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为难

这样的一个人,大概是天地间的一股子灵气凝聚生成的。从他出生到现在,会有多少女人爱过他呢?是多少女子的娇惯,才惯出了他这样阴晴不定的坏脾气呢?

其实,叶春好也是愿意那样娇惯他的,只要他肯给她一句千真万确的准话。

她千般万种地算计,无非是要自保。她就只有这一颗心,一旦错付了,便收不回了。纵然收回,也是千疮百孔的一颗伤心了。

(一)

张嘉田糊里糊涂地,给自己招了个兵。

那青年叫着要去从军,可无论他投到周遭哪家队伍里去,都会成为他潜在的敌人,于是张嘉田把他叫了住,详详细细地盘问了一番。原来这人姓马,名叫马永坤,家里开着一间小铺子,已经娶妻,上头有个亲爹,有个继母,并无兄弟姐妹。这马永坤本是个读书人,然而考运不佳,平时是问一答十,一进考场就变成了一问三不知,所以苦学多年,毫无成绩,搞得他平日总是愤愤的,简直快要心理变态了;他既是如此地没出息又脾气坏,他那年轻貌美的媳妇自然不愿受他的气,年初的时候便勾搭邻居男子,私奔了个无影无踪。

马永坤受了这样大的打击,简直要从心理变态恶化为精神失常,而他的父亲马老爷子一贯经营无方,把祖上传下来的小生意,做得是与日俱惨,他看不惯,常要指点他这位老父,然而老父的性情古怪,不但不听,还要骂他,继母又在一旁煽风点火,所以他在精神上从来得不到半分安慰,有的只是痛苦。及至老父一死,家里铺子彻底关门,继母也不搭理他,马永坤自觉着简直没有生路,一怒之下,便冲往师部,“刺王杀驾”来了。

张嘉田盘问过后,也不知如何评判这个人,只说:“人家铺子都交钱交粮,就你家不交,人家商会的人说你爹几句,也不算欺负人吧?”

马永坤默然。

张嘉田又道:“你爹为了这事,一赌气死了,也赖不着我吧?我初来乍到的就这么点儿人马,我们能要多少钱?原来这儿是洪霄九的地盘,洪霄九的胃口总比我大吧?那胃口大得你不敢动,专杀我们胃口小的,到底是我欺负你还是你欺负我?”

马永坤像只泄了气的皮球,瘪在原地,依旧默然。

张嘉田又问:“我这话不算不讲理吧?”

张嘉田把马永坤问了个哑口无言。而马永坤在师部的厨房里喝了一大碗热粥之后,恢复了些许元气,鼻青脸肿地走到张嘉田面前,低声说道:“家,我是死也不愿回了,张师长若是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就让我在这儿投军吧!”

张嘉田答道:“随你的便。”

马永坤就此当了大头兵,姑且不提,只说张嘉田这一趟来时,手里确实是攥了一笔款子的,这时他就暗暗地算了算账,然后拨出十万块钱,给了张文馨当军饷。

张文馨第一天得了钱,当场腰和脖子就直了。及至到了第二天,他的肠胃病好了大半,腿也不瘸了,发炎的腮帮子也平复了,甚至眼睛都明亮了,烂眼边都不红了,可见这金钱的力量,确实不能小觑。而旁人见他又买粮食又制冬衣,还在大街上立起牌子招了新兵,真有鸟枪换炮的气势,自然心动,于是张嘉田那冷冷清清的师部,立刻也有兵强马壮的客人前来拜访了。

张嘉田每天和这些人周旋,长了许多见识。他本是打算过来“干坏”的,可到了文县之后,才发现“干坏”也不容易,况且明明是有可能“干好”的,为什么不努力一把呢?

