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灰姑娘

11

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逼射着大地,台湾的仲夏,酷热得让人晕眩。柏霈文把车子停在工厂门口,钻出车子,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烈日闪烁得他睁不开眼睛。走进工厂,茶叶的清香就弥漫在空气中,再夹杂着茉莉花的香味,又甜净,又清新,这味道是柏霈文永远闻不厌的。深呼吸了一下,柏霈文觉得精神一振,好像那炙人的暑气都被这茶叶香驱散了不少。

经过了机器房,那烤炉的声音和搓茶机的声音扎扎地响着,好单调,好倦怠。炉边的烤茶师傅抬起头来,对柏霈文点首为礼。火在机器下燃着,整个机器房都变成了烤箱,那些师傅和女工都汗流不已。柏霈文在机器房门口站了片刻,再继续往前走。晒茶场上正在晒着茶青,有三四个女工,戴着斗笠,用布包着手脚,站在烈日之下,拿着竹耙,不住地翻动那些茶青。看到了柏霈文,她们并没有停止工作,也没有加以注视,老板跟她们的距离很远,她们是由领班管理的。

穿过了晒茶场,柏霈文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这是整个工厂中,除去了冷藏库,唯一有冷气的房间。柏霈文每天都要办六七小时的公。柏霈文不在的时候,这房间就是会客室。工厂中其他高级职员,像赵经理、张会计等的办公厅就在隔壁一间。再过去,就是女工们的休息室、餐厅和宿舍。这一排房子,整整有五大间,和机器房、晾茶房、冷藏库等成为一个“凹”字形建筑的,在“凹”字形正中的空旷处,就成为了晒茶场。以规模来论,柏霈文这家茶叶加工厂已是台北最大的一家。别家工厂,搓茶、烤茶都还在用人工的阶段,柏霈文则都用机器来取代了。因此,最近几年来,工厂扩张得非常厉害,业务的发达也极迅速,柏霈文在做事及创业方面,是有他独到的见解和才干的。所以,这工厂虽然是柏霈文父亲所创设,但是,真正发达起来,却是在老人逝世之后。在工厂中做了十几年的张会计,常对新任的赵经理说:

“别看我们小老板文质彬彬的,做起事来比他老子强多了!他接手才三年,业务扩张了十倍还不止!”

柏霈文的哲学是:不断地投资。他们工厂赚的每一笔钱,再投资。

于工厂,头机器,修房舍,建冷藏库他提高了产品的品质,因此,台北市的几家大茶庄,都成为他的固定主顾。接着,国外的订单也源源而来,他自己的茶园已供不应求,他就再买茶园,又改良种茶的方法,也不知他怎么处理的,别家的茶园顶多一年收五次茶,春茶三次,秋茶两次。他家的茶园,却常常收八九次茶,每次的品质还都不差。因此,“柏家茶”的名气在茶叶界中,几乎是无人不知的。

走进了房间,柏霈文才坐下来,赵经理已拿着一大沓单据走来了。站在柏霈文桌子前面,他说:

“日本的订单来了,指定要‘雀舌’,我们恐怕怎么样也生产不了这么多。馨馨茶庄和清香茶庄也预定‘雀舌’,今年,我们的雀舌好像大出风头呢!”

“雀舌”是一种绿茶,会品茶的人,就都知道雀舌,这种茶必须用茶叶心来做,叶片全不要,只要茶叶心,因此,许多茶叶心才能制出一点儿“雀舌”,这种茶也就特别名贵了。

“日本要订多少?”柏霈文问。

“一千箱。”

“我们接下来!”柏霈文说。

“行吗?他们要三个月内交货,秋茶要十月才能收呢!如果不能按期交货,他们还要罚款。”

“你等一等,我打个电话问问。”

柏霈文拨了家里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佣人阿兰,柏霈文问:“高先生在不在?”

“刚从茶园里回来。”

“请他听电话。”

对方来了。柏霈文简洁明了地说:

“立德,茶园的情况怎样?我一个月之内要收一批茶,行吗?我接了日本的订单。”

“什么订单?”

“雀舌。”

“哈!”对方笑着,“我只好站在茶园里呼风唤雨,然后对着那些茶树,吹口仙气,叫:‘长!长!长!’看它们长得出来不?”

“别说笑话,你倒说一句,行还是不行?”

“行!”对方斩钉截铁地、爽快利落地说。

“这可是你说的,立德,到时候采不来,我可要找你!”

“放心吧,霈文,什么时候误过你的事?”

“那么,晚上见!”

“等等!”

“怎么?”

“伯母叫你回家吃晚饭!”

“哦。”柏霈文挂断了电话,望着赵经理,点点头说,“就这样,我们接下了。”

“这位高先生,可真有办法啊!”赵经理忍不住地说,“茶树好像都会听他的话似的。”

“他是专家呀!”柏霈文说,“还有别的事吗?”

“这些合同要签字。胜大贸易行朱老板请你星期六吃晚饭,打过七八个电话来了。”

“胜大?销哪里?”

“东南亚。”

“我们原来不是包给宏记的吗?你把宏记的合同找出来给我看看再说。其实宏记也不坏,就是付款总是不干不脆,他上次付的是几个月的期票?”

“六个月。”

“实在不太像话,合同上订的是几个月?”

“好像是三个月。”

“你先把合同拿来,我看看吧。”柏霈文接过了单据,一张张看着,赵经理转身欲去,柏霈文又喊住了他,“等一下,赵经理。”

“柏先生?”

“我看到锅炉房里的工人好像苦得很,温度太高了,你通知张会计,给机器房装上冷气机,费用列在装置项内,马上就办,越快越好。”

“好的。”赵经理笑了笑,“不过这样一来,大家该抢机器房的工作了。”

赵经理退出了房间,柏霈文靠进椅子里,开始研究着手里的几张合同,他勾出好几点要修改的地方。正要打电话找张会计来,忽然看到一群女工紧紧张张地从窗口跑过去,同时人声嘈杂。他吃了一惊,站起身来,他打开房门,看到大家都往晒茶场跑去,他顺着大家跑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簇人拥在晒茶场中,不知道在看什么。他抓住了正往场中跑去的赵经理,问: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有个女工在晒茶场上晕倒了。”

“晕倒了?”他一惊,迅速地向晒茶场走去。烈日如火般地曝晒着,晒茶场的水泥地被晒得发烫,他从冷气间出来,更觉得那热气蒸人。这样的天气,难怪女工要晕倒,在晒茶场上的女工应该轮班的,谁能禁得起这样的大太阳曝晒?他冲到人群旁边,叫着说:

“大家让开!给她一点空气!”

工人们让开了,他走过去,看到一个女工仰躺在地下,斗笠仍然戴在头上。斗笠下,整个面部都包在一层蓝布中,只露出眼睛和鼻子,手脚也用蓝布包着,这是在太阳下工作的女工们的固定打扮,以防太阳晒伤了皮肤。柏霈文蹲下身来看了看她,又仰头看了看那仍然直射着的太阳。他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她移往阴凉的地方,然后解除掉那些包扎物。毫不考虑地,他伸手抱起了这个女工,那女工的身子躺在他的怀里,好轻盈,他不禁愣了一下。把那女工抱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对跟进来的赵经理说:

“把冷气开大一点!快!”

赵经理扭大了冷气机,他把那女工平放在沙发上,然后,立即取下了她的斗笠,解开了那缠在脸上的布。随着那布的解开,一头美好而乌黑的头发就像瀑布般披泻了下来,同时,露出了一张苍白而秀丽的脸庞。那张脸那样秀气,柏霈文不禁怔住了,那高高的额,那弯弯的眉线,那阖着的眼睑下是好长好长的两排睫毛,鼻子小而微翘,紧闭的嘴唇却是薄薄的,毫无血色的,可怜兮兮的。他怔了几秒钟,就又迅速地去掉她手腕上的布,再解开她衬衫领子上的衣扣,一面问赵经理:

“这女工叫什么名字?”

赵经理看了看她。

“这好像是新来的,要问领班才知道。”

“叫领班来吧,再拿一条冷毛巾来。”

领班是个三十几岁,名叫蔡金花的女工,她在这工厂中已经做了十几年了,看着柏霈文,她恭敬地说:

“她的名字叫章含烟,才来了三天,我看她的样子就是身体不太好,她自己一定说可以做……”

“章含烟?”柏霈文打断了蔡金花的话,这名字何其太雅,“怎么写的?”

“立早章,含就是一个今天的今字,底下一个口字,烟就是香烟的烟。”蔡金花笨拙地解释。

“她住在我们工厂的宿舍里吗?”

“不,宿舍没有空位了,她希望住宿舍,可是现在还没办法。”

“为什么不派她在晾茶室工作?”

“哦,柏先生,”蔡金花勉强地笑了笑,天知道领班有多难做,谁不抢轻松舒适的工作呢?谁又该做太阳下的工作呢!“都到晾茶室,谁到晒茶场呢?她是新手,别的工作还不敢叫她做。”

“哦。”柏霈文点了点头,看着躺在沙发上的章含烟,瘦瘦小小的个子,穿了件白底小红花的洋装,皮肤白而细腻,手指细而纤长。这不是一个女工的料,太细致了,“她住在哪里?”

“不知道。”蔡金花有些局促地说,“等会儿我问她。假如我早知道她吃不消……”

“好了,”柏霈文挥挥手,“你去吧!让她在这里休息一下,她今天恐怕没办法继续工作了,醒了就让她回去休息一天再说。你先去吧。”

蔡金花退出去了。章含烟额上盖着冷毛巾,又在冷气间躺了半天,这时,她醒转了过来。她的眉头轻蹙了一下,长睫毛向上扬了扬,露出一对雾蒙蒙的、水盈盈的眸子,就那样轻轻一闪,那睫毛又盖了下去,眉头蹙得更紧了。她试着移动了一下身子,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她醒了。”赵经理说。

“我想她没事了,”柏霈文放下心来,“你也去吧,让她在这儿再躺一下。”

赵经理走出了房间。柏霈文就径直走到章含烟的面前,坐在沙发前的一张矮桌上,他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静静地、仔细地审视着面前这张年轻的脸庞。那尖尖的小下巴,那下巴下颈项上美好的弧线,那瘦弱的肩膀……这女孩像个精致玲珑的艺术品。那轻蹙的眉峰是惹人怜爱的,那像扇子般轻轻煽动的睫毛是动人的,还有那小嘴唇,那低低叹息着的小嘴唇……她是真的醒了。她的长睫毛猛地上扬,大大地睁着一对受惊的眸子,那黑眼珠好大,好深,好黑,像两泓黝暗的深潭。

“我……怎么了?”她问,试着想坐起来,她的声音细柔而无力。

“别动!”柏霈文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你最好再躺一躺,你晕过去了一段时间。”

她睁大了眼睛,疑惑地望着他,好半天,她才醒悟地“哦”了一声,乏力地垂下了睫毛。她的头倾向一边,眼睛看着地下,手指下意识地弄着衣角,发出一声好长好长的叹息。

“我真无用。”她自语似的说,“什么都做不好。”

这声低柔的自怨自艾使柏霈文心中掠过一抹奇异的、怜恤的情绪。她躺在那儿,那样苍白,那样柔弱,那样孤独和无助。竟使他情不自禁地涌起一股强烈的,要安慰她,甚至要保护她的欲望。

“你在太阳下工作得太久了,”他很快地说,“这样的天气谁都受不了,别担心,我可以让他们把你调到晾茶室或机器房去工作。”

她静静地瞅着他,眸子里有一丝研究的意味,那眉峰仍然是轻蹙着的。

“别为我费心,柏先生。”她轻声地说,有些惭愧,有些不安,最让她感觉惶然的,是自己竟这样躺在一个男人的面前。对于柏霈文,她在进工厂的第一天,就已经很熟悉了。她知道整个工厂对这位年轻的老板都又尊敬,又信服。在工人们的心目中,柏霈文简直是人与神的混合体:年轻、漂亮、有魄力、肯做、肯改进而又体谅下人。这时,她才领会到工人们喜欢他的原因,他是多么和气与温柔!“晒茶场的工作不是顶苦的,我应该练习。”她说,“反正工作都要有人做,我不做,别人还不是一样要做。”

“谁介绍你来的?”

“你厂里的一个女工,叫颜丽丽,我想你并不认识她,她是我的邻居。”

他深深地看着她,这时,她已经坐起来了,取下了按在额上的毛巾,她长发垂肩,皓齿明眸,有三分瑟缩,有七分娇怯,更有十二分的雅致。他不禁看得呆住了。

“这工作似乎并不适合你。”他本能地说。

“我希望你的意思不是要开除我。”她有些受惊地说,大眼睛里带着抹忧愁,祈求地看着他。

“哦,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急地说,“我只是觉得,这工作对你而言太苦了,你看起来很文弱,恐怕会吃不消。”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片刻,再扬起来的时候,她的眼睛显得更清亮了。她放开了蹙着的眉梢,唇边浮起一个可怜兮兮的微笑。这微笑竟比她的蹙眉更让柏霈文心动。她微笑着,自嘲似的说:

“我做过更苦的工作。”

“什么工作?”

她沉默了。半晌,她才重新正视他,她唇边依然带着笑,但脸上却有股难解的、鸷猛的神气。

“请不要问吧,柏先生。您必须了解,身体上的苦不算什么,在这儿工作,我精神愉快。我是很容易找到其他非常轻松的工作的,但是,我还不想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让自己的生命被磨蚀得黯然无光。”

柏霈文心里一动,这是一个女工的谈吐吗?他紧紧地看着她,问,“你念过书吗?”

“高中毕业。”

高中毕业?想想看!她竟是一个高中毕业的女学生!却在晒茶场中做女工!他惊讶地瞪视着她,觉得完全被她搅糊涂了。这是怎样一个女孩呢?难道她仅仅是想在这儿找寻一些生活的经验吗?还是看多了传奇小说,想去体验另一种人生?

“既然你已经高中毕业,你似乎不必做这种工作,你应该可以找到更好的职业呀!”

“我找过,我也做过,柏先生。”她笑笑,笑得好无力,“正经的工作找不到,我没有人事关系,没有铺保,没有推荐,高中文凭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值钱。另外,我也做过店员、抄写员、女秘书,结果发现我出卖的不是劳力、智力,而是青春。我还做过更糟的……最后,我选择了你的工厂,这是我工作过的,最好的地方了。”

他沉吟了一会儿,凝视着她那张姣好的脸庞,他了解了一个少女在这社会上谋职的困难,尤其是美丽的少女,陷阱到处都是,等着这些女孩跳下去。他在心底叹息,他惋惜这个女孩,章含烟,好雅致的名字!

“工作对于你是必需的吗?”

“是的。”

“为什么?”

“还债。”

“还债?你欠了债吗?你的父母呢?”

“我没有父母。”她颓丧了下去,坐在那儿,她用手支着颐,眼珠更深更黑了,“我从小父母就死了,我已经不记得他们是什么样子,我被一个远房的亲戚带到台湾,那亲戚夫妇两个,只有一个白痴儿子。他们抚养我,教育我,一直到我高中毕业,然后,他们忽然说,要我嫁给那个白痴……”她轻笑了一下,看着柏霈文,“就是这样一个故事,我不肯,于是,所有的恩情都没有了。我搬出来住,我工作,我赚钱,为了偿还十几年来欠他们的债。”

“这是没道理的事!”柏霈文有些愤慨地说,“你需要偿还他们多少呢?”

“二十万。”

“你在这儿工作一个月赚多少?”

“一千元。”

天哪!她需要工作多久,才能偿还这笔债务!他看着章含烟,后者显然对于这份命运已经低头了,她有种任劳任怨的神情,有种坦然接受的神态,这更使柏霈文由衷地代她不平。

“你可以不还这笔钱,事先他们又没说,抚养你的条件是要你嫁给那白痴!在法律上,他们是一点也站不住脚的。你大可不理他们!”

“在法律上,他们虽然站不住脚,在人情上,我却欠他们太多!”她叹了口气,眉峰又轻蹙了起来,“你不懂,我毁掉了他们一生的希望,在他们心目里,我是忘恩负义的……所以,我愿意还这笔钱,为了减轻我良心上的负荷。”抬起睫毛来,她静静地瞅着他,微向上扬的眉毛带着股询问的神情,“人生的债务很难讲,是不是?你常常分不清到底是谁欠了谁。”

柏霈文凝视着章含烟,他欣赏她!他每个意识,每个思想都欣赏她!而且,逐渐地,他心中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惊喜的情绪,他再也没有料到在自己的女工中,会有一个这样的人物!像是在一盘沙子里,忽然发现了一粒珍珠,他掩饰不了自己狂喜的、激动的心情。站起身来,他忽然坚决地说:

“你必须马上停止这份工作!”

“哦?先生?”她吃惊了,刚刚恢复自然的嘴巴又苍白了起来,“我抱歉我晕倒了,我保证……”

“你保证不了什么,”他微笑地打断她,眼光温柔地落在她脸上,“如果你再到太阳下晒上两小时,你仍然会晕倒!这工作你做不了。”

“哦?先生?”她仰视着他,一脸被动的、无奈的样子,那微微颤动着的嘴唇看来更加可怜兮兮的了。

“所以,从明天起,你调在我的办公室里工作,我需要一个人帮我做一些案头的事情,整理合同,拟订合同,签发收据这些。等会儿我让老张给这儿添一张办公桌,你明天就开始……”

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出乎柏霈文的意料,她脸上丝毫没有欣喜的神情,相反地,她显得很惊惶,很畏怯,很瑟缩,又像受了伤害。“哦,不,不,先生。”她急急地说,“我不愿接受这份工作。”

“为什么?”他惊异地瞪着她。

她闭上了眼睛,低下了头,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眼里已漾满了泪,那眼珠浸在泪光中,好黑,好亮,好凄楚。她用一种颤抖的声音说:

“我抱歉,柏先生,你可以说我不识抬举。我不能接受,我不愿接受,因为,因为……”她吸了一口气,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一直流到那蠕动着的唇边,“我虽然渺小,孤独,无依……但是,我不要怜個,不要同情,我愿意自食其力。我感激你的好心,柏先生,但请你谅解……我已一无所有,只剩下一份自尊。”

说完,她不再看柏霈文,就冲到门边。在柏霈文还没有从惊讶中回复过来之前,她已经打开门跑出去了。柏霈文追到了门边,望着她那迅速地消失在走廊上的小小的背影,他不禁呆呆地怔在那儿。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的提议,竟反而伤了那颗柔弱的心。可是,在他的心灵深处,他却被撼动了一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是深深地、深深地、深深地被撼动了。

12

含烟躺在她那间小屋的床上,用手枕着头,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蒸人的暑气弥漫在这小屋中,落日的光芒斜射在那早已退色的蓝布窗帘上。空气中没有一丝儿风,室内热得像个大烤箱。她颈项后面已经湿漉漉的全是汗,额前的短发也被汗所濡湿了。身子底下的棉被也是热的,躺在上面就像躺在一炉温火上。她翻了一个身,把颈后的长发撩到头顶上,呼出一口长气,那呼出的气息也是炙热的。凝视着窗外,那竖立在窗子前的是一家工厂的高墙,灰色而陈旧的墙壁上有着咖啡色的斑痕和雨渍——没有一点儿美感。这个午后是长而倦怠的,是被太阳晒干了的,是无臭、无味、无色的。

今天没有去上班,以后的日子又怎么办呢?不去上班,是的,柏霈文已经表示她不是个女工的材料,她再去只是给人增加负担而已。她绝不能利用一个异性对自己的好感来作为进身之阶,柏霈文给她的工作她无法接受,非但如此,那茶叶加工厂也不能再去了,她必须另谋出路。是的,出路!这两个字多不简单,她的出路在哪儿呢?横在门前的,只是一条死巷而已。

从床上坐起来,浑身汗涔涔的,说不出有多难受。她想起苏轼的词:“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想必那女孩不是关在这样一间闷腾腾的房里,否则,要冰肌玉骨也做不到了。她叹息了一声,什么诗情,什么画意,也都需要经济力量来维持啊!现实是一条残忍的鞭子,它可以把所有的诗情画意都赶走。

站起身来,她打开后门,那儿是个小小的天井,天井中有着抽水的泵,这儿没有自来水,只能用泵抽水。天井后面就是房东的家,她这间小屋是用每月二百元的价钱租来的。事实上,这小屋是房东利用天井的空间,搭出来的一间屋子,且喜有两个门,一个通天井,一个通一条窄巷,所以,她还能自由出入。到了天井里,她抽了一大盆水,拿到小屋中,把整个面孔浸在水中,再把手臂也浸在水里,那沁凉的水带来了丝丝凉意。她站直身子,室内没有穿衣镜,她拿起桌上的一个小镜子,审视着自己,那凌乱的头发下是张苍白的脸,失神的大眼睛里盛满了落寞,放下镜子,她长叹了一声。坐在桌前,她拿起一支笔来,在一张纸上写:

“我越贫穷,我越该自重;我越微贱,我越该自珍;我越渺小,我越该自惜!”

写完,她觉得心中舒畅了许多,连那份燥热感都消失了不少。梳了梳头发,换了件浅蓝色的洋装,她决心出去走走。可是,她还来不及出门,门上已传来一阵剥琢之声,她怔了怔,谁会来看她?她这小屋中是从没有客人的。

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门,她就更加惊讶了,门外,一个男人微笑地站在那儿,挺拔,修长,整洁……这竟然是柏霈文!

“哦,”她吃惊地说,“我没想到……我真没想到您会……”

“你这儿实在不大好找,”柏霈文微笑着说,不等含烟请他,他已经自顾自地走了进来,不经心似的打量了一下这间简单的房间,他继续说,“车子开不进来,我只好把它停在巷子口。”

“你怎么知道我的住址?”含烟问,关上了房门,走到桌边帮他倒了一杯白开水,“对不起,只有开水。”

“啊,是很不容易,”柏霈文说,斜靠在桌子上,注视着含烟,“我找蔡金花,蔡金花找颜丽丽……”他紧紧地盯着她,“为什么今天不来上班?”他的声音低而沉,那微笑从他脸上消失了,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逼人的光芒,直射在她脸上。

“哦!”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跳,他的眼光使她瑟缩,“我辞职了,先生。”她低低地说。

他瞅着她,没有说话,但他的目光里带着责备,带着研判,带着薄薄的不满。转过身子,他看到了桌上的纸张,拿起来,他注视着上面的字迹。好一会儿,他才放下那张纸,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她。

“我们谈一谈,好吗?”

“是的,柏先生。”她说,微微有些紧张。

他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望着她。她无奈地轻叹了一声,也在他对面的床沿上坐下了,因为这屋里只有一张椅子,抬起眼睑,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她脸上的神情是被动的。

“为什么要辞职?”他问。

“你说过,那工作对我不适合。”

“我有适合你的工作。”

“先生!”她恳求地喊了一声。

他把桌上那张纸拿到手中,点了点头。

“就是这意思,是不是?”他问,盯着她,“你以为我是怎样一个人?把你弄到我的办公厅里来做花瓶吗?你的自尊使你可以随便拒绝别人的好意吗?结果,我为了要帮助你,反而让你失业了,你这样做,不会让我难堪吗?噢,章小姐,”他逼视着她,目光灼灼,“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一些?”

含烟瞪视着他,那对眸子显得好惊异,又好无奈。蠕动着嘴唇,她结舌地说:

“哦,柏先生,你——你不该这样说,你——你这样说简直是一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是欲加之罪,”柏霈文正色说,“你使我有个感觉,好像我做错了一件事。”

“那么,我该怎样呢?”含烟望着他,那无可奈何的神态看起来好可怜。

“接受我给你安排的工作。”柏霈文一本正经地说,他努力克制自己,不使自己的声音中带出他心底深处那份恻然的柔情。

“哦,柏先生!”她的声音微颤着,“我不希望使你不安,但——但是,柏先生……”

“如果你不希望使我不安,”柏霈文打断了她,“那就别再说‘但是’了!”

“但——但是——”

“怎么,马上就又来了!”他说,忍不住想笑,他必须用最大的力量控制着自己面部的肌肉,使它不会泄漏自己的感情。

她凝视着他,有点儿不知该如何是好,这男人使她有种压迫感,她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是那样的高大,他是那样充满了自信,他又那样咄咄逼人。在他面前,她变得渺小了,柔弱了,没有主见了。

“好了,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怎样?”柏霈文再紧逼了一句,“你明天来上班!”

“哦,先生,”她迟疑地说,“你是真的需要一个助手吗?”

“你是怕我没工作给你做?还是怕待遇太低?”他问,“哦,对了,我没告诉你待遇,你现在的身份相当于秘书,工资当然不能按女工算。我们暂定为两千元一月,怎样?”

她沉默着,垂下了头。

“怎样呢?”他有些焦灼,室内又闷又热,他的额上冒着汗珠。暮色从窗口涌了进来,她坐在床沿上,微俯着头,黄昏时分的那抹余光,在她额前和鼻梁上镶了一道光亮的金边,她看来像个小小的塑像——一件精工的艺术品。这使他更加恻然心动,更加按捺不住心头那股蠢动着的激情,于是,他又迫切地追问着:

“怎样呢?”

她继续沉默着。

“怎样呢?怎样呢?”他一迭连声地追问。

她忽然抬起头来,正视着他。她的眼睛发着光,那黑眼珠闪烁得像星星,整个脸庞都罩在一种特殊的光彩中,显得出奇地美丽。她以一种温柔的,而又顺从的语气,幽幽柔柔地说:

“你已经用了这么多言语来说服我,我除了接受之外,还能怎样呢?”

柏霈文屏息了几秒钟,接着,他的血液就在体内加速地奔窜了起来,他的心脏跳动得猛烈而迅速,他竟无法控制自己那份狂喜的情绪。深深地凝视着含烟,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面前坐着的是个百分之百的女性,而自己正是个百分之百的男人。他被吸引,被强烈地吸引着,他竟害怕她会从自己手中溜走。在这一刹那,他已下了那么大的决定,他将不放过她!她那小小的脑袋,她那柔弱的心灵,将是个发掘不完的宝窟。他要做那个发掘者,他要投资下自己所有的一切,去采掘这个丰富的矿源。

接下去的日子里,柏霈文发现自己的估计一点也不错,这个女孩的心灵是个发掘不完的宝窟。不只心灵,她的智慧与头脑也是第一流的。她开始认真地帮柏霈文整理起文件来,她拟的合同条理清楚,她回的信件简单明了,她抄写的账目清晰整齐……柏霈文惊奇地发现,她竟真的成了他的助手,而又真的有那么多的工作给她做,以前常常拖上一两个月处理不完的事,到她手上几天就解决了。他每日都以一种崭新的眼光去研究她,而每日都能在她身上发现更新的一项优点。他变得喜欢去工厂了,他庆幸着,深深地庆幸着自己没有错过了她。

而含烟呢?她成为工厂中一个传奇性的人物,由女工的地位一跃而为女秘书,所有的女工都在背后谈论这件事,所有的高级职员,像赵经理、张会计等,都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来看含烟。但是,他们并不批评她,他们常彼此交换一个会心的微笑,年轻的小老板,怎能抵制美色的诱惑呢?那章含烟虽不是个艳光照人的尤物,却轻灵秀气,婉转温柔,恰像一朵白色的、精致的、小巧玲珑的铃兰花。他们谁都看得出来,柏霈文是一天比一天更喜爱待在他的办公厅里了,而他的眼光,总是那样下意识地追随着她。谁知道以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呢?看样子,这个在晒茶场中晕倒的女工,将可能成为童话中著名的灰姑娘,于是,私下里,他们都叫她灰姑娘了。尤其,在她那身女工的服装剥掉之后,她竟显出那样一份高贵的气质来,“灰姑娘”的绰号就在整个工厂中不胫而走了。

柏霈文知道大家背后对这件事一定有很多议论,但他一点也不在乎。含烟在最初的几天内,确实有些局促和不安,可是,接下来,她也就坦然了。她对女工们十分温柔和气,俨然仍是平等地位,她对赵经理等人又十分尊敬,因此,上上下下的人,对她倒都十分喜爱,而且都愿对她献些小殷勤。连蔡金花,都曾得意地对其他女工说:

“我早就知道她不是我们这种人,她第一天来,我就看出她不简单了。看吧,说不定哪一天,她会成为我们的老板娘呢!”

既然有这种可能性,谁还敢轻视她呢?何况她本人又那么温柔可爱,于是,这位灰姑娘的地位,在工厂中就变得相当微妙了。而柏霈文与含烟之间,也同样进入一种微妙的状态中。这天,厂里的事比较忙一些,下班时已经快六点钟了。柏霈文对含烟说:

“我请你吃晚饭,好吗?”

含烟犹豫了一下,柏霈文立即说:

“不要费神去想拒绝的借口!”

含烟忍不住笑了,说:

“你不是请,你是命令呢!好吧,我们去哪儿吃饭呢?”

“你听我安排吧!”

她笑笑,没说话。这些日子来,她已经对柏霈文很熟悉了,他是那种男人,无论在什么场合里,他都很容易变成大家的重心,而且,他会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个支配者,一个带头的人,一个“主人”。

他们坐进了汽车,柏霈文把车子一直往郊区开去,城市很快地被抛在后面,车窗外,逐渐呈现的是绿色的原野和田园。含烟望着外面,傍晚的凉风从开着的车窗中吹了进来,拂乱了含烟的头发,她仰靠在靠垫上,深呼吸着那充满了原野气息的凉风,半阖着眼睛,她让自己松懈地沐浴在那晚风里。

柏霈文一面开着车,一面掉头看了她一眼,她怡然自得地仰靠着,一任长发飘飞。唇边带着个隐约的笑,长睫毛半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了半圏阴影。那模样是娇柔的,稚弱的,轻灵如梦的。

“你不问我带你到哪里去吗?”他说。

“一定是个好地方。”她含糊地说,笑意更深。

他心中怦然而动。

“但愿你一直这样信任我,我真渴望把你带进我的领域里去。”“你的领域?”

“是的,”他低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领域,心灵的领域。”

“你自认你的领域是个好地方吗?”她从半垂的睫毛下瞅着他。

“是的。一块肥沃的未耕地。”他望着前面的道路,“所差的是个好的耕种者。”

“真可惜,”她咂咂嘴,“我不是农夫。如果你需要一个耕种者,我会帮你留意。”

“多谢费心。”他从齿缝中说,“你的领域呢?可有耕种者走进去过?”

“我没有肥沃的未耕地,我有的只是一块贫瘠的土壤,种不了花,结不了果。”

“是吗?”他的声音重浊。

“是的。”

“那么,可愿把这块土壤交给我,让我来试试,是不是真的开不了花,结不了果?”

“多谢费心。”她学着他的口气。

他紧盯了她一眼,她笑得好温柔。那半阖的眼睛睁开了,正神往地看着车窗外那一望无垠的绿野。窗外的天边,已经彩霞满天,落日正向地平线上沉下去。只一忽儿,暮色就笼罩了过来,那远山远树,都在一片迷蒙之中,像一幅雾蒙蒙的泼墨山水。

他们停在一个郊外的饭店门口,这饭店有个很雅致的名字,叫做“村居”,坐落在北投的半山之中,是中日合璧的建筑,有曲折的回廊,有小小的栏杆,有雅致的、面对着山谷的小厅。他们选择了一个小厅,桌子摆在落地长窗的前面,落地窗之外,就是一段有着栏杆的小回廊,凭栏远眺,暮色暝蒙,山色苍茫,夕阳半隐在青山之外。

“怎样?”柏霈文问。

“好美!”含烟倚着栏杆,深深呼吸。她不自禁地伸展着四肢,迎风而立。风鼓起了她的衣襟,拂乱了她的发丝,她轻轻地念着前人的词句:“柳烟丝一把,暝色笼鸳瓦,休近小栏杆,夕阳无限山。”

柏霈文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这天,她穿着件纯白色的洋装,小腰身,宽裙子,迎风伫立,飘然若仙。这就是那个浑身缠着蓝布,晕倒在晒茶场上的女工吗?他觉得精神恍惚,神志迷离。听着她用那低柔清幽的声音,念着“休近小栏杆,夕阳无限山”,他就更觉得意动神驰,站在她的身边,他不自禁地用手揽住她的腰,那小小的腰肢不盈一握。

“你念过许多诗词?”

“是的,我喜欢。”她说,“日子对于我,常常是很苦涩的,于是,我就念诗念词,每当我烦恼的时候,我就大声地念诗词,念得越多,我就越陷进那份优美的情致里,于是,我会觉得超然物外,心境空明,就一切烦恼都没有了。”

他深深地注视她,怎样一个雅致而动人的小女孩!她那领域会贫瘠吗?那将是块怎样的沃土啊!他一定得走进去,他一定要占有它,他要做这块沃土的唯一的主人!

“含烟!”他动情地低唤了一声。

“嗯?”

“你觉得我很鄙俗吗?”他问,自觉在她面前,变得伧俗而渺小了。

“怎会?你坚强,你细致,你有人世的生活,你有出世的思想,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有深度的一个。”

他的心被这几句话所涨满了,所充盈了,血液在他体内迅速地奔流,他的心神荡漾,他的呼吸急促。

“真的?”他问。

“真的。”她认真地说。

“那么,你可以为我把你那块领域的门打开吗?”他屏息地问。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把头转向一边,指着栏杆下那花木扶疏的花园说,“有玫瑰花,你闻到玫瑰花香了吗?我最喜欢玫瑰花,尤其是黄玫瑰。我总是梦想,自己有个种满玫瑰花的大花园。”

“你会有个大花园,我答应你。但是你别岔开我刚才的话题,你还没有答复我。”

她看了他一眼,眼光是古怪的。

“我说了,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么,让我说得更明白一点……”

他的话还没说完,侍者送菜来了,含烟迅速地转过身子,向落地窗内走去,一面说:

“菜来了,我们吃饭吧!我饿了。”

柏霈文气结地看着她,她却先坐回桌边,对着他巧笑嫣然。他从鼻子里呼出一口长气,只得回到桌前来。坐下了,他们开始吃饭,他的眼光一直盯在她脸上,她像是浑然不觉,只默默地、甜甜地微笑着。好半天,他才打破了沉默,忽然说:

“你喜欢诗词,知道一阕词吗?”

“哪一阕?”她问,扬着一对天真的眸子。

他望着她,慢慢地念了出来:

花丛冷眼,

自惜寻春来早晚,

知道今生,

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

不信相思浑不解,

若解相思,

定与韩凭共一枝!

她注视着他,因为喝了一点酒,带着点薄醉,她的眼睛水盈盈的,微带醺然,面颊微红,嘴唇湿润而红艳。唇边依然挂着那个微笑,一种天真的,近乎孩子气的微笑。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他瞪着她,有点生气。可是,她那模样是让人无法生气的。他吸了口气,说:

“你在捉弄我,含烟,我觉得,你是有意在欣赏我的痛苦,看不出来,你竟是这样一个残忍的小东西!”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笑容从她唇边缓缓地隐去,她看着面前的杯碟,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抬起头来,那脸上没有笑意了,也没有天真的神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哀恳的、祈求的神色,那大眼睛里,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泪光。

“我不想捉弄你,先生,我也不要让你痛苦,先生。如果你问我对你的感觉,我可以坦白说,我敬仰你,我崇拜你!但是,别和我谈别的,我们可以做朋友,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比我好的女孩……”

“你是什么意思?”他盯着她,突然恍然地说,“哦,我懂了,你以为我只是要和你玩玩,这怪我没把意思说清楚,含烟,让我坦白地问你一句,你有没有一些些喜欢我?”

她扭开了头,低声地说:

“求求你!我们不谈这个吧!”

“含烟!”他再紧紧迫了一句,“你一定要回答我!”

“不,柏先生,”她吃惊地猛摇着她那颗小小的头,“别逼我,请你!”

“含烟——”

“求你!”她仰视着他,那眼光里哀恳的神色更深了,这眼光逼回了他下面的话,他瞪视着那张因惊惶而显得苍白的面庞,那黝黑而凄凉的眼睛,那微颤的嘴唇……他不忍再逼迫她了,叹了口气,他废然地低下了头,说:

“好吧!我看我今天的运气不太好!我们就不谈吧,但是,别以为我会放过你,含烟,我这一生都不会放过你了。”

“先生!”她再喊了一声。

“够了,我不喜欢听这称呼,”他蹙着眉,自己对自己说,“仿佛她不知道你的名字。”转回头,他再面对含烟,“好,快乐起来吧,最起码,让我们好好地吃一顿吧!”

