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毒计
忠何罪以遇罚兮,
亦非余心之所志
——《九章·惜诵》
夜半,廷理府的大门忽然被拍响。
家卒开门看去,却见夜色茫茫,并无半点人影,只有一只棉帛布袋静静地躺在地上。
这家卒来陈轸家已久,素知这必是有人送来案卷线索,来人不愿露面,必是案情所涉之人位高权重,于是他一刻不敢延误,敲开陈轸的门递了进去。
一灯如豆,陈轸展开那竹简粗粗览阅,不料越看越惊,神色愈凝,末了将竹简重重一掷,长叹一声。
次日上朝,陈轸早早来到朝堂,待楚王坐定,便手持竹简,出列禀奏道:“大王,鄙臣有本呈奏。”
从来陈轸所呈之案,大多棘手,楚王不禁坐直身子,正色道:“奏来。”
“昨夜,鄙臣收到一份来自权县的举报。”
“权县?”楚王神色一紧,“举报谁?”
“权县县尹,屈原。”
“屈原?”众臣一片哗然,更不论屈伯庸、昭和等人。楚王定一定神,正色道:“举报屈原何事?”
“瞒报户数,克扣例钱。”陈轸一字一顿道,“举报原物在此,请大王过目,再行定夺。”
陈轸躬身,双手将竹简捧至齐眉处。木易过来,将竹简呈与楚王。
楚王按下心中惊异,细细查看竹简,皱眉道:“除去这份,可还有确凿证据?”
陈轸摇头道:“鄙臣昨晚夜半得到消息,尚未查明。”
众人面面相觑,屈伯庸难以置信地看向楚王。这时,景颇嘴角微微一扬,出列向楚王一拜道:
“大王,屈大人官至县尹,已是我楚国栋梁。鄙臣以为,此事切不可草率定夺,必要详查切访为妥。”
听者皆知景颇深意,屈伯庸无奈出列道:
“大王,屈原略不拘礼法是实,可若说他贪赃枉法,鄙臣绝不敢相信。还望大君明察。”
昭和亦出列道:“臣附议。”
景颇冷冷一笑,绵里藏针道:“大王,屈大司马出征在即,若治屈原重罪,怕会动摇屈大司马之军心。鄙臣奏请,若是屈县尹果真贪污例钱,大君也宜从轻发落。”
“放肆!”楚王怒斥道,“不谷之事莫非要你来教?陈爱卿,你速去权县,彻查此事!若事实确凿,不谷必不会免他的罪!”
当日下午,陈轸便带几人策马来到权县。
一到县署,看也不看屈原,只令人四下搜查。屈原与师甲俱不知其意,只好跟着问道:
“陈大人所来何事?”
陈轸回身,冷冷看向屈原道:“公事。”
屈原更不解道:“是何公事,如此大动干戈,竟至搜查县署?可要我调人协助?”
“协助?”陈轸冷冷一眼,“我奉大王之命,特来查你瞒报户数、克扣例钱之案!”
“什么!”屈原大惊,怔在原地片刻都未言语。这时,阳角哆哆嗦嗦地打开库房大门,陈轸一挥手带人进去,令人打开装库银的木箱,即刻清点银两。
“屈原不解,陈大人究竟何意?”屈原气郁道。
陈轸冷哼一声,挥手道:“屈大人,咱们回堂里,有几句话我要问你。”
陈轸踱到案前跽坐下来,望向屈原道:
“屈大人是否在权县减免了例钱,并让农奴主将半年之内的例钱归还农奴?”
屈原皱眉颔首道:“正是。”
陈轸不语。此时,有几人抬着箱子进来,又一人手执竹简,上前递与陈轸,并凑近与他耳语几声。
陈轸眉目一敛,看向屈原道:“屈大人,敢问库房的税金是何人管理?”
屈原一看阳角,只见他扑通跪地道:“是……是小的在管!”