这么一想,他就当真努力起来了。

张嘉田努力得废寝忘食,并不知道北京的雷督理正在眼巴巴地等着他“干坏”。一旦“坏”了,雷督理就立刻借机发兵,消灭余孽。然而他等了又等,文县那边始终是没有传来内讧的消息,简直让他有些着急。

于是他发去密电,让张嘉田随便找个由头挑起战争,哪知张嘉田即刻就回了电报,答曰不必。雷督理拿着这份回电,简直有些发蒙——蒙的不是张嘉田不听话,而是想不出张嘉田会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他倒是不担心张嘉田会被余孽笼络得变了心。在他眼中,张嘉田没什么特别出色的,最大的优点就是忠诚。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派这么个毛头小子去办大事。

在雷督理发蒙的时候,叶春好来了。

叶春好新剪了头发,剪得齐齐的,越发显得头发与脸面黑白分明。雷督理见她来了,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她:“这些天,嘉田给你来信了没有?”

叶春好在他面前的沙发上坐下了,自自然然:“前天接了他一封信。”

雷督理问道:“信上都写了什么?”

叶春好认为他这话颇为无礼,有逼问旁人隐私之嫌,但是也没法子,只得答道:“也没什么,说是文县那边比北京冷得早些,还有就是他每天如何的忙。”

雷督理坐在写字台后,饶有兴味地又问:“那你怎么回的信?”

叶春好惊讶地笑了:“怎么回的?就是讲了讲我的情况,无非是些闲话罢了。”

雷督理点了点头,这才问道:“你有事?”

叶春好在回答之前,先做了个深呼吸。

忠言向来逆耳,而雷督理又是个狗脾气,所以她此刻有些紧张。

叶春好给雷督理管了几个月的私人账目,自己是殚精竭虑了,把账目也理得井井有条,但依着她的本心,她其实是不爱这个差事——或者说,她愿意,也能够管账,但是不愿意管这样的账。

那账上来往的货物,都是违禁的走私品,军火弹药倒也罢了,那些烟土白面之类的毒物,实在都是贻害人间的坏东西,她虽是接触不到它,但它的出出入入化为数字写在账目上,她天天看着,便觉得自己也直接参与了这样的恶行。况且这样的生意虽然暴利,却不能持久——如果雷督理不是督理、麾下没有几十万的军队,那么这发大财的生意轮得到他来做吗?

有些事情,她既是想到了,就一定要对他讲,若是只顾着明哲保身,那么就不算她是真心待他好,她也把他的真心辜负了。

所以做完了一个深呼吸之后,她含笑说道:“我记得您好像和秘书长说过一次买地的事情,怎么后来又不见您提了?”

雷督理一愣:“买地?”随即恍然大悟,“我只是随口一说,哪有那个闲钱。”

叶春好微微笑着:“闲钱,是有的呀。”

雷督理打开写字台下的抽屉,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支雪茄。低头把雪茄送到鼻端嗅了嗅,他抬眼问叶春好:“你是不是有话要劝我?”

叶春好笑道:“我也知道,我这都是浅薄的见识,可是有话不说,我又有点忍不住。”

雷督理似乎是个没什么嗜好的人,把雪茄叼在嘴上,他并不急着点燃,含糊答道:“你说。”

叶春好得了许可,便平心静气地讲了一番。雷督理认真听着,听到最后,他把雪茄拿了下来:“积蓄田地,当然是件可以福及子孙的好事,只不过我现在常闹饥荒,单是靠着种粮食,能换几个钱呢?”

叶春好就等着他这句话,此刻便立时笑道:“我们并不是一定要买那上面能种庄稼的土地,我们也可以买那下面有矿产的土地啊!”

雷督理从抽屉里取出了一盒长杆火柴,慢慢地划燃了一根,盯着火苗问道:“买矿?”

叶春好点了点头:“是。”

“有目标了吗?”

叶春好答道:“直隶一带,矿产也是很丰富的,若是大帅同意涉足这个领域,那么目标自然很容易定。”

雷督理一甩手,甩灭了火苗。把火柴杆往玻璃烟灰缸里一扔,他起身绕过写字台,走到了叶春好身边坐下来,忽然笑道:“那天,我听人私底下叫你财神爷。”

叶春好听了这话,倒是红了脸,很不好意思:“这帮人真是爱嚼舌头。我也听过类似的话,是把我叫作……叫作财神奶奶,我当时就不许他们再讲,哪知道他们阳奉阴违,不叫奶奶,改叫爷爷了。”

然后她往旁边挪了挪,喃喃地又道:“怪热的。”

她挪,雷督理也追着她挪,笑眯眯地一直把她逼到了沙发一端。她站了起来:“那我不坐了,都让给您坐。”

雷督理向后撤了撤,抓住腕子把她又拽了回去:“一起坐。”

她坐了回去,低头不理他。他用自己的手背贴了贴她的手背:“你看我就一点儿都不热。”

她将手一躲:“谁会热在手背上呢?”

