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乱麻

“我喜欢你,我就愿意为你出力、给你花钱,我就愿意把好东西都给你。我这一趟回来,要是不给你留下点什么好玩意儿,我心里就难受,我都没法儿往回走。你别觉得你收了礼,就是你欠了我的,不是。要说欠也是我欠你的,我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活该我得还,不还干净了,咱俩就没完。所以你别拦着我,你不爱嫁我就不嫁,你将来看上别人了,想嫁给别人,到时候我哭我的,也不用你管。”

(一)

张嘉田大步流星地进了卧室。

他知道雷督理这人比较懒,能躺着就不坐着,可是没想到在自己离去的几个月里,他变本加厉,竟在大白天里躺进被窝去了。及至听闻雷督理生了病,他立刻像个孝子似的紧张起来:“病了?什么病?怎么病得连床都起不来了?”

雷督理缩在被窝里:“感冒而已,也并不是起不来床,我只是愿意躺着。”

张嘉田蹲在床边使劲地搓手,把一双冷手搓得热了,然后去摸雷督理的额头:“好像是有点儿发烧。”

雷督理近距离地看着他,就感觉这小子大概在文县活得不易,因为眼睛和嘴唇都是干巴巴的,显出了几分沧桑相。

“你怎么回来了?”雷督理问他。

张嘉田收回手,笑了:“我实在是想回来瞧瞧您,可您又总不叫我回,我等得忍不住,就大胆抽了个空,自己悄悄回来了。”

“你回来了,文县那边留人管事了吗?”

“留了。我在那边也交了几个好朋友,都能信得过。”

“文县现在怎么样?你接连跟我要了三四十万,都花到哪里去了?”

“那三四十万我都当军饷发下去了,那儿有一帮杂牌军,洪霄九在的时候没给过他们什么好脸色,如今我来了,不但拿他们当人看待,还给了他们这么多钱,他们都要乐疯了。”

说到这里,他自己“嘿嘿嘿”地笑了几声,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们跟着我有好处,又看我这人挺好相处,就全跟着我混了。”

“那我还总得拿钱喂着他们?”

张嘉田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他们有了枪炮,自然会去找洪霄九的老部下抢地盘,有了地盘就有钱了。再说他们都特别穷,比我当初还穷,人穷志短,给他们仨瓜俩枣的,就够让他们卖命了。”

说到这里,他见雷督理一皱眉头,正是自己说得忘情,竟把唾沫星子喷到了雷督理的脸上。连忙伸手把那点唾沫星子擦了,他有点不好意思:“我不说了。”

“想说就说。”

张嘉田在地上盘腿坐着,坐得挺稳当:“大帅,我走之后,您让谁接替我了?”

“尤宝明。”

“是小尤啊……大帅,那您说说,小尤和我,谁好?”

雷督理看着他,看他风尘仆仆、兴致勃勃地扯闲篇,好像自己这里是他的娘家一样,原来就偶尔欠缺规矩,现在更野了。这样赤胆忠心的野小子,真是让他无可奈何。

“小尤办事不比你差,只是性情比你木讷一些。”

“那就是不如我了?”张嘉田很高兴,“大帅,将来还是把我调回来吧!我在文县住不惯,天天想您。”

“是想我吗?”

“是。”

“没别人?”

张嘉田舔了舔嘴唇,又抬手挠了挠后脑勺:“还有春好。”

雷督理瞪了他一眼,他以为雷督理是嫌自己油嘴滑舌,所以“嘿嘿嘿”地又傻笑了一通,雷督理忍不住也笑了一下,如果没有叶春好,那么他真是喜欢这小子的。叶春好,他是志在必得;张嘉田,他也舍不得放弃,他想自己须得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这话用来形容他和张嘉田的关系,当然是不大合适,不过大意思是不错的,对待完全忠于他的部下,他素来也是真动感情。

张嘉田这时又问:“大帅,您不在家里待着,怎么搬到这个小地方里来了?”

