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离归
思美人兮,
揽涕而伫眙
——《九章·思美人》
囹圄内,昏昏暗暗中,屈原忽然闻到一阵隐隐幽香。
“屈原!”有人轻轻唤他。
他的心猛地一颤,转头望去,只见一片惨淡的光中,莫愁凄凄而立。
“莫愁,是你!真的是你!”屈原又惊又喜,跳起身迎她。但莫愁不答,眼中盈盈,看向他道:“你可还好?”
屈原用力点头,拉住她的手道:“好着呢,见到你就好,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莫愁哀婉一笑,看着他道:“若不能一起生,我愿陪你一起死。”
屈原一怔,嘴角微微抽动,看向她道:“说什么傻话,我如何会让你死。”莫愁欲言又止,勉强笑道:“我带了桂花酿,不如你我对饮几杯。”
说罢,从随身帛袋中取出一只酒壶、两只角杯,置在案上,一一斟好。
两人对坐,默默无声。屈原痴痴地盯着她看,她的眉、她的发、她含泪的双眼、她青色不着一饰的裙裾。他心中哀痛不已,仰头将酒一饮而尽:“莫愁,我吟诗与你可好?”
“思美人兮,揽涕而伫眙。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
屈原不觉微微闭目。忽然一阵冷风吹来,屈原浑身一凛,再睁眼,空空如也,屈原起身大叫:“莫愁!莫愁!”却无半点回音。他心中烈痛,嘶吼道:“如何不允我再与她多待片刻,我这将死之人,为何不能再看她一眼?”
晨光从牢房高处的小窗口斜射进来,在一片昏黑阴暗中,显得昏黄无力。
“屈大人,屈大人?”
有人轻轻推他。屈原挣扎着从桌案上醒来,朦胧间,见地上杯盏酒樽凌乱,只有一盆兰草静静地挨在身边。他想起这是师甲怕此处污秽恶臭,昨日差人送来,方才梦中那幽香,应该就是它了。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屈原无奈一笑,向那兰花道:“委屈你了。”
“屈大人?”
是木易的声音。屈原缓缓抬头,见木易正在身旁,楚王负手而立,冷冷看他。
屈原即刻起身,敛袖施礼:“大王,臣失仪了。”
“免礼,坐。”楚王静色道,随之也在案前坐下。
兰花隐香,楚王轻笑一声道:“果真是屈原,打入牢中,仍有兰花相伴。”
屈原亦一笑:“屈原一生独爱兰花,生时以兰为友,死当与兰同眠。”
“呵,兰花若有知,必与屈原为知音。”楚王悻悻揶揄道。
屈原淡淡一笑:“我不过爱它高洁清雅,生于幽谷,不与群花争奇斗艳。”
“哦,莫非幽谷之外,皆是凡花俗草?”楚王轻轻一叹,看向屈原道,“你太执拗即在于此。天地生万物,各从其类,你坚持农奴与贵族并无高下,又何必执念于兰草清雅、余花尽浊?”说罢一顿,令木易重新斟酒。
“不谷今日来,只是问你一句,例钱一案,究竟怎么回事?”
屈原一怔,看向楚王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垂首道:“凡事交与大王,若大王要屈原认罪,屈原引颈就戮就是。”
“引颈就戮?”楚王冷冷看他一眼,“这即是身为县尹的担当?”楚王仰头饮下一杯,缓缓道,“还记得来权县前,不谷与你说的话吗?不谷说,你若能治理好权县,将来便能辅佐不谷治理天下。”
屈原淡淡一笑:“自然记得,但屈原自来权县,并未做任何错事。”
楚王素知他的性情,心中无奈一叹:“那你此时为何在这牢狱之中?”
屈原仰头又尽一杯,看向楚王恍惚道:“君子择善而行,百折不挠,九死不悔。但今日大王若觉得屈原有罪,我自去赴死便是。”
“放肆!”楚王一掷酒樽,“你以为不谷不敢治你吗?你看你现在什么模样,烂醉如泥,动辄言死,你竟有丝毫辅世能臣的样子吗?这便是你为我大楚的忠心吗?”
