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少年英雄
雷督理像是父亲、兄长、知己……很多角色的混合体,在这样一个混合体面前,他向来是想不起讲尊严的。
(一)
张嘉田和叶春好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就接到紧急军令,连家都没回,直接便奔火车站去了。
他赶乘最近的一趟列车,慌里慌张地回了文县。文县县内倒还是太平的,藏在文县的林燕侬也很太平。张嘉田不忍心把她出卖,但也从来不去看望她——自己若是和她太亲近了,良心上会过不去,好像是背叛了雷督理。他那个副官,马永坤,倒是恪尽职守,每天雷打不动,必去一次,给林燕侬挑水劈柴。这天他卖完苦力回了来,对张嘉田说道:“林小姐问起您了。”
张嘉田先是愣了愣,紧接着才想起林燕侬娘家姓林:“她?问我什么?”
“问您怎么总不过去坐坐。”
“真是有毛病!我没事到她那儿坐什么?别说看见她,我想起她都心烦。你看着吧,最迟过完年,我非得想个法子把她打发走不可!”
“那请师座把她许配给我吧,反正我也没老婆了。”
“你也是疯得不轻!那是大帅的娘们儿,我能做主吗?哦,将来大帅听说他的三姨太太跑到我这儿来了,问我要人,我说大帅对不起,我把你的小老婆嫁给别人了——那我不是找揍吗?”
“师座说得也有道理。”
张嘉田不和这精神受过刺激的副官一般见识,挥挥手把马永坤赶走了,他把心思从北京那边收回来,开始处理军务。本地的杂牌队伍,已经尽数拜倒在他的马裤长靴之下了,唯有洪氏余孽依旧桀骜不驯,不拿他当个人看待。
从军事的角度看,他不知道如何对付余孽才合乎学问道理;从人事的角度看,他倒是颇有一点主意和手段。经过了一番秘密的筹划安排,在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后,他对余孽中最弱小的一支力量,骤然发动了攻击。
张嘉田第一次上战场,很奇异地没有怕,就是被重炮的轰鸣声震得脑仁疼。大雪下了三天,重炮也轰鸣了三天,轰得张文馨团长心如刀割——张团长本来已经病得不成人形,可自从跟随了小张师长之后,又得钱又得枪,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张团长火速恢复了健康的面目,甚至连多年未愈的脚气病都好了。但他先前常年闹穷,已经落下心病,变得十分吝啬。在他眼中,发射炮弹和发射银圆是一样的,小张师长这么从早到晚不停地轰,实在是太不会过日子了。
轰了三天之后,包围圈里这一股可怜的余孽,从同党那里没有得到丝毫的援助,所以当张嘉田派人送来停战协议和新委任状时,余孽立刻就缴枪投降了。
张嘉田大胜而归,此胜利价值约八万大洋。八万大洋他是花得起的,于是他再接再厉,把炮口瞄准了第二股余孽。
然后他获得了第二次胜利,此胜利价值十万大洋——双方没动枪炮,他直接和对方的旅长做了个小交易,旅长一手接钱,一手易帜,在极其和平的气氛下,宣布自己从此效忠小张师长。
张嘉田算了算账,这回自己也心痛了,心想打仗怎么这么贵?这才几天的工夫,雪白锃亮的十八万大洋就没了。
连个响都没听见。
两场胜仗,并没有让他得到多少经验教益,但剩下的余孽们确实是老实多了,他自己算算日子,发现年关将近,也没了再战的心思,只是心里痒痒的,不安分,急着回北京过年去。然而雷督理不发话,他又不敢贸然地往回走。
正在他百无聊赖的时候,张文馨来了,要和他商量一件大事——张嘉田也怕自己这帮新结交的拜把子兄弟靠不住,会忽然有一天回头一刀宰了自己,故而在文县的闹市口立了块招兵的牌子,想要组织一支挂着张记招牌的队伍,一旦拜把子兄弟翻脸不认人了,自己也好有力量抵挡一阵。可既是招来了兵,那就要给兵发枪发子弹,总不能让兵们拎着菜刀上战场。张文馨认识一位天津的白俄军火贩子,所卖军火堪称是物美价廉,但是步枪起码是一万支起卖,而张文馨买不起,也不需要一万支步枪,所以过来和张嘉田商量商量,想让张嘉田在给新兵配置武器的时候,带自己一份——双方合买的话,大概勉强可以凑够八千一万的数目了。
