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诀别

固人命兮有当,

孰离合兮何为?

——《九歌·大司命》

陈轸引屈原下到牢房之内,昏暗的烛火下,隐约可见莫愁手足俱已戴上桎梏,长发散落,白衣尽污。

屈原顿了一顿,忍下心中震颤,对陈轸一揖道:“陈大人,可否允我单独与她交谈片刻?”

陈轸低头一思忖,颔首道:“好,只是此人会些武功,屈大人要多加小心。”屈原微微点头,陈轸一挥手,转身带衙役离开。

“莫愁……”屈原疾步扑过去,恨不得从那肮脏缝隙挤入牢中。却见莫愁靠在墙上,只将头扭向一边,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救你出去。”屈原蹲下来恳切道。

“救我出去?”莫愁冷哼一声,转头看向他道,“屈公子,洞房花烛夜,如何将屈夫人撇下,来这将死之人的地牢,也不怕沾了晦气?”

屈原心酸无比,却只能哀声道:“莫愁,是我负你,就算你杀我,都是我应得,但是此事与昭大人无关,你何必糊涂?”

“杀你?”莫愁一怔,忽然冷冷笑起来,笑得屈原悚然一惊又心痛不已,“你竟以为我杀昭和是为你?屈公子,你太小看我了,亦太高看了自己。”

屈原一怔,果然与他猜测的一样,于是伏在栏上恳切地问道:“莫愁,可是有隐情?可否告诉我?”

莫愁冷冷一笑,把头转向一边。

“莫愁,究竟所为何事?你若不说,我如何帮你?”屈原焦急地微微颤道,“若真是明日问斩,你要我……怎么活?”

莫愁心中一戚,又忍住无限哀伤,冷冷道:“公子又来调笑吗?我只告诉你,我行刺昭和,只因他是我杀母仇人,与你没有丝毫关系,切勿再说我死你怎么活,我不是因你而死,请你爽爽利利地活!”

“什么?杀母仇人?”屈原狠狠一惊,“你确定是昭和大人?”莫愁冷哼一声道:“是我爹亲口所言,我娘曾是楚国大巫,只因道破预言触怒先王,便被昭和杀死。我一家老小亦不曾被放过,他带兵追捕,若不是我们自甘堕入泥潭去那权县为奴,早已不在这世间……”

屈原大吃一惊,他如何也想不到莫愁与昭家有这血海深仇,而今,他又娶了昭家的女儿。

“你走吧。”莫愁道,“我看到你,仍会想起昭家人,想起我的未报之仇。”

屈原顿了一顿,轻声道:“莫愁,你一定要为过去的无法挽回之事赔上自己的性命吗?我知你对我有怨,但我无论如何,必要救你出去。”

莫愁转头凄凄一笑道:“屈公子,你以为,这里关着的还是那凡事都信你的莫愁吗?”说罢一转脸,再不答一句话。

二更天,屈府,灯火通明。

屈原恍恍惚惚走进屋来,见父母兄弟皆是面有焦色。

“原,怎样?”屈由拉住他急切地问道。

屈原却轻轻拉开屈由的手,径直走到屈伯庸面前,扑通跪下:

“爹,求你救救莫愁!陈大人说,明日便要将她问斩……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屈原哀声道。

“放肆!”屈伯庸拍案怒斥,“她刺杀你岳丈,你那新婚的夫人已等了你一夜,你现在竟想着其他女人的死活!”

夫人?屈原迷离的双目忽然变得锐利,他猛地抬头喝道:“若不是你们非要与昭家联姻,今日洞房里的人应该是她!”

在场的人皆一震,他们从未见过屈原这般,他瞪着父亲的目光不仅毫无素日的顾忌和畏惧,竟如仇视敌人般充满怒火。屈伯庸已知他在丧失理智的边缘,只轻声叹道:“原,你的夫人是昭碧霞,不是莫愁。这是君王之命,是现实。”

屈原满腔愤恨一触即发:“爹,如果救不出莫愁,我必随她而去!”说罢屈原霍然起身,一把拔出屈伯庸的佩剑,横着架在颈上。

柏惠一惊,失声叫道:“原儿!”

