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缚归

阽余身而危死兮,

览余初其犹未悔。

——《离骚》

昭府。琴声如泣。

昭碧霞每一指拨在弦上,都觉如万箭诛心。

她无法忘记那个夜晚,她按捺住欢喜又忐忑的心,留下一封书信,拎一只篾箱蹑手蹑脚逃出家门。月光如水,她还未走到两人约好的林中,便听见身后昭府人声凌乱,远远看去火把攒动。她紧张地抚住胸口,几乎惊叫出来,果然随即就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竟叫得林中宿鸟惊飞。

她怔怔地站在寒白的月光之下。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她一丝也不敢想象仓云此时的模样,只觉痛彻心扉。

她将那篾箱狠狠地扔在地上,内中所装心爱之物散落一地。她此时真恨自己是女儿身,无法负气一走了之,之后自谋生路。她只能待在原地不动。果然不多时,那些火把越来越近,母亲和一众家仆将她劝回。

她回来看到侍女采薇神色遮掩,心中便知一二。采薇与她素来亲密,她对采薇知无不言,此事必是采薇通风报信。昭碧霞心中深深一叹,心想仓云之后,不知还有谁可付心。

仓云不知去向,她早已问遍昭府每一个人,皆无人敢答。采薇自知心中有愧,更是唯唯诺诺。昭碧霞只觉孤独至极,合琴音于心中默默吟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琴声如泣如诉,昭碧霞不觉泪流满面。痛失所爱,要这低吟浅唱的离愁别绪何用!顿时心中升起千愁万恨,手下狠狠一拨琴弦。

“啪!”两支残弦竖起,昭碧霞敛眉深深一叹,方觉指腹被划伤,瞬间殷红一片。

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采薇端着案食进来,怯声道:“小姐,该用膳了……”

见昭碧霞不答,采薇将那鱼脍、苋菜、炙肉一一放在案上,端起一碟蜜饵低声道:“夫人又令家庖做了小姐爱吃的蜜饵。夫人说小姐幼时,凡有脾气便饲以蜜饵,小姐总能好七八分。如今小姐多日不思饮食,夫人心焦难安,采薇几次看到夫人偷偷抹泪,心下不忍,小姐不原谅采薇,采薇也认,只是请也体恤夫人……”

采薇不觉泪下,她当日并非有意背叛,实是放心不下她如此私奔而去。她幼时便来昭府,与昭碧霞名为主仆,私下则以姐妹相待,如今昭碧霞茶饭不思,日渐憔悴,她心中亦痛,却无计可施。

昭碧霞听到母亲不安,心中恻隐,但仍冷冷道:“竟当我是垂髫孩童?”说罢直视采薇道,“我只有一味药,便是告诉我,仓云在哪儿?”

“小姐……”采薇垂首而立,欲言又止。

“采薇,你若不说,你我素日情意,也必像这琴弦,一崩两段。”昭碧霞劈手一掌,将古琴掷下案去。

这古琴她素日最为爱惜,如今竟弃之如敝屣,采薇心中一惊,又见她血迹斑斑的手指,再看她几无血色的脸颊,采薇心下一横,看向她肃容道:“小姐当真要见仓云公子?”

昭碧霞霍地起身,抓住她泣道:“你竟知道!求你快带我去,他还活着吗?他一定因我受尽凌辱……”

“小姐……我带你去,”采薇略略一顿,黯然道,“但只恐今日之仓云,已不是小姐心中那谦谦君子了。”

车辇一路出城,终于到了。这里是权县,亦是仓云的故乡。

走进一片草棚区,采薇轻轻道:“小姐,这是下层人居住的地方,多的是流氓无赖、行乞小儿,您要当心。”

昭碧霞点头,提起那纹饰繁丽的罗裙,小心地避开脚下污秽。一路见两边竟是破烂肮脏的草棚,屋顶稻草寥寥,四壁只用三两块薄板与几根木头搭起,空隙之大,几乎无须用门,随便哪里皆能穿墙而过。