“家里太冷清,住着没意思,不如过来和春好做做邻居。”说到这里,他略一思索,换了话题,“你让雪峰带你去吃早饭。吃过了,可以去看看春好在不在家。晚上回我这儿来,我还有话问你。”

张嘉田听了这一番话,只记住了两点,一点是吃完饭可以去看春好,另一点是接下来他自由了,可以玩到晚上再回来。这两点都够令他高兴的,所以他痛快答应了一声,高高兴兴地爬起来走了出去。

张嘉田知道叶春好搬了家,并且还把她的住址写在了一张小纸条上,生怕自己的记忆一时失误,回来之后会找不到她。白雪峰见他从雷督理的房中走出来了,便招呼着他来吃早饭。

张嘉田也知道自己应该先吃早饭,可是一想到叶春好已经近在咫尺,一颗心就在胸中怦怦地乱跳,莫说饭,连口水都喝不下,精神全贯注在两条腿上,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跑。

于是三言两语拒绝了早饭,他如愿以偿地迈开长腿,一溜烟地就跑到叶春好家中去了。叶家门口的卫兵眼看着他是从隔壁大门里出来的,绝非闲杂人等,所以也没拦他,由着他长驱直入,一边喊着“春好”,一边大步流星地冲进正房里去了。

他进门时,叶春好还躺在床上发闷,忽然听见了他的声音,她当即坐了起来,隔着半开的房门,她惊讶地“呀”了一声:“二哥?”

紧接着她跳下床去:“你别进来,等我自己出去!”

张嘉田见她果然在家,越发地欢喜:“春好,你也睡上懒觉了?你没想到我能回来吧?”

叶春好飞快地穿上了一件夹旗袍,又抓起梳子在头上草草梳了几下。这回走上前去打开了卧室房门,她将张嘉田上下看了看,然后笑道:“二哥,你怎么瞧着像是长大了一些呢?”

张嘉田也笑了:“我这么大了,还能再长?”说完他伸了脑袋往内瞧,“哦,你这儿是正房三间,中间做会客厅,这一间是卧室,那一间呢?”

叶春好回身去叠被:“那一间空着呢,屋子太多,我根本也住不过来。二哥,你怎么忽然回来了?也不提前来封电报。”

张嘉田觉得这卧室里有香味,身不由己地就要往里走:“我本来也没打算回来,还是昨天晚上我在师部里喝酒,喝多了,借着酒劲跑到火车站,上了火车就回来了。”

叶春好弯腰收拾着床铺,眼角余光瞟到他在屋子里来回地乱晃,便说道:“二哥,你自己找地方坐。”

她的意思是让张嘉田到堂屋里坐,那里桌椅俱全,又够宽敞。然而张嘉田会错了意,竟是一屁股坐到了她的床上。叶春好暗暗地叹了口气——张嘉田一身风尘,她今晚大概还得换一次床单。

哪知张嘉田坐了没有几秒钟,忽然又站了起来:“糟糕,我身上不干净,坐脏了你的床。”说完这话,他转身弯腰去掸那床单,掸了几下之后,他一抬头,动作忽然停了。

他看到床尾栏杆上搭着一条领带。

领带绝不是新领带,上面还留着一只领带夹。领带夹亮晶晶的,是白金镶钻石的高级货,他没有证据,可是一瞬间便想到了雷督理——雷督理穿戴讲究,像个女人一样,身上总有这些昂贵的小零碎。

若是放在先前,他一定要放开嗓门质问叶春好了,可随着钱权二势的增长,他反倒了,愤怒、疑惑搅成一团被他囫囵着咽下去,吐出来的话则是语气天真:“哟,这是谁的领带?”

