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530封情书
“宁:我已经20岁了。
20岁是不是足够去谈一场恋爱?是不是足够去爱一个人?
去年在KTV对路尘说的那句话,被大家当成了玩笑,连路尘都当做是玩笑。其实我是认真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认真说的。
但是在说那一句话的时候我还没有爱上路尘,可是现在,我觉得我爱上他了。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你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我更没想过我会爱上路尘。
在我20岁生日那天,路尘给我讲了他的故事。
原来他真的像我一样爱过一个根本不知道他存在的人,他向我描述他自己那种默默关注的幸福和无奈,与我如此相似。我看见了他身上与我惺惺相惜的物质,我想要与他彼此取暖。我们会是这世界上唯一能彼此理解的人。
当然,这不是我爱上他的真正原因,这只是导火索。爱上他的真正原因,只是因为他是路尘。他不是阿木,不是于箫更不是你,他只是路尘。我喜欢看他在我面前小心翼翼的张狂,喜欢看他偷偷跟在我身后的神秘,喜欢他的干净和潇洒,也喜欢他的豪爽和细腻。
我真的遇见了路尘这么一个人,叫我愿意去爱他。
你会为我高兴吗?
我依然会给你写信,这信会写多久?也许是一辈子,也许是我披上嫁衣的时刻,也许是我忽然回眸再也想不起你的时候。但是,现在,我仍想对你诉说。
一开始我觉得路尘很像你,其实我错了,他除了和你一样干净以外,其他的地方都和于箫很像。
说到于箫,我有些挂念他呢!
已经大三了,不知道于箫正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唐晓乐要结婚了,这个周末,她请大家吃饭。
真快,没有想到走着走着,大家就走到了要成家立业的年龄上了。
不多说了,路尘约了我去阅览室。
祝安。
零。2004年,秋。”
我准备去图书馆的时候,崔莺莺忽然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双手捂着胸口,结结巴巴地说:“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怎么办?啊啊,怎么办?”
“怎么了?”此时只有我和李落在宿舍。
“他说要见我!”崔莺莺喘着粗气说。
崔莺莺一说,我们就知道是谁了。
崔莺莺和华章的信早就停止了,因为,他们改发短信了。手机真是个好东西,这东西让崔莺莺和华章每天不用见面却又时时刻刻地和彼此在一起。
“见就见嘛,多好的事!两人终于要修成正果了!你们一个一个的都成双成对了,只剩我一个孤家寡人,可怜啊!”李落坐在桌子旁,托着腮,说道。
“可是我还没准备好呢!”崔莺莺着急地说。
“那你就跟他说你要先准备准备,等你觉得你准备充分了,再见不迟。”李落说。
“可是,他发短信来说他现在我们学校门口!”
我拍拍李落的肩膀,说:“崔莺莺就交给你,我要去下图书馆,回头跟我们详细汇报一下华章的三围及人品相貌。”
“关我什么事啊?”李落奇怪地说。
“她一个人肯定不敢去,你就舍命陪女子吧!”我说完,拿着我的笔记本就奔图书馆去了。
路尘已经早到了,拿了一堆的杂志在面前翻看,他看起来情绪不是很高,眉头皱着。
我走过去小声跟他打了声招呼,然后坐在他旁边的位子上。
“季晓雯今天看起来怎么样?”路尘忽然将他的笔记本递到我面前,上面写着这么一句话。
“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生什么事了?”我在路尘的问题下回了句话,又把路尘的笔记本递给路尘。
“他们分手了。”
我一见这五个字,不相信地看着路尘。如果真的分手了,季晓雯多少应该有些反应,可是,我们谁也没听她提起,甚至没觉得她有什么悲伤的情绪。
“什么时候的事?”我小声问路尘。
“昨天。”路尘回答说。
季晓雯和张扬的分手来的太过于突然,好像昨天之前他们还是笑靥如花地沉浸在爱情里,一个转身,就变成了分手。虽说季晓雯本来就是个理智过人的女孩,但是也不至于分手地如此冷静。
晚上季晓雯很晚才回宿舍。她的眼睛有明显的哭过的痕迹,我忍不住还是问了她和张扬分手的事。
季晓雯倒了杯水,安静地喝着,随意地回答我:“反正早晚都是要分开的,再晚只会更痛苦。”
“为什么早晚都是要分开的?”崔莺莺问。
李落在知道季晓雯分手了之后一直很沉默,没有说一句话。
“他的理想是做一个地理勘探家,而我的目标是出国留学,以后会不会回来也不一定。总之,是要分开的。”季晓雯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并不是很悲伤,好像她已经明明白白地看清楚了她和张扬要走的路,他们之间有个分岔口。可是她确实哭过了。
崔莺莺刚刚见过华章,心里正对爱情充满向往,听季晓雯这么一说,也顾忌上了。
说起崔莺莺见华章,据李落形容,简直好到不能再好,她说崔莺莺歪打正着,给打来了这么一个又帅又绅士的翩翩佳公子。
若是崔莺莺真的可以和华章有段故事,也确实是段佳话。一封写错地址的信,寄给了一个同名同姓的人,然后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这是小说里的桥段,却这么真实地发生在崔莺莺身上。
我对崔莺莺说,她的爱情注定就是要这么浪漫的。既然如此,就不要过多考虑现实,浪漫的爱情是需要勇气和坚持的。
这个时候我才懂得,其实爱情分很多种,比如现实的,比如浪漫的,比如平淡的还有刻骨铭心的,每一种都是爱情,不能因为它们的形式或者最后的结果而否定曾经有过的爱情。
就好像我的信,我的情书,谁也不能因为快捷的短信或者电子邮件而笑话我中规中矩的情书。情书对我来说,是我的浪漫,极致的浪漫。
爱上路尘是浪漫之外的偶然,和路尘谈恋爱,却成了承诺一样的必然。因为,张扬告诉我,路尘时日不多了。
我去问路尘的时候,路尘笑着说这是真的。
但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路尘真的能这么淡定这么豁达,在得知自己得了恶性脑瘤之后还可以这样坦然地面对他自己的人生,因为这恰是他人生最好的时候。我不相信他这么舍得。
我以为这都是假的,这应该是他们合起伙来骗我的,我跟路尘说,这样的谎言,还是不说的好。
路尘笑我,他说:“为什么假话你就愿意相信,真话你反而不信了呢?”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路尘接着说:“我们确实骗过你,比如那个宁的QQ,那不过是张扬的一个同学的QQ,改一个IP地址就把你骗到了,至于他说的女朋友的事,当然都是编出来骗你的,我们希望你结束这种有点傻的一个人的恋爱。还有我的那个和你相似的暗恋谁的故事,那也是假的,不过是为了和你拉近距离。而现在,这件事是真的。我爸妈支持我的选择,我要在这里度过我人生最后的时刻。唐零,以后要永远忘记我,怀念是人生里最浪费的事。”
“会治好的,你要有信心!现在癌症都能治得好!”说这样的话的时候,我相信了路尘,相信了这个似乎不像事实的事实。
这是04年末最冰冷的冬天,我拉着路尘的手,放在我的手心,试图温暖他。我把自己所有能有的时间都放在路尘身上,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是我能感觉的到,他时日不多了。他在我面前只是偶尔的皱眉或者呕吐,随后,他依然微笑,面容苍白。
我对路尘说:“给我写信吧!我有个很傻的原则,我希望跟我恋爱的人给我写信,就是情书,越多越好。”
路尘摇头,他说:“我不会写的,我不会留下任何叫你纪念的东西。”
这就是路尘最后给我留下的,一无所有的那场恋爱,空白的像个黑洞,吸干了所有那时候的回忆。
我只在路尘面前哭过一次。
那次是和路尘一起去看电影,路尘坐在我身边,一直很安静。忽然,他说累,然后靠在我的肩上,闭着眼睛,呼吸轻微。
这个时候,银幕上那个风姿绰约的女郎正在回忆她的少年时代,一个女孩穿着朴素扎着马尾,抱着双膝坐在河边,满眼含泪地看着远方,忽然她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你为什么不回来看我!”