13

秋天来了。

柏霈文沉坐在沙发的一角中,用一张报纸遮住了脸,但是,他的目光并没有停在报纸上。从报纸的边缘上掠过去,他悄悄地注视着那正在书桌后面工作着的章含烟。她正在拟一封信稿,握着笔,她微俯着头,一边的长发从耳际垂了下来,脸儿半遮,睫毛半垂,星眸半掩,小小的白牙齿半咬着嘴唇……她的神情是深思的,专注的,用心的。好一会儿,她放下了笔,抬头看了看窗外,不知是那一朵天际飘浮的云彩,或是那围墙外的一棵金急雨树上的花串,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忽然出神了。那大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迷离的薄雾,眉毛微微地扬着,她的思绪显然飘浮在一个不可知的境界里,那境界是旖旎的吗?是神秘的吗?是不为人知的吗?柏霈文放下了报纸,陡地站起身来了。

含烟被他所惊动了,迅速地,那眼光从窗外收了回来,落在他的脸上,给了他一个匆促的笑。

“别写了,含烟,放下你的工作。”他说。

“干吗?”她怀疑地抬起眉梢。

“过来,到沙发上来坐坐。”

“这封信还没写完。”

“不要写完,明天再写!”

“是命令吗?”她带笑地问。

“是的。”

她走了过来,微笑地在沙发上坐下,仰头望着他,眼里带着抹询问的意味,却一句话也不说。那含笑的嘴角有个小涡儿,她抿动着嘴角,那小涡儿忽隐忽现。柏霈文走过去,站在她面前,用手撑在沙发的扶手上,他俯身向她,眼睛紧盯在她脸上,他压低了声音说:

“你要跟我捉迷藏捉到什么时候为止?”

“捉迷藏?”她闪动着眼睑,露出一脸天真的困惑,“什么意思呢?”

“你懂我的意思!”他的眼睛冒着火,“不要跟我装出这份莫名其妙的样子来!”

“哦?先生?”她睁大了那对惊惶的眸子,“别这么凶,你吓住了我。”

他瞅着她,那模样似乎想要吃掉她。好半天,他伸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他的目光上上下下地在她脸上逡巡。她的眼睛大睁着,坦白、惊惶、天真,而又蒙蒙如雾的,盛载着无数无数的梦与诗,这是怎样的一对眼睛,它怎样地绞痛了他的心脏,牵动了他的六腑。他觉得呼吸急促,他觉得满胸腔的血液都在翻腾汹涌,紧紧地盯着她,他冲口而出地说:

“别再躲避我,含烟,我要你!”

她吃惊地蜷缩在沙发里,眼光里露出了一抹近乎恐惧的光。

“不,先生。”她战栗地说。

“解释一下,‘不,先生’是什么意思?”

她瑟缩得更深了,似乎想把自己隐进沙发里面去。

“我不愿,先生。”她清晰地说。

他瞪着她,沉重的呼吸扇动了他的鼻翼,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两簇火焰,那火焰带着那么大的热力逼视着她,使她不自禁地战栗起来。

“你以为我在儿戏?”他问,声音低而有力,“我的意思是,要你嫁给我,懂吗?我要娶你,懂吗?”

她凝视着他,摇了摇头。

他的手落在她的肩上,握住了她的肩胛,那瘦弱的肩胛在他的大手掌中是不禁一握的,他微微用力,她痛楚地呻吟了一声,蜷曲着身子,她的大眼睛仍然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带着股坚定的、抗拒的力量望着他。

“他是谁?”他问。

“什么?”她不解的。

“我那个对手是谁?你心目中那个男人!”

她摇摇头。

“没有。”她说,“没有人。”

“那么,为什么拒绝我?我不够好吗?不够你的理想?配不上你?”他咄咄逼人地说。

“是我不好,是我配不上你。”她轻声说,泪涌进了她的眼眶。

“你是什么意思?”

“饶了我,”她说,转过头去,“我又渺小,又卑微,你会遇到适合你的女孩。”

“我已经遇到了,”他急促地说,“除了你,我不要别人,你不渺小,你不卑微,你是我遇到的女性里最高贵最纯洁的。说,你愿嫁我!”

“不,先生。”她俯下头,泪流下了面颊,“别逼我,先生。”

他的手捏紧了她的肩膀,捏得她发痛。

“你不喜欢我?你不爱我?对吗?”他问。

“不,先生。”

“你除了‘不,先生’,还会说别的吗?”

“哦,饶我吧!”她仰视他,带泪的眸子带着无尽的哀恳和祈求,那小小的脸庞苍白而憔悴,她脆弱得像是一根小草,禁不起一点儿风雨的摧折。但那个性里又有那样一股强韧的力量,柏霈文知道,即使把她捏碎,即使把她磨成了粉,烧成了灰,也拿她无可奈何的。他放松了手,站直了身子,愤愤地望着她说:

“我还没有卑鄙到用暴力来攫获爱情的地步,但是我不会饶你,我给你几天的时间去考虑我的提议,我建议你,认真地考虑一下。”

她不语,只是默默地望着他。

他转身走开,站到窗子前面,他燃上了一支烟。他平常是很少抽烟的,只有在心情不佳或极度忙碌的时候,才偶尔抽上一两支。喷出了一口烟雾,他看着那烟雾的扩散,觉得满心的郁闷,比那烟雾更浓更厚。但是,他心底的每根纤维,血管里的每滴血液,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比往日更强烈地在呐喊着:

“我要她!我要她!我要她!”

三天很快地过去,含烟却迅速地憔悴了。她每日来上班的时候,变得十分的沉默,她几乎不开口说话,却总是用一对水蒙蒙的眼睛,悄悄地注视着他。柏霈文也不再提几天前的事,他想给她充分的、思考的时间,让她能够好好地想清楚这件事。他很知道,如果他操之过急,说不定反而会把事情弄糟,含烟并不像她外表那样柔弱,在内心,她是倔强而固执的。

可是,三天过去了,含烟仍然继续沉默着,这使柏霈文按捺不住了,每日面对着含烟那苍白的脸,那雾蒙蒙的眼睛,那柔弱的神情,他就觉得那股迫切地要得到她的欲望一天比一天强。现在,这欲望已变成一种烧灼般的痛苦,每日燃烧着他,折磨着他。因此,他也和含烟一样地憔悴而消瘦了,而且,变得暴躁而易怒。

这天下班的时候,含烟正急急地想离开工厂,摆脱开柏霈文那始终追踪着她的视线。柏霈文却在工厂门口拦住了她。

“我送你回去!”他简单地说。

“哦,不,柏先生……”

“上车!”他命令地说。

含烟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固执而鸷猛,是让人不敢抗拒的。她顺从地上了车,沉默地坐在那儿,无助地在褶裙中绞扭着双手。

他发动了车子,一路上,他都一语不发,含烟也不说话,车子向含烟所住的地方驰去。车内,空气是僵持而凝冻的。

到了巷口,柏霈文刹住车子,熄了火,他下了车,锁上了车门。含烟不敢拒绝他送进巷子,他们走进去,到了门口,含烟用钥匙打开了房门,回头说:

“再见,柏先生。”

柏霈文握住了她的手腕,只一推,就把她推进了屋内,他跟着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房门。然后,在含烟还没有弄清楚他的用意以前,他的胳膊已经强而有力地圈住了她。她吃了一惊,立即想挣扎出来,他却箍紧了她的身子,一面用手扶住了她的头,迅速地,他的头俯了下来,他的嘴唇一下子紧压住了她的。她喘息着,用手推拒着,但他的胳膊那样强壮而结实,她在他怀中连移动的能力都没有。而他的吻,那样热烈,那样狂猛,那样沉迷,那样辗转吸吮……她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也失去了反抗的意识,她的手不知不觉地抱住了他,她的身子瘫软如绵,她不自禁地呻吟,不自禁地阖上了眼睛,不自禁地反应了他:和他同样的热烈,同样的沉迷,同样带着心灵深处的需索与渴求。

“含烟。”他的声音压抑地透了出来,他的心脏像擂鼓似的撞击着胸腔,“说你爱我!说!含烟。”

她呻吟着。

“说!含烟!说!”他迫切地,嘴唇从她的唇边揉擦到她的面颊,耳垂,再滑下来,压在她那柔腻细致的颈项上,他嘴中呼出的气息,热热地吹在她的胸前,“说!含烟!说呀!”

“唔,”她含糊地应着,“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他更紧地圈住了她,“说!说你爱我!说!”他的嘴唇又移了上来,擦过她的颈项,擦过她的下巴,重新落在她的唇上。好一会儿,他才又移了开去:“说呀!含烟!这话如此难出口吗?说呀!含烟,说你爱我!说!”

“唔,”她喘息着,神志迷离而恍惚,像躺在云里,踏在雾里,那么缥缥渺渺的。什么都不存在了,什么都融化成了虚无,唯一真实的,是他的怀抱,是他的吻,是他那迫切的言语,“唔,”她本能地应着,“我爱你,是的,我爱你,我一直爱着你,一直爱着你。”

“喔。”他战栗着,他全心灵都因这一句话而战栗,而狂欢,“喔,含烟!含烟!含烟!”他喊着,重新吻她,“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多久啊!含烟!你这个会折磨人的小东西,你让我受了多大的苦!喔,含烟!”他用双手捧着她的脸,把自己的额角贴在她的唇上,闭上眼睛,他整个身心都沐浴在那份喜悦的浪潮里,一任那浪潮冲激、淹没,“含烟,说你要嫁给我!说!”

她猛地一震,像是从一个沉醉的梦中突然惊醒过来,她迅速地挣扎开他,大声地说:

“不!”

这是一个炸弹,骤然间在他们之间爆炸了,柏霈文挺直了身子,不信任似的看着含烟。含烟退后了两步,她的身子碰着了桌子,她就这样倚着桌子站在那儿,用一种被动的神态望着柏霈文。柏霈文逼近了两步,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哑着声音问:

“你刚才说什么?”

“我不愿嫁给你,先生。”她清清楚楚地说。

他沉默了几秒钟,就再趋近了一步,停在她的面前,他的手伸上来,轻轻地拂开了她面颊上的发丝,温柔地抚摩着她的面颊,他的眼睛热烈而温和,他的声音低而幽柔。

“为什么?你以为我的求婚是不诚意的吗?”

“我知道你是诚心,”她退缩了一下,怯怯地说,“但是我不能接受。”

他的手指僵硬。

“好吧!为什么?”他忍耐地问,眼光已不再温柔,而带着点凶猛的神气。

“我们结婚不会幸福,你不该娶你厂里的女工,我不愿嫁你,先生,我自惭形秽。”

“鬼话!”他诅咒着,“你明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分量,你明知我对你几乎是崇拜着的,你这话算什么鬼借口?自惭形秽,如果你因为做了几天女工就自惭形秽,那你是幼稚!荒谬!是无知!真正该自惭形秽的,不是你,是我呢!你雅致,你纯洁,你高贵,你有思想,有深度,有能力……你凭哪一点要自惭形秽呢?”

“哦,不,不,”她转开了头,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你不要把我说得那么好,一定不要!我不是那样的,不是的!我们不谈这个,好吗?请求你!”

“又来了,是不?”柏霈文把她的脸扳向了自己,他的眼睛冒火地停在她脸上,一直望进她的眼底,似乎想看透她,看穿她,“不要再对我来这一套,我今天不会放过你!”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固执而专横,“我要你!你知道吗?从你晕倒在晒茶场的那一天起,我就确定了这一点!我就知道你是我的,一定是我的,你就是我寻访了多年的那个女孩子!如果我不是对婚姻看得过分慎重,我不会到三十岁还没结婚,我相信我的判断力,我相信我的眼光,我相信我轻易不动的那份感情!你一定要嫁给我!含烟,你一定要!”

她看着他,用一种痛楚的、哀愁的、祈求的眼光望着他。这眼光使他心痛,使他满胸怀涨满了迫切的柔情,使他更迫不及待地想把她揽进自己的怀里,想拥有她,想占有她,想保护她。

“不要,柏先生……”

“叫我霈文!”

“是的,霈文,”她柔顺地说,“我爱你,但我不愿嫁给你,你也不能娶我,别人会议论,会说话,会影响你的声誉!”

“胡说!”他嚷着,“即使会,我也不在乎!”

“我在乎,霈文。”她幽幽地说。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跑来这么多顾忌!”他有些激怒了,“含烟,含烟,洒脱一些吧!结婚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不是全世界的事,你知道吗?”

“我……”她瑟缩着,哀恳地把她那只战栗的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原谅我,霈文,原谅我,我不能嫁你,我不能。”

他瞅着她,开始怀疑到事情并不像外表那样简单,他把她推往床边,让她坐下去,拉了一把椅子,他坐在她的对面。紧握住了她的双手,他克制了自己激动的情绪,忍耐地说:

“含烟,你讲不讲理?”

“讲。”她说。

“那么,你那些拒绝的理由都不能成立,你知不知道?”

她垂下了头。

“抬起头来!看着我!”

她勉强地抬起睫毛,泪水却沿着那大理石一样苍白的面颊上滚落了下来,她开始低低地啜泣,泪珠一粒粒地滚落,纷纷地击碎在衣襟上面。柏霈文的心脏绞痛了起来,他慌乱地摇撼着她的手,急切地说:

“别哭吧!求你别哭!含烟,我并不是在逼迫你,我怎忍心逼迫你?我只是太爱你了,不能忍受失去你,你懂吗?含烟,好含烟,别哭吧!求你,你再哭下去,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揉碎了。”

她哭得更厉害,柏霈文坐到她身边,把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他拍抚着她的背脊,抚摩着她的头发,吻着她的面颊,嘴里喃喃地安慰着她,求她不哭。好半天,她终于止住了泪,一面抽噎着,她一面说:

“如果……如果我嫁给了你,将来……你再不爱我,我就会……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了。”

“你怎会这样想?”柏霈文喊着,“我会不爱你吗?我爱你爱得发狂,我为什么要不爱你呢?”

“因为……因为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好,那么……那么……”她碍口地说,“那么纯洁。”

“怎么说?”

“你并不了解我的过去。”

他抱着她的胳膊变得僵硬了。

“说下去!”他命令地。

“别逼我说!别逼我说!”她喊着,用手遮住了脸,“求求你!别逼我!”

他把她的手从脸上拉下来,推开她的身子,使自己能正视她,紧盯着她的脸,他说:

“说下去!我要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仰视着他,哀求地。

“说!”他的语气强硬,是让人不能抗拒的。

她闭上了眼睛,心一横,她像背书似的说:

“到你工厂之前,我是xx舞厅的舞女。我在舞厅做了五个月,积蓄了五万元,还给我的养父母,如果不是发生了一件意外,我可能还会做下去。”

她张开了眼睛,注视着他。她已经冷静了,而且,事已如此,她决心要面对现实,把自己最见不得人的一段历史抖出来。虽然,她深深明白,只要自己一说出来,她就要失去他了。她太了解他,他是如此迷信地崇拜着“完美”。

“说下去!”他催促着,那眼光已变得森冷了,那握着她的手臂的手指,也同样变得冰冷了。

“有一天晚上,有个客人请我吃消夜,他灌了我很多酒,我醉了,醒来的时候,我不在自己的家里。”她哀愁地望着他,“你懂了吗?我失去了我的清白,也就是那一天,我发现我自己是堕落得那么深了,人格、尊严、前途……全成了空白,我哭了一整天,然后,我跳出了那个灯红酒绿的环境,搬到这简陋的小屋里来,决心重新做起。这样,我才去了你的工厂。”

他凝视着她,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暮色早已充盈在室内,由于没有开灯,整个房间都暗沉沉的。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她的心脏已随着他的沉默而痛楚起来,可怕地痛楚起来,她的心发冷,她的头发昏,她的热情全体冻结成了冰块。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终于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他用颤抖的手,燃起了一支烟。面向着窗子,他大口大口地喷着烟雾,始终一语不发。一直到整支烟吸完了,他才忽然车转身来,走到她的身边。他站在那儿,低头看她,用一种低低的、受伤的、沉痛的声音说:

“你不该告诉我这些,你不该。”

她不语,已经干涸的眼睛重新又被泪浪所淹没了。

“我但愿没有听到过这番话,我但愿这只是个噩梦,”他继续说,痛楚地摇了摇头,“你太残忍,含烟。”

说完,他走到桌子旁边,拿起他放在桌上的汽车钥匙,走向门口。他没有说再见,也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就这样走了出去。房门合上的那一声响声,震碎了含烟最后的心神和意识,她茫茫然地倒向床上,一任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水般泛滥开来。

14

夜深了。

柏霈文驾着车子,向乌来的山路上疾驰着。山风迎面扑来,带着仲秋时节的那份凉意,一直灌进他的衣领里。那条蜿蜒的山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一辆车子,夜好寂静,夜好冷清,夜好深沉,只有那车行时的轮声轧轧,碾碎了那一山夜色。

从含烟家里出来,柏霈文就这样一直驾着车子,无目的地在市区内以及市区外兜着圈子。他没有吃晚饭,也不觉得饥饿,他的意识始终陷在一种痛楚的绝望里。他的头脑昏沉,他的神志迷惘,而他的心,却在一阵阵地抽搐、疼痛,压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现在,他让车子向乌来山顶上驰去,他并不明确地知道自己要到乌来山顶上来做什么,只觉得那满心翻搅着的痛楚和那发热的头脑,必须要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冷静一下。

车子接近了山顶,他停下来,熄了火。他走下车子,站在那山路边的草丛里,眺望着那在月光下,隐约起伏着的山谷。山风从山谷下卷了上来,那声音簌簌然,幽幽然,带着股怆恻的、寂寞的味道,在遍山野中回响、震动。一弯上弦月,在浮云掩映下忽隐忽现,那山谷中的层峦叠嶂,也跟着月亮的掩映而变幻,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明亮,时而朦胧。

他倚着一株桉树,燃上了一支烟。喷着烟雾,他对着那山谷默默地出神。他满脑子盘踞着的,仍然是含烟的脸,和含烟那对如梦如雾、如怨如艾、如泣如诉的眸子。他无法从含烟那篇真实的剖白给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从他二十岁以后,他就曾接触过许许多多的女孩子,其中不乏名门闺秀、侯府娇娃,但是,他始终把爱情看得既慎重,又神圣,因此,他宁可让婚姻一日日耽延下去,却不肯随便结婚。他的父母为了他这份固执,不知生过多少次气,尤其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对他的婚事更加积极,老人对传宗接代的传统观念仍然看得十分重,柏霈文又是独子,所以,他母亲不止一百次严厉地问:

“你!千挑万挑,到底要挑一个怎样的才满意?”

“一个最纯洁,最脱俗,最完美的。”他神往地说,脑中勾画出的是一个人间所找寻不到的仙子。于是,为了寻找这仙子,他迟迟不肯结婚,但,他心目中这个偶像,岂是凡俗所有的?他几乎失望了。柏老太太给他安排了一大串的约会,介绍了无数的名媛,他在她们身上找到的只是脂粉气和矫揉造作,他叹息地对柏老太太说:

“灵气!妈!我要一个有灵气的!”

“灵气是什么东西?”柏老太太生气地说,“我看你只是要找一个有狐狸味的!”

柏霈文从小事母最孝,任何事都不肯违背母亲的意思,只有这件事,母子间却不知怄了多少气。柏霈文固执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然后,他终于碰到了章含烟。他曾有怎样的狂喜?他曾有多少个梦寐不宁、朝思暮想的日子?整日整夜,他脑中萦绕着她的影子,她的一颦一笑,她的轻言细语,她的娇怯温柔和她那份弱不胜衣、楚楚动人的韵致。他不能自已地追逐在她身边,迫切而渴望地想得到她,那份渴望的急切,像一团火,燃烧着他,使他时时刻刻都在煎熬之中。含烟,含烟,含烟……他终日咀嚼着这个名字,这名字已成为一种神像的化身,一切最完美、最纯洁、最心灵、最超凡脱俗的代表!那个灰姑娘,那个辛德瑞拉!他已急于要把那顶后冠加在她头上了,可是,今天的一席谈话,却粉碎了他对她那份完美的幻想,像是一粒钻石中有了污点,他怀疑这污点是否能除去。含烟!他痛苦地望向天空,你何必告诉我这些?你何必?你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破坏了,都打碎了,含烟!

夜越来越深了,深山的风凉而幽冷,那松涛与竹籁的低鸣好怆恻,好凄凉。在远处的树林内,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在不住地啼唤,想必是只失偶的孤禽吧!他就这样站着,一任山风吹拂,一任夜露沾衣,一任月斜星坠……直到他的一包烟都抽完了,双腿也站得酸麻而僵直。丢掉了手中最后的一个烟蒂,他钻进了车子,他必须回去了,虽然他已三十岁,柏老太太的家规仍不能违背,他不愿让母亲焦灼。发动了车子,他自己对自己说:

“就是这样,把这件事当一个噩梦吧!本来,她从舞女做到女工,这样的身份,原非婚姻的对象,想想看,母亲会怎么说?算了吧!别再去想它了!就当它是个噩梦,是生命里的一段插曲,一切都结束了。”

驾着车子,他开始向归途中驶去。这决定带给他内心一阵撕裂般的刺痛,他知道,这刺痛还会继续一段很长的时间,他无法在一时片刻间就把含烟的影子摆脱。车子迅速地在夜色中滑行,驶过了那道木板的“松竹桥”,家门在望了。

这是一栋新建筑的房子,建筑在一片茶园之中,房子是柏霈文自己设计的,他在大学本来念的就是建筑系。他一直想给这房子题一个雅致的名字,却始终想不出来。车子停在门口,他怕惊醒了老太太,不敢按喇叭叫园丁老张来开门,只好自己用钥匙打开了门,开了进去。

客厅中依然亮着灯光,他愣了愣,准是高立德还没睡!他想着,停好了车,他推开客厅的门,却一眼看到柏老太太正端坐在沙发里,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哦,妈,还没睡?”他怔了一下说。

“知道几点了吗?”柏老太太问。

“是的,我回来晚了。”他有些不安地说,到柜子边去倒了一杯水。

“怎么回事?”柏老太太的眼光锐利地盯着他。

“没怎么呀,有个应酬。”他含糊地说。

“应酬?”她紧紧地望着他,“你直说了吧,你从来没有事情瞒得过我的!你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天到晚魂不守舍。恋爱了,是吗?”

柏霈文再度怔了一下。望着柏老太太,他知道自己在母亲面前是没有办法保守什么秘密的,柏老太太是个聪明、能干、敢作敢为的典型。年轻时,她是个美人,出身于望族,柏霈文父亲一生的事业,都靠柏老太太一手扶持出来。所以,在家庭里,柏老太太一向是个权威性的人物,柏霈文父子,都对她又敬又畏又爱又服。柏霈文从小是独子,在母亲身边的时间自然长一些,对母亲更有一份近乎崇拜的心理,因为柏老太太是高贵的、严肃的,而又有魄力有威严的。

“恋爱?”他把茶杯在手里旋转着,“没有那么严重呢!”

“那是怎样一个女孩?”

“别提了,已经过去了。”他低低地说,望着手里的杯子,觉得心中那份撕裂般的痛楚在扩大。

“哦。”老太太紧盯着他,她没有忽略他眉梢和眼底的那份痛苦,“怎么呢?你失恋了吗?”

“不,”他很快地说。

“那么,一定是那个女孩不够好!”

“不!”他更快地说,反应的迅速使他自己都觉得惊奇,“她很好!她是我碰到过的最好的女孩子!”

“哦?”柏老太太沉吟地、深思地望着面前这张被苦恼所盘踞着的脸庞,“她是你在应酬场合中遇到的吗?”她小心地问。

“不是。”

“她家里是做什么的?经商吗?”

“不,不是。”他再说,把杯子放了下来,那杯水他根本一口也没喝,“别问了,妈,我说过,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已经结束了。我累了。”他看了看楼梯,“您还不睡吗?”

“你去睡吧!”柏老太太说,注视着他的背影,目送他那沉重、疲惫、而无力的脚步,一步步地踏上楼去。站起身来,她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满园花影,她点点头,喃喃地自语着说:“过去了?结束了?不,这事没有过去,也没有结束,他是真的在恋爱了。”

是的,这事没有过去,也没有结束。第二天,当柏霈文去工厂办公的时候,他脑中一直在盘算着,见了含烟之后,他该怎么说。怎样说才能不伤她的心,而让她明白一切都结束了。当然,她也不能再留在工厂里,他可以给她一笔钱,然后再写封介绍信,把她介绍到别的地方去工作。以他的社会地位,他很容易给她找到一个适当的工作。无论如何,她自己并没有什么大过失,即使他们之间的事是结束了,他也不忍让她再沦为舞女,或是女工,他一定要给她把一切都安排好。

驾着车子,他一路上想着的就是这问题,他觉得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了。可是,当车子越来越接近工厂,他的心就越来越跳得猛烈,他的血液也越来越流得迅速。而且,在他的潜意识中,他开始期盼着见到她的一刻,她的面庞又在他的眼前浮移,他似乎看到她那对哀愁的眼睛对他怔怔地凝视着。他喘了口气,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车行速度。

走进了工厂,他一直冲进自己的办公室内,今天他来晚了,含烟一定早就到了。可是,一进了门,他就愣住了,含烟的座位上空空如也,迎接着他的,是一屋子冷清清的寂静,含烟根本没有来。

他呆立在门口,有好几秒钟,他都一动也不动。然后,一阵强烈的、失望的浪潮就对他卷了过来,迅速地淹没了他。好半天,他才走向自己的书桌后面,在椅子上沉坐了下来,用手支着头,他闭上眼睛,陷入一种深深的落寞和失意之中。

有人敲门,他抬起头来,一时间,血液涌向他的头脑,她来了!他想,几乎是紧张地盯着房门口。门开了,进来的却是领班蔡金花。他吐出一口长气,那层乏力的、软弱的感觉就又笼罩了他。他闷闷地问:“有什么事?”

“颜丽丽交给我这封信,要我交给你。是章小姐托她拿来的。”

“章小姐?”他一愣,这才回过意来是含烟,接过了信,他又抑制不住那阵狂猛的心跳。蔡金花退出了屋子,一面对他好奇地注视着。他关好了房门,坐在沙发上,立即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封,抽出信笺,含烟那娟秀的笔迹就呈露在他的眼前:

“柏先生……”

这称呼刺痛了他,使他不自禁地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这才重新看下去,信写得十分简短:

柏先生:

我很抱歉带给了你许多困扰,也很感激这几个月以来,你对我的诸多照顾。我想,在目前这种情形下,我不便再到你的工厂来办公,所以,我辞职了。相信没多久,你就可以找到人来顶替我的位置。

别为我担心,我不过再为命运捉弄一次。时乖命蹇,时也运也,我亦无所怨。从今以后,人海茫茫,随波浮沉而已。

祝福你!深深地。愿你找到你的幸福和快乐!

含烟于灯下

放下了信笺,他心中充塞着一片苦涩和酸楚。她竟不等他向她开口,就先自引退了。这本解决了他的一项难题,可是,他反而有股说不出的惆怅和难受。拿起信笺,他又反复地看了好几次。含烟,你错了,他想着,你不必随波浮沉,我总会给你一个好安排的。站起身来,他在室内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从房间的这一头一直走到那一头,这样起码走了几百次,然后,他坐回桌子前面,拿了一个信封,封了五千块钱,再写了一个短笺:

含烟:

五千元请留下度日,数日内将对你另有安排,请等待,并请万勿拒绝我的一番好意。总之,你是我所遇到的最好的女孩,我永不会,也永不能忘记你,所以,请别拒绝我的友谊。

霈文

封好了信笺和钱,他叫来了蔡金花,要她立即把钱和信送到含烟家里去。蔡金花用一种惊奇的眼光望着他,但是,她顺从地去了。两小时后,蔡金花回到柏霈文的面前,把那五千块钱原封不动地放到柏霈文的书桌上。柏霈文瞪视着那笔钱,紧锁着眉头说:

“她不收吗?”

“是的。”

“她怎么说?”

“她什么都没说,就叫我带回来给你。”

“没有回条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蔡金花看着柏霈文,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住了,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怎样?”柏霈文问,“你想说什么?”

“你辞退了章小姐吗,柏先生?”她终于问了出来。

“唔,”他支吾着,“是她不想做了。”

“哦,”蔡金花垂下头,“我想她是愿意做的,要不然,她不会对着你的信淌眼泪。”

柏霈文震动了一下。

“你是说,她哭了吗?”他不安地问。

“哭得好厉害呢!先生。”

柏霈文咬紧了牙,心脏似乎收缩成了一团。蔡金花退出了房间,他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瞪视着书桌上那沓钞票。一时间,他有个冲动,想拿着钱开车到含烟家里去。但是,他克制了自己,这样做的后果是怎样呢?除非他仍然准备接受含烟……不,不,他不行!在知道她那段历史之后,一切只能结束了,他不能漠视那件事!他用手蒙住了脸,痛苦地在掌心中辗转地摇着他的头。他不能漠视那件事!他不能!

他没有去找含烟;第二天,他也没有去;第三天,他仍然没有去。可是,他变得暴躁而易怒了,变得不安而憔悴。他拒绝了生意,他和员工发了过多的脾气,他无法安下心来工作,他不愿走进自己的办公厅,为了怕见含烟留下的空位子……第四天,他一早就到了工厂,坐在书桌后面,他出奇地沉默。一整天,他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处理任何一件公事,甚至没有出去吃午饭,只是呆呆地在那儿冥想着,面对着含烟的位子。然后,当黄昏来临的时候,他忽然跳了起来,走出了工厂,他大踏步地冲向了汽车,打开车门,他迅速地钻了进去,迫不及待地发动了车子。经过了一日的沉思,他想通了,他终于想通了!摆脱开了那份对“处女”的传统的看法,他全部心灵,全部意志,全部情感,都在呼唤着含烟的名字。含烟!我多傻!他在心底叫着。这何尝损坏了你的完美?你那样真,你那样纯,你那样善良,你那样飘逸,你那样高高在上,如一朵白云什么能损坏你的完美呢?而我竟把社会的罪恶记在你的身上!我真傻,含烟,我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傻瓜!最愚蠢的、最不可原谅的、最狠心、最庸俗的!我竟像一般冬烘那样重视着“处女”!哦,含烟!我白白耽误了三天的时间,把彼此陷入痛苦的深渊,我是个傻瓜!天下最大的傻瓜!

车子在大街小巷中飞驰着,一直向含烟住的地方开去。他的心跳得比汽车的引擎还要猛烈,他急于要见到含烟,他急于!在那小巷门口停住了车子,他跳下了车,那样快地冲进巷子中,他在心中不住地祷告着:别出去,含烟,你必须在家!我有千千万万句话要对你说,你一定得在家!但是……他又转回头想,你即使不在家也没关系,我将站在你的房门口,一直等到你回来为止,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你!一定!

停在含烟的房门口,他刚举起手来,门上贴着的一张大红纸条“吉屋招租”就触目惊心地呈现在他眼前,他大吃了一惊,心头迅速地祈祷着:不不,含烟,你可不能离去,你绝不能!敲了门,里面寂然无声。一层不祥的预感使他的心发冷,他再重重地敲门,这次,有了回声了,一阵拖板鞋的声音来到门口。接着,门开了,那不是含烟,是个梳着发髻的老太婆。

“先生,你要租房子吗?”老太婆问。

“不,我找一位小姐,一位章小姐。”他急切地说。

“章小姐搬家了。”

“搬家了?”他的头涔涔然,四肢冰冷,“什么时候搬的?”

“昨天晚上。”老太婆转过身子,想要关门,他迈前一步,急急地挡在门前,“请问,你知道她搬到哪里去了吗?”

“不知道。”

“你知道她养父母的家在哪儿吗?”他再问,心底有份近乎绝望的感觉。

“不知道,都不知道。”老太婆不耐地说,又想要关门。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塞进那老太婆的手中,几乎是祈求似的说:

“请让我在这屋子里看看,好吗?”他心中还抱着一线希望,她既然昨天才搬走,这屋子里或多或少会留下一些东西,一个地址,一个亲友的名字,或是其他的线索,他必须要找到一点东西,他必须要找到她!

老太婆惊喜交集地握着那些钞票,一百元,半个月的房租呢!这准是个有钱的疯子!她慌忙退后,把房门开得大大的,一迭连声地说:

“你看吧!随你怎么看!随你看多久!”

他走了进去,环室四顾,一间空空的屋子,收拾得十分整洁,床和桌子都是房东的东西,仍然留在那儿没有搬走。房内依稀留着含烟身上的衣香,他也恍惚看到含烟的影子,坐在床沿上,眉梢轻颦,双眸脉脉。他重重地甩了一下头,走到书桌前面,他拉开了抽屉,里面留着几个没用过的空白信封,一个小小的案头日历,他翻了翻日历,希望上面能留下一些字迹,但是,上面什么都没有。其他几个抽屉根本就是空的。他再对四周望了望,这屋子中找不出什么痕迹来。低下头,他发现桌下有个字纸篓,弯下身子,他拉出那个字纸篓,里面果然有许多废纸,他一张张地翻阅着,一些账单,一些文艺作品的剪报,一些包装纸……然后,他看到一个揉皱的纸团,打开来,却是他写给她的那个短笺,上面被红色铅笔画了无数个“X”号,画的人那么用力,纸都划破了,在信后的空白处,他看到含烟的笔迹,凌乱地写着一些句子:

柏霈文,你多残忍!你多现实!

你不必用五千元打发我走,我会好好地离去,我不会纠缠你。但是,我恨你!

哦,不不,霈文,我不恨你,只要你肯来,我求你来,来救救我!我不再要孤独,我不再要漂泊,我爱你,霈文,如果你肯来,如果你不追究我的既往,我将匍匐在你的脚下,终身做你的女奴!你不知道吗?你不知道我期盼你的殷切,我爱你的疯狂,柏霈文!柏霈文!柏霈文!柏霈文!……救我吧!霈文!救我吧!否则我将被打进十八层地狱!否则我将沉沦!救救我!霈文!

可是,你为什么不来呢?两天了,你真的不来了!你像一般世俗的人那样摒弃我,鄙视我,轻蔑我,你是高贵的先生,我是污秽的贱货!

我还能期望什么?我不再做梦了,我多傻!我竟以为你会回心转意。我再不做梦了,我永远不再做梦了,毁灭吧!沉沦吧!堕落吧!嫁给那个白痴吧!还有什么关系呢?含烟,含烟,你只是别人脚下的一块污泥!

霈文,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你!……

在无数个“恨你”之后,纸已经写完了,柏霈文颤抖地握着这张纸,冷汗从他的额上沁了出来,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对含烟做了些什么,他才知道自己怎样侮辱和伤害了那颗脆弱的心灵,他也才知道那女孩是怎样痴情一片地爱着他。她把一切告诉他,因为不愿欺骗他,她以为他能谅解这件事,能认识她那纯真的心与灵,而他呢?他却送上了五千元“分手费”!

他踉跄地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用手捧住了他那昏昏沉沉的头颅,再看了一遍那张信笺上的字迹,他的心脏紧缩而痛楚,他的喉咙干燥欲裂,他的目光模糊,他的心灵战栗,他看出那纸条中所显示的途径——她将走回地狱里去了。她在绝望之中,天知道她会选择哪一条路!他多恨他自己,恨他为什么不早一天想明白,为什么不在昨晚赶来!现在,她在何处?她在何处?

“我要找到你!含烟,我要找到你!”他咬着牙喃喃地说,“哪怕你在地狱里,我也要把你找回来!”

15

一个月过去了,含烟仍然如石沉大海。柏霈文用尽了一切可以用的方式去找寻,他询问了颜丽丽,他在报上登了寻人启事,他甚至托人去派出所调出户口的登记,但是,含烟像是消失在大海中的泡沫,一点踪迹都找寻不出来。

他懊恼往日从没有问过含烟关于她养父母的姓名地址,如今,他失去了一切的线索,报上的寻人启事由小而扩大,连续登了一星期,含烟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柏霈文迅速地消瘦和憔悴了,他食不知味,寝不安席,终日惶惶然如一只丧家之犬。他在家里一分钟都待不住,他怕含烟会有电话打到工厂里,但是,在工厂中,他同样一分钟也坐不住,随时随刻,他就会在一种突来的惊惧中惊跳起来,幻想她已经结婚了,嫁给了那个白痴。于是,他会周身打着寒战,全身心都痉挛起来。

这一切逃不过柏老太太和高立德的眼光。高立德,这是个苦学出来的年轻人,只身来台,在大学中念农学院,和柏霈文同学。由于谈得投机,两人竟成莫逆之交。因此,高立德毕业之后,就搬到柏宅来住,柏霈文把整个的茶园,都交给高立德管理。高立德学以致用,再加上他对茶园有兴趣,又肯苦干,竟弄得有声有色,柏家茶能岁收七八次,都是高立德的功劳。柏霈文为了感激高立德,就算了他股份,每年赋予高额的红利。因此,高立德在柏家的地位非常特殊,他是柏霈文的知己、兄弟及助手。这天晚上,高立德和柏老太太都在客厅中,柏霈文又在室内来来往往地走个不停,最近,几乎每天晚上,他都是这样走来走去,甚至深夜里,他在卧室中,也这样走个不停,常常一直走到天亮。

“霈文,”柏老太太忍不住喊,“你怎么了?”