屈原一惊,抬头看着楚王,却见楚王道:“成大器者,有几人不历艰险磨难?死有何难?不谷身为一国之君,所遇挫折比你不啻百倍。不谷若一死了之,我楚国江山该当如何?我百姓又当如何?”
屈原怔怔,半晌方垂头道:“灵均受教。”楚王默然坐了片刻,随即轻轻起身道:“明日县署见。”
楚王一回到住所,陈轸便急切迎过去道:
“大王,阳角死了。”
楚王一怔,不由停下脚步,又听陈轸道:“必是有人要灭他的口。如此更能确定,此事必有隐情。只是阳角一死,这唯一的线索又断了……”
楚王略一思忖,淡淡一笑道:“这是坏事,亦算是好事吧。”说罢无奈一叹,也不理他,便自去由木易侍着净面更衣了。
楚王几乎在看到屈原的第一眼,就断定他必蒙冤,他就是空谷中的幽兰,楚王心中早有自己的主意,刚刚听说阳角之死,便觉得此事更不简单。
次日,之前拦路鸣冤的百姓都已被召至县署。而县署门外,亦是满满当当地挤着权县百姓。楚王端坐堂内,木易垂手侍于一边,景颇、陈轸、子尚列立堂下。
“带屈原。”楚王沉声道。
话音刚落,两名宫卫即将屈原押了上来。
屈原落落向楚王站定,伏地一拜道:“鄙臣拜见大王。”
“请起。”楚王静色道,语气中有一丝柔情,竟引得景颇心中一惊,不禁抬眼看向楚王。
“屈原,有人告你瞒报户数、贪墨例钱,可有此事?”
屈原浅浅一笑,一拱手道:“屈原为官,为君为楚,忠心不二,绝无贪墨例钱之事。”
“例钱由你房中搜来,如何解释?”
“县署人尽皆知,我刚刚回来不过几日,例钱在我房中发现,却有谁看到是我搬进房内?”
此言一出,景颇自是耐不住了,他不曾想到屈原如此磊落无惧。
“屈县尹,这权县库房,只有你与阳角有钥匙,如今税金在你房中搜出,你这轻描淡写就想赖过,恐怕没那么容易!”说罢,景颇向楚王一拜道,“屈原贪墨,事实清楚,请大君明断,以警后人!”
屈原看也不看他,只静色道:“大王明察秋毫,必是看出此事不过有人别有用心,假阳角之手陷我于不义。”
景颇冷哼一声:“现在阳角已死,自然任你描说,谁却知道,是不是你暗中指使,将证人灭口。”
“那谁又知道,是不是那幕后黑手,眼见此事泄露,才下毒手。”
堂外有百姓叫好,景颇哑然。
“来人,将那些农奴都带上堂来。”楚王静色道。
屈原一怔,就见宫卫带着勇伢子等十余名农奴鱼贯而入。
“莫愁!”屈原大吃一惊,见她男装打扮,行至最前列,带众人齐齐跪下。
“拜见大王,求大王还屈大人公道!”莫愁朗声道。
楚王看着跪倒的一片百姓,不由心中唏嘘:“这请愿书可是你们所写?”
莫愁点头道:“正是,由小民起草,识字者签名,不识字者按指印,皆出于自愿。”
楚王颔首,又问:“请愿书上所言,俱为真实?”
莫愁笃定道:“句句肺腑。”
景颇不耐,上前一拜道:“大王,这尽是一面之词,不足为信啊!”莫愁回头狠狠看他,景颇不知为何,心中凛然一惊。
这时,陈轸出列道:“大王,昨日鄙臣俱已查明,请愿书所言句句属实。”
楚王心中一笑,颔首道:“陈爱卿为当朝廷理,依你看,此案如何判定?”