话音落下,她的手忽然又被雷督理抓了过去,贴到了他的面颊上:“真的不热。”

她脸上红扑扑的,回头瞪他,一双眼睛瞪得黑白分明,显出一圈深深的睫毛。然而雷督理垂下眼帘避开她的目光,将她的手顺着面颊向下移,让她的手指蹭过他的下巴、滑过他的胸膛。

她不知道他将要把自己的手牵引到哪里去,但她凭着直觉,嗅到了一丝情欲的热气。手指关节猛然被牛皮腰带硌了一下,她如梦初醒,用力要把手抽回来,然而雷督理死死攥住了她,不肯放。

“干什么?”他把她的手捂在了自己的腰带上,低声问道,“我又没把你怎么样。”

她挣脱不开,又觉得自己面孔发烧、心绪纷乱——都是不好的征兆。于是索性正色说道:“你再这样,我只能辞职离开了。”

雷督理坐正了身体,转过脸去看她:“你舍得我?”

“你还问?”

“你要是真走了,我是舍不得的。你要是舍得,也说明你薄情。”

叶春好不理睬他的目光,面向前方回答:“对我来讲,情深情浅,都是一样的。我不是为情所困的人。”

“可我觉得,你对我很好。”

“那无非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这话我不爱听,你重说。”

叶春好扭头看他,看着看着,却是叹了一口气。她为了他,心中常有千言万语,可千言万语之中,竟没有一字能说出口。她不信他,她不敢爱他——这样的话,可怎么说?

“其实,这样也许更好。”她轻声告诉他,“君子之交淡如水,反而会有一生一世的恒久。我没有色衰爱弛的担忧,你也能得一个以心相待的朋友。反倒是世间所谓的恩爱夫妻,难得一起白头。”

雷督理沉默了半晌,答道:“我小时候,性子很坏,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便大哭大闹,不是想借此要挟长辈,是心里真的难过,忍不住要哭要闹。”

他放开了叶春好的手:“我现在也还是这样。”

叶春好低着头,看自己那只手已经被他攥得红白斑斓。他毕竟是个男人,有时候下手没轻没重,攥得她骨头都疼。

思来想去的,她最后说道:“你放心,我不走。”

(二)

叶春好的心绪,忽然平静坦然了。

她常在俱乐部露面,认识她的人多了,她认识的人也多了。能走进这个俱乐部的人,即便纯粹是进来玩的,也都是阔人家的太太小姐。叶春好常和这一流的人物交谈,眼界见识早已不是当初的水平。自己做主从账房调出了一百万现大洋,她告诉雷督理,说自己看中了遵化的一处金矿,请雷督理派个可靠的人,和自己一起去遵化亲眼瞧一瞧。

雷督理听了这话,反问:“可靠?我身边还有比你更可靠的人吗?”

叶春好是来对他说正事的,听他油嘴滑舌,便哭笑不得:“大帅信得过我,我还信不过我自己呢!还有就是立合同时,我还需要大帅的印章一用。”

雷督理问道:“用它干什么?”

叶春好耐着性子解释:“若是订了买卖合同,那么大帅作为买方,至少也要在合同上留下个名字呀。”

两人说这话时,是在一道回廊上。雷督理单手插着裤兜,仰头欣赏廊下笼中的小金丝雀,听了叶春好的话,他漫不经心地答道:“哪用这么麻烦,你既然去了,你就把合同签了得了。”

叶春好简直要苦笑起来:“我哪能代替大帅签名呢?这在法律上是行不通的。”

雷督理将一根小草棍伸进笼子里,捅得那鸟乱飞:“就签你的名字。”

“签我的名字,那金矿就是我的了。”

雷督理忙里偷闲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逗鸟:“没关系。要不然你一和我斗嘴就要走,我给你一座金矿,真走了也饿不死,我也不用惦记你了。”

叶春好又羞又急,忍不住一跺脚:“大帅!我明天就出发,可没有时间陪您玩笑!”

