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有风有光
她和他十指相扣,只觉得是冲破了一道樊笼,忽然间天大地大,有光有风。
(一)
张嘉田空着两只手,让马永坤找了根扁担,在后头挑着大包小裹跟随自己,前去看望了林燕侬。
大包小裹里全是年货,因为张嘉田今年打算看完这一次就不再来——孤男寡女的,他没事总过来干什么?何况那可不是一般的寡女,他但凡能想出一招良策,早把寡女恭送出境了。依他的意见,这位林女士去哪儿都行,爱去哪儿去哪儿,反正别和自己有关系就好。
马永坤的家,是三间小房带了个小院。张嘉田记得他这房子比自己京城中的老宅还要破上三五倍,哪知道这回一进门,就见院子里收拾得清清爽爽的,房门窗框也都重新漆过了,嵌着亮晶晶的窗玻璃。房内的人透过玻璃窗看清了院中情形,立刻推门迎了出来:“张师长!欢迎欢迎!”
张嘉田不见林燕侬时,心里嫌她是个麻烦,一点好感也没有;如今见了她鲜艳明媚的面孔,又听她甜蜜蜜地呼唤着自己,一颗心便有了软化的趋势,心想她逃离雷府也是情有可原,并不是为了偷人养汉而私奔,自己拿她当个坏人看待,也是不应该。
“三姨太太。”他对着她点了个头,“要过年了,过来瞧瞧你。”
林燕侬立刻一蹙眉头,噘起了通红的小嘴:“你可别那么叫我,我就是为了不做那个三姨太太,才拼死拼活跑出来的。”说完这话她高高地挑起了棉门帘子,“快请往里进,这儿离京城也不算远,怎么冷得这么早?”
张嘉田迈步进了屋子,就见屋内虽然没有重新裱糊,可是添了几样新家具,旧家具也都擦得一尘不染,桌子上还蒙了一块花布充当桌布,瞧着很有一点现代文明的气象。
“大概京城也是一样地冷。”他有口无心地应付,“今年冬天就是这个天气。”
林燕侬拉开椅子请他坐下,又亲自给他倒热茶抓瓜子:“张师长,恭喜啊,听说你打了好几个大胜仗?”
张嘉田含笑点头,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小口。
林燕侬在他对面也坐下了:“我虽是个妇道人家,可外面的事情,我多少也知道一点点。你这几仗所打败的敌人,都是他的眼中钉。这一回他知道了,一定要大大地奖赏你了吧?”
张嘉田听她提起了“他”,当即正了正脸色,表示自己没有兴趣和她在背后嚼雷督理的舌头:“这是我的分内之事,干得好也是理所当然。”
林燕侬歪着脑袋看他,眼睛笑得眯眯的。先前她看张嘉田只是个英俊小伙子,隔了几个月再瞧,她发现张嘉田长大了,有风采和派头了,就连打官腔说大话的样子,也很招人看。
张嘉田被她看得不大自然,于是没话找话地问道:“你在这儿住得还习惯吗?”
“唉,习惯不习惯的,不都是一样的吗?外头已经没了我的容身之地,我是无路可走的了。”
“你没想过去南边?南京、上海、苏杭二州,不都是好地方吗?”
林燕侬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你陪我呀?”
“我是在跟你讲正经的,你不要开玩笑。雷督理总不会把眼线派到江南去,你到了那里,绝对是可以自由的!”
林燕侬摇了摇头:“我不去,我不敢去。”
“为什么?你要是没钱,我送你盘缠。”
“我有钱呀!”她用细嫩的嗓音说话,“我并不是赤手空拳跑出来的,我带着我全部的体己呢。这些钱就是我的命根子了,我下半生怕是都要指望着它来过活。所以被这些钱累着,我哪儿也不敢去。你想,我这样一个小女子,带着钱到了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万一我的钱被坏人抢了去,我怎么办?我这岂不是自己把自己送到虎口里去了?”
“那你的娘家呢?你自己的爹娘,总不能不管你吧?”
林燕侬苦笑了一下:“张师长,你知不知道我家里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你家里不就是平常人家吗?”
