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除恶
齐吴榜以击汰。
——《涉江》
清早的阳光缓缓上升,漫过兰台宫错落高耸的屋脊,微微弯曲的黑色陶瓦上亦有光彩。再过片刻,那光忽然有了重量,如丰沛的雨水般沿着暗纹雕饰的瓦槽倾泻下来,一道道细细的金色冲注进阴影,唤醒楚宫之内万般胜景。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多少高台毁于战火,便又有多少高台起于平川。人烟覆灭,唯有大地世代长存。
朱漆凤鸟廊柱,错落花苑流水,还有那尚未绽开的蓝色睡莲,一点点被晨光勾勒,在鸟雀欢鸣中,宫人们细碎紧凑的履声踏踏响起。
兰台花苑,草木葳蕤,木樨、白芷、蕙茝遍植其间,其色葱葱,其味馥郁。楚王跟着太后,看母亲笑意融融,玩赏那新送的奇异花草。
“这些花草在宫中确不常见。”太后轻声赞道。
“母后上回说看厌了宫中花草,儿臣便派人去民间搜罗,果然找到许多未见的奇异种类,想必母后喜欢,便令人从山中挖回。”楚王温言道,搀扶着太后,“可遂母后心意?”
“王儿用心,哀家岂有不满意之理?”太后微微一笑,停在一株薛荔前,拨开几条碧绿枝叶,见到青翠的果实。
“这薜荔已结果了?”楚王笑道,“还记得王后曾将薜荔制成冰粉,甚是爽口。”
“尚未修枝,现在结出的果子必不好。”太后轻轻一笑,当下便向侍女道,“取铜龙刀来。”楚王一怔,看太后将那薜荔果剪下弃去后,又信手修剪起枝枝叶叶,随即道:“这回好,枝叶疏紧有致,不致偏袒失衡。”
楚王察觉话中有异,便垂首道:“母后博闻,亦懂园艺。”
太后一笑,温言道:“听说屈、昭两家有意结为连理?”
楚王微微一怔道:“然。儿臣知悉此事,并深以为好,那两人一个好诗,一个擅琴,当真天造地设,琴瑟和谐。母后亦知此事?”
太后颔首,沉吟道:“我儿有心成人之美,但一个合格的君王,亦要考虑朝堂各方权衡。楚本三户,彼此制约,现在屈昭两家联姻,日后独大,将置你君王于何处?”
楚王一顿,微微皱眉道:“此时昭和与景颇在争令尹之位,儿臣亦知屈昭结合,不过是昭家想为令尹之位多一重筹码。我不偏袒昭和,但对这景颇,因他为人隐晦谋略太过,儿臣一直喜欢不起来。”
“这朝中谁做令尹,并无本质区别,不论是良马驯驽,抑或孤狼夜枭,只要能制衡各方力量,便能为大王所用。”太后不动声色地说完,就继续玩赏那花草。
正在此时,木易匆匆走来,行礼道:“大王,齐国送来的美女,已在宫外候了多时。”
当着母后,楚王不免有些尴尬,皱眉道:“齐国多事,来得如此快。”
太后一笑道:“哀家早听说了。据说腰只盈盈一握,齐王真是投其所好。不过后宫亦有一阵没入新人,嬴盈又未痊愈,大王先接了这女子也好。”
楚王略窘,此时又为令尹之事忧闷,便回道:“儿臣最近国事繁忙,这事还是日后再做安排吧。”又对木易道,“今日不见,且先安排她住进芙蓉宫。”
田姬与听桐由木易带到芙蓉宫门口,木易细细交代一些事项,见其他安排的奴婢还未到,便让两人先进去,自己再去察看。两人踱进这宫中,田姬心中暗叹楚国七百年历史,一座隐没在众多宫闱之中的芙蓉宫亦精细华美到如此无以复加的地步。听桐四处环顾,忍不住轻声叫道:“这雕梁画栋,竟比齐宫华丽许多。”说罢又奔向那主座叫道,“小姐日后就坐这里,我先试试。”
田姬冷冷看她一眼道:“那并不好坐,且也不是你能坐的。”原来这一路上听桐已按捺不住,事事要参与打听,并明里暗里提点她是苏秦派来的,叫田姬使唤她不得,田姬早已心生不满。
“丞相若在,看我坐坐应该也无妨吧。”听桐笑道。
“自然是,不过当下我们已到楚宫,我是楚宫娘娘,你是侍女,依楚宫律,你且试试是否可行?”田姬不动声色,静色道。
听桐心里一紧,悻悻下来道:“娘娘说得是,奴婢日后不敢造次。”
田姬笑道:“我们都是齐人,来到异国,更应同心。”
后来的几夜,听桐躺在榻上,辗转难眠,一是因为背井离乡水土不服,二是因为她既受田姬训斥,又无法背离田姬,并且田姬作为新人进宫,一向以好色名于天下的楚王竟未召见,真令她百思不得其解,亦不知日后事情如何发展,他们那大计又如何实施。
这些天难以安神的,自然不止听桐一个。郑袖知道自己已被楚王刻意冷落,此时又添新人,且那子秦之事亦像一把悬剑置于在她心头之上。郑袖每日都早早卸了凤鸟花枝发簪,换了常袍,然而倚在榻上,饮蜜汁闻安神香,她依然心烦意乱。
这夜见小乔回来,郑袖立即迎上去问:“大王今夜去的哪里?”