我的眼泪刷地就掉了下来,悲痛席卷而来,以至于不能自制。
那个喊这句话的女孩在电影里只出现了这么一个镜头,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是许然。
我的悲痛和眼泪在这个时候不知道为谁而流。
好像是为了许然,她那句话似乎是对着于箫喊的,也许有一天于箫会在某个地方看见这个画面,我希望他能看见,然后飞奔回来,看看许然,如果有可能,也顺带看看我。
又好像是为了宁。我也想对宁说这么一句话,为什么不回来看我?这句话是最浅的希望和最无助的期盼。我想的,和许然一样,仅仅是回来看看我。可是,这样都很难。
也或许是为了路尘。此时他靠在我的肩上,我不知道是熟睡还是昏迷,但是我知道,总有一天,他永不会醒来。那时候,无论我喊多少句你为什么不回来看我,他都不回再回来。
更或许,有那么一点点眼泪只是为了自己而流的。为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孤单和快乐,为了终于可以爱上一个人,而他却要离我而去,为了我身边所有最珍贵却最终走开的朋友们,他们给了我流泪的理由。
“你哭了。”路尘忽然在我肩头小声说。
我擦了把眼泪,笑着说:“电影真感人!”
“唐零。”路尘小声叫我。
“嗯。”我应他。
“其实我真的舍不得就这么离开,尤其是你在我身边的时候。刚开始的时候,我常常在夜里哭,后来我发现,就算是流泪也不能改变什么,我就放弃了。真的很感谢你陪着我。”
听路尘说这样的话,我心里很恐慌,这就像是一场诀别前的说辞,句句都藏着再见。我叫他不要再说了。
可是他依然在继续。
“唐零,我知道我不能再要求你什么,但是我真的很想你陪我去一个地方,这是我这一生最后的心愿。”
路尘说这一生,说最后,这样的字眼出现在他如此年轻的声音里,太过于残酷了。我无数次想过我说着我这一生的时候的情景,无疑地都是年过半百满头华发声音苍老,那时候的这一生才有可以说的权利。
现在,命运给了路尘说这一生的权利,说遗憾的权利,说最后的心愿的权利。
这权利来得这么悲凉。
我说:“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
“陪我去趟草原吧!等放了寒假,你陪我去。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路尘说话的时候一直靠在我肩上,没有抬头。
我回答他好的。这个时候我忽然觉得有冰凉的东西掉在了我的手面上,我以为是路尘的眼泪,或者是我的眼泪,等我低头去看的时候,才发现是路尘的鼻血。
路尘从这个时候开始断断续续地流鼻血,没有预兆没有规律。有时候我和路尘正吃着饭,路尘的鼻血就流进了饭里。
那鼻血就像是路尘的生命,我眼睁睁地看着它流失却毫无办法。
因为我长时间地陪着路尘,对于宿舍里其他人最近的动向一概不清楚,直到有一天季晓雯和李落在宿舍里吵的不可开交的时候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季晓雯当时手里拿着脸盆,一下子就摔在了地上,清脆的塑料裂开的声音惊的李落面红耳赤说不出话。
“我知道,你很早就喜欢他。但是我请你有骨气一点,他不喜欢你!你不要总是打扰他,打扰到他来请我劝劝你!”
“这是我的事,跟你无关!”李落说话的时候底气不足。
“我们是分手了,可是我们还是朋友,而且我们有感情在,我很难说我们没有复合的一天,请你不要破坏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第一次看见季晓雯这么霸道这么不理智这么咄咄逼人,她向来不是个拿不起放不下的人,这次究竟是怎么了?
崔莺莺坐在一边,一句话也不说。
我走过去问怎么了的时候,季晓雯指着李落对我说:“你好好照顾下你这个好姐妹吧!整天稀里糊涂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李落很是委屈地张着嘴巴说不出来话,最后她竟然问季晓雯:“是张扬说的吗?他说我打扰他了叫我不要去烦他了吗?”
季晓雯冷笑一声,说:“不信的话你去问他吧!”
“季晓雯,你和张扬都分手了,就放过他吧!”我不知道我为何要说这样的话,但是在这件事上我站在了李落和张扬的一边。
李落对张扬如何,我最清楚不过。在张扬和季晓雯谈恋爱的时候,李落的眼睛也没离开过张扬,她有时候会拿着手机半天不知道做什么,我知道她是在挣扎要不要给张扬发一些嘘寒问暖的短信。李落默默地给张扬准备过很多礼物,包括情书,但是没有一样送出去过。张扬每次和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李落总是最开心也最落寞的那一个。张扬还是像第一次见到李落那样对待李落,在张扬眼里,李落就像是他的一个哥们,一个因为叫错了人不用道歉的哥们。
李落似乎在等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在季晓雯宣布和张扬分手的时候到来了。
但是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季晓雯忽然有了这样的反应,这和我印象里的果然坚强的季晓雯格格不入。
季晓雯在听到我说了那么一句话之后也是明显的一愣,随即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擦了把眼泪,然后出门去了。
季晓雯刚一出门忽然又转了回来,通红着双眼对李落说:“有本事你追到他,有本事你一辈子跟他在一起,有本事你叫他忘了他心里的那个人!”