他感觉叶春好是明显地一僵。

那一僵也许不到一秒钟,也许很漫长,他说不准,他没了判断力,只剩了直觉。

这时,叶春好直起腰回答道:“你看是谁的?我总不会戴这东西。”

张嘉田逼着自己笑了一下:“我上哪儿猜去。”

叶春好答道:“是大帅的。他早上过来问我一桩事情,他刚来不久,白副官长也抱着大衣过来了,说是怕他冷。结果他们两个人刚走,我就在地上发现了这条领带,赶紧捡了起来。白副官长不打领带,所以我猜这东西一定是大帅的。”

“哦……”张嘉田点点头,“那可能是老白没留意,把领带裹进大衣里了。大帅有什么事情,要这么早就过来问你?这不是耽误你睡觉吗?”

“没耽误,我向来都起得早,只不过刚才忽然有点犯懒,才上床睡了个回笼觉。”

“嗬!那可真巧。我回来之后先去见了大帅,他也在被窝里躺着呢。不过他不是睡回笼觉,他是冻着了。”

叶春好觉着他是话里有话,但是只做不知,出门又去收拾堂屋桌子。张嘉田跟出去,就见那桌子上摆着一大盘子烧饼和一大盘子包子,餐具也是两套——但他没有再问。

不必问了,纵然是问,叶春好也一定有滴水不漏的回答。把满心的乱麻往下压了压,他说道:“你先忙你的,我走了。”

叶春好立刻回了头:“走?要回家去吗?”

张嘉田答道:“我是想去澡堂子洗个澡、剃剃头,然后见见老朋友去。等你白天忙完了公事,我也见完了朋友,到时候咱们都闲下来,我再来找你。”

叶春好点了点头,有心让他只见好朋友,不要见那些狐朋狗友,可是转念一想,自己都觉着自己太絮叨,便只答道:“好。不过你还是先回家换身厚衣服吧,这几天北京冷得厉害。”

张嘉田答应一声,转身离去——他要找个安静地方,把自己这满心的乱麻理上一理。

(二)

张嘉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他是穿便装回来的,现在看着只是个少爷先生的模样,在街上怎么逛都不会惹人注目。自从他出人头地之后,先前的穷朋友,他便不大联络了,富贵朋友倒是交了一大群,然而没有一个是可以拉过来说说知心话的。眼看前头有一家大酒缸,他差一点就要拐进去喝两盅,人都走到门口了,他硬生生地管住了自己的腿,不许自己往里进——他饶是一身灰,灰尘下面也还是英国呢子的西装大衣。他这样堂堂的一个大师长,能往这大酒缸里钻吗?他就是借酒消愁,也犯不上往这里来呀!

他一转身,快步走离了那平民世界,跑去东安市场一带,钻咖啡馆去了。

独自坐在咖啡馆里,他点了一份大菜和一杯威士忌,一边慢慢地吃喝,一边沉沉地想心事。叶春好再精明能干,也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雷督理又不傻,怎么就非要提拔她做秘书?做了秘书还不算,还要委她以重任,听说还以她的名字买了一座金矿——他对他前头那个太太这么好过吗?他对林燕侬这么好过吗?

提拔她,抬举她,她搬了家,他也搬家,还特地要追着她做邻居。“特地”二字可不是他胡说八道,雷督理现在住的那一处宅子,真不是什么顶好的房子。就算他嫌家里冷清,想要换个环境,也犯不上换到那里去,除非是别有所图,而且所图之物还一定是相当地诱人,否则凭着雷督理那个好享受的性格,绝不可能放弃雷府那样舒适的生活。

但是……

张嘉田又犯了疑惑:凭着雷督理的权势,他有必要这样苦追叶春好吗?叶春好自然是好的,不好的话,他张嘉田也不会这样念念不忘,可雷督理如同此地的皇帝一般,他看上了哪个女人,直接发一句话就是,何至于这样大费周章?叶春好不过是个连家庭亲人都没有的孤女,雷督理还怕得罪了她不成?

