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瘟疫
哀众芳之芜秽。
——《离骚》
不觉春尽夏至,昭和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从木易那里出来。这个与楚王最亲近的侍从,早在楚宫里修炼得如同一只老狐,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任昭和百般试探,总能不伤体面地巧妙避开。
婵媛迎过来为他更衣,柔声道:“良人切勿心急,木易那儿不行,我们便想其他办法。”说罢又轻叹一声道,“也怪我无能,那景颇夫人与南后是亲生姐妹,我娘家却无人说得上话。这令尹之位,恐怕他们要更多一酬胜算了。”
昭和亦轻叹一声,拍拍她的手说:“夫人不必如此,如今我们再寻可用之人。大王耳根软,只要能找人说上话,几次三番,便能有些作用。”
说罢昭和想了想,对婵媛说:“去把那金镶玉璧取来。”
婵媛微微一惊,“金镶玉璧?是昔日常平战胜,王后钦赐的玉璧?”
“是啊。”昭和微微皱眉,“眼下只有找子尚了,从他那里想想办法。子尚好财且眼毒,除了这价值连城的玉璧,还有什么能让他入眼?”
婵媛点头:“也好,这不过一只器物,比不得令尹之位。”
子尚府。侍从早被子尚遣下,昭和将一只漆盒放在几案上,轻轻一按那铜制莲舌,机括收缩,雕花盒盖缓缓打开,金镶玉璧赫然呈在子尚眼前。昭和果然没猜错,子尚一看到那玉璧便两眼熠熠,轻轻拿起就再舍不得放下,喃喃道:“如此好玉,当真令人开眼。”
昭和见他言语试探,便笑道:“尚大人喜欢便好,此璧正是献于大人的。”
“啊,这如何敢当,子尚不敢夺人所爱。”他说着,却没有要把璧放回盒内的意思,“这璧可是昭大人的心爱之物,当年太后所赐,我们素知让昭大人拿出示人都难得。”
“昭某一介武夫,放在我这里,岂不使玉璧蒙尘?送与大人,才是物得其主。大人收下,且当成人之美吧。”
子尚摩挲那美玉,轻轻一笑问道:“恕子尚直言,今日可是为令尹之位而来?”
昭和一怔,苦笑道:“尚大人爽利,确是如此。”
子尚把玉璧小心放回龛内,推到一边,缓缓道:“那大人可知,这世事或需直道而行,或需曲道而行?大人来找我,无非想让我去向大王进言,但大王耳根虽软,亦有自己的判断,耳边风吹得多了,逆反厌烦也未可知。”
昭和见状,知道子尚已有主意,便诚恳问道:“老夫明白,但请大人指教,如何曲道而行?”
子尚手蘸残茶,在案上画出一个三角。
“天下皆知,王族三姓,朝堂之上,一半重臣都出自屈、景、昭三家,大王心里亦有天平。”他指点最上面的一个点道,“屈家无意令尹之位,当做此点,下面两个点分别是你昭家和景家。昭大人在朝堂多年,自然知道凡想成事,必须得到大多数朝臣支持,若屈家这个点倾向于你,那么……”
昭和一介老政客,如何会不明白,却摇头苦笑道:“老夫何曾不想,但那屈伯庸心高气傲,恐不愿涉我两家之争。”
子尚笑道:“这个其实容易,不涉两家之争,是因为两家尚无关联。”
昭和一怔,抬头看向子尚。
“我素知令爱年已二八,天赋异禀,琴艺过人。屈家二公子亦是青年才俊,已封为权县县尹。”
昭和当下明白,顿了一顿,对子尚深深一揖:“谢过王叔。”
云梦泽边,群莺飞舞,嬉戏的小童陆续被傅姆唤回家中,昭碧霞看日头寸寸下落,夕阳映上她的茜色裙裾,散成一片橙红。
忽然有人轻唤一声:“碧霞。”她一喜,转身嗔道:“仓云哥,你如何又来迟了!”