屈伯庸怒视屈原:“孽子!要为那女人对你爹以死相逼吗!你爹打了半辈子仗,死人见得多了,何曾怕过!”

屈原直直地看向屈伯庸,忆起之前种种竟再不可得,绝望道:“我不过觉得活着无益,如何是吓你!”说罢便要将剑往脖颈上狠狠一抹。

柏惠一声尖叫,屈伯庸大吼一声,跳过去一掌击在屈原的手上。

“哐——”只见一道寒光瞬时飞出,一柄长剑直直地插在地上,微微摇晃。几人俱已失色,屈伯庸回身一看,见屈原颈上一道浅浅的血痕,方知他刚刚不是作态,不禁痛心疾首道:

“你堂堂七尺男儿,如何为个女人寻死觅活!世间婚姻,不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为何你这般执迷!”

屈原冷哼道:“事宗庙,继后世,爹,皆当人是无情物,是那园中石凳、堂中案几吗?”说罢一拂袖,夺门而出。

“你!”屈伯庸顿足道,“你懂什么!”

屈由缓下一口气,亦将他所思所感一齐与屈伯庸道出:

“爹,我亦觉此事欠妥。原与莫愁姑娘情投意合、出生入死,你们非要他娶昭家小姐,原也忍痛照做了。而如今莫愁姑娘陷入大牢,行刑在即,原怎么可能冷静?如果莫愁被处死,原这至情至性之人,日后即使苟活,却能与昭家小姐好好生活吗?”

屈由行伍出身,不及屈原娴于辞令,而这一番话入情入理,令屈伯庸一时语塞。

此时,昭碧霞在屈原的房内静静地坐着。红烛将残,采薇已与昭碧霞悉数了屈原种种,且越说越愤愤:

“小姐,这新婚之夜屈原便让你独守空房,日后必不能饶他。我若是小姐,此时早跳去和他大闹……”

“好了,噤声吧。”昭碧霞轻轻一叹打断了她。忽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二人循窗望去,只见屈原失魂落魄地走来,猛一抬头,见自己的屋内尚有光亮,不觉怔怔地站在原地。

“小姐,必要好生教训他,才允他进来。”采薇低声道。

昭碧霞未语,只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屈原。寒月下,他那玉立长身此时尽显颓然,不知进退,不禁掩面向天。

昭碧霞一时怔住,采薇亦看呆了,喃喃道:“一个农奴女子,为何让他这般迷恋?小姐,你必要看紧他。”

看紧?昭碧霞心中一叹,敛领起身,往门外去。

“小姐!”采薇一顿足追出去。

月光如水,一院杏花,此时却有萧萧之意。屈原站在庭中,眼泪无声地落下。他的焦急、愤怒、忧惧,此刻都变成彻骨的哀痛,他不能想象明天莫愁即被行刑,他那样明亮、无惧、凛冽的爱人,他的山鬼,他曾要生死相守的莫愁,将要被拉至刑场,在冰冷无声的箭矢之下,黯然倒地。

忽然,他听见一个轻柔的声音:“原。”

回身一看,不知何时,昭碧霞与采薇已静静地站在身边。

屈原慌忙掩面拭泪道:“碧霞小姐……今日之事,尽都因我而起……”

昭碧霞轻轻一叹道:“不,造化弄人罢了。只是当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速跟我走。”

屈原一惊,看向她道:“去哪儿?”

“去找我爹。现在能救莫愁姑娘的,只有我爹。”昭碧霞静色道。

一直在远处看着的屈家三人,不由惊异万分。这时却听采薇叫道:“小姐,为何如此?要把他拱手让与人吗?莫愁行刺老爷,本就是死罪,为何要去替她求情!”

屈原语塞,却见昭碧霞摇头道:“这事也因我而起,若能救人一命,亦是救己。”

“小姐!”

“采薇,噤声!”昭碧霞斥道。

“小姐……”采薇几乎泣道,“小姐这些年待采薇亲如姐妹,采薇实在看不过小姐受委屈。”说罢转向屈原泣道,“我家小姐性情好,去帮你救那丫头,你必须保证,今日救她一命,此后再不可与她相见,心中只留我小姐一人!”