雷督理对着金丝雀嘘溜溜吹了一声口哨,然后说道:“没开玩笑。”

叶春好发现,雷督理真的没有开玩笑。

男子追求女子,有送吃喝穿戴的,有送首饰钻石的,还有送汽车洋房的,唯独没听说有送一座金矿的。回廊里风凉,雷督理站不久,叶春好又不能追着他连说带走,无奈之下,只得对着他的背影大声道:“签了我的名字,我也只是替你经营!我不要!”

雷督理打了个喷嚏,像是冻着了。

叶春好去了一趟遵化,累得瘦了一圈。

对于这桩生意,她是非常地谨慎,虽然知道没人敢在直隶地界欺骗雷督理,可依然悬着一颗心,煎熬得夜里不能闭眼。十天之后,她回了北京,到家之后听闻雷督理在书房里,她直接就去见了他:“大帅,我回来了。”

雷督理正在和林子枫说话,见她进了门,也不动容,只把林子枫打发了走,又说:“春好,关门。”

叶春好走去关严了房门,然后转过身来,被雷督理一把拥抱了住。

她不知道雷督理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只不过是十天的光景,秋意就又浓重了许多,雷督理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薄薄的毛线背心,背心柔软,透出他的体温,也透出他的气味。

她惊讶了,没想到一个人的胸膛手臂可以是这样的好,以至于她要留恋,要舍不得推开他。她哪里是在和他斗呢?她分明是在和自己斗。她是咬牙切齿地屏住一口气,稍一放松就要跌进他的怀里。这口气她屏了太久,咬得牙齿都酸了,青筋都涨了。

雷督理放开了她,她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大帅这些天可好?”

雷督理笑着向她点头:“我是很好,但是看你不好。你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

叶春好绕过他,把一沓文件放到写字台上:“出门在外,自然是舒服不了的,回家歇几天就好了。这是合同和几份文件,大帅有空时可以看一看。”

话音落下,她忽然一怔,因为看见写字台上扔着几封信,信封上是张嘉田的字迹,收信人则是自己。拿起一封信看了看,她立刻回头质问道:“大帅,您怎么私拆我的信件?”

雷督理走了过来,和她并肩站着:“你有什么瞒人的事情,不许我知道?”

“我没有。但是——”

“那我为什么不能看?还有,我看你对嘉田也是太关心了,怪不得他对你总是贼心不死。”

“当初债主闯进我家里时,我吓得直哭,全是二哥出头帮我。我没法子报答他,便在别处多替他想着点儿,这也不算过分。”

“你想得也太细致了,他这么大的人,还不知道天凉了要加衣?”

叶春好听出了他话中的醋意,可又懒怠争辩,便低头把桌上的文件和信封都整理了一番,说道:“我得走了。我给燕姐带了一盒点心,点心路上放得久了,怕是味道不会太好了。”

雷督理“哼”了一声:“不必,她跑了。”

叶春好扭头望向他:“跑了?跑去哪里了?”

雷督理一耸肩膀:“不知道。”

叶春好走去了三姨太太的院子里,就见院子里花木依然,却是没了半毫的人气——两天前,林燕侬照常出去看戏,结果一去不复返,再也没回来。到了第二天,这屋里的女仆觉着不对劲,跑去报告了雷督理,雷督理让人砸开了房中箱柜,结果发现这屋子里除了明面上的东西不曾动之外,金银珠宝钞票是全没了。

叶春好和林燕侬志不同道不合,可林燕侬毕竟是她的一个小伴儿,如今林燕侬一逃,她茫茫然地站在院子里,忽然感觉有些恍惚。

她总觉得林燕侬不能无缘无故地逃,便把这房里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叫了来,给了她五块钱,问道:“三姨太太走前,有没有和人生过气?”