她想起仓云曾说自己生于这片草棚,每年寒风一起,总有人活活冻死。她今日见得真相,心中更生恻隐。

这街市上,男人凶煞,妇人粗俗,孩童老人皆面有饥色。偶见路边有人与狗争食,昭碧霞大骇,只得与采薇紧紧握手,不顾行人异色,疾步往小巷深处走去。

“小姐,到了。”采薇轻声道,“老爷几次派人来过,公子皆在这里。”

昭碧霞一怔,还未进去,污秽浓重的酒气已扑面而来,只见一群赌客正把赌桌围得水泄不通,那些光裸的后背上挂满了汗水与泥垢,十几只手疯狂地拍打着桌子,口中吆喝着“大”“大”“小”“小”,赌徒们似癫似狂,两眼通红,目光紧跟着那枚小小的骰子滚来滚去。

先秦时期的赌博,主要有陆博、奕棋、斗戏及蹴鞠,赌风自宫廷到民间皆盛行,一时还有以赌业为生的博徒。而赌害皆知,至战国时,便有《法经》规定,士民赌博者罚金三币;太子赌博,处笞刑三十。然而民间依然难禁,这种阴暗粗陋的酒肆里,不知隐藏着多少已急红眼的赌徒。

昭碧霞一眼便看到他。在一群浊气逼人的赌徒里,仓云一手高举着酒壶,另一手攥着两串鬼脸钱,两眼通红地看着赌头。

那赌头将三枚木骰扔进竹筒,摇得哗哗乱响。众赌徒在一片酒气中疯狂叫喊:“快开!快开!”

她自出生即平顺,这已是她目睹过的最肮脏的场面。她怔怔地看着,那些赌徒的赤膊热气与酒气、仓云此时苍白的脸与血红的眼,恍惚成一片。她无法相信这是她曾经深爱过、拥抱过的情人,一时心如坠冰窖,不觉潸然泪下。

“大,大,大!”

仓云将两串鬼脸钱拍在其中一格,嘶声大喊。

赌头将手中竹筒飞速摇晃,抬手高高一扬,随即猛然砸下。整个赌场鸦雀无声,气氛紧张到令人窒息。

静止片刻,赌头迅猛抬手——

“一、二、二,五点小。”赌室内吼声轰然炸开,有人欢呼,有人叫骂,仓云脸扭曲成一团,趁乱悄悄伸手,将自己押注那钱往另一边移去。

“仓公子,这多不体面!”一只粗蛮大手压下来,阴沉的声音响起。

“我……我押的本就是小。”仓云涎脸谄笑道。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仓公子初来也是要脸面之人,如今才几日,已变得这副德行。”赌头话音未落,已有两名壮汉走来。仓云见状不妙,抓起钱扭头便跑。然而不出两步,便被那两人一把拎了回来。

“放下钱!然后滚!日后不许再来。”赌头冷冷道。一众赌客交头接耳,仓云紧紧攥着钱,不知所措。

“仓云——”

昭碧霞凄厉一声,叫得声干气咽,众人皆心中一悚,连那壮汉也不觉松手。仓云回头一看,瞬时脸色赤红,低头便往外走。昭碧霞先一把夺过他那钱串扔向赌台,转身见仓云已闪身,从她身边掠过,一步一跛地逃开。

“仓云!”昭碧霞惊叫道。她起初惊愤仓云沦为一介赌徒,心中只是愤懑叹他不争,这时忽见那残腿,才觉心痛万分。昭碧霞几步追过去拉住他,声泪俱下道:“云哥,你先别走,你的腿怎么了?”

仓云抬头直直看她,自嘲一笑:“多日不见,小姐别来无恙?”

“云哥……”昭碧霞泣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仓云轻哼一声,冷冷道:“不过为昭家小姐的任性付出一点代价,仓云无憾。”说罢转身要走。

采薇急道:“仓云公子,小姐当真不知情。”

仓云转身似笑非笑地问道:“哦,若是这样,小姐你今日还愿和我走吗?”

