过来,第一个先揍你!”
张文馨将两只手乱摆:“不敢不敢,卑职绝对不会吃里爬外。卑职现在光杆一条,外头又没有旧主,想爬都没地方爬。况且师座这样待我,救我于水火之中,我要是忘恩负义,我还是人吗?”
张嘉田又问:“记得你上次说,还能再拉来几个人?”
“能,他们的状况都和我差不多。”
张嘉田想了一想,随即说道:“你先把今天的话保密,我手里的军饷有限,你要是嚷得全天下都知道了,穷人全挤上来,那你到时候顶多落个喝粥的钱,别的好事可就甭想了!”
张文馨连忙答道:“是!卑职一定保密!卑职活了这样大的年纪,嘴上还能没个把门的吗?师座放心吧!”
张嘉田训话完毕,又总觉着张文馨可能患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传染病,故而大模大样地向外一挥手:“你先走吧!等我消息!”
张文馨向他敬了个礼,然后颇激动地搓了搓手,转身告辞——告辞之时他不由自主地咧嘴发笑,口中一个黑洞,原来还少了一颗牙。
张文馨走后,张嘉田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开窗换气,脑袋从窗户伸出去,他忽然发现外头天高云淡,正是个又凉爽又晴朗的好天气。
他在房内待不住了,一路走到师部的院门外。院门外是一片平整的空地,他和几名卫兵错落着站了,也没什么可玩的,就单是抬头看着那喜鹊在树上喳喳大叫。偶尔有人从前方经过,一个个都是低着头溜边走,生怕惊扰了师部里的任何人。
张嘉田望着两只大喜鹊在树梢间翻飞,就猜测它们是两口子,由此又想到了自己和叶春好。爱情的问题,是一思考就要出神的,所以当那名青年冲向他时,他完全是凭着直觉踹出一脚,硬把那青年踹出了一米多远。踹过之后,他反应过来,大吼道:“什么人?”
那青年一翻身爬起来,握着一把小刀子又扑向了他:“我杀了你个军阀!”
卫兵万没想到师部门口会冷不丁地跑来一位刺客,全吓坏了,一拥而上就要拿他,哪知张嘉田动作更快,未等卫兵拥上前来,他已经攥住了那名青年的两只腕子。两个人由此相对而立,上头两双手势均力敌、前后左右地乱晃,下头两双脚也是进退一致,不是你退我进,就是你进我退,宛如要跳一场华尔兹。如此舞蹈了一番之后,张嘉田忽然抬了膝盖狠狠一顶那人的肚子,痛得那人大叫一声,而张嘉田趁此机会夺了他的刀子,向后一甩扔出了六七米远。
这回那人没了凶器,张嘉田就有胜算了。
卫兵们站在一旁,因见师长的胜算太明显,所以没敢贸然上前添乱。张嘉田闲得要死,如今偶然得了一名刺客,简直有些兴奋,况且近身斗殴正是他的强项。将青年反剪双臂摁在地上,他一屁股坐上人家的后背,提起大拳头好一顿捶。捶过瘾了,他拍拍手站起来,这才接着方才那话继续问道:“好你个狗日的王八蛋!说!谁派你来刺杀我的?”
青年被他捶得爬不起来,趴在地上抬了头大骂:“你个狗军阀!文县的地皮都被你们这些狗军阀搜刮干净了,你们还不知足,还要敲骨吸髓、逼死活人!”
张嘉田听了这话,莫名其妙,当即反驳:“放你娘的屁!老子来了还不到十天,怎么就刮你吸你了?你谁啊?”
青年深吸了几口气,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就是你!你逼着商会摊派军饷,我家拿不出钱来,商会就逼得我爹寻死!你敢说你的手上没有我爹的鲜血?”
张嘉田感觉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气得骂道:“谁逼死你爹,你找谁去!我他娘的都不知道你爹是公是母,你凭什么找我报仇?”
青年颤巍巍地抬手指着他:“我今日纵是搭上了这条性命,也要向你讨个公道!”
张嘉田一听这话,解扣子就把军装上衣脱了。将衬衫袖口向上挽了又挽,他歪着脑袋挺着胸膛,露出了浑不懔的痞子相:“怎么着?非打不可了?”他一拍胸膛,“成!咱们今天单打独斗,谁怯场谁是孙子!”
说完这话,他也不等青年回答,迈开大步走上前去,他猛然挥出一拳,正中了青年的鼻梁。
青年当场仰面倒地,昏迷了有三分钟。
三分钟后,青年悠悠醒转,眼前黑一阵明一阵的,脑子里也嗡嗡直响。向上看到了身边的张嘉田,他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话来,而张嘉田伸脚踢了踢他的脑袋,说道:“小子!服不服?”
青年喃喃地答道:“你们这帮军阀,太欺负人了……”
张家田听了这话,当即作答:“军阀不是个好词儿,我知道!再让我听你叫我军阀,当心我揍死你!再说,你怕受欺负啊?好办,你也当个军阀不就成了?”
青年听了这话,闭上了眼睛。
张嘉田等了片刻,看他不言不动,怀疑他是死了,倒吓了一跳,慌忙弯了腰去细看他的脸,哪知他偏在此刻缓缓睁眼,低声说道:“你说得对,我也当军阀去!”
张嘉田直起腰,扑索扑索心口,自言自语道:“我还以为是诈尸了。”
青年又缓缓地坐起来:“我从今日起,要弃文修武、投笔从戎了。”
说完这话,他千辛万苦地爬起来,鼻梁青紫肿胀,已经变了模样。拖着两只脚慢慢走上道路,他头也不回,正要离去,却听身后的张嘉田踢出了“嘡啷”一声:“哎,把你这破刀片子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