“哦?”柏霈文站住了,茫然地看了母亲一眼。

“一个小女工,就能把你弄得这样神魂不属吗?”柏老太太盯着他。

“哦?妈?”他惊异地说,“你怎么知道?”

“我都知道,”柏老太太点点头,“霈文,我劝你算了吧!她不适合你,也不适合我们这个家庭,她是在吊你胃口,你别上这个女孩的当!”

“妈!”柏霈文反抗地说,“你根本不知道!你根本不认得她!你这样说是不公平的!”

“我不知道?”柏老太太挑了挑眉毛,“这种女孩子我才清楚呢,我劝你别执迷不悟吧!瞧她把你弄成什么样子了!你去照照镜子去,还有几分人样没有?你也真奇怪,千挑万选,多少名门闺秀都看不中意,倒看上了厂里一个女工!”

“人家也是高中毕业呢!”柏霈文大声说,“当女工又怎样呢,多少大人物还是工人出身呢!”

“当然,”柏老太太冷笑了一声,“这个女工也已经快成为老板娘了!”

“别这样说,妈,”柏霈文站在母亲的面前,像一尊石像,脸色苍白,眼光阴郁,“她并不稀奇嫁给我,她已经失踪一个月了。”

“她会出现的,”柏老太太安静地说,“她已经下了钓饵,总会来收竿子的。不过,霈文,我告诉你,我不要这样的儿媳妇。”

柏霈文僵立在那儿。老太太说完,就自顾自地站起身来,径自走上楼去了。柏霈文仍然站在那儿发愣,直到高立德走到他的面前来,递给他一支燃着了的烟。

“我看你需要一支香烟。”高立德微笑地说。

柏霈文接过了烟,长叹一声,废然地坐进沙发里,把手指深深地插进头发中。高立德也燃起一支烟,坐在柏霈文的对面,他静静地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出来让我帮你拿拿主意。”

柏霈文抬起头来,看了高立德一眼,高立德的眼光是鼓励的。他又叹了口气,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那浓浓的烟雾在两个男人之间弥漫。高立德交叠着腿,样子是闲散而潇洒的。柏霈文紧锁着眉,却是满脸的烦闷和苦恼。

“妈怎么知道含烟的事?”柏霈文问高立德。

“她打电话给赵经理问的。”高立德说,“怎么,真是个女工吗?”

“女工!”柏霈文激动地喊着,“如果你看到过这个女工!如果你看过!”

高立德微微一笑。

“怎会失踪的呢?”他问。

柏霈文垂下了头,他又沉默了,好半天,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高立德也不催促他,只是自顾自地喷着烟雾。过了好久好久,柏霈文才慢吞吞地说:

“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四个月之前。”他喷出一口烟,注视着那烟雾的扩散,在那缥缥渺渺的烟雾中,他似乎又看到含烟的脸,隐现在那层烟雾里,柔弱、飘逸而虚幻。他慢慢地叙述出他和含烟的故事,没有保留地、完完全全地。在高立德面前,他没有秘密。叙述完了,他仰靠在沙发里,看着天花板,呆瞪瞪地睁着一对无神的眸子,轻轻地说:

“我愿用整个世界去换取她!整个世界!”

高立德沉思不语,他是个最善于用思想的人。好一会儿,他才忽然说:

“你有没有去各舞厅打听一下?”

“舞厅?”柏霈文一怔。

“你看,她原来在舞厅做过,因为想新生,才毅然摆脱舞厅去当女工。可是,你打击了她,粉碎了她的希望。一个在绝望中的女孩子,她既然发现新生不能带给她尊敬和荣誉,甚至不能使爱她的人看得起她,她会怎样呢?”

“怎样呢?”柏霈文的额上沁出了冷汗。

“自暴自弃!所以,她说要‘随波浮沉’,所以,她说要毁灭,要沉沦,因为她已经心灰意冷。现在,她有两个可能性,一个是她已经嫁给那个白痴了,另一个可能性,就是回到舞厅去当舞女,所以,我建议你,不妨到舞厅去找找看!”

柏霈文深深地看着高立德,半晌不言也不语。然后,他就直跳了起来,抓起椅背上搭着的一件夹克,他向屋外就走,高立德惊讶地喊:“你到哪里去?”

“舞厅!”

“什么舞厅?你一点线索都没有怎么行?”

“我一家家去找!”冲出了屋外,高立德立即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口,目送柏霈文的车子如箭离弦般驶出去。他扬了扬眉,微微侧了一下头,把双手插在夹克的口袋里,自言自语地说:“唔,我倒真想见见这个章含烟呢!”

又是三天过去了,柏霈文跑了总有十几家舞厅,但,含烟的踪迹仍然杳不可寻。一来,柏霈文不知含烟在舞厅中所用的名字,二来,他手边又没有含烟的照片,因此,他只有贿赂舞厅大班,把舞女们的照片拿给他看。不过,这样并不科学,因为许多舞女,并没有照片,于是,他常默默地坐在舞厅的角落里,猛抽着香烟,注视着那些舞女,再默默地离去。

可是,这天晚上,他终于看到含烟了!

那是个第二三流的舞厅,嘈杂,凌乱,烟雾腾腾。一个小型乐队,正在奏着喧闹的音乐,狭小的舞池,挤满了一对对的舞客,在跳着吉特巴。含烟就在一个中年人的怀抱中旋转,暗沉沉的灯光下,她耳际和颈项上的耳环项链在迎着灯光闪亮。虽然灯光那样幽暗,虽然舞池中那样拥挤,虽然含烟的打扮已大异往日……但是,柏霈文仍然一眼就认出她来了。他走进舞厅的一刹那就认出来了!他心跳,他晕眩,他震动而战栗,在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他对舞女大班说了几句话,指指在舞池中的含烟,然后,他开出一张支票给舞女大班。那大班惊异地望着他,走开了。他叫了一瓶酒,燃起一支烟,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那儿等待着,一面把酒一杯杯地倾入腹中。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阴暗罩住了他,有个人影遮在他的面前,他慢慢地抬起头来。一件黑丝绒的洋装,裹着一个怯弱纤小的身子,敞开的领口,令出修长秀气的颈项,那瘦弱的肩膀是苍白而楚楚可怜的,那贴肉的发亮的项链一定冰冻着那细腻的肌肤。他的目光向上扬,和她的眼光接触了。

她似乎受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大震动,血色迅速地离开了她的面颊和嘴唇,她用手扶着桌子,身子摇摇欲坠。他站起身来,一把扶住了她,然后,他让她在椅子里坐了下来。他用颤抖的手,给她倒了一杯酒,递到她的面前。她端起杯子,很快地把它一口喝干。他坐在她的对面,在一层突然上涌的泪雾中凝视着她。她更瘦了,更憔悴了,脂粉掩饰不住她的苍白和疲倦,她的眼睛下有着明显的黑圈,长睫毛好无力地扇动着,掩映着一对蒙眬而瑟缩的眸子。他咬住了嘴唇,他的心在绞紧,绞得好痛好痛。

“含烟!”他轻唤着,把一只颤抖的手盖在她放在桌上那只纤小的手上,“你让我找得好苦!”

她轻轻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来,抬起眉毛,她的眼光是今晚第一次正视他,带着一层薄薄的审判意味,和一份淡淡的冷漠。

“你要跳舞吗?先生?”她问,那张小脸显得冷冰冰的,“谢谢你捧我的场!”

“含烟!”他喊着,急切中不知该说些什么,含烟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刺痛了他,他慌乱了,紧张了,在慌乱与紧张之余,他五脏六腑都可怕地翻搅痛楚了起来,“含烟,别这样,我来道歉,我来接你出去!”他急急地说,手心被汗所濡湿了。

“接我出去?”她喃喃地说,“对了,你付了带出场的钱,你可以带我出场。”她站起身来,静静地望着他,“现在就走吗?先生?”

他看着她,那憔悴的面庞,那疲倦的神色,那冷漠的表情,好像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舞客,距离她很遥远很遥远的一个陌生人。他的心被撕裂了,被她的神态所撕裂了。他知道了一件事:她不愿再继续那段感情了,他失去了她!他曾把握在手中的,但是,现在,他失去了她!

“怎样呢?”她问,“出去,或者是跳舞?”

他咬咬牙,然后,他突然地站起身来。

“好,我们先出去再说!先离开这个鬼地方!”

含烟取来了她的风衣,柏霈文帮她披上,揽住她的腰,他们走出了那家舞厅。含烟并没有拒绝他揽住自己,这使他心头萌现出一线希望,从睫毛下凝视着她,他发现她脸上有种无所谓的、不在乎的神情,他重新被刺痛了。

“到哪儿去?”她问他。

“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就在附近。”

“能到你那儿去坐坐吗?”

“可以。”她扬扬眉毛,“只要你高兴。”

她不再说话了,只是往前走着,深秋的风迎面扑来,带着深深的凉意,她有些儿瑟缩,他不自禁地揽紧了她,她也没有抗拒。这是中山北路,转入一条巷子,他们走进了一家公寓,上了二楼,含烟从手提包里取出了钥匙,打开房门。柏霈文置身在一间小而精致的客厅中了,这是一个和以前的小屋完全不能相比的房间,墙上裱着壁纸,屋顶上垂着豪华的吊灯,有唱机,有酒柜,柜中陈列着几十种不同的酒,一套雅致的沙发,落地窗上垂着暗红色的窗帘……柏文环室四顾,心中却在隐隐作痛,他看到了一个典型的、欢场女人的房间,而且,他知道,这儿是常有客人来的。

“房间布置得不错。”他言不由衷地说。

“是吗?”她淡淡地问,“租来的房子,连家具和布置一起租的,我没再变过,假如是我自己的房子,我会选用米色和咖啡色布置客厅,白色、金色和黑色布置卧室,再加个红床罩什么的。”她指指沙发,“请坐吧!”打开了小几上的烟罐,她问,“抽烟吗?”

“不。”

“要喝点什么酒吗?”她走到酒柜前面,取出了酒杯,“爱喝什么?白兰地还是威士忌?”

“不,什么都不要。”他有些激动地说,他的眼光紧紧地盯着她。

“那么,其他的呢?橘子汁?汽水?可乐?总要喝点东西呀!你为我花了那么多钱,我总应该好好地招待你才对!”她说,故意避开了他的眼光。

他走到她的面前,他的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扭转过来,他强迫她面对着自己。然后,他深深地望着她的脸,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他的头发蓬乱,他的呼吸急促,他的脸色苍白而憔悴。

“够了!”他哑着嗓子说,“别折磨我了,含烟。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折磨我了吧!”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紧紧地把她揽进怀里,就痛苦地把脸埋进她的衣领中,“你发脾气吧!你打我骂我吧,你对我吼对我叫吧,你告诉我我是最大的傻瓜吧,但是,别这样用冷淡来折磨我!别这样!你知道这一个月以来,我除了找寻你,什么事都没有做,你给我的惩罚已经够了,已经够了!含烟,你饶了我吧!”

她挣扎着跳了开去,背靠在墙上,她睁着一对大大的眼睛,瞪视着他。她的脸色苍白如死,她的神情瑟缩而迷惘。

“你——你要做什么,先生?”她问,好像他仍然是个陌生人。

“我要向你求婚。”他急促地说,“我请求你做我的妻子,我爱你,我要你。”

她望着他,脸色更苍白了,一层疲倦的神色浮现在她的眼底,她慢慢地转开了头,垂下了眼睑。

“如果你是在向我求婚,那么,我拒绝了,先生。”她说,声音平淡而无力。

“含烟!”他嚷着,冲到她的面前,握住了她的双手,“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你恨我,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不要说得这样决绝,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再考验我一次,请求你,含烟!”

“不,”她轻声地说,她的眼睛空空洞洞地看着窗外,脸上一无表情,“你轻视我,你认为我是污秽的,我不能嫁给一个轻视我的人。不,不行,先生,我早就说过,我配不上你!”

“不,不,含烟,不是这样的。是我配不上你,我庸俗,我狭小,我自私,现在,我想通了,那件事一点也不损你的清白和美好,我太愚蠢,含烟!现在没有什么可以阻碍我们了,我不介意你的出身,我不介意你的过去,你在我的心目中永远完美,我请求你,含烟,嫁我吧!嫁我吧!含烟,别拒绝我!”

她战栗了一下,她的眼睛仍然看着窗外,但是,一层泪浪涌了上来,那对黑蒙蒙的眸子浸在水雾之中了。她的嘴唇轻轻地蠕动着,唇边浮起一个无力的微笑。

“如果一个月以前,你肯对我说这几句话,”她幽幽地说,“我会跪在你的脚下,吻你的脚。可是,现在,没有用了,我已经重回舞厅,我已经不再梦想了。我不嫁你,柏先生。不过,你可以到舞厅里来,你有钱,你可以买我的钟点,或者带我出场。”

“不!含烟!”他喊,迫切地摇撼着她,抚摩她的面颊、头发,他的眼光烧灼般地落在她的脸上,“我不会让你留在舞厅,我不会!我一定要娶你!随你怎么说!别对我太残忍,含烟……”

“是你残忍,柏先生!”她说,眼光终于从窗外掉了回来,注视着他,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滴落在她的衣服上,“请你放了我吧,别再缠绕我。”她说,开始轻轻地、忍声地啜泣起来。

她的啜泣使他心碎,使他心痛。他捧起她的脸,用嘴唇吻去了她的泪,恳求地说:

“饶恕我,饶恕我,含烟。我错了,我像一只蠢驴,我让你白白受了许多苦,受了许多委屈。我错了,含烟,给我机会,给我机会来赎罪,我要弥补我的过失,我向你保证,含烟,你这一生苦难的日子已经结束了,我要给你一份最甜蜜、最幸福的生活。含烟,答应我,嫁给我!含烟,答应我!”

“你……你会后悔,”她哭泣地说,“你终究有一天会嫌弃我……”

“我不会,绝对不会!”

“你会,你已经嫌弃过我一次,以后你还会嫌弃我,我怕那一天,我不敢接受你,我不敢!”她用手蒙住脸,哭泣使她的双肩抽搐,泪水从她的指缝中流出来,“我说过,我自惭形秽,我卑贱,我渺小……我不愿嫁你,我不愿!当有一天,你不再爱我,那时你会诅咒,你会后悔……啊,不,不,”她在掌心中摇着头,“你放了我吧!让我去吧!我那么卑微,你别寻我的开心……”

她说不下去了,她已经泣不成声。柏霈文把她的手用力地从脸上拉下来,看着那张泪痕狼藉的小脸,那份委屈的、瑟缩的神色,他的心脏抽搐痉挛起来。他明白了,明白自己怎样伤害了这颗脆弱的心,伤害得这样严重,使她已不敢再相信或再接受爱情了。他注视着她,深深地、长久地注视着她,然后,他喊了一声,惶悚地把她拥进了怀里,战栗地紧抱着她的头,喊着说:

“哦,含烟!我对你做了些什么?我该死,该进入十八层地狱!哦,含烟!你打我吧,你骂我吧!”

托起她的头来,他把嘴唇紧压在那两片颤抖的唇上。含烟仍然在哭泣,一边哭泣,她一边用手环抱住了他,紧紧地环抱住了他,啜泣着说:

“你……你……你真……真要我吗?”

“是的,是的,含烟!我每根骨头,每条纤维都要你!我要你!要你!含烟!我们明天就结婚,我会帮你还掉欠养父母的那笔债,我会代你结束舞厅里的合同。含烟,你再也没有困苦的日子了!我保证。我将保护你,今生,今世,来生,来世!”

“你……不是真心……”

“是真心,是真心!”他一迭连声地说。

“你知道我……不是好女孩,我不纯洁,不……”

他用手蒙住了她的嘴。

“你是好女孩,你纯洁!你完美,你像一块璞玉!你是我梦寐所求的那个女孩子!”

含烟抬起头来了,闪动着那满是泪雾的眸子,她望着柏霈文,好一会儿,她就这样望着他,然后,她怯怯地、柔弱地说:

“你——不会——后悔?”

“后悔?”他凝视着她,“是的,我后悔我耽误了一个月的时间,我后悔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她垂下了眼睑,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含烟,”他轻唤着,“你原谅我了吗?”

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地用手抱住了他,轻轻地倚进了他的怀里,再轻轻地把面颊靠在他那坚强而宽阔的肩上。

16

那个早晨像个梦,一清早,窗外的鸟啼声就特别地嘹亮。睁开眼睛来,含烟看到的是满窗的秋阳,那样灿烂地、暖洋洋地投射在床前。她看了看手表,八点三十分!该起床了,柏霈文说十点来接她去法院,她还要化妆,还要换衣服。可是,她觉得浑身都那样酥软,那样腾云驾雾一样的,她对于今天要做的事,还没有百分之百的真实感,昨晚,她也一直失眠到深夜。这是真的吗?她频频地问着自己,她真的要在今天成为柏霈文的新娘吗?这不是一个梦,一个幻想吗?

床前,那件铺在椅子上的新娘的礼服像雪一样的白,她望着那件礼服,忽然有了真实感了。从床上直跳起来,她知道这将是个崭新的、忙碌的一天。梳洗过后,她站在镜子前面,打量着自己,那焕发着光彩的眼睛也看不出失眠的痕迹,那润滑的面庞,那神采飞扬的眉梢,那带着抹羞涩的唇角……噢!这就是那个晕倒在晒茶场上的小女工吗?她深深地叹息,是的,像霈文说的,苦难日子该结束了!以后,迎接着她该是一串幸福的、甜蜜的、梦般的岁月!

拿起发刷来,她慢慢地刷着那垂肩的长发,镜子里浮出来的,不是自己的形象,却是霈文的。霈文,这名字甜甜地从她心头滑过去,甜甜的。她似乎又看到霈文那热烈而渴望的眸子,听到他那急切的声音:

“我们要马上结婚,越快越好。我不允许有任何事件再来分开我们!”

“会有什么事能分开我们呢?”她说,她那一脸的微笑像个梦,她那明亮的眼睛像一首诗。他望着她,陡地打了个冷战。

“我要你,我要马上得到你,完完全全的!”他嚷着,紧紧地揽住她,“我怕失去你,含烟,我们要立刻结婚。”

“你不会失去我,霈文,你不会,除非你赶我走!”她仍然在微笑着,“要不然,没有力量能分开我们。”

“谁知道呢?”他说,眼底有一抹困惑和烦恼。然后,他捧住她的脸说:“告诉我,含烟,你希望有一个怎样的婚礼?很隆重的?很豪华的?”

“不。”她说,“一个小小的婚礼,最好只有我和你两个人,我不要豪华,我也不要很多人,那会使我紧张,我只要一个小小的婚礼。越简单越好。”

“你真是个可人儿。”他吻着她,似乎解除了一个难题,“你的看法和我完全一样。那么,你可赞成公证结婚?”

“好的,只要你觉得好。”

“你满了法定年龄吗?”

“没有,我还没有满十九岁呢!”

“啊,”他怜惜地望着她,“你真是个小新娘!”

她的脸红了,那抹娇羞使她更显得楚楚动人。柏霈文忍不住要吻她,她那小小的唇湿润而细腻。抚摩着她的头发,柏霈文说:

“你的监护人是你的养父吗?”

“是的。”

“你想他会不会答应在婚书上签字?”

“我想他会,他已经收了你的钱。”

“那么,我们在一个星期之内结婚!”他决定地说,“你什么都不要管!婚礼之后,我将把你带回家,我要给你一点小意外。”

“可是……”她有些犹豫,“我还没见过你母亲。”

“你总会见到她的,急什么?”他很快地说,站起身来,“我要马上去筹备一切!想想看,含烟,一星期之后,你将成为我的妻子了!噢,我迫切地希望那一天!”

现在就是那一天了。含烟望着镜中的自己,这一个星期,自己一直是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她让柏霈文去安排一切,她信任他。她跟着他去试婚衣,做新装,她让霈文帮她去选衣料,跟裁缝争执衣服的式样,她只是微笑着,梦似的微笑着。当霈文为她花了太多的钱时,她才会抓着霈文的手说:

“别这样,霈文,你会宠坏我呢!”

“我要宠坏你,”他说,“你生来就该被宠的!”

这是怎样的日子?充满了怎样甜蜜的疯狂!她一生没有这样充实过,这样沉浸在蜜汁之中,晕陶陶地不知世事。她不问霈文如何布置新居,不问他对婚礼后的安排,她对他是全面地倚赖和信任,她已经将她未来的一生,都捧到了他的面前,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他。

如今,她马上要成为霈文的新妇了。刷着头发,她就这样对着镜子朦胧地微笑着,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惊觉到时间已经不早了,如果她再不快一点,她会赶不上行婚礼的时间。放下发刷,她开始化妆。霈文原想请几个女伴来帮她化妆,但她拒绝了,她怕那些女伴带来的只是嘈杂与凌乱,她要一个真正的、梦似的小婚礼。

她只淡淡地施了一些脂粉,没有去美容院做头发,她一任那长发自然地披垂着。然后,她换上了那件结婚礼服,戴上了花环,披上了婚纱,站在镜子前面,她不认识自己了,那白色轻纱裹着她,如一团白云,她也正如置身云端,那样轻飘飘的,那样恍恍惚惚的。

门外响起了一阵汽车喇叭声,他来了!她喜悦地站着,等待着,今天总不是他自己开车了吧?没有一个新郎还自己做司机的,她模糊地想着,奇怪自己在这种时候,还会想到这种小事。一阵脚步声冲到了门口,几乎是立刻,门开了,柏霈文举着一把新娘的花束冲了进来,一眼看到披着婚纱的含烟,他怔住了,站立在那儿,他一瞬也不瞬地瞪视着她,然后,他大大地喘了口气。

“含烟,”他眩惑地说,“你像个被白烘托着的仙子!”

“我不是仙子,”她喃喃地说,微笑着,“我只是你的新妇。”

“哦!我的新妇!”他嚷着,冲过来,他吻了她,“你爱我吗?含烟?你爱我吗?”

“是的,”她说,仍然带着那个梦似的微笑,“我爱你,我要把自己交给你,整个的人,整个的心,整个的灵魂!”

他战栗了,一种幸福的极致的战栗。他从含烟的眼底看出了一项事实,这个小女人已经把她的一生托付给他了。这以后,他将主宰着她的幸福与快乐!他必须要怎样来保护她,来爱惜她啊!

“感谢天!”他说,带着一脸的严肃与庄重,紧握着她的双手,“这是它在我这一生中,赐给我最珍贵的一项礼物,穷此一生,我将感恩。”他那庄重的神情感染了她,她的脸色也变得严肃而郑重了,在这一瞬间,他们两人都陷入一种崇敬的情绪之中,对那造物者的撮合感恩,对那命运的安排感动。

“噢,”他忽然醒悟过来,“我们要赶快了,但是,在走以前,你先看看你的婚戒吧。”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那个盒子,含烟看到的是一个光彩夺目的大钻戒,那粒大而灿烂的钻石镶嵌在无数小钻石之中,迎着阳光闪烁。含烟呆住了,微笑从她唇边隐去,她看来十分不安。

“你花了许多钱。”她喃喃地说,“这是钻石吗?”

“是的,三克拉。”

她扬起睫毛来望着他。

“你不该花那么多钱……”她说,“钻石对我是太名贵了。”

“钻石配你最合适,”他深深地望着她,“你就像一粒钻石,一样璀璨 ,一样晶莹,一样坚定。”他再吻了吻她,“好吧!我们得走了!立德要在车里等急了。”

“立德?”她怔了怔。

“高立德!我跟你提过的。他将做我们的结婚证人。”他看了看室内,“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房东的账也结清了吗?”

“是的,”她指指门口的两口皮箱,“东西都在那儿,我没有太多的东西。”

“好,我们走!”他们走到了门口,他忽然站住了,郑重地望着含烟说,“希望你不要嫌婚礼太简陋,我没有请客,没有通知任何人,我不想惊动亲戚朋友。但是,我想,你不会认为我不重视这个婚礼,对于我,它是严肃的,神圣的,慎重的。”

“我知道,”她轻声说,“对于我,它也是。”

他们下了楼,柏霈文把她的两口箱子也带了下去。好在含烟租房子都是连家具一起租的,只要把衣服收拾好,就没有什么可搬动的。到了楼下,高立德已含笑迎了上来,帮着柏霈文把箱子放进行李箱内,他打开车门,笑嘻嘻地说:

“新娘赶快进车子吧,路上的人都在看你呢!”

含烟的脸上飞起了两朵红晕,她下意识地看了高立德一眼,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高立德,那个黝黑、挺拔、高大、漂亮而风趣的年轻人。在这一刹那,她做梦也不会料到,这个年轻人日后竟会成为她婚姻上的礁石。

坐进了车子,含烟才知道今天开车的是高立德,车子发动以后,柏霈文猛地惊觉过来,说:

“瞧我多糊涂,我竟忘了给你们介绍!”

“免了吧!霈文,”高立德回过头来,对着含烟嘻嘻一笑,“我想我们都早就认识了,是不,章小姐?记住,我可能是最后一个喊你章小姐的人!”

含烟的头垂得更低了,羞涩从她的眼角眉梢漾了开来,遍布在整个的面颊上。

到了法院,张会计早已等在那儿了,看到柏霈文和含烟,他笑吟吟地走上来鞠躬道贺。含烟才知道他是另一个证人,她奇怪柏霈文不找赵经理,而找张会计,大概因为张会计是厂里的老人吧!

这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婚礼,除了一对新人,两个证婚人和法院里的法官书记等人之外,没有一个观礼者,婚礼在一种宁静、庄重、肃穆的气氛下完成了。当司仪最后宣告了礼成,一对新人相对注视,都有种恍惚如梦的感觉。含烟的眼眶潮湿了,霈文的眼光却带着无限的深情和痴迷,落在含烟的脸上’他轻轻地说:

“你终于是我的了,含烟。”

说完,他就不管法官还没有退席,不管张会计和高立德依然站在旁边,他就一把把含烟拥进了怀里,对她唇上深深地吻下去。含烟惊呼着用手去推他,高立德却在一边拊掌大笑了。走上前来,他推开柏霈文,笑着说:

“按外国规矩,我有权吻新娘。”

站在那儿,他的目光笑嘻嘻地紧盯着含烟,面对着含烟那张娟秀的脸,他明白柏霈文之所以如此着迷的原因了。这小新娘清灵如水,温柔如梦,美丽如春花初绽,娇怯如弱柳临风。这是你一生也不容易碰到的那类女孩子,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算了吧!立德,”柏霈文来解围了,挽住含烟的手,他说,“我们这儿是中国,没有外国规矩。”

“哈!”高立德笑得开心,“你真吝啬啊,你连吻新娘都舍不得呀!”

“是舍不得!”柏霈文也笑着说,“她是我的,谁也不许碰她!”

“听到没有,柏太太?”高立德转向含烟,“你刚刚嫁了一个专制的丈夫!你猜怎么,他在你们行婚礼之前,都不许我见你,就怕你被我抢了去!”

“越来越胡说八道了!”柏霈文笑着,挽紧了含烟,“别听他鬼扯,我们该回家了。”

家!含烟心头掠过了一阵奇妙的感觉,她还不知道她的家是什么样子,霈文对于这个总是神秘兮兮的。但她并不在意,只要有一间小屋,就会成为他们的安乐窝,她确信这一点。家!她一直渴望着的一个字啊!她多么迫切地想躲到那里面去,休憩下那十九年来疲倦的身心!

到了法院门口,柏霈文转头对张会计说:

“你去告诉工厂里所有的人,我已经在今天和章小姐结婚了,同时,放所有员工一天假,以资庆祝。”

“好的,柏先生。”张会计微笑着说,转身走了。

高立德把车子开了过来,他们上了车,含烟仍然穿着新娘的礼服,捧着新娘的花束,带着那梦似的微笑。柏霈文紧挽着她那小小的腰肢,他的目光不能自已注视着她,带着无限的深情和无尽的喜悦。

车子离开了市区,驶过了松竹桥,那迎面吹来的秋风中就带着松树与竹子的清香,再驶过去,车子两边就都是茶园了。高立德把车子驶往路边,然后,他刹住了车子,熄了火,他转过头来。他脸上那份戏谑的神色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庄重与沉着。

“柏太太,看看你的周围,这都是柏家的茶园。他在五年之内,把茶园扩大了一倍,你嫁了一个能干的丈夫。”

“因为他有一个能干而忠诚的朋友!”柏霈文接口说,对高立德微笑。

含烟左右望着,她惊讶于这茶园面积的辽阔,同时,她也惊讶于柏霈文和高立德之间那份深挚的友谊,她觉得颇为感动,不自禁地也对高立德微笑着。

“好了,霈文,”高立德望着柏霈文,“婚礼已经举行过了,我这个诸葛亮已经尽了我的本分。现在,在到家之前,你不给你的太太一点心理上的准备吗?”

柏霈文的眉头紧蹙了起来。含烟狐疑地看看高立德,又看看柏霈文,她不知道他们两人在捣什么鬼。然后,霈文转向了她,握住了她的双手,他显得很沉重。

“含烟,我很抱歉,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什么事?”含烟的脸色变白了,她受到了惊吓,“你别吓我。”

“不不,你不必恐慌,”柏霈文安慰地拍着她的手背,“我只是要坦白告诉你,我之所以必须秘密和你结婚,不敢通知任何亲友,是因为怕一份阻力——我母亲。”

她的脸孔更白了,她的黑眼睛睁得好大好大。

“你——居然是——”她嗫嚅地说,“瞒着她结婚的吗?”

“是的,知道这个婚礼的,只有我、你、立德和张会计。”

她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她的睫毛垂了下去。

“你——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母亲知道你和我结婚,她一定会反对,是吗?”

霈文战栗了一下,他发现这柔弱而敏感的小女孩又受伤了。他抓住了她的手臂,迅速地托起了她的下巴,望着她的脸说:

“你知道老人家的看法总和年轻人不太一样的,我又是个独子,她就总把我的婚事看成了她自己的事情。我并不是说她一定会反对,但是,只要有这份可能性,我就不容许它发生,所以,我瞒着她做了。”

含烟的心沉进了一个深深的冰窖里,她瞪视着霈文,焦灼而烦恼地说:

“你错了,霈文,你太操之过急了。你这样突然地把一个新娘带到她面前,你让她如何接纳我?你又让我如何拜见她?你坑了我了,霈文。”

“别急,含烟,到家之后,我会先上楼对她说明一切的。她会接纳你,含烟,没有人能不接纳你的,她会接纳你,而且,她会喜欢你!何况,”他微笑着,想使含烟重新快乐起来,“到底娶太太的是我,不是她呀!”

但愿你的说法是对的!含烟想着,低下了头,现在只结婚了一小时,她不愿露出自己对这事的不满来,而且,霈文这样不顾一切的做法,还是为了怕失去她呀,她咬了咬嘴唇,朦胧地感到,前途绝不像自己预料的那样光明了。看到他们的谈话已经结束了,高立德重新发动了车子,随着车子前进的速度,含烟也在迅速地盘算着,她的思想比车轮转得还快。当车子在那两扇铁门前刹住时,含烟也抬起她那对坚定、勇敢,而充满希望的眼睛,望着柏霈文说:

“你是对的,霈文,你放心,她会喜欢我的!”

高立德冷眼旁观,他在这小女人的脸上看到了一份坚定的决心,他知道,她将用尽她的方法,来准备博取婆婆的欢心了,那张燃烧着光彩的小脸是使人心折的。他真有些嫉妒霈文了。咳了一声,他说:

“柏太太,你不看看你的家吗?”

“你最好叫她含烟,别左一声柏太太,右一声柏太太,真别扭!”柏霈文说。

含烟望向外面,触目所及的,是铁门前竖着的一块簇新的木牌,上面雕刻着四个精致的字:

含烟山庄

她惊喜交集地回过头来望着柏霈文,张口结舌地说:

“怎么——怎么——”

“这是你的!含烟。”柏霈文深深地看着她,“你的家,你的房子,你的花园,你的我。”

“哦!”含烟闪动着眼睑,蕴蓄了满眼眶的泪。然后,她闻到了花香,那绕鼻而来的紫丁花香。铁门打开了,她看到柏霈文塞了一个红包在那开门的男工手上,一面说:

“这是赏给你的,老张,我刚刚结婚了。”

她顾不得那男工惊讶的目光,她已经眼花缭乱了,她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像幻境般的花园里,有葱茏的树木,有深深的庭院,还有成千成万朵玫瑰,那一簇簇的玫瑰,那整个用黄玫瑰做出的圆形花坛!她钻出了车子,呆立在那儿,惊异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梦想的玫瑰花园,”柏霈文在她身边说,“这是立德和我,费尽心力,把原来的花园改成这样的。我答应过你的,不是吗?”

含烟转过身子来,这次,是她不顾一切了,不顾那旁边的男工,不顾高立德,不顾从客厅门口伸出头来的女佣,她用手环抱住了柏霈文的颈项,很快地吻了他。

“谢谢你,谢谢你给我的家!”她说,泪水在眼眶中闪烁,这家中会有阴影?不!那是不可能的!

17

把含烟留在客厅中,柏霈文就跑上了楼梯,一直停在柏老太太的门前,在门外停立了几秒钟。呼吸了好几下,他终于思了甩头,举起手来敲了敲门。门内,柏老太太那颇具威严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进来!”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一眼看到柏老太太正在敞开的窗前,那窗子面对着花园,花园内的一切都一览无遗。他的心跳加速了,那么,一切不用解释了,柏老太太已经看到他和含烟在花园中的一幕了。他注视着柏老太太,后者的脸色是铁青的。

“你要告诉我什么吗?”柏老太太问,声音冰冷而严厉。

柏霈文把房门在身后合拢,迈前了几步,他停在柏老太太的面前,低下头,他说:

“我来请求您的原谅。并请您接受您的儿媳妇。”

“你终于娶了她了!”柏老太太低声地说,“甚至不通知你的母亲。”她咬了咬牙,愤怒使她的身子颤抖,“你不是来让我接受她的,你简直是要我去参见她呢!”

“妈!”柏霈文惶悚?也说,“我知道我做错了,但是,请你原谅我!”他抬起头来,看着柏老太太,他的眼睛好深好沉,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柏老太太不禁一凛,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认识这孩子了,他不再是那个依偎在她膝下的小男孩,他长大了,是个完完全全的、独立的男人了。他身上也带着那种独立的、男性的、咄咄逼人的威力。他的声调虽然温柔而恭敬,却有着不容人反驳的力量。“妈,你不能了解,她对于我已经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更重要,我不能允许有任何事情发生,我害怕失去她,所以,我这样做了!我宁愿做了之后,再来向您请罪,却不敢冒您事先拒绝的险!”

柏老太太瞪视着柏霈文,多坦白的一篇话!却明显地表示出了一项事实,他可以失去母亲,却不能失去那个女人!这就是长成了的孩子必走的一条路吗?有一天,你这个母亲的地位将退后,退后,一直退到一个角落里去……把所有的位置都让给另一个女人!在他的生命里,你不再重要了,你不再具有权威了,你失去了他!如今,这孩子用这样一对坦白的眸子瞧着你,他已经给你下了命令了:你无可选择!你只有接受一条路!

“她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重要,甚至比你的母亲更重要!”她喃喃地说,“你已经不考虑母亲的地位和自尊了!你真是个好儿子!”

“妈!”柏霈文喊了一声,“只要你接受她,你会喜欢她的,你会发现,你等于多了一个女儿!”

“我没福气消受这个女儿!”柏老太太冷冷地说,“或者我该搬出去住。她叫什么名字?”

“含烟。”

“是了,含烟山庄!你在门口竖上了这么一个牌子,这儿成了她的天地,我会尽快搬走!免得成为你们之间的绊脚石!”

柏霈文迈前了一步,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母亲的手,他那对漂亮的眼睛和煦、温柔而诚恳。他的声音好亲切,好郑重。

“妈,您一向是个好母亲,我不相信您没有接受一个儿媳妇的雅量!爸当初和您结婚以后,他的世界也以您为重心的,不是吗?您了解爱情,妈!您一向不是个古板顽固的女人。您何不先见见她?见了她,您就会了解我!至于您说要搬走,那只是您的气话。妈,别和我生气吧!”

“我不是生气,霈文,我只是悲哀。”她望着他,“我从没有反对过你娶妻,相反地,我积极地帮你物色,帮你介绍。你现在的口气,倒好像我是个典型的和儿媳妇抢儿子的女人!我是吗?”

“你不是。”柏霈文说,“那么,你也能够接受含烟了?虽然她不是你选择的,她却是我所深爱的!”

“一个女工!”柏老太太轻蔑地说。

“一个女工!”柏霈文有些激动地说,“是的,她曾是女工,那又怎样呢?总之,现在,她是我的妻子了!”

“她终于挣到了这个地位,嗯?”柏老太太盯着柏霈文,“你仿佛说过她并不稀奇这地位!怎会又嫁给了你呢?”