昭碧霞一怔,泪眼望向他。面前这男子曾是她此生最想厮守的人,今日因她而落魄,她有何理由弃他不顾,况且,她知道自己还爱着他。

“云哥,你莫非忘了:‘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我愿和你走,但你难道就此沉沦下去,忘了你那些壮志凌云的绮梦?”

昭碧霞的声音静如微风吹动琴弦,仓云的心底深深一震,嘴角抽动。他不想这名门千金竟如此重情,然而想到自己这落魄残身,只惨惨一笑道:“如今的仓云,已担不起小姐的深情。”

“云哥,过几日便是文学侍从擢选。你过去如此渴望考取功名,为何不能再做一搏?若是考中,我必去求爹答应我们的婚事。云哥曾口口声声说‘我心匪石’,可还作数?”昭碧霞泪眼婆娑,楚楚看向他。

仓云怔怔一时,忽然膝下一软,蹲地掩面而泣。

昭碧霞回到府中便想与父亲交涉种种,心中不免烦恼,从来名门府邸的爱情,都不是一句“我心匪石”便可被成全。然而昭碧霞今日之烦恼,比起其父昭和之烦恼,则不足为道。

今日上朝,起始便氛围诡异。钦天监宋昆奏道:“大王,臣观天象,今年恐有大雨将至,臣奏请加固堤坝,以防洪水。”

这本是寻常奏本。历朝皆有负责天象之人,自上古起有重、黎、羲、和,夏有昆吾,商有巫咸,至战国后期,太史令管辖天文台,其下四十余人分别负责星象、太阳、风雨。

不想景颇突然奇腔怪调道:“宋大人之意,是说景某修的堤坝不足以应防水患?”

宋昆一愣,只得立即解释:“景大人,下官绝无此意。只是《周易》有云:‘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我大楚七百多年,亦是立于防患于未然。”

“杞人忧天!我大楚城池固若金汤,堤坝亦安如磐石!”景颇斥道。

宋昆见景颇邪火上身,却也只敢腹诽,施礼退去一边跽坐。楚王冷冷看向景颇,只见他缓步上前,深深一拜道:“大王,臣今日有本要奏。”

“何事?”楚王肃颜道。

“命案。”景颇垂首道。

“何人命案?”楚王一怔。

景颇却又一拜道:“微臣愚钝,尚有些法理不明,请大王恩准微臣先请教于陈大人。”

楚王颔首,景颇便向陈轸拜道:“陈大人,您是楚国廷理,敢问当朝刑法如何依定?”

“依周礼定。周礼以五刑纠万民:一曰野刑,上功纠力;二曰军刑,上命纠守;三曰乡刑,上德纠孝;四曰官刑,上能纠职;五曰国刑,上愿纠暴。”

陈轸微微一顿,继续肃颜道:“刑有五法,由五行相克而生。火能变金色,故墨以变其肉;金能克木,故剕以去其骨节;木能克土,故劓以去其鼻;土能塞水,故宫以断其淫;水能灭火,故大辟以绝其生命。”

“善!若有人滥杀百姓,该当何罪?”

陈轸正色道:“这要看杀的是谁。依楚律,杀农奴,无罪;杀平民,大辟;杀贵族,诛三世;杀王室,诛九族。”

“善!景某受教。若杀人者为我楚国朝臣呢?”景颇一言既出,朝堂众臣皆惊异,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若是朝臣所为,罪责追加一等!”陈轸朗声道。

景颇嘴角轻扬,转身对楚王一揖道:“大王,微臣已明白楚律之肃严,竟不敢再禀报今日之事。”

楚王眉目轻敛,肃颜道:“尽管奏来。楚律之下,我看何人敢违抗王法?”

景颇心中冷笑,仍唯唯道:“大王素知楚有三户。景某虽为莫敖,但真不敢贸然得罪另外两家。”

楚王想起太后前日嘱咐,心中一震。而此时屈伯庸早已不耐,愠怒道:“景大人此话何意?我屈家自立国以来,为楚效忠,肝脑涂地。昭家更是忠心耿耿,立下不世之功……”

“屈大人,景某何时说到昭家?”景颇打断他,看向他阴沉一笑。

屈伯庸心中一紧,道:“景大人之意,此事为我屈家人所为?是何人?屈府家奴?”