“好,那我来问你。”陈轸看向阳角,正色道,“权县有多少户人?”
本是寻常问题,阳角却忽然浑身颤抖,伏地带着哭腔叫喊道:“大人……小的不敢说啊!”
屈原一愣,不解道:“阳角,这有何难?你如实回答便是。”
阳角只将头伏地,颤声道:“回大人,权县现有一千三百三十户。”
陈轸看一眼阳角,又看那竹简,冷色道:“那为何账目上写着九百三十户?”
屈原一愣,轻轻皱眉道:“请陈大人仔细审阅,账目上写的必是一千三百三十户,屈原身为县尹,这数目记得清清楚楚。”
陈轸冷哼一声,将竹简递给屈原,静色道:“屈县尹自己看。”
屈原按下耐性,接过竹简,这一看,心中猛然一凛。他微顿一顿,看向那瑟瑟发抖的阳角道:
“阳角,这本账目怎么回事?如何人数有误?”
阳角忽然哀号一声,伏地膝行至陈轸身下,抱住陈轸的腿叫道:
“小的认罪,小的认罪!求大人为小的做主啊!”
屈原猛然怔住,师甲亦大惊失色,却听阳角继续假号道:“大人,是屈大人让小的按新户数征收税金,却按原户数记册上报。小的不敢不从啊!请大人为小人做主!”
此言一出,屈原勃然大怒:“俱是胡言!本官何时与你行这等龌龊之事!”
师甲亦急道:“陈大人,屈大人如何会做这等事?还请大人明查!”
陈轸道:“你们且噤声。”说罢便喃喃计算,“一千三百三十户,按九百三十户上报,少报四百户啊。按每户返还例钱二格金,便是八百格金。”
陈轸脸色一沉,对随从道:“去搜!”
县署的每间屋子都被打开,廷理府的人一拥而入,四下细细搜查。不过片刻,便有人拎着一只玄色帛袋走来。
“倒!”陈轸沉声道。
那人手下一抖,一袋郢爰瞬时泄地,金灿一片。众人低头细看,每块郢爰上都有阴刻铭文。
“爰”意为称量,“郢”即郢都,是楚国统一发行的流通货币。
“大人,这是从屈大人房中搜得的,整八百金。”
“栽赃!”屈原惊诧道,“我才回权县,房中如何会多出这八百金?”说罢怒指阳角斥道,“阳角,你与我共事多日,今日为何诬陷本官?这些郢爰从何而来?!”
阳角见事已至此,只伏身在地,不停磕头颤道:“屈大人,廷理大人查案,小的……不敢不招啊。小的不过听大人之命,大人何必为难小的……”
陈轸冷哼一声,一挥手道:“来人,将屈原押入大牢!”
“大人,屈大人一向公正廉明、爱民如子,此事断非屈大人所为啊!”师甲急急拦道。
陈轸哪里肯听,只冷冷道:“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可辩?”
立刻有两人上前,要来扭住屈原。屈原看一眼伏在地上的阳角,拂袖道:“屈某一心为民,自信磊落,若真身陷囹圄,天道何存,法纪何存!你们休要押我,我自己走!”
看着陈轸与屈原一众离去的背影,阳角长舒一口气,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一回头,却撞上了师甲、朱耳愤怒的目光。
“你们如何这样看我?”阳角不禁后退一步,心虚道。
师甲盯住阳角,切齿道:“为何设这毒计诬陷屈大人?”
“我如何诬陷他?确是屈大人逼我……”阳角还欲争辩,师甲抬手一记掌掴,怒斥道:“荒唐!我们跟了屈大人这么久,屈大人品性如何,你我谁不清楚?他若是贪恋钱财之人,又何必与景连交恶,得罪这一众农奴主!”