这么一想,前头的怀疑又像是没道理了。叶春好那一头,他拿不准,毕竟嫁人不嫁人,今天嫁还是明天嫁,都是她自己做主,没有人约束她;可雷督理这一头,他是相信的。雷督理知道他爱叶春好爱得要魔怔——雷督理知道他的一切心事,他在雷督理面前,就是个透明的玻璃人。雷督理对他这么好,怎么可能为了个女人把他这个玻璃人打碎?

把剩下的小半杯威士忌推了开,他不喝了。这酒喝得没意思,他要借酒消去的那个愁,不过是一场捕风捉影。

张嘉田回自己的家里去了。

他在家里睡了小小一觉,然后跑去澡堂子大洗一场。傍晚时分,他焕然一新地回到了雷督理面前。

雷督理总算下了床,正在吃晚饭。晚饭摆在堂屋里,天花板垂下五百支烛光亮度的大吊灯,灯下的雷督理完全沐浴在了光明中,瞧着像个热爱喝粥的神祇。张嘉田望着他愣了愣,看他穿着一件孔雀蓝的厚呢子西装上衣,衣服笔挺、一尘不染,里面向外翻出雪白浆硬的衬衫领子,系着浅黄色的织锦领带,粉钻的领针与袖扣反射灯光,熠熠生辉。

张嘉田第一次见识雷督理这种花里胡哨的形象,灯光之下,堪称是“艳光四射”,看得他简直憋不住笑。雷督理守着一大碗白粥,见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古怪,便问道:“你笑什么?”

张嘉田垂手站在桌前,老实答道:“我看大帅今天穿得太漂亮了。”

雷督理正在低头喝粥,听了这话,他一舔嘴唇一扔勺子,也笑了:“他妈的,拿老子开心。”

“不敢不敢,我是说真的。”

雷督理拿过餐巾擦了擦嘴,从白雪峰手中接过了一杯茶,慢慢地喝:“你吃过晚饭了吗?”

“吃了。吃完才过来的。”

“见着春好了吗?”

“上午见了一面。”

雷督理不再说话了,一口气喝光了那一杯热茶。然后站起身来说道:“你到房里去等我,我有话问你。”

然后他转身走进了旁边墙上的一扇门内。张嘉田摸不清头脑,小声问一旁的白雪峰:“我到哪间房里等呀?”

白雪峰立刻指了指另一扇门:“还是去卧室。今天大帅有点感冒,不敢见风,一整天都是待在这几间屋子里。”

张嘉田答应一声,掀门帘子走进去,经过几道红木的架子槅子,进了雷督理的卧室。卧室里面有桌有椅,椅子还是沙发椅,他坐下去打算久等,然而帘子外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却是雷督理已经走过来了。

于是他立刻又站了起来。

随着雷督理进门的人,除了白雪峰之外,还有一身寒气的林子枫。雷督理背对着白雪峰张开双臂,白雪峰立刻伺候他脱了外衣,又为他解下了领带领针,让他稍微松快一些。他随即走到床边躺了下去,白雪峰垫高了枕头让他靠着,又展开一条羊绒毯子,自下向上一直盖到了他的胸口。

他半躺半坐地舒服了,白雪峰退了出去,林子枫却是扶着床弯了腰,凑到他耳边好一阵耳语,他凝神听着,等到林子枫说完,他一摇手:“这事我也有所耳闻,先不要说,再等等看。”

林子枫一点头,嘁嘁喳喳地对雷督理又说了几句。而在他直起身要走时,他格外仔细地将张嘉田打量了一番,末了还对他一笑。

他脸上有伤,伤了神经,肌肉不大听调动,笑也是皮笑肉不笑。不过张嘉田已经是有点受宠若惊——并不是林子枫有多么高贵,而是众人都知道他性情孤介高傲,稍微平庸点的人,都不能入他的眼。他冷不丁地对张嘉田一笑,倒把张嘉田吓了一跳。

等林子枫走了,张嘉田走到床边席地而坐,盘起两条长腿,他双手摁着膝盖,扭头问雷督理:“大帅,您有什么话要问我?问吧!”