“屈大人是紧张还是糊涂?不记得景某说是我楚国朝臣?”景颇似笑非笑,冷冷道。

屈伯庸悚然一惊,一字一句颤道:“屈府朝臣不过两个竖子,大人说他们触刑,可有凭证?”

“大王,微臣可否宣证人上朝?”

楚王心中深深一叹,事已至此,只沉声道:“宣。”

屈伯庸不知,那招远的弟弟已备好一套说辞,正一步步走进朝堂。

此时朝堂不宁,屈府家中亦是。听屈由说完屈原所请之事,柏惠愤然起身。

“由,和娘说实话,原儿他是不是已有意中人?”柏惠直直问道。

屈由一时吞吞吐吐,不知如何作答。

“是叫莫愁?”柏惠想起屈原有次醉酒回家,梦中喃喃念到这名字,此后他便决意去权县,想来亦因是这女子。

“母亲,您竟知道?我看原心意已定,与那莫愁亦情投意合,与昭家的婚事怕是不成的。”屈由笃笃道。

“这回真由不得他。两家亲事早已说定,郢都亲朋亦都知晓,只待择日娶亲了。”柏惠摇头道。

正说着,门被猛地推开,屈伯庸沉脸进来,见屈由劈头斥道:

“你们在权县做了何事?”

屈由一愣:“爹,怎么了?”招远之死,屈由根本无挂于心。

“景颇参奏你兄弟二人在权县杀了人,此事可属实?”屈伯庸切齿问道。

柏惠大惊失色,看向屈由:“由儿,他们可认错了?”

“确实属实。”屈由万没想到这事会闹上朝堂,心中大惊,但亦愤愤而不平,“爹,那人臭名昭著,恶贯满盈,孩儿不过为权县除害而已。”

“混账!只知悍勇,却不知这事上了朝堂,即是死罪!”屈伯庸怒斥道。

屈由一惊。屈伯庸来回踱步,突然一顿足道:“我即刻去权县,把那竖子捆来!”

“爹,人是我杀的,与原没关系!”屈由疾步去追。

“愚蠢!你一个人担得起吗?”屈伯庸指着他斥道,“跪下!直到我回来!”

兰台宫。楚王寝宫。

楚王神色凝重而坐,一片寂静,唯有铜壶滴漏之声。

木易垂首而立,他心中明白,楚王这般情景,不是暴怒,便是犹疑。

“太后到!”宫人话音刚落,太后与侍女兰馨便踱步进来,楚王起身行礼。

太后摆摆手反问道:“大王何事忧虑至此?”

楚王轻轻一笑道:“母后又为何事而来?”

太后佯装愠怒道:“来看我儿竟需要理由?”说罢与他一起跽坐于案边。兰馨从一只玄色描花漆盒中拿出一只铜簋。

“这是大王上次所说的薜荔冰粉,我令厨人制了,看是否合大王口味。”

“母后最疼槐儿。”楚王温言笑道。侍者已端来铜匙与铜豆,楚王尝一口道:“甚甜美爽利。”

太后笑道:“薜荔成熟,自然好味。”说罢一顿,又道,“我听说今日朝堂又起纷争?”

楚王一叹,放下铜匙黯然道:“是,屈原是不谷的爱臣,不想竟生出事端,景颇借此当朝与其父对峙,令不谷十分难堪。”

“为何难堪?”

“论罪当诛,但……”

“但大王不忍?”

楚王一叹,颔首道:“我从未见过如此灵秀之诗才,且与我素有灵犀,当真是相视一笑,了悟于心。才臣易得,知己难求,我如何忍心对他动刑?”