小丫头把钱揣进口袋里,小声答道:“又没人敢惹她,她和谁生气去?”然后她咬着手指头想了想,又道,“就是那天夜里,大帅打了她几下。”

“哪天打的?为了什么打她?”

小丫头眨巴眨巴眼睛:“哪天?上个礼拜吧?要么就是上上个礼拜,反正是好几天前。”

叶春好追问道:“为什么打她,你知道吗?”

小丫头这回立刻点了头:“我知道!因为三姨太太咬人!”

“你怎么知道的?”

“我夜里起来撒尿,就看上房亮了电灯,大帅骂三姨太太,说臭、臭……”

她虽然年幼无知,但也晓得把“婊子”二字含糊过去:“臭……你敢咬我。然后就‘啪’一个巴掌,可响了。”

“三姨太太还手了吗?”

“窗帘挡着呢,看不着,不知道。反正第二天,她就是一边的脸有点儿红,也没别的事,也没哭,还给了我半匣子水果糖,下午也照样出去玩了。”

叶春好向四周看了看,见无人经过,就又问道:“你在这府里住了多久了?”

小丫头笑了:“我跟我姥姥来的,我姥姥在厨房干活,我从小就在这儿。”

“大帅经常打人吗?”

“不经常打。”

“那你见过二姨太太吗?”

小丫头点了点头:“见过,白白的,圆圆脸。”

“那你知道二姨太太现在到哪里去了吗?”

小丫头这回干脆利落地摇了头:“不知道。”

叶春好又给了她五块钱,嘱咐她不许把自己问她的这些话说出去。等到小丫头揣着钱跑了,她回到自己房里,只觉得心思沉重,身体发冷,只想林燕侬可一定要快点逃,往远了逃,千万别被雷督理抓住。这要是被他抓了住,她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又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生出了新的怀疑:林燕侬当真是逃了吗?

翌日上午,她去书房见雷督理,说道:“我想搬出去住。”

雷督理又刚和林子枫谈完话,最近他似乎是看林子枫不顺眼,每次谈话完毕,都气哼哼的。听了叶春好这话,他想都不想,直接答道:“不许!”

叶春好不肯和他硬碰硬,微笑着解释道:“是这样的,我……”

雷督理虎着脸,从衣帽架上摘下军装上衣往身上一披:“你也要跑?”

“不是,我是……”

雷督理往前走,嫌她挡路,一肩膀把她撞了个趔趄:“敢跑打折你的腿!”

叶春好站稳了,双手互相抚着上臂,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而雷督理头也不回,打开门就走出去了——走出了五六步,却又返回来,站到叶春好面前说道:“我是生别人的气,不是冲你。”

说完这话,他也不等叶春好回答,急匆匆地又走了。叶春好愣在原地,心想他这也算是很给自己面子了,不过饶是很给自己面子,自己也还是受不得这伴君如伴虎的生活啊!

然后,她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墙上那幅雷督理的半身像。

照片上的雷督理风华正茂,真是一个男性美人。她看了又看,总觉得这样的一个人,大概是天地间的一股子灵气凝聚生成的。从他出生到现在,会有多少女人爱过他呢?是多少女子的娇惯,才惯出了他这样阴晴不定的坏脾气呢?

其实,她也是愿意那样娇惯他的,只要他肯给她一句千真万确的准话。

她千般万种地算计,无非是要自保。她就只有这一颗心,一旦错付了,便收不回了。纵然收回,也是千疮百孔的一颗伤心了。

叶春好离了书房,自去工作。如此过了几天,她又去见了雷督理,老调重弹:“大帅,我打算另找一处房子,搬出去住。”

雷督理本是懒洋洋地躺在长沙发上,听了这话,他当即坐了起来:“为什么?”