“江篱宫。”小乔微微惊惶。
“又是她!那嬴盈都快疯了,大王如何又去!”郑袖气急,险些一挥手打翻蜜汁。
“夫人息怒。依奴婢看,大王不过是怜她而已。嬴盈如今时而疯傻时而如常,我今天去探,见她虽年纪轻轻,竟已有几缕白发。大王爱色如命,嬴盈再这么下去,不用多久,必会彻底失宠。”小乔轻声道。
“白发?当真?”郑袖转怒为喜。
“奴婢亲眼所见。”小乔静色道。
郑袖大笑道:“嬴盈,这便怪不得我,都是你不肯忠心于我的报应。”
郑袖披头散发,艳则至艳,此时却有几分狰狞。小乔怯怯看向郑袖,又吞吞吐吐道:“不过,近日又来了新人,据说是齐国第一美女……”
“你说的可是田姬?她来楚宫,大君还一次未见,应该不足为虑。”郑袖笃笃道。不过转念想起自己当初亦是郑国第一美女,不用太多手段即能让楚王盛宠多年,便稍稍有些收敛道:
“确实也不可太过轻心,我择日先去会她一会。”
“她必不及夫人貌美。”小乔恭维道。
郑袖轻蔑一笑,深深叹道:“我今夜终可安睡一晚。”
江篱宫。帷帐低垂,烛火摇曳。
楚王俯身想亲吻嬴盈,却不料嬴盈背身翻去,冷冷道:“大王,恕臣妾今日乏了。”
楚王已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受此冷遇,他顿了一顿,终于怒道:“盈盈,我已用了最大的耐性!体恤你没了孩子,我愿为你补偿,你若重承恩宠,再有子嗣亦不是难事,你却连日冷脸,三番五次,视我君威何在?”
嬴盈听楚王竟以你我相称,以表心意,已微微心软,却忽然记起他对子秦不查不问之事,便又像抱了必死的决心,冷冷道:“再有子嗣?大王可再给我一个子秦吗?”
楚王终于难忍,愤然起身道:“事已至此,子秦夭亡,并不是你我情愿,你若一再不依不饶,我又能对你如何?”
嬴盈背身饮泣,一动不动。楚王突然发现,她素日那乌黑云鬓中竟有丝丝白发,在桃红的锦帛文织衾被上尤其触目。她其实才过豆蔻几年,何以至此?楚王愣住,心中竟生起一丝嫌恶,那是男人对女人衰老丑陋最直接的本能反应。
加之他此时确实耐性用尽,心中怜恤也所剩无几,便想嬴盈亦该为自己的性情之烈付出代价,便冷冷道:“你既执意作践自己,不谷便随你。”
说罢再也不看一眼,拂袖而去。
权县县署。
屈由这些时日常来权县,一则确有些琐碎公务,二则实在放心不下他这兄弟。今日屈由要从权县回郢都,屈原牵马来送。这几月风波不平,屈由每次离开权县,竟都闪过不知何日再见的念头。
终于屈由忍不住说道:“原,你不如和我一起回去。你在外面,谁也放心不下,离家这么久,爹娘亦很想你。”
屈原苦笑道:“爹想我?我不在他眼前,不知为他省了多少烦恼吧。”
屈由笑一笑,叹道:“爹当初如何反对你来权县,你却忘了?”