仓云刚欲开口,昭碧霞就拉住他道:“云哥快过来,夕阳正好看。”
“好。”仓云微微一苦笑,随她走到泽边,拣一处草滩坐下。
霞光万道,满江潋滟,远山已成墨色,昭碧霞轻倚在仓云肩上道:“果然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此情此景,再高明的画师也难复制。”
仓云沉默了一阵,轻轻推开昭碧霞:“霞妹,你看到的是霞光潋滟,美不可言,我看的却是残阳如血,落日孤烟。”
“云哥?如何说这些?”昭碧霞一惊,慌忙问道,“可是家父又对你说了什么?”
仓云并不答,只指着对岸颓然问她:“你可去过那边?”
“不曾。”昭碧霞望去,是模糊的星星点点的烟火。
“那边亦是楚国地界,却与郢都天壤之别。那是市井陋室,鱼龙混杂,窝棚遍地,到处是战弃的老兵、乞丐、酒鬼、赌徒。”仓云轻叹一声,“霞妹可知,那却是仓云出生之地。”
昭碧霞心中一痛,又挽住仓云的手臂轻声道:“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云哥已凭才情做了父亲的门客,又何必耽于过去?”
“一水之隔,我却用了十年来到对岸。但只用别人一指之力,就可以让我回到那草棚。”仓云一笑,自嘲道。
“云哥,告诉我,父亲对你说了什么?!”昭碧霞抓过他愤然道。
“我一介小小门客,昭和大人怎会告诉我,”仓云惨笑,“也正巧我路过听到,大人想将你许给屈大司马之子屈原。”
“怎么可能?!”昭碧霞大惊失色。
“大人此时正与景家争令尹之位,如果屈昭联姻,胜算自然更大。”
昭碧霞只觉得一股血气涌上心头,她居然被父亲用以权力交易。稍稍镇定心神,她直视仓云正色道:“云哥你且放心,我的事自由我做主。”说罢拂袖而去。
仓云笑笑,独在水边坐着,一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
婵媛见女儿冲进来,面有愠色,早已猜到八九分。她并非不知女儿心仪仓云,只是她直觉就不喜欢这个年轻门客,不是因为他出身寒门,而是因为他带着一种让人不安的气息、一种隐隐的戾气,这当然是阅历丰富的人才能看到。昭碧霞垂髫之年开始练琴,十几年来她见过的,不过是华辞美乐的世界。和屈家联姻,一则昭和可借力,二则屈家家境殷实,家风清肃,女儿真嫁过去,也令人安心。
“娘,请告诉爹,我不可能和屈原定亲!”昭碧霞正颜厉色,一字一句道。
婵媛一怔,只柔声道:“家庖做了你爱吃的蜜饵,快过来。”昭碧霞心下一软,仍扭头过去不看母亲。
婵媛拉她过来。昭碧霞推了几次,最后只好在母亲身边坐下。
“碧霞,若这次说的是旁人,娘断然不会答应,但屈原是名门子弟,才情过人,其父屈伯庸亦是为人磊落……”
“娘,这不过因为他是屈家公子吧。”昭碧霞打断母亲,冷冷道,“谢谢您和爹从小教我不曲意逢迎,这次我便用到了,我不嫁,不会嫁。”
“碧霞,不完全是你想的这样。”婵媛有几分无奈,她无法完全撇清两家联姻的目的,“你长大了,总归要嫁人,屈原恰是个好选择。”
听到屈原的名字,昭碧霞“嚯”地站起来:“别用为我好的名义实现你们阴暗的交易!”