“采薇,够了!”昭碧霞痛苦道。

“不行,他必须保证!”采薇哭着挡住他们的去路。

屈原心中深深哀叹,事已至此,若能救莫愁性命……他颓然道:“好!只要能救出莫愁……”

“不必说了!”昭碧霞一挥手,拉住屈原疾步而去。

昭和的臂上已用帛包扎,婵媛扶着他,缓缓向榻边行去,每走一步,都会牵动伤口。昭和忍不住吸着冷气道:“我昭和一生光明磊落,想不到竟有人要暗中取我的性命。”

“会不会是景颇派的人?”婵媛扶昭和坐好,皱眉道。

“景颇一向行事谨慎,怎会差人在众目睽睽下行刺?既不好得手,亦不易脱身。”

“那到底是谁?为何要杀你?而且还是个女刺客……”婵媛面有忧色。

“不知陈轸那边审得如何了?”昭和略一顿,忽然道,“现在细想,今日那刺客,我竟觉得有些眼熟……”

婵媛一怔。昭和冥思半晌,无奈摇头道:“记不起了。”

正值此时,家丁来报,说昭碧霞与屈原来了,有要事与昭和商议。

昭和一愣,看看窗外已是月至天心,婵媛急道:“不会是碧霞……”

“快叫他们进来!”昭和匆匆披衣起身。

门开了,昭和一眼望去,不禁一惊,屈原的形容憔悴不堪。昭碧霞顾不得任何礼数,直言道:

“爹,我们求你救救莫愁姑娘。”

昭和一怔:“莫愁姑娘?”

昭碧霞微微一顿,低头静色道:“即是……今日行刺你的那个女子。”

“你说什么!”昭和霍地坐起,恼怒道,“你们这夜半过来,竟是为一个刺客求情吗?”

“昭大人……”屈原垂首道,忽然又觉得不妥,只好硬着头皮改口道,“请父亲大人救下莫愁。”

昭和的心情略略平复,冷冷看屈原一眼,心下已明白几分:“碧霞,我也与灵均有些话说,你先与娘回屋歇息。”

昭碧霞看向父亲,眼神恳恳。“快去吧。”昭和挥手道。

内室的门轻轻合上,昭和坐在案前,看着屈原静色道:“给我个救她的理由。”

屈原镇定心神,缓缓道:“父亲大人可记得当年的大楚巫?”

“大楚巫?”昭和不由敛眉,沉声道,“那应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大楚巫因预言触怒威王,招致杀身之祸;不想此后三年楚国连续大旱,朝堂之上绝口不准提大楚巫之事,也未再立过大楚巫。只是……那时你年纪尚小,如何知道此人?”

屈原不答,只静色问道:“当年奉命处决大楚巫的,果真是父亲大人?”

昭和脸上不觉有痛苦之色,良久,才缓缓道:“王命难违啊!此事一直是我的心结。那时本是大楚巫一家被诛,所幸她夫君卢茂带着一双儿女逃走,但至今下落不明。”昭和说完顿了顿,抬眼看向屈原,问道,“不过,此事与那莫愁有何关系?”

屈原看向昭和道:“莫愁正是当年大楚巫之女。”

轻轻一声,惊得昭和几欲跳起:“所以她今日,是专程来找我报仇的?”

屈原起身,深深一揖道:“请父亲大人看在莫愁幼年横遭丧母之痛的分上,原谅她这冲动之举,饶她一死!”

昭和刚刚起身,又牵得手臂剧痛,不禁愤怒道:“放肆!大庭广众之下行刺老夫,此事若得赦免,天下岂不大乱,再说,她又与你何干?”昭和说完,忽然顿了一下,冷冷看着屈原道,“说说看,与你何干?”

屈原静默半晌,将自己与莫愁的旧事和盘托出。

说完,屈原深深一揖道:“父亲大人,灵均与莫愁的事已悉数告于您,求父亲大人看在孩儿面上,免莫愁一死。”

不出所料,昭和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道:

“荒谬,荒谬至极!大婚之日,你那旧好前来杀你岳丈,此时碧霞竟与你同来请求放过你旧好,屈原,你听过这样荒谬的事吗?”