叶春好在他斜对面的沙发椅上坐了,耐着性子带着笑容,慢慢地讲话:“原本我在这里,是以一个家庭教师的身份住下的,虽然后来我改做了您的秘书,可因为三姨太太还在,她很希望我能给她做个伴儿,我也就含糊着继续住了下去。如今三姨太太走了,我想,我也可以搬出去自住了。您千万别多想,这里自然是很好的,只是我很想有个自己的家,这是我一个小小的愿望,还请大帅能够体谅成全。”

话说完毕,她闭了嘴,等着雷督理胡搅蛮缠或者大发雷霆,哪知雷督理不假思索地答道:“可以。京津两地,我有的是房子,你尽管挑着住。”

“那也不用,我每月的薪水,根本用不完,足够租房子过日子的。”

雷督理正色答道:“家里有的是房子,你出去花钱租别人的?你这个天天算账的人,怎么这笔账就算不过来了?”

叶春好微笑道:“我并不是和您见外,我只是不想总这么白住,您是慷慨大方,满不在乎,我却是受之有愧。另外我又想起一件事来——您总是一边闹穷,说是没钱发军饷,一边又不把小钱放在眼里、不肯积少成多。其实您那些空置的房子,就应该好好地检查登记一次,派专人看管出租,这每年的租金也很可观,而不是那么空放着,当个玩意儿随便赏给人。”

雷督理一本正经地点头:“说得好,这个差事也归你办了。你批评我胡乱大方,我也接受。往后你住我的房子,我每个月跟你要三十块钱的房租,算我改过自新,好了吧?”

叶春好万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一时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心里笃定了他这是要趁机对自己恶作剧,可是毫无反击的招数,只能点头,说出一个“好”字。

(三)

叶春好凭着自己的心意,选了一处小四合院做自己的新居。

这一处居所的格局,和张嘉田的宅子十分相似,只是处处还都要小一些,分外精致。因为听差老妈子,她是一概不用,家事全是亲力亲为,所以房院窄小一点,反倒能省下她许多的打扫力气。况且再怎么小也是一座四合院,尽够她住的。四合院的左邻右舍,她虽然没有亲自去拜访过,但一看门楣,也能知道都是体面人家。

这一处房子,每月的租金是三十元钱,价格不算高也不算低,雷督理认真地向她要,她便也认真地给了出来,尽管暗暗地摸不清头脑,不知道雷督理预谋着要开个什么玩笑。而雷督理看了她这个亲力亲为的生活风格之后,笑道:“我看你像个女革命党。”

叶春好从来没接触过任何革命党,不知道女革命党是什么样子,不过依稀有一点印象,似乎那些女人都是胆大包天、颇有男子气概的,除此之外,便是成天满口理论名词,时常要同情劳工、反抗压迫。

“您是笑我家里不用仆人吗?”她答道,“我这也并不是要标新立异,只不过我素来喜欢清静,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又没有许多家务,随手也就做了。真要是来了个陌生的老妈子,不知根底,反倒让我怪不自在的。”

雷督理微笑点头:“这样也好。年轻人好吃懒做,我也不喜欢。”

叶春好含着笑容,心想这位大帅怎么忽然转了性子,说起正经话来了?

叶春好开始了这独门独户的生活,十分惬意。

她本以为自己不善劳作,独自生活的初期,怕是要狼狈。哪知道这家务活做起来,并不很费她的力气,至于饮食,她既可以自己煮白米粥、做简单的小菜吃,也可以打电话给胡同口的饭馆子,点几样热菜让伙计送过来。实在不成,她这门口还有站岗的卫兵,可以兼做听差替她跑一跑腿。

房内的家具是很齐全的,尤其是卧室里还有一张金光灿灿的大铜床,铺着从美国运过来的席梦思弹簧床垫,比沙发还柔软舒适。西厢房摆了书架桌椅,则是她的书房。在那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她坐在桌前埋头写信,信是写给张嘉田的,字字句句都是老气横秋,教导二哥要这样不要那样,要学好不要学坏,写到一半她停了笔,因为听见了窗外的风声,觉出了寒意。

把纸笔收进抽屉,她出门去了东安市场。

她买了一打男式的洋袜子,又去买男子的卫生衣,那卫生衣都挂在店铺里,她伸手去捻那料子的薄厚,忽然见了一套尺寸小的,便也过去摸了摸,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想道:“这给小弟穿正合适。”

随即,她猛地收回了手,在心里粗野地骂自己:“你想那个崽子干吗?贱!”