原来这才是真相,季晓雯不过是给李落泼冷水,她可能认为她做不到的事,李落也一样做不到。更何况张扬对她还是有感情的,而对李落,只是普通朋友的感情。
李落一听季晓雯的话,忽然转过头来看我。
李落的眼神里有疑问和不安,她就这么看着我,看得我也不安起来。
“他喜欢的人绝对不是我!”我赶紧解释。
“那以他的成绩为何会也到这个学校来读书?”李落忽然问了一个我自己也一直觉得奇怪的问题。
张扬当初在学校是人人皆知的才子,以他的成绩,确实不应该跟我同校。
“可能是因为专业吧!”我回答说。
“你们以前很好不是吗?”李落又紧逼着问。
想起我和张扬的以前,不应该仅仅用很好来形容,那是段相知的岁月。张扬一直都是我心里一个非常特别的朋友,他的聪明细腻和体贴是其他人身上都没有的。最最重要的是,他知晓我心里所想,他的洞察力不同于一般人。
但是这不能成为张扬心里的那个人就是我的理由,如果是我,他没有道理不说,至少,没有道理直到今天都不说。
李落见我沉默,继续说:“现在想想我才明白,他是喜欢你的。但是路尘也喜欢你,他只好退后。他总是跟我们关系很好,他甚至跟季晓雯谈恋爱,这都是做给你看的,因为他喜欢你。现在,他知道路尘的情况了,所以他和季晓雯分手,他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替了路尘的位置。”
“你糊涂了吗?这怎么可能?张扬是那种坦荡荡的人,他不会这么处心积虑地做这些事!从我认为他的时候开始,他一直就是坦荡的!”
“那你说那个女孩是谁?”
我被李落问住了,我甚至忘了要告诉李落我没有理由知道那个女孩是谁,那是张扬的事。可是这个时候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看着李落的眼睛,我开始觉得她说的是对的。
我之所以觉得李落说的是对的并不是因为我认为张扬是喜欢我的,而是我觉得张扬心里的那个女孩多多少少与我有点关系。
崔莺莺忽然在一旁说:“别吵了,没多少在一起的日子了。”
然后屋子里忽然就安静下来。
最后还是崔莺莺打破了这沉默,她说:“你们都会幸福的,放心吧!连我这样的人都会幸福,你们怎么会不幸福呢?”
崔莺莺是我们宿舍最没个性的一个人,我们常说她看起来不像上海人。崔莺莺做事总是小心翼翼,人前人后说话也都是谦虚谨慎,脸上喜欢带着笑,没有怒气没有哀伤。
崔莺莺常自嘲地说自己是上海里的小市民,得过且过地过着自以为是的快乐日子,她说她梦想做一只老鼠,然后找到一个可以和自己一起在冬天晒太阳的老鼠,最好还能给她偷点奶酪来,那日子就更滋润了。
她找到了她的老鼠,只是不知道那只老鼠是不是愿意跟她一起过冬天晒晒太阳没事偷偷奶酪的日子。
“宁:你好吗?
我最近变得焦躁不安,不知道在逃避什么或者害怕什么。
季晓雯已经暗示了几次她要搬出去住的事情了,她已经在准备考研的事了,她说不考上中科院的研究生绝不罢休。这就是季晓雯,我所认识的季晓雯就是这样的,至于张扬的那件事,对季晓雯来说是个意外,也许正是因为她真的喜欢了张扬才这么不甘心。
对于考研,我什么都没开始准备,我曾经想过无数次我要去找你,对于你和我的未来来说,考研是我唯一的法子。我有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坚持意义在哪里,也不知道为何要坚持,但是现在我终于没有了坚持的力气,因为我把所有的力气都放在了路尘身上。
每次想到路尘我总是钻心地害怕,害怕某一天我醒来之后忽然发现路尘已经消失于这个世界。路尘的消失和当年我外婆的离去并不相同,外婆的离去对我来说是难过,而路尘,则有太多太多的无法弥补的遗憾。
还有一件事,也让我无端地害怕,我再也想不起你的样子了。对你所有的记忆除了那双白球鞋,其他的全部一点一点地消失殆尽,就连那年你和张扬站在一起侧过身的样子也已经模糊,我开始怀疑,你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你难以想象这种感觉有多惶恐,我害怕我坚持了这么久的一份感情原来只是臆想,我害怕你真的从未存在过。
李落说我是分离综合症过早地来临的表现。我们才大三,分离虽然还早,可是路尘却把更彻底地分离带到我面前,也许,李落说的是对的。
我在自己的惶恐里看清楚了一些事。人生终归就是这样的了,不断地向前走,不断地接受新事物,但是也不断地失去旧爱或者和旧爱告别,所有的人事物就像时间一样,一方面带来新的,一方面送走旧的。只是,我们总是觉得新的所得永远小于已经丢失的旧物。
我想到那天我在银幕上看见许然,我看见她的梦想在她的坚持和努力得到绽放,同时我也看见了当年她跟在我身后一蹦一跳的童年。有些事,有些人,就这样过去了,转过身才知道失之交臂的味道原来不是无奈,而是心痛。
所有人都只是嘴巴上的说客,他们都在告诉我生活就是这样,你豁达了,它就豁达了,可是说这话的人没有一个可以真正的豁达。
我想要好好地豁达一次,我更想永远豁达下去。
真想学着李落的语气一脸无畏地对这世界喊:去你的!去你们的!
宁,其实以前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敢说很多别人不敢说的话,但那是十岁左右的事了,之后是什么让我变得沉静,我不清楚了。有时候我以为是你的原因,因为你,我心里有了无法说的事,长此以往就开始变得沉默,总认为很多话放在心里才最安全。可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我终于知晓,原来是对太多人感情太深才让我沉默,因为语言总是不恰当,话语总是不能说出我想说的。
就像对路尘。我只是沉默地站在他身边,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安慰对他来说,多么苍白。
这一封信写的真长,这么多话原来无处诉说。
宁,你能想象吗?从93年至今,我每周给你写信,这习惯已经刻在骨子里无法更改,你能想象吗?我自己几乎都无法想象这是真的。
可是这真的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包括所有的生离死别。
我站在这里,一直站在这里,不知道如何转身,就连对路尘的爱也是如此,我望着他渐渐消失的方向,无法转身。
如果有一天,我学会了转身,我会遇见谁?
宁,我很想你。
零。”
季晓雯到底还是从宿舍里搬了出去。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小房子,说是一个人清静,有利于她看书备考。
季晓雯搬家的那天,我和李落还有崔莺莺都手忙脚乱地帮忙着。我们把季晓雯的行李从楼上拿到楼下,一趟一趟地跑,总是问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季晓雯几乎面无表情,一直站在楼下看着她的行李,抱着双肩看我们三个上上下下地跑来跑去。
最后一点东西拿完的时候,李落对季晓雯吼着:“你还有没有良心啊?明明是你搬家,可是最悠闲的也是你,你当我们是你的包身工啊?”