“父亲大人,说句不敬的话,灵均与莫愁心许之时,同碧霞尚无婚约!”屈原亦起身道。

昭和恼怒至极,颤巍巍地指着屈原斥道:“你这话何意?是碧霞误了你与那女人的好事?”

“灵均不敢。只是,父亲大人既无大碍……”

昭和已急火攻心,捂住胸口道:“放肆!荒唐!这女人公然要取我的性命!不管于大楚律还是为碧霞,我都绝不会留她!”

暴怒之后,昭和满心疲惫,抚胸沉沉坐下。屈原默然片刻,缓缓走到昭和面前,哀声道:“只要父亲能饶她一命,灵均保证此后与莫愁永不相见,只与碧霞一心一意生活。”

昭和一怔,又听屈原沉声道:“还有,莫愁姑娘刺您的那一刀,灵均替她来还。”

语落,还不及昭和反应,屈原忽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刺进自己胸前,鲜血喷涌而出,瞬时染红那艾草色织锦宽襟。

“啊——”昭和惊恐叫道,“你做什么?”昭碧霞与婵媛与一众家丁应声而出,只见屈原手握匕首,胸前一片血污。

“快去请医官!”昭和嘶吼道。

“原,如何这样傻!”昭碧霞扑过去扶住他泣道。

“父亲大人,求您放过莫愁,灵均今日所言,说到做到。”屈原直直看向昭和,哀声道。

“屈原,一个农奴女子,何以值得你至此?”昭和悲呼道。

“父亲大人,那俱是过去了,灵均此时,只求您饶她一命。”屈原扑通跪下,垂头道。

见那淋漓之血,昭碧霞心下悲痛,猛然跪下泣道:“爹,求您放过莫愁姑娘!求求您!”

众人大惊,不觉乱成一片,昭和亦混乱了思路,叫道:“就算我答应放了她,她又能放过我吗?”

“只要您愿意放过莫愁,我保证她以后不会再伤害昭家任何人!”屈原忍痛道。

“保证?你拿什么保证?”昭和冷哼一声。

“我的性命。”屈原一字一顿,即使此时他已阵阵眩晕,依旧强撑着说完这几个字。

昭和一惊,见女儿亦切切看向他,心中深深一叹,半晌,终于缓缓道:“好,我答应你。只是你亦要记得自己的承诺。”

“多谢父亲大人……”屈原浅浅一笑,轰然倒地。

午时,莫愁漠然坐在囚车上,早春寒风瑟瑟。

旧时,妇女虽有刑不在朝市,囚车渐渐向人迹罕至处行去。

“这位姑娘,很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

“呵,公子看似儒雅,怎地说话如此轻薄,莫不是觉得我们乡野戏班的戏子人微品贱,好欺负不成?”

“姑娘,在下所言非虚,姑娘确与我一故人形神俱似,只是这位故人只在我梦中出现,所以并未得知名讳。今得见姑娘姿容清丽,并身带异香,正恰如梦中情状,灵均真三生有幸!”

莫愁忽然想起那旧日种种,只闭上双目,咬唇忍住泪水。

刑场已到,兵士将她拖下,绑在十字板上。一众弓箭手站成一排,箭已搭在弦上。

“罪犯莫愁,公然行刺朝臣,罪大恶极,依楚律,处乱箭穿心而死。”陈轸肃然道。

屈由已悄然赶来,一脸焦色。

陈轸抬头一看天色,开口宣道:“时辰到!”说罢拿起令牌,正欲抛下,屈由箭步上去道:“慢,陈大人慢!”

陈轸一愣:“屈将军何意?切勿碍我公务。”

“陈大人,现在才午时一刻,日光不盛,何不等至午时三刻?”屈由纠缠道。旧时行刑,都取一天中最阳之时,是为避阴鬼之讳。

陈轸抬头一望,轻哼一声道:“屈将军多虑,已到一天至阳之时。”说罢一扔令牌。

屈由忽然鱼跃猛扑过去,一把接住令牌,对执箭兵士晃道:“令牌未落地,不得射箭。”

陈轸怒道:“屈将军何意,如此阻挠本官,莫非你与刺客是同伙?”

