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采药

九折臂而成医兮。

——《九章·惜诵》

让师甲闻之色变的瘴气,确实曾如洪水猛兽,是后世关于南方风土最持久、最恐怖的记载。“瘴”字本作“障”,意为横亘在北方人面前的障碍。对当时的北人来说,“南方,阳气之所积,暑湿居之,其人修形兑上,大口决眦,窍通于耳,血脉属焉,赤色主心,早壮而夭”。后世有贾谊被贬谪长沙,却是怀着必死的忧虑道:“贾生既以适居长沙,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

这自然也是早期中原对南方的误解,瘴气、巫术,使得南方成为一片卑湿鬼魅之地。其实瘴气不神秘,不过那时南方多是森林湿地,每逢暑热再遇动物腐尸,往往就产生不洁之气,楚国多山多水,尤其常见,只是古时消息闭塞,记载且少,因此多难辨症。

屈原确定是瘴气,已有几分底气,又连夜查出破瘴气之毒需青蒿煎水,于是曙色未明即向莫愁家赶去。

此时卢乙正是冷热交替,一会儿大汗淋漓,一会儿寒战不止,莫愁垂泪守在榻边。突然屈原从天而降道:“伯父,莫愁,我找到方法了!”

莫愁和卢茂惊得站起,齐齐看向屈原。

“是瘴气!”屈原眼神熠熠,“乙儿近日有没有接触死物?”

“还真有!”卢茂急急道,“前日后院无端出现一堆野兔尸体,是乙儿去清理的。”

“那便对了,瘴气由湿热天气的腐尸而生,病患多冷热交替,轻则头目昏沉、呕吐泄泻,重则神昏语谵、遍生疮疖。”

二人连连点头,又急急问:“可有方法医治?”

“唯有青蒿!但这草药生在山巅石缝中,朝生夕萎,因此药店无售。”

莫愁一听,立刻惊道:“给我图样,我上山去寻!”

“不,我认得青蒿,我去!”屈原也急道。

莫愁来不及多想,欲抓起屈原就要走,忽然,屈原宽袖露出的手臂上那一排红疹让她惊住。她抬起屈原的手臂呼道:“你也染了病?”片刻又喃喃道,“莫不是帮乙儿挤脓血染上的?”

“不碍事,只要尽快找到青蒿,便不怕的。”屈原抽回手臂笑道。

卢茂哽咽道:“大人……对不住你!”

“伯父且放心,现已辨清病症,只要找到青蒿,卢乙和我,还有所有权县百姓,都会得救!”

莫愁已默然备好藤筐,只对屈原道:“走吧。”

破晓之时,一片水蓝天光,两人渐向山深处探去。一路植物繁茂,脚下皆是碎石落叶,加之露水,竟是一步一滑。山势越来越陡,视野不清,只能一再小心。屈原对山路不熟,莫愁背藤筐,以镰刀开路,在前面引他,没到山腰,两人皆已气喘吁吁。加上屈原有瘴气在身,山风一吹,不禁一阵寒战,刚想靠住一棵树稍作喘息,不想脚下一滑,身子就溜了下去。莫愁飞身过去一把拽住他,却被惯性带得两人一起往山下滑。

只听身边无数碎石滚落,回头一看,身后不远是一处断崖。屈原惊出一身冷汗,索性闭眼叫道:“不想今日要与你同葬山谷!”

“噤声!”莫愁大斥道。她一手拽着屈原,一手用镰刀拼命划拨,正好见岩缝中生出一棵小树,便反转方向一刀掠过,镰刀稳稳地钩住树干。

有石子松动向山谷落去,竟无回响。屈原不敢再开口,莫愁却吼道:“去抓你上面的树干!”说着借镰刀之力将屈原用力一提,使他借势握住一株幼杉。“我松手啦!”莫愁喊道。屈原只好两手紧紧抓住那杉树,看莫愁凭镰刀之力,三两步便爬到了安全之处。

莫愁看他还挂在那里,想起他刚才那混话,嗤笑一声,便从腰间解下一根绳子将一端扔去。屈原领了绳子,慢慢松开杉树,亦挪到了安全之处。

“过来。”莫愁招手。屈原赶紧挪过去,见莫愁从地上扯起几根细藤扔给他:“木履太滑,将这个缠在履上。”

屈原还未完全从惊恐中回神,只怔怔道:“好!”