“你是听春好说的吧?我对春好是这样讲的,连雷一鸣也都是这样认为的,以为我就是个小户人家里的姑娘,家里在北京维持不下去了,急着用钱回南方老家去,才把我嫁了出去做妾。其实这里头有谎话的,我家里……并不是很清白的人家。”
说到这里,林燕侬微微地红了脸,但还是把话说了下去。张嘉田静静听着,这才知晓了她的出身。原来林燕侬的娘家,原本就是靠着女儿吃饭的人家。起初是林燕侬的姐姐被爹娘卖入了胡同小班里,林燕侬便在她姐姐的房里做小大姐,干些端茶递水的零活。烟花巷中的女子,青春至多不过三年,她那姐姐渐渐失了价值,她则是已然出落成人。可还未等林家爹娘和老鸨谈妥卖身的条件,忽然有人传话过来,说是雷督理想要讨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做三姨太太。林家爹娘想起林燕侬年纪模样都正好,又幸好还是个黄花大姑娘,便想方设法地将她介绍出去,果然如愿以偿,从这二女儿身上赚得了两万元钱。
林燕侬说到这里,问张嘉田道:“张师长,你说这样的爹娘,我还敢去相认吗?我现在也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纪,足够让他们再卖一次的。”
张嘉田听出了一肚子气,恨不得把林家老两口找出来臭揍一顿:“你是不能回去!你要是回去了,你的钱和自由都保不住。这么多年你也白忙活了!”
林燕侬叹了口气:“张师长,我并不是不安分的人。做妾就做妾,天下当小老婆的女人多着呢,不也是照样地吃饭睡觉?可是啊……”她摇了摇头,“其实我第一眼见到雷一鸣的时候,心里也很欢喜的。我一直以为做督理的人都是老头子,哪晓得他这么年轻,样子这么漂亮。我还想,我这回终于是苦尽甘来,有福气了。”
说到这里,她对着张嘉田又是粲然一笑。这个笑容很喜庆,然而张嘉田看在眼里,只觉得她是强颜欢笑,比那哭丧着脸的更可怜。
“你和大帅的事,别跟我讲。”他对着她摆摆手,“该我听的,我听;不该我听的,我绝对不听。你的情况,我是彻底明白了。反正呢,你愿意留下就留下,你留下也无非就是占这么几间房子住而已,又不碍我的事。你哪天住够了,想走了,也提前告诉我,我送你一笔旅费。但我这么干,说起来是对不起大帅的,所以你要住就悄悄地住,可别吵嚷得全天下都知道。好不好?”
林燕侬笑道:“你放心,你嘱咐我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但我也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你说,什么要求?”
“我请张师长在没事的时候,常到我这里来坐坐。我说这话,可能是要让你为难了,但我在这文县里,除了马副官常来看望我之外,我一个朋友都没有。时常见见你,就像我又回北京了一样,也像我又和春好在一起玩了一样。”说到这里,她忽然换了话题,“张师长,我知道你对春好……嘻嘻嘻!”
她用食指指着张嘉田,鬼头鬼脑地坏笑。张嘉田明白了她的意思,却是笑不出来:“我和春好还是那样,她过她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向她求婚呢?”
“求什么婚!她根本就没看上我,我厚着脸皮去求婚,不是自找不自在吗?”
“开玩笑!你都当上师长了,她还看不上你?”
“师长怎么了?师长又不是皇帝!”
林燕侬对着他点头微笑:“当皇帝倒是不用,现在也没皇帝了,我看,你当个督理就足够了。”
“你原来常和春好在一处,你听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呀,一提婚姻就是满口的不嫁不嫁。我也不知道她是真不嫁还是假不嫁。”说到这里,她又笑起来了,“我没有那挣饭吃的本领,就只会嫁人,不知道她们进过学堂的姑娘是怎么想的。”
张嘉田半晌没说话,末了摘下军帽挠了挠后脑勺,他把军帽重新戴好,同时憋出一句话来:“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二)
天津,雷公馆。
叶春好上楼来见雷督理,正遇到白雪峰从外面回了来,一路小跑地也要上楼,她便停了脚步,对着白雪峰做了个“请”的手势。白雪峰有点不好意思,也停了下来:“叶小姐有事找大帅?那叶小姐先请,我等一等。”
叶春好笑道:“我那不是要紧的事情,白副官长先请吧!”