“你!”婵媛气急,却不知如何反驳。
“别说他是大司马的公子,他就是一国之君,我亦不嫁!”昭碧霞厉声吼道,夺门而出。
昭和从内室出来,看婵媛拭泪,摇头缓缓道:“别担心,仓云那里我会安排。我真正担心的,倒是屈家的态度,若他们不同意,我们还要另想办法。”
婵媛心下复杂,对子女的态度,男人多不像女人,他们的爱会权衡,为了自己的宗室强大,有时看起来很无情。
然而此时,屈原浑然不知这里发生的一切,更不知自己正陷入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这天卢乙生辰,莫愁一早起来,梳洗整齐,就去细细烹了鱼汤,备好几样苴菜,又把盛酒的陶盏一一洗净,她突然发现自己在吟歌,脸颊一红。这时正好卢茂打鱼归来,大汗淋漓,莫愁递上绢帕道:“爹,快歇歇。”
卢茂看莫愁心情甚好,边擦脸边笑道:“今年入暑却比往年都热。鱼群上浮,我打了极多鱼,晚些去卖了给乙儿换个礼物。”说罢看到那一桌食物,不禁问道,“乙儿呢?往年生辰他可早起了。”
“我去叫他。”莫愁笑道,心中却想,再晚一会儿也好啊,有人还没有来,若是乙儿起来便叫着吃饭,当着爹的面怎么好意思拦他。
莫愁走进内室,看卢乙在榻上轻轻翻动,就嗔道:“还不起床,鱼汤都做好了。”待走近看,却发现卢乙脸颊赤红,一摸额头,烫得惊人。
“乙儿,你怎么了?”莫愁惊道。突然发现他的手正在拼命挠身上,掀开内褂一看,竟满是红点白尖的疹子,再一看腿上、脚上,也已经遍布,一片片被抓破的地方流出脓血。莫愁略懂医术,却是从未见过这种病症,一时慌张无措,只拼命摇晃卢乙道:“乙儿,醒醒!醒醒!”
卢茂闻声进来,亦是惊惧无措,转身奔去找郎中。
屈原今日原是兴致极高,拿着木枪,到卢茂家就喊:“乙儿!快出来!”不想一位郎中神色惶恐掩袖而出,屈原一怔,赶紧奔进房中。
“莫愁,乙儿怎么了?”看莫愁趴在卢乙榻边哭成泪人,屈原心里一紧。
“郎中说是瘟疫……”莫愁泣不成声。
“瘟疫?”屈原大吃一惊。
瘟疫猛如虎,昔日西蜀曾遭疠气,缓者朝发夕死,重者顷刻而亡,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举国恐慌。正在这时,只听门外一阵乱步,师甲冲进来说:“终于找到您了,大人,出大事了!”
屈原一震,道:“何事如此惊慌?”
“昨晚开始,陆续有百姓染怪病,已死十余人,病患百余,还在增加。”师甲颤道,“百姓十分恐慌,自古十疫九乱,权县怕是难逃此劫啊!”
屈原一把握住莫愁的手说:“别怕,我必要救乙儿!”转身又抓住师甲催促道,“快带我去看看!”
他们赶到的时候,尸体已被抬到野外,暑热加剧了腐坏,便有蝇虫嗡嗡纷扰,一排男女老少跪地而泣。屈原略作安抚,就与师甲一一去看那些尸具。不想掀开草席,屈原惊得险些作呕,那死者全身溃烂,大小脓包尽在淌血,再看几具,亦是这样。屈原心中巨震,这和卢乙的症状一样,看来,确是瘟疫开始蔓延。
屈原带师甲即刻赶回县署,两人一路商议如何隔离疫区、安葬死者,因经验尚缺,欲再找几人细致商议。
他却不知,此时刘歪嘴和程虎的家丁正不遗余力地满城奔走相告:沛罗江边有巫师行巫术,为权县祛除病怪。不多时,江边已聚集起众多权县百姓。
刘歪嘴和程虎一使眼色,两人站上一处高台。程虎肃颜高声道:“近来瘟疫肆虐,刘兄与我心系百姓安危,特意请大巫云中先生的弟子云影来一看究竟。”说着便有一位年轻巫师出来,站到人群中心。
自古蜀重仙,巴重鬼,楚重巫,楚人奉多神,笃信预言、巫术、法术有神力,不论婚丧嫁娶、女人生产、粟米丰收,都要请巫术跳不同祭舞,祈各自神灵护佑。
云中先生是众人敬重的大巫,此人若真是他弟子,也必不凡。
那云影以面具遮脸,只露双目,着一身略宽的赤色祭服,眼神肃杀。众人皆后退一步,于是辟出一片空地。只见他霍地跳跃起来,腾空飞转,上下齐舞,手掌着地便画下一笔,几个轮回,地上渐成一幅八卦之图。众人皆已惊叹,见他又拿出三支蓍草,舞步不停,口中念念,倏地将蓍草扔起,连续三次,蓍草皆落于卦图之西方。
云影停住舞蹈,双掌合十,正色对刘歪嘴二人道:“以卦象言,自西边来到权县的人瘟神附身,带来疫灾。”
刘歪嘴忙问道:“先生可知是何人?”