天色渐明,暑气上来,又有蚊蝇过来扰人。屈原恍然回神,急急对莫愁道:“快去找青蒿。”莫愁一笑,起身对屈原伸出手。

屈原一怔,他幻想过无数次和莫愁携手而行,却从未想过是这个场景,此时他惊魂未定,身染恶疾,污衫乱髻,狼狈不堪,她却向他伸过手来。不等他反应,莫愁一把将他抓起,一边嗔道:“真是啰唆!”一边牵起他就走,“不用多时就到了,我们要快。”

屈原心下一暖,便觉得那只手无比温暖坚定,就安心让她牵着,两人携手以藤蔓、树干为依,慢慢往上爬。

终于一片天光云阔,山风啸肃,四望唯烟云。

屈原拿出绢帛,对照那青蒿图例,细细查看石缝间的植物。青蒿好认,自古入药,后世亦被《本草纲目》收录:“青蒿,二月生苗,茎粗如指而肥软,茎叶色并深青。其叶微似茵陈,而面背俱青。其根白硬。七八月开细黄花颇香。结实大如麻子,中有细子。”不多时,两人便寻得小半筐。“青蒿药力强,这些足够制一批药。”屈原欣慰道。莫愁亦松下一口气道:“下山罢。”

“这路甚滑……”屈原喃喃道。莫愁斜睨他一眼,嗔道:“那镰刀给你?”屈原自讨没趣,讪笑一下。莫愁揶揄道:“放心,我走前面,你便是再滚落,也有我挡着。”

两人便一前一后地走。也许是天色大亮,路亦熟了,屈原心里不再紧张,一路抓着藤藤蔓蔓,看前面轻灵像仙子一样跃来跃去的莫愁。遍山浓重的绿,她一身白色细麻衣袍,窄窄的松柏色织带在腰间随意一系,许是嫌热,刚才散着的长发现在松松挽成一髻,真不知比楚宫里衣锦纹绣、环佩叮咚的贵族女子要动人多少呢。

不觉已到山腰一片平地,两人正欲稍作休息,却突然听见灌木中窸窸窣窣,声响异常,莫愁低声道:“莫不是什么野兽?”正这时,突然两道黑影跳出,两把长刀寒光凛凛。

屈原一凛,一把将莫愁推到身后道:“我来应付。”莫愁轻叹一声,厉声道:“听我的!”说罢又将他推到身后。

莫愁打量那两人,皆玄巾蒙面,杀气腾腾,竟不像是山贼一类,便一拱手道:“二位好汉,我们不过摘些草药路过此地,还请说明来意。若是取财,拿去便是。”说罢摸出一只钱袋朝一人扔去。不想那人根本不接,与同伙一对视,二人直煞煞地举刀冲过来。

莫愁惊叫道:“公子藏好!”便举起藤筐挡在前面。她本也有些功夫,左挡右躲应付了几刀,但不多时藤筐几被砍碎。莫愁见不是办法,瞅准时机将藤筐往那两人头上狠狠扣去,拖着屈原就跑。

“药——”屈原回头叫道。

“痴儿!只有活人才可以吃药!”莫愁斥道。两人一路狂奔,冲入一片丛林,回头一看,黑衣人也追了过来。

莫愁一把将屈原拖至一棵参天古树旁,急吼道:“快爬上去!”说罢用力一托,屈原借着力就攀了上去。“莫愁,我拉你上来!”屈原伸手探向莫愁,不想一黑衣人冲过来,举刀欲向屈原的手臂砍去。莫愁用力将屈原手臂一推,刀狠狠地砍在树上,黑衣人连拔几下竟没有拔出。这时另一人举刀冲莫愁冲来,眼看要到跟前,莫愁一闪,那人躲不及,连人带刀撞在树上,一时气闷。莫愁抽出镰刀朝他脖颈狠狠砍去,一道血光溅出,那人应声倒下。