太后亦轻叹,又缓缓道:“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大王向来宅心仁厚,然而身为君王,既要让人怀德,又要让人畏威,更要做这朝堂的衡器。君王自称为孤,亦是此理。这屈原是诛是留,只在大王一念间,然而律法人情,孰轻孰重,大王亦当三思。”

楚王心中寒意陡生,不禁微微一凛。

权县,集市日。如《周易》记,日中作市,召集天下人民,聚天下的货物,交易而退,各得其所。

渔夫菜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莫愁带着卢乙,与屈原同行。一路上百姓看到屈原,皆纷纷致好。有摊贩将瓜果不由分说塞进屈原与乙儿手中,屈原连连躲闪道:“这是辛苦所得,屈原不能受。”

莫愁心中一笑。

权县日异,欣然可见。

“欸,这个甚有趣。”莫愁远远见一案形色各异的漆盒,便拉着屈原走近细看。只见那人正以恬笔在木匣上描漆,朱画其内,墨染其外,又用玄色毛笔勾勒,凤鸟鹿鹤,一时毕现,花纹精细,真绮丽无比。不时有百姓带自家奁盒匣匜,描述所要纹饰,其人亦能画出。

两人看得出神,屈原笑道:“给你买了做首饰匣可好?”

莫愁脸一红,屈原对画者笑道:“请为我们挑一精细木匣,玄色为底,画以赤凤、花草,描以银漆。”

那人笑道:“好,公子细致,姑娘好福气。”

莫愁脸又赤红,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暴烈的马蹄声。屈原回身一看,一瞬间惊得失语——父亲竟带着一众军士策马挥鞭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屈伯庸已停在屈原几步之外,恨恨看他一眼,对众军士一挥手道:“拿下!”

不待屈原回神,两位军士已将他一把按住,不由分说扔上屈伯庸的马背。

“你们是何人?”莫愁惊骇大叫。却见那为首之人大吼一声:“带走!”几名军士飞身上马,手起扬鞭,挟着屈原绝尘而去。

“屈原——”眼见得他被生生劫走,莫愁心急如焚,从路边商贩手中拉过一匹马,翻身上去,“借你的马一用!乙儿,你先回家!”

说罢一路疾驰而去。

屈原被横放在屈伯庸的马上,拼力挣扎。屈伯庸劈手一掌道:“勿躁!”不想这一掌打得用力,屈原身子一晃,竟从马上摔了下去,摔进路边灌木丛中,手臂撞上石块,鲜血直流。

马蹄声疾响,只见一阵尘土间,莫愁挥鞭驰来。见是刚刚光天化日之下劫走屈原之人,想起近日种种,恐屈原被恶人加害,遂失了心神,挥起马鞭向屈伯庸抽去。

屈伯庸一偏身避开,莫愁又一鞭抽来。屈伯庸举剑挡了她数招,三番五次之后,莫愁竟无停手之意。屈伯庸耐性耗尽,只冷冷低声道:“真不知抬举!”随即一把将剑抽出。一阵寒光闪过,莫愁一凛,还未来得及闪身,剑锋已向自己的咽喉逼来。

正在这命悬一线之际,屈原挣扎着从灌木丛中起身,用尽力气嘶声大喊道:“住手——”

屈伯庸一愣,剑尖在离莫愁脖子一寸的地方停下了。

“你可好着?”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屈伯庸眉头紧锁,将剑收回鞘中,向屈原冷冷道:“她是谁?”

“她是……我权县的朋友!”屈原尴尬道。

莫愁不明所以,但看这人仍是怒不可遏,便挡过屈原道:“你们究竟是何人?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劫持县尹!”

屈伯庸怒斥道:“父亲带儿子回家,竟需你过问?”

莫愁惊得失语,看向屈原,他只得窘道:“正是家父。”

莫愁大窘,一时语塞,正欲施礼致歉,却见屈伯庸已愤然转身而去,只沉沉吼一声:“竖子速与我回家!”

屈原眉头一紧,轻声对莫愁说:“见到你便好,我先回去,不要担心。”说罢,屈原飞身上马,看向她的眼神里尽是眷恋,却只得拍马而去。

屈家祠堂,屈由早已跪在一边。屈伯庸推屈原进来,大喝道:

“竖子!跪下!”