阳角捂着赤红的脸,哀声争辩道:“信不信自由你们,反正陈大人信了!难道陈大人比你们还糊涂不成!”朱耳暴怒,一把揪住阳角衣襟道:“你小子狼心狗肺,吃里扒外,我早知你与那些恶霸素有结交。屈大人此番回来,我以为你能略有收敛、好自为之,不想你竟变本加厉,用这恶毒之计陷害大人!屈大人对权县百姓如何,对你我如何,你良心何安?”
“放手!放手!反正事已至此,索性鱼死网破,再让你俩与他一起蹲大牢!”阳角嘶叫道。
“你!”朱耳一把拎起阳角,将他逼至墙角。师甲疾步过来对朱耳道:“朱耳!冷静点!放开他!”
朱耳一哼,拖着阳角一把推出门外,怒吼道:“滚!”
阳角翻身起来,回身看看两人皆眼色血红,猫腰疾步离开。
“先生,现在怎么办?”朱耳看向师甲,深深一叹。
师甲亦敛眉叹道:“我们且来速想对策。”
人群熙攘,围成一圈,叫好声此起彼伏。
两名少年用力拉直一根绳索,绳索之上,莫愁戴赤色面具,着一身曼妙青袍,一双赤足轻盈跳跃旋转,作绳上舞。
面具之后,莫愁忽然看到人群中似有屈原,不禁猛然一怔,脚下一偏,从绳上甩了下来。
众人一愣,随即嘘声一片:“什么绝活!”“何不练好了再出来!”
莫愁置若罔闻,只怯怯抬眼往人群看去,才看到刚刚不过是个与屈原有三分相似的男子,不禁心中一戚,茫然起身走到一边。
其他姑娘急忙上前救场。青儿过来坐在莫愁身边,轻声道:“莫愁姐,摔疼了吗?”
莫愁摇头轻叹道:“不碍事,只是好久没跟大家一起表演,舞步都生疏了。”
“不要紧,姐姐刚回到百戏班,过几日必定会好。”青儿这几日看莫愁失魂落魄,如何不知她心事,但又无从安慰。莫愁浅浅一笑,轻轻点头。
是夜,百戏班众人回茅屋休息。莫愁靠着墙壁独坐,满目怆然,青儿心中轻叹,默默去陪她坐了一会儿,她已听说屈原之事,此时却犹豫是否告诉莫愁。
略略挣扎,青儿吞吐道:“莫愁姐姐,你可听说屈大人之事?”
莫愁猛一抬头:“他怎么了?”
青儿微微一顿,低声道:“说屈大人私吞税款,已被打入大牢。我真不信屈大人会这么做,这要真被定罪,当真是大麻烦了。”
莫愁狠狠一凛,她这几日渴望又抑制自己听到任何关于屈原的消息,不想果真听到,竟是这般险恶。
青儿挽住莫愁的手臂,靠在她肩上道:“莫愁姐姐,我本不想告诉你这些,我亦不想你与他再有任何关联,可不知为什么,一听到这消息,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你。”
听到这话,莫愁方觉得此时亦不是当初,可以随意为他挺身而出,只默默垂头道:“罢了,他是死是活已与我无关。”
青儿不再说话。百戏班的女孩们也三三两两靠着,渐渐睡着了。这一夜无风无雨,只偶尔传来的鸟鸣。直到天光渐明,薄金色的阳光透过屋顶稀疏的茅草照进来,青儿懒懒地睁开眼睛,做一个舒展的欠伸,一扭头,却发现原本在身边的莫愁不知去处,连她放在墙角的行囊亦不见了。
“青儿,你知道莫愁姐去哪儿了吗?如何一早就寻不见她?”一个姑娘跑过来问。青儿一怔,蹙眉思忖片刻,便去与百戏班姐妹交代几句,疾步跑出了茅屋。
权县街市,百姓簇拥在告示旁,有识字之人与众人细细解释这布告之意,勇伢子皱眉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屈大人如何会做这等事?”