屈原微微一愣,他怎会忘记,父亲对他一向严苛,而在郢都他闹出天大的事,都还是父亲替他收场,如今孤身在权县,接二连三的棘手之事,家里早有所闻,他单是想一想就知道父母何其心焦。
“父母恩,确是此生难报。然而自立成人,便是最好的报恩吧。”屈原略略动容道。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慌乱步履声,只见师甲从门外冲进来道:“大人,不好,人命案。百姓又都来了。”
屈原兄弟疾走到县署门外,见外面已黑压压的一片,百姓神色愤懑,三三两两叫道:
“此事甚惨!”
“屈大人要做主啊!”
屈原走近一看,勇伢子怔怔地跪在门口,他身边躺着一具血迹斑斑的白布遮盖的人形,腹部明显隆起。
抬头看到屈原,勇伢子才猛然哭出,浑身颤抖着磕头道:“屈大人,求您为草民做主啊!”
“这是怎么了?”
屈原上前扶他,勇伢子却已哭得不能起身,只拼命磕头惨声痛呼道:“屈大人,要为草民做主啊……”
“造孽啊!”其身边百姓亦动容,“如此伤天害理,权县真无宁日了。”
屈由径直走到那尸首前,一掀白布,现出一具身怀六甲鲜血遍布的女尸。
“一尸两命!”屈由切齿道。屈原扳住勇伢子的肩,恳切道:“凶手是谁?我必为你做主。”
勇伢子痛不欲生,哽咽道:“招远!”
原来,那刘歪嘴自与景连一众吃酒后,心中有了底气,决定不理权县新政,继续按以往的标准征收供尝。
而农奴前日好容易有了喘息之际,生活渐好,对新任县尹有了些许信心,面对刘歪嘴的家丁来收供尝,连成一片共心抵制。
如此几番,供尝收不齐数。刘歪嘴恼羞成怒,令招远带着一干打手过去,打算对再不交供尝的渔民狠下毒手。然而威胁之后,以勇伢子为首的渔民依然不从。招远一声令下,一众打手携长棍冲入人群,勇伢子几下便被打昏在地。农奴们乱成一团。此时勇伢子怀孕的老婆亦在,这性情刚烈的女子见丈夫被打,情急之下猛扑上来,一口咬住了招远的胳膊。招远手上吃痛,回头见是女人,便飞起一脚将她踹出几米开外。这女人当即捧腹惨叫,血流不止。招远仍觉不解气,又抄起棍棒对其头胸猛击数下,直至她倒地完全不动方才罢手。待勇伢子醒来踉跄到跟前,却见她身下鲜血遍地,人已气息全无。
勇伢子断断续续地说完,众人皆咬牙切齿,又有人说起此人这些年的不齿行径,当真恶贯满盈。屈由按下一口气,捏拳问道:“这人现在何处?”
勇伢子正欲开口,屈原看到屈由杀气腾腾的眼神,一把拉住他道:“哥,且先冷静。”当下便唤,“阳角、朱耳,立即将招远押来!”
两人领命而去,屈原几人回到县署等候。
不多时,阳角、朱耳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忐忑道:“大人!”
“招远何在?”屈原皱眉道。
朱耳斜睨阳角一眼,默不作声。阳角只好硬着头皮道:“大人,那招远说杀死农奴不算犯法,不肯前来。”
原来,朱耳虽一心想押招远过来,不想对方根本不予理会,刘府里里外外尽是打手,他亦不敢轻举妄动,再者那阳角一直收着刘歪嘴的小恩小惠,尽在耳边提醒他少去引火上身,朱耳无奈,只得和阳角空手而归。
“这县署审案,竟由他说了算?”屈原怒斥道。眼看阳角和朱耳面露难色,俱不出声,屈由更是拍案而起道:“这是在哪里吃了熊心豹胆!”