张嘉田在文县真是一天都住不下去了,听了张文馨这话,他想都不想,恨不得立刻拔脚到天津找白俄军火商去。草草地和张文馨又谋划了一番,他没请示任何人,也没心情摆师长的架子,带着两个随从跳上火车就往天津去了。
张嘉田带的这两个随从,一文一武,文的是马永坤,有中学毕业的水平;武的名叫武大虎,从五岁起开始习武,练了二十年的螳螂拳。二人全是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帽,张嘉田一路上不但不能享受他们的服侍,还得像个老大哥似的处处留意管理着他们。如此到了天津之后,张嘉田已经烦透了他们。把这二位往饭店里一扔,他也不急着去联络白俄军火商,而是自己先跑出门逛大街去了。
要论摩登,天津自然是远胜北京,张嘉田又是个爱玩的,也没觉着怎么样,便在街上耗费了大半天的光阴。到了下午五六点钟,他吃饱喝足了,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座四层的欧式楼房门前,抬头再一看这楼房的招牌,乃是“玉清池”三个大字,便吃了一惊,发现这里竟是一家新开业的澡堂子。
他活到这么大,还没见过如此雄伟的澡堂子,竟是仰着脑袋看傻了眼。有人要往里进,对他说了声“劳驾”,他一回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堵了人家的大门。
他转身要让路,可方才说“劳驾”的那个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开口便道:“哎?你不是张师长吗?”
张嘉田看着那人,就见这人四十来岁,长得周正富态,穿得洁净简便,挺有富商的派头,便问道:“你是谁啊?你认识我?”
那人哑然失笑:“唉,张师长,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呢?”紧接着他又补了一句,“我是殷凤鸣,我们是在文县城外见的面,想没想起来?”
张嘉田恍然大悟,想起来了——那时候他初到文县,跑到城外山上烤兔子吃,结果兔子没吃到嘴,反而是从一群兵痞手中救出了两位过路的旅人,那旅人之一,便是这位殷凤鸣先生了。
这时,殷凤鸣又问:“张师长是什么时候到天津的?”
“我?我刚到。”
“张师长也是过来洗澡的?”
“我……”
张嘉田本来没打算洗澡,想说自己只是路过而已,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进去洗一个澡也未尝不可。而殷凤鸣这时笑道:“正好正好,张师长请跟我来吧!今天见了张师长,我实在是高兴得很。”
张嘉田跟着殷凤鸣进了玉清池的大门,结果发现这楼里灯光辉煌,居然还安装了西门子电梯。在上电梯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就见殷凤鸣身后跟着四五名青年,清一色的膀大腰圆,穿着青布裤褂。
大澡堂子让他好奇,殷凤鸣身后这几个大小伙子也让他好奇,他探险似的跟着殷凤鸣上了三楼,早有两名伙计像一盆火似的迎了上来,见了殷凤鸣便叫“五爷”,又直接把殷凤鸣请进了一间大包厢里。
张嘉田跟着殷凤鸣进了包厢,就见这屋子里面有个贴着白瓷片的小池子,池子上头有冷热水龙头。伙计忙前忙后地放水、拿拖鞋、预备香皂、毛巾,张嘉田眼睛看着,心里嘀咕着:“怎么着?就我跟他俩人,光屁股对着洗澡?”
要是到楼下泡那几十上百人的大池子,他不在乎;可在这安安静静的包厢里俩老爷们儿对着泡,他实在是有点受不了。衣服还没脱,他就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这点羞涩很快消失无踪,因为他瞧见殷凤鸣脱下上衣,露出了满背满胸的龙凤刺青。
他当场愣在了原地,紧接着又反应过来:这姓殷的哪里是什么生意人?他分明是个大混混啊!
把前后线索串起来一琢磨,张嘉田醍醐灌顶一般,大声说道:“原来你就是殷五爷!”