屈原一见血光,本来头晕目眩,但看那另一人已将尖刀从树干中拔出,大喝一声:“来受死!”就朝莫愁冲去。莫愁转身见寒光逼到眼前,一时呆住,但听一声大喝,有身影从高处直扑过来。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回荡在山林中,叫得宿鸟惊飞。莫愁看着黑衣人在自己面前倒下,胸前冒着一截刀尖。

山林俱静,屈原呆呆地站着,看那人倒在地上,眼目未瞑,鲜血喷涌。

“我,杀人了。”他心里默念。

屈原见过死人,寿终正寝的、夭折的、意外的,不久前还见过很多具病殁的尸体,那些死人有的也面目狰狞,但他都只是心里一紧,不久就忘记了。

而地上躺着的两具尸体,一具死于他最心爱的女子之手,另一具……屈原举起自己的手,也许因为闪开得快,那手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如果这时闭上眼睛转身离开,是不是就和这一切没有关联了?

屈原站着,他难以相信自己刚刚亲手杀了一个人。看到他心爱的女子的性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他结束了一条性命。这是他从未想过会发生的事,他的美诗、美文,他想行的美政,和这尖刀鲜血都没有一丝关系。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直面鲜血,即使在很多年以后,屈原再想起此时此事,依然觉得天旋地转、神志恍惚。

他怔怔地,拿出那张画着青蒿的绢帛,轻轻地盖在那人脸上。那绢帛上还写着:“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那是他画完青蒿又随手抄的诗。

一阵山风吹来,早熟的叶子簌簌落下,那绢帛“哗”地被卷起,落在远处一丛灌木上。

屈原轻轻自嘲笑道:“是啊,什么德音孔昭、诗书礼乐,在刀尖之下只有你我。”

莫愁看到他终于开口,轻步过去握住他的手道:“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不过是一命换一命。”屈原抽出手道,又觉得自己荒诞。他一遍遍企图说服自己毫无争议的行为,但只能在理性上暂时接受。他那双已沾了鲜血的手,一时还不愿放在莫愁的手里。

“我们且去别处坐坐。”莫愁说着,牵着他的衣襟往一边走。事实上,她亦是想离这些尸体远一点儿。

两人并肩席地而坐。“这不是我第一次杀人,我曾带乙儿上山寻药,亦是遇见一个山贼,劫了我财物,还想……”莫愁缓缓地说道,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我就是死也不会容他在乙儿面前辱我。我找准时机,用大山石将他击倒,谁知他竟正好倒在一处尖石上,当时就没气了。”

“如果不是性命堪忧,谁愿意让自己的手沾这污血?”莫愁轻轻叹道,“那之后我常被噩梦折磨,但是有一天梦见娘和我说:‘你很勇敢,保护了自己和乙儿,娘为你骄傲。’不想伤人,便会被人伤,刚刚若不是你杀了那恶人,他便会杀了你我。灵均,你做得对,你为这世上除掉了一个恶人,而保护了两个不该被无辜杀害的人。”

屈原不语,良久才轻叹道:“我早知这不是我心中诗与美的世界,但没想到这恶意来得这样快,亦不想自己本能爆发之时亦有夺人性命之力。”说罢,不久又垂首道,“不碍事,让我沉静片刻即好。午时之前,我们还可回去采草药。”

莫愁颔首,只伴他坐着,不再说话。

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人神色阴鸷,恨恨道:“废物!难得有人报信,两个男人,竟被屈原和一个女人杀了!”说罢对身后的侍从一挥手喊了一声,“走!”