屈由自知理亏,亦素知陈轸执拗,此时只暗暗祝祷屈原快到。陈轸拿过令牌,转身看向弓箭手道:“行天刑!”

“唰——”众弓箭手搭弓引箭,齐齐瞄准莫愁。莫愁轻阖双目,喃喃道:“爹,莫愁下辈子再报您养育之恩……”弓弦齐齐拉开,千钧一发之时,一阵急促的蹄声传来。

“休要行刑!”屈原高举一纸令书脸色苍白地骑马冲进刑场。

沛罗江边,莫愁疾步而行,屈原亦步亦趋。

“多谢屈大人救命,只求您莫要再跟着我!”莫愁头也不回道。

“莫愁,你别走。”屈原哀求道,“可不可以给我解释的机会?”

莫愁停下脚步,冷冷一笑道:“屈大人新婚燕尔,要和我解释什么?解释王命难违、农奴配不上屈家、你亦无可奈何?”说罢转身便走。

屈原拉住她:“听我说……”莫愁一怒,一把推开他,不想这一掌正推在他那新伤口上,屈原一时疼得撕心,捂住胸口说不出话,莫愁方觉不对,再一看,那衣襟已浸上斑斑血迹。

“你怎么了?”莫愁大惊,连忙扶住屈原。

“你先别走……”屈原哀声道。

听屈原说完事件的原委,莫愁心痛不已,却只斥道:

“我杀昭和是为报仇,你是何苦?”

“事到如今,我挨千刀又如何……”屈原垂头,说罢颓然掩面,“我不过是负心薄幸之人,我懦弱、无能,连自己想要的感情都守护不了,多可悲、可笑。”

“噤声吧!”莫愁悲痛地喊道,“我一句也不愿再听,亦不想原谅你!”

屈原痛苦摇头道:“我从未奢求你原谅。”

莫愁闭上眼:“可笑的是我,不是你,是我一直相信你会为我放弃一切!请收起你对我馈赠的怜悯,也保留我的一点儿自尊!”

“你说什么?”屈原痛苦道,“如果所有的后果都由我一人来担,我会毫不犹豫地带你走,可违抗王命,株连九族,整个屈家的人命都背在我的身上,莫愁,我如何走……”

“借口,都是借口!”莫愁已不管不顾,哭喊道。屈原的泪默然滑落,掩面于双臂之间。

那泪忽然让她心软,让她清醒:“或许,我们一开始就不该相识……”

说罢一顿,便起身而去。

“莫愁,你去哪儿?”屈原哀声道。

莫愁苦笑一声,并不回头:“屈大人还有何事?”

“莫愁,你要答应我,不再找昭和报仇。”

“什么?”莫愁不可置信地转身。

屈原心一沉,只低声道:“昭大人亦有苦衷。”

莫愁怔住,良久,淡淡一笑道:“呵,看来这昭府的乘龙快婿当得确实如意。你我既不是同路人,便各走各的路。”

屈原知她误解,无奈叹道:“你孤身一人,如何与昭和斗?”

“不用你管!”莫愁一拂袖。

“我如何不管!”屈原恼怒道,“你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我不许你又拿性命去冒险!你如此冲动,有没有想过你爹,想过乙儿?昭大人这次可以放过你,可若有下次,你爹与乙儿必与你一同性命难保!就算你真报了仇又能如何?你娘能再活过来吗?”

怔怔听屈原说完,莫愁沉默了,周身似乎都柔软下来,屈原说到她最心痛处,她如何可以拖累爹和乙儿?

只听屈原又轻声道:“我相信,大楚巫在天有灵,亦也不希望你再次毁掉现在的生活。”

残阳如血,连绵远山已成一片暗色。

两人沉默了很久,莫愁轻声道:

“你回去吧。好好养伤。”

屈原心中一疼,轻声道:“你以后……如何打算?”