陈轸略一思忖,娓娓道:
“屈原贪墨例钱一案,虽有证据,但缺乏证人,无法佐证屈大人确有贪腐之实。况且,屈原在权县为官期间,深受百姓爱戴。论过,难以定论;论功,则事实俱在。”说罢,陈轸回头看向屈原,沉声道,“鄙臣以为,就论此事,功过相抵。”
“大君,功与过是非黑即白之事,如此功过相抵,不知将有多少灰色地带,暗垢丛生,屈原贪墨证据确凿,若不惩治,只怕将成为我楚国朝堂之硕鼠啊……”景颇急切道。楚王忽然抬头看向景颇,冷冷一眼,目光如寒刀,吓得景颇浑身一凛,不敢再言。
“证人已死,本案无法查明,屈原,不谷念你心系百姓,免你一死。如今秦楚开战在即,不谷决意免去你县尹之职,你明日便回郢都,随军出征!”
夕阳斜照,江中金灿点点。水鸟啾鸣,翅膀低低地掠过水面,直直地飞向远方。
楚王与屈原在江边负手而立,江风习习,衣袂飘飘。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灵均,这两句辞,你可还记得?”楚王看那一江春水、一面春山,静色道。
屈原微微点头:“鄙臣的《橘颂》,自然记得。”
“小心谨慎从不轻率,自始至终不犯过失。遵守道德毫无私心,真可与天地相比。当年你因一首诗名满天下,不谷封你为文学侍从。后来端午大典,你吟诵这诗,亦救了不谷的命。”
屈原浅浅一笑,往事历历。楚王继续道:“那时,所有臣子皆视权县为龙潭虎穴,布满暗礁险滩,只有你主动请愿,不谷亦是力排众议,才有你这权县县尹。”
“大君知遇之恩,鄙臣没齿难忘。”屈原欠身一拜,恳切道。
楚王却忽然一顿:“如今看来,那些阻拦不谷的大臣们不无道理,你自来权县,几经劫难,次次死里逃生,可谓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你可知为何?”
屈原不语,为何?无非他不能同流合污,助纣为虐。
楚王轻轻一笑:“灵均可知,同流者未必合污。”
屈原一惊。其实自楚王与他独行江边,寥寥数语,他便知这仍是与他心有灵犀的熊槐,不禁心中安慰。“灵均宁愿横立水中,亦不愿与泥沙俱下、随波逐流。”
楚王无奈一笑,他知道屈原这性情亦有被他纵容的成分,但就是亦恨亦爱,竟说不清,只能耐下性子缓缓道:
“灵均,你这次为何身陷囹圄,你可明白?”
“必是有人假阳角之手陷害我。”
“陷害一事,谁人看不出来?又何须你来告诉不谷。”楚王冷冷一笑,“你竟没有细想,贪污例钱之事,仅是恶人陷害这么简单?你历次命悬一线,就从未想过这背后根本吗?”