“她是不稀奇的!妈!”柏霈文的脸色发白了,“你不知道我用了多少工夫来说服她,来争取她。”

“是的,我想是的。”柏老太太唇边浮起了一个冷笑,“你一定得来艰巨!这是不用说的。好吧,看来我必须面对这份现实了,带她上楼吧!让我看看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东西!”

柏霈文深深地望着他的母亲,他的脚步没有移动。

“怎么还不去?我说了,带她上楼来吧!难道你还希望我下楼去参见她吗?”

“我会带她上楼来,”柏霈文说,他的眼光定定地望着母亲,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可是,妈,我请求你不要给她难堪。她细微而脆弱,受不了任何风暴,她这一生已吃了许多苦,我希望我给她的是一个避风港,我更希望,你给她的是一个慈母的怀抱!她是很娇怯的,好好待她!妈,看在我的面子上,我会感激你!妈,我想你是最伟大的母亲!”

柏老太太呆立在那儿,柏霈文这一篇话使她惊讶,她从没看过她儿子脸上有这样深重的挚情,眼睛里有那样闪亮的光辉。他爱她到怎样的程度?显而易见,他给了她一个最后的暗示:好好待她,否则,你将完完全全地失去你的儿子!她咬了咬牙,心里迅速地衡量出了这之中的利害。沉吟片刻,她低低地说:

“带她来吧!”

柏霈文转身走出了房间,下了楼,含烟正站在客厅中,焦灼地等待着,她头上依然披着婚纱,裹在雪白的礼服中,像个霓裳仙子!看到柏霈文,她担忧地说:

“她很生气吗?”

“不,放心吧!含烟,”柏霈文微笑地挽住她的手,“她会喜欢你的,上去吧,她要见你!”

含烟怀疑地看了柏霈文一眼,后者的微笑使她心神稍定。依偎着柏霈文,她慢慢地走上楼梯,停在柏老太太的门前。敲了敲门,没等回音,柏霈文就把门推开了,含烟看了进去,柏老太太正坐在一张紫檀木的圈椅中,背对着窗子,脸对着门,两个女人的目光立即接触了,含烟本能地一凛,好锐利的一副眼光!柏老太太却震动了一下,怎样的一对眼睛,轻灵如梦,澄澈似水!

“妈,这是含烟!”柏霈文合上了门,把含烟带到老太太的面前。含烟垂着手站在那儿,怯怯地看着柏老太太,轻轻地叫了一声:“妈!”

柏老太太再震动了一下,这声音好娇柔,好清脆,带着那样一层薄薄的畏惧,像是个怕受伤害的小鸟。她对她伸出手来,温和地说:“过来!让我看看你,孩子!”

含烟迈前了一步,把双手伸给柏老太太,后者握住了她的两只手,这手不是一个女工的手,纤细、柔软,她没做过几天的女工!她想着。仔细地审视着含烟,那白色轻纱裹着的身子娇小玲珑,那含羞带怯的面庞细致温柔……是的,这是个美丽的女孩子,但是,除了美丽之外,这女孩身上还有一些东西,一些特殊的东西。那对眼睛灵慧而深湛,盛载了无数的言语,似在祈求,似在梦幻,恳恳切切地望着她。柏老太太有些明白这女孩如何能如此强烈地控制住柏霈文了,她有了个厉害的对手!

“你名叫含烟,是吗?”她问,继续打量着她。

“是的。”含烟恭敬地说,她望着柏老太太,那锐利的目光,那坚强的脸,那稳定的,握着她的双手,这老太太不是个等闲人物啊!她注视着她的眼睛,那略带灰暗的眼睛是深沉难测的,含烟无法衡量,面前这个人将是敌是友。她看不透她,她判断不了,也研究不出,这老太太显然对她是胸有成竹的。

“你知道,含烟,”她说,“你的出现对我是一个大大的意外,我从没料到,我将突然接受一个儿媳妇,所以你得原谅我毫无心理准备。”

含烟的脸红了。低下头,她轻轻地说:

“对不起,妈,请饶恕我们。”

饶恕“我们”?她已经用“我们”这种代名词了!她唇边不自禁地浮起一丝冷笑,但是,她的声音仍然温柔慈祥。

“其实,你真不用瞒着我结婚的,我不是那种霸占儿子的母亲!假若我事先知道,你们的婚礼绝不至于如此寒碜!孩子,别以为所有的婆婆都是《孔雀东南飞》里那样的,我是巴不得能有个好媳妇呢!”

含烟的头垂得更低了,她没有为自己辩白。

“不管怎样,现在,你是我们家的人了。”老太太继续说,“我希望,我们能够相处得很好,你会发现,我不是十分难于相处的。”

“妈!”含烟再轻唤了一声。

妈?妈?她叫得倒很自然呢!柏老太太难以觉察地微笑了一下。

“好吧,现在去吧!霈文连天在收拾房子,又换地毯,又换窗帘的,我竟糊涂到不知道他在布置新房!去吧,孩子们,我不占据你们的时间了,我不做那个讨厌的、碍事的老太婆!”

“谢谢你,妈!”柏霈文嚷着,一把拉住了含烟的手,迫不及待地说,“我们去吧!”

“等会儿见,妈!”含烟柔顺地说了一句,跟着霈文退出了房间。柏老太太目送他们出去,她的手指握紧了那圈椅上的扶手,握得那样紧,以至于那扶手上的刻花深深地陷进她的肉里,刺痛了她。她的脸色是僵硬而深沉的。

这儿,霈文一关好母亲的房门,就对含烟急急地说:

“怎样?我的母亲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可怕吧!”

含烟软弱地笑了笑,她什么话都没有说。霈文已经把她带到了卧房的前面,那门是合着的,霈文说:

“闭上眼睛,含烟!”

含烟不知道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但她顺从地闭上了眼睛。她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接着,她整个的身子就被腾空抱起来了,她发出了一声惊呼,慌忙睁开眼睛来,耳边听到霈文笑嘻嘻的声音:

“我要把我的新娘抱进新房!”

把含烟放了下来,他再说:

“看吧!含烟,看看你的家,看看你的卧房吧!”

含烟环室四顾,一阵喜悦的浪潮窒息了她,她深吸着气,不敢相信地看着这间房子:纯白色的地毯,黑底金花的窗帘,全部家具都是白色金边的,整个房子的色调都由白、黑,与金色混合的,只有床上铺着一床大红色的床罩,在白与黑中显得出奇的艳丽与华贵。另外,那小小的床头柜上,在那白纱台灯的旁边,放着一瓶鲜艳的黄玫瑰,那梳妆台上,则放着一个大理石的雕塑——一对拥抱着的男女。

“那是希腊神话故事里的人物,”柏霈文指着那塑像说,“欧律狄刻和她的爱人俄耳甫斯。他们是一对不怕波折的爱侣,我们也是。”他拥着她,吻她:“这房间可合你的胃口吗?”

“是的,是的,”她喘息地说,“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你告诉过我,你希望用白色、金色,与黑色布置卧房,以米色和咖啡色布置客厅。”

她眩惑地望着他。

“你都记得?”

“记得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说,用手捧着她的脸,他的眼光深深切切地望着她,低低地、痴痴地、战栗地说,“我终于,终于,终于得到了你!我所挚爱的、挚爱的、挚爱的!”俯下头来,他吻住了她。她闭上眼睛,喉中哽着一个硬块,那层喜悦的浪潮又淹没了她,她陶醉,她晕眩,她沉迷。两滴泪珠滑下了她的面颊,她在心中暗暗地发着誓言:

“这是我献身、献心的唯一一个人,以后,无论遭遇到怎样的风暴,我将永远跟随着他,永不背叛!”

她的手臂环绕住了他。那黑底金花的窗帘静静地垂着,黄玫瑰绽放了一屋子的幽香。

新婚的三天过去了,这三天对于含烟和霈文来说,是痴痴迷迷的,是混混沌沌的,是恍恍惚惚的,是忘记了日月和天地的。这三天霈文都没有去工厂,每天早晨,他们被鸟啼声唤醒,含烟喜欢踏着朝露,去剪一束带着露珠的玫瑰,霈文就站在她身边,帮她拿剪刀,帮她拿花束,有时,她会手持一朵玫瑰,笑着对霈文说:

“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

她那流动着光华的明眸,她那似笑还颦的娇羞,她那楚楚动人的韵致,常逗引得霈文不顾一切地迎上去,在初升的朝阳下拥住她,在她那半推半就的挣扎下强吻她……然后,她会跺踩脚又笑又皱眉地说:

“瞧你!瞧你!”

他们撒了一地的玫瑰花瓣。

早餐之后,高立德总要去茶园巡视一番,有时带着工人去施肥除草。他们就跟了去,含烟常常孩子气地东问西问,对那茶叶充满了好奇。有一次,她问:

“你们为什么一定要用茉莉花做香片茶呢?为什么不做一种用玫瑰花的香片?”

柏霈文和高立德面面相觑,这是一项好提议,后来,他们真的种植了一种特别的小玫瑰花,制造了玫瑰红茶和玫瑰香片,成为柏家茶园的特产。不过,由于成本太高,买的人并不多,但这却成为含烟独享的茶叶,她终日喝着玫瑰茶,剪着玫瑰花,浑身永远散放着玫瑰花香。

跟高立德去巡视茶园只是他们的借口,只一会,高立德就会发现他们失踪了。从那茶园里穿出去,他们手携手,肩并着肩,慢慢地走往那山坡的竹林和松林里。含烟常摘一些嫩竹和松枝,她喜欢把玫瑰花和竹子松枝一起插瓶,玫瑰的娇艳欲滴,松竹的英挺修伟,别有风味。依偎在那松竹的阴影下,含烟常唱着一支美丽的小歌:

我俩在一起,

誓死不分离。

花间相依偎,

水畔两相携。

山前同歌唱,

月下语依稀。

海枯石可烂,

情深志不移!

日月有盈亏,

我情曷有极!

相思复相恋,

誓死不分离!

含烟用那样柔美的声音婉转地轻唱着,她的眼睛那样深情脉脉地停驻在他的身上,她的小脸上绽放着那样明亮的光辉……他会猛地停住步子,紧握着她的手喊:

“噢!含烟!我的爱,我的心,我的妻子!”

在那郊外,在那秋日的阳光下,他们常常徜徉终日。松竹桥下,流水潺潺,那道木桥,有着古拙的栏杆,附近居民常建议把它改建成水泥的或石头的,因为汽车来往,木桥年代已久,怕不稳固。含烟却独爱木桥的那份“小桥、流水、人家”的风味。坐在那栏杆上,他们曾并肩看过落日。在桥下,他们也曾像孩子一般,捡过小鵝卵石,因为含烟要用小鹅卵石去铺在花盆里种水仙花。在那流水边,长着一匹匹的芦苇,那芦花迎风飘拂,有股遗世独立的味道。含烟穿梭在那些芦花之中,巧笑倩兮,衣袂翩然,来来往往像个不知倦的小仙子。

他们也去了松竹寺,在那庙中郑重地燃上一炷香,许下多少心愿。跪在那观世音菩萨的前面,他低俯着头,合着手掌,那长睫毛静静地垂着。她用那么动人的声音,低而清晰地祝祷着:

“请保佑天下所有有情的人,让他们和我们一样快乐;请保佑天下所有的少女,都能得到一份甜蜜的爱情!并请保佑我们,保佑我们永不争吵,永不反目;保佑我们恩恩爱爱,日久弥深!”

她站了起来,他握住了她的手,郑重地说:

“我告诉你,含烟,神灵在前,天地共鉴,如果有一天我亏负了你,天罚我!罚我进十八层地狱!”

她用手堵住他的嘴,急急地说:

“我相信你,不用发誓啊!”

那观音菩萨俯视着他们,带着那慈祥的微笑。他们都不是宗教的信徒,可是,在这时候,他们都有种虔诚的心情,觉得冥冥之中,有个神灵在注视着他们。

晚上,是情人们的时间,花园里,他们一起捕捉过月光,踏碎了花影,两肩相依,柔情无限。她痴数过星星,她收集过夜露。他笑她,笑她是个夜游的小女神。然后,他捉住她,让月光把两人的影子变成一个。看着地上的影子重叠,他说:

“瞧,我吞掉了你!”

“是你融化了我。”她说,低低地、满足地叹息,“融化在你的爱,你的情,你的心里。”

于是,捧住她的脸,他深深地吻她。他也融化了,融化在她的爱,她的情,她的心里。

就这样,三天的日子滑过去了。三天不知世事的日子!这三天,所有的人都识趣地远离着他们,连柏老太太,也把自己隐蔽在自己的房间中,尽量不去打搅他们,这使柏霈文欣慰,使含烟感恩。他们不再有隐忧,不再有阴霾,只是一心一意地品尝着他们那杯浓浓的、馥郁的、芬芳的爱情之酒。这杯酒如此之甜蜜,含烟曾淹异地说:

“我多傻!我一度多么怕爱情,我总觉得它会伤害我!”

霈文为这句话写过一首滑稽的小诗:

爱情是一杯经过特别酿制的醇酒,

喝它吧!别皱眉头!

它烫不了你的舌,它伤不了你的口!

它只会使你痴痴迷迷,虚虚浮浮,缥缥缈缈,永无醒来的时候!

怎样甜蜜而沉醉的三天,然后,柏霈文恢复了上班,连日来堆积的工作已使他忙不过来。这三天,甜蜜的三天,沉醉的三天,不知世事的三天是过去了。

18

是的,那沉醉而混沌的三天是过去了。

第四天早上,含烟一觉醒来,床上已经没有霈文的影子了,她诧异地坐起身来,四面张望着,一面轻轻地低唤着:

“霈文!霈文!”

没有回答,她披上一件晨褛,走下床来,却一眼看到床头柜上的花瓶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她取了出来,上面是柏霈文的字迹:

含烟:

你睡得好甜,我不忍心叫醒你。赵经理打电话来,工厂中诸事待办,我将有十分忙碌的一天。中午我不回来吃饭,大约下午五时左右返家。

吻你!希望你正梦着我!

霈文

含烟不自禁地微笑,把纸条捧到唇边,她在那签名上轻轻地印下一吻。她竟睡得那样沉,连他离开她都不知道!想必他是蹑手蹑脚,静悄悄离去的。满足地叹了一声,她慵散地伸了一个懒腰,没有霈文在身边,她不知道这一日该做些什么,她已经开始想他了。要等到下午五点钟才能见到他,多漫长呀!

梳洗过后,她下了楼,拿着剪刀,她走到花园里去剪玫瑰花,房里的玫瑰应该换新了。这又是阳光灿烂的一天,初升的朝阳穿过了树梢,在地上投下了无数的光华。含烟非常喜爱花园里那几棵合抱的老榕树,那茂密的枝叶如伞覆盖,那茁壮的树干劲健有力,那垂挂着的气根随风飘动,给这花园增添了不少情致。还有花园门口那棵柳树,也是她所深爱的,每到黄昏时分,暮色四合,花园中姹紫嫣红,模模糊糊地掩映在巨树葱茏和柳条之下,就使她想起欧阳修的“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的句子,而感到满怀的诗情与画意。

人柳穿花,她在那铺着碎石子的小径走着,花瓣上的朝露未干,草地也依然湿润,她穿了一双软底的绣花鞋,鞋面已被露珠弄湿了。她剪了好大一束黄玫瑰,一面剪着,一面低哼着那支“我俩在一起,誓死不分离”的歌曲。然后,她看到高立德,正站在那老榕树下,和园丁老张不知在说些什么。看到含烟,他用一种欣赏的眼光望着她,这浑身绽放着青春的气息,这满脸笼罩着幸福的光彩,这踏着露珠,捧着花束的少女,轻歌缓缓,慢步徐徐。这是一幅画,一幅动人的画。

“早,柏太太。”他对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霈文跟你说过好几次了,要你叫我含烟,你总是忘记。”她说,微笑着,“你在干吗?”

“对付蚜虫!”他说,从含烟手上取过一枝玫瑰来检查着,接着,他指出一些小白点给含烟看,“瞧,这就是蚜虫,它们是相当的讨厌的,我正告诉老张如何除去它们!这都是蚂蚁把它们搬来的。”

“蚂蚁?”含烟惊奇地说,“它们搬虫子来干吗?”

“蚜虫会分泌一种甜甜的液体,蚂蚁要吃这种分泌液,所以,它们就把蚜虫搬了来,而且,它们还会保护蚜虫昵!生物界是很奇妙的,不是吗?”

含烟张大了眼睛,满脸天真的惊奇,那表情是动人的,是惹人怜爱的。

“霈文又开始忙了,是吗?”他问。

“是的,”含烟下意识地剥着玫瑰花干上的刺,有一抹淡淡的寥落,“他要下午才能回来。”

“你如果闷的话,不妨去看我们采茶。”他热心地说,“那也蛮好玩的。”

“采茶开始了吗?”

“是的,要狠狠地忙一阵了。”

“我也来采,”她带着股孩子气的兴奋,“你教我怎么采,我会采得很好。”

“你吗?”他笑笑,“那很累呢!你会吃不消。”

“你怎么知道?”她说,“今天就开始采吗?”

“是的,”他看看手表,“我马上要去了。”

“有多少女工来采?”

“几十个。”

“采几天呢?”

“四五天。你有兴趣的话,我们今天先采竹林前面那地区,你随时来好了!”

“我一定去!”她笑着,正要再说什么,下女阿兰从屋里走了出来,一直走到她面前,说:

“太太,老太太请你去,她在她的屋里等你。”

含烟有一些惊疑,老太太请她去?这还是婚后第一次呢,会有什么事吗?她有点微微的不安,但是,立即,她释然了。当然不会有什么不对,这是很自然的,霈文恢复上班了,她也该趁此机会和老太太多亲近亲近。于是,她对高立德匆匆地一笑,说:

“待会儿见!”

转过身子,她轻快地走进屋子,上了楼,先把玫瑰花送进自己的房间,整了整衣服,就一直走到柏老太太的门前,敲了门,她听到门里柏老太太的声音:

“进来!”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带着满脸温婉的微笑。柏老太太正站在落地长窗前面,面对着花园,背对着她,听到她走进来,她并没有回头,仍然那样直直地站着,含烟有点忐忑了,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妈!”

“把门关上!”柏老太太的声音是命令性的,是冷冰冰的。

含烟的心一沉,微笑迅速地从她脸上消失了。她合上了门,怯怯地看着柏老太太。柏老太太转过身子来了,她的目光冷冷地落在含烟脸上,竟使含烟猛地打了个寒战,这眼光像两把尖利的刀,含烟已被刺伤了。拉过一张椅子,柏老太太慢慢地坐了下去,她的眼光依旧直望着含烟,幽冷而严厉。

“我想,我们两个应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她说,“过来!”

含烟被动地走上前去,她的脸色变白了。扬着睫毛,她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着柏老太太,带着三分惊疑和七分惶悚。

“妈,”她柔弱地叫了一声,“我做错什么了吗?”

“是的,”柏老太太直望着她,“你从根本就错了!”

“妈?”她轻蹙着眉梢。

“别叫我妈!记住这点!你只能在霈文面前叫我妈,因为我不愿让霈文伤心,其他时候,你要叫我老太太,听到了吗?”

含烟的脸孔白得像一张纸。

“你——你——你的意思是……”她结舌地说。

“我的意思吗?”柏老太太冷哼了一声,“我不喜欢你,含烟!”她坦白地说,紧盯着她,“你的历史我已经都打听清楚了,起先我只认为他娶了一个女工,还没料到比女工更坏,他竟娶了个欢场女子!我想,你是用尽了手段来勾引他的了。”

含烟的眼睛张得好大好大,她的嘴唇颤抖着,一时间,她竟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只朦胧地、痛楚地感到,自己刚建立起来的、美丽的世界,竟这么快就粉碎了。

“你很聪明,”柏老太太继续说,“你竟把霈文收得服服帖帖的。但是,你别想连我一起玩弄于股掌之上,你走进我家的一刹那,我就知道你是个怎样的女人!含烟,你配不上霈文!”

含烟直视着柏老太太,事实上,她什么也没有看到,泪浪已经封锁了她的视线。她的手脚冰冷,而浑身战栗,她已被从一个欢乐的山巅上抛进了一个不见底的深渊里,而且,还在那儿继续地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

“不用流眼泪!”柏老太太的声音冷幽幽地在深渊的四壁回荡,“眼泪留到男人面前去流吧!现在,我要你坦白告诉我,你嫁给霈文之前,是清白的吗?”

含烟没有说话。

“说!”柏老太太厉声喊,“回答我!”

含烟哀求地看了柏老太太一眼。

“不。”她哑声说,“霈文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哼!他居然知道!千挑万选,娶来这样一个女人!”柏老太太怒气冲冲地看着含烟,那张苍白的脸,那对泪汪汪的眸子!她就是用这份柔弱和眼泪来征服男人的吧!“你错了,”她盯着她,“你不该走进这个家庭里来的!你弄脏了整个的柏家!”

含烟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她看来摇摇欲坠。

“你……”她震颤地、受伤地、无力地、继续地说,“你……要……要我怎样?离……离开……这儿吗?”

“你愿意离开吗?”她审视着她。

含烟望着她,然后,她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跪在那儿,她用一对哀哀无告的眸子,恳求地看着她。

“请别赶我走!”她痛苦地说,“我知道我不好,我卑贱、我污秽……可是,可是,可是我爱着他,他也爱着我,请求你,别赶我走!”

“哼,我知道你不会舍得离开这儿的!”柏老太太挑了挑眉梢,“含烟山庄?含烟山庄!你倒挣得了一份大产业!”

“妈——”她抗议地喊。

“叫我老太太!”柏老太太厉声喊。

“老太太!”她颤抖着叫,泪水夺眶而出,用手堵住了嘴,她竭力阻止自己痛哭失声,“你——你弄错了,我——我——从没有想过一关于产业——产业——”她嗫泣着,语不成声。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柏老太太冷笑了,“你用不着解释,我对你很清楚!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赶你走!因为,我不能连我的儿子一起赶走,他正迷恋着你呢!你留在这儿!但别在我面前耍花样!听到了吗?我活着一日,我就会监视你一日!你别想动他的财产!别想插手他的事业!别想动他的钱!”

“老太太……”她痛苦地叫着。

“还有,”柏老太太打断了她,“我想,你急于要到霈文面前去搬弄是非了。”

含烟用手蒙住了脸,猛烈地摇着头。

“你最好别在霈文面前说一个字!”柏老太太警告地说,“假若你希望在这儿住下去的话!如果你破坏我们母子的感情,我不会放过你!”

含烟拼命地摇着头。

“我不说,”她哭泣着,“我一个字也不说!”

柏老太太把脸掉向了另一边。

“现在,你去吧!”她说’“记住我说的话!”

含烟哭着站起身来,用手捂着嘴,她急急地向门口走去,才走到门口,她又听到柏老太太严厉的声音:

“站住!”

她站住了,回过头来,柏老太太正森冷地望着她。

“以后,你的行动最好安分一些,我了解你这种欢场中的女子,生来就是不安于室!我告诉你,高立德年轻有为,你别再去勾引他!你当心!我不允许你让霈文戴绿帽子!”

“哦!老太太……”含烟喊着,泪水奔流了下来,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掉转头,她打开房门,冲了出去。立即,她奔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她就直直地扑倒在床上。把头深深地埋进枕头里,她沉痛地、悲愤地、心魂俱裂地啜泣起来。

一直到中午吃午餐的时候,含烟才从她的房里走出来。她的脸色是苍白的,眼睛是浮肿的,坐在餐桌上,她像个无主的幽灵。高立德刚从茶园里回来,一张晒得发红的脸,一对明朗的眼睛,他望着含烟,心无城府地说:

“哈!你失信了,你不是说要到茶园里去采茶吗?怎么没去呢?怕晒太阳,是吗?”

含烟勉强地挤出了一个微笑,像电光一闪般,那微笑就消失了,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心神恍惚地垂下头去。高立德有些惊奇,怎么了?什么东西把这女人脸上的阳光一起带走了?她看来像才从地狱里走出来一般。他下意识地看着柏老太太,后者脸上的表情是莫测高深的,带着她一向的庄重与高贵,那张脸孔是没有温情,没有喜悦,没有热也没有光的。是这位老太太给那小女人什么难堪了?他敏感地想着,再望向含烟,那黑发的头垂得好低,而碗里的饭,却几乎完全没有动过。

黄昏的时候,含烟走出了含烟山庄,沿着那条泥土路,她向后走去,缓缓地、沉重地、心神不属地。路两边的茶园里,一群群的女工还在忙碌地釆着茶,她们工作得很起劲,弯着腰,唱着歌,挽着篮子。那些女工和她往日的打扮一样,也都戴着斗笠,用各种不同颜色的布,包着手脚。那不同颜色的衣服,散在那一大片绿油油的茶园里,看起来是动人的。她不知不觉地站住了步子,呆呆地看着那些女工发愣,假若……假若当初自己不晕倒在晒茶场中,现在会怎样呢?依然是一个女工?她用手抚摩着面颊,忽然间,她宁愿自己仍然是个女工了,她们看来多么无忧无虑!在她们的生活里,一定没有侮辱、轻蔑和伤害吧!有吗?她深思着。或者也有的,谁知道呢?人哪,你们是些残忍的动物!最残忍的,别的动物只在为生存作战时才伤害彼此,而你们,却会为了种种原因彼此残杀!人哪!你们多残忍!

一个人从山坡上跑了过来,笑嘻嘻地停在含烟面前嚷着说:

“你还是来了,要加人我们吗?不过,你来晚了,我们已经要收工了。”

含烟瑟缩地看了高立德一眼,急急地摇着头,说:

“不!不!我不是来采茶的,我是……是想去松竹桥等霈文的。”

高立德审视她,然后,他收住了笑,很诚恳地说:

“柏老太太给了你什么难堪吗?”

她惊跳了一下,迅速地抬起头来,她一迭连声地说: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她是个好母亲,她怎会给我难堪呢?完全没有!你别胡说啊!完全没有!”

高立德点了点头。

“那么,你去吧!”他又笑了,“霈文真好福气!我手下这些女工,就没有一个晕倒的!”

含烟的脸上涌起了一阵尴尬的红晕,高立德马上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这样的玩笑是过分了一些,他显然让她不安了。他立刻弯了弯腰: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她微笑了一下,摇摇头,似乎表示没有关系,她的思想仍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遥远的深谷里。她那沉静的面貌给人一种怆恻而悲凉的感觉。高立德不禁怔住了,那属于新娘的喜悦呢?那幸福的光彩呢?这小女人身上有着多重的负荷!她怎么了?

含烟转过了身子,她继续向那条路上走去了。落日照着她,那踽踽而行的影子又瘦又小又无力,像个飘荡的、虚浮的幽灵。高立德打了个寒战,一个不祥的预感罩住了他,他完全呆住了。

到了松竹桥,含烟在那桥头的栏杆上坐了下来,沐浴在那秋日的斜晖中,她安安静静地坐着,倾听着桥下的流水潺缓。斜阳在水面洒下了一片柔和的红光,芦花在晚风中摇曳,她出神地望着那河水,又出神地望着天边的那轮落日和那满天的彩霞,不住地喃喃自问着:

“我错了?我做错了?”

她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终于,一阵熟悉的汽车喇叭声惊动了她,她跳起来,霈文及时刹住了车子,她跑过去,霈文打开了车门,笑着说:“你怎么坐在这儿?”

“我等你!”她说着,钻进了车子。

“哈!你离不开我了!我想。”霈文有些得意,但是,笑容立即从他唇边消失了,他审视她,“怎么?含烟?你哭过了吗?”

“没有,没有。”她拼命地摇头,可是,泪水却不听指挥地涌进了眼眶里,迅速地淹没了那对黑眼珠。霈文的脸色变了,他把车子停在路边的山脚下,熄了火。一把揽过了含烟,他托起她的下巴来,深深地、研究地望着那张苍白的小脸,郑重地问:

“怎么了?告诉我!”

她又摇了摇头,泪珠滚落了下来。

“只是想你,好想好想你。”她说,把面颊埋进了他胸前的衣服里,用手紧抱住他的腰。

“哦,是吗?”他松了口气,不禁怜惜地抚摩着她的头发,“你这个小傻瓜!你吓了我一大跳!我不过才离开你几个小时,你也不该就弄得这样苍白呀!来,抬起头来,让我再看看你!”

“不!”她把头埋得更深了,她的身子微微地战栗着,“以后我跟你去工厂好吗?我像以前一样帮你做事!”

“别傻了,含烟!你现在是我的妻子,不是我的女秘书!”他笑了,“告诉我,你一整天做了些什么?”

“想你。好想好想你。”

他扶起她的头来,注视着她。

“我也想你,”他轻轻地说,“好想好想你!”

她闪动着眼睑。

“你爱我吗,霈文?”她幽幽地问。

“爱你吗?”他从肺腑深处发出一声叹息,“爱得发疯,爱得发狂,爱进了骨髓。含烟!”

她叹了口气,仰躺在靠垫上,阖上了眼睛。一个微笑慢慢地浮上了她的嘴角,好甜蜜、好温柔、好宁静的微笑。她轻轻地,像自语地说:

“够了。为了这几句话,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我还有什么可以求的呢?还有什么可怨的呢?”把头倚在他的肩上,她叹息着说,“我也爱你,霈文!好爱好爱你!我愿为你吃任何的苦,受任何的罪,哪怕是要我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怕!”

“傻瓜!”他笑着,“谁会让你上刀山下油锅呢?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拥着她,揉着她,逗着她,呵她的痒,“你说!你是不是个傻丫头?是不是?是不是?”

“是的!”她笑着,泪珠在眼眶中打转,“是的,是的!我是个傻丫头!傻丫头!”她笑弯了腰。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滚出了眼泪。

19

就这样,对含烟来说,一段漫长的、艰苦的挣扎就开始了。霈文呢?自结婚以后,他对人生另有一种单纯的、理想化的看法,他高兴,他陶醉,他感恩,他满足。他自认是个天之骄子,年纪轻轻,有成功的事业,有偌大的家庭,还有人间无二的娇妻!他夫复何求?而茶叶的生意也越做越大了,他年轻,他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于是,他热心地发展着他的事业。随着业务的蒸蒸日上,他也一日比一日忙碌,但他忙得起劲,忙得开心,他常常捧着含烟的脸,得意地吻着她小小的鼻尖说:

“享乐吧!含烟,你有一个能干的丈夫!”

含烟对他温温柔柔地笑着,虽然,她心里宁愿霈文不要这样忙,宁愿他的事业不要发展得这么大。但是,她嘴里什么都没说,她知道,一个好妻子,是不应该把她的丈夫拴在身边的,男人,有男人的世界,每个男人,都需要一份成功的事业来充实他,来满足他那份男性的骄傲。

可是,含烟在过着怎样一份岁月呢?

每日清晨,霈文就离开了家,开始他一日忙碌的生活,经常要下午五六点钟才能回来,如果有应酬,就会回来得更晚。含烟呢?她修剪着花园里的玫瑰花,她整理花园,她学做菜,她布置房间,她做针线……她每日都逗留在家中。她不敢单独走出含烟山庄的大门,她不敢去台北,甚至不敢到松竹桥去迎接霈文。因为,柏老太太时时刻刻都在以她那一对锐利而严肃的眼睛跟踪着她,监视着她。只要她的头伸出了含烟山庄的铁门,老太太就会以冷冰冰的声音说:

“怎么了?坐不住了吗?我早就知道,以你的个性,想做个循规蹈矩的妻子是太难了。”

她咬住牙,控制了自己,她就不走出含烟山庄一步!这个画栋雕梁的屋子,这个花木扶疏的庭园,这个精致的楼台亭阁,竟成为了她的牢笼,把她给严严密密地封锁住了。于是,日子对于她,往往变得那样漫长,那样寂寞,那样难耐。依着窗子,她会分分秒秒地数着霈文回家的时间。在花园里,她会对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玫瑰花暗弹泪珠。柏老太太不会忽视她的眼泪,望着她那盈盈欲涕的眸子,她会说:

“柏家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吗?还是你懊悔嫁给霈文了?或者,是我虐待了你吗?你为什么一天到晚眼泪汪汪的,像给谁哭丧似的?”

她拭去了她的眼泪,头一次,她发现自己竟没有流泪的自由。但,柏老太太仍然不放过她,盯着她那苍白而忧郁的面庞,她严厉地问:“你为什么整天拉长了脸?难道我做婆婆的,还要每天看你的脸色吗?霈文不在家,你算是对谁板脸呢?”

“哦,老太太!”她忍受不住地低喊着,“你要我怎样呢?你到底要我怎样呢?”

“要你怎样?”柏老太太的火气更大了,“我还敢要你怎样?我整天看你的脸色都看不完,我还敢要你怎样?你不要我怎样,我就谢天谢地了!我要你怎样?听听你这口气,倒好像我在欺侮你……”

“好了,我错了,我说错了!”含烟连忙说,竭力忍住那急欲夺眶而出的眼泪。

在这种情形之下,她开始回避柏老太太,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整日不敢走出房门,因为,一和柏老太太碰面,她必定动辄得咎。可是,柏老太太也不允许她关在房里,她会说:

“我会吃掉你吗?你躲避我像躲避老虎似的?还是我的身份比你还低贱,不配和你说话吗?”

她又不敢关起自己来了。从早到晚,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才能不挨骂,怎样做才算是对的!随时随地,她都要接受老太太严厉的责备和冷漠的讥讽。至于她那不光荣的过去,更成为老太太时不离口的话题:

“我们柏家几代都没有过你这种身份的女人!”

“只有你这种女人,才会挑唆男人瞒住母亲结婚,你真聪明,造成了既成事实,就稳稳地取得了‘柏太太’的地位了!”

“我早知道,霈文就看上了你那股狐狸味!”

这种耳边的絮絮叨叨,常逼得含烟要发疯。一次,她实在按捺不住了,蒙住了耳朵,她从客厅中哭着冲进花园里。正好高立德从茶园中回来,他们撞了一个满怀,高立德慌忙一把扶住她,惊讶地说:

“怎么了,房里有定时炸弹吗?”

她收住了步子,急急地拭去眼泪,掩饰地说:

“没有,什么都没有。”

高立德困惑地蹙起了眉头,仔细地看着她。

“但是,你哭了?”

“没有,”她猛烈地摇头,“没有,没有,没有。”

高立德不再说话了,可是,他知道这屋子里有着一股暗流。只有他,因为常在家里,他有些了解含烟所受的折磨。但他远远地退在一边,含烟既然一点也不愿表示出来,他也不想管这个闲事,本来,婆媳之间,从人类有历史以来,就有着数不清的问题。

花园中这一幕落到老太太眼中,她的话就更难听了:

“已经开始了,是吗?”她盯着她,“我早就料到你不会放过高立德的!”

“哦,老太太!”含烟的脸孔雪白,眼睛张得好大好大,“您不能这样冤枉我!您不能!”

“冤枉?”老太太冷笑着,“我了解你这种女人,了解得太清楚了!你要怕被冤枉的话,你最好离开他远一点!我告诉你,我看着你呢,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你小心一点吧!”

含烟僬悴了,苍白了。随着日子的流逝,她脸上的光彩一日比一日暗淡,神色一日比一日萧索。站在花园里,她像弱柳临风,坐在窗前,她像一尊小小的大理石像,那样苍白,那样了无生气。霈文没有忽略这点。晚上,他揽着她,审视着她的面庞,他痛心地说:

“怎么?你像一株不服水土的兰花,经过我的一番移植,你反而更憔悴了。这是怎么回事?含烟,你不快乐吗?告诉我,你不快乐吗?”

“哦,不。”她轻声地说,“我很快乐,真的,我很快乐。”她说着,却不由自主地泫然欲涕了。

他深深地看着她,他的声音好温柔,好担忧:

“含烟,你要为我胖起来,听到吗?我不愿看到你苍白消瘦!你要为我胖起来,红润起来,听到没有?”

“是的,”她顺从地说,泪珠却沿颊滚落,“我会努力,霈文,我一定努力去做。”

他捧着她的脸,更不安了。

“你为什么哭?”

“没有,我没哭,”她用手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中,“我是高兴,高兴你这样爱我。”

他推开她,让她的脸面对着自己,他仔仔细细地审视她,深深切切地观察她,他的心灵悸动了,他多么爱她,多么爱这个柔弱的小妻子!

“告诉我,含烟,”他怀疑地说,“妈有没有为难你?你们相处得好吗?”

“噢!”她惊跳了,急切地说,“你想到哪儿去了?妈待我好极了,她是个好母亲,我们之间没问题,一点问题都没有。”

“那么,我懂了。”霈文微笑着,亲昵地吻她,“你是太闷了,可怜的、可怜的小女人,你不该嫁给一个商人做妻子。这是我的过失,我经常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以后,我一定要早些回家,我要推掉一些应酬,我答应你,含烟。”

“不,别为我耽误你的工作,”含烟望着他,“可是,让我去工厂和你一起上班吧!我会帮你做事!”

“你希望这样吗?”

“是的。”

“这会使你快乐些吗?”