莫愁哀伤一笑:“这些日子经历了太多事……我很久没见青儿了,亦不知她们到了哪里,往后,大概会去找她们吧。”

屈原看着莫愁,许久未语,心又像被一刀一刀刺过。他之前那一刀刺在自己的胸口上,亦是想,若真死了,便当作陪她。

“公子,到时候,可不许再来百戏班调笑。”莫愁哀婉笑道。

这轻轻一句忽然让屈原瞬回那初见之景,一时万千情愫萦绕心头,良久,只黯然道:“若能回到最初该多好。”

莫愁看向屈原,忽然凄然一笑:“我前日想起来很多事,我娘说过,若是能跑过风的速度,便能回到从前。”

说罢,她一把牵过屈原的手,高声道:“我们跑!”

江风软软,金色的夕阳一片温柔,水鸟拍打翅膀,他们尽情地跑,飞快地跑,带着身体和心灵的疼痛跑。

风在耳边呼呼而过,泪在笑颜里不停滑落。“我们已跑出了郢都!”“我们已跑出了楚国!”“走,我带你去远走高飞……”屈原那胸口的伤一下一下地剧痛,亦有热血丝丝渗出,然而这最后的欢愉,他怎愿意去停止?

不知多久,两人慢慢停下,终于,慢慢地、慢慢地平静下来。莫愁抬头,落泪道:“娘骗我,人怎么可能回到过去?”

屈原心中烈痛,不能说一句话。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莫愁看那江水,哀伤一笑。

“这位姑娘,很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屈原轻声道。

“呵,公子看似儒雅,怎地说话如此轻薄,莫不是觉得我们乡野戏班的戏子人微品贱,好欺负不成?”

“姑娘,在下所言非虚,姑娘确与我一故人形神俱似,只是这位故人只在我梦中出现,所以并未得知名讳。今得见姑娘姿容清丽,并身带异香,正恰如梦中情状,灵均真三生有幸!”

一字一句,字字泣血。

“后来呢?”莫愁问。

“后来,你又骂我轻薄。”屈原答。

“灵均,再为我吟一次诗吧。好让我知道,这不是虚梦一场。”

“思美人兮,揽涕而伫眙。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达。原寄言於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因归鸟而致辞兮,羌迅高而难当……”

不觉,两人已泪流满面。余晖散尽,月光也无,莫愁凄然一笑,对屈原微微一欠身,掩面向那暗色中走去。

风吹衣袂,泪无声地流,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竟还是吟至最后一句,与这至甜蜜却至哀伤的幻梦,从此告别。

是夜,月上天心,屈府的灯俱已灭了,只有昭碧霞房中还有一灯如豆。她疲惫至极,不愿再想屈原此时去了哪里,只怔怔地坐在案前,随意翻一卷竹简。

屈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缓缓行至门前,顿了一顿,轻轻敲门。

昭碧霞一怔,不由起身道:“谁?”

半晌,屈原才低声道:“是我……”

昭碧霞忽然心里慌乱,不知所措,她的手微微颤抖,正欲开门,却听屈原道:

“你不用开门,我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

昭碧霞一愣,手垂下来。

“莫愁的事,谢谢你……”屈原轻声道,让昭碧霞心中一戚。

屈原一顿,又喃喃道:“在权县时,是莫愁一直陪着我,她陪我躲过恶霸的毒害,陪我度过每个惶恐、无助、不知所措的日子,我感染瘟疫、奄奄一息,她寸步不离地守在我的身边。我们出生入死,赤诚相待。不久前,我还去向她爹提亲。”

昭碧霞不语,只按下一颗碎心,静静地听着。

“只可惜造化弄人,我们终究抵不过命运的安排。我知道,你亦不想嫁我。你心里装着的那个人走了,你的心也是空的……或许有一天,我们能成为相扶相持的知己,但不是现在,我们都太需要一段时间去忘记心中的那个人……如今,莫愁走了,我也该走了。”

昭碧霞猛然一怔,只听屈原深叹一声道:“我会信守承诺,不再见她,你……多保重!”

说完,门外一阵木履声缓缓走远。昭碧霞静静打开门,只看到他疲惫的身影在夜色中走远。她张开嘴,想喊住屈原,却欲言又止。一阵风过,吹乱一树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