屈原一怔,恹恹道:“不过是我乱了这里的规矩,动了权贵的利益。但权县百姓的生活变好是实在的,‘林鬼’变回人是实在的,那些贵族不过养尊处优惯了,越是这样,越是该打破。”
楚王哑然失笑。这席话让他想起昔日的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会不顾一切去做,他不过这些年才明白即使身为君王,凭一己之力和一意孤行,不用多久,便会溃败而终。屈原,他终究还是太年轻。
“灵均,你慢慢就会知道,要做一个治世能臣,需要的不仅是勇气,不仅是知识与智慧,还要有对人情世故的体察,对各方势力的调度运用。你一人血肉之躯,抵得过多大的恶势力?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要做的是争取更多的人之后,再将这墙推倒重建。”
屈原默默垂首。楚王又说:“如今,这朝堂大小之事,你以为皆是由不谷随性做主吗?真正替大楚做主的,是昭家,是景家,是你们屈家,亦会是大楚每一个子民。如果不谷事事坚持己见,不权衡得失利弊、轻重缓急,这楚国,早就散成了一盘沙。”
一席话说得屈原若有所悟,楚王看着他道:“你年轻有锐气,不谷不怪你,但是,在一次次意外和砺炼中,你得有长进。”
屈原面红耳赤,一拱手道:“灵均明白。”
此时,一阵喧声从身后传来。
“大王,屈大人……”两人回头一看,是勇伢子带着农奴正远远地招手呼喊,却被宫卫牢牢拦住。
木易疾步过来,对楚王道:“大王,是权县百姓知道大王和屈大人要走,想为您二人送行。”
屈原一怔,楚王一笑,道:“我大楚子民果真良善。”
巨大的篝火照亮了夜空。江边这小小渔村,今夜热闹非凡。
人们围着篝火鼓瑟起舞,亦有喝至酒酣耳热者起身高歌。楚王与屈原几人俱在其中,楚王以掌击节,好不快活。
另一边,忽然传来《橘颂》之歌。屈原循声看去,一眼认出青儿且舞且吟,屈原心中猛然一紧,怔怔望了一遍,却没有见莫愁的身影。
百戏班边舞边唱,众人也纷纷加入,篝火越燃越烈,火星点点,稍纵即逝,恍如梦幻。屈原却默然,这时他忽然看到人群远处,竟有个茕茕孑立的身影在夜色与火光间默默而立,屈原怔怔地看着,那人竟也转头,投来落寞哀绝的一眼。目光交错,屈原猛然一惊,心胆俱颤。
莫愁,莫愁。
见他看到自己,莫愁起身,掩袖而去。
屈原恍恍惚惚,穿过欢歌起舞的人群,一路追了过去。篝火照耀之处,天地明亮有如白日;可几步之遥,便是一片漆黑浓密的夜色,竟是连月光也无。屈原跌跌撞撞地追至一片林中,所经之处,不过是一棵一棵大树。
“莫愁……莫愁……”绝望至极,屈原倚树嘶声喊道,凄厉之音令宿鸟惊飞。
“莫愁……莫愁……这是怎样的命运?”屈原失声泣道。
万籁俱寂,他靠着那参天古树,失声痛哭。为何造化弄人?为何相爱的人不能相守?为何明明在眼前,却连一个拥抱都不能给你?我亏欠你,我每一天都度日如年,我看到你,却无法再说,我有多么想你……
屈原哭得肝胆俱裂,许久许久,那哭声渐渐停止,一声哀叹之后,屈原轻声道:“我吟诗与你听,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唱的《橘颂》。”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圜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缊宜脩,姱而不丑兮。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莫愁,能与你相知,我不枉此生。”
他缓缓走出树林,魂魄像丢了三分,他不知那死寂的黑暗中,那棵大树背后,莫愁正紧紧靠着树干,肩膀抖动缩成一团。她只听那脚步声远了,树林重新归于寂静,才将捂着嘴巴的手慢慢滑下来,她闭着眼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泉涌而出。
屈原落寞地回到人群中,在楚王身边坐下,拿起酒杯一口饮尽。这时,那“林鬼”带一众农奴过来,齐齐跪倒在地。
“拜见大王,拜见屈大人。”众农奴道。楚王笑道:“大家快快请起!”又令木易为众人置酒。
“林鬼”接过酒,又一俯身道:“草民今日想敬大王两盏酒。”楚王一笑,端起酒杯道:“好!”勇伢子亦端酒,对众人道:“各位乡邻,大王今日救了屈大人,便是救了我们权县的恩人!咱们一起敬大王一杯!”
众人纷纷拿起酒盏,仰头饮尽。“林鬼”一抹嘴,又端起第二盏道:“大王,百姓们还想再敬您第二杯,因我等还有一个心愿,恳请大王成全。”
说罢,“林鬼”与众人俯身跪倒,齐声道:
“恳请大君,留下县尹大人!”