她垂下了头,默然不语。

“那么,好的,你来工厂吧!像以前一样,做我的女秘书!”

她喜悦地扬起睫毛来,然后,她抱住了他的脖子,主动地吻他,不住地吻他,不停地吻他。那晚上,她像个快乐的小仙子,像个依人的小鸟。可是,这喜悦只维持了一夜,第二天早餐桌上,柏老太太轻轻易易地推翻了整个的计划,她用不疾不徐的声音,婉转而柔和地说:

“为什么呢?含烟去工厂工作,别人会说我们柏家太小儿科了。而且,含烟在家可以给我做伴,女人天生是属于家庭的,创事业是男人的事儿,是不是?含烟,我看你还是留在家里陪我吧!”

含烟看着柏老太太,在这一瞬间,她了解了一项事实,柏老太太不会放过她,永远不会放过她!她像孙悟空翻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似的,她也翻不出柏老太太的掌心。随着含烟的目光,柏老太太露出那样慈祥的微笑来,这微笑是给霈文看的,她知道。果然,霈文以高兴的声调,转向含烟说:

“怎样?含烟?我看你也还是留在家里陪妈好,你说呢?”

含烟垂下了头,好软弱好软弱地说:

“好吧,就依你们吧!我留在家里。”

她看到柏老太太胜利的目光,她看到霈文欣慰的目光,她也看到高立德那同情而了解的目光。她把头埋在饭碗上面,一直到吃完饭,她没有再说过话。

就这样,日子缓慢而滞重地滑了过去,含烟的憔悴日甚一日,这使柏霈文担忧,他请了医生给含烟诊视,却查不出什么病源来,她只是迅速地消瘦和苍白下去。晚上,每当霈文怀抱着她那纤细的身子,感到那瘦骨支离,不盈一把,他就会含着泪,拥着她说:

“你怎么了,含烟?你到底是怎么了?”

含烟会娇怯地依偎着他,喃喃地说:

“我很好,真的,我很好。只要你爱我,我就很好。”

“可是,我的爱却不能让你健康起来啊!”霈文烦恼地说,他不知道自己的小妻子是怎么回事。

于是,柏老太太开始背着含烟对霈文说话了:

“她是个不属于家庭的女人,霈文。我想,她以前的生活一定是很活跃的。她有心事,她一天到晚都愁眉苦脸的。她过不惯正常的生活,我想。”

“不会这样!”霈文烦躁地说,“她只是身体太弱了,她一向就不很健康。”

春天来了,又过去了,暮春时节,细雨纷飞。含烟变得非常沉默了,她时常整日倚着栏杆,对着那纷纷乱乱的雨丝出神,也常常捧着一束玫瑰花暗暗垂泪。这天黄昏,霈文回家之后,就看到她像个小木偶似的独坐窗前,膝上放着一张涂抹着字迹的纸,他铭异地走过去,拿起那张纸条,他看到的是含烟所录的一阕词:

庭院深深深几许?

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

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

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

乱红飞过秋千去!

他看完了,再望向含烟,他看到含烟正以一对哀哀欲诉的眸子瞧着他,在这一瞬间,他有些了解含烟了,庭院深深深几许?这含烟山庄成为了一个精致的金丝笼啊!他握住了她的手,在她面前的地毯上坐下来,把头放在她的膝上,他轻轻地说:

“我们去旅行一次,好吗?”

她震动了一下。

“真的?”她问。

“真的,我可以让赵经理暂代工厂的业务。我们去环岛旅行一次,到南部去,到阿里山去,到日月潭去,让我们好好地玩一个星期。好吗?”

她用手揽住他的头,手指摩挲着他的面颊,她的眼睛深情脉脉地注视着他,闪耀着梦似的光芒。她低低地、做梦般地说:

“啊!我想去!”

“明天我就去安排一切,我们下星期出发,怎样?”

她醉心地点点头,脸庞罩在一层温柔的光彩中。

但是,第二天,柏老太太把含烟叫进了她的房中,她锐利地盯着她,森冷地说:

“你竟教唆着他丢下正经工作,陪你出去玩啊?你在家里待不住了,是吗?现在结婚才多久,已经是这样了,以后怎么办呢?你这种女人,我早就知道了,你永远无法做一个贤妻良母!但是,你既嫁到柏家来,你就该学习做一个正经女人,学习柏家主妇的规矩!”

于是,晚上,这个小女人对霈文婉转轻柔地说:

“我不想去旅行了,霈文,我们取消那个计划吧!”

“怎么呢?”霈文不解地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含烟转开了头,不让他看到她眼中的泪光,“只是,我不想去了。”

霈文蹙起了眉头,不解地看着她的背影,他觉得,他是越来越不了解她了。她像终日隐在一层薄雾里,使他探索不到她的心灵,看不清她的世界,她距离他变得好遥远好遥远了。于是,他愤愤地说:

“好吧!随你便!只是,我费了一整天的时间去计划,去安排,都算是白做了!”

含烟咬紧了牙,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喉咙中哽着好大的一个硬块,她继续用背对着他,默默地不发一语。这种沉默和冷淡更触动了霈文的怒气。他不再理她,自顾自地换上睡衣,钻人棉被,整晚一句话也不说。含烟坐在床沿上,她就这样呆呆地坐着,一任泪水无声无息地在面颊上奔流。她看到了她和霈文之间的距离,她也看到她和霈文之间的裂痕。她隐隐感到,终有一天,这婚姻会完全粉碎。这撕裂了她的心,刺痛了她的感情。她不敢哭泣,怕惊醒了霈文,整夜,她就这样呆坐在床沿上流泪。

黎明的时候,霈文一觉睡醒,才发现身边是空的,他惊跳起来,喊着说:

“怎么?含烟,你一夜没睡吗?”

他扳过她的身子,这才看到她满面的泪痕,他吃惊了,握着她的手臂,他惶然地叫:

“含烟!”

她望着他,新的泪珠又涌了出来,然后,她扑到他的脚前,用手臂紧抱着他,她哭泣着喊:

“哦,霈文,你不要跟我生气,不要跟我生气吧!我一无所有,只有你!如果你再跟我生气,我就什么都没有了!那我会死掉,我一定会死掉!如果你有一天不要我,我会从松竹桥上跳下去!”

“噢,含烟!”他嚷着,战栗地揽紧了她,急促地说,“我不该跟你生气,含烟,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别伤心了,含烟!我再不跟你生气了!再不了!我发誓不会了!”他拥住她,于是,他们在吻与泪中和解,重新设下无数的爱的誓言。为了弥补这次的小裂痕,霈文竟在数天后,送了含烟一个雕刻着玫瑰花的木盒,里面盛满了一盒的珠宝。不过,含烟几乎从不戴它们,因为怕柏老太太看到之后又添话题。她只特别喜欢一个玫瑰花合成的金鸡心项链,她在那小鸡心中放了一张和霈文的合照,经常把这项链挂在颈间。

这次的误会虽然很快就过去了,但是,含烟和霈文之间距离却是真的在一天比一天加重了。

含烟是更忧郁,更沉默了。这之间,唯一一个比较了解的人是高立德,他曾目睹柏老太太对含烟的严厉,他也曾耳闻柏老太太对她的训斥,当含烟被叫到老太太屋里,大加责难之后,她冲出来,却一眼看到高立德正站在走廊里,满脸沉重地望着她。

她用手蒙住了脸,痛苦地咬住了嘴唇,高立德走了过来,在她耳边轻声地说:

“到楼下去!我要和你谈一谈!”

她顺从地下了楼,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高立德站在她的面前,他低沉地说:

“你为什么不把一切真实的情况告诉霈文?你要忍受到哪一天为止?”

她迅速地抬起头来,紧紧地注视着高立德,她说:

“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我不能破坏他们母子的感情!我不能让霈文烦恼,我不能拆散这个家庭,我更不制造出一种局面,是让霈文在我和他母亲之间选一个!”

“那么,你就让她来破坏你和霈文吗?你就容忍她不断的折磨吗?”

“或者,这是我命该如此。”含烟轻轻地说。

高立德嗤之以鼻。

“什么叫命?”他冷笑着说,“含烟,你太善良了,你太柔弱了,我冷眼旁观了这么久的日子,我实在为你抱不平。你没有什么不如人的地方,含烟,你不必自卑,你不必忍受那些侮辱,坚强一点,你可以义正词严地和她辩白呀!”

“那么,后果会怎样呢?”含烟忧愁地望着他,“争吵得家里鸡犬不宁,让霈文左右为难吗?不!我嫁给霈文,是希望带给他快乐,是终身的奉献,因为我爱他,爱情中是必定有牺牲和奉献的,为他受一些苦,受一些折磨,又有何怨呢?”

“别说得洒脱,”高立德愤愤不平地说,“你照照镜子,你已经苍白樵悴得没有人样了,你以为这样下去,会永久太平无事吗?不要太天真!”他俯身向她,热心地说,“你既然不愿意告诉霈文,让我去对他说吧,我可以把我所看到的,和我所听到的去告诉他,这只是我的话,不算是你说的!”

含烟大大地吃了一惊,她迅速地、急切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口气地说:

“不,不,不!你绝不能!我请求你!你千万不能对霈文吐露一个字!他一直以为我和他母亲处得很好!我费尽心机来掩饰这件事,你千万不能给我说穿!我不要霈文痛苦!你懂吗?你了解吗?他是非常崇拜而孝顺他母亲的,他又那样爱我,这事会使他痛苦到极点,而且……而且……”泪蒙住了她的视线,“不能使他母亲喜欢我,总是我的过失!”

高立德瞪视着她,怎样一个女性!柏霈文,柏霈文,如果你不能好好爱惜和保护这个女孩,你将是天字第一号的傻瓜!他想着,嘴里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你答应我不告诉他,好吗?”含烟继续恳求地说,她那瘦小的手仍然攀扶在他的手腕上。

“唉!”他低叹了一声,注视着她,轻声地说,“我只能答应你,不是吗?”

“谢谢你!”她幽幽地说,低下头去。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楼梯上的响声,两人同时抬起头来,柏老太太正满面寒霜地站在楼梯上,冷冷地看着他们。含烟迅速地把手从高立德的手腕上收了回来,她僵在沙发中,脸色变得像雪一样白了。

20

日子慢慢地流逝。秋茶采过没有多久,冬天就来临了,这年的冬天,雨季来得特别早,还没进入阴历十一月,檐边树梢,就终日淅沥不停了。冬天不是采茶的季节,高立德停留在家的时间比以前更多了,相反地,柏霈文仍然奔波于事业,扩厂又扩厂,他收买了工厂旁边的地,又在大兴土木工程,建一个新的机器房。因为建筑图是他自己绘的,他务希达到他的标准,不可更改图样,所以,他又亲自督促监工,忙得不亦乐乎,忙得不知日月时间,天地万物了。在他血管中,那抹男性的、创业的雄心在燃烧着,在推动着他,他成为一个火力十足的大发动机。拥着含烟,他曾说:

“你带给我幸运和安定,含烟,你是我的幸运,我的力量,我爱你。”

含烟会甜甜地微笑着,她陶醉在这份感情中。努力吧!霈文!去做吧!霈文!发展你的前途吧!霈文!别让你的小妻子羁绊了你,你是个男人哪!

但是,同时,柏老太太没有放松含烟,她开始每日把含烟叫到她的屋子里来,她要她停留在自己的面前,做计线,打毛衣,或念书给她听。她坦白地对含烟说:

“你最好待在我面前,我得保护我儿子的名誉!”

“老太太!”她苍白着脸喊。

“别说!”老太太阻止了她,“我了解你!我完全了解你是怎样一种人物!”

她不辩白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消逝,她有种疲倦的感觉,随她去吧!她顺从柏老太太,不争执,不辩白,当霈文不在家的时候,她只是一个机器,一个幽灵。她任凭柏老太太责骂和训斥,她麻木了。

她的麻木却更刺激了柏老太太,她说她是个没有反应的橡皮人,是不知羞的,是没有廉耻的。不管怎么说,含烟只会用那对大而无神的眸子望着她,然后轻轻地、轻轻地叹口气,慢慢地低下头去。柏老太太更愤怒了,她觉得自己被侮辱了,被轻视了。因为,含烟那样子,就好像她是不值一理的,不屑于答复的。她开始对那些邻居老太太们说:

“我那个儿媳妇啊,你跟她说多少话,她都像个木头人一样,只有在男人面前,她可就有说有笑的了。本来嘛,她那种出身……”

对于这种话,含烟照例是置若罔闻。但是,有关含烟的传说,却不胫而走了。柏家是巨富豪门,一点点小事都可以造成新闻,何况是男女间的问题呢!因此,当第二年春天,开始采春茶的时候,那些采茶的女孩,都会唱一支小歌了:

那是一个灰姑娘,灰姑娘,

她的眼睛大,她的眉儿长,

她的长发像海里的波浪,

她住在那残破的灶炉之旁!

她的舞步啊轻如燕,

她的歌声啊可绕梁,

她的明眸让你魂飞魄荡!

有一天她跟随了那白马王子,

走入了宫墙!走入了宫墙!

穿绫罗锦缎,吃美果茶浆,

住在啊,住在啊——

那庭院深深的含烟山庄!

这不知是哪一个好事之徒写的,因为含烟深居简出,一般人几乎看不到她的庐山真面目,因此,她被传说成了一个神话般的人物。可喜的是这歌词中对她并无恶意,所以,她也不太在乎。而且,另一件事完全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带给她一份沉迷的、陶醉的、期盼的喜悦,因为,从冬天起,她就发现自己快做母亲了。

含烟的怀孕,使霈文欣喜若狂,他已经超过了三十岁,早就到了该做父亲的年龄,他迫不及待地渴望着那小生命的降临,他宠她,惯她,不许她做任何事。而且,他在含烟脸上看到了那份久已消失了的光彩,他暗中希望,一个小生命可以使她健康快乐起来。但是,柏老太太对这消息没有丝毫的喜悦可言,暗地里,她对霈文说:

“多注意一下你太太吧!你整天在工厂,把一个年轻的太太丢在家里,而家里呢,偏巧又有个年轻的男人!”

“妈!”霈文皱着眉喊,“你在暗示什么?”

“我不是暗示,我只是告诉你事实!”

“什么事实?”霈文怀疑地问。

“含烟有心事,”柏老太太故意把话题转向另一边,“她只是受不惯拘束,我想。”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妈?”霈文紧钉着问。

“你自己去观察吧,”柏老太太轻哼了一声,“我不愿意破坏你们夫妻的感情,我不是那种多事的老太婆!”

“可是,你一定知道什么!”霈文的固执脾气发作了。柏老太太态度的暧昧反增加了他的疑心,他暴躁地说:“告诉我!妈!”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老太太转开了头,“只看到他们常常握着手谈天。”

“握着手吗?”霈文哼着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他的眼睛瞪得好大。

“这也没什么,”柏老太太故意轻松地看向窗外,“或者,这也是很普通的事,立德既然是你的好朋友,当然也是她的好朋友,现在的社交,男女间都不拘什么形迹的。何况,他们又有共同的兴趣!”

“共同的兴趣?”

“一个喜欢玫瑰花,另一个又是农业的专家,一起种种花,除除虫,接触谈笑是难免的事情,你也不必小题大做!我想,他们只是很谈得来而已!”

“哦,是吗?”霈文憋着气说,许许多多的疑惑都涌上了心头,怪不得她心事重重,怪不得她从不离开含烟山庄!怪不得她总是泪眼汪汪的!而且……而且……她曾要求去工厂工作,她是不是也曾努力过,努力想逃避一段轨外的感情?他想着,越想越烦躁,越想越不安。但是,最后,他甩了甩头,说:

“我不相信他们会怎样,含烟不是这样的人,这是不可能的!”

“当然,”柏老太太轻描淡写地说,“怕只是怕,感情这东西太微妙,没什么道理好讲的!”

这倒是真的,霈文的不安加深了。他没有对含烟说什么,可是,他变得暴躁了,变得多疑了,变得难侍候了。含烟立即敏感地体会到他的转变,她也没说什么,可是,一层厚而重的阴霾已经在他们之间笼罩了下来。

当怀孕初期的那段难耐的、害喜的时间度过之后,天气也逐渐地热了。随着气候的转变,加上怀孕的生理影响,含烟的心情变得极不稳定。而柏老太太,对含烟的态度也变本加厉的严苛了。她甚至不再顾全含烟的面子,当着下人们和高立德的面前,她也一再给含烟难堪。含烟继续容忍着,可是,她内心积压的郁气却越来越大,像是一座活火山,内聚的热力越来越高,就终会有爆炸的一日。于是,一天,当柏老太太又在午餐的饭桌上对她冷嘲热讽地说:

“柏太太,一个上午没看到你,你在做什么?”

“睡觉。”含烟坦白地说,怀孕使她疲倦。

“睡觉!哼!”柏老太太冷笑着说,“到底是出身不同,体质尊贵,在我做儿媳妇的时代,哪有这样舒服,可以整个上午睡觉的?”

含烟凝视着柏老太太,一股郁闷之气在她胸膛内洇涌澎湃,她尽力压制着自己,但是,她的脸色好苍白,她的胸部剧烈地起伏着,她瞪视着她,一语不发。

这瞪视使柏老太太冒火,她也回瞪着含烟,语气严厉地说:

“你想说什么吗?别把眼睛瞪得像个死鱼!”

含烟咬了咬嘴唇,一句话不经考虑地冲口而出了:

“我有说话的余地吗,老太太?”

柏老太太放下了饭碗,愤怒燃烧在她的眼睛中,她凝视她,压低了声音问: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含烟轻声地,但却有力地、清晰地说,“在你面前,我从没有说话的余地,你是慈禧太后,我不过是珍妃而已!”

高立德迅速地望向含烟,她的反抗使他惊奇,但,也使他赞许,他不自禁地浮起了一个微笑,用一副欣赏而鼓励的眼光望着她。这表情没有逃过柏老太太的视线,她愤怒地望着他们,然后,她摔下了筷子,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转过身子,昂着头,一步步地走上楼去了。她的步伐高贵,她的神情严肃,她的背脊挺直……那模样,那神态,俨然就是慈禧太后。

目送她走上了楼,高立德微笑地说:

“做得好!含烟,不过当心一点儿吧!她不会饶过你的!你最好让我对霈文先说个清楚!”

“不要!立德!”含烟急促地说,“请你什么话都不要说!你会使事情更复杂化!”

于是,高立德继续保持着沉默。但是,这天下午,霈文匆匆地从工厂中赶回来了,显然是柏老太太打电话叫他回来的。他先去了母亲的房间,然后,他回到自己的卧室,面对着含烟,他的脸色沉重而激怒。含烟望着他,她知道柏老太太对自己一定有许多难听的言词,她等待着,等待着霈文开口,她的表情是忧愁而被动的。

“含烟,你是怎么回事?”柏霈文终于开了口,声音是低沉的、责备的、不满的,“你怎么可以对妈那样?她关怀你,对你好,而你呢?含烟!你应该感恩啊!”

含烟继续望着他,她的眉峰慢慢地聚拢,她的眼睛慢慢地潮湿,但她没有说话,一句话都没说。

“含烟,你变了!”霈文接着说,“你变得让人不了解了!我不懂你是怎么了,你有什么心事吗?你对柏家不满吗?我对你还不够好吗?含烟,说实话,你最近的表现让我失望!”

含烟仍然望着他,但,泪水缓缓地沿着面颊滚落下来了,她没有去擦拭它,她一任泪珠奔泻,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闪着泪光,闪着不信任的光芒。带着悲哀,带着委屈,带着许许多多难言的苦楚。霈文紧锁着眉头,含烟的神情使他心软,可是,他横了横心,命令地说:“擦干眼泪!含烟,去向妈道歉去!”

含烟轻轻地摇了摇头。

“去!”霈文握住了她的肩膀,站在她的面前。她正坐在床沿上,仰着头望着他。他摇撼着那肩膀,严厉地说:

“你必须去!含烟!”

“不!”她终于吐出了一个字。

“含烟!”他愤怒地喊,“立刻去!”

她垂下了头,用手蒙住了脸,她猛烈地摇头。

“不!不!不!”她一迭连声地说,“别逼我,霈文,你别逼我!”

“我必须逼你!”霈文的脸色严肃,“母亲是一家之长,我不能让人说,柏霈文有了太太就忘了娘,你如果是一个好女人,一个好妻子,也不应该让我面对这个局面,让我蒙不孝之名!所以,你必须去!”他的声音好坚定,好沉重,“听到了吗?含烟,你无从选择,你必须去!”

含烟抬起头来了,她再度仰视着他,她的声音空洞、迷惘,而苍凉,像从一个好远好远的地方传来:

“你一定要我这样做?”她问,幽幽地,她的眼光透过了他,落在一个不知道的地方。

“是的!”霈文说,却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含烟的神情使他有种不祥之感。

“那么,我去!”她站起身来,立即往门口走去,一面自语似的说,“但是,霈文,你会后悔!”

他抓住了她的胳膊,紧盯着她。

“你是什么意思?”

她望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挣脱了他的掌握,她走出了门外。她的身子僵直,她的脸色苍白而一无表情。她径直走到柏老太太的门前,推开了门,她直视着柏老太太,用背台词一样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说:

“我错了,老太太,请你原谅我。因为我出身微贱,不懂规矩,冒犯了你,希望你宽宏大量,饶恕我的过失。”

说完,她不等柏老太太的回答,就立刻转过身子,走回自己的房间,她只走到了房门口,就被一阵子突来的晕眩和软弱打倒了,她踉跄了一下,仓促间,她想用手扶住门,但没有扶住,她扑倒了下去,晕倒在门前的地秘上面。

霈文大喊了一声,他冲过来,抱住了她的头,直着嗓子喊:

“含烟!含烟!含烟!”

她一无所知地躺着,头无力地垂在他的手腕上。她的嘴唇毫无血色,呼吸微弱,霈文的心脏收紧了,绞痛了,冷汗从他额上沁了出来。他苍白着脸,抱起她来,仍然一迭连声地喊着:

“含烟!含烟!含烟!”

整栋房子里的人都被惊动了,高立德也从他房里冲了过来,一看到这情况,他立即采取了最理智的步骤,他冲向楼下客厅,拨了电话给含烟的医生。这儿,霈文把含烟放在床上,他焦急地摇撼着她,掐着她的人中,用冷毛巾敷她的头,一面不停地喊着:

“含烟!醒来!含烟!醒来!含烟,我心爱的,醒来吧!含烟!含烟!”

他吻她的面颊,吻她的额,吻她那冷冰冰的嘴唇。但她毫无反应,她那张小小的脸比纸还白,乌黑的两排长睫毛无力地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了两个弧形的阴影。

医生来了,经过了一番忙碌的打针,安胎,诊断,然后,医生严重地说:

“最好别刺激她,让她多休息,否则,这胎儿会保不住的。”

医生走了之后,霈文仍然守在含烟的身边。柏老太太只来看了一眼,就走开了,她认为含烟的晕倒完全是矫情,是装模作样,因此,她对她更增加了一份嫌恶,多会施手段的小女人!她显然又让霈文神魂颠倒了。

好久之后,含烟才醒了过来,她慢慢地张开眼睛,一时间,有点儿恍恍惚惚,她似乎是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霈文深深地注视着她,他怜惜地抚摩着她的面颊、她的头发、她那瘦瘠的小手。眼泪涌进了他的眼眶,他轻声地叫:

“含烟!”

她望着他,想起经过的事情来了,翻转了身子,她用背对着他,把头埋进了枕头里,她什么话都没说。这无声的抗议刺痛了他,他看着她的背脊,以及她那瘦弱的肩膀。她一向是多么柔顺,为什么变得这样冷漠了?他痛心地想着。然后,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抚弄着她的头发,低声地说:

“别生我的气,含烟,我也是无可奈何啊!我知道婆媳之间不容易相处,但是,谁叫我们是晚辈呢?”

她继续沉默着,躺在那儿动也不动。霈文心中的痛楚在扩大,他隐隐地感到,含烟在远离他了,远离他了。他摸不清她的思想,他走不进她的领域,他们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为什么呢?他沉痛地思索着。难道……难道……难道真是为了高立德?他想着当她晕倒时,高立德怎样白着脸奔向客厅去打电话请医生,事后又怎样焦灼地在门口张望……他的心变冷了,他的手指僵硬地停在她的头发上。就这样,他在那儿呆坐了好长的一段时间。然后,他站起身来,一语不发地走出了房间。

含烟看着他出去,泪濡湿了枕头,她仍然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但是,在她的心底,那儿有一个裂口,正在慢慢地滴着血。

霈文下了楼,高立德正坐在客厅中看晚报,看到了他,高立德放下报纸,关怀地问:

“怎样?她醒了吗?”

霈文瞪着他,你倒很关心啊!他想着。走开去倒了一杯茶,握着茶杯,他看着高立德,慢吞吞地说:

“是的,醒了。”

高立德注视着他。

“霈文,”他忍不住地说,“待她好一点,你常不在家,她的日子并不好过!”

霈文的眼光直直地射在他的脸上。

“你的意思是什么?”他闷闷地问。

“我想——”高立德沉吟地说,“你母亲并不很喜欢她。”

哦,你倒知道了?霈文紧紧地盯着他。原来是你在挑拨离间哦!你想在我们家扮演什么角色呢?他放下了茶杯,慢慢地,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也有句话要对你说,立德!以后,请你把心神放在茶园上,不要干涉我的家务事!”

高立德跳了起来,愤然地看向霈文,霈文却抛开他,径自走上楼去了。高立德气怔了,好久好久,他就这样愤愤地对楼梯上瞪视着。

接着,一连好几天,含烟没有下床。霈文和含烟之间,那层隔阂的高墙已经竖起来了,他们彼此窥测着对方,却都沉默着,不肯多说话。含烟更僬悴,更苍白了,对着镜子,她常喃喃地自语着:

“你快死了!你已经没有生气了,你一定会死去!”

于是,她叹息着,她不甘愿就这样死去,这样沉默地死去!这样委屈地死去!她走下了楼,那儿有一间给霈文准备的书房,但是,霈文太忙了,他从没时间利用这书房。她走了进去,拿出一沓有着玫瑰暗花的信笺,她决心要写点什么,写出自己的悲哀,写出自己的爱情,写出自己的心声。于是,她在那第一页上,写下了一首小诗:

记得那日花底相遇,

我问你心中有何希冀,你向我轻轻私语:

“要你!要你!要你!”

记得那夜月色旖旎,

你问我心中有何秘密?我向你悄悄私语:

“爱你!爱你!爱你!”

但是今夕何夕?

你我为何不交一语?我不知你有何希冀,

你也不问我心底秘密,

只有杜鹃鸟在林中唏嘘:

“不如离去!不如离去!”

21

炎热的夏季来临了,随着夏季的来临,是一连好几次的台风和豪雨。对含烟来说,这个夏季是漫长的、难挨的,也是充满了风暴和豪雨的。柏老太太变成了她的克星,她的灾难,和她的痛苦的泉源。从夏季开始,老太太就想出一个新的方式来折磨她,来凌侮她,她让她为她念书,念《刁刘氏演义》。那是一本旧小说,述说一个淫妇如何遭到天谴,每当她念的时候,老太太就以那种责备的、含有深意的眼光望着她,似乎在说:

“你就是这个女人!你要遭到天谴!你要遭到天谴!”

然后,她开始训练她走路的姿势,指正她的谈吐,她不住地说:“把你那些欢场的习气收起来吧!你该学着做一个贵妇人!瞧你!满脸的轻佻之气!”

含烟受不了这些,一次,在无法忍耐的悲愤中,她冒雨奔出了含烟山庄,她狂奔,奔向松竹桥。那桥下,每当豪雨之后,山洪倾泻,河水就会变得高涨而汹涌。她奔到河边,却被随后追来的高立德捉住了。拉住了她,高立德脸色苍白地说:

“你要做什么?含烟?”

“让我去吧!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她哭泣着。

“含烟!勇敢起来!”高立德深深地望着她,语重心长地说,“你受了这么多苦难和委屈,都是为了爱霈文,如果你寻了死,这一切还有什么价值呢?勇敢起来吧!你一直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女人!终有一天,霈文会了解你,你吃的苦不会没有代价的!好好地活下去!含烟!为了霈文,为了你肚里的孩子!”

是的,为了霈文,为了肚里的孩子!她不能死!含烟跟着立德回到了家里。从此,高立德密切地注意着含烟,保护着含烟,也常终日陪伴着含烟,跟她谈天,竭力缓和她那愁惨的情绪。他没有把含烟企图寻死的事告诉霈文,因为,关于他和含烟的绯闻,已经在附近传开了,他怕再引起霈文不必要的误会。

而含烟呢,自从淋雨之后,就病倒了,有好几日,她无法起床,等到能起床的时候,她已形销骨立,虚弱得像一个幽灵,她常常无故晕倒,醒来之后,她会对立德说:

“不要告诉霈文,因为他并不关心!”

霈文真的不关心吗?不是。他没有忽略含烟的虚弱,没有漠视她的苍白,但,他把整个真实的情况完全歪曲了。他认为这份苍白,这份樵悴,都为了另一个人!他怀疑她,他讥刺她!他嘲弄她!在他的讥刺和嘲弄下,含烟更沉默了,更瑟缩了,更忧愁了。含烟山庄不再是她的乐园,不再是她做梦的所在,这儿成为了她的地狱,她的坟墓!她不愿再对霈文做任何解释,她一任他们间的冷战延续下去,一任他们的隔阂和距离日甚一日。看到含烟和自己默默无言,和立德反而有说有笑,霈文的疑心更重了。于是,他对她明显地冷淡了,挑剔了。他愤恨她的苍白,他诅咒她的消瘦,他把这些全解释成另一种意义。一次,看到她又眼泪汪汪地独坐窗前,他竟冷冷地念了一首古诗:

美人卷珠帘,

深坐颦蛾眉,

但见泪痕湿,

不知心恨谁?

听出他语气里那份冷冷的嘲讽和酸味,含烟抬起眼睛来瞪视着他,问:

“你以为我在恨谁?”

“我怎么知道?”霈文没好气地说,就自管自地走出了房间,用力地带上房门。这儿,含烟倒在椅子中,她闭上了眼睛,一层绝望的、恐怖的、痛苦的浪潮攫住了她,淹没了她,撕碎了她。她无力地在椅背上转侧着头,嘴里喃喃地、一迭连声地低喊:

“哦,霈文!哦,霈文!哦,霈文!别这样吧!我们别这样吧!我是那么那么爱你!”

这些话,霈文没有听见,他已听不见含烟任何爱情的声音了,嫉妒和猜疑早就蒙住了他的耳朵,幻化了他的视线。他那扇爱情的门,也早就封闭起来了。含烟被关在那门外,再也走不进去。

就在那哀愁的、闷郁的、充满了风暴的日子里,一条小生命在不太受欢迎的情况下出世了。由于含烟体质衰弱,那小生命也又瘦又小。刚出世的婴儿都不太漂亮,红彤彤的满脸皱纹,像个小老头。柏霈文虽然情绪不佳,却仍然有初做父亲的那份欣喜。可是,这份欣喜却粉碎在柏老太太的一句话上面:

“啊,这个小东西,怎样又不像爸爸,又不像妈妈!看她的样子,显然柏家的遗传力不够强呢!”

人类是残忍的,上帝给了人类语言的能力,却没料到语言也可以成为武器,成为最容易运用而最会伤人的武器。柏霈文的喜悦消失了,他常常瞪视着那个小东西,一看好几小时,他研究她,他怀疑她。婴儿时期的小亭亭因为体质柔弱,是个爱哭爱吵的孩子,她的吵闹使柏霈文烦躁,他常对她大声地说:

“哭!哭!哭!你要哭到哪一天为止?”

含烟是敏感的,她立即看出柏霈文不喜欢这孩子,夜深人静,她常揽着孩子流泪,低低地对那小婴儿说:

“亭亭,小亭亭,你为什么要来到这世界呢?我们都是不受欢迎的,你知道?”

可是,高立德却本着那份纯真的热情,他喜爱这孩子,他一向对“生命”都有一种本能的热爱。于是,他常常抱着小亭亭在屋内嬉笑,他也会热心地接过奶瓶来喂她,看到她发皱的小脸,他觉得高兴,他会惊奇地笑着说:

“噢!我从来不知道婴儿是这个样子的!”

这一切看到柏老太太和柏霈文的眼中,就变了质,变得可怕而污秽了。柏老太太曾对柏霈文说:

“我看,孩子喜欢高立德远胜过喜欢你呢!我也从没有看过像高立德那样的大男人,会那样喜欢抱孩子的,还是别人的孩子!”

含烟山庄中阴云密布了,像台风来临前的天空,布满了黑色的、厚重的云层,空气是窒闷的、阴郁的、沉重的,台风快来了。

是的,台风来了。

那是一次巨大的台风,地动屋摇,山木摧裂,狂风中夹着骤雨,终日扑打着窗棂。天黑得像墨,花园内的榕树被刮向了一个方向,树枝扭曲着,树叶飞舞着,柳条彼此缠绕,纠结,在空中挣扎。玫瑰花在狂风暴雨下喘息,枝子折了,花朵碎了,满地的碎叶残红,含烟山庄的门窗都紧闭着,风仍然从窗隙里穿了进来,整个屋子的门窗都在作响,都在震动,都在摇撼。

霈文仍然去了工厂,午后,他冒着雨回到含烟山庄,一进客厅的门,他就一直看到高立德坐在沙发里,怀抱着小亭亭,正摇撼着她,一面嘴里喃喃不停地说着:

“小亭亭乖,小亭亭不哭,小亭亭不怕风,不怕雨,长大了做个女英雄!”

含烟站在一边,正拿着一瓶牛奶,在摇晃着,等牛奶变冷。一股怒气冲进了霈文的胸中,好一幅温暖家庭的图画!他一语不发地走过去,把滴着水的雨衣脱下来,抛在餐厅的桌子上。含烟望着他,心无城府地问:

“雨大吗?”

“你不会看呀!”霈文没好气地说。

含烟怔了一下,又说:

“听说河水涨了,过桥时没怎样吧?阿兰说松竹桥都快被水淹了!”

“反正淹不到你就行了!”霈文接口说。

含烟咬了咬嘴唇,一层委屈的感觉抓住了她。她注视着霈文,眉头轻轻地锁了起来。

“你怎么了?”她问。

“没怎么。”他闷闷地回答。

她把奶瓶送进了孩子的嘴中,高立德依旧抱着那孩子,含烟解释地说:

“亭亭被台风吓坏,一直哭,立德把她抱着在房里兜圈子,她就不哭了。”

“哼!”柏霈文冷笑了一声,“我想他们是很投缘的,倒看不出,立德对孩子还有一套呢!”说完,他看也不看他们,就径自走上楼去了。这儿,含烟和高立德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高立德先开口:

“你去看看他吧!他的情绪似乎不太好!”

含烟接过了孩子,慢慢地走上楼,孩子已经衔着奶瓶的橡皮嘴睡着了。含烟先把孩子放到育儿室的小床中,给她盖好了被。然后,她回到卧室里,霈文正站在窗前,对着窗外的狂风骤雨发呆,听到含烟进来,他头也不回地说:

“把门关好!”

含烟愣了愣,这口气多像他母亲,严厉、冰冷,而带着浓重的命令味道。她顺从地关上了门,走到他的身边,他挺直地站在那儿,眼睛定定地看着窗外,那些树枝仍然在狂风下呻吟、扭曲、挣扎,他就瞪视着那些树枝,脸上毫无表情。

“好大的雨!”含烟轻声地说,也站到窗前来,“玫瑰花都被雨打坏了。”

“反正高立德可以帮你整理它们!”霈文冷冰冰地说。

含烟迅速地转过头来望着他。

“怎么了?你?”她问。

“没怎么,只代你委屈。”他的声音冷得像从深谷中卷来的寒风。

“代我委屈?”

“是的,你嫁我嫁错了,你该嫁给高立德的!”他说,声音很低,但却似乎比那风雨声更大,更重。

“你——”含烟瞪着他,“你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霈文转过头来了,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里面燃烧着一簇愤怒的火焰,那面容是痛恨的、森冷的、怒气冲天的。好久以来积压在他胸中的怀疑、愤恨和不满,都在一刹那间爆发了。他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脸俯向了她,他的声音喑哑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冒了出来:“我只告诉你一句话,假若你一定要和高立德亲热,也请别选客厅那个位置,在下人们面前,希望你还给我留一点面子!”

“霈文!”含烟惊喊,她的眼睛张得那样大,那样不信任地、悲痛地、震惊地望着他,她的嘴唇颤抖了,她的声音凄楚地、悲愤地响着,“难道……难道……难道你也以为我和立德有什么问题吗?难道……连你都会相信那些谣言……”

“谣言!”霈文大声地打断了她,他的眼睛觑眯了一条缝,又大大地张开来,里面盛满了愤怒和屈侮,“别再说那是谣言,空穴来风,其来有自!谣言?谣言?我欺骗我自己已经欺骗得够了!我可以不相信别人说的话,难道我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己的眼睛?”含烟喘着气,“你的眼睛又看到些什么了?”