季晓雯把东西往车上放,不理李落。
然后我们三个就站在那里,不说话,也没有离开,就看着季晓雯这样把她的东西放到车上。
最后一样东西放好之后,季晓雯没有立即转过身来,她像是在检查到底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又好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转过身来。
就在这一刻,我忽然哭了。
最近变得容易流泪,以前说什么都仰着脑袋打掉了牙也往肚子里咽的唐零终于长成了心思柔软的姑娘,眼泪就是这柔软的代价,它总是不由分说地来。
接着李落和崔莺莺也都哭了。
季晓雯终于转过身来,我看见了她满眼的眼泪。
我们四个人站在宿舍楼下,看着彼此的眼泪,就像看到最初我们从四面八方赶到那个小小的宿舍里来的情景和缘分,可是今天,这缘分尽了,并且总有一天,这缘分会尽的更彻底。
最后我们四个人抱在一起颤抖着流泪。只有眼泪,没有一句话。
这眼泪留不住季晓雯,她还是走了。季晓雯走的时候对我们说:“晚上都在宿舍等我!”
虽然谁也没答应季晓雯,但是那个晚上谁也没有出去,都假装在宿舍做着自己的事,其实都在等季晓雯。
我们彼此心知肚明,却又都不点破。
天黑的时候,季晓雯来了。
季晓雯一进门就冲我们神神秘秘地笑,然后把手上的一箱东西放在了地上。我听见了瓶子互相碰撞的声音。
“啤酒!我请大家,还有点下酒菜,赶紧,桌子摆上!我们走住一起这么久了,还没一起喝过酒吧?今晚一醉方休!”季晓雯说话的时候神情很兴奋。
于是,我们也跟着兴奋起来。
崔莺莺看着地上十二瓶啤酒,张着大嘴巴说:“天啦,阿拉还从没喝过酒呢!今晚我们要把这么多都喝完?”
“那是!等下叫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东北娘儿们!”李落拍着胸脯炫耀她的酒量。
结果,那天晚上,李落是第一个倒下的。
李落从厕所吐完出来的时候还结结巴巴地对我们说:“冬……冬天,喝嘛玩意儿……玩意儿啤酒?来一口,一口一碗地闷,那个二锅头,那才叫舒啊服!”
我们大伙估算了一下,李落顶多喝了一瓶的量,没想到舌头就不听使唤了。
我虽说还没有晕头转向,但是明显兴奋起来了,不住地想说话。
我对她们说:“毕业以后,谁要是敢不记得我,我天天做鬼钻她梦里头去!还有,谁要是在我前头结婚,谁就不是好姐妹!”
“哎哎哎,凭什么啊?你要是一辈子不结婚,我们还得等你一辈子不成?”崔莺莺立马不同意我的话。
“你们不能就扔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啊,你们得陪我啊!”我提着酒瓶对她们说。
这已经是下半场的情景了,我们已经不往杯子里倒酒了,直接提着酒瓶往肚子里倒。
“好!”李落在一旁忽然甩手就是这么一个字,惹得大家哈哈地笑。
季晓雯拿着个酒瓶过来跟我的瓶子碰了一下,说:“一言为定!我们都陪你!”
“别我们啊,我还没同意呢!”崔莺莺在一旁说。
“不仗义!我算是看出来了,就你一个不仗义!崔莺莺!你听好了!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一定早早儿地就把自己给嫁出去!我唐零说话算数!姐妹们看见了没?我今天算是领会了我生存的意义了,我的伟大意义就在于用自己的仗义衬托崔莺莺的小气和狭隘!”我豪爽地说完还大笑几声然后喝了几口酒。
崔莺莺从桌子对面晃悠晃悠地到了我面前,搂着我,小声说:“唐零,你这样的,以后嫁人太难了,请宽恕我多为自己考虑的自私的心情吧!”
“我凭什么嫁人难?”我问崔莺莺。
崔莺莺看了看季晓雯和李落,意思是寻求声援,没想到季晓雯和李落竟然异口同声地说:“难!”
崔莺莺一副你看吧就是这样的神情,松开了我,继续喝她的酒去了。
就在崔莺莺跟我说了这句话之后,我就醉了。
醉了之后的我还记得季晓雯一翻慷慨就义般的演说。她挥着酒瓶,像是指点江山一样豪迈。她说,姐妹们,我们的前途一片光明,我们的未来一定精彩,我们的人生已经注定了幸福,而且,我们也注定了会各奔东西。但是,我们相聚就是为了各奔东西的,各奔东西是个好东西,这事会让大家变得比现在更加亲密。
季晓雯的那段演说太长了,模模糊糊的最清楚的只有最后一句,她把手里的酒瓶举得高高的,她说:“让爱情还有张扬见鬼去吧!”
这件事的最严重后果就是第二天我们四个人无一例外地感冒了,在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夜,只是感冒都便宜我们了。
我们集体去医院拿药的时候,李落一直在取笑我们。按照李落的说法,等到我们都醉倒之后,她就彻底清醒了,所以她清楚地听见了我们每个人醉酒后说的话。
我不信她的话,如果她清醒了那她为什么不到床上去睡?
但是李落表示这完全是为了陪我们,为了让我们最后一次集体活动显得完整。
李落还说,我后来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那名字似乎是宁。崔莺莺一直在说她要嫁给谁谁。至于季晓雯,她一刻不停地在骂张扬。
李落这么说完,我就信了她后来真的是清醒的了。
季晓雯的离开使得宿舍这个集体变得零散且没有生气。我常常躺在床上看着季晓雯的床铺发呆,我常常想起最初我们都躺在我们的床铺上听着广播开着卧谈会的情景,我常常恍惚地看见季晓雯的微笑和执拗。那些过去只能用常常来回忆了。
路尘的草原之行被迫提前了。
那几天我正在准备最后一门考试。某天早上在张扬的电话里醒来,他急切地叫我赶快去医院,说路尘已经昏迷了整整一夜了。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看见了路尘的父母,他们应该是连夜就赶过来了。分明头天晚上路尘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没想到我们刚一分开的时候他就陷入了昏迷状态,张扬一直到早上才告诉我。
路尘的妈妈在走廊里抹着眼泪,口口声声地说这次一定要把路尘带回家了。
我走过去的时候,路尘的妈妈和爸爸都看着我,眼睛里是更大的痛苦。我瞬间明白了他们的心情,他们知道我和路尘的关系,他们在为我们担心,担心这场离别对我的伤害,更遗憾路尘没有与我在一起的机会。
我跟他们打了招呼之后进去看路尘。
路尘仍旧在昏迷,但是他的神情看起来安详的很。
张扬也在,坐在路尘身边一声不吭。
我也坐在了路尘身边,不说话。
我们都明白,这样的时候会越来越多,而渐渐,就是路尘离开我们的时候了。
路尘能撑这么久,已经是奇迹了。按照医生的说法,路尘的离开应该是两个月前。我忽然想到路尘的遗憾,他说要去草原,是不是因为这个遗憾让他坚持到现在?