云影摇头道:“不可说。”
刘歪嘴又问:“那先生有何法?”
云影道:“我只兆示,不行实事。此事说来却简单,只要找到此人,淋上鸡血驱出权县,瘟疫也随即解除。”
“先生再给我们一些启示可好?好叫我们尽早寻得此人!”人群中有人喊。
云影默然点头,突然口中念念,全身俯向卦图,双眼紧闭,全身颤抖似癫似狂,猛一抽搐停下,平下喘息道:“司命兆示,此人刚来权县数月,现住城东,气宇不凡。此为天机,我不可再说。”说罢一合手,拨开众人独自离开。
观者面面相觑,刘歪嘴和程虎振臂一呼:“我们当同心,找到此人驱出权县!”
百姓应者云集,一时人声鼎沸:“我们这便去城东!”
荆山下,云影已摘下面具,招远拿出一只沉甸甸的锦袋递给他道:“这钱够你去邻县做别的营生了。”那人接过锦袋,冷冷道:“谢过。”转身疾走。
权县几乎半数百姓,已浩浩荡荡往东边走去,一路议论纷纷,猜测不断。
“可是刚来的刘姓挑夫?”
“不对,他是北边井县来的。”
“那是城东蜜浆店掌柜?听说他是郢都来的,那正是权县的西边。”
“也不像,你忘了巫师说此人仪表堂堂、气宇不凡?”众人想起那掌柜油头凸肚,纷纷摇头。
一位持重的老者沉吟道:“咱们且仔细厘清,这人从郢都方向才来不久,气宇出众……”
百姓窃窃私语,有人低声道:“屈大人好像符合……”
众人一怔,将信将疑,也有人忍不住相互耳语。刘歪嘴迟疑道:“不能吧,屈大人可是为权县做了不少好事,我刘歪嘴都感激他。不过,说来也怪,屈大人没来之前,权县确实风平浪静。”
程虎也皱眉道:“我也断不愿此人是屈大人,但瘟神附身自己多难察觉,只怕这瘟神不祛,权县的灾祸还会更多。昔日周县亦是得罪瘟神,随后瘟疫蔓延,难以控制,周县尸横遍野,连野狗吃了尸体也染病而亡,不出数月,周县几成一座空城。”
“啊!”百姓纷纷惊叫。有人恐慌喊道:“将屈原逐出权县!”这人一喊,便有许多人跟着喊,更多摇摆不定的人,成为乌合之众。
“将屈原逐出权县!”前面的人振臂一呼,后面的人云集而吼,乌泱泱地停在县衙门口。
正是暑热之时,屈原在县署内亦一额细汗。他已翻阅过《神农百草》《灵枢》《素问》,楚俗自古信巫不信医,国内典籍亦少,他只看到“古人有云,旻天疾威,天笃降丧;瘨我饥馑,民卒流亡”“戎疾不殄,烈假不瑕”“天方荐瘥,丧乱弘多”,却未看到只言片语关于瘟疫治疗的记录。屈原心下越来越沉,这时他突然听到外面嘈杂,正欲起身去看,师甲冲进来叫道:“大人,外面已挤满了百姓,有人说瘟疫是您带来的,要将您逐出权县!”
“什么?”屈原霍地站起,“何以如此荒谬!我去看看!”
“大人,万万不可出去,若真是民众受蛊,一时群情激奋,大人必要考虑自身安危啊!”师甲一把拉住他道。
“躲不是办法,我难道终日不出去?”屈原轻轻推开师甲,大步而出。
屈原正色走到门口,见外面已是乌泱泱一片,阳角、朱耳正努力拦住企图涌入的人流,便吼一声道:“莫再挤,若伤到人,岂更不值?”
众人一见是他,俱静下片刻,随即有胆大的道:“屈大人,为了权县百姓,请离开权县!”这一声又是应者云集,众人振臂呼道:“离开权县!”
有人拿出早准备好的鸡血要冲过来,师甲大惊去护屈原,只见侧面忽然跳出一个人影挡在屈原前面嘶吼道:“住手!”