然后她眼眶一热,又气又恨地差点落了泪。她比那同父异母的小弟大了十岁,太平无事的时候,一家人相处得好,她这个老姐姐疼弟弟,真像个小妈妈一般——她要是不疼他,后来也不至于那样伤心。大人坏也就罢了,怎么小孩子也能这么冷血狠心?从小到大地看着他,没瞧出他是这样的一个坏坯子呀!

她飞快地转身,也不挑选了,随便买了两套卫生衣回了家。然后坐下把信写完,她去了趟邮局,连信带卫生衣带袜子,一起被她邮寄去了文县。

这些东西,在一个傍晚,到达了张嘉田的师部。

经了他这一阵子的苦心经营,师部里面已经增了许多的人气,他一见叶春好寄来了包裹,立刻乐得谁都不想搭理了。把闲杂人等斥退了,他进了他的卧室,关上门来细细地拆包裹。

文县目前还没有通电,秋季的天又渐渐短起来,张嘉田点起了蜡烛,守着火苗读信。得知叶春好从雷府搬出来了,他高兴得一拍大腿,真是百万分地赞同;又得知三姨太太林燕侬逃了,他一撇嘴,心想这叫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接下来,他开始领受叶春好长篇大论的规劝,这规劝他读得也很有味,仿佛叶春好正坐在自己面前谆谆教导,字字句句都是有理的好话,让他怎能不听得心悦诚服?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嗓子:“报告!”

这一嗓子震得他皱了眉头:“干吗?”

门开了,一名卫兵向内走了一步:“报告师长,师部外头来了一位女眷,是找您的。”

张嘉田愣了:“女的?找我?”

紧接着他转身一捶墙壁,大声吼道:“马永坤,外头来了个女的,是不是你老婆回来了?”

隔壁的马永坤副官答应一声,慌忙出门跑了过来:“来了个女的?哪儿呢?”

张嘉田把信和包裹珍重放好,然后斥退卫兵,自己带着马永坤走出了师部大门。大门口左右挂着马灯照明,灯光之下,果然有个村姑模样的女人。

马永坤兴致勃勃地奔出来,然而此刻搭眼一看,立刻颓了:“不是,这不是我老婆。”

他颓了,张嘉田却是愣了,而那村姑挎着个绝大的包袱,此刻就向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张队长。”

灯光一跳,她露出了她的面目——脖子上那一圈烫发是剪掉了,脂粉红妆也洗干净了,一双细挑的媚眼经了风雨劳顿,媚力全无,化作了两只肿眼泡的眯眯眼,正是丑了十分的雷府三姨太太林燕侬。

张嘉田把她审视了半天,才有勇气试探着唤道:“三姨太太?”

此言一出,林燕侬立刻上前用手捂了他的嘴:“嘘,别这么叫我,小心被人听见!”

张嘉田被一只又软又热、带着余香的小手碰了一下,立刻就红了脸,下意识地要往后退,并且也压低了声音:“你怎么来了?”

林燕侬小声求道:“张队长,你是好人,求求你,让我进去歇歇脚吧,我真的是要累死了。”

张嘉田是完全不想招惹雷督理的三姨太太,可又招架不住林燕侬的哀求。师部里人多眼杂,他不愿意把她往里带,站在原地犹豫了半天,末了他问马永坤:“你现在天天跟着我住师部,你那个房子是不是空着呢?”

马永坤当即答道:“师座若是不嫌那屋子脏的话,咱们现在就去!”

张嘉田知道马永坤这人脏不到哪里去,所以转身又问:“三姨——我这儿不方便招待你,给你另找个地方过夜,好不好?”

林燕侬一口答应下来,于是三人走过一条大街,便到了马永坤的住处。

马永坤和家中继母闹翻之后,便脱离家庭,在外头找了处房子安身。这房子里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之外,是要什么没什么。张嘉田等人到了此处,先点了灯烧了水,然后才坐下开始谈话。

林燕侬把毛巾浸了热水,擦了一把脸,擦得面孔白里透红,倒是把那姿色恢复了六七分。把她那个大包袱放到床上了,她坐到张嘉田面前,低声说道:“张队长——哦不,张师长,我的事情,你知道吗?”