“路尘,等你醒了,我们就去草原吧!”我对睡着的路尘说。
路尘在下午醒来了,他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还活着吗?”
在场的所有人一下子都哭了。
“没事,我不是又醒了吗?”路尘小声安稳大家。
我对路尘说明天我们就出发去草原,路尘听了朝我微笑。
他说:“是该去了。”
路尘醒来之后一直强撑着和我们说话,可是我们都看得出来他很困,他好像睡不够一样,眼睛总是睁不开。
对路尘来说,睡觉,然后再醒来,已经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奢侈的事了。
我收拾东西对李落说我要陪路尘去草原的时候,李落惊讶地问:“我们试还没考完呢!”
“下学期我回来补考!”
路尘已经没有时间再等,我何必在意最后一门考试?在生命面前,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
李落没有再问,这种问题纠缠起来只能徒增伤悲。
我只是给班长请了个假,然后就和路尘的父母一起陪着路尘上了飞机。
先是飞机,然后是汽车,一路上很是颠簸,但是路尘的状态出奇的好,他一直在给我讲草原的故事。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为何路尘一直要去草原。
路尘原是蒙古人,在草原上长大,到了15岁的时候跟着妈妈离开了草原,然后有了现在的爸爸。而草原上有的不仅仅是他的少年时光,还有他亲生父亲和一个叫伊索的女孩。只是,他们都不在了。
路尘的爸爸在他十岁那年就去世了,路尘说也是死于脑瘤,跟他一样是恶性的,这也许是遗传。路尘说起他亲生父亲,一脸的骄傲,他说他直到死去都没有向痛苦妥协过,他喉咙里吼出来的歌声还是威震四方,他在马背上还是一如从前的威武。
路尘这么说的时候还扬手使劲甩了一下,说:“他扬起鞭子,就是这样的,那鞭子在空气中抽打的响声能传好几里路。他养的马能分辨的出他打鞭子的声响,那声音一响起,马儿就兴奋地往前奔去,成群的,像是奔赴战场,那气势,是我小时候所向往的。我一直希望有一天,我能接过爸爸手里的鞭子,像他一样赶那些马儿。可是谁能想到,我会从一个地地道道的蒙古人变成了地地道道的汉人,而且这么瘦弱,身上的味道也变了,我总是使劲擦去身上遗留的蒙古包里的味道。看见了吗?这就是你所认识的这么干净的我,这么干净是因为我试图擦去一样东西,这东西对我来说,其实无可替代,不可抹灭。”
那么伊索呢?
我很想问关于伊索那个女孩的故事,我看得出来,路尘有好几次都想说,却一直没有开口说。
越接近目的地,路尘就变得越兴奋,他的兴奋体现在他的眼睛里。他看着车窗外的世界,一点一点底辨别还有多少路程多少时间就可以到了。他一边给我介绍一边惊奇地感叹变样了。过去六年了,在路尘的记忆里,这六年仿佛从未到来过,我看的见他对于这草原的热爱。
这热爱更大的程度上是因为他的父亲和那个叫伊索的女孩。
路尘终于开口跟我说那个伊索女孩的时候是在一座坟茔前,路尘指着那座长满杂草的坟茔告诉我,那里躺着的是伊索。然后他又指着刚刚去看过的不远处他父亲的坟茔,说他们这么近,可以互相照顾。
路尘跪在了伊索的坟茔前,我弯下身扶着他。
路尘的父母站在很远的地方,没有过来。
“我曾经对伊索说,长大了要娶她。她听了这话,提起裙子就在我面前跳了起来。她不会说话,她只会跳舞和朝你微笑。她比我大一岁,但是却像个小妹妹一样整天跟在我身后。”路尘终于开始说伊索的故事。
路尘用手抚摸他身边的土地和干黄的野草,说:“这里还是一样这么冷,到了冬天草还是一样会枯,下雪的时候牲口还是一样无所适从。可是,伊索却不能还是一样的跳舞。你不知道她有多美。她那么微笑着看你的时候,你会想着,就算她要天上的星星你也要给她摘下来。你看见她站在你身旁,你会觉得你真的是能拿整个世界来换她的。她因为不能说话,没有读过书,她只会写五个汉字,没有人知道那五个汉字她是从哪里学的。在她离开后,她被子底下藏着的一个日记本被找了出来,上面页页都写着那五个字:要嫁给萨翰。萨翰是我原来的名字。”
说到这里,路尘停下来,看着我,说:“其实,我没有骗你,我确实有一个一直喜欢的女孩,我没有跟她说过,我唯一对她说过的话就是长大后娶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懂得我是喜欢她的。”
“她一定懂得!有你这样挂念她,她会安息的。”我安慰路尘说。
“我不是挂念她,我是恨自己,她是因我而死的。爸爸死后,我悲痛欲绝,夜里跑出来,跑到了一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地方。很多人出来找我,她也出来找我。她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和一只狼对峙。我当时恐惧的厉害,可是她就在狼看见我的几乎同一时刻找到了我。我们显然是跑不过狼的,她只犹豫了一下,竟然挑衅地和狼搏斗起来。我吓坏了,她和狼看起来都凶猛极了,她拿出身上的刀,恶狠狠地叫我闪开。我真的就闪开了。那场搏斗的画面一直在我脑海里,从没消失过。她最后割破了狼的喉咙,并且在狼身上刺了很多刀,可是等到狼倒下的时候,她也倒下了。我背着她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哭,可是我不知道要往哪里跑,我在黑夜里大声喊,我希望遇见来找我的人。她的血滴了一路,等到遇见来找我的人的时候,她已经因为失血过多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此时的路尘,在说起这样的事件的时候脸上已经不是悲伤,他的神情叫我看了伤心。我明白,他在为自己即将奔赴伊索而去感到安心,他知道在他即将去的地方有爸爸有伊索,他要去兑现他的承诺,他终于可以结束这长年累月地折磨他的悔恨。我也终于可以明白为什么路尘在面对自己人生的终结的时候竟能如此坦然。他心里有所归属有所期待,自然不害怕这人世的离别。
这个时候我没有心思去思考路尘到底是不是爱过我的,或者说那个萨翰是爱着伊索的,而路尘是爱着唐零的。这没有意义了,我现在可以相信人并不是只会爱一个人,因为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是爱宁多一点还是路尘多一点。
我也跪了下去,在路尘身边,抱着路尘。
路尘将头靠在我肩上,对我说:“我一直想跟你说伊索,我也一直想带你来给伊索看,我知道,伊索是希望我能幸福的。我想告诉她,你给了我她所希望的幸福。可是我一直没有勇气回来,直到我真的没有了时间,我才决心回来看她。”
“唐零。”路尘忽然转过身来抱紧我,“我舍不得你。”
这是路尘最后给我的话。如果不是因为到了最后的最后,也许,他连这句话都不愿意说。我其实多么希望他会给我写一封信,这样我就可以永久保留,直到墨迹模糊年华老去,我还是一样有个实在的东西在怀念路尘。