众人一惊,见这美貌女子张开双臂,杏眼怒睁。
“退后!”莫愁厉色吼道,“屈大人为权县做的益事你们如何不记得?如今听了谁人蛊惑,竟在这紧要关头要驱大人离境!”
屈原一惊,竟忘了此时正面对着气势汹涌来意不善的人群,只在莫愁身后感到一阵清新安宁,那大概是她的发香。乱风吹过,发梢轻轻拂在他脸上,那微小的酥痒竟完全强过眼前的嘈杂纷乱。忽有一个小竖童气喘吁吁地上来拉着莫愁耳语几句,莫愁连连点头。
屈原回过神,见师甲仍对着人群激动颤声道:“大人亦有隔绝疫区的布置安排,此前翻阅医书典籍片刻不休,大人埋头苦寻疫情源头和医治良方,你们却听信谣言聚众胡闹,情何以堪!”
人群渐渐安静,有人面露愧色,屈原缓步从莫愁身后出来,程虎见状急道:“屈大人,我们亦不想如此,但现在瘟疫已在全城蔓延,您再不走,恐怕所有权县百姓都难幸免啊!”
人群恢复骚动,屈原摆摆手道:“你说瘟疫因我而来,证据何在?”
屈原那眼神熠熠,像能穿透招远,他只支吾道:“全县百姓都见到,巫师亲口所言。”
“对,我们都看见了,巫师说的就是这方位,就是大人这般风度气质的人。”有百姓怯怯道。
屈原轻轻一笑:“我道是巫师指名道姓,原来你们不过猜测是我。可否请这巫师过来,当面对质?”
“他怕是来不了。”莫愁看着招远冷冷道,“家父刚刚托人问过云中大巫,大巫说他根本没有这个弟子。刚刚是谁将他请来,可否再请一次,问问他究竟是不是大巫高徒?”
人们都看向刘歪嘴和程虎,几人一时失语。屈原愠怒道:“我大楚地处南方,夏季湿热,蚊虫遍布,都可能是疾病之源。你们几人身为权贵,不去安抚民心寻求正路,反蛊惑民众前来闹事,居心何在!”
人群安静,屈原温言缓缓道:“权县遭疫,我亦和大家一样忧虑。我素知楚俗信巫不信医,既然疫情已至,我们即日速请大巫跳傩舞。同时我亦会力寻病疫来源和治愈良方,请各位给我几日。”
众人沉默,携鸡血那人将陶盏一歪,鸡血泻地。
刘歪嘴和程虎气急跺脚。屈原冷笑一声道:“各位乡亲,瘟疫可怕,更可怕的是有人利用瘟疫,激起全民恐慌。自古十疫九乱,遭瘟疫的地区本是民心不稳,若是再遭蛊惑,无力齐心抗病,那权县才真是万劫不复!”
刘歪嘴讽笑道:“屈大人此言,想是心中已有把握。那巫师虽不是云中之徒,也只是功力不及大巫而已,且大家都见他虽未指名道姓,却句句直指屈大人,我们不尽信,只信一二也未不可。屈大人要么给我们一个期限,若得良方,我便派人去追查那巫师来给大人请罪;若不得,大人还是提早为离开权县做准备可好?”
屈原淡淡一笑,并不看他,只向众人道:“三日,我将彻查病源;再三日,我必寻得解药!”众人纷纷点头,程虎厉声嚎道:“我们如何相信你?”
“我相信!”莫愁响亮的声音传来,坚定,不容置疑。
“屈大人到权县以来,咱们的生活是更好还是更糟?家中余粮是更多还是更少?街童叫声是更欢还是更悲?屈大人因减轻供尝得罪刘歪嘴几人,他们便伺机生事,要我说,这场瘟疫是他们带来的也未可知!”
刘歪嘴一听,跳起来就骂:“你血口喷人!”