雷督理仰面朝天地枕着双手,开始问他文县的情况,问到最后,雷督理说道:“一直这么僵持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也没有那么多钱去喂你的新朋友们。你回去之后,干脆找个机会和他们开战,我调兵去支援你。那些人的灵魂是洪霄九,洪霄九死了,他们没了主心骨,也没了军饷,真打起来,未必能支持多久。放心,胜利一定是你的。”

“大帅,您要是调援兵过来打仗,又得花不少钱吧?”

他这个问题十分新颖,听得雷督理一愣:“花钱?打仗当然要花钱!”

“那您再给我几个月的时间,我再试试,看看能不能不打这个仗。”

雷督理扭头看他:“你想干什么?”

“我还没想好……不过……我觉得……”他确实是没想好,所以吞吞吐吐,“洪霄九留下的那些人,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况且洪霄九又不是他们的爹,洪霄九死了,他们不傻,当然也想找个更好的新东家。所以我想……唉,我真的是还没想好。”

雷督理翻身面向了他,用一只手支起了头:“军务大事,不是儿戏。我挑你去办这件事,是看你聪明忠诚,你要是把它办坏了,别的不提,首先就打了我的脸。真到了那个时候,别怪我对你用军法!”

张嘉田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心里全明白。”

“别以为你与众不同,我舍不得动你!”

“是是是,我知道。”

雷督理翻了回去:“那我就再给你几个月,我倒要看看你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张嘉田笑着继续点头:“多谢大帅。”

雷督理看着他的笑脸,那笑容赤诚,一望而知,让雷督理对他也生出了几分爱意,几乎想找点什么好东西来赏赐他。然而张嘉田接下来的一句话,瞬间把他的爱意打消了。

张嘉田说:“大帅,等我办完了这件差事,您还是把我调回来吧!要不然我总也见不着春好,怎么求她和我结婚呢?”

雷督理闭了眼睛:“军务重要,还是私情重要?亏得你有脸公然对我说这种话,我看我真是把你惯坏了!”

张嘉田嬉皮笑脸,满不在乎:“反正大帅知道我的心思,多可怜可怜我就是了。我好几年前就看上她了,可那时候我对她实在是高攀不起,如今总算是有机会了,我还不得抓住?我想好了,此生是非她不娶。她不嫁人,我就打一辈子光棍陪她。”

雷督理半晌没言语,而张嘉田笑微微地看着他的侧影,心想我把话放在这儿了,你看着办吧!

天墨黑的时候,张嘉田出了雷督理的卧室。

看天色,时候是不早了,可是看钟点,不过是晚上七点多钟,并不算晚。张嘉田决定回家去,明天再来瞧叶春好——挺大个男子汉,空着手左一趟右一趟地往人家姑娘家里跑,其实是个颇不漂亮的举动。他打算明天起个早,先出去买几样贵重些的礼物,然后再携礼而来。

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正房房门,结果险些和门外的白雪峰撞成一团。他连忙扶住了白雪峰,一抬头,又看见了林子枫。林子枫显然是正在和白雪峰聊天,他是个高大单薄的身材,穿着灰色西装和灰色呢子大衣,头上又戴了一顶灰色礼帽,看起来正是个衣冠楚楚的灰影子,周身上下唯一的一点新鲜颜色,是他手中香烟橙红色的火头。

看见张嘉田出来了,林子枫问白雪峰:“你得进去了吧?”

白雪峰扶着张嘉田站稳了:“是得进去了,要不然大帅有事叫我,我听不见。”

说完这话,他向林、张二人微笑道别,转身回了房内。林子枫作势要走,临走前却又回头问道:“张师长是怎么来的?”