路尘那天说了那句话之后再度昏迷,第二天在医院里永远地离开了。
虽然这件事已经很早就在给我提示,给了我足够的时间来做心理准备,可是听见医生说节哀的那一刻我还是觉得不真实。我在医院里几乎流干了眼泪,却一直没有说一句话。路尘的妈妈几度昏厥,就算醒来也是两眼呆滞,她的眼泪早已流不出了。
我建议将路尘安葬在草原上,和他的爸爸还有伊索在一起。我想,虽然路尘没有说,但是他一直坚持到现在,在最后来这里和他们见面,这里就应该是他的归属地了。
路尘的妈妈同意了。
我在参加完路尘的简单的葬礼之后离开了那里。去的时候是我和路尘,回来的时候只有我一个。
“宁:这个寒假尤其让人烦躁。
路尘真的就这么离开了,我时常梦见他,他总是笑着的。自生病以来,路尘也总是笑着的,他没有留一点叫人觉得他是痛苦的证据。路尘这件事对我来说,不是打击,是遗憾,刻骨铭心的遗憾。
2005年了,一切都快的像是争着抢着去变老。已经12年过去了,你走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到我会就这么给你写12年的信。人生中的很多意外都是这样,很多东西不知不觉的就放弃了,很多东西不知不觉的就成了习惯。
爸妈劝我不要考研,他们说等我研究生毕业都已经是大龄女青年了,到时候找工作未必容易,而且还要成家,加上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好,从各个方面来看,考研都不是明智之举。
他们希望我毕业以后找份稳定的工作,最好还很轻松,然后再找个合适的男朋友,相处一两年之后结婚,我的人生就圆满了。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人生,就算我不考研,也许也不会有他们说的这样叫他们满意的轨迹。
妈妈跟我说起了许然。她那些关于许然的消息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不能全信。
她说许然现在是大明星了,还有个有钱的男朋友,以后再也不会回这个小地方来了,还听说现在都是到国外去拍电影电视,很风光。
我跟许然的联系仅限于上次的卡片。我偶尔会从报纸上的娱乐版块看见许然的照片,关于她的照片和报道很少有,偶尔有也都是很小的板块,内容大多是某某电视剧选角的事。许然目前应该还不是很红的阶段,她才刚刚开始。至于她有了男朋友,我不是很相信,我总觉得,她应该是会等于箫回来的。于箫应该会回来吧!
不管怎样,希望她一切顺利。
宁,你有没有发现?我这两年给你写的信有种日记的味道,这信不像是专门写给你的,更像是写给我自己的。
这样的问话很傻,因为你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现。
如果我不考研,如果我不能出国,如果你不回来,我们真的永不能再见了。
能再见,不能再见,这样的问题已经纠缠了我这么多年,现在再这样想的时候已经觉得不那么叫人悲伤了。
只是希望你一切都好。
张扬昨天给我打电话,约我一起去看看付媛媛。这件事真是叫我吃惊,张扬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付媛媛,这么久过去了,他忽然要去看她,我总是觉得这中间应该有什么秘密。
每个人都有秘密,如果一个一个地去深究,真是有太多的故事了。
对了,你是怎么过春节的?国外一定没有家里这样有年味,会想家吗?
我又在问无聊的问题了,不说了,新年快乐!
零。”
跟张扬在寒假结束之前去了付媛媛家。
在去的路上,张扬拎着一大包东西,一直忐忑地问我他去合适不合适。我说,怎么会不合适?
确实没有什么不合适的,虽然我一直想问张扬为何会想到要去看付媛媛,但是我怕这么一问,他更觉得不合适了。付媛媛应该是很希望能看到张扬吧!假如她看到现在的张扬更甚当年的风度,会不会依然很心动?
到付媛媛家的时候,一切都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
付媛媛的一个朋友帮忙开的门,付媛媛坐在沙发上,手里抱着吉他,正和坐在她旁边的四五个朋友谈笑风生。他们应该在谈音乐,其中有三个人手上都拿着吉他。
付媛媛见我和张扬来了,先是一愣,然后把身边的人推了过去,用手拍着身边的座位,开心的叫我:“怎么会是你吗?唐零,赶紧过来坐坐,好多年没见了。”
我坐过去,用手拨弄了一下付媛媛的吉他弦,说:“真是好多年没见了,你现在这个样子,跟上学的时候一个样。”
张扬站在门边,一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模样。
“张扬你愣着干嘛?哪里有位置你自己看着坐下呗!我今天来的朋友比较多,我们过两天有个街头表演,大家这才来商量着。真是巧。”付媛媛笑眯眯地招呼张扬。
张扬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样子很傻地冲付媛媛笑。
“看到你这样真好!”我由衷地对付媛媛说。
“是吧!我自己也觉得挺好的!大伙都说要把我打造成女版的郑智化,人家拄双拐唱歌,咱也拄双拐唱歌,而且咱还弹着吉他拄着双拐唱歌,咱唱在那星光下做梦的少女!”付媛媛说完跟她的那些音乐朋友哈哈地笑着。这话听着有几分自嘲的意味,但是也有乐观和豁达。
无论如何,看见她能这样开心,我心安了。
“你怎么这么傻啊?看见我没话说啊?你以前不是挺能说的吗?嗨,大家伙都认识一下吧,张扬,以前我们高中时候风靡校园的才子!想当初,我还暗恋过,哈哈。赶紧趁机会八卦一下,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了!”付媛媛这么一喊,她的那些朋友忽然都安静了,很是尴尬地看着付媛媛。
倒是张扬,真的跟大家打起了招呼。
付媛媛奇怪地看着那些人,笑了,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张扬,你们怎么都被镇住了吗?都愣着干嘛?”
那些人好像忽然反应过来了,男的过去拍着张扬的肩膀称兄道弟,女的笑着跟张扬说话。都是寒暄的客套话,说不上几句,就又沉默了。
只有付媛媛一个人话多。
她上高中的时候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只有私底下,她才会多说两句。我看着付媛媛,难以想象可以抱着吉他会让她如此放的下,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放下了。
张扬和付媛媛一直没有说上什么话,一直到我们要离开的时候,付媛媛忽然叫了声张扬,然后笑着,满不在乎地说:“张扬,你看我现在,挺好的,你别再内疚了。你以后也不用来看我,因为我也不一定还会在这里。如果有一天我们在其他的某个地方遇见了,如果你还记得我,就跟我打声招呼,这样就挺好的了。”
张扬看着付媛媛,不再傻笑了,他忽然说:“很久没听你弹吉他了,给我和唐零弹一首吧!”