遥远的兰台宫。今日正是小子秦弥月。

此时宫内丝竹悦耳,舞姿翩翩,楚王于中正坐,太后、南后、郑袖与其他姬妾于殿前左侧列位,诸公子于右侧列位。

楚王斜睨一眼身旁空位,木易立即上前轻声道:“已去请了,小公子哭闹,嬴娘娘正在安抚,片刻即来。”

楚王颔首,南后温婉一笑:“做了母亲确实身不由己。”郑袖亦意味深长一笑道:“嬴妹妹如今恩宠正盛,今日便是不来,大王亦不会怪罪。”

楚王刚皱眉,却见虞娘扶着嬴盈进来,傅姆抱着孩子走在后面。

“臣妾携子秦见过大王,谢大王恩典。”嬴盈施礼道。

“免礼,且来不谷身边坐,叫不谷看看子秦。”楚王喜道。

嬴盈抱过子秦,与楚王同坐。那小儿似有灵性,见了楚王便停住哭闹,两只眼眸忽闪忽闪地看他父王。楚王喜极,连声道:“我儿子秦,当真灵气。”

太后与众姬俱凑来看,惊叹赞美声不绝于耳。子兰也要过来,却被郑袖用眼神喝止,南后看到,心中微微一怔。

楚王举杯对众人道:“今日子秦弥月,不谷心中欢喜,众人与不谷共饮一杯!”说罢一饮而尽。木易拍手,编钟声起,又一队楚女鱼贯列出,翘袖折腰且舞且吟: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此歌为《少司命》。楚国神灵中,大司命主管生死,少司命主管子嗣。女人怀孕生子,都要请少司命护佑。

子秦被众人逗弄一阵,已有些许不耐,大声号哭起来。嬴盈对傅姆笑道:“小儿累了!”楚王便说:“带子秦去休息吧。”傅姆便抱起小儿回江篱宫去。

酒宴继续,一时酒酣耳热,楚王拊掌,众姬随嬴盈起舞。郑袖穿过各色飞舞的宽袖绫带,看到对面的小乔对她轻轻颔首,郑袖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不想这亦被南后看在眼里。

不过片刻,傅姆惊惧的尖叫声响彻兰台。

“大王!不好了!不好了!”傅姆抱着那婴儿冲进来,跪倒在楚王面前。

嬴盈大惊失色,扑过去夺过孩子叫道:“秦儿怎么了?”

傅姆跪在地上浑身颤抖道:“奴婢欲为小公子更衣入睡。奴婢只转身片刻,回来时,竟有棉帛将小公子盖住,口鼻尽掩,待奴婢掀开时,小公子已经没了气息……”

嬴盈哭倒在地,楚王怒视傅姆,一字一句道:“失职当斩,拖出去!”

傅姆惊惧叫道:“大王饶命,与奴婢无关啊……”一声声直喊至声干气咽。嬴盈浑身一软,抱着已殁的小儿昏倒在地。

歌舞俱散,楚王劈手将一案酒馔掀翻,无人敢言。

楚王回宫,独坐案前。他虽知道后宫一向风云不断,女人为恩宠、位份钩心斗角,但只要不太难堪便也罢了,而今伤及子嗣,他不能忍受。

此时木易正垂首立在一边,楚王盯住他静色道:“依你看,子秦之事是意外,还是蓄谋?”

木易恭敬道:“老奴愚钝,只知道这时正值酷暑,即使是楚宫之内的幼子,也多穿袍服而眠,极少盖棉帛。”

楚王手指轻叩案几,亦自知当时处决那傅姆太冲动,然而木已成舟,楚王一皱眉道:“去查。”

“老奴已安排,依惯例,入殓前要由太医院验查。”木易垂首道。

楚王微微颔首,依然眉头紧锁,片刻后道:“诏子尚。”

不多时,子尚脱履进殿,楚王一抬手道:“坐。”子尚一掀衣裾跽坐在案前,楚王道:“王叔可知子秦之事?”