“是啊,屈大人如此好人,我们亦不信!”百姓纷纷应和。勇伢子一顿,不禁高声道:“屈大人为权县父母官,此时有难,我们当为屈大人申冤!”
“对,我们同去为屈大人申冤!”百姓们纷纷喊了起来。群情激奋中,莫愁身着男装,凝神看着告示。正在这时,一只手忽然搭在莫愁肩上。莫愁转身一看,竟是青儿。
“莫愁姐,我就知道你在这儿!”青儿将她拉至一边,眼神熠熠道。莫愁略略一窘:“我,我只是想救他,毕竟他为权县做了那么多事。”
青儿略略思忖,看向莫愁诡谲一笑:“这还不简单?我这就组织人,准备劫狱!”莫愁却摇头道:“不妥,以他的性情,就算死,也不会愿意我们劫狱。若真是劫狱,我们便是帮他把罪名坐实了。”
“那可如何是好?说是人赃俱在,屈大人已下入大牢,万一审理归案……”青儿焦急道。
莫愁眼神熠熠,看向那边仍在热议的人群,沉吟道:“既是恶人陷害他贪敛百姓钱财,那我们便证明他如何为百姓谋利!对,我们写一封万民请愿书与大王!”
莫愁确实了解屈原,师甲那边本想请狱卒喝酒伺机下药,迷倒狱卒将屈原救出,可他借探望之机,将全盘计划告诉屈原时,屈原却一口回绝了师甲的好意。
是的,他宁愿伏清白而死,亦不愿以罪臣的身份逃之夭夭。而此时,陈轸已拿回证据,一路驰回郢都,正赶上兰台早朝。
面对满朝文武,楚王盯住陈轸,抑制怒气道:“陈爱卿,你可查清楚了?”
陈轸坦然道:“事实确凿,人赃俱获。”
屈伯庸与昭和大惊,景颇心中冷冷一笑。楚王不禁大怒道:“岂有此理!不谷力排众议让他做了县尹,他竟然做出如此龌龊之事!”
“屈原身为县尹,徇私枉法,贪财暴敛,大王必要严惩屈原,令他人为诫!”景颇出列一拜,朗声道。
陈轸微微皱眉。其实此事虽人赃俱在,但他亦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然而此时自不是分析说理的时机,便只好一言不发。正在这时,屈伯庸跪倒在地,满面惶恐:“大王,犬子性格莽撞,行事激进,但如何也做不出贪赃枉法之事,恳请大君明察!”昭和亦出列拜道:“大王,屈原虽性情不羁,不拘礼法,但若说他贪腐敛财,老臣亦不能信。”
“哈哈哈,昭大人,你身为屈原岳丈,自然不信。但此事人赃俱在,昭大人莫非要置国法于不顾吗?”景颇道。
“你……”昭和脸颊赤红,却无言可辩。
景颇冷哼一声,看向楚王道:“大君,这事再清楚不过,屈原假公济私,利用大王仁心,强令农奴主归还供尝,却又瞒报户数,克扣例钱,为己敛财。此等欺上瞒下之恶行,依楚律,当诛!”
一听这话,屈伯庸焦急道:“景颇!事情尚未查明,你是何居心?”
“屈大司马,鄙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鉴。”景颇高声道,“人证物证俱在,你却说尚未查明,我倒要问问,你是何居心啊?”