“看见你和他亲热!看到你们卿卿我我!”霈文的手指紧握着她的胳膊,用力捏紧了她,她痛得咧开了嘴,痛得把身子缩成一团。他像一只老鹰攫住了小鸡一般,把她拉到自己的面前,他那冒火的眼睛逼近了她的脸。压低了声音,他咬牙切齿地说:“告诉我吧,你坦白地告诉我一件事,亭亭是高立德的孩子吗?”

含烟震惊得那么厉害,她瞪大了眼睛,像听到了一个焦雷,像看到了天崩地裂,她的心灵整个都被震碎了。窗外的豪雨仍然像排山倒海似的倾下来,房子在震动,狂风在怒吼……含烟的身子开始颤抖,不能控制地颤抖,眼泪在她的眼眶中旋转。她几次想说话,几次都发不出声音,直到现在,她才真正地明白了一件事,自己的世界是完完全全地粉碎了!

“你说!你说!快说呀!”霈文摇着她,摇得她浑身的骨头都松了,散了,摇得她的牙齿格格作响,“说呀!快说!说呀!”

“霈……文,”含烟终于说了出来,“你……你……你是个混蛋!”

“哦?我是个混蛋?这就是你的答复?”霈文一松手,含烟倒了下去,倒在地毯上,她就那样扑伏在地上,没有站起身来。霈文站在她面前,俯视着她。他说:“一个戴绿帽子的丈夫,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真情的人!我想,这件事早就人尽皆知了,只有我像个大傻瓜!含烟,”他咬紧了牙,“你是个贱种!”

含烟震动了一下,她那长长的黑发铺在白色的地毯上面,她那小小的脸和地毯一样的白。她没有说话,没有辩白,但她的牙齿深深地咬进了嘴唇里,血从嘴唇上渗了出来,染红了地毯。

“我今天才知道我的幼稚,我竟相信你清白,你美好,相信你的灵魂圣洁!我是傻瓜!天字第一号的傻瓜!我会去相信一个欢场中的女子!”他重重地喘着气,怒火烧红了他的眼睛,“含烟!你卑鄙!你下流!既失贞于婚前,又失贞于婚后!我是瞎了眼睛才会娶了你!”

含烟把身子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她蜷伏在地毯上,像是不胜寒恻。她的感情冻结了,她的思想麻木了,她的心已沉进了几千万尺深的冰海之中。霈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带刺的鞭子,狠狠地抽在她身上、心上和灵魂上。她已痛楚得无力反抗,无力挣扎,无力思想,也无力再面对这份残酷的现实。

“你不害羞?含烟?”柏霈文仍然继续地说着,在狂怒中爆发地说着,“我把你从那种污秽的环境里救出来,谁知你竟不能习惯于干净的生活了!我早就该知道你这种女人的习性!我早就该认清你的真面目!含烟,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你这个没有良心、没有灵魂的女人!你竟这样对待我,这样来欺骗一个爱你的男人!含烟!你这个贱种!贱种!贱种!”

他的声音大而响亮,盖过了风,盖过了雨,像巨雷般不断地劈打着她。看着她始终不动也不说话,他愤愤地转过身子,预备走出这房间,他要到楼下去,到楼下去找高立德拼命!他刚移动步子,含烟就猝然发出一声大喊,她的意识在一刹那恢复了过来。不不,霈文!我们不能这样!不能在误会中分手!不不,霈文!我宁可死去,也不能失去你!不不,霈文!她爬了过来,一把抱住了霈文的腿,她哭泣着把面颊紧贴在那腿上,挣扎着,啜泣着,断续着说:

“我……我……我没有,霈文,我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的事情,我爱……爱你,别离……离开我!别……别遗弃我!霈……霈文,求……求你!”

他把脚狠狠地从她的胳膊中抽了出来,踢翻了她。他冷笑了。

“你不愿离开我?你是爱我呢,还是爱柏家的茶园和财产?”

“哦!”含烟悲愤地大喊了一声,把头埋进臂弯中,她蜷伏在地下,再也没有力量为自己做多余的挣扎和解释了。她任凭霈文冲出房间,她模糊地听到他在楼下和高立德争吵,他们吵得那么凶,那么激烈,她听到柏老太太的声音夹杂在他们之中,她听到老张和阿兰在劝架,她也听到育儿室里孩子受惊的大哭声,这闹成一团的声音压过了风雨,而更高于这些声音的,是柏老太太那尖锐而高亢的噪音:

“你们值得吗?为了一个行为失检的女人伤彼此的和气!霈文!你不该怪立德,你只该怪自己娶妻不慎呀!”

“哦,”含烟低低地喊着,“我的天,我的上帝!这世界多残忍!多残忍哪!”

她的头垂向一边,她的意识模糊了,飘散了,消失了。她的心智散失了,崩溃了。她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醒了过来,天已经黑了。她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地毯上,包围着她的,是一屋子的黑暗与寂静。她侧耳倾听,雨还在下着,但是,台风已成过去了。那雨是淅淅沥沥的,偶尔还有一两阵风,从远处的松林里穿过,发出一阵低幽的呼号。她躺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慢慢地坐了起来,晕眩打击着她,她摇摇欲坠。好不容易,她扶着床站起身来,摸索着把电灯打开了,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夜,好寂静,好冷清。世界已经把她完全给遗弃了。

她看了看手表,十一点!她竟昏睡了这么久!这幢屋子里其他的人昵?那场争吵怎样了?还有亭亭——哦,亭亭!一抹痛楚从她胸口上划过去,她那苦命的、苦命的小女儿啊!

她在床沿上坐了很久很久,茫然地、痛楚地坐着。然后,她站起身来,走出房间,她来到对面的育儿室中,这么久了,有谁在照顾这孩子呢?她踏进了育儿室的门,却一眼看到孩子熟睡在婴儿床中,阿兰正坐在小床边打盹,看到了她,阿兰抬起头来,轻声说:

“我刚喂她吃过奶,换了尿布,她睡着了!”

“谢谢你,阿兰。”含烟由衷地说,眼里蓄着泪,“你帮我好好带小亭亭。”

“是的,太太。”阿兰说,她相当同情着含烟,在她的心目里,含烟是个温和而善良的好女人,“我会的。”

“谢谢你!”含烟再说了一句,俯下身子,她轻轻地吻着那孩子的面颊,一滴泪滴在那小脸上,她悄悄地拭去了它。抬起头来,她问阿兰:

“先生呢?”

“他在客人房里睡了。”

“高先生呢?”

“他收拾了东西,说明天一清早就要离开,现在他也在他房里。”

“哦。”含烟再对那孩子看了一眼,就悄悄地退出了育儿室。走到楼下书房里,她用钥匙打开了书桌抽屉,取出了一册装订起来的,写满字迹的信笺,这是她数月来所写的一本书,一页一页、一行一行、一字一字,全是血与泪。捧着这本册子,她走上了楼,回到卧室中,关好房门。她取出了柏霈文送她的那一盒珠宝,把那本册子锁入盒子里。然后,她坐下来,开始写一个短笺:

霈文:

我去了。在经过今天这一段事件之后,我知道,这儿再也没有我立足之地了。千般恩爱,万斛柔情,皆已烟消云散。我去了,抱歉,在我离开这个世界,在我离开你之前,我最后要说的一句话,竟是:我恨你!

关于我走进含烟山庄之后,一切遭遇,一切心迹,我都留在一本手册之中,字字行行,皆为血泪写成。如果你对我还有一丝丝未竟之情,请为我善视亭亭,她是百分之百、千分之千的你的骨血。那么,我在九泉之下,也当感激。

我把手稿一册,连同你送给我的珠宝、爱情、梦想一起留下。真遗憾,我无福消受,你可把它们再送给另一个有福之人!

霈文,我去了。从今以后,松竹桥下,唯有孤魂,但愿河水之清兮,足以濯我玷污之灵魂!

霈文,今生已矣,来生——咳,来生又当如何?

仍愿给你最深的祝福

含烟绝笔

写完,她把短笺放在珠宝盒上,一起留在床头柜上面的小台灯下。在灯旁,仍然插着一瓶黄玫瑰,她下意识地取下一枝来。然后,她披上一件风衣,习惯性地拿起自己的小手袋,悄悄地下了楼,走出了大门。花园内积水颇深,水中漂浮着断木残枝,雨依旧在斜扫着,迎面而来的风使她打了个寒战。她踩进了水中,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铁门,打开了门边的一扇小门,她出去了,置身在含烟山庄以外了。

雨扫着她,风吹着她,她的长发在风雨中飘飞。路上到处都是积水与泥泞,她毫不在意。像一个幽灵,她踏过了积水,她穿过了雨雾,向前缓缓地移动。她心中朦朦胧胧想着的是,大家给她的那个绰号:灰姑娘!是的,灰姑娘,穿着仙女给她的华裳,坐着豪华的马车,走向那王子的宫堡!你必须在午夜十二点以前回来,否则,你要变回衣衫褴褛的灰姑娘!现在是什么时间?过了十二点了!

她笑了起来,雨和泪在脸上交织。雨,湿透了她的头发,湿透了她的衣服,她走着,走着,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那道桥——那道将把她带向另一世界的桥。

雨,依然在下着,冷冷的,飕飕的。

22

暴风雨是过去了。

方丝萦慢慢地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卧室的床上,那黑底金花的窗帘静静地垂着,床头那些白纱的小灯亮着。灯下,那瓶灿烂的黄玫瑰正绽放着一屋子的幽香。她轻轻地扬起了睫毛,神思恍惚地看着那玫瑰,那窗帘,那白色的地毯……一时间,她有些迷乱,有些眩惑,有些朦胧。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正置身何处。是那饱受委屈的章含烟,还是那个家庭教师方丝萦?她蹙着眉,茫然地看着室内,然后,突然间,她的意识恢复了,她想起了发生过的许多事情:柏霈文、高立德、章含烟……她惊跳了起来,于是,她一眼看到了柏霈文,正坐在床尾边的一张椅子里,大睁着那对呆滞的眸子,似乎在全力倾听着她的动静。她刚一动,他已经迅速地移上前来,他的手压住了她的身子,他的脸庞上燃烧着光彩,带着无比的激动,他喊着:

“含烟!”

含烟!含烟?方丝萦战栗了一下,紧望着面前这个盲人,她退缩了,她往床里退缩,她的呼吸急促,她的头脑晕眩,她瞪视着他,用一对戒备的、愤怒的、怨恨的眸子瞪视着他,她的声音好遥远,好空洞,好苍凉:

“你在叫谁,柏先生?”

“含烟!”他迫切地摸索着、搜索着她的双手,他找到了,于是,他立即紧紧地握住了这双手,再也不肯放松了。坐在床沿上,他俯向她,热烈地、悔恨地、歉疚而痛楚地喊着:“别这样!含烟,别再拒我于千里之外!原谅我!原谅我!这十年,我已经受够了,你知道吗?每一天我都在悔恨中度过!岂止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分!每一秒!你不知道那日子有多漫长!我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等持着,含烟!”他喘着气喊,他的身子滑下了床沿,他就跪在那儿了。跪在床前面,他用双手紧抓住她的手,然后,他热烈地、狂喜地把嘴唇压上了她的手背,他的嘴唇是灼热的。“上帝赦我!”他喊着,“你竟还活着!上帝赦我!天!我有怎样的狂喜!怎样的感恩!哦,含烟,含烟,含烟!”

他的激动和他的热情没有感染到她的身上,相反地,他这一篇话刺痛了她,深深地刺痛了她,勾起了十年以来的隐痛和创伤,那深埋了十年的创伤。她的眼眶潮湿了,泪迷糊了她的视线,她费力地想抽回自己的手,但他紧紧地攥住她,那样紧,紧得她发痛。

“不不,”他喊,“我不让你再从我手中跑出去!我不让!别想逃开!含烟,我会以命相拼!”

泪滑下了她的面颊,她挣扎着:

“放开我,先生,我不是含烟,含烟十年前就淹死在松竹桥下了,我不是!你放开我!”她喉中哽塞,她必须和那汹涌不断的泪浪挣扎,“你怎能喊我含烟?那个女孩早就死了!那个被你们认为卑鄙、下流、低贱、淫荡的女孩,你还要找她做什么?你……”

“别再说!含烟!”他阻止了她,他的脸色苍白,他的喉音喑哑,“我是傻瓜!我是笨蛋!你责备我吧!你骂我吧!只是,别再离开我!我要赎罪,我要用我有生之年向你赎罪!哦,含烟!求你!”他触摸她,从她的手腕,一直摸索到肩膀,“哦,含烟!你竟活着!那流水淹不死你,我应该知道!死神不会带走枉死的灵魂,噢!含烟!”他的手指碰上了她的面颊。

“住手!”她厉声地喊,把身子挪向一边,“你不许碰我!你没有资格碰我!你知道吗?”

他的手僵在空中,然后无力地垂了下来。他面部的肌肉痉挛着,一层痛楚之色飞上了他的眉梢,他的脸色益发苍白了。

“我知道,你恨我。”他轻声地说。

“是的,我恨你!”方丝萦咬了咬牙,“这十年来,我没有减轻过对你的恨意!我恨你!恨你!恨你!”她喘了口气,“所以,把你的手拿开!现在,我不是你的妻子,我不是那个受尽委屈、哭着去跳河的灰姑娘!我是方丝萦,另一个女人!完完全全的另一个女人!你走开!柏霈文!你没有资格碰我,你走开!”

“含烟?”他轻轻地、不信任地低唤了一声,他的脸被痛苦所扭曲了。不由自主地,他放开了她,跪在那儿,他用手蒙住了脸,手肘放在床沿上,他就这样跪着,好半天都一动也不动。然后,他的声音低低地、痛苦地从他的手掌中飘了出来:“告诉我,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告诉我!”

“我永不会原谅你!”

他震动了一下,手垂下来,落在床上,他额上有着冷汗,眉峰轻轻地蹙拢在一块儿。

“给我时间,好吗?”他婉转地、请求地说,“或者,慢慢地,你会不这样恨我了。给我时间,好吗?”

“你没有时间,柏霈文。”她冷冷地说,“你不该把高立德找来,你不该揭穿我的真面目,现在,我不会停留在你家里了,我要马上离去!”

他闭上了眼睛,身子摇晃了一下。这对他是一个大大的打击,他的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

“不要!”他急切地说,“请留下来,我请求你,在你没有原谅我以前,我答应你,我绝不会冒犯你!只是,请不要走!好吗?”

“不!”她摇了摇头,语音坚决,“当你发现我的真况之后,我不能再在你家中当家庭教师……”

“当然,”他急急地接口,“你不再是一个家庭教师,你是这儿的女主人……”

“滑稽!”她打断了他。

“你不要在意爱琳,”他迫切地说着,“我和她离婚!我马上和她离婚,我把台北的工厂给她!我不在乎那工厂了!我告诉你,含烟,我什么都不在乎,只求你不走!我马上和她离婚……”

“离不离婚是你的事。”她说,声音依然是冷淡而坚决的,“反正,我一定要走!”

他停顿了片刻,他脸上有着忍耐的、压抑的痕迹,好半天,他才问:

“没有商量的余地?”

“没有。”

他低下头,沉思了好一会儿,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唇边有个好凄凉、好落寞、好萧索,又好怆恻的笑容,那额上的皱纹,那鬓边的几根白发,他骤然间看起来苍老了好多年。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摸索着方丝萦的被面,那手指不听指挥地、带着神经质地震颤。他无法“看”,但他那呆滞的眼睛却是潮湿的,映着泪光,那昏蒙的眸子也显得清亮了。这神情使方丝萦震动,依稀恍惚,她又回到十年前了。这男人!这男人毕竟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啊!曾是她那个最温柔的、最多情的、最缠绵的丈夫!她凝视着他,不能阻止自己的泪潮泛滥。然后,她听到他的声音,那样软弱、无力,而带着无可奈何的屈辱与柔顺。

“我知道,含烟,我现在对你没有任何资格要求什么,我想明白了。别说以前我所犯的错误,是多么的难以祈求你的原谅,就论目前的情形,我虽不知道当初你是怎样逃离那场苦难,怎样去了国外的。但我却知道,你直到如今,依然年轻美貌,而我呢?”他的苦笑加深了,“一个瞎子!一个废物!我有什么权利和资格再来追求你?是的,含烟,你是对的!我没有资格!”

方丝萦闪动着眼睑,霈文这篇话使她颇有一种新的、被感动的情绪,但是,在这种情绪之外,她还另有份微微的、刺痛似的感觉,她觉得被歪曲了,被误解了。一个瞎子!她何尝因他瞎了就轻视了他?这原是两回事啊!他不该混为一谈的!

“所以,”霈文继续说了下去,“我不勉强你,我不能勉强你,只是,不为我,为了亭亭吧!那可怜的孩子!她已经这样依赖着你,热爱着你,崇拜着你!别离开!含烟,为了那苦命的孩子!”

“哦!”方丝萦崩溃地喊,“你不该拿亭亭来要挟我!这是卑劣的!”

“不是要挟,含烟,不是要挟!”他迫切地、诚恳地、哀求地说,“我怎敢要挟你?我只请你顾全一颗孩子的心!你知道她,她是多么脆弱而容易受伤的!”

方丝萦真的沉吟了,这孩子!这孩子一直是她多大的牵系!多大的思念!为了这孩子,她留在台湾。为了这孩子,她去正心教书。为了这孩子,她甘愿冒着被认出来的危险,搬进柏宅。为了这孩子,她不惜和爱琳正面冲突!而现在,她却要离开这孩子了吗?她如何向亭亭交代呢?她惶然了,她失措了。坐在床上,她弓起了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她尽力地运用着思想,但她的思想却像一堆乱麻,怎么也整理不出头绪来。何况,她的情绪还那样凌乱,心情还那样激动着!

“亭亭到哪儿去了?”她忽然想起亭亭来了,自从她晕倒到现在,似乎好几小时过去了,亭亭呢?

“立德带她出去了,他要给我们一段单独相处的时间。”柏霈文坦白地说,猛地跳了起来,“我忘了,你还没有吃晚餐,我去叫亚珠给你下碗面来。”

“我不饿,我不想吃。”她说,继续地沉思着。

“我让她先做起来,你想吃的时候再吃,同时,我也还没吃呢!”他向门边走去,到了门口,他又站住了,回过头来,他怔怔地叫,“含烟!”

“请叫我方丝萦!”她望着他,“含烟早已不存在了。”

“方丝萦?丝萦?”他喃喃地念着,忽然间,一层希望之色燃亮了他的脸,他很快地说,“是的,丝萦,属于含烟的那些悲惨的时光都过去了,以后,该是属于方丝萦的日子,充满了甜蜜与幸福的日子!丝萦,一个新的名字,将有一个新的开始!”

“是的,新的开始!”她接口说,“我是必须要有一个新的开始,我将离开这儿!”

他顿了顿,忍耐地说:

“关于这问题,我们再讨论好吗?现在,首先,你必须要吃一点东西!”

打开房门,他走出去了。他的脸上,仍然燃满了希望的光彩。他大踏步地走出去,眉梢眼角,有股坚定不移的、充满决心的神色。他似乎又恢复到了十年前,那个不畏困难、不怕艰巨、势达目的的年代。

深夜,亭亭在她的卧室里熟睡了,这孩子在满怀的天真与喜悦中,浑然不知家中已有了怎样一份旋转乾坤的大变动。方丝萦仍和往常一样照顾着她上床,她也和往常一样,用手攀住方丝萦的脖子,吻她,用那甜甜软软的童音说:

“再见!老师!”

方丝萦逗留在床边,不忍遽去,这让她牵肠挂肚的小生命啊!她一直看到她熟睡了,才悄悄地走出房间,眼眶里蓄满了泪。

现在是深夜了,孩子睡了,亚珠和老尤也都睡了。但是,在柏宅的客厅里,那大吊灯依然亮着。柏霈文、高立德和方丝萦都坐在客厅中,在一屋子幽幽柔柔的光线里,这三个人都有些儿神思恍惚,有些儿不敢相信,这聚会似乎是不可思议的。高立德和柏霈文都衔着烟,那烟雾氤氲,弥漫,扩散……客厅里的一切,在烟雾笼罩中,朦胧如梦。

“那次,我们始终没有捞起尸体,”高立德深思地说,“我曾经揣测过,你可能没死,但是,你的风衣勾在断桥的桥柱上,风衣的口袋里插着一朵黄玫瑰。而那时山洪暴发,河水汹涌而急湍,如果你跳了河,尸体不知会冲到多远,所有参与打捞的人都说没有希望找到尸体……一直经过了两个礼拜,我们才认了……”

“不,”霈文打断了高立德的叙述,“我没有认!我一直抱着一线希望,你没有死!我在全台北寻访,我查核所有旅馆名单,我去找你的养父母,甚至于——我去过每一家舞厅、酒楼,我想,或者你在绝望中,会……”

“重操旧业?”方丝萦冷冷地接了口,“你以为我所受的屈辱还不够深重?”

“哦,”柏霈文说,“那只是我在无可奈何中的胡乱猜测罢了,那时,只要有一丝丝希望,我都绝不会放弃去找寻的,你知道。”他喷出一大口烟雾,他那深沉的、易感的面容隐在那腾腾的烟雾中,“说实话,我想我那时是在半疯狂的状态里……”

“不是半疯狂,简直就是疯狂!”高立德插口说,“我还记得那天早上的事,一幕幕清楚得像昨天一样。我是第一个起来的人,因为我已决心马上离开含烟山庄了。天刚刚亮,我涉着水走出大门,发现铁门边的小门是敞开的,我觉得有些奇怪,却没有太注意,大路上的水已淹得很深,我一路走过去,看到茶园里全是水,我还在想,这些茶树遭了殃了!那时还下着雨,是台风以后的那种持续的豪雨。我冒着雨走,路上连一个人都没有。我一直走到松竹桥边,然后,我就大大地吓了一跳,那条桥已经断了,水势汹涌而急湍地奔泻下去,黄色的浊流夹杂着断木和残枝,我想,糟了,一定是上游的山崩了,而目前呢,通台北的唯一一条路也断了,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那件风衣,你最爱穿的那件浅蓝色的风衣,勾在断桥的栏杆上!我大吃一惊,顿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立即车转身子,发狂似的奔回含烟山庄,我才跑到山庄门口,就看到霈文从里面发疯似的冲出来,他一把抓住我,问我有没有看到你,我喘着气告诉他风衣的事,于是,我们再一起奔回松竹桥……”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烟。方丝萦沉默着,倾听这一段经过是让人心酸的,她捧着茶杯,眼睛迷蒙地注视着杯里那淡绿色的,像翡翠般的液体,柏家的绿茶!

“我们到了桥边!”高立德继续说了下去,“霈文一看到那件风衣就疯掉了。他也不顾那剩下的断桥有多危险,就直冲了上去,取回了那件风衣,只一看,我们就已经断定了是你的,口袋里有朵黄玫瑰,还有一个鸡心项链。那时,霈文的样子非常可怕,他狂喊、嚎叫着你的名字,并且企图跳到水里去,我只得抱住他,他和我挣扎,对我挥拳,我只好跟他对打,我们在桥边的泥泞和大雨中打成一团……咳,”他停住了,苦笑了一下,看着方丝萦,“含烟,你可以想象那副局面。”

方丝萦默然不语,她的眼睛更迷蒙了。

“我们打得很激烈,直到老张也追来了,我和老张才合力制服了霈文,但他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桥边,叫嚣着说要到激流中去找寻你,说你或许被水冲到了浅滩或是岸边,他坚决不肯承认你死了。于是,老张守着他,我回到含烟山庄,打电话去报警,去求助……两小时后,大批的警员和救护车都来了,我们打捞又打捞,什么都没有。警员表示,以水势来论,尸体早就冲到好远好远了。于是,一连四五天,我们沿着河道,向下游打捞,仍然没有。霈文不吃不喝不睡,日日夜夜,他就像个疯子一样,坐在那个桥头上。”

方丝萦低垂着头,注视着茶杯,一滴泪静悄悄地滴人杯中,那绿色的液体立即漾出无数的涟漪。

“接着,霈文就大病一场,发高热,昏迷了好几天,等他稍微能走动的时候,他就又像个疯子似的在大街小巷中去做徒劳的搜寻了。我也陪着他找寻,歌台舞榭,酒楼旅馆……深夜,他就捧着你的手稿,呆呆地坐在客厅的窗前,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常常这样读到天亮。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他要精神失常了。”

他又顿了顿。霈文深倚在沙发中,一句话也不说,烟雾笼罩住了他整个的脸。

“那段时间里,他和他母亲一句话也不说,我从没看过那样固执的人。他生病的时候,老太太守在他床边流泪,他却以背对着她,绝不回顾。我想,事情演变到这个样子,老太太心里也很难过的。霈文病好了,和老太太仍然不说话,直到好几个月以后,亭亭染上了急性肺炎,差点死去,老太太和霈文都日夜守在床边,为抢救这条小生命而努力。当孩子终于度过了危险期,霈文才和老太太说话。这时,我们都认为,你是百分之百地死了。不过,整个含烟山庄,都笼罩着你的影子,那段日子是阴沉、晦暗而凄凉的,我也很难过,自己会牵涉在这件悲剧里,所以,那年秋天,我终于不顾霈文的挽留,离开了含烟山庄,到南部去另打天下了。”

他停住了,注视着方丝萦。方丝萦的眼睛是潮湿而清亮的,但她的面容却深沉难测。

“这就是你走了之后的故事,”高立德喝了一口茶,“全部的故事……”

“不,不是全部!”霈文忽然插了进来,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激情,“故事并没有完。立德走了以后,我承认我的日子更难以忍受了,我失去了一个可以和他谈你的对象。我悔恨,我痛苦,我思念着你。夜以继日,这思念变得那样强烈,我竟常常幻觉你回来了,深夜,我狂叫着你的名字醒过来,白天,我会自言自语地对你说话,我这种病态的情况造成了含烟山庄闹鬼的传说。于是,人人都说山庄闹鬼。一夜,阿兰从外面回来,居然狂奔进屋,说是看到一个人影在花园里剪玫瑰花。这触动了我的一片痴心,我忽然想,如果你真死了,而死后的人真有灵魂,那你会回来吗?噢,含烟,我是开始在等你的鬼魂了,而且一日比一日更相信那闹鬼的说法,所以,我想,你是故意折磨我,所以不愿在我面前显身。后来,我看了许多关于鬼魂的书,仿佛鬼魂出现时,多半在烛光之下,而非灯火辉煌的房间里。所以,从第二年开始,我每夜都在楼下那间小书房里,燃上一支蜡烛,我就睡在躺椅中等你,在书桌上,我为你准备好了纸笔,我想,这或者会诱惑你来写点儿什么。唉!”他叹口气,“傻?但是,当时我真是非常非常虔诚的!”

方丝萦悄悄地抬起了睫毛来,静静地注视着霈文,她面部的肌肉柔和了。高立德看得出来,她是有些儿动容了。

“你信吗?这种点蜡烛的傻事我竟持续了一年半之久,然后,那一夜来临了。我不知道是我的虔诚感动了天地,还是我的痴心引动了鬼神,那夜,我看到你了,含烟。你站在桌前一片昏黄的烛光之中,披着长发,穿着一件白纱的洋装,轻灵,飘逸。手里握着一枝红玫瑰,默默地、谴责似的望着我。我那样震动,那样惊喜,那样神魂失据!我呼叫着你的名字,奔过去想拉住你的衣襟,但是你不让我触摸到你,你向窗前隐退,我狂呼着,向你急迫地伸着手,哀求你留下。但是,你去了,你悄悄地越出了窗子,飘散在那夜雾迷蒙的玫瑰园里。我心痛如绞,禁不住张口狂叫,然后,我失去了知觉。当我从一片惊呼和嘈杂声中醒来,发现我躺在花园中,而整个含烟山庄,都在熊熊烈火里。他们告诉我,火是被蜡烛引起,当时我在书房中,已被烟熏得昏了过去。当他们把我拖出来时,都以为我被烧死了。我从花园的地上跳起来,知道所有的人都逃离了火场,没有人受伤,才安了心。在我恍恍惚惚的心智里,还认为这一场烈火是你的意旨,你要烧毁含烟山庄。我痴望着烈火燃烧,不愿抢救,烧吧!山庄!烧吧!我喃喃地念叨着。可是,立即,我想起放在卧室中的你那份手稿,我毫不考虑地冲进火场,一直跑上那燃烧着的楼梯,冲进卧房。那时整个卧房的门窗都烧起来了,我在烟雾中奔窜,到后来,我已经迷迷糊糊,自己也不知拿到了什么,楼板垮了,我直掉下去,大家把我拖出来。事后,他们告诉我,我一手抱着那装着你的珠宝和手稿的盒子,另一只手里,却紧抱着那欧律狄刻和俄耳甫斯的大理石像。我被送进了医院,灼伤并不严重,却受了很重的脑震荡,等我醒来后,我发现我瞎了。”

方丝萦深深地望着他,眼里又被泪雾所迷蒙了。

“这就是失火的真相,后来,大家竟说是我放火烧掉含烟山庄的,那就完全是流言了。我的眼睛,当时并非绝对不治,医主说,如果冒险开刀,有治疗的希望,可是,我放弃了。当年既然有眼无珠,如今,含烟既去,要眼睛又有何用?我保留了含烟山庄的废墟,在附近重造这幢屋子。两年后,为了亭亭乏人照顾,我奉母命娶了爱琳,但是,心心念念,我的意识里只有含烟,我经常去含烟山庄,等待着,等待着,唉!”他长叹一声,“这一等,竟等了十年!含烟,你毕竟是回来了。”

方丝萦用牙齿轻咬着茶杯的边缘,那杯茶已经完全冰冰冷了。

“但是,含烟,”高立德眩惑地望着她,“你是怎样逃开那场灾难的?那晚,你走出含烟山庄之后,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怎样逃开那场灾难的?方丝萦握着茶杯,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向窗口。是的,那晚,那晚,那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她看着窗外,窗外,月色朦胧,花影仿佛,夜,已经很深了。

23

“我的遭遇非常简单,我根本没有跳河。”她从窗前回过头来,安安静静地说,眼前浮动着一团雾气,那夜的一切如在目前,那雨,那风,那积水的道路,那呼晡的松林,那奔湍着的激流,那摇摇欲坠的桥梁……她倚着窗子,出神地看着墙上的壁灯。回忆往事,使她痛苦,也使她伤心。

“怎么呢?”高立德追问,“那断桥,和那件风衣,你似乎没有第二个可能啊!而且,你不是去跳河的吗?”

“是的,我去跳河。”她沉思地说,“我那时什么意识都没有,我只想死,只想结束自己,越快越好。那时,死亡对我一点也不恐怖,反而,那是一个温床,我等着它来迎接我,带我到一个永久的、沉迷的、无知无觉的境界里去。就这样,我从积水的道路上一直走到松竹桥,到了桥边,我才呆住了。我从来没有听过那样大的水声,我说听,因为那时四周十分黑暗,我极目看去,只能看到一片黑暗的水面,反射着一点点的光。而那条桥,却在水中呻吟、挣扎,夹着枝木断裂的响声,我想,桥要断了,马上要断了,或是已经断了。因为我没法看清,桥的情况到底是怎样了?”

她啜了一口茶,走回到沙发前面来,高立德深深地注视着她。柏霈文却略带紧张地倾听着她的说话,浓浓的烟雾不断地从他的鼻孔中冒出来。

“我在那桥边站立了好一会儿。”她坐下去,继续地说着,“什么事都不做,只是倾听着那流水的奔泻声,我心里模糊地想着,我将要走上桥,然后从桥上跳下去,可是,我又听到了桥的碎裂声。于是,我想,桥断了。果然,一阵好响的断裂声,夹杂着倾倒的声音,我就在这些声音里,走上了桥。我预备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一直走到桥的中断处,那么,我就会掉进水里去了。就这样,我走着,一步步地走着,而那桥却在我脚下摇晃,每一块木头都在格格作响,每跨一步,我就想,下面一步一定是空的了,但,下面仍然是实在的。然后,一阵风来,我站不住,我扑倒在栏杆上,那桥立即又是一大串的碎裂声,我站起来,发现衣服钩住了,我舍弃了那件衣服,继续往前走,我急于要掉进水里去,可是,好几步之后,我发觉我的脚触及的地方不再是木板,而是泥土了,我已经平安地渡过了桥,并没有掉进水里去。我好惊愕,好诧异,也好失望,就在这时,一阵哗啦啦的巨响使我惊跳起来,那条桥,是真的断了。”

她润了润嘴唇,思想深深地沉浸在记忆的底层里。

“我想,我当时一定呆了好几分钟,然后,我折回了身子,又往桥上走去,这次,我想,即使桥仍然没断,我也要从桥中间跳下去。我大步地走,一脚跨上了木板,可是,我突然怔住了。隐隐中,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不知来自何处,细微、清晰,而又有力地在我耳畔响着:‘不要再去!不要再去!你已经通过了那条苦难的桥,不要回头!往前走,你还年轻,你还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别轻易结束自己!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我真的站住了,而且真的开始思想了!自从走出含烟山庄,我一直无法思想,但是,现在,我那思想的齿轮却转得飞快。我居然走过了这条桥,这是上帝的意旨吗?谁能说在这个冥冥的、广漠无边的宇宙里,没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力量?我举首向天,雨淋在我的脸上,冷冰冰的,凉沁沁的。于是,忽然间,我觉得心地空明,烦恼皆消,一个新的我,一个全新的我蜕变出来了!我已经走过了这条死亡的桥,于是,我也重投了胎,脱胎换骨,我不再是那个柔弱的、顺从的、永远屈服于命运的章含烟了!我听着那河水的奔泻,我听着那激流的呼号,我握住拳,对那流水说:‘章含烟!章含烟!从今以后,你是淹死了!你死在这座桥下了!至于我昵?我是另一个人!我还要好好地活下去!去另创一个天下!’”

“转过身子,我大踏步地向台北走去了。”

她停住了,轻轻地吐出一口长气。柏霈文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一大截烟灰落在他的衣服上,他好久都忘记去吸那支烟了。这时,他抬起头来,脸向着上面,他那无神的眸子呆怔怔地瞪着,但他整个脸上,都闪耀着一份感恩、虔诚的光彩。

“两小时后,我到了台北,一个孤身的女子,我不敢去旅社,那时,离天亮已经不远了。我到了火车站,在候车室中,一直等到天亮。这时,我才发现我很幸运,因为我带出来的手袋里,还有一千多元现款和我的证件。于是,早上八点多钟,我乘了第一班早车南下,一直到了高雄。那时,我并不知道我要到高雄做什么,只是觉得跑远一点比较好,免得你们找到我,我希望,你们都认为我是淹死了,因为,我再也不愿回含烟山庄。”

“到了高雄的第一件事,我买了一套新衣服,然后找了一家小旅社,好好地洗了一个操,睡了一大觉。醒来后,我重新衡量眼前的局面,一千多元不够我维持几天,我必须找工作,同时,租一间简陋的房子。于是,我立即租了房子,由于一时找不到好工作,我到了前金区一家小百货店去当了店员。”

柏霈文叹了口气。他的面容因为怜惜,因为歉疚,因为怛恻而扭曲了。

“我的店员生涯只做了三天,就被一件突来的意外所中止了。一天,一个少女来买东西,我惊奇地发现,她竟是我中学时代的好友,自从高中毕业以后,我们就不通音讯了。那次重逢使我们两人都很兴奋,她的家就住在那商店的附近,那晚,我住在她那里,我们畅谈终夜。我没有把我的故事告诉她,我只说,我新遭遇了一场变故,一件很伤心的事。那时我仍然苍白而消瘦。她同情我,于是,她极力劝我不要做店员,暂时到她家里去住。我也在一种无可无不可的心情下答应了。”

“当时,她正在办出国手续,她问我愿不愿意也一起办着试试,在那时候,中学毕业就可以出国。我说没有旅费,办也无益,但她劝我先申请了学校再说,结果,很意外地,竟申请到了。我那同学也申请到了,力劝我想办法出国,一来改换环境,以前的沧桑全可以忘了,二来学一些新的东西,充实自己。三来,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从此可以做一个新人!我也跃跃欲试,只是,我没有旅费,也没有保证金,但是,像灵机一闪般,我看到了手上的戒指……咳,”她轻喟了一声,望着柏霈文,“三克拉的钻戒!这钻戒竟帮我渡过了海,直飞另一个世界!所以,当你们在舞厅里一家家找寻我的时候,我已经在美国的大学里念教育系了。”

柏霈文坐正了身子,一种感动的神色使他的脸孔发亮,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老天有它的安排,一切都是公平的。”他叹息,“你开始过另一份生活,而我呢,却被陷进了黑暗的地狱,这是报应,不是吗?”