殷凤鸣一边脱裤子,一边抬头向他一笑:“是我。”
所谓“殷五爷”者,乃是名声赫赫的津门大佬,麾下门徒无数、极有势力。张嘉田早就听说过天津殷五爷的大名——当年他是个北京城里的小混混,人生目标便是成为殷五爷第二。如今他一步登天当了师长,自然不必再去崇拜殷五,但见了自己当年的人生偶像,还是不免有些激动。
殷凤鸣穿着衣服时,瞧着并没有什么特色,如今赤条条地坐在热水里了,才显出他粗胳膊粗腿,一身的腱子肉,胸膛肩膀上的刀疤被热水一烫,红得骇人,不过面孔倒是和颜悦色的,对着张嘉田有说有笑。听闻张嘉田是来找白俄军火商买军火的,他点头笑道:“你说的那个人,是谢尔盖将军,我和他很熟。你若是要和他打交道,我可以陪你去,让他再给你打个折扣。”
张嘉田“哗啦”一声游到了他面前:“真的?那咱们可说定了,明天你陪我去!”
殷凤鸣看小孩似的看他:“说定了。”
张嘉田“哗啦”一声又靠了边,很舒服地撩水往自己肩膀上浇:“实不相瞒,让我一个人过去和白俄打交道,我真的有点怯。我年纪轻,一般的人看我是个毛头小子,都不把我当一回事。”
殷凤鸣回身从池子边上拿起一只镀金烟盒,打开来先递到了张嘉田面前:“张师长,文县的情形,现在怎么样了?上次我走的时候,你可是一肚子苦水啊!”
“嘿!现在可真是好得多了,我还打了俩胜仗呢!”
“恭喜恭喜,我早就说过,英雄出少年。”
“唉,胜仗虽好,就是太贵——”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来,发了几秒钟的呆。一个险恶的念头在氤氲雾气中浮出水面,但是他张了张嘴,咽下声音,决定先不要说。
(二)
张嘉田洗了个很舒服的澡。
殷凤鸣还要请他去消夜,顺便再送个大姑娘让他快活快活。他一概回绝了,早早地回了饭店睡觉。
第二天上午,他把自己打扮利落了,带着马永坤去法租界见殷凤鸣。原来殷凤鸣的宅子,距离白俄将军谢尔盖家只有一条街的距离,殷凤鸣这一天什么都不干,专为了陪张嘉田奔走。
张嘉田见了大名鼎鼎的军火商谢尔盖,这谢尔盖原本确实是个沙俄的将军,十月革命之后流亡到了中国,便改行做了军火贩子,倒也获利颇丰,并且还学会了一口中国话。他的军火基本全部卖给了中国军阀,张嘉田不过是他众多中国客人中最平凡的一个,而看在殷五爷的面子上,他果然也额外打了个折,让张嘉田省下了两万多块钱。
张嘉田很高兴,等到签完合同付完定金,他先回了饭店一趟,然后单枪匹马地又跑来了殷宅。见到殷凤鸣后,他也不会说句客气话,劈头就给了人家一万块钱的支票:“省下了两万,咱俩一人一半。”
殷凤鸣啼笑皆非,不肯要:“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帮你一个小忙而已,哪里还能要你的钱呢?”
“你拿着吧!救命恩人的话也别再提了,往后咱俩就算是朋友。”
殷凤鸣笑道:“既是朋友,那朋友之间互相帮忙,理所当然,我就更不能收这个钱了。”
张嘉田诚恳地告诉他:“五爷,你别啰唆了。你先把支票收下,然后我还有别的话跟你讲。你不收,接下来的话我就没法说了。”
从来也没有人敢说殷凤鸣“啰唆”,但殷凤鸣也没法子挑剔张嘉田言语不恭。含笑把那张支票接了过来,他问道:“好,钱我要了。老弟接下来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张嘉田环顾四周,见这会客厅里只有自己和殷凤鸣两个人,再无其他耳目,便起身坐到殷凤鸣身边,压低声音问道:“五爷,你能不能帮我找个杀手?”
殷凤鸣听了这话,毫不惊讶,只问:“杀谁?”