屈原过来挡住莫愁,对着刘歪嘴道:“噤声!我们目前紧要的是查出病源,找到良药。百姓眼睛雪亮,即使一时受蛊,不用多时自会明了。”
民众已不再是群情激奋一触即发的状态,都各自松懈下来,屈原又找医师出来为大家说些疫期注意之事,民众当下便都四散而去。
莫愁正要走,屈原一把拉住她轻轻道:“刚才那一声‘我相信’,却是给了我百倍的力气。”
莫愁低头不语,再抬头已泪流满面:“你不要怪众人。当我看到乙儿命悬一线,听说是有瘟神带来疫病,我亦恨不得将那人逐出千里万里。”
屈原心中一痛,他不知莫愁其实经历了怎样的挣扎。在那假巫师未被证实之前,她一度犹豫要不要跟随众人前去堵门讨伐,已经失去了蒙远,疫情不止,父亲亦是难以幸免,她不能承受再有至亲之人离她而去。幸而她冷静思索,发现这讨伐原是刘歪嘴与程虎挑唆而成,卢茂不知何时认识几名巫师,速速一打听,才知这根本是嫁祸于人的阴谋。
屈原和莫愁回来的时候,卢乙仍躺在床上。大暑之日,竟阵阵寒战,冷汗淋淋,他似乎连抓挠的力气都没有,脸色惨白,偶尔低声喊渴,只一息尚存。
屈原素日手不释卷,只记得医书所示脓包必要挤破,使毒血流出,于是让莫愁找出一根银针,烛火烤过之后,为卢乙挑破脓包。
每挑一次,卢乙都发出一阵虚弱的惨叫。那疥疮中的脓血渐渐变得黏稠,屈原几度狠下心挤,卢乙疼得几度昏迷过去,也还是不见成效。
听卢乙一声声气若游丝的惨叫,卢茂和莫愁只有别过头去,屈原额上亦是细密的汗珠。
许久,屈原轻叹一声,看着卢茂和莫愁摇摇头:“毒血很难挤出,我再另想办法。”
“乙儿他还能坚持多久?”莫愁垂泪问道。
屈原心中隐痛,握住卢乙手臂试他的脉象,已似雀鸟轻啄,确是垂死之象。屈原浑身一震,颓然道:“不大好。”
卢茂的眼泪奔涌而出,转身躲去内室。莫愁掩面夺门而出,青儿刚要追,屈原低声道:“你且照看卢乙,我去吧。”
沛罗江边,星光寥寥,屈原看着莫愁抱膝而泣,哀恸不已。她的背景看起来那么柔弱无力,屈原很想过去抱住她给她安慰,却在一瞬间感到一片虚无。他承认,刚刚卢乙的脉象让他惊恐,那轻得几乎难以捕捉的脉搏,每跳一下,都像他在竹简上用兔毛笔一点那么轻,像随时都会消失。他想象着莫愁的哀恸欲绝,想着曾经那个叫蒙远的人,他甚至有一瞬间怀疑起那个巫师的话,这是他带给她的厄运。不不,屈原镇定心神,轻轻走过去,在莫愁身边坐下。
谁也不说话。这样过了半晌,莫愁低声道:“这是幼时我和乙儿最爱的地方。”
是一片河滩,在夜色里依然见得花木葳蕤,沙石成趣。
“乙儿出生不久,娘就去世了,爹和娘感情很好,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颓废极了,都是我在照顾乙儿。那时候真累啊,自己心里悲伤,还要照顾一个刚刚足月的小孩和借酒浇愁的父亲。乙儿半夜哭闹的时候,我累极了,恨不得拿被帛捂死他。”莫愁苦笑,淡淡道,“然而刚刚我见他躺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下一个时辰就没了,我心痛得像刀绞一般,恨不得躺在那儿浑身溃烂的人是我。这个弟弟,我亏欠他的太多。”
是的,她没有说,母亲走后,幸好有卢乙,她心里才不至空落。她疼爱他,其实是她需要,她要那一片温情,能在心底温暖冰凉的夜幕。如今他却神智不清,奄奄一息,她只想一想,也如万箭穿心。
屈原第一次听她说起身世,心中唏嘘不已。沉默良久,屈原缓缓道:“莫愁,再让我试试。”
屈府亦是听说了权县瘟疫的消息。屈伯庸大惊,自古十疫九乱,屈原资历尚浅,若是处理不当,后果不堪设想。屈伯庸稍一思忖,便直奔兰台宫求见楚王。
“权县瘟疫,不谷自然有所耳闻。”楚王非但不惊,反而请屈伯庸落座,缓缓道,“大司马意欲如何?”