子尚黯然叹道:“刚刚知悉。如此意外当真令人痛惜,定要教宫中傅姆全部重新训诫,杜绝如此令人扼腕之痛事。”

楚王盯住子尚道:“王叔并不怀疑是有人恶意为之?”

子尚一怔,片刻后即缓缓道:“大王,嬴盈是大秦公主,子秦已夭,不论真相,对外都是无意为之才好啊。”

楚王心中轻叹,政治婚姻的掣肘正在于此,即使事关他爱的嬴姬,他也只能暗中清查。正值此时,木易神色惊慌地进来道:

“大王,嬴姬自缢了!”

楚王冲进江篱宫的时候,嬴盈已被几个女侍救了下来,此时她正蜷缩在榻上,虞娘垂泪,几个女侍在一边瑟瑟发抖。

“嬴姬!”楚王冲到榻边,捧起嬴盈的脸连声叫道。已是神情恍惚的嬴盈,竟像是不认识楚王,一把推开他道:“别过来,别想害我的孩子。”

虞娘泣道:“大王恕罪,嬴姬她救下来就已神志不清,谁也近身不得。”

此时南后亦到了,见状垂泪道:“嬴妹妹!”就再也说不出话,一直在楚王身边默然流泪。

不久木易来报,楚王有要事需先回宫,于是木易、子尚及南后留下,等待太医查验。

几人引医官到内室,木易道:“老医者,且来看小儿。”那医官来到子秦尸旁,掀开金麻布细细查看,微皱眉道:“傅姆说小儿是窒息而亡?”

“是午睡时棉帛掩了鼻息。”木易静色道。

老医者细看,随即从篾箱中拿出一根细银针施礼道:“小公子恕老夫失礼。”说罢便用那银针从小儿喉边轻轻刺入,停留片刻即抽出。几人见那银针慢慢由白转黑,皆大惊失色。

“子秦不是窒息而亡?”子尚皱眉问道。

“说不好。”老医者摇头道,“只能说不只因为窒息。”

“何人如此心狠手辣,对一个小婴儿下此毒手!”子尚叹道。

“我自会回禀大王。”木易缓缓道。

南后怔怔看着,心中却是狠狠一凛,冷冷道:“当真心狠手辣。”

子尚回府,刚刚更衣躺下,却见郑袖千娇百媚地踱过来。子尚一惊,四下看看问道:“你如何在这里?”郑袖在他身边坐下,娇声道:“我早来了,你怕什么!”

子尚搂过郑袖,瓮声笑道:“我怀里的可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你说我怕不怕?”

“噤声吧。”郑袖嗔道,“你今日去了哪里?”

“小子秦意外夭折,大王责令追查,我便也去看看。”子尚随意道,又凑近郑袖深深一嗅,“夫人今日用的什么香?”

郑袖直起身来,看向子尚直言道:“可查出什么结果?”

“不甚明朗。”子尚凑近郑袖耳边轻轻道,“夫人还想知道什么?”

“子秦可是为人所害?”郑袖问。

“这何须说,现在却要看,是一个凶手,还是两个。”

郑袖大惊失色,霍地站了起来:“两个?如何有两个凶手?”

子尚被她这一惊,从刚才那色迷心窍里醒过来,起身正色道:“你如何这般吃惊?”

郑袖掩去眼中异色,笑道:“可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受罪都是那个小崽子。”

子尚似乎明白过来,直直看向郑袖道:“其中有你?”

郑袖不看他,自语道:“是又如何?”

子尚大惊,指向郑袖斥道:“你如何这般大胆?大王追查下来,你还如何保得活路!”