张嘉田凑到殷凤鸣耳边,轻轻地耳语了几句,然后向后退了退,又道:“你开个价,我这边钱不是问题。只要能把那几个干净利落地宰了,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殷凤鸣缓缓地点头:“这我得想想。”
张嘉田眼巴巴地看着他,以为他是不大愿意接这个买卖,哪知殷凤鸣随即又道:“我想想,挑谁去干这件事儿……你别急,我想想。”
殷凤鸣想了约有十分钟,打了三个电话,又和张嘉田密谈了一个小时。
傍晚时分,张嘉田在殷宅吃了个酒足饭饱。殷凤鸣觉着意犹未尽,还不放他走,他想起饭店里那一文一武两头副官,只觉乏味,也懒怠回去,乐得跟着殷凤鸣继续出去玩。
殷凤鸣开出两辆汽车,带着他前往意大利俱乐部。意大利俱乐部位于意租界,是一座四层大楼,楼内既有赌场舞场,也有酒吧餐厅,真是一处灯红酒绿的销金窟。张嘉田年纪轻轻,最爱这种纸醉金迷式的繁华热闹,尤其他如今又有身份又有金钱,底气和兴致越发地足。挤进赌场坐下来,他一坐就是两个多小时,两个小时之后,他玩累了,面前的筹码却是不见明显的增减,可见他这一晚上赌下来,正是不输不赢。
在赌场里玩过了瘾,他又跑去舞场里,看了一场白俄女人的大腿舞。及至把大腿舞也看完了,他摸出怀表瞧了瞧时间,对殷凤鸣说道:“不玩了,明早还得起早赶火车呢!”
殷凤鸣完全是为了陪他而来的,自然尊重他的意见。在门徒的簇拥下,他和张嘉田走出了意大利俱乐部的大门。张嘉田打了个冷战,在大门口的电灯光下等殷家汽车开过来。然而刚有一溜三辆黑色汽车缓缓停到了俱乐部大门前,道路被堵了住,殷家的汽车一时三刻还过不来了。
这时,领头的汽车开了车门,一名西装男子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转过身打开了后排车门。张嘉田一眼看清了那男子的面貌,当即吃了一惊!
那人是白雪峰!
他感到了不妙,差一点就要转身逃回楼内,然而为时晚矣,雷督理已经从汽车里迈出了一条腿。
雷督理系着一件银狐领子的黑披风,头上戴着蓝灰呢子礼帽。下了汽车之后,他又向车内伸出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轻轻巧巧地牵出了叶春好。
然后他向着大门一转身,看见了张嘉田。
他明显是一愣,目光从张嘉田移向了殷凤鸣,又从殷凤鸣转向了张嘉田。张嘉田看着他和叶春好,也怔住了。
一瞬间的寂静过后,张嘉田一边迈步走下门口台阶,一边开了口:“大帅。”
雷督理冷着脸,问道:“你什么时候到天津来了?”
张嘉田垂下眼帘,不肯正视他与叶春好:“昨天来的。”
“来干什么?”
他的来意说起来是要长篇大论的,可他现在真是一个字也不想多说,所以只喃喃答道:“也不干什么。”
殷凤鸣这时也走了过来,雷督理狐疑地看着他,问的却还是张嘉田:“这位是……”
张嘉田强打精神,侧身做了个介绍:“这位是殷五爷。”然后他看了殷凤鸣一眼,又道,“这位是我们大帅。”
殷凤鸣立刻笑着问候道:“原来是雷将军,久仰久仰。”
雷督理也向他一点头。
殷凤鸣是人精一样的人,咂摸出空气有些不对头,便扭头又问张嘉田:“老弟,你是随着雷将军行动,还是我送你回饭店去?”
张嘉田也没请示雷督理,直接低声答道:“我回饭店。”
雷督理这时忽然问道:“你住哪里?”
张嘉田犹豫了一下,答道:“皇宫饭店。”
雷督理说道:“去吧!”
张嘉田感觉雷督理说出“去吧”二字时,仿佛是瞪了自己一眼。
但他也不去理会,对着雷督理微微一躬身,他很潦草地行了个礼,也没看叶春好,转身就走了。
殷凤鸣猜想这个小张师长大概是偷跑到天津来的,如今被顶头上司逮了住,所以灰头土脸地丧了兴致。但是这话也不便摆到明面上来说,所以他权当是不知道,只把张嘉田送回了皇宫饭店去。
张嘉田回了房间,一头滚到了床上,半晌不动弹。
他想雷督理和叶春好此刻一定正在俱乐部里快活着——雷督理明知道自己爱叶春好,却偏要把自己支到几百里外的文县去,留着叶春好陪他吃喝玩乐。
他想了又想,想也白想。闭着眼睛趴在床上,他就觉着自己背上压了一块巨石,简直让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他强挣扎着翻了个身,大口大口地吸气,忽然跳下床冲进浴室里,他放冷水洗了把脸。这回头脑清醒了一点,他扯下毛巾满脸擦了一把,在心里对自己说:“女人算不得什么,为了个娘们儿颠三倒四,不是大丈夫!”