“老臣深恐灵均毫无经验,遇此大事,只怕乱了分寸。老臣愿亲赴权县,助灵均平此瘟疫。”
楚王早已猜到,只微微一笑道:“大司马为官多年,不谷且问你,与天斗,与人斗,孰易孰难?”
屈伯庸一怔:“这,各有难处,只是天绝人多爽利,人绝人多隐晦,殊途同归。”
楚王颔首道:“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灵均博闻强记,缺的却是砺炼。权后知轻重,度后知长短,这次灵均不论面对的是天是人,都是他自己要过的难关。”
看屈伯庸还欲开口,楚王只道:“不谷用他,即是相信他。”
屈伯庸微怔了一会儿,行礼而退。
屈原案上的竹简已经高高堆起,一灯如豆。师甲几次进来,见屈原皆是一个姿势,不曾动过。
行医最重要的是辨症,权县的几位医师皆辨症不出,屈原只好令人将医书全部搬来,一卷卷查看,有扁鹊的《禁方书》,有《黄帝内经》,有《上经》《下经》《揆度》等。春秋时期,各国已有职业医师,楚国的巫与医亦慢慢分离,各司其职。巫医分离之后,初期的阴、阳、风、雨、晦、明“六气”致病说,与扁鹊所言的五脏、肠胃、血脉、血气、阴阳等结合,为后世以脏腑经络气血为核心的中医奠定了基础。
不觉入夜,夏风微醺,权县依然笼罩在瘟疫的恐慌里。屈原只寻得数句:“藏于皮肤之内、肠胃之外,此营气之所舍也。”“外邪得以入而疟之,每伏藏于半表半里,入而与阴争则寒,出而与阳争则热。”皆似是而非,实不得要领。
竹简上的鸟篆变得模糊,屈原揉揉眼睛,见窗外已是月光弥漫。
边上有未曾动过的粟米菜羹,三更声传来,屈原不觉惊讶道:“竟已夜半。”方才觉得有些冷,就起身披件长衫到园中站一站。
南方夏夜,气息潮湿,屈原在园中怔怔站着,只听得声声虫鸣,头顶盈盈星光。他忽然觉得自己渺小,在这数百年浩如烟海的典籍面前,人生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他急切地渴望有所作为,渴望在那烟海之中留下一点光亮。
“大人,去休息吧。明日还有许多安排。”师甲的声音忽然响起。屈原一惊,回头见师甲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
“先生也没睡?”
“大人为治瘟疫不思饮食,我亦无法安心入眠,想到曾经因瘟疫肆虐而几近消失的村落,真是不得不为权县担忧。”师甲轻轻叹道。他实在不知这个一身清正的年轻人能否度过这场考验。这个年轻人有学识和勇气,但砺炼太少,还需要拥有处世的智慧、平衡各方势力的能力。如果能顺利度过这场劫难,则还有机会;若是不能,虽不至万劫不复,但亦会心余力绌。
“师甲,我刚翻阅数百卷医书,似有零星线索,但患病之人大多昏迷,我们只能观其表象,不知其里,因为难以辨症。”屈原轻叹口气,皱眉道。师甲却敏锐地看到这片刻之间屈原已不经意挠了几次手臂。他突然有种不好的直觉,心下一沉道:“大人可是手臂瘙痒?”
屈原一愣,看师甲惊恐的目光,忽然明白过来,卷起袖管一看,那莹白的手臂上已有一排红色疱疹。
“先生!”师甲叫道,一脸惊惧。
屈原一时心下复杂,但很快镇定心神笑道:“这样也好,只有亲自体会,才好辨症,只是师甲要离我远些。”
“我这应是初症。”屈原皱眉思索道,“还有恶寒、头痛。”
疱疹痒得难耐,屈原忍不住去挠,但一阵令人眩晕的刺痛传来,凝神一看,原是有一处被抓破。
屈原一点一点地回忆那些医书,企图把这些支离破碎的感受集中起来。他突然想到一卷,兴奋地冲师甲大喊:“我知道了!就是它!”
屈原冲进屋里,将案上那些书简略略翻阅,终于找出一卷《素问》,其中有言:“瘴气藏于皮肤之内、肠胃之外,此营气之所舍也。”
“瘴气!是瘴气!”
屈原这一喊,师甲更加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