付媛媛很是大方地拿起吉他就弹,张口就唱了一句:“就这样失去了你,在茫茫的人海中……”
虽然我没有多问,但是有些事我已经听出来了。
从付媛媛家走出来的时候,我对张扬说:“原来付媛媛跳楼那件事,与你有关。你是不是因为这个一直内疚所以跟季晓雯分手?”
张扬不吭声,只默默地走。
“你打算怎么做?以后娶付媛媛?偿还她?还是怎样?”我在张扬身后追问着。
我不想付媛媛和张扬心里都有因为残缺和遗憾而生下的对生活的结。
张扬转身看我,说:“当初,付媛媛跟我说她喜欢我的时候,我不知道这件事对她很重要,那时候她正跟家里抗争,为了她自己的音乐梦想抗争着。她想从我这里得到一点勇气。可是,我拒绝了她,而且,很严厉。接着她就出事了。我一直安慰自己,告诉自己这和我无关,但是这样的安慰跟随了我这么多年,付媛媛这个人还有我对她的内疚也就这样跟随了我这么多年。我曾经有对季晓雯动心过,但是不深。我抓着季晓雯,以为她会救我从我自己的安慰里出来,可是我没能做到。我以为季晓雯的理智是我所需要的,其实不是。后来我又想也许我可以以后跟付媛媛在一起,负责她的一生,但是付媛媛根本不同意,她说她不需要我这种同情和补偿,她说她很好。这是我第一次来看她,之前只是给她写过信打过电话。所有的事,就是这样了。今天看见她这样,我终于放心了,她是真的可以很好的。”
张扬说完忽然加了一句:“原来,心里装个人,不管是什么样的感情,都是一件非常折磨人的事。唐零,你怎么受得了的?”
“咦?我东西忘记给付媛媛了,你在这等我,我回去送给她!”我说完转身就走了。
张扬还在我身后说:“你连面对都不敢!”
我想告诉他,我不是不敢面对,这种折磨的痛苦细说起来只会更痛苦。我已经习惯告诉自己这是一种幸福了,有一个人永远在心里,永远不会离去,这是一生很难得遇见的感情。不要跟我说折磨,既然已经存在,就不要一再提起了。
不过我确实有个东西忘记给付媛媛了。
以前跟付媛媛一起在楼顶谈吉他的时候经常听她说手指疼,有一次跟宿舍的人逛街,看见了这么个套在手指上弹古筝一样的金属指套就买了一副。当时确实是因为想到了付媛媛的手,只是没想到真的会有机会送给她。
还没到付媛媛家的时候遇见了付媛媛的那群朋友,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一脸无辜且无奈的表情。
“怎么你们也都走了?”我上前打招呼。
他们看了看我,说:“她把我们都赶出来了。你还要回去啊?别去了。对了,以后千万别叫那个张扬来看她了,平时都好好的,我们从来连张扬这两个字提都不提,结果今天来了个大活人!”
“怎么了?”我很奇怪,刚才付媛媛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一转身就是这样的境况了呢?
“她心里,过不去!”付媛媛的朋友说完摇摇头,走了。
他们走的时候还劝我不要去找付媛媛,但是我还是去了。
我站在付媛媛的门口,听见里面有东西砸落的声音,接着是付媛媛的哭声。我一下子没有了进去的勇气,既然她已经用尽力气在我们面前伪装的滴水不漏,我又何必拆穿她?也许她这样对张扬的成全才是她最想要的。
有些感情,别人是看不到的,就算别人看到了,也无法知晓那感情究竟有多深。付媛媛的感情,已经深到埋了自己。我真的很想进去,抱住付媛媛,对她说,还可以爱,这是最幸运的事。
但是我最后还是转身离开了。
付媛媛不会知道我知道她的秘密,我也不会让她知道我知道,我一样也不会让张扬知道。
张扬看见我回来问我:“送给她了?”
我回答:“送了,她很开心!”
05年过的出奇的快。
一切都波澜不惊循规蹈矩地进行着,只有赵小惠来看我这件事出乎意料。
我和赵小惠也是很久不联系了,虽然彼此都知道对方在哪里,可是似乎又都觉得没有联系的必要。所以,当赵小惠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惊讶万分。
“唐零,你一点都没变!”赵小惠一见到我就是这句话。
“嗯,大家都这么说,要是几十年后你们还这么说,我就是妖精了。不过,你可变了不少。”赵小惠确实变了不少,穿衣打扮都很成熟,不像个正在读书的学生。
“我跟你追求不同,你主要是靠自己的脑袋吃饭,我呢,就只能靠着脸蛋吃饭,不好好注意怎么行呢?”赵小惠说话之间还是以前的那副神态,只是她现在的自我感觉似乎比以前更加良好。不过,这就是赵小惠,嘴上眼角就是再刻薄,也没有坏心眼儿。
“对了,怎么会想到来看我?”
“想你了呗!”赵小惠甩着自己手里的包,笑着对我说。
“这么些年,就现在想到我了?就算想我了也不至于跑这么远到这里来看我。我的美丽有这么大?”
赵小惠笑笑,又跟我贫了几句,最后招认了。
“我真是走了狗屎运了,我妈妈跟她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同学联系上了,她同学是个女强人,为事业打拼了一辈子了,至今没有结婚,所以也没有孩子。她们以前关系可好了,这回久别重逢,别提多高兴了。你知道的,我这人就嘴巴甜,她一见到我,立马拍板认我做了干女儿!然后她顺手就送了我一个大礼!你猜猜是什么?嘿嘿,跑车一辆!我现在对她比对我亲妈还亲。她的公司总部在这里,她叫我过来玩几天,而且,还说要给我介绍个男朋友。”
赵小惠说的眉飞色舞的,说完了还对我感慨着她怎么投胎投的这么好。
我奚落她说:“原来真不是来看我的,是相亲来了。”
赵小惠纠正我说:“相亲是次要的嘛,主要就是来看看你!对了,你要是没什么事,你陪我去吧!”
我不懂为什么赵小惠会忽然心血来潮要我陪她去相亲,可能就是觉得好玩,我当时也觉得好玩,顺口就问了句:“跟谁相亲啊?别到时候人家看上了我,那你可怎么办啊?”