方丝萦不语,她细小的牙齿轻咬着嘴唇,眼光深深地、研究地停在柏霈文的脸上。高立德熄灭了手里的烟蒂,望着方丝萦,他眩惑地问:

“后来呢?什么因素使你回国的?”

“我读完了大学,又进了研究院,专攻儿童教育,拿到硕士学位以后,我到西部一个小城市里去教书,那儿只有我一个中国人,我一教就是五年,这样,前后我在美国待了十年了,使我耿耿难于忘怀的,是亭亭。每当我看着那些孩子们,我就会联想起亭亭,不住地揣测她有多高了,她长得如何,她的生活怎样。这种想念随着时间,有增无减。而且,这时,一个名叫亚力的美国人,正用全力追求着我,最后,我终于答应了亚力的求婚。”

柏霈文震动了一下,他的面容显得有些苍白,呼吸有些急促。

“自从到美国后,我就将中文名字改成了方丝萦,我恨章含烟那名字,而且,章不是我的本姓,那是我养父的姓,他早就终止我的收养了,我改回了本姓,换名为丝萦。事实上,在美国,我都用英文名字。和亚力订婚后,我对亭亭的思念更切了,于是,我决心回国一趟。”

“刚好,那时我有三个星期的休假,我告诉亚力,我必须回台湾看看,在我的心意,我只要想办法看一眼亭亭,看一眼就够了,假若她过得很好,我也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嫁给亚力了。亚力对于我这一段过去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他只认为我是思乡病发了,他也同意我回国走一趟,我们约好,等我回美国后就结婚,于是,五月,我回到了台湾。”

“这就是那个五月的下午,我怎会走到含烟山庄的废墟里去的原因,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山庄已成为了废墟,更不知道霈文失明的事,我只想徘徊在山庄附近,找机会窥视一下亭亭。我到了那儿,竟碰到了霈文,同时,发现你失明了。仓促间,我隐匿了自己的真面目,我相信,经过了这么一段漫长的时间,我又在国外住了这么多年,你不可能再认出我的声音了。”

“你错了,”柏霈文到这时才开口,“虽然你的声音确实变了很多,你希望我完全认不出来仍然是不可能的事。只是,当时我已认定含烟是死了,所以,我只怔了一下,而你又说得那么不可能是含烟,我就更认为是自己的幻觉。”

“好吧,不管怎样,我那天竟见到亭亭了!”方丝萦继续说着,“你们不能想象我的震动,在看到那孩子的第一眼,我就完全崩溃了!所有母性的、最强烈的那份感情都恢复到我的胸中和我的血管里!她那样瘦小,那样稚弱,那样美丽,又那样楚楚可怜!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看到的是一个失去了母亲又缺乏着照顾的孩子!在那一刹那间,我就决定了,我要留下来,我要留在我孩子的身边,照顾她,保护她!”

“接着几天之内,我打听了许多有关你家里的事情,我知道你家的旧佣人都已不在,甚至连工厂中都换了新人,我知道立德也已离开,我再也不怕这附近会有人认出我来,因为以前的含烟,也是终日关在家里,镇上没有人认识的。所以,我大胆地留下来,并谋得了正心的教员位置。但,为了怕有人见过我的照片,我仍然变换了服装和打扮,戴上了一副眼镜。”

“其实,这是无用的,”高立德接口说,“服装打扮和时间都改变不了你,你依然漂亮,只是,你显得坚定了,成熟了,有魄力了!”

“事实上,你要知道,我已不再是含烟了!”方丝萦说,定定地注视着高立德,“那个含烟早就淹死了!也因为有这份自信,所以我敢于走进柏家的大门,来当亭亭的家庭教师!”

“可是,你第一晚来这儿吃饭,我就有了那种感觉,”柏霈文说,他又显得兴奋了,“我觉得你像含烟,强烈地感觉到含烟回来了,所以,我才会那样迫切地争取你!又布置下那间和当初一模一样的房间,来刺探你!自从含烟山庄烧毁后,我再也不种植玫瑰花,我怕闻那股花香,它使我黯然神伤,但是,为了你,我却吩咐他们准备一瓶黄玫瑰。你瞧,我并不是茫然无知的!但是,你逃避得太快了!每次我要刺探你的时候,你就远远地逃开!唉,含烟,你让我在暗中摸索了这么久!”

“你早就怀疑了?”

“是的!我一日比一日加深我的怀疑,我开始想,含烟不一定是死了!我们始终没有捞着尸体,凭哪一点断定她是死了呢?于是,我的信心越来越强了,再加上老尤又说……”

“老尤?”她怔了怔。

“是的,老尤!你不认得他,他却在十年前见过你,他原是给工厂运输茶叶的卡车司机,你在工厂的时候,他见到过你。但是,到底是十多年了,他也无法断定了,但是,据他的许多叙述和描写,使我更加相信你是含烟,所以……”

“哦,原来老尤是你的密探!”方丝萦恍然地说,“怪不得他总是用那样怪怪的眼光看我!”

“你不要责怪他,”柏霈文说,“他对你非常恭敬的!他认为你是个最完美的女性!事实上,你一走进柏家,就已经成女主人了,亚珠也崇拜你!”

“女主人!”方丝萦冷笑了一声,“我可不稀罕!”

“我知道,”柏霈文急切地说,那层焦灼的神情又来到他的脸上,“不是你稀罕,是我稀罕!”

“是么?”她冷冷地说,“这是人类的通病,失去的往往是最好的,得到了也就不知珍惜了!”

“再试一次,好吗?”他迫切地问。

“我说过了,不!”她注视着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再告诉我一件事,那晚在含烟山庄的废墟里,你知不知道你抓住的是我?”

“哦!”他有些困惑,有些迷惘,“我不能断定,但是,我希望是你,也希望你就是含烟!”

“你用了一点诡计,我想。什么时候,你才能断定我是含烟了?”

“当我从昏迷中醒来,发现你睡在躺椅上,而老尤又告诉我,你昨晚回来时,曾掉落了一朵玫瑰花,含烟山庄的玫瑰花!那时,我就知道了,所有的前后情形都连锁了起来,我知道:方丝萦就是章含烟!”

“那么,你还要叫立德来做什么?”

“防止你逃避!你会逃避的,我知道!而且,我也还不能百分之百地断定!”

“好了,现在,你拆穿了我。”方丝萦用一种坚定的、冷淡的语气说,“我在住到这儿的第一天,就下过一个决心,我不被认出来就罢了,如果有一天被认出来了,那就是我离开的一天!”

“含烟!”柏霈文的脸色又苍白了,“我说过,我不敢祈求你原谅,但是,你看在亭亭的面子上吧!”

“亭亭?”她站了起来,走到窗口,“你就会抬出亭亭来做武器!”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愤,“你不爱护她,你不怜惜她,逼得我不得不留在这儿,现在,你又想用她来做武器拴住我!”

“不是的,含烟!”

“我不是含烟!”

“好的,丝萦,”他改口说,“我是爱那孩子的,但是,她更需要母亲啊!”

方丝萦闭上了眼睛,她又觉得晕眩,柏霈文这句话击中了她的要害,攻入了她最软弱的一环!亭亭!亭亭!亭亭!她怎忍心离去?怎忍心抛开那可怜的孩子?她的嘴里说得再强硬,她心中却多么软弱!事实上,她愿用全世界来换取和那孩子在一块儿的权利!她不能容忍和那孩子分离,她根本不能容忍!用手扶住了落地窗的框子,她把额头倚在手背上,她闭着眼睛,满心绞痛,痛得额上冷汗。她将怎样?她到底将要怎样?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她一惊,回过头来,是高立德。他用一对好温和又好了解的眸子瞧着她,低低地说:

“留下吧!含烟!随便你提出什么条件,我想霈文都会答应你的。主要的是,你们母女别再分开了!”

“是的,”霈文急急地接口,他也走到窗前来,满脸焦灼地祈求,“只要你留下,随便你提什么条件都可以!”

“真的吗?”她沉吟着。

“是的!”柏霈文坚决地说。

“你不会反悔?你不会破坏约定?”

“不会!你提出来吧!”

“那么,第一点,我是方丝萦,不是含烟,你不许叫我含烟!我仍然是亭亭的家庭教师!”

“可以!”

“第二点,你永不可以侵犯我!也不许示爱!”

“含烟……”他喊着。

“怎样?做不到吗?”她抬高了声音。

“不不!”他立即说,咬了咬牙,“好!我答应你,再有呢?”

“关于我是含烟这一点,只是我们三人间的秘密,你绝不能再泄漏给任何人知道!我要一切维持现状!”

“可以!”

“还有,”含烟咬了咬嘴唇。

“怎样?”柏霈文追问。

“你必须和爱琳和好!”

“什么?”他大吃了一惊。

“你必须和爱琳和好!”方丝萦重复了一句,“她是你的妻子,只要你心里没有含烟的鬼魂,你们可以相处得很好!事实上,她是很爱你的!”

“你这是强人所难!”他抗声说,“这太过分了!含烟!”

“瞧!马上就犯忌了!”

“哦,丝萦,”他改口,焦灼而烦躁地,“除去这最后一项,其他我都可以答应你!”

“不能除去!你要为跟她和好而努力,我会看着你,否则,我随时离去!”

“丝萦,求你……”

“不行!”她斩钉截铁地。

“哦!”他犹豫地说,额上有着汗珠。终于,他横了横心,一甩头说:“好吧!我就答应你!”

方丝萦轻呼出一口气来,忽然觉得好疲倦好疲倦。屋内沉静了下去,这晚的谈话,是如此的冗长!她虚弱地看向窗外,远远的天边,已经冒出了黎明时的第一线曙光。

24

早上,虽然带着一夜无眠的疲倦,方丝萦仍然牵着亭亭的手,到学校去上课了。目送这母女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高立德和柏霈文站在柏宅的大门口,都伫立良久。然后,高立德叹口气说:

“真是让人不能相信的事!”

这是暮秋时节,阳光灿烂而明亮地照射着,柏霈文沐浴在阳光里,带着满身心难言的温暖和激情。一夜长久的谈话并没有使他疲倦,相反地,却让他振奋和激动。感觉得到那份阳光的美好,他说:

“我们走走,如何?”

“好吧,”高立德点点头,“我也想去看看你的茶园,我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你让野草全窜出来了。”

“我还有心情管那个!”柏霈文慨然而叹。他们沿着道路向前走,高立德本能地注视着那些茶树,不时跑进茶园里去,摘下一片叶子来察看着。柏霈文却心神恍惚。走了一段,柏霈文站住了,说:“告诉我,她变了很多,是吗?”

“你是说含烟?”高立德沉吟着,“是的,她是变了很多!完全出乎我意料!”他深思着,“她比以前成熟、坚定,而且,更迷人了。”

“是吗?”柏霈文吸了口气,“我猜也是这样的!立德,你猜怎么,我要重新开始,我要争取她!不计一切地争取她!”

“霈文,”高立德慢吞吞地说,“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你的意思是——”

“她不是以前的她了!如果你看得到她,你就会明白这一点!她再也不是个柔弱的、娇怯的小女孩,她已经完完全全长成了!她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我想,你最好照她的意思做,否则,她会离开这儿!”

“可是——”霈文急急地说,“难道她一点也不顾虑以前的恩情?”

“恩情?”高立德笑了笑,“霈文,以前是你对不起她,她对你的怀恨可能远超过恩情!何况,十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她仍然小姑独处,而你反而另结新欢!你希望她记住什么恩情呢?”

柏霈文怔住了,一层失望的、茫然的神色浮上了他的眉梢,他呆立在那儿,好半天默然不语。半晌,他才喃喃地重复了一句:

“是的,我希望她记住什么恩情呢?”

“不过,你也别灰心,”高立德又不自禁地把手按在他的肩上,“人生的事情很难讲,谁也不能预料以后的发展。你瞧,我们一直以为含烟死了,谁会料到十年之后,她会忽然出现,而且,摇身一变,她已学成归国,不再是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女工,不再是那不知何去何从的、被虐待的小媳妇。她独立了,站得比我们谁都稳!我告诉你,霈文,那是一个奇异的女人!你真不该失去她!为了十年前的事,我到现在还想揍你一顿呢!”

“揍吧!”柏霈文苦笑了一下,“我保证绝不还手!我是该挨一顿揍的!”

“不,我不揍你。”高立德笑了,“你已经揍了你自己十年了,我何忍再加上一拳?”他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可是,现在够了,霈文,停止虐待你自己吧!你也该振作起来了。”

“你放心,”柏霈文挺了挺肩膀,“我是要振作起来了。你说含烟变了,但是,我要得回她!我告诉你吧,我一定要得回她!你想我办得到吗?”

“你去试着办吧!不过,小心一些!她现在是一枝带刺的玫瑰了,弄得不好,你会被扎得遍体鱗伤!”

“我不怕遍体鳞伤!”柏霈文咬紧了牙,他的脸上恢复了信心与光彩,“我相信一句话:工夫用得深,铁杵磨成针!我非达目的不可!”

“我预祝你成功!”高立德感染了他那份兴奋和信心,“我希望能看到你重建含烟山庄!”

“重建含烟山庄!”柏霈文叫了起来,他的脸孔发亮,“你提醒了我!是的,我要重建含烟山庄!要恢复那个大的玫瑰园!她仍然爱着玫瑰花,你知道吗?哦,”他忽然想了起来,“立德,你的农场怎样?你来了,就忙着弄清楚含烟的事,我都忘了问问你。还有你太太和孩子们,都好吗?”

“是的,他们都好,”高立德说,他已经在六年前结了婚,“南部太阳大,两个孩子都晒得像小黑炭一样。至于农场嘛——”他沉吟了一下,“惨淡经营而已。我不该弄那些乳牛,台湾的牛奶实在不好发展。可能,我要把牛卖掉。”

“我说——”霈文小心地、慢地说,“把整个农场卖掉,如何?”

“怎么?”高立德盯着他,“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瞧,我的茶园已经弄得一塌糊涂了,现在已是该收秋茶的时候,我也没精力去处理,而野草呢,你说的,已经到处都是。去年我所收的茶青,只有你在的时候的一半。所以——我说,回来吧,立德。像以往一样,算你的股份,我们等于合伙。怎样?能考虑吗?”

高立德微笑着,注视着那一片片的茶园,他确实有种心痛的感觉,野草滋生着,茶叶已经长老了,却还没有采摘,而且,显然很久都没有施肥了,那些茶树已露出营养不良的痕迹。这茶园!这茶园曾耗费过他多少的心血!他沉思着,许久没有说话。

“怎样呢?”柏霈文追问着。

“哦,你不了解我的情绪,”高立德终于说,“我很愿意回到你这儿来。但是,我那农场虽小,到底是我自己的一番事业,而这茶园……”

“我懂了。”柏霈文打断了他,“你认为是在帮别人做,不是你自己的事业!你错了,立德。我是来请求你跟我合作,既然是合作,这也是你的事业。而且,茶叶都认得你,不认得我,它们都听你的话,立德,你是它们的主人!”

高立德笑笑。

“说得好!霈文,你打动了我。”他说,“但是,我现在的情况和以前不同,以前我是单身汉,现在我有一个家,一切总有个牵掣。所以,你让我考虑考虑吧!”

“我告诉你,立德,”霈文兴奋地说,“我要重建含烟山庄,然后,我要搬回到山庄里去住,至于现在我住的这栋房子,就刚好给你和你的家人一起住!你瞧,这不是非常圆满吗?”

“你要住回含烟山庄?和爱琳一起?”高立德怀疑地问。

“不!我要和爱琳离婚,我的元配并没有死亡,那婚姻原就无效!”

“别忘了你答应含烟的话!”

“那是不得已!”

“她会要你兑现的!她是个坚决的小妇人!”

“我会努力,”柏霈文说,“我要重建我的家:丈夫、妻子和他们的女儿,该团聚了!这原是个幸福的家庭啊!”

“好吧!我看你的!”高立德说,“我可以跟你约定,哪一天,你真说服了含烟,解决了你跟爱琳的婚姻,重建了含烟山庄,那么,我就哪一天回来,再来重整这个茶园!”

“真的吗?”

“真的!”

“那么,我们一言为定!到时候,你必定回来,不再用各种理由来搪塞我!”

“是的!不过,你还有一段艰苦的路程呢!”

“那是我的问题!”柏霈文说,伸出手来,“我们握手为定吧!不许反悔!”

于是,两个男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了,一层新的友谊和信念,也在这紧握的手中滋生了。高立德惊奇地看着霈文,他看到了一张明亮而果决的脸,看到了一个勇敢的、坚定的、新的生命。他是那样迷惑——这完全是一个死而复苏的灵魂啊!

黄昏的时候,方丝萦牵着亭亭的手走出学校,才出校门,就一眼看到柏霈文和高立德都站在校门旁边。亭亭立刻抛开了方丝萦的手,扑奔过去,叫着说:

“爸爸!爸爸!高叔叔!高叔叔!”

柏霈文抓住了亭亭的小手,用手揽着她那小小的肩,他微笑着,笑得好温柔,充满了宠爱和喜悦。他抚摩了一下她的头发,说:

“今天在学校里乖吗?有没有被老师骂?”

“没有!训导主任还夸我好呢!”

“真的?”

“不信你问方老师!”

方丝萦站在一边,她正用一种讶异的神情注视着柏霈文。他变了!她立刻发现了这一点,他浑身都充满了一份热烈的温情,他的脸孔明亮,他的声音和煦,他恢复成了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骨头的人!她瞪视着他,而亭亭已经跑了过来,摇着她的手,那孩子用一种爱娇的声音,甜甜地说:

“你告诉爸爸!方老师!你告诉爸爸!”

“是吗?”柏霈文的脸转向了方丝萦这边,“她说得对吗?”他的声音好温柔好温柔,他的脸上绽放着一片柔和的光彩。

“是的,她说得对。”方丝萦慢吞吞地说,她的神志好恍惚。

“你看!是吧?我没撒谎!”亭亭得意地转向了她的父亲,接着,她又转向了高立德,“高叔叔,你要在我家住几天?”

“我明天就要走!”

“那么快?怎么不多住几天呢?”

“你要高叔叔下次把两个弟弟带来陪你玩!”柏霈文说。

方丝萦惊奇地看着高立德。

“你结了婚?”她问。

“六年了。有两个小孩,全是男的。”

“一定很可爱。”

“很淘气。”他说,拉起亭亭的手,“来!亭亭,我们来赛跑,看谁先跑到家门口,怎样?”

“好!你先让我十秒钟!”亭亭说。

“行!”

亭亭拔起腿就跑了起来,一对小辫子在脑后一抛一抛的,两个大蝴蝶结的缎带飞舞着。小裙子也鼓满了风,像一把张开的小伞。高立德回头对方丝萦说:

“你有个好女儿。含烟,好好教育她啊!”

说完,他也像个大孩子一样,撒开腿向前追去了。

这儿,方丝萦和柏霈文被留在后面了。方丝萦看着高立德和亭亭的背影,不能不觉得高立德是故意要把他们抛下来的。她看了看身边的柏霈文,无奈地说:

“我们走吧!柏先生!”

“柏先生?”他说,“一定要这样称呼吗?最起码,你可以叫我一声霈文啊!”

“不行,我们约定好了的,一定要维持现状,我不能让下人们疑心。”

他轻叹了一声。两人沉默地向前走去,好一会儿,他说:

“你今天一定很累,昨晚,你根本一夜都没睡过。”

“还好!”她淡淡地说。

“我想要把含烟山庄重建起来,你觉得怎样?我想,你会高兴再有一个大的玫瑰园。”

“我不在乎什么玫瑰园!”她不太高兴地说,“至于要不要重建含烟山庄,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

他被刺伤了,忍耐地,他又轻叹了一声。

“我猜,我让你很讨厌,是吧?”他说,“你那个在美国的朋友,那个亚力,他很漂亮吗?”

“是的,他很漂亮。”

“你没有按时间回去,他怎样了?”

“他会等的!”她故意地说,事实上,亚力在大骂了她一顿之后,就闪电和另一个美国女孩订婚了。她并不惋惜,她认为自己的选择没有错误。

“哦,”柏霈文像挨了一下闷棍,“那么,你还准备回美国去吗?”

“迟早总要去的!”

“哦,可是,昨晚你答应过留下了?”

“那并不是一辈子啊!我只说目前不离开而已。”

他咬咬牙,额上有一根青筋在跳动着。

“我觉得”他闷闷地说,“你变得很多,你变残忍了。”

“残忍?”她冷哼了一声,“那是学来的!”

“也变得无情了!”

“有情的人是傻瓜!”

“哦!”他微喟着,不由自主地,再发出了一声叹息。谈话变得很难继续下去了。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行走,她也沉默地走在一边。他脸上,刚才在学校门口的那份喜悦和阳光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重而厚的阴霾。他的脚步不经心地往前迈着,手杖也随意地拖在身边,他的心思显然是迷茫而抑郁的。因此,他直往路边的一根电线杆走去,眼看就要撞到电杆上去,方丝萦出于本能地冲过去,一把拉住了他,喊:

“小心!”

就这样一拉,他迅速地收住步子,方丝萦正冲上前,两人竟撞了一个满怀。他扶住了她,于是,他的手捉住了她的,他不肯放开了,紧紧地握住这只柔若无骨的小手,他喃喃地激动地喊:

“含烟!”

她怔了几秒钟,然后,她就用力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来,愤怒地说:“好!离开你的许诺不过几小时,你就这样不守信用!我看,这儿是绝对待不下去了!”

“哦,含烟,不,丝萦!”他急急地说,“原谅这一次,我不过是一时忘情而已。”

方丝萦正要再说什么,亭亭喘着气对他们跑了过来,一面跑,一面笑,一面喘,一面说:

“爸爸!方老师!你们猜怎样?我跑赢了!不过,”她站住,做了个好可爱的鬼脸,压低声音说,“不过,高叔叔是故意让我赢的!我看得出来!”她拉住了方丝萦的手,立即,她有些吃惊地看看方丝萦,又看看柏霈文,用很担忧的声音说,“你们在生气吗?你们吵架了吗?是吗?爸爸?方老师?”

“你方老师在生我的气,”柏霈文抓住了机会,开始利用起亭亭来了,“她说要离开我们呢!”

“真的吗?方老师?”亭亭真的受了惊吓,她用那对坦白而天真的眸子,惊慌地看着方丝萦,用自己的两只手紧抱住她的手,“爸爸惹你生气,我又没有惹你生气呀?方老师!”她怪委屈地说。

“是呀!亭亭又没惹你生气!”柏霈文接口说。

方丝萦狠狠地瞪了柏霈文一眼,不过,柏霈文是看不见的。方丝萦心中有着一肚子的火,但是,在亭亭面前,她却无法发作。看着亭亭那张忧愁的小脸,她只得故作轻快地说:

“谁生气了?根本没人生气呀!”

“是吗?真的?”亭亭欢呼起来了。然后,她嬉笑着,一只手拉住柏霈文,一只手拉住方丝萦,她竟俯头在每人的手上吻了一下,用软软的、真挚的、天真的童音说:

“好爸爸!好方老师!你们不要吵架,不要生气吧!我唱歌给你们听!”

于是,她一只手牵着一个人,小小的身子夹在两个大人的中间,她跳跳蹦蹦地走着,一面走,一面唱:

我有一只小毛驴,

我从来也不骑,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

骑着去赶集,

我手里拿着小皮鞭,

心里真得意,

不知怎么哗啦啦啦,

摔了一身泥!

方丝萦的眼眶潮湿了,紧握着那只小手,她觉得心中好酸楚好酸楚。亭亭那孩子气的、喜悦的歌声震撼了她,这不再是她第一次在正心门口所看到的那个忧忧郁郁的小女孩了。这孩子,这让她牵肠挂肚的小女儿,她怎忍心离开她?

柏霈文同样被这歌声所震动,他的眼眶也潮湿了,孩子走在中间,唱着歌,他和含烟走在两旁,漫步在黄昏的小径上。这是多年以来,梦寐所求的场面啊!如今,竟会如愿以偿了,但是,这局面能维持多久?能维持多久?他是否能留得住含烟那颗已冷了的心?

他们往前走着,亭亭仍然不住口地唱着歌。方丝萦和柏霈文都沉默着,他们的脸色是感动的,眼眶是潮湿的。高立德站在门口等着他们,看到这样一幅图画,他的眼眶不由自主地也潮湿了。

这天晚上,柏霈文吩咐,很早就吃了晚饭,他坚持亭亭今晚不必再补功课了,因为,方老师很累了。确实,一夜无眠,又上了一天课,再加上这么多感情上的冲击、压力、困扰……她是真的倦了,非常非常地疲倦了。她很早很早就回到了卧房,她想睡了。或者,在一次充足的睡眠之后,她可以再好好地想一想。

一进房,是扑鼻而来的玫瑰花香,床头柜上,又换了新鲜的玫瑰花了。方丝萦不禁轻叹了一声。换上了睡衣,刷过了头发,她神思迷惘地走到床前。不行,她今天是什么都不能再想了,她必须要睡了。掀开被褥,她正要躺下去,却忽然吃了一惊,在那雪白的被单上,一枝长茎的红玫瑰正静静地躺着,在玫瑰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她拾起了玫瑰,取出那张纸条,上面,是一个盲人的、歪扭而凌乱的字迹:

好梦无数

她颠然地放下了花,颓然地倒在枕上。满被褥都是芬芳馥郁的玫瑰花香。她阖上眼睛,无法成眠,脑子里充满了凌凌乱乱的思绪,迷迷茫茫的感觉,和一份酸酸楚楚的柔情。她再睁开眼睛,那床头柜上的玫瑰花都对她灿烂地笑着。

25

第二天一早,高立德就回到南部去了。同日的黄昏,方丝萦带着亭亭走进客厅时,发现爱琳回来了。

爱琳已经换上了家常的衣服,一件橘红色的毛衣,和同色的裙子,仰靠在沙发中,她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小几上的一瓶红玫瑰。在饭厅的桌上,也有一大瓶,不知何时开始,这客厅中到处都是玫瑰花了。听到她们进来,爱琳懒洋洋地抬起睫毛来,看了她们一眼,心不在焉地问:

“亭亭,你爸爸到哪里去了?”

“他出去了吗?我不知道,我在学校里。”亭亭说,有些儿怯生生的,她一看到爱琳,就像小老鼠见到了猫似的。方丝萦才想起刚刚没有看到老尤和车子,显然柏霈文是出去了。

“他的病倒好了?”爱琳问,一面用一个小锉刀修着指甲,也不知道是在向谁问话。

“好了,早就好了。”方丝萦代亭亭回答了,注视着爱琳,出于礼貌地问,“您回来多久了?”

“下午到家的。”爱琳说,突然抬起眼睛来,深深地看了方丝萦一眼,“方小姐,坐下谈谈吗?”

方丝萦坐了下去,一面把手里的书本交给站在一边的亭亭说:

“亭亭,把这些书放到我屋里去。你也把制服换下来吧,免得明天上课时又脏了。”

亭亭捧着书本走上楼去了。方丝萦掉回眼光来,才发现爱琳正用一副研究的、怪异的眼神,紧紧地盯着她。

“方小姐,”她慢吞吞地说,“你似乎很喜欢孩子?”

“是的。”

“你为什么不结婚?”

方丝萦怔了怔,接着就苦笑了一下。她看着爱琳,不知她今天是怎么回事,找她谈话!这是很反常的!她总不会一回家就发现了什么端倪吧?那是不可能的。何况她还没有见着霈文。

“每个人有不同的遭遇,你知道。”她回避地说。

“恋爱过吗?”爱琳追着问。

“是的。”她有些不安。

“怎样呢?有段伤心的往事,我想。”

“哦!”她无力地应了一声,看着爱琳,她想采取主动了,“不是每个人都有您这样的运气,柏太太。有个幸福的家庭是不容易的。”

“哼!”她冷笑了一声,漂亮的大眼睛冷冷地盯着她,“你在讽刺吗?你也看到了!幸福家庭,可真够幸福、够温暖的!”

“只要你愿意让它幸福……”她低低地说。

“你说什么?”爱琳捉住了她的语音,“你的意思是——”

“柏太太!”她俯向她,这几句话倒是非常诚恳的,“你可以改变一切的,只要你愿意!那父亲和那孩子,都很需要你呢!”

“你怎么知道?”爱琳挑高了眉梢,她那美丽的大眼睛里有着火焰,愤怒的、仇恨的火焰,“你根本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他们都不需要我,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鬼魂!章含烟的鬼魂!”

方丝萦情不自已地打了个冷战。

“我从没听说过,人会战胜不了鬼魂的!”她软弱地、勉强地说。

“那么,你现在就听说过了!”爱琳说,看着她,然后,她忽然转变了话题,“好吧!告诉我吧!我离开的这几天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她一惊,“没什么呀,只有——只有亭亭喊高叔叔的那个客人来住过两天。”

“这个我知道了。亚珠已经说了。他来干吗?”

“不——不知道。”

“这些花呢?”爱琳指着那瓶玫瑰,“是为什么?”

“哦?”方丝萦瞪着她。

“你不懂吗?柏家客厅里从没有玫瑰花!这是他的法律!现在,这些花是为了什么?”

“我——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吗?”她紧紧地望着她,“可是,你的房里也在开玫瑰花展呢!”

那么,她到过她的房里了!方丝萦迎视着爱琳的目光,这女人并不糊涂啊!她的感觉也是敏锐的,反应也是迅速的。她咬咬嘴唇,轻声地说:

“柏太太,柏先生并没有给我法律,说我房里不能有玫瑰花啊!”

爱琳斜睨着她,好半天没有说话,方丝萦开始感到那份剑拔弩张的气氛在她们之间酝酿。她不喜欢这样,她并不愿和爱琳树敌,无论如何,在这家庭里,她只是个雇用的家庭教师,而爱琳却是女主人啊!

“当然,他没有给你法律,”爱琳慢吞吞地开了口,“就是这个,才让人奇怪呢!”

方丝萦站起身来,很快地,她说:

“啊,柏太太,假若这些玫瑰花使你不高兴,我把它拿去丢了吧!”

“哦,不不,”爱琳立即阻止了她,“想必这些玫瑰花会使有些人高兴的,要不然他不会叫亚珠跑那么远的路去买!噢,方小姐,请坐下好吗?”

方丝萦无奈地坐了回去,她看着爱琳,不知她到底想要怎样。爱琳靠在沙发里,又开始修起她的指甲来了。好长一段时间,她就那样修着、剪着、锉着,根本连头都不抬一下,似乎根本不知道方丝萦的存在。这种漠视,这种傲气,这种颐指气使的主人态度,使方丝萦受伤了。她深深地注视她,静静地问:

“柏太太,你要我留下来,有什么事吗?”

爱琳伸开了自己的手指,打量着那些修好了的指甲,然后,她突然掉过头来问:

“会擦指甲油吗?”

“哦?”方丝萦愕然的。

“我问你,会不会涂指甲油?你可以帮我涂一下。”

方丝萦瞪视着她,于是,在这一刹那间,她明白了。爱琳要她留下来,没有别的,只是要屈侮她,要挫折她,她要找一个发泄的对象,去发泄她那一肚子的怨气。而她呢?成为了爱琳最好的发泄者。

“哦,对不起,”她说,“我不会。”

“不会?”她挑了挑眉毛,“那你会做什么?会侍候瞎子,我想。”方丝萦惊跳起来,她按捺不住了。张大了眼睛,她盯着爱琳,用压抑的、愤怒的语气问:

“你是什么意思?柏太太?”

“哈哈!”她冷笑了,“别那样紧张,没有做贼,就不必心虚啊!”她也站起身来了,把指甲刀扔在桌上,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窗外有汽车喇叭声,柏霈文回来了。

方丝萦仍然呆立在客厅里,她的心情又陷进了一份混乱的迷惘之中,在迷惘之余,还有种委屈的、受伤的、矛盾的和痛楚的感觉。噢,这一切弄得多么复杂,多么尴尬?她如何继续留下去?以后又会怎样发展?在爱琳的盛气凌人下,她能待多久?难道十年前受的委屈还不够,现在还要来受爱琳的气?

她慢慢地转过身子,向楼梯的方向走去。她的脚步好滞重,好无力。才走到了楼梯口,她就听到身后一声门响,和柏霈文那兴奋的呼叫声:“丝萦!你在吗?”

方丝萦站住了,回过头来,她看到柏霈文站在客厅门口,手中高举着一个大纸卷,脸上遍布着高兴的、喜悦的光彩。她来不及开口,窗前的爱琳就发出了一声轻哼。听到这声轻哼,柏霈文脸上的喜悦消失了,他高举的手乏力地垂了下来,把脸转向了窗子,他犹豫地说:

“爱琳,是你?”

“是的,是我,”爱琳冷冰冰地说,看了站在楼梯口的方丝萦一眼,“不过,你要找的丝萦也在这儿!”

方丝萦低低地、无奈地叹息。这种气氛之下,她还是走开的好。回过身子,她向楼上走去。可是,立即,爱琳厉声地喝住了她:

“站住,方小姐!”

她愕然地站住,回过头来,爱琳那对火似的眸子,正锐利地盯着她。“你没听到你的主人在叫你吗?你怎么可以自顾自地往楼上走?下来!”

方丝萦的背脊挺直,肌肉僵硬。站在那儿,扶着楼梯的扶手,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客厅里的一切。柏霈文的脸色苍白了,他的声音急促而沙哑:

“爱琳,你这是做什么?方小姐有自由做她要做的事,她高兴上楼就上楼,高兴下楼就下楼!”

“是吗?”爱琳用鼻音说,“她在这家里是女王吗?我偏要叫她下来!我看,慢慢地,她快要骑到我的头上去了呢!下来,听到了吗?方小姐!”

方丝萦面临了一项考验,下楼,是将自尊和情感都一脚踩碎。上楼,是对这个家庭和亭亭告别。她呆立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而柏霈文却先她发作了,他走向了爱琳,大声而愤怒地吼叫着说:

“你没资格对方小姐下命令!爱琳!她也无须乎听从你!如果你自爱一点儿,就少开尊口!”

爱琳的身子挺直了,她的眉毛挑得好高好高,眼睛瞪得好大好大,怒火燃烧在她的脸上和眼睛里,她逼近了霈文,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喘着气,她用低沉的、残酷的、仇恨的声音说:

“柏霈文!你这个混蛋!你这个瞎子!你不必包庇那个女人,我知道,你的眼睛虽瞎,你的坏心眼可不瞎!今天,我要叫她走!我告诉你,我到底还是这家里的女主人!”她掉头对着方丝萦,“听到了吗?收拾你的东西,马上离开柏家!”

“丝萦!”柏霈文急促地喊,“不要听她的!不要听她的!你不是她请来的……”

“走!听到了吗?”爱琳也喊着,“如果你还有一点儿志气,一点儿自尊,就别这样赖在别人的家里!听到了吗?走!马上走!”

方丝萦紧紧地咬住了牙,胸口像燃烧着一盆火,又像有数不清的浪潮在那儿翻腾汹涌,她的视线变成了一片模糊,她听到爱琳和霈文仍然在那儿吼叫,但她已经完全听不清楚他们在吼叫些什么了。转过身子,她开始机械化地、无力地、沉重地向楼上走去。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柏霈文不顾一切地追了过来,力竭声嘶地、又急又痛地喊着:

“丝萦!你绝不能走!听我的!你绝不能走!”

他冲得那么急,在他前面,有张椅子拦着路,他直冲了过去,连人带椅子都倾跌在地下,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巨响。他摸索着站了起来,这一下显然摔得很重,好一会儿,他扶着楼梯的栏杆,不能移动。然后,他仰头向着楼梯,用那么焦灼而担忧的声音,试探地喊:

“丝萦?”

方丝萦咽下了哽在喉咙口的硬块。一甩头,她毅然地撇开了柏霈文,自顾自地走上了楼。到了楼上,她才吃惊地看到亭亭正坐在楼梯最高的一级上,两手抓着楼梯的栏杆,张大了眼睛注视着楼下的一切。她的小脸已吓得雪白,瘦小的身子在那儿不停地颤抖着。看到了方丝萦,她伸出了她的小手来,求助似的拉着方丝萦,两行泪水滑下了她的小脸,她啜泣着轻声叫:

“方老师!”

方丝萦拉住了她,把她带进了自己的屋里。关上了房门,她坐在椅子中,把那颗小小的脑袋紧紧地揽在自己的怀里。她抚摩她的面颊,抚摩她的头发,抚摩她那瘦瘦的小手。然后,她把自己的脸埋进了那孩子胸前的衣服里,开始沉痛地、心碎地啜泣起来。那孩子吃惊了,害怕了,她抱着她的身子,摇着她,嘴里不住地低呼着:

“方老师!方老师!方老师!”

然后,那小小的身子溜了下去,溜到地毯上,她跪在方丝萦的面前了,把两只手放在方丝萦的膝上,她仰着那遍是泪痕的小脸,看看方丝萦,低声地、哀求地说:

“你不走吧?方老师?求你不要走吧!求求你!求求你!方老师?”