“屈将军,您有所不知,权县的恶霸已成灾患,我们这些当差的,领饷钱养家糊口,真不敢与他们硬来。”阳角委屈道。
师甲看这兄弟俩已怒发冲冠,亦眉头紧锁,他素知屈原秉性,对屈由也了解一二,不免更担心,只能轻声道:“大人,依楚律,农奴主有权处置自己的农奴。勇伢子及他老婆,都是刘歪嘴家的农奴,即使闹出人命,只怕大人也奈何他们不得啊。”
屈原脸色阴沉,只听师甲继续道:
“大人来权县不过半年,有所不知,这事在权县极为常见,别说一尸两命,便是将一家灭门,也并不鲜见。”
“农奴就真的命如草芥吗?”屈原切齿道。
“律法如此规定,不是你我人力可更啊。”师甲叹道。
“律法若如此,还要这律法何用?!”屈原厉色道。这一声惊得一室人神色俱变,片刻后,屈由走过来定定地看向师甲:“先生之意,这人没法动,也动不得?”
师甲无奈颔首,屈由轻哼一声道:“律法动不得,衙役带不来,只有我去!”说罢大叫一声“勇伢子给我领路”,便推门而去。
几人面面相觑,屈原只喊一声:“只将他带回县署即可,哥哥切勿造次。”便不再动。此时他心中的怒气已一触即发,这几个月以来,他亦去了许多柔肠,辨清黑白曲直。律法无效,恶霸横行,就由屈由去让他们好好领领教训,好晓得在无稽的祖宗护佑之外,还有浩然正义可行。
师甲看着那杀气腾腾的背影,心中万分忧虑,喃喃道:“这瘟疫才刚刚平定,可别再生是非……”
话说屈由与勇伢子一路往刘歪嘴家去,经过一爿酒肆,勇伢子一眼望见招远正与一众打手围坐喝酒,不禁停住切齿道:“将军,就是他。”
屈由定睛一看,并未出声,只按剑径直走到招远面前。
那桌人都认得屈由,再看勇伢子紧跟其后,心中明白几分,齐齐心中一紧,并噤了声。招远镇定心神,赔笑道:“屈将军,也来喝酒?不如与我兄弟们同桌。”
屈由本想多说两句,一见那油滑嘴脸,嫌恶至极,便一把长剑指向招远脖颈,寒光闪闪。在座众人皆是一凛,谁也不敢出声。
“将军,不过来喝个酒,您这是什么意思?”招远强作镇静道。
“你得罪了我的朋友!”屈由冷冷道。勇伢子在一边,看向招远那目光已如千刀万剑,令招远不由一颤。
“屈将军,你也是在沙场见惯生死的人,何以为个农奴这般动怒,还要伤了你我和气?”招远仍强词道。
屈由怒目圆睁,厉声吼道:“岂有此理,你乱杀无辜,一尸两命,竟敢满嘴狂言!”
“屈将军,我杀的是农奴,楚律都不管。”招远斜睨一眼屈由,冷笑道。
“如果不是县尹要我把你带回县署,我现在就让你死在我的剑下。”屈由切齿道。不想招远听了这话,竟得寸进尺道:“楚律都管不到的,你们兄弟来管,难道县尹大人的话比王法还大?”
屈由本就习武出身,只说几句早已不耐,便吼道:“在权县楚律管不到的,自然是我兄弟来管!”
这一来招远像捉到话柄,更起哄道:“屈将军这叫什么话,竟把当今大王置于何处?”
屈由听这混话,怒得青筋暴起头晕目眩道:“混账!你别逼我!”
那一刻,招远那让人嫌恶的脸模模糊糊,那怀孕女人的惨死之相、哀号的勇伢子、县署门前黑压压一片跪倒的百姓,俱在屈由眼前浮现。他不禁想起那些鬼鬼祟祟跟在弟弟后面的身影,这短短数月,弟弟躲过杀手,染过瘟疫,试药险些丧命,这是他从小一直保护的兄弟,他如何能忍?
眼前这地痞无赖与他背后的主子,如若不除,日后必将继续刁难和毒害屈原,他不愿再想,缓缓提起剑。
招远一愣,紧张地扭曲面孔笑道:“屈将军这是干什么?莫不是要越俎代庖?你杀了我,可有你兄弟好受的。”
屈由冷冷一笑,轻舒手臂,手中寒光往前一送。招远忽觉胸口一凉,他惊恐地低下头,见一把利剑直直地刺进心间,他丑陋的笑脸变得惊恐狰狞,片刻不到,便直直跪了下去。
“我不信楚律是非不分,我为民除害,何罪之有!”屈由静色道,随即一把抽出利刃,转身昂然而去。
“杀人了,杀人了!”众人喊道,四散而开。
县署里,屈原几人不安地等待着。师甲来回踱步,忽而停在屈原身边忧声道:“大人,此次瘟疫刚平,老夫真怕又出事端。一波未平,一波再起,权县和您都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啊。”
屈原等得愈久,愈难安宁。他知道屈由本意是将招远带回县署,但若招远不从,以屈由的性子,必要叫那招远好受,至于屈由会不会在冲动之下做出格之举,实不好说。屈原有些后悔刚才于盛怒之下没有劝住屈由,又听师甲这番话,便缓言问道:
“先生,为何一个县尹,还要忌惮这作恶无数的家奴?”