张嘉田摇了摇头——摇到一半又点了头:“我……不大知道,就听说你逃走了。”

林燕侬抽出手帕,轻轻擦了擦眼角,仿佛是流了泪。张嘉田见状,只得又问:“好端端的,你逃什么?”

林燕侬答道:“张师长,女子嫁男人,图的就是一生一世有依靠。我这话,没有错误吧?”

“没错。”

“可是,你看雷大帅他是我的依靠吗?”

张嘉田的嘴唇动了动,不肯为了林燕侬批评雷督理。

林燕侬垂下头去:“我也知道我不过是个小老婆,是不值钱、没身份的。可我这条命再怎样贱,我终究也是个人呀!人家总不拿我当个人看待,我心里也是难过的呀!”

张嘉田搜索枯肠,寻找答话:“那……”

他就只搜索出了这么一个无意义的“那……”,灯光之下,他就见林燕侬的面孔渐渐紫涨起来,然而表情却是不变。

“张师长,我虽然和你没有什么深交,可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人。有些不得见人的话,我对你说了,你大概也只会同情我,不会笑话我。实不相瞒,我年纪轻轻的一个姑娘,既肯给人做小老婆,也证明我是爱慕虚荣、贪图钱财的。可这纵然是我的一桩罪名,我也罪不至死啊!”

张嘉田扭头对着马永坤说道:“你出去待会儿,别往远走,一会儿我叫你。”

马永坤领命出去,这回屋子里没了第三者,张嘉田放松了些,小声问道:“大帅打你了?还是又要把你送人?”

林燕侬轻轻地一摇头:“他要是拿拳头打我,拿脚踢我,我身上疼归疼,但也能忍,总不至于要逃。可他并不是那样待我,他白天用不到我,从来不理我,这倒也好,我乐得自己出去逍遥快活,我只怕他夜里过了来,换着花样地折磨我。”

张嘉田虽然知道男女之事是怎么个勾当,但终究是没结婚,听到这里,便是不知不觉地红了脸,又觉得尴尬害羞,又有点好奇:“他干什么了?”

林燕侬又摇了摇头:“我说不出口。总之,他不把我当个人看待,甚至我还不如一只猫一只狗。我实在受不了了,不听他的话,他便大发脾气,要杀了我。”

说到这里,她的身体开始隐隐颤抖,声音也带了一点哭腔:“那一夜,他又往死里折磨我,我忍不得,咬了他一口,他气急了,使劲地打我,幸而那天他身边没有手枪,要不然我就没有性命坐在这里了。张师长,我并不是傻瓜,若是那阔姨太太的生活能够维持,我又怎么会这样狼狈地逃出来呢?”

张嘉田沉默片刻,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京津两地我是不敢住了,我怕他派侦探来找我。我若是被他抓回去,那一定是要死的。后来我想起来,春好说你是在文县当师长,我就偷偷地找了过来。”

“你娘家人呢?他们不管你?”

“张师长,他们把我卖给雷家之后,就带着钱回南方老家去了。他们能卖我第一次,我现在又不老丑,这样找了回去,难道不怕他们会再卖我第二次吗?我终究是逃离不出这火坑啊!”

张嘉田这回听明白了:“那……你不会是要住在这里吧?”

林燕侬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他:“张师长,你行行好吧!我不给你惹是非,我就静静地藏下来,等风头过了,我再想别的办法。”

“要不然,你干脆坐火车南下,到南京、上海去玩一玩?”

“张师长,我求求你了。你可怜可怜我吧!我若不是实在没了法子,也不会这样厚着脸皮来找你。”

张嘉田十分为难:“那……我现在也没房子安排你,你要住,就是住在这里。”

林燕侬的脸上立刻有了一点喜色:“这里就好!这里蛮好!多谢你张师长!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

说完这话,她起身向张嘉田鞠了个躬。张嘉田连忙也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唯一的感觉就是“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