张嘉田答道:“我?我坐洋车来的。”

林子枫继续向前走:“那我用汽车送你回去。”

张嘉田心中暗暗纳罕,同时又很有感慨——如果自己不是升了师长,姓林的会这么给自己面子吗?师长终究是师长,听着就是比队长更威武、更高级。

(三)

张嘉田跟着林子枫上了汽车,和他并肩坐在了后排座位上。

汽车发动,驶上大街。张嘉田扭过脸盯着车窗外的灯光,正在出神的时候,忽然听见林子枫说了话:“张师长到外地住了几个月,很想念北京城里的风光吧?”

张嘉田转向了他,笑道:“什么张师长不张师长的,听着那么生分,我什么来历你还不知道吗?你比我年纪大,喊我嘉田也行,叫我小张也行,就是别这么一本正经地叫我张师长。你再这么客气,往后我也学你的样儿,见了你就喊秘书长。”

林子枫心想我本来就是秘书长,你不叫我秘书长,难不成还想喊我一声老林?

不过心想归心想,他嘴上另有一番话:“既是如此,那我叫你一声张老弟吧!还透着亲近。”

张嘉田一拍大腿:“这就对了,我的林大哥。”

林子枫在暗中一撇嘴,心想这种街头痞子出身的东西,也配管我叫大哥?

“老弟这次回北京,可以尽量多住几天。毕竟将来军务一旦繁忙起来,想回来休假也不可得了。”

张嘉田答道:“要是依我的意思,那我干脆就不回去了,只可惜我说了不算,不回不行。这回大帅倒是没撵我,不过我自己估摸着,顶多也就再待个两三天。”

“这两三天如何消遣,老弟有安排了吗?”

“唉,明天、后天瞧瞧春好,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说完这话,汽车内奇异地安静了片刻。

张嘉田忍不住看了林子枫一眼,就见林子枫正在若有所思地发呆。察觉到了张嘉田的注视后,他向后一靠,对着车窗闲闲说道:“老弟平时看着洒脱不羁,可是谈到恋爱问题,倒是一个痴情种子。”

“你说我痴情,那我不否认。”

“但叶小姐似乎是流水无情啊。”

张嘉田听懂了“无情”二字,也还是笑嘻嘻的:“是啊!我也知道我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但老弟也不要气馁灰心,好事素来多磨嘛。”

“我不灰心,反正我年纪还轻,她也不急着嫁人,我们有的是时间。”

这话说完,又是一阵寂静。

张嘉田没觉着自己说了错话,但那林子枫的确是又沉默了。他等了又等,终于忍不住,用胳膊肘一杵林子枫:“大哥,你怎么不言语了?”

林子枫很突兀地笑了一声:“没什么,只是大哥想要劝你一句,不怕好事多磨,只怕夜长梦多。”

张嘉田看着林子枫,看了半晌,才又开口:“大哥,我听你是话里有话。我是个粗人,你要是真心为我好,那就有话直说,别让我回去胡思乱想。”

林子枫答道:“老弟,你多心了。”

“是不是春好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叶小姐虽在名义上是个秘书,但她是大帅的人,并不归我管。我和她难得见面,又怎么会知道她的事情。”

张嘉田略一沉默,随即点头答道:“是,她是大帅的人。大帅对她还满意吗?”

林子枫答道:“叶小姐温柔贤淑,做事也是踏实可靠,正是大帅身边所缺的人才。前些天我们还同白雪峰打趣,说大帅府里一位女眷都不剩,他须得亲手照顾大帅的饮食起居,简直是身兼副官长和姨太太二职。这自然不是长久之计,大帅府里,终究还是要再添一位管家奶奶的。况且大帅这个年纪,也该有子嗣了。”

说到这里,汽车一停,林子枫扭过脸,向他僵硬地一笑:“老弟,到了。”

张嘉田回了家。

他知道林子枫这一班人自从读了几本狗屁书在肚子里头后,就不肯好好地说人话了。清清楚楚的一句话,非要说成拐弯抹角连环套,才能显出他们和人两样,真有学问。

依着这个标准来看,林子枫方才那一席话,已经算是说得相当坦白,他若是还听不懂,那可真成傻小子了。但是听懂了又能怎么样?他明天把叶春好掳回文县当压寨夫人去?还是把雷督理一刀阉了,让他彻底断了玩女人的心?