郑袖轻轻一笑道:“后宫之事,你懂多少?你们男人以兵戈铁马争夺功名,我们女人不过以恩宠和子嗣争夺地位。那嬴盈分明是墙头之草,我几次三番给她暗示,她亦不肯效忠于我。上次南后借她那子秦差点儿害死我,这次我便借那子秦害死南后罢了。”

子尚一时难以回神,身边的郑袖仿佛变成一头妩媚的母兽,随时伺他以血盆大口。

“你说两个凶手是怎么回事?”郑袖抓过子尚问。

“就是除了你,可能还有另一个人。”子尚叹道。

郑袖轻蔑地一笑,又拎过子尚的耳朵轻声道:“咱俩可在一条船上,大王那边,你得替我好言几句。”说罢将子尚轻轻推倒在榻上。

昭和府。屈伯庸与昭和对坐博弈。

昭和清点完棋盘上的最后一颗棋子,缓缓一笑道:

“屈大人,一盘和棋。”

屈伯庸微微一惊,看那黑白棋子已整理干净,各归其位,拱拱手笑道:“昭大人棋艺高明,老夫回回都输,今日能和局,真是破了先例。”

“和自然好。国和则天下太平,家和则万事昌荣。”昭和缓缓道。随即令人收了棋盘,端上醴浆与酒具。

“屈大人,我心中有一桩美事,想与大人商议。屈昭两家世代为楚国大业尽股肱之力,素来和睦有加,若能更近一层,岂不更好?”

屈伯庸一怔,心领七分,仍问道:“昭大人何意?若是美事,老夫自当配合。”

昭和一笑道:“我素闻屈家二公子博闻强记,实乃栋梁之材,冒昧一问,灵均可曾婚配?”

屈伯庸摇首道:“不曾。”

“屈大人可曾见过昭家小女?”昭和饮一口醴浆,又一笑道。

屈伯庸一笑:“令爱琴艺天成,闻名遐迩,昭大人何愁夫婿?”

昭和开怀笑道:“小女不止琴艺,诗词歌赋亦无不通,不过正因如此,一般男子难入她眼。我对这独女,万千疼爱,近年来,也愈发想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屈伯庸摇摇头道:“唉,大人不知,灵均生性顽劣,不遵法理,我恐日后辜负令爱。”

“我看未必。八斗之才,桀骜何妨?灵均诗名天下,与霞儿正可琴瑟和谐!”

屈伯庸略一思忖,正色道:“我看亦好。只是灵均如今在权县,我亦要与荆妇商议。昭大人且等我音信。”

屈伯庸回到府上,天色已暗。柏惠过来为他更衣解发,轻问道:“今日昭大人找你可有要事?”

“嗯,他想让屈昭两家联姻。”

柏惠意外道:“和谁?”

“原儿!”

柏惠皱眉问道:“昭大人为何突发奇想?”

屈伯庸轻轻一叹道:“王族三户,屈景昭。他不过想联合屈家,以期争夺令尹之位时多一筹胜算。”

柏惠思忖片刻,沉吟道:“两家联姻倒不是坏事,我们本来也和昭家更亲近些。只是我担心,原儿未必配合,他自小便有主意,这等事怎会任人摆布。”

屈伯庸拍案道:“若是别家女子便罢了,昭碧霞是郢都第一琴师,才貌俱佳,这竖子还要多嫌,真是不知深浅!我看这门亲事可定,早些成亲,他还能收收性子!”

柏惠两边为难,从屈原长成一个少年以后,她就经常面临这种局面,谁也不肯让步。正无奈,只听门外传来一声高亢的“我回来了”,屈由大步流星而入,随意坐下,端起父亲的陶盏一饮而尽,又看向他俩问道:“说说,又遇到什么难事了?”

屈伯庸正色道:“昭家欲与屈家联姻。”屈由闻言笑道:“那昭碧霞看上我了?”

柏惠轻叹道:“是你还好了。”

“是我自然好,她看上的若是原弟,恐怕这昭家算盘要落空了。”屈由哈哈笑道。

“为何?”柏惠诧异道。屈由冲母亲诡秘一笑,低声道:“原弟喜欢的女人,可不是昭家闺秀这般。”说罢转身离去。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沛罗江边,昭碧霞与仓云临水而立,衣袂飘飘,一片残阳如血。

“爹今天去请了屈伯父来。”昭碧霞轻声道。

“我知道。”仓云冷冷道。

“云哥,我等了很久,想看到你至少有心去争取。”昭碧霞淡淡道。

仓云微微一怔,只轻叹一声,良久后道:“碧霞,你告诉我,我拿什么去争取?”