可他随即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自欺自骗是没意思的,他知道,他纯粹只是争不过雷督理。如果争得过,他今晚绝不会这么夹着尾巴溜走。
张嘉田早早地上了床,然而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到了半夜,他也不必睡了。
因为雷督理来了。
雷督理带着一身的寒气,进门之后摘了帽子,露出来的面孔也冷若冰霜。张嘉田把他的帽子接了过来,然后手足无措地看着他,而他板着脸,虎视眈眈地瞪着大眼睛,也看着张嘉田。
两人对视了半分钟后,张嘉田恍然大悟,上前为他脱下了身上的黑披风:“大帅怎么半夜来了?”
雷督理在房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你现在行动完全自由,我不半夜过来找你,谁知道你明天又跑到哪里去了?”
张嘉田放好了披风和帽子,然后走过来,期期艾艾地问道:“大帅找我有事?”
雷督理仰着脸看他,不言语,于是两个人又沉默对视了半分多钟。最后还是张嘉田先反应了过来,连忙单膝蹲了下去,让雷督理可以俯视自己。
然后他听见雷督理咬牙切齿地说道:“反了你了!”
他盯着地面,咽了口唾沫,不反驳。
雷督理一边慢条斯理地脱下手上的黑色皮手套,一边又问:“你入青帮了?”
他立刻摇了头:“没有。”
“那你怎么和殷五混到了一起?”
他言简意赅地把这缘由讲述了一遍。雷督理听到最后,这才“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拜殷五当了老头子!”
他再次摇头:“没有。”
雷督理又问:“你到天津来干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借着这一口气,坦白了自己的来意——没什么可隐瞒的,他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可他刚把话说完,脸上就“唰”地挨了一下子,是雷督理用皮手套狠抽了他的面颊:“谁许你私自招兵买马的?”
紧接着又是“唰”地一抽:“你问过我了吗?”
张嘉田蹲得累了,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后背靠着床腿:“您打吧,打痛快了算!”
雷督理素来把手下这帮忠臣视为私产,私产既然享受了他的庇护与提携,理应也要承受他的坏脾气。如今他看张嘉田竟敢不服不忿地露出了痞子相,不禁勃然大怒,一脚就踹上了张嘉田的肚子。张嘉田当即捂着痛处蜷成了一团,而他还没出气,索性站起来追着张嘉田踢。张嘉田蜷缩着侧躺在地上,不住地向后磨蹭,蹭着蹭着就蹭到了床底下去。
他躲得如此刁钻,让雷督理对他是踢不着也打不着。雷督理这口恶气没有发泄干净,堵在胸中,越发膨胀,以至于要四脚着地趴下去,对着床底下的张嘉田怒道:“滚出来!”
张嘉田答道:“不。”
他这回答等于是公然的“抗旨”,气得雷督理站起来满屋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合适的武器,干脆再次四脚着地,也爬到床底下去了。张嘉田眼看雷督理摇头摆尾地逼近了自己,忽然觉得对方又可怕又滑稽,像个笨拙的、会吃人的怪物。于是他“扑哧”一声,很惊骇地笑了出来。
惊骇是藏在心里的,表面上就只有笑。他哧哧地笑,笑得浑身颤抖,笑得雷督理泄了气。一边笑一边爬出去,他站起来,又把雷督理也拽了出来。
然后像对待小孩子一样,他给雷督理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从浴室拿来了一条毛巾。
“您何必那么审贼似的审问我呢?”他一边给雷督理擦手,一边说道,“您不信任我啦?”
蹲下去用毛巾蹭了蹭雷督理膝盖上的灰尘印迹,他又道:“您要是怕我在文县造反,就把我调回北京吧!我本来也不想去文县,北京多好啊!”
攥着毛巾站起来,他依然笑嘻嘻的:“我要是留在您身边的话,您到哪儿我到哪儿,今晚上您去意大利俱乐部,是不是也得带我一个了?”