他听懂也是白听懂,完全没办法。

翌日上午,张嘉田夹着个锦缎盒子,去见叶春好。

叶春好收拾停当,正要出门,见他来了,便又不出了。张嘉田问道:“我是不是耽误你的正事了?”她笑答道:“没关系,又没有上司管束我,我是最自由的。”

张嘉田今天穿得西装笔挺,自己也相信自己足像一位摩登少爷,但是在叶春好面前,不知怎的,缩手缩脚,一举一动都不潇洒。把那个锦缎盒子拿出来放到桌子上,他把话说了个窝窝囊囊:“那个……给你买了个小东西。”

叶春好正要给他倒茶,见了他这举动,也不盘问,直接拿了盒子打了开,就见盒子里宝光莹润,正是那玫瑰紫绒的里子上,放着一条洁白的珍珠项链,那珍珠粒粒浑圆,比豌豆还大。她现在也是见过许多好东西的人了,一眼就瞧出这挂项链价值不菲,便问道:“二哥,你买这个,花了多少钱?”

“没多少钱。我知道你不喜欢花里胡哨的首饰,就给你选了一条项链,这项链看着挺素净的,你没事……没事就戴着玩儿吧!”

“得有两千块吧?”

“没有。”

“你还唬我?前天我看杨总长的太太戴了这么一条珍珠项链,珠子比这个小了一圈,还要一千六七呢。这一条比她的好得多,两千块都未必买得下。”

“你管它是多少钱呢,反正是我的一片心意,你收下就得了。”

“二哥,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我还是得说你几句……”

张嘉田自己提起茶壶倒了杯热茶,端起来“吱溜”喝了一口:“你说吧。”

叶春好看了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一时哑然,末了在旁边也坐下了:“我说,你现在来钱容易,就不拿钱当一回事,两千三千地这么乱花,我很不赞成。”

“就这句话?”

“还有一句,就是你把这项链拿回去好好地收着,将来娶了太太,给你太太戴。”

“我没太太!”

“今年没有,兴许明年就有了,兴许后年就有了。”

“你不嫁我,我上哪儿有太太去?”

叶春好听了这话,并不羞涩,反倒是正色答道:“就是因为我不嫁你,所以不能收你这样重的礼物。”

“我送你礼物,也不是求你嫁我。我自己乐意,还不行吗?”

“你乐意,我还不乐意。”

张嘉田梗了梗脖子,嘀咕道:“我送你一条项链,你说礼太重不肯收;别人送你一座金矿,你倒乐意要了。”

叶春好立刻扭头看了他:“这才叫胡说!那座金矿的确是挂了我的名字,可利润都是公家的,我没从里面拿过一分钱。”

“你纵是拿了,大帅也肯定不会怪罪你。”

“我根本不会拿。不是我的东西,我干吗要拿?我现在又不穷,犯不上为了不缺少的东西自毁人格。”

说完这话,她站起来把那锦缎盒子盖好:“这项链你收不收回去?”

“肯定不收。你真不要,我就把它扔了。”

叶春好端着盒子走进卧室,张嘉田就听里面咯噔咯噔地一阵响,正是叶春好打开柜子锁头,把项链严密收藏了起来。

“我给你存着!”叶春好拿着钥匙走了出来,“我听人说,现在这珠子的价格还在上涨,我留意着珠宝行情,等到价格涨得差不多了,我把它卖了换钱,到乡下给你买一块地。你自己也应当想着,有了钱多置办些产业,家里有了房子有了地,你进可以当师长当将军,退可以回家做富贵闲人,一生一世都稳当,将来也能传给儿孙。”

张嘉田本来和叶春好谈得别别扭扭,不大痛快,如今听了她这一套话,又觉得有些好笑:“真瞧出你是个管钱的人了,见着什么都能想到钱上。”

叶春好说完方才那一番话后,其实也有一点后悔,觉得自己三句离不开一个“钱”字,实在是俗不可耐。搭讪着把钥匙收进小皮包里,她自嘲道:“我是胆子小,受了一次穷,就穷怕了。”

“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只不过那项链你可别卖。我是买来给你做礼物的,多少总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哪能把我的心意给卖了?”