“你——”眼看屈原性命不保,屈伯庸顾不上许多,几乎要跳去与景颇拼命。这时楚王一声怒喝:“噤声!”几人方停了争论,回到原位垂首而立。
朝堂上鸦雀无声,却像有无数冷箭在私下乱射,楚王如何不知这些私心私欲,他内心亦不愿相信屈原做出这事,但众臣面前不能有分毫偏颇,只好静了一静,缓缓沉声道:
“屈原为我楚国县尹,此事非同小可。陈爱卿,你务必再去清查,不谷要知道全部细枝末节。”
言罢,不等众臣回应,拂袖而去。
话说楚王退朝后心神不宁,径直往田姬的芙蓉宫而去。
楚王时常觉得,后宫这些姬妾,有时竟与前朝无异,一样位高招谤,深宠招嫉,那些灿若桃花的女子,只想方设法讨他欢心,姐妹间亦能相蔑相诬。他时常觉得累,有时宁愿独自待在兰台,亦不愿来听这些温柔的要挟和抱怨。唯有田姬不同,她很少邀宠,亦不求位分,让他觉得耳根清净,有时更愿与她随意说些朝堂政事。
楚王一进芙蓉宫,再也不能抑制怒火,轰然掀翻了桌案。
“枉我信任!”楚王厉声吼道。田姬浑身一震,颤颤跪下道:“大王息怒。”听桐与木易亦跪下,不敢言语。
“这个屈原,叫不谷如此费心,几次三番替他收拾残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楚王怒骂道。
田姬一听是因屈原而起,心中大大舒一口气,仍柔声道:“大王有怒,骂他几句便是,切勿自己郁结。”
正在这时,太后由兰馨搀扶,缓缓进来。原来她一早听说此事,待到下朝,就径直寻到芙蓉宫来。
田姬与听桐施礼而退,太后看那一地杯盏瓜果,拉楚王到一边坐下,看向他道:“大王何为屈原之事忧烦至此?”
楚王轻轻一叹,欲言又止。
太后一笑道:“我知大王素爱惜屈原,这事若换了旁人,恐怕早就直接问斩了。”
楚王颔首道:“儿臣不知此事究竟是否屈原所为,若是真的,确实太辜负儿臣信任,叫人着实气恼。”
太后眉毛一挑,接过兰馨斟的醴浆饮下,对楚王道:“王儿,朝堂之上,大家皆在谋算,大王身在其中,最重要的是明白两害相权取其轻,此时大战在即,屈原若是出事,恐怕对屈家军影响不小。”
见楚王不语,太后接着道:“再说,哀家看此事亦有蹊跷。大王素爱屈原的清正之气,他初做令尹,便贪得眼前小利,总是不合情理。王儿这事,切勿贸然处之。”
楚王轻舒一口气,冷静下来,亦觉得屈原做此事不合情理,便对太后缓缓颔首道:“母后看人看事通透,儿臣受教。”
不想刚回兰台,即有陈轸前来求见。
“启禀大王,此事鄙臣思来想去,亦觉得没那么简单。”
楚王颔首道:“爱卿何意?”
陈轸答道:“鄙臣想,当今楚国若论才智,几乎无人在屈原之上。虽然当时在权县,人证物证皆在,但问题恰在于人证物证太过于清楚明显,不能不让鄙臣生疑。如此明目张胆,甚至颇显拙劣的贪墨行径,简直毫无遮掩。断然用最不堪的判断,聪明如屈原,不致做出此事。”
“此为其一。其二,此事的证人是权县县署的一名衙役,对窜改账簿之事供认不讳。但蹊跷的是,几乎是鄙臣还未盘问,此人已全盘招认。”
楚王不由直身道:“那么这事……或有隐情?”
陈轸微微思忖,一拜道:“鄙臣不敢妄言,只觉得不能即刻定论,还需大王进一步深查。”
楚王默然片刻,一击案道:“好,不谷明日就亲到权县。即刻传令下去,明日陈爱卿与上官大夫、景颇与不谷,同去权县!”
王旗仪仗分竖两列,护卫楚王的马车肃然齐整缓缓前行。景颇、子尚、陈轸各骑骏马,亦有前后护卫。
权县百姓多是初见这等场面,纷纷避让路边,却也不肯即刻离去,便停着窃窃观望。
景颇几次以余光瞧见陈轸一脸肃然,不禁俯过身低声道:
“陈大人,这案您已查得清清楚楚,且人证物证俱在。万一大王又发仁心替屈原翻案,您这案下无冤魂的美名,可就全毁了。”
陈轸不动声色,只看向前路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需旁人多虑?”