白雪峰挺服叶春好这个春风拂面的劲儿,也知道她身上有一点男子的性情,自己和她说话做事,也都可以直截了当一些,便对着她笑了笑:“那我就先进去了,我也是一句话的事儿。”
白雪峰进门时,雷督理坐在大写字台后,正在发呆。
外头已经是冰天雪地的时节了,房内暖气烧得滚热,烘得花架子上的几盆兰花含苞待放。雷督理仰靠在沙发椅里,只在衬衫外面又加了一件青缎子马甲,衬衫领扣也解开了,可见这房间的确是热得够劲。
白雪峰进门之后,先是回身关闭房门,然后垂手向他微微一躬:“大帅。”
雷督理这才转动黑眼珠子,懒洋洋地瞟了他一眼。
白雪峰迈步走到了他身旁,俯身凑到他耳边,轻轻地耳语道:“大帅,查明白了,林燕侬确实是逃到了文县,张嘉田给她找了一处房子,她已经在那里住了好几个月。平时张嘉田不大去,但每天都会派一名副官过去看望她。”
雷督理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抬手做了个含义不明的手势:“他们有没有——”
手势含义不明,话也说得有头没尾,但白雪峰和他心有灵犀,一看就明白了:“据说,应该是没有发生过关系。张嘉田在文县很是勤谨,不近女色。”
雷督理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笑:“不近女色。”
白雪峰陪着他一笑:“大帅,那您打算怎么处置他呢?”
雷督理微微一抬手:“不要管他,随他去。”
白雪峰看了他一眼,仿佛是有点惊讶,但也不再多问:“是。”
雷督理又向外一挥手。
白雪峰直起腰后退了一步:“大帅,叶小姐也来了,就在门外等着呢。”
雷督理这回只活动了一根食指,向内一勾。
白雪峰会意,快步走出去,对着叶春好说道:“叶小姐,请进吧,大帅正等着您呢。”
叶春好刚一进门,雷督理就站起来了。
快步走到她面前,他先是握着她的肩膀,低头看了看她的脸,然后绕到她身后,张开双臂抱住了她。叶春好又惊又笑:“哎,哎。”她小声唤他的表字,“宇霆,你再这样没轻没重地和我闹,我可走了。”
雷督理像一块大牛皮糖一样,严丝合缝地贴上了她的后背:“你走?你走也走不出我的手掌心。”他歪着脑袋,弯腰凑到她耳边笑语,“你没瞧见,我已经抓住你了吗?”
叶春好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向前方垂目微笑。
长久的天人交战之后,她终于是累了,决定缴械投降、听天由命。什么时候投降的,她已经记不清楚,反正有那么一天,雷督理紧挨着她在沙发上坐,坐着坐着,忽然转身,想要抱她。
她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反抗,可两只手抬到半路,无端地又落了下去。雷督理的手臂绞住了她,把她一直勒进了他的胸怀里身体里,她喘不过气,偶尔挣扎着呼吸一次,呼的吸的也都是雷督理身上古龙水的香气。于是眼泪大滴大滴地流下来,她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那样,在雷督理怀里哭得哽咽颤抖。
雷督理显然是吓了一跳,拿了手帕给她擦眼泪,又揉她的肩膀手臂,以为是自己抱疼了她。
那一场痛哭,对于叶春好来讲,算是一次天大的失态。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哭了出来,总之哭过之后,她虚弱地坐在那里,主动握住了雷督理的一只手。
她握住了那只手,握了片刻又松开,认真好奇地看那只手。那只手修长瘦削、线条分明,在她眼中,是最好看的男人的手。
她不看雷督理的人,只看雷督理的手。这男人她一眼看不完,她只能先去看他的手。
看过之后,她和他十指相扣,只觉得是冲破了一道樊笼,忽然间天大地大,有光有风。
从那以后,她进入了一个光风霁月的新世界。
她不谈情,不说爱,不讲风花雪月,不要罗曼蒂克,日子还是照常地过,只是心境变了,觉得一切都有好处。秋雨潇潇有秋雨潇潇的好,风雪呼啸有风雪呼啸的好。出门走一趟,天寒地冻,了无生机,一切都是盖雪蒙霜,冷得痛快,还是好。
此时向后倚靠着雷督理,她站了片刻,拍了拍他的手臂:“你放开我,我有正经事和你商量。”
雷督理松了手,拉着她到沙发上坐下来。叶春好扯了扯衣襟,然后斜着身子面对了他:“我跟你说——”她对着雷督理眨巴眨巴眼睛,“我要说话呢,你笑什么?”