叶春好一听这话,越发后悔——她就只看见这项链背后的两千块钱了,并没有想到“心意”二字上去。

“我知道。”她对着张嘉田一笑,“我方才的话也不过是打个比方。”

张嘉田又道:“我知道你没看上我,所以也不愿意收我的礼,怕花了我的钱,欠了我的情,到时候我向你求婚,你不好回绝我。”

叶春好坐在椅子上,垂眼看着地面,第一次发现张嘉田原来不傻。而张嘉田继续说道:“但是,春好,其实不是这样的。”

叶春好也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但她不言语,要听着张嘉田说。

“我喜欢你,我就愿意为你出力、给你花钱,我就愿意把好东西都给你。我这一趟回来,要是不给你留下点什么好玩意儿,我心里就难受,我都没法儿往回走。你别觉得你收了礼,就是你欠了我的,不是。要说欠也是我欠你的,我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活该我得还,不还干净了,咱俩就没完。所以你别拦着我,你不爱嫁我就不嫁,你将来看上别人了,想嫁给别人,到时候我哭我的,也不用你管。”

叶春好望着地面,在心里说:“是这样的。”

雷督理要是个百无一用的闲人就好了,她养着他,到时候她累她的,她苦她的,用不着姓雷的管,也用不着姓张的管。如果事实证明是她看走了眼、走错了路,那么她哭她的,也还是用不着任何人管。

“我明白了。”她忽然对张嘉田说道,“二哥,你别说了。”

然后她站了起来:“眼看就是中午了,我请你下馆子吧!我们不去那种乌烟瘴气的大酒楼里,找个清静的小馆子,安安生生地吃顿午饭。”

她的神情语气一活泼,张嘉田像受了感染一样,也跟着有了微微的笑模样。叶春好从衣帽架上摘下一件墨蓝色哔叽大衣套了上,又进房换了中跟的皮鞋。将衣带拦腰一束,她立刻显出了亭亭玉立的风采来。对着镜子把头发理了理,她回头对张嘉田笑道:“我不叫汽车了,咱们两个就坐洋车去吧!”

张嘉田第一次见识年轻姑娘穿这样颜色深重的长大衣,觉得挺稀奇,对着她上下看了又看。叶春好笑道:“你瞧我这一身衣服有点怪吗?我也觉得有点怪,是位阔人家的少奶奶介绍了裁缝来给我做的,说是上海来的新款式,北京城里还不大见呢。”

张嘉田围着她走了一圈:“怪是怪,但是挺好看,衬得你特别白。”

叶春好装着没听见,带了张嘉田出门往胡同口走。两人走出老远了,一辆汽车从胡同另一端拐进来,缓缓停在了雷宅门口。

汽车后排坐着雷督理。雷督理欠身向前,透过挡风玻璃往远看,看见了前头那一对摩登漂亮的小男小女。

男的挺拔,女的婀娜,一高一矮,并肩而行,偶尔相视说笑,真是一对璧人。他们小心绕过了地面的沟壑坑洼,然后在胡同口各叫了一辆洋车,一前一后地消失在了雷督理的视野中。

雷督理看无可看了,这才又坐了回去。

他半晌不动,副驾驶座上的白雪峰忍不住回了头:“大帅,您还打算去别处吗?”

雷督理不耐烦地答非所问:“那小子怎么还在北京?你告诉他,让他赶紧滚回文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