师甲叹道:“恶狗咬人,并非只是狗恶,多是有个更恶的主人。”
“不过是刘歪嘴罢了。”屈原愤愤道。
师甲却摇头道:“只有他且好说,还有程虎和景连。前些日子刘歪嘴已收敛许多,今日忽然兴起事端,必是程景二人撑腰。那景连和程虎,不但在权县势力惊人,在朝中亦有强劲靠山,大人不可不防。”
屈原轻哼一声,说道:“这权县许多规矩早该好好改了。待那招远过来,我亲自教他。”
正说这话,却听房门一响,屈由提剑沉脸进来。
几人看到剑上残血,皆骇然道:“招远人呢?”
屈由将剑一弃,在案前坐下,静色道:“我把他杀了。”
“什么?”虽然略有意料,屈原还是大惊失色道,“招远已死?”
屈由喝一口净水,恹恹道:“谁想杀他,污我宝剑。他在那闹市撒泼耍赖,我实在看不过去,一剑结了他性命。”
“屈将军!”师甲已惊得面无血色,摇头道,“这局面更不好收拾了!”
“景爷,您如何还有心在这里喝茶!”刘歪嘴闻讯冲到景连府上,见他与程虎依然不急不缓地围案冲茶,不禁跺脚道,“两位爷,我真受不了啦。那屈原抢我美妇、断我财路,这回竟唆使兄长行凶,连我的随从都杀了!我还如何忍得?程爷您快给我个办法,我这便去结果了他。”
“刘爷,你家那招远,近年来越来越放肆,有时连我也不放在眼里,早该有人给他教训。”程虎斜睨他一眼,淡淡道。
刘歪嘴跳脚道:“程爷,一事归一事。打狗还要看主人,屈原杀我的家奴,煞的可是各位爷的威风!景爷,您倒是说句话啊!”
景连冷笑一声道:“遇事则慌,能成什么器?不过是死了一个家奴。要我说,”景连一顿,又恢复那阴鸷神色,“死得值。”
刘歪嘴一愣,皱眉道:“景爷,您这是什么话?”程虎亦看向景连。却见景连放下耳杯,轻蔑地一笑道:“你们不是一直想扳倒屈原,又找不到合适的契机吗?这招远也是体贴主人,死得极是时候!”
程虎微微一怔,略一思忖,便会意大笑起来:“景爷高见!”刘歪嘴也随即明白,抚掌笑道:“好事!好事!景爷到底高我一筹。”二人还要吹捧,景连却挥挥手起身到书案边,拣出一卷竹简,疾笔而成。随后扔给刘歪嘴道:“去让你的家丁速速送往郢都,以我的名义交给景大人。”
“景爷,前几日不是说不敢劳烦景大人?他那令尹之事如何了?”
“我说此事来得正好。与大人争令尹之位的劲敌,正欲与屈家联姻,此时屈原手上出这命案,真是天助我景家。”景连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刘歪嘴恍然大悟,啧啧道:“屈原这回必是插翅难逃了!”