说完这话,她抬手掩口,忍不住也笑了:“你别笑,你笑我也要笑……你别看我,要不然我什么都不和你说了。”
雷督理向后一靠,闭了眼睛:“好好好,不看你,你说吧!”
他不看她,她却趁机凝视了他:“我要说的,还是入股大洋公司的事情。这两个月,我明里暗里也考察了它许久,觉得这家公司确实是真正做贸易的,不是那种皮包公司,应该可以信赖,所以——”
雷督理睁开了眼睛:“你打算往里投多少?”
叶春好略一沉吟:“三十万到五十万。”
“账上的钱够吗?”
“够是够,只不过若是把资金都投到了这上头来,账房那边的生意,怕是就要周转不开了。但我又想,那种生意,说句不好听的话,真是祸国殃民的。你现在有一省督理的身份与势力,能够做这种生意,若是将来你不做这个督理了,不带兵了,那么这种生意利润惊人,立刻就会被旁人夺去。”
雷督理苦笑一声:“没想到我贩点烟土贴补军饷,竟是犯了祸国殃民的罪。”
“你别多心,我一点批评你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我自己想着,同样是赚钱,干吗不去赚那又干净又长久的钱呢?”
雷督理皱了眉头:“春好,你终究是个小女孩,不懂我的苦衷。我手下这几十万兵,都是要吃要喝的,饿上三天就有哗变的危险。陆军部的军饷发得如此困难,到头来还不是得让我去弄钱养着他们?”
“你们征收的各种捐税,还不够这方面的开支吗?”
“那怎么够?那要是够了,我又何必再向英美银行一次又一次地借钱?新闻界骂我不恤民困、竭泽而渔,说我是个刮地皮的,其实我真是冤枉得很。换谁坐了我这个位子,都是一样要这么干。”
叶春好被他说得哑然,沉默片刻之后,才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真的是不懂。但是……”
雷督理抬手一搂她的肩膀:“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无论是三十万还是五十万,终究是有限的数目,你自己掂量着办,我信任你。”然后他站了起来,“下午我有会要开,晚上带你出去玩。下个礼拜回北京,年前大概是不能再来了。”
叶春好看了他这个兴致勃勃的样子,心中很觉无奈,可又不便逼着他听自己算账。他并没有他说的那样无奈无辜,叶春好越是了解他的资产数目,越认为他不是一般的贪婪。贪婪,可是贪来了却又不会处置,一股脑儿地丢在那里荒废着,像是无知任性小孩子的所为。先前林子枫为他管理账目,没有揩走他一百万以上的油水,已经算是两袖清风,很对得起他了。
所以有时候叶春好也纳闷,不知道凭着雷督理这种头脑,是怎么当上督理的。
雷督理在开会之前,接到了张嘉田的亲笔信。
信里几乎没什么正经话,字越写越大,颠三倒四的全是问候言语,仿佛除了他之外,天下再也不会有人关怀雷督理。雷督理看着这封信,感动之余,又很上火。说起来,他和叶春好算得上是自由恋爱,他并不是强抢了张嘉田的老婆,可是……
然而他随即又一转念——他对张嘉田有再造之恩,张嘉田若是为了个女人和他反目,那就证明张嘉田是条白眼狼。别说张嘉田对叶春好是单相思,就算叶春好真是张嘉田的媳妇,自己看上她了,他若是识相,也该乖乖地把媳妇送上来!
否则,就是他对不起自己。
这么一想,雷督理豁然开朗,他想这也可以算得上是一种考验——和自己那次对着张嘉田的脑袋开空枪一样,都是考验。
不经烈火的真金,算不得是真金。同样,未经过考验的忠臣,谁知道他是不是真忠臣?