雷督理看着他的眼睛,看出了他眼中的恐惧。他在恐惧什么,雷督理是知道的。
于是雷督理移开目光,装作不知道。他对不起他的小忠臣,不过小忠臣自己痴心妄想,也是有错。
(三)
张嘉田开始哄雷督理高兴。
他是会哄人的,对他来讲,哄雷督理高兴并不是什么难事,做起来也并不觉得自己是如何的低三下四没人格。雷督理像是父亲、兄长、知己……很多角色的混合体,在这样一个混合体面前,他向来是想不起讲尊严的。
雷督理的性情和心思,他没完全摸清,但也摸清了一部分。对着雷督理,他把自己来天津的前因后果又仔仔细细地讲述了一遍,然后赌咒发誓,表明自己对于雷督理是百分之一千的忠诚。这赌咒发誓里很有一些夸张的成分,张嘉田一会儿把自己这个人交给了雷督理,一会儿又把自己这条命交给了雷督理,总之是有什么给什么,简直有股子海誓山盟的劲儿。雷督理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面色渐渐和缓过来——张嘉田这一席肉麻兮兮的表白,他确实是挺爱听。及至张嘉田说到最后,他几乎感到了后悔,觉得是自己冤枉了这个小子。
张嘉田请他坐下,又翻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大帅,夜深了,我让茶房送一份夜宵上来,您多少吃点儿吧!”
说完这话,他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怀表的表蒙,因为那指针指住了两点钟的刻度,不走了。察觉到雷督理走了过来,他回头笑道:“破表,又停了。”
雷督理说道:“我不吃了,我要回去休息了。”说完他把自己的怀表解下来,往张嘉田怀里一扔,“我这个好,你拿着用去吧!”
这算是他对小忠臣的一点补偿。
张嘉田立刻笑着道了谢。取下披风为雷督理系了上,他又弯腰捡起那两只皮手套送到了雷督理手中。雷督理问他:“这么积极地送我走,是不是早就想撵我出去了?”
张嘉田用双手奉上礼帽:“我要有那个心,马上天打雷劈。”
雷督理接过帽子戴了上,终于笑了一下。
张嘉田把雷督理一直送进了汽车里。
把雷督理恭送走了之后,他独自回了房间。拿起雷督理给他的那只怀表看了看,他发现此刻已经是凌晨三点多——这就可以不必睡了,纵是睡,也睡不了一两个小时了。
靠着床头坐着,他低头摆弄这只怀表。表壳子是白金制的,表盖正面镶了一圈细密的小钻石,中间又用红宝石拼成了一朵五瓣梅花。盖子打开来,内侧嵌着一张雷督理的正面小照。张嘉田盯着照片看了片刻,然后试着用指甲去把它抠下来——试了几次,都不成功,他怕毁坏了照片和表盖,只得作罢。
雷督理的怀表都是从瑞士定制的,不提怀表本身如何,单论这表壳子上的钻石宝石,它就足有成为传家宝的资格。张嘉田知道它是好东西,也喜欢它,但是不想每次看时间时,都要先和雷督理打个照面。
但是话说回来,把雷督理抠出去了,又该换谁进来呢?叶春好?可叶春好又是他什么人?人家肯把照片送给他随身带着吗?
他忽然又好奇起来,想要瞧瞧这个宣布终生独身的叶春好,到底会不会自食其言。
天蒙蒙亮的时候,张嘉田带着两名随从离开饭店,回文县去了。
文县还是老样子,只是天气更冷了。张嘉田像要冬眠似的,连着几天不大说话,也不大动,从早到晚只守着一只大火盆枯坐,倒是坐得周身暖洋洋。马永坤过来告诉他:“林小姐请您腊八那天过去喝粥。”
张嘉田摇摇头,根本懒怠想起林燕侬这个人。
几天之后,腊八到了。马永坤端回了一只大砂锅,砂锅里是热气腾腾的腊八粥:“师座,您不过去,林小姐就让我把粥送过来了。”
张嘉田喝了一碗热粥,粥里乱七八糟地煮了无数种米豆,又放了糖,倒是甜丝丝的,挺好喝。不过他心里有事,好喝也喝不下。
他的食欲,是在腊八这天下午才恢复的。因为这天下午传来消息,附近一位“余孽”夜里睡觉时,被新讨的姨太太宰了。等到早上勤务兵进来时,就见满床被褥浸透鲜血,盖着个冷硬了的死人,新姨太太则是无影无踪。
这位余孽,乃是洪霄九当年极为倚重的一名团长,说是团长,其实手下兵力已经约等于一个师,文县周边的税收,都由他一人把持,张嘉田在这里住了半年,一直是连一个铜板都摸不着。团长的死讯让张嘉田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垂着两条长胳膊半晌不动,直过了五六分钟,他才渐渐消化吸收了这个喜讯,笑容也像春花一样,抑制不住地绽放开来了。
像个大傻瓜似的,他哈哈哈地笑了一气,笑过之后站起来,他连蹦带跳地跑了出去——在院子里转了一个圈之后,他又扑通扑通地跑了回来:“小马!永坤!过来!”