景连不语,只露出一丝冷笑。
暮色渐起,县署内那棵古老的银杏已一树金黄,一阵晚风吹来,树叶簌簌落下。此时师甲已回去歇息,屈由和屈原站在院中。
屈由历经沙场,那一剑杀了招远,并未让他有多少震动,然而屈原一直神色凝重,屈由只好悻悻道:“原,几次事件发生,我看你这县署中竟无得力之人,不如我回去在屈家军中为你物色一批?好应不时之需。”
“不必,权县非沙场,哪需要那么多从武之人。”屈原淡淡道。
屈由自知今日是自己没收住脾气,理亏道:“原,可是为招远之事气恼?这事如给你添了麻烦,我自会去承担后果。”
屈原听到兄长这话,一时情急道:“哥,这叫什么话。你是帮我处理官司,若真有事,自然我去领罪。”说罢又缓缓道,“哥,我不像你,在沙场直面过残忍和血腥,你知道爹一直如何限制我,我经历过的世界比你安稳太多。”
有了这种安稳的经历,他连第一次听到《秦风》中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时,都感到一股杀伐之气扑面而来,更别提前日他亲历杀手追杀,又在今日连听两条死讯时的感受了。想到来权县前与楚王说的美政,屈原有些心灰意冷。
“原,以前总笑我是武夫,爹却教过我,止戈为武。我杀招远,他就不能祸害更多的人,难道不是义举?”屈由叹道。
“是啊,止戈为武。”屈原亦叹道。他不想兄长再为此自责,便随意笑道,“是哥哥一直在护我。”
“你就不能学些武艺防身?省得我每天想跟着你。权县这里恶霸甚多,浑起来谁管你是大王钦定的县尹?”屈由怨道。
“我去练武?”屈原失笑道,“从小爹就令我远刀剑,如今再学,哥觉得我有生之年能学得多少?哥今日这话若被爹知道,恐怕要挨鞭子喽。”
屈由摇头笑道:“罢了,看你拿剑便觉得要伤了自己,再说爹的鞭子,从来也不是为我而备。”屈由略略黯然,自嘲道,“我还真想挨几下,但爹对我总那么客气。”
屈原知道兄长的成长经历确实和自己不同,幼时他偶尔愤恨爹娘给哥哥的总是更多更好,但他慢慢能感到,哥和爹娘对待彼此都有种不该出现在家里的客气,这是无力化解的事。屈原只好笑道:“你若真想,下次爹打我时,你替我挨便是。”
正值此时,有人推门而入,楚楚而立。
“莫愁?”屈原惊喜道。她只穿一身净白素袍,系浅绿织绣腰带,头发松松地挽起,在他眼中美如天人。
“原,我且先走了,省得一会儿有人赶我。”屈由笑道。
“别走,”莫愁伸手一拦,脸上并无笑意,上上下下看过屈原后,对屈由冷冷道,“我正是来找你!”
“我?”屈由看莫愁一脸怒色,不解道,“我又如何惹了你?”
“是你杀了招远?”
“是啊。”屈由纳闷不已。
“杀这恶棍可痛快?”莫愁咄咄道。
屈由有些不耐,反诘道:“姑娘,你是糊涂了?忘了刘歪嘴和招远往日怎么欺负你的?我今日杀了招远,你不谢我也罢,为何还怒言相对?”
屈原愣在一边,却听莫愁突然高声怨道:“你就知逞一时之快,可知他会怎样?”
“他?”屈由忽然明白过来,看向屈原失笑道,“原,我又为你挨骂了。”
屈原正要辩驳,莫愁却对屈由不依不饶道:“你把刘歪嘴一众齐齐得罪,一走了之,你让他这县尹如何收场?”
屈由自觉理亏,但面对这小女子的斥责,又觉哭笑不得,只得避开话锋揶揄道:“姑娘对我兄弟关爱备至,当真令人感动。有姑娘在权县,我竟放心许多。明日我即回郢都,便将兄弟完全交给你了。”
莫愁又气又窘,红着脸愠怒道:“谁要你说这些!你又放什么心,你不给他添乱便好。”
看莫愁那娇羞赤红的脸,屈原心中一甜,拉过她对屈由笑道:“哥不准和她吵。”
莫愁杏眼怒睁,一瞪屈原道:“这大难临头,你竟笑得出来?”
“兄长解我恩仇,美人忧我安危,有你们在,我如何不笑?”屈原涎脸道。
“你当真不知死活,事到临头,还不忘轻薄习气!”莫愁顿足,深叹一声道,“虽知你无可救药,但为道义亦劝你几句。怒杀招远令权县人心大快,但你们必会引火上身,刘歪嘴和那一众恶人绝不会就此作罢,你们当早做打算,免得后患。”说罢狠狠地瞪屈由一眼,转身便走。
“唉,等等,我去送你。”屈原箭步追了出去,将屈由一人落在院内。屈由摇摇头道:“当真见色忘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