(三)
在过小年的那一天,张嘉田接到了一封电报。
电报是雷督理发过来的,内容是让他把手头军务安排妥当,好在春节前赶回北京过年。
雷督理连着好一阵子不理他,叶春好给他的信也很少,让张嘉田这些天悬着一颗心,觉着自己像是被那两个人抛弃了。他眼巴巴地等着北京那边能来道命令,招呼他回去——越是眼巴巴地等待,越是心慌慌地害怕,怕雷督理忽然下了命令,让他留在文县过年。此刻他总算盼来了这一声召唤,乐得他拿着电文看了又看,看过之后把电文折起来,送到嘴边“叭”地亲了一大口。
然后把那几个拜把子兄弟叫过来,他给他们派了任务下去,让他们在春节期间守卫地方,万万不可松懈;又暗暗地嘱咐了马永坤,让他留意着此地情况,一旦有变,立刻设法给自己通风报信。
所谓军务者,也就是这些工作了。他坐在师部里又想了想,没想出什么新问题来,于是起身走上大街去,他满街里逛了一圈,就见这文县虽然也是个繁华的县城,但终究和北京是没法比,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土产年货可带。无货可带,反倒更好,他从街上回了师部,也不支使勤务兵,自己收拾了几件衣服往大皮箱里一扔,然后带上了他的副官兼保镖武大虎,轻轻巧巧地就往火车站去了。
文县之所以繁华,是因为它那地理位置很好,四通八达,南来北往的人与物,都要在此地停上一脚。也正是因此,到了这种非常时候,火车站里就人山人海,挤成了罐头。张嘉田身为一名师长,基本就等于本县的皇帝,当然没有和这帮旅人混挤的道理。
“皇帝”带着侍卫在火车站犯起了难,忽然不知道如何使用他们的权威了。末了一扭头跑回了师部,张嘉田耐着性子睡了一夜,翌日他改头换面,重新登场。
他昨日去火车站,穿的是便装,简单利落,是个少爷先生的模样,今天他把便装改成了灰呢子军服,外头套着过膝的长大衣,走起路来马靴咔咔地响。全副武装的警卫连在前头开路,把他簇拥进了火车站。往北京去的火车在十分钟前就该开动了,但是因为张师长提前给铁路局发了话,所以这火车乖乖地趴在铁路上,头等车厢空荡荡的,车门开着,卫兵分列左右,夹道恭送师长回京。
张嘉田晃着大个子,大模大样地登上了火车。上了火车之后,他慢慢地坐下来,头脑有点晕,有了一点醉意。
仿佛是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终于品尝到了一点权力的醇味。
然后,他猛地打了个大喷嚏。抬手揉了揉鼻子,他暗自嘀咕:“谁想我呢?”
想他的人,是雷督理。
雷督理人在俱乐部内的球房里,心里想着他,眼中看着球,身边站着叶春好。全神贯注地打完了一盘台球,他拄着球杆直起腰,扭头对着叶春好一笑。
叶春好一直在盯着他打球,盯得出了神。此刻见他笑了,她便也忍不住跟着他笑。雷督理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她不懂,疑惑地睁大了眼睛,于是雷督理一皱眉毛,说了话:“我出了汗。”
叶春好拿出了自己的手绢递向他:“那你就擦一擦吧。”
雷督理不接,就那么看着她。叶春好这回会意了,扭头看了看球房门外站着的白雪峰等人,她明显是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走上前来,亲手给雷督理擦了擦汗。擦过之后,她小声笑道:“喏,这回好了吧?”
雷督理也压低了声音,问她:“又不是偷情,你怕什么?”
叶春好抿着一点笑意,想了想,末了摇头一笑,不知如何说清自己这一点感觉与心思,只能笼统地喃喃道:“我不习惯。当着人那样,怪肉麻的。”
雷督理转身走到另一张台球桌前,拿起一只白球掂了掂,嘴里说了一句话。叶春好没听清楚,走过去问道:“什么?”
雷督理把白球放下了,架起球杆俯下身来,预备开球:“结婚吧!”
伴随着这三个字的,是一声响亮的撞击。白球炮弹一样直冲出去,撞得彩球四散奔逃。
叶春好怔了怔:“结婚?”