赵小惠吃惊地看着我,说:“唐零,我没看出来,你现在也会臭美了啊?跟谁相亲我还不知道呢,我干妈没说,就说一个挺好玩的派对,就是有钱人喜欢玩的那种。反正我也就是去玩玩。虽然我知道干妈介绍的家世一定不错,但是我的首要条件是要长的帅!”
可能是日子实在实在是太平静了,或者我也想出去透透气,跟赵小惠三两句地就把陪她去相亲的事给定下来了。
当天,赵小惠就陪我去买了派对穿的裙子和鞋子。赵小惠说要买来送给我,我拒绝了。我说这行头也不是专门为了她准备的,说不定以后我还真的要拿来给自己相亲用呢!
我那天确实还是打扮了一翻的,作为赵小惠的朋友,不能给她丢人。
我和赵小惠是坐着她干妈的车过去的。赵小惠的干妈看起来却是是个干练的能顶一片天的女人,但是看她对赵小惠的神情,又真是像一个母亲。我猜想,她一定渴望有个孩子,自己的孩子。
她为什么至今都没有结婚呢?难道真的是事业耽误了?这应该都是借口,女人天生都是为爱情而生的,事业心再重的女人,也会分一半心思出来供养爱情。她一定有故事。
我一路上一直在偷偷打量这个不一般的女人,她似乎有所察觉,头也没回地问我:“唐零,你在研究我?”
她猛然间直呼我的名字,并且语气和蔼,像是与我认识很久了。不过,这在生意场上打拼多年的人,大多都有这样的语气。
我没有回避,说:“有一点想要研究的意思,觉得您是个有故事的人。”
“人人都有故事,尤其是活到我这个年龄的女人,并且是单身女人,更有故事。但是故事大致相同,没有研究的必要。”她说话的时候威而不严,不但是个长者,也是一个智者。
后来我没有继续再跟她探讨这个问题,不过事后我从赵小惠那里得到过一些零散的介绍,我以为故事可能会有些不同,没想到竟然也是为了一个等了一辈子都没等到的男人。赵小惠说,她妈妈告诉过她,那个男人出国前说一定会回来娶这个女人,可是,这么多年,再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她还在等什么,又是什么让她坚持等下去。但是我仿佛看见自己许多年后的孤独寂寞,这会不会是我会走的路?
我很后悔那天会陪赵小惠去那个所谓的派对,去看她那个相亲的对象。
因为当那个人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赵小惠忽然很认真地对我说:“哦,对了,你不是还有事吗?要不,你先回学校吧!学校的事比较重要!”
因为站在我们面前的是李木子,是那个曾经叫赵小惠和众多女生着迷的阿木。
赵小惠就是这样一个直接而且自私的人,我了解她,所以不怪她。
阿木当时一身正装,头发和妆容都是精心整理过的。已经有两年没见阿木了,并且也没有他的消息,他像是有意从我的生活里不带痕迹地消失一样。我没想过再见到他的时候会在这样的场合。
不过,我也明白了阿木这些年都在做什么了,明白了他的责任和无奈。当我看见他用那种让人感觉亲近的微笑从很多人中间走过来,途中还礼貌地跟人打着看似模式化又很体贴的招呼的时候,我知道阿木为了他的责任把自己改变了。
阿木看见我,连一刻的惊讶都没有,只是微笑了一下,当做是打了招呼,然后对赵小惠说:“原来江总说的自己的宝贝干女儿就是你啊!”阿木说的江总就是赵小惠的干妈。
赵小惠在对阿木点头之后就对我说了叫我回校的那句话。
赵小惠的话叫我认识到了自己的多余,我懊恼自己来了这里,懊恼见到的人是阿木。
我顺着赵小惠的话说:“嗯,那么我先回去了,你们好好玩。”
我说完对阿木笑了一下,很勉强,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我送你!”阿木忽然拉了一下我的胳膊,但是马上又松开了,他的态度极其礼貌。
阿木对我说完这句话之后又对赵小惠说:“叫她一个人回去你也不会放心吧?稍等我一会,开车,送她回去很快的!”
赵小惠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阿木已经领着我走了。
坐在阿木的车上,我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说话,我不知道我想用语言掩饰什么。
“原来你一直在这座城市,怎么就从没跟我联系过呢?我们宿舍里的那帮家伙,动不动就会看着沉默的电话说很怀念你电话里的声音呢!这世界,真是疯了。谁会想到赵小惠相亲的对象竟然是你?还真的是你!世界太小了。我记得以前高中的时候,我们的化学老师,那个可爱的年纪轻轻就败顶的叔叔一样的老师,上课的时候总是慢条斯理地忽然喊一位同学起来回答问题,这个时候呢,那位同学要么是在睡觉,要么是在做其他的事,要么是在发呆,要么就是作业没做,那个老师就会说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你还记得他说的时候的神情吗?微微笑着,还带着点滑稽的委屈,真是太逗了,我一想起来他那个样子就想笑!”
其实我想说的不是这些,我想说,季晓雯搬出我们的宿舍了,我想说,李落在为张扬的事闷闷不乐,我想说,路尘,他离开了。
但是我说出来的都是微不足道的。
“唐零。”正在开车的阿木听够了我的唠叨,打断了我,“这世界其实是很现实的。学生时代懂的那些事,有很多都是假的。有一天你站在了真正社会的某个圈子里,你就会发现这里面的规则是残酷的。两年前我跟你告别,那是真的告别,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我现在的生活,已经不全是我的了。还有,我发现了很多更神奇的游戏,发现了努力去做一个会玩游戏的人其实是件就像探秘一样奇妙的事。你似乎,还没看清楚,或者还不能接受我的改变。这没关系,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你能用正常的心态看我,我们还是朋友。”
我没听懂阿木的话,至少在那样的时刻,我完全没懂。
我唯一懂的就是最后一句,他说我们还是朋友。
如果还想从他的这些虚实不定的话里听出来他是不是还爱我,那我就不是唐零了。这样的问题也没有了去判断的意义。我只知道,阿木变成了游鱼一样的人,他游走在他所处的圈子里,深谙游戏规则。他会过的很好。
虽然我还是有些怀念那个不善言辞的酷酷的阿木,那个以从不跟女人说话为原则的阿木,可是有些事的发生就是为了怀念的,被怀念,是它最好的意义。
阿木将我送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我说:“就到这里吧,你赶快回去吧,别让人家等太久。”
阿木从车里出来,站在车旁,双手插在口袋里,这依然是他以前喜欢的动作。他对我说:“你进去吧!我看着你走进去!”
“学校的治安你还不放心啊?”我笑着跟阿木开了句玩笑。
“看人离开是件很纠结的事情,这样的事,就让我来做吧。就算是我,最后为你做一件事吧!”阿木说完轻轻地半靠着车子,没有笑,略显木讷的神情让我恍惚以为这还是高中时候的阿木。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