景颇自讨没趣,尴尬一笑。
这时,忽听前面一阵喧哗吵闹。车队停下,楚王好奇掀帘而望,却见路中当街跪着一众百姓,均是高举牌位,披麻戴孝,号哭不止。
楚王一怔,皱眉道:“木易,看看所为何事。”
木易走向众人,见前排一名眉目清朗者,便问道:“你们这是何意?为何举灵牌拦路?所为何人?”
那人垂首道:“回大人,我们是为自己送行。”
木易一怔,再细看这众人,所举牌位名字确实不同,便问道:“你们究竟遭遇何事?何至于为自己送行?”
为首那人忽然深深叩首泣道:“权县百姓的命都是屈大人给的,今日我们得知屈大人被冤入大牢,竟如为自己下了死期,屈大人不在,我们百姓亦不知如何过活。”
楚王深深一震。又听那数百人一起跪地磕头道:
“求大王救屈大人!救救权县!”
景颇脸色陡变,怒喝道:“放肆!聚众拦驾,惊扰大君,该当何罪?”
楚王却一抬手道:“景爱卿!”说罢,便从车辇上缓缓下来。
那为首的清俊面孔见到楚王,深深一拜道:
“大王,屈大人素日对百姓如何,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他绝不会做出贪赃的龌龊之事,求大王明察。”
楚王轻轻点头。这时,又有一人站出,朝楚王深深一拜:“大王!”楚王定睛一看,不由大惊道:“你是……曾经那‘林鬼’?”
那人眼中盈盈有泪,点头道:“正是小民。当初是屈大人将小民由鬼变人,若是屈大人不在了,小民恐怕又要变回鬼。小民绝不相信屈大人会贪污例钱,求大王明察!”
“求大王明察!”众百姓齐声喊道。楚王不想屈原在权县竟有如此威望,心中安慰。为首那青年递上一卷绢帛道:“大王,这是我权县万民为屈大人所写的请愿书,请大王过目。”
楚王至权县的消息,自然不胫而走。傍晚,程虎与刘歪嘴乘马车经过县署,只偷偷一窥,那君王阵势已令他们肝胆一颤。
“大王竟亲自来权县审案,应该是对此事起了疑心。”程虎皱眉道。
刘歪嘴更是慌神:“这如何是好?明日审案,那阳角性懦,必会将你我供出……”
程虎低头一思忖,眼中渐起杀气:“事到如今,只有一不做二不休。”
刘歪嘴一惊:“程爷?这……”
程虎摆摆手,恹恹道:“别无他法,保命要紧。更何况,这是株连九族之罪。”
而此时县署,楚王跽坐于案前,在灯下细看那万民请愿书。不可否认,今天百姓拦驾,确让他心中那天平又倾斜些许。楚王放下那帛书,微微一思忖,看向木易道:
“木易,此事你如何看?”
木易其实早知楚王心思,此刻便垂首道:
“老奴以为,此事不可偏信,也不可全信。所谓‘夫民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现在虽人证物证俱在,但这不过一面之词,未必就是事实。”
楚王沉思片刻,颔首道:“好,你去将他们叫来。”
待子尚等三人俱在房内,楚王将请愿书及案上的相关竹简分与他们细读。
“屈原任县尹以来,废供尝,免例钱,惩强扶弱,治水患,整顿街市。这处处以百姓为念的人,说他贪墨例钱,你们可信?”
三人俱静默不语,景颇心中一叹,竟有到手猎物飞脱之感。
“陈爱卿,你速派人将阳角带来,不谷要再审他。”楚王正色道,又将绢帛递于子尚,“上官大夫,你即刻去找今日拦路鸣冤之人,要他明日来县署。”
两人领命而出,剩下景颇一人面对楚王,尴尬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