雷督理直起身看了她一眼:“对,结婚。”
叶春好站在这黑洞洞的大屋子里,忽然手足无措:“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
雷督理俯下身去,继续打球:“我在那宅子里住腻了,想搬回家去。”
叶春好懵懵懂懂地笑了一下:“那就搬嘛,何必——”
“你不和我走,我怎么搬?”
叶春好看着他,脸上依然残留着一点僵硬的笑容:“你若是舍不得我,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回去,还住到我原来住的那个院子里去。哪有为了这种小事,就要结婚的?”
隔着一张阔大的台球桌,雷督理抬眼注视了她:“傻瓜,给你名分都不要?”
叶春好不再理他,转身走去角落里的沙发椅上坐下来。端起一杯冷了的咖啡,她小口小口地喝着,不放糖,故意地要把自己苦醒。
是苦,真苦,苦得她要吐舌头。饶是这么冷这么苦,她心里还是热烘烘、美滋滋。雷督理并没有追她过来,还站在吊灯下继续打他的台球。隔着相当的一段距离,她噙着这么一点又冷又苦又热又甜的滋味,痴痴地注视着他。他比她大了十四岁,初相识时,她还觉得他有点老气横秋,万没想到后来会有一天,自己会这样满怀怜爱地欣赏着他。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值盛年,俊美、脆弱、乖戾、贪婪,手握极大的权力与极大的财富,大到让他无法驾驭,大到随时可以反噬他。
有的时候,她看他几乎是个水晶玻璃人,不是说他玲珑剔透,是说他的身心其实都易碎。所以她离不得他。他糊涂起来是真糊涂,无知起来是真无知,如果身边没有自己,那么谁来爱着他护着他?
咽下最后一口冷咖啡,她的脑海深处,也有细弱的声音在冷笑。那是理智的声音,曾经无比强大,不知怎的,忽然就被感情杀了个丢盔卸甲,剥夺发言权终身。但那声音不死心,依然要鸣要放,句句真理,字字珠玑。可惜忠言逆耳,她才不听。前方的雷督理放下了球杆,转身走到了她这里来。隔着一张小圆桌,他坐了下来,问道:“怎么跑了?”
“我不跑,你就说个不停。”
“你想想,然后给我一个回答,我就不说了。”
叶春好在暗中摸了摸脸,脸滚烫的:“还是你自己先想想吧,我这个人……也没什么好的。”
雷督理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歪了肩膀向她这边靠:“我想好了,没想好,我也不说这个话。你呢?”
“我……我也要考虑一下。”
雷督理点了点头:“好,你考虑吧!但是不要让我等太久。”然后他正了正脸色,颇认真地又道,“我们有缘相识,又是情投意合,应该结婚。结了婚,我们可以更亲密一点,你也可以对我更好一点。”
叶春好被他这番煞有介事的话逗笑了:“我现在对你不好吗?”
她知道雷督理一定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来,结果不出她所料,他果然答道:“比原来好一点,但还不够好。”
她不问了,只低声说了四个字:“贪得无厌。”
雷督理笑了笑,不说话,自己也承认自己是贪得无厌。张嘉田依然活动在他的心里,但是已经不再让他烦恼。
毕竟,接下来要经受考验的人是张嘉田,不是他。
叶春好说要考虑考虑,一考虑,就考虑了一天一夜。
这二十四个小时里,她说是在考虑,其实心里乱纷纷的,什么芝麻绿豆大的新事旧事都回忆起来了,唯独没有“考虑”。考虑什么呢?还有什么值得一考虑呢?无非就是嫁或者不嫁,而这都是她考虑透了也考虑烦了的问题。
她从小就是少年老成的性情,人人都夸她明理懂事,是乖丫头,是好姑娘。她这么着活了二十年,也未见得活出多少的好处来,所以这一次,她决定任性一把。反正雷督理再恶劣,也总不至于活吞了她。她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女,输都没的输,赔都没的赔,再惨也无非是又被亲人抛弃一次,没什么可怕的!
这是一场人生赌局,全输了也不过如此,况且还有赢的可能呢?
于是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正午,叶春好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来,拉开抽屉找口红——她要梳妆打扮,她要出门见雷督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