马永坤应声而至,就听张嘉田说道:“去,调出四万块钱,今晚,最迟明早,汇给天津殷五爷。”
他私下谋划的那些勾当,马永坤全知道,这时便道:“怎么是四万?应该是三万。”
“怎么是三万?”
“当初您不是和殷五爷说好了,一个脑袋五万大洋吗?您先付了他两万定金,现在他的人把事办妥了,咱们可不是再给他三万就行了?”
张嘉田一拍脑袋:“我记错了,我以为我只给了他一万。”紧接着他连连向外挥手,“去去去,快去办!这个账我可不敢欠。”
张嘉田花了五万块钱,买得敌人“群龙无首”。
然后他派兵过去乱打了一气,打得敌人们乱跑了一气。随即他乘胜追击,对着余下的两个团发动了总攻。
此刻他的气势正雄,不但兵强马壮,而且抢夺了敌人历年积攒下来的钱粮,陡然阔了起来,也无须再向雷督理要钱,自己就能自给自足。上百门大炮一字排开架好了,他揉了两个棉花球塞进耳朵里,然后下令开炮。好像炮弹不要钱似的,他让大炮从早轰到晚,大炮轰完骑兵冲,骑兵冲完步兵冲,杀得那两个团抱头鼠窜,顶风冒雪地往察哈尔方向逃了。
他们一旦逃出了直隶地界,张嘉田就算是大功告成了。掏出耳朵眼里的棉花球,他“班师回朝”,起初还没觉着怎的,及至快到文县县城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洪霄九这一派势力,这折磨了雷督理许多年,让雷督理始终是敢怒不敢言的势力,完全都是由自己消灭的啊!
洪霄九那个人,是他亲手杀的;洪霄九留下的亲信军队,是他亲自带兵剿灭的。他越想越是纳罕:自己怎么这么厉害?怎么这么了不起?雷督理对他有恩,可凭着他此刻的功绩,他对雷督理,是不是也有了恩?
随即他又有了一个更重要的新发现:他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师长了。
以文县为中心,方圆百里的土地都是他的!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也都是他的!如果雷督理是皇帝,那么他就是诸侯。
他若是个坏人的话,那么现在就可以准备去做洪霄九第二了。
张嘉田得意至极,但是并没有乐昏了头。他击败的,不过是洪霄九的残部,并不是洪霄九本人。他此刻的实力,也远远不如当初的洪霄九。
况且即便将来他真有出息了,他也不会去做洪霄九第二。他可从来没有去欺负雷督理的打算,真把雷督理欺负生气了,他还得劳神费力地去哄,实在是不应该,也犯不上。
一天之后,张嘉田收到了北京来的嘉奖状。
嘉奖状这东西,论其本质,不过是一张漂亮些的好纸,不能吃也不能喝,但张嘉田生平第一次得到这样的殊荣,立刻就用个玻璃大相框把它装起来,挂到了师部的墙壁上。他那些部下兼把兄弟也闻讯赶来,将这嘉奖状瞻仰了一番。张嘉田含笑站在一旁,目光在这帮兄弟的脸上扫来扫去。张文馨正在人群中高谈阔论,偶然扭头和他对视了,登时一愣又一惊。
张嘉田意识到自己也许笑得有杀气,所以正了正脸色,不笑了。
等这帮人心满意足地散了,张嘉田独自站在屋子里,饶有兴味地继续端详那张嘉奖状。马永坤这时悄悄走到了他的身后,说道:“师座,林小姐听您打了胜仗,说是很为您高兴,想请您过去吃顿便饭,就当是她为您庆祝了。”
张嘉田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转念一想,自己这两个月已经拒绝了她十几次,大过年的,自己多少也该给她一点面子才好。
“行。”他答道,“那我就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