楚王一愣。此事确实出乎他意料,那“林鬼”恳恳看向他,眼中湿润。
楚王略略动容,思忖片刻,缓缓开口道:“不谷带走屈县尹,是要让屈大人征战沙场,为天下谋福。不谷答应你们,一定派一个像屈大人一样好的县尹再来权县,如何?”
“为天下谋福?”众人不由抬起头望他,“莫是说大王要给屈大人更高的官?”
楚王语塞,但见众人热烈而恳切的神情,只得微笑颔首。众人悲喜参半,也不由得高呼道:“恭喜县尹大人升官了!”
在这热烈有泪的呼声中,屈原缓缓起身,对众人一揖到地。
“能与诸位相遇相识,是我屈原之至大福气,我亦舍不得离开这里。不管我身至何处,我都会记得你们每一个人,我也必会回权县看你们!”
言罢,屈原举杯,一饮而尽,两行清泪沿着面颊缓缓滑下。
再见,权县。
再见,莫愁。
权县县署,师甲已默默地收拾好行装。
“先生,您一定要走吗?”屈原心中不忍。
师甲回身,轻轻一叹,他自得知屈原卸任县尹一事,几番思量,便决意递上辞呈,卸甲归家。
“大人,师甲在权县这几十年,历任县尹,唯大人让老夫心悦诚服。如今大人离开权县,老夫再留于此地,已无意义了。”
屈原一听,焦虑道:“既是如此,先生何不随我同往郢都?先生洞明世事,正当为天下苍生请命,才不负使命啊。”
师甲无奈一笑,轻声道:“大人,恕在下直言,如今天下,权臣当道,奸佞横行,老夫早已心如死灰,不愿再搅这潭浑水。”
“正因如此,才更需贤才挺身而出,变革兴政啊!”
师甲苦笑:“变?谈变容易!大人在权县行变,昨日还身陷囹圄,性命堪忧,何况老夫。我早已想好,这乱世仕途不易,余生只愿浪迹江湖,做一介山野村夫。”说罢一顿,嘴角微微抽动,“老夫心中放不下的,只有您。仕途艰险,大人万望保重……”
言毕,向屈原深深一拜,便转身踏着那山涧旁时断时续的石子路,头也不回地直直去了。
朝阳初升,王旗仪仗在路边威武列行。屈原匹马独立,挥手送别依依不舍的百姓。
“该走了。”他在心中道,便狠心一鞭,策马而去。
再往前一步,即出了权县地界,屈原勒马回身,遥遥望去,旭日将云层烧成一片金灿,阳光如绸缎般从空中泻下,沿山峦、湖泊、江水铺展而开,小小的权县栖息在那山脚之下,安然自若。
屈原苦苦一笑,想起初来权县,半缘莫愁,半缘他想行美政的心志,如今权县似比过去要好,而他与莫愁却是再也无缘相守。前路漫漫,终究只能由他一人孤独求索。
屈原仰天长叹,正欲挥鞭离去,忽听河岸那边高山之巅,传来悠扬悲切的歌声。
“思美人兮,揽涕而伫眙。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治。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
屈原的心猛地抽紧,他循声望去,那远远的高山之上,一袭莹白,衣袂飘飘,他朝思暮想的身影正孤独而决绝地独立层云之下。
“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因归鸟而致辞兮,羌迅高而难当。……”
屈原怔怔开口,低声应和。他无法看清莫愁的面容,只听她凄清婉转的歌声在群山之间回荡。
“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
屈原知道,这是诀别。他曾无数次想过这样的场面,他以为自己会痛哭,会嘶吼,会突然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抱住她不许她走,然而他从未想过此时他竟是如此平静,那平静使一颗心隐痛到不能出声,甚至没有破裂时的轰然一响,便轻轻地碎了,那碎片无声地散落开去,像星星落在银河之中,不见踪影。
“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
马头拨转,轻轻一鞭,权县渐渐留在了身后。
山风起了,带着春日迟迟的气息,一场杏花春雨,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