屈原直直跪下,心中大惑,又是何事触怒父亲,以至于在闹市生生将他劫回?招远之死于屈由如过眼云烟,于他不过是用不同的方式结了桩官司,他万万没想到这一恶棍之死竟惊动朝堂。所以当父亲愤然让他们对祖宗自陈恶事时,屈原诧异道:

“莫非是因我不答应和昭家的婚事?”

“混账!”屈伯庸一掌劈去。屈由看得心中一惊,急叫道:“父亲,人是我杀的,和原无关啊!”

屈原恍然,却更不解道:“爹,我们杀的是人人欲除之而后快的恶棍,如何是错?”

屈伯庸怒极,又一掌劈来:“愚蠢至此,闯了大祸仍不自知!你杀此人,可有律法可依?若无楚律,你身为朝臣,已触极刑!”

屈原大惊失色,失声道:“父亲,何以至此?难道朝堂竟知权县一家奴之死?”

“爹,我自当去领罪,不会连累原。”屈由沉声道。

屈伯庸深深一叹,哀声道:“朝堂怎么会如你们想的那么简单?如能随意摆布改写,如何会有那么多比沙场上还血腥残忍的争斗?我现在只恐你们涉世太浅,但竟再无机会砺炼。”

说罢,屈伯庸闭目垂首道:“你们起来吧。”便一拂袖走出祠堂。

回到府内,屈伯庸静坐于案前。柏惠端了蜜茶过来,柔声道:“良人且消消气,我听由儿细细说了来龙去脉,也真是事出有因。”

屈伯庸叹道:“我如何不知那人可能该杀,也相信原和由那心性,绝不会滥杀无辜。可他们这次不知怎么招惹上景家人,景颇正为屈昭结合忧惧,发生此事正中他下怀,他今日公然上奏,大王即使想护原儿,亦是很难了。”

柏惠闻之泪下,却见家丁疾步走来道:“大人,昭大人来了!”

“昭大人?”屈伯庸一怔。柏惠连忙拭泪道:“可否请昭大人为他们求情?”屈伯庸摇头道:“我先看看他来意。”

见昭和进来,屈伯庸疾步过去,与柏惠一起将昭和迎进内室,又叫侍女将茶馔一一端来。

“屈大人不必客气。”昭和缓缓道。屈伯庸一笑,与昭和围案跽坐,斟一盏茶,便不再说话。

“灵均可回来了?”昭和问道。

屈伯庸颔首轻叹道:“我去领回来的。出了这事,我怕他在权县不安全。”

昭和亦颔首:“都是为人父母。”说罢抬头看向屈伯庸,“我不信灵均当真指使兄长杀人。”

“昭大人,我已问过,此事属实。”屈伯庸深深一叹,“只是那人在权县恶贯满盈,原儿以为是为民除害,未放在心上,不想这人竟是景颇远方亲属的家奴。景颇今日在朝堂之举,大人您亦该看出几分。原儿此事,虽然失当,更多却是为人利用啊。”

“我信灵均,屈大人养育的孩子如何会肆意杀人?但这景颇在朝堂上公然说起,简直是逼迫大王立即给两公子治罪。”昭和皱眉一叹,“且是死罪。”

柏惠难忍落泪,起身施礼而退。屈伯庸亦颓然掩面。

昭和闭目片刻,缓缓道:“愚以为,要救原儿,亦不是全无办法。”

屈伯庸猛然抬头道:“大人有何良策?若能保得他们,我愿倾尽家产。”

昭和轻叹一声,摇头道:“并非良策,也比倾家荡产更为惨烈。”说罢缓缓道,“发生此事,我想大王亦难。屈大人为朝中重臣,大王亦与灵均关系亲密,于情大王必不愿处刑,然而不处,大王对景颇和满朝众臣又难交代。我想这事涉及两位公子,若真按楚律,两位公子都难免一死,不如向大王求情,只刑一人。于大王而言,于情于理亦都通达。”

屈伯庸怔住,嘴角抽动却不能言语。昭和沉痛道:“我亦不想出此下策,但事到如今,可能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