昭碧霞心下一沉,她并非不知道仓云确实出身寒门,凿壁偷光,苦读数年,才成为她父亲的门客。

先秦时养士之风盛行,诸侯王的贵族子弟皆门客众多。齐孟尝君、魏信陵君、赵平原君、楚春申君,为广聚人才,豢养上千门客。门客中勇力文武者俱备,主人一旦有事,士不外索,取于食客门下足矣。

门客根据才能分为三等,仓云不过是三等门客中区区一员。是的,他拿什么去向父亲争取?

仓云心下复杂,被昭和的女儿钟情自然是好事,他说不清自己对碧霞的感情几分真假。她天真、直接、坦率,她天生拥有一切,没有接受过这世界给她的恶意,他起初接受这份感情的时候还在犹豫,他出生在卑微低贱的草棚,为过略为体面的生活而受尽白眼。当这个姑娘不顾一切地爱上他要与他私定终身的时候,他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天人交战,她确实是让人心动的姑娘,然而他一文不名。面对这份感情,他只能站在原地。

“碧霞,我原来想,等我考取功名,有了官职,便去向昭大人提亲,现在看来,不知是不是来不及了。”仓云黯然道。

昭碧霞心里一痛,握住他的手道:“云哥,你有没有功名,我不在乎。我知道爹可能在乎,我其实想去和爹说,给你谋个官职,但爹为人清正,我想他会要他的女婿凭一己之力立于世。”

仓云听得眼中光彩一闪,但待她说完又重新黯淡下来。他知道,只要昭和轻轻一点,他立刻能比别人少熬数年。然而昭碧霞不得要领,也许是时机不到。仓云叹道:“只怕那时你已是屈夫人了。”

昭碧霞扶过他的肩,微微笑道:“云哥可是知妒了?这总比无情令我欣慰。你且放心,我断然不会同意的。”说罢从随身锦袋中取出一对玉佩,拿一只递给仓云,补充道,“我在宫中认识一名匠人,玉功极好,我正好有一块碧玉原石,就请他雕了一对玉佩,这只给你。”

那一只剔透的玉佩,上面刻着一个“霞”字,精美夺目。昭碧霞柔声道:“我这只是‘云’字。我们各自收好,愿不相负。”

仓云揽过昭碧霞的肩,共望江水。远山连绵一片,昭碧霞倚在他肩上,柔声笑道:“云哥,我总想在琴声之外,找到另一个知己,上天让你到了我身边。”

说罢轻声唱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歌声在风里散开,飘忽不定,仓云抚过昭碧霞的头发,给她以恰到好处的沉默。

此时,婵媛早已令人寻了几次昭碧霞,侍人回来皆面露难色,原来他们素知昭家小姐的脾气性情,此时只敢对婵媛低声道:“小姐和仓云仍在江边。”

昭和怒道:“一个不知名的门客,怎么打起我女儿的主意!明日便将他逐出昭府!”婵媛忙劝道:“不可鲁莽,你素知女儿的性情脾气,只可曲道而行啊!”

昭和愤道:“这么多年只知教她诗词琴画,却从未教她识人,老夫之过!”

婵媛一听,心中安定几分,只柔声道:“良人看他有异?”

“我自诩阅人无数,仓云这类人见得亦多,是我妄念,以为门客应广收其类,各有所用,才会招他入室。不过夫人放心,老夫心中有数,万不会使碧霞误入歧途。”昭和沉吟道,心中亦暗暗部署。

夜色深沉,星光之下,有人甜睡,有人难眠,少年人都不知道,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正在随意摆弄他们以为操于股掌之间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