透过了泪雾,方丝萦望着孩子那张清清秀秀的脸庞,她的心脏收紧,收紧,收紧成了一团。她轻轻地拂开亭亭额前的短发,无限怜惜地抹去了亭亭颊上的泪痕,再把那孩子的头温柔地压在自己的膝上。噢!她的孩子!她的女儿!她的“家”!现在,她将何去何从?何去何从?就这样,她用手抱着亭亭,坐在那儿,许久许久,一动也不动。

楼下,柏霈文和爱琳的争执之声,仍然传了过来,而且,显然这争吵是越来越激烈了。随着争吵的声浪,是一些东西摔碎的声响。那诟骂声,那诅咒声,那摔砸声造成了巨大的喧嚣和杂乱。方丝萦沉默着,那蜷伏在她膝上的孩子也沉默着。最后,一切终于安静了下来,接着,是汽车惊人的喇叭声响和车子飞驰出去的声音。方丝萦和亭亭都明白,爱琳又驾着车子出去了。

方丝萦以为柏霈文会走上楼来,会来敲她的门,但是,没有。一切都很安静,非常非常安静,安静得让人吃惊,让人心慌。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方丝萦才带着亭亭走下楼。她看到柏霈文沉坐在一张高背的沙发椅里,苍白着脸,大口大口地喷着烟雾。亚珠正轻悄地在收拾着地上的花瓶碎片。杂在那些碎片中的,是一地被蹂躏后的玫瑰花瓣。

餐桌上的空气非常沉闷,三个人都默然不语,柏霈文的神情是深思而略带窥伺性的。他似乎在防范着什么,或者,他在等待着方丝萦的发作。可是,方丝萦很安静,她不想再多说什么,对霈文,即使再埋怨,再发脾气,又有什么用呢?亭亭带着一脸的畏怯,瑟缩在两个大人的沉默之下。于是,一餐饭就在那沉默而安静的气氛下结束了。饭后,方丝萦带着亭亭走上楼去,在楼梯口,她的脚绊到了一样东西,她弯腰拾了起来,是柏霈文带回来要给她看的那个纸卷,她打开来,看到了一张画得十分精致的建筑图样,上面用红笔写着:

含烟山庄平面图

她知道柏霈文这一天忙了些什么了。他无法再自己设计,只得求助于他人,想必,他和那建筑师一定忙了整个下午。她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痉挛般的痛楚,啊,这男人!啊,她曾梦想过的含烟山庄!她走到柏霈文的面前,把这纸卷放在柏霈文的膝上,她低声说:

“你的建筑图,先生。”

柏霈文握住了那图样,一语不发。但他的脸仰向了她,带着满脸的期盼与等待,似乎在渴望着她表示一点什么。她什么都没说。她也不敢说什么,因为她的喉咙哽住了,任何一声言语都会泄漏她心中的感情。她带着亭亭继续往楼上走去,但是,当她上楼前再对他投去一瞥,他那骤然浮上脸来的萧索、落寞和失意却震动了她,深深地、深深地震动了她。

整晚,她都在亭亭屋里,教她做功课,陪伴着她。一直到亭亭上了床,她仍然坐在床边,望着她那睡意蒙眬的小脸。她为她整理着枕头,拂开那满脸的发丝,同时,轻轻地、轻轻地,她为她唱着一支催眠歌:

夜儿深深,人儿静静,

小鸟儿也停止了低吟,

万籁俱寂,四野无声,

小人儿啊快闭上眼睛,

风声细细,梦魂轻轻,

愿微笑在你唇边长存!

……

那孩子张开眼睛来,蒙蒙胧胧地再看了方丝萦一眼,她打了个呵欠,口齿不清地说:

“老师,你像我妈妈!”

闭上眼睛,她睡了。方丝萦弯下身子,轻吻着她的额,再唱出下面的两句:

睡吧睡吧,不要心惊,

守护着你啊你的母亲!

孩子睡着了。她给她掖好了四周的棉被,把洋娃娃放在她的臂弯里。然后,她站在床边,静静地望着她,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那孩子的脸像浮在一层水雾里。好久之后,她悄悄地退出了这房间,关上房门。于是,她发现柏霈文正靠在门边上,在一动也不动地倾听着她的动静。她呆了呆,默默地看了看他,就垂下头,想绕过他回到自己的屋里去,可是,他准确地拦住了她。

“丝萦!”他轻声叫,“说点儿什么吧!为你所受的委屈发脾气吧!别这样沉默着。好吗?”

她不语,两滴泪珠悄悄地滑下了她的面颊,跌落了下去。她轻轻地摆脱了他,向自己的门口走去。他没有再拦阻她,只是那样靠在那儿,带着一脸的痛楚与求恕。她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回过头来,低低地抛下了一句:

“再见!”

她不敢再看他,很快地,她把门关了起来。

26

午夜,方丝萦平躺在床上,瞪视着天花板,呆呆地发着愣。在她身边的地毯上,她的箱子打开着,所有的衣物都已经整齐地收拾好了。她本来准备再一次的不告而别,可是,到了临走前的一刹那,她又犹豫了。她是无法拎着箱子悄无声息地离开的,而且,正心的课程必须继续下去,她以前的宿舍又早已分配给了别人。她如果要走,只好先去住旅社,然后再租一间屋子住,每天照常去正心上课。但是,这样,柏霈文会饶过她吗?

“啊,这一切弄得多么复杂,多么混乱!”

她想着,眼睛已经瞪得干而涩。这家庭,在经过爱琳这样强烈的侮辱和驱逐之后,什么地方还能容她立足?走,已经成了当务之急,她无法再顾虑亭亭,也无法再做更深一层的研究了。是的,她必须离去,必须在爱琳回来之前离去!否则,她所面临的一定是一连串更深更重的屈辱!她不能犹豫了,她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女主人已经对你下了逐客令了,你只有走!

她站了起来,对着地上的那口箱子又发了一阵呆,最后,她长叹了一声。合起箱子,她把它放在屋角,管他什么箱子呢?她尽可以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之后,再来取这口箱子,即使不要它,也没什么关系,她不再是以前那个穷丫头了,在她的银行存折上,她还有着足够的金钱。她穿上了外套,拿起手提包,不由自主地,她看了看床头柜上的玫瑰花,依稀恍惚,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晚上,那个凄苦的风雨之夜!这是第二次,她被这个家庭所放逐了!啊!柏霈文,柏霈文,她与这个名字是何等无缘!她的眼睛蒙眬了。

忽然,她惊觉了过来,夜已深了,爱琳随时可能回来,此时不走,还等到什么时候?她拉了拉衣领,再叹了口气,打开房门,她对走廊里看过去,四周静悄悄的,整个柏宅都在沉睡着,柏霈文的房门关得很紧,显然,他也已经进入梦乡了。她悄悄地走了出来,轻轻地,轻轻地,像一只无声的小猫。她走下楼,客厅里没有灯光,暗沉沉的什么都看不到。她不敢开灯,怕惊醒了下人们。摸索着,她向门口走去,她的腿碰到了桌脚,发出一声轻响,她站住,侧耳倾听,还好,她并没有惊醒谁。她继续往前走,终于走到了门口,她伸出手来,找到了门柄,刚刚才扭动了门柄,一只手突然从黑暗中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大惊,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轻喊,然后,她觉得自己的身子被人抱住了,同时,听到了霈文那低沉而喑哑的声音:

“我知道你一定又会这样做!不告而别,是吗?所以我坐在这儿等着你,你走不了!含烟,我不会再放过你了!永远不会!”

她挣扎着,想挣出他的怀抱,但他的手腕紧箍着她,他嘴里的热气吹在她的脸上。

“这样是没用的,”她说,继续挣扎着,“你放开我吧!如果我决心要走,你是怎样也留不住的!”

“我知道,”他说,“所以,我要你打消走的念头!你必须打消!”

“留在这儿听你太太的辱骂?”她愤愤地问,“十年前我在你家受的屈辱还不够多,十年后再回到你这儿来找补一些,是吗?”

“你不会再受任何委屈,任何侮辱,我保证。”

“你根本保证不了什么。”她说,“你还是放开我吧,我一定要在你太太回来前离开这儿!”

“你就是我太太!”她停止了挣扎,站在那儿,她在黑暗中瞪视着他的脸,一层愤怒的情绪从她胸中升了起来,迅速地在她血管中蔓延。许许多多积压的委屈、冤枉、愤怒,都被他这句话所勾了起来,她瞪着他,狠狠地瞪着他,憋着气,咬着牙,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还敢这样说?你还敢?你给过我一些什么?保护?怜惜?关怀?这十年来,你在做些什么……”

“想你!”他打断了她。

“想我?”她抬高了眉毛,“爱琳就是你想我想出来的吗?”

“那是妈的主意,那时我消沉得非常厉害,她以为另一个女人可以挽救我,自你走后,妈一直对我十分歉疚,她做一切的事,想来挽回往日的过失,你不知道,后来妈完全变了,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不想听!”她阻止了他,“我不想再听你的任何事情,你最好放开我,我要走了!”

“不!”他的手更加重了力量,“什么都可以,我就是不能放开你!”

“你留不住我!你知道吗?明天放学后,我可以根本不回来,你何苦留我这几小时,让我再受爱琳的侮辱?你如果还有一点人心,你就放手!”

“我不能放!”他喘息着,他的声音里带着强烈的激情,“十年前的一个深夜,我失去过你,我不能让老故事重演,我有预感,如果我今夜让你离开,我又会失去你!你原谅我,含烟,我不能让你走!如果我再失去你一次,我会发疯,我会发狂,我会死去,我会……啊,含烟,请你谅解吧!”

“我不要听你这些话,你知道吗?我不在乎你会不会发疯发狂,你知道吗?”她的声音提高了,她奋力地挣扎,“我一定要走!你放手!”

“不!”

“放手!”

“不!”

“放手!”她喊着,拼命扳扯着他的手指。

“不,含烟,我绝不让你走,绝不!”他抱紧了她,他的胳膊像钢索般捆牢了她,她挣不脱,她开始撕抓着他的手指,但他仍然紧箍不放,她扭着身子,喘息着,一面威胁地说:

“你再不放手,我要叫了。”

“叫吧!含烟,”他也喘着气说,“我绝不放你!”

“你到底放不放手?”她愤怒到了极点。

“不,我不能放!”

“啪”的一声,她扬起手来,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在这寂静的深夜里,这一下耳光的声音又清脆又响亮。她才打完,就愣住了,吃惊地把手指衔进了嘴中。她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种行为,她从来也没有打过人。瞪大了眼睛,她在黑暗中望着他,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可以感到他胸部的起伏,和听到那沉重的呼吸声。她想说点什么,可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然后,好像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听到他的声音,低低地、沉沉地、幽幽地、柔柔地、安安静静地在说:

“含烟,我爱你。”

她忽然崩溃了,完完全全地崩溃了。一层泪浪涌了上来,把什么都遮盖了,把什么都淹没了。她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她也不再抵抗了。用手蒙住了脸,她开始哭泣,伤心地、无助地、悲悲切切地哭泣起来。这多年来的痛苦、折磨、挣扎……到了这时候,全化为了两股泪泉,一泻而不可止。于是,她觉得他放松了她,把她的手从脸上拉开,他捧住了她的脸,然后,他的唇贴了上来,紧紧地压在她的唇上。

一阵好虚弱的晕眩,她站立不住,倾跌了下去,他们滚倒在地毯上,他拥着她,他的唇火似的贴在她的唇上,带着烧灼般的热力,辗转吸扰,从她的唇上,到她的面颊,到她的耳朵、下巴和颈项上。他吻着她,吮着她,抱着她,一面喃喃不停地低呼着:

“哦,含烟,我心爱的,我等待的!哦,含烟,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她仍然在哭,但是,已是一种低低的呜咽,一种在母亲怀里的孩子般的呜咽。她不由自主地偎着他,把她的头紧靠着他那宽阔的胸膛。她累了,她疲倦了,她好希望好希望有一个保护。紧倚着他,她微微战栗着,像个受伤了的、飞倦了的小鸽子。

“都过去了,含烟。”他轻抚着她的背脊,轻抚着她的头发,把她拉起来,他们坐进了沙发中,他揽着她,不住地吻着她的额头,她那湿润的眼睛和那小小的唇,“不要离开我,不要走,含烟,我的小人儿,不要走!我们要重新开始,含烟,我答应你,一切都会圆满的,我们将找回那些我们损失了的时光。”

她不说话,她好无力好无力,无力说任何的话,她只能静静地靠在他的肩头。然后,一阵汽车喇叭声划空而来,像是一个轰雷震醒了她,她惊跳起来,喃喃地说:

“她回来了。”

“别动!”他抱紧了她,“让她回来吧!”

“你——”她惊惶而无助地,“你预备怎样?”

“面对现实!我们都必须面对现实,含烟。如果我再逃避,我如何去保有你?”

“不,”她急迫地、惶恐地,“不要,这样不好,我不愿……”她没有继续说下去,门开了,一个身影跌跌冲冲地闪了进来,一声电灯开关的响声,接着,整个屋子里大放光明。方丝萦眨动着眼睑,骤来的强光使她一时睁不开眼睛,然后,她看到了爱琳。后者鬓发蓬松,服装不整,眼睛里布满了红丝,摇摇晃晃地站在那儿,睁大了一对恍恍惚惚的眸子,不太信任似的看着他们。好半天,她就那样瞪视着,带着两分惊奇和八分醉意。显然,她又喝了过量的酒。

“呃,”终于她打着酒嗝,扶着沙发的靠背,口齿不太灵便地开了口,“你们……你们倒不错!原来……原来是这样的!方——方小姐,好手段哪!这个瞎子并不十分容易勾引的!你倒教教我,你——你怎样到手的?你怎样让他——他抛掉了那个鬼魂?”

方丝萦蜷伏在沙发中,无法移动。一时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处置这种局面。爱琳显然醉得厉害,这样醉而能将车子平安驾驶回来,不能不说是奇迹了。柏霈文站起身来了,他走向爱琳的身边,深吸了一口气,冷静地说:

“你喝了多少酒?”

“你关心吗?”她反问,忽然纵声大笑了起来,把手搭在柏霈文的手腕上,她颠踬了一下,柏霈文本能地扶住了她,她把脸凑近了柏霈文,慢吞吞地说:“我喝了酒,是的,我喝了酒,你在意吗?你明知道我是怎样的女人,抽烟、喝酒、跳舞、打牌……我是十项全能!你知道吗?十项全能!而且,我有成打的男朋友,台中、台北、高雄,到处都有!他们都漂亮,会玩,年轻!比你强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你以为我在乎你!柏霈文!我不在乎你!我告诉你,我不在乎你!你这个瞎子!你这个残废!我告诉你,”她凑在他耳边大吼,“我不在乎你!”

柏霈文的身子偏向了一边,爱琳失去了倚靠,差点儿整个摔倒在地下,她扶住了沙发,好不容易才站稳,踉跄着,她绕到沙发前面来,就软软地倾倒在方丝萦对面的沙发上,乜斜着醉眼,她看着方丝萦,用一个手指头指着她,警告似的说:

“我——我告诉你,呃,你这个——这个小贱种,你如果真喜欢——喜欢这个瞎子,我——让给你!我不稀罕他!不过,你——你——你会制鬼吗?一个落水鬼!含烟山庄的鬼?你——你——”她认真地看她,扬起了那两道长长的眼睫毛,眸子是水雾蒙蒙的,神情是醉态可掏的,“你真的会捉鬼吗?说不定,你是个女巫!一个女巫!”她又打了个酒隔,把手指按在额上,“你一定是女巫,因为我看到好几个你,好几个!哈哈!我一定有两个头,是不是?我有两个头吗?”

柏霈文走了过来,站在爱琳的面前。他的脸色是郑重、严肃,而略带恼怒的。

“听着!爱琳!”他说,“我本来想在今晚和你好好地谈一谈,但是,你醉成这个样子,我看也没有办法谈了。所以,你还是上楼去睡觉吧,我们明天再谈!”

“谈,谈,谈!”她把脸埋在沙发靠背中,用手揉着自己的头发,含含糊糊地说,“你要和我谈?哈哈,呃,你居然和我还会有话谈?我以为,你——呃,你只有和鬼才有话谈呢!呃,”她用手拥住头,和一阵突然上涌的呕心作战,闭上眼睛,她喘了口气,费力地把那阵难过给熬过去了。柏霈文伸出手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上楼去吧!你!”他说,带点命令味道。

她猛力地挣开了他,突然间,她像只被触怒的狮子般昂起了头来,对着柏霈文,爆发似的又吼又叫:

“不许碰我!你这个混蛋!你永不许碰我!你这个无心无肝无肺的废物!你给我滚得远远的!滚得远远的,听到了吗?柏霈文!我恨你!我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

她一口气喊了几十个“讨厌你”,喊得力竭声撕。方丝萦相信佣人们和亭亭一定都被吵醒了,但他们早就有了经验,都知道最好不闻不问。爱琳的喉咙哑了,头发拂了满脸,泪水迸出了她的眼眶,她伏在沙发背上,忽然哭泣了起来,莫名其妙地哭泣了起来。

“你醉了!”柏霈文冷冷地说,“你的酒疯发得真可以!”

方丝萦静悄悄地看着这一切,然后,她从她蜷缩的沙发中走出来了,一直走到爱琳的身边,她俯下身去,把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她用一种自己也不相信的,那么友好而温柔的声音说:

“回房间去吧!让我送你到房里去,你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了。”

“不不不!”爱琳像个孩子般的说,在沙发中辗转地摇着头,继续的哭泣着,哭得伤心,哭得沉痛。

“你让她去吧!”柏霈文对方丝萦说,“她准会又吐又闹地弄到天亮!”

“我送她回房去!”方丝萦固执地说,看了柏霈文一眼,“你也去睡吧,一切都明天再谈,今晚什么都别谈了,大家都不够冷静。”

“答应我你不再溜走。”柏霈文说。

“好的,不溜走。”她轻轻地叹息,“明天再说吧!”

她挽住了爱琳,后者已经闹得十分疲倦和乏力了。她把她从沙发上拉了起来,让她的手绕在自己的肩膀上,再挽紧了她的腰,嘴中不住地说:

“走吧!我们上楼去!上去好好地睡一觉!走吧!走吧!走吧!”爱琳忽然变得非常顺从了,她的头乏力地倚在方丝萦的肩上,跟着方丝萦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她依旧在不停地呜呜咽咽,夹带着酒嗝和呕心,她的身子歪歪倒倒的,像一株飓风中的芦草。方丝萦扶着她走上了楼,又好不容易地把她送进了房间。到了房里,方丝萦一直把她扶上床,然后,她脱去了她的鞋子,又脱掉了她的外套,再打开棉被来盖好了她。站在床边,她没有离去,却呆呆地、出神地望着爱琳那张相当美丽的脸庞。爱琳显然很难过,她不安地在床上翻腾,模糊地叫:

“水,我要水!给我一点水!”

方丝萦叹了口气,走到小几边,她倒了一杯冷开水,拿到爱琳的床边来,扶起爱琳的头,她把杯子凑近她的嘴边,爱琳很快地喝干了整杯水。她的面颊像火似的发着烧,她把面颊倚在冰凉的玻璃杯上,呻吟着说:

“我头里面在烧火,有几万盆火在那里烧!心口里也是,”她把手按在胸上,“它们要烧死我!我一定会死掉,马上死掉!”

“你明天就没事了。”方丝萦说,向门口走去,可是,爱琳用一只滚烫的手抓住了她。

“别走!”她说,“我不要一个人待在这房里,这房间像一个坟墓!别走!”

方丝萦站住了。然后,她干脆关好了房门,到浴室中绞了一条冷毛巾,把冷毛巾敷在爱琳的额上,她就坐在床边望着她。爱琳在枕上转侧着头,她的黑眼珠迷迷蒙蒙地望着方丝萦,在这一刻,她像个孤独而无助的孩子。她不再是凶巴巴的了,她不再残酷,她不再刻毒,她只是个迷失的、绝望的孩子。

“我爱他,”她忽然说,“我好爱好爱他,我用尽了一切的方法,却斗不过那个鬼魂!”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像孩子般啜泣。

“我知道,”方丝萦低低地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泪蒙住了她的视线。

“刚结婚的时候,他抱着我叫含烟,含烟!那个鬼!”她诅咒,抽噎,“我以为,总有一天,他会知道我,他会顾念我,但是,没有!他心里只有含烟,含烟,含烟!那个女人,把他的灵魂、他的心全带走了!他根本是死的!死的!死的!”她哭着,拉扯着枕头和被单,“一个人怎能和鬼魂作战,怎能?我提出要离婚,他不在乎,我说要工厂,那工厂才是他在乎的!他不在乎我!他从不在乎我!从不!”

泪水从方丝萦的面颊上滴落了下来,她俯下身去,把头发从爱琳脸上拂开,把那冷毛巾换了一面,再盖在她的额上。她就用带泪的眸子瞅着她,长长久久的瞅着她。爱琳仍然在哭诉,不停地哭诉,泪和汗弄湿了整个脸庞。

“我从没有别的男朋友,从来没有!我到台中去只是住在我干妈家,我从没有男朋友!我要刺激他,可是,他没有心啊!他的心已经被鬼抓走了!他没有心啊!根本没有心啊!”她抓住了方丝萦的手,瞪视着她,“我没有男朋友,你信吗?”

“是的,”方丝萦点着头,“是的,我知道。你睡吧!好好地睡吧!再闹下去,你会呕吐的,睡吧!”

爱琳阖上了眼睛,她是非常非常的疲倦了,现在,所有酒精都在她体内发生了作用,她的眼皮像铅一样的沉重,她的意识飘忽而朦胧。她仍然在说话,不停地说话,但是,那语音已经呢喃不清了。她翻了一个身,拥着棉被,然后,她长长地叹息,那长睫毛上还闪烁着泪珠,她似乎睡着了。

方丝萦没有立即离去,站在床边,她为爱琳整理好了被褥,抚平了枕头,再轻轻地拭去了她颊上的泪痕。然后,她低低地、低低地说:“听着,爱琳,撇开了敌对的立场,我们有多么微妙的关系!我们爱着同一个男人,且曾是同一个男人的妻子。看样子,我们之间,必定有一个要痛苦,不是你,就是我,或者,最不幸的,竟是我们两个!我们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协调这份尴尬?爱琳,最起码,我们不要敌对吧!如果有一天,你会想到我,会觉得我对你还有一些儿贡献,那么,爱那个孩子吧!好好地爱那个孩子吧!”

她转过身子,急急地走出了房间,泪,把一切都封锁了,都遮盖了。

27

爱琳呆呆地坐在窗前,对着那满花园的阳光发愣。隔夜的宿醉仍旧使她昏昏沉沉的,昨夜的一切也都模模糊糊,但她知道发生了一些事情,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方丝萦,那个奇异的家庭教师,自己对她说了些什么?她记得方丝萦曾逗留在她屋里,她诉说过,她哭过,枕上的泪痕犹新!那么,那家庭教师一定已知道了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而且,那家庭教师也说过一些什么,是什么呢?她努力地回忆,努力地思索,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昨晚,昨晚像隐在一层浓雾里,那样朦胧,那样混沌。唯一真实的,是当她走进客厅,开亮电灯那一刹那所见到的一幕。那长沙发,方丝萦蜷伏在那儿,像一只小猫,柏霈文紧拥着她,带着满脸最深切的激情!怎会呢?她想不透。怎会呢?或者,这只是自己的幻觉吧?或者,根本没有昨晚那一幕吧!但是,不!她还记得方丝萦的打扮,没有戴眼镜,是的,这几天她都没有戴眼镜,长发披垂,穿了一身浅蓝色的秋装……她猛地打了个冷战,不可否认,那家庭教师相当漂亮,可是,对一个瞎子而言,漂亮又怎样呢?

她烦躁地站起身来,在屋内兜着圈子,然后,她打开房门,直着喉咙喊:

“亚珠!亚珠!亚珠!”

亚珠急急地从后面跑过来,站在楼梯上,扬着声音回答:

“是的,太太?”

“方老师呢?”爱琳问。

“到学校去了,和亭亭一起去的。”亚珠诧异地说。

哦,真的!怎么这样糊涂!当然是到学校去了。爱琳咬了咬嘴唇,不管怎样,今晚她要和这个女人好好地谈一谈!她要请她走!她绝不能允许自己的地盘内再有人侵入。一个鬼魂已经够了,又跑来一个活生生的人!哦,她不能容忍这个!她绝不能容忍!

“太太?”亚珠小心翼翼地说,“你要吃早餐吗?”

“不要!给我冲杯牛奶拿到楼上来。”

“是的。”

关上了门,她继续坐在桌前沉思。奇怪,不论她怎样整理自己的思绪,她始终有点儿恍恍惚惚的。大概是酒的关系,酒会使人软弱。她发现自己并不像想象那样恨方丝萦,她心底有一点儿什么奇异的东西,在那儿不听指挥地容纳着方丝萦!她困惑而迷茫地摇摇头,昨夜,昨夜她到底和方丝萦谈了些什么。

亚珠送来了牛奶,爱琳立即在她身上嗅到了一股强烈的芬芳,她冷笑着说:

“玫瑰花味,你又买了玫瑰!”

“是的,太太,买了好几打!先生叫买的!我刚刚插了好几瓶,你这儿要一瓶吗?”

“不要!你去吧!”

亚珠退了下去。爱琳倚着窗子,情绪更乱了。天知道!这家中一定发生了一些什么事!玫瑰花!玫瑰花!问题的核心在那个家庭教师身上吗?

门上传来了轻微的剥啄之声,没等她回答,门被推开了。她看过去,出乎意料的,门外竟是柏霈文!他穿着件灰色的套头毛衣,灰色的西服裤,整洁、清爽,而且神采奕奕,爱琳惊异地望着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摆脱了他那份忧郁和消沉?他看来像一个崭新的人。不但如此,爱琳还几乎是痛心地发现,他虽然年纪已超过四十岁,虽然眼睛失明,他却依然挺拔、漂亮、儒雅而潇洒!依然是个吸引人的男人!难怪!难怪那个方丝萦会喜欢他!她盯着他,这男人,这男人是她的?她曾多么希望揽住那个浓发的头,抚平他眉心的皱纹,吻去他唇边的忧郁,可是,她没有做到!而如今呢?是谁抚平了那眉间的皱纹,是谁吻去了那唇边的忧郁?

“我可以进来吗?”柏霈文礼貌而温文地问,很久没有见到礼貌和温文,那不是亲切的代表,那是冷淡和疏远。爱琳知道这个,她在他心里是个陌生人。

“是的。”她的声音生而涩。

他走了进来,关上了房门,他对这间房子的布置并不熟悉,他是几乎不进这屋子的。爱琳故意不去帮助他,让他去摸索。他找着了沙发,坐了下来,他燃起了一支烟,一副准备长谈的模样。

“昨晚你喝醉了。”他说。

“怎样呢?”她问,不由自主地带点挑战的意味,“虽然醉了,并没有醉到看不清楚我眼前的好戏的地步!你要知道!”

“我知道,”他吐出一口烟来,显得冷静、沉着,而胸有成竹,“我就为了这个来和你谈。”

“别告诉我那是一时冲动……”

“不不,”他很快地接口,“不是一时冲动,完全不是。”他定了定,慢慢地说,“爱琳,我想,我们这勉强的婚姻再维持下去,对我们两个都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所以,我来请求离婚。”

爱琳震动了一下,她紧紧地注视着他。

“为了那个家庭教师吗?”她不动声色地问,“我想,你是真的爱上她了。”

“是的。”他很干脆地回答。

她又震动了一下。靠着窗子,她端着牛奶杯,有好半天没有说话,她的眼睛注视着杯子,杯里的热气冒了出来,升腾着,弥漫着。

“怎样呢?”他问。

一股怒气从她胸坎中冲到头脑里。哦哦,这个天下最痴情的人!一个家庭教师!一个家庭教师!原来那副痴情面孔都是装扮出来的啊!

“谈离婚,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冷冷地说,“你不是知道我的条件吗?”

他沉吟了一下。

“你是指工厂?”

“是的。”

“你知道,工厂和茶园是分不了家的,”他困难地说,“你能提别的条件吗?例如,现款、房屋,或是一部分的茶园?”

“不。”

他咬了咬牙,烟雾笼罩着他,他显然面临了一个巨大的抉择。然后,他忽然用力地一甩头,用坚决的、不顾一切的语气说:

“好吧!我给你!”

爱琳大吃了一惊,她不信任地看着柏霈文,几乎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工厂,那是他的祖产,他事业的重心,她深深明白这工厂在他心中的分量,不只是物质的,也是精神上的,这工厂有他的血,有他的汗。而现在,他竟毅然决然地要舍弃这工厂了?为了那个方丝萦?爱情的力量会这样大吗?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一层嫉妒的、痛苦的情绪抓住了她,她的声音森冷:

“为了那个家庭教师,你不惜放弃工厂?她对你是这样重要吗?”

“说实话,她比一百个工厂更重要。”

“哦?”柏霈文的那份坦白更刺激了她,这女人是怎样做的?怎可能把一个男人的心收服到这个地步?她嫉妒她!她恨她!“和我离婚以后,你准备和她结婚吗?”

他深思了一下,一种十分奇妙的神情升到了他的脸上,他的脸被罩在一种梦似的光辉里去了,他的神情温柔,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细腻的、柔和的微笑。

“是的。”他轻声说。

这种表情,这种面色,这种她渴求而不可得的感情!她紧握着杯子,牛奶在杯中晃动,她的呼吸急促,她的头脑昏乱,她的血脉偾张。

“那么,我们就这样讲定吧,”柏霈文又开口说,“总之,我们也做了六七年的夫妻,我希望好聚好散。我今天会去台北找我的律师,我想尽快把这事办好。关于工厂,”他心痛地叹了口气,“我会叫老张来,你可以让他把账本拿给你看。假若你没有其他的意见,我就这样子去办了!”

“慢着!”她忽然冲口而出,“你是这样迫不及待地要离婚啊!”

“怎样呢?”柏霈文锁起了眉头。

“我并没有同意啊!”

“爱琳!”柏霈文吃惊地喊,“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不同意离婚!”她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可是,我已经答应把工厂给你!”柏霈文急切地说,“整个的工厂,你随时要,随时接收!”

“我改变主意了!”爱琳把牛奶杯放在桌上,斩钉断铁地说,“我不要你的工厂,我也不要离婚!你想那样顺心地娶那个女人,你办不到!”

“你这是为什么呢?”柏霈文的身子向前倾,焦灼使他的脸色苍白,他的眉毛锁成了一团,声音迫切而急躁,“你坦白说吧!你还想要些什么?你说吧!只要是我有的,你都拿去吧!别为难我!爱琳!我告诉你,我一定要和你离婚。我爱那个女人,我不惜牺牲一切,势必要得到她!你了解吗?反正,你不爱我,你有的是男朋友,你就放手吧!你会得到用不完的金钱,你没有任何损失,为什么你不肯?爱琳,你就算做一件好事吧!”

他简直是在哀求了!几时看到他如此低声下气过?爱琳的心脏绞紧了。“反正,你不爱我,你有的是男朋友……!你没有任何损失!”噢,柏霈文,柏霈文,你这个瞎子!瞎子!瞎子!她迅速地瞪着他,冒火地瞪着他,她的声音尖锐而高亢:

“不!我不离婚!随你怎么说,我不离婚!我不要你的东西,你的财产,我只是不要离婚!”

“你这是和我作对!”柏霈文站起身来,一直走到爱琳的面前,“你何苦呢,爱琳?使我痛苦,你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呀!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讨厌那个女人!”爱琳吼了起来,“她会勾引你,是吗?她既然会强占别人的丈夫,我也有对付她的一套,我到底是这家里的女主人,是吗?我非但不要和你离婚,我还要她走!要她离开柏宅!”

“爱琳!”柏霈文额上的青筋突了起来,他喘着气说,“我认清你了!爱琳,你比我想象中更坏,更恶毒,更残酷!你是冷血的动物!你没有热情,没有温暖!你宁可做损人不利己的事,却不肯成全一对苦难中的恋人!是的,我认清你了!但是,你阻止不了我!我告诉你,我这次是拼了命的!你阻止不了的,我要得到她,不管用怎样的方式,我都要得到她!”

爱琳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她是那样震惊,那样激动,那样不能相信!她从没看过柏霈文如此激动,如此坚决!他的话刺伤了她,刺痛了她,她喃喃地说:

“哦!她是真的战胜了那个鬼魂了!”

“鬼魂?”柏霈文厉声说,“别再提‘鬼魂’两个字!”

“你连提都不愿提了!”爱琳点着头她连含烟的位置都侵占了。

“她侵占不了含烟的位置”柏霈文说,坚定地、冷静地,“因为她就是含烟!”

“你疯了。”爱琳嗤之以鼻。

“我没有疯,这秘密已经保不住了,坦白告诉你吧,她就是含烟!她十年前并没有淹死,而去了美国,现在,她回来了!你懂了吗?她没有侵占你的位置,是你侵占了她的!”

“我不相信!”爱琳喘着气,猛烈地摇着头,“我一个字都不相信!这是谎话!天大的谎话!是你编出来的故事,你想含烟想疯了,才会编出这样一个荒谬的故事来!我一个字也不信!”

“这却是真的!”柏霈文说,“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所以她会那样爱亭亭,所以她会愿意做亭亭的家庭教师!她骗过了所有的人,也骗过了我,直到三天前,我用电报把高立德找了来,才拆穿了她!现在,你明白了吗?你明白我为什么那样爱她,那样发疯般地要得到她了吗?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我等待了十年,我期盼了十年,我不能再失去她!我不能!”

“哦,天!哦,天!”爱琳低呼着,不由自主地向后退,退到了沙发边,她就好软弱地倒了进去。用手蒙住了脸,她开始相信了这件事的真实性,她的思想混淆了,她的意识迷糊了,她的感情陷进了一份完完全全的昏乱中。这件事情打击了她,大大地打击了她。

“你懂了吗,爱琳?”柏霈文又逼近了她,“我对你抱歉,十分十分抱歉。当初,我不该和你结婚的。现在,你能同情我们的处境吗?了解我们的心情吗?假若你肯离婚,我会感激你,非常非常感激你。爱琳,我会补偿你的损失,我会!”

你补偿不了!柏霈文,你如何补偿?爱琳昏乱地想着。泪水冲进了她的眼眶。许许多多的疑惑,现在像锁链般地连锁了起来。哦,那个家庭教师,竟是亭亭的生母!怪不得她像个母鸡保护幼雏般用翅膀遮着那孩子!哦,天!怎会有这样的事情?怎会?

“我不信,”她呻吟着说,“我还是不信。”

“看看这个。”柏霈文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金鸡心,“打开鸡心,看看里面的照片!”

爱琳接过了鸡心,打开来,那张小小的合照就呈现在眼前了,她看着那个少女,皓齿明眸,长发垂肩。她“啪”的一声合上了鸡心。是的,她改变得并不多,依然漂亮,依然风姿嫣然!她递还了那鸡心,喃喃地说:

“是的,是她!那鬼魂!那幽灵!她踏着夜雾而来,掠夺别人的一切!”

柏霈文不太明了爱琳的话,但是,他也无心去了解她的话。收回了鸡心,他以迫切的、诚恳的、近乎祈求的声调,急促地说:

“你懂了吧,爱琳?懂得我为什么这样发疯,这样痴狂了吧?请答应我吧,取消了我们的婚姻关系,你就成全了一个破碎的家庭!答应了吧,爱琳!为我,为含烟,为亭亭,也为你。”

爱琳痴痴地坐在那儿,有一种又想哭、又想笑的冲动。这是多么荒谬而复杂的故事!你丈夫那个早已死亡的前妻,会突然出现,来向你讨还她的位置!而现在,她将怎样呢?怎么办呢?退出自己的位置,让给那个幽魂吗?噢!她瞪着柏霈文,后者仍然在不停地说着:

“好吗?爱琳?关于我的财产,只要我做得到,你要多少,都没有关系,我可以给你!就算你帮了我一个忙,好吗?爱琳?”

好吗?爱琳?好吗?爱琳?他这一刻多温柔!所有的财产,你要多少都可以!只要还我自由!她突然猛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一直走到窗子旁边,她大声地说:

“我不知道!我必须要想一想!你走开吧!让我想一想,我现在没有办法答复你!”

“爱琳!”

“给我几天的时间,我现在不能作决定!我要和那个女人谈一谈!那个鬼魂!”

“爱琳,”柏霈文的神情紧张,“请不要伤害她,请不要刺激她,她已经受了过多她不该受的苦难!”

爱琳掉过头来,直视着柏霈文,她的目光奇异而古怪,她的声音深幽而低沉:

“告诉我,你到底有多爱她?有多深?”

柏霈文沉吟了一下,然后,他轻轻地念了几个句子,是含烟当日最爱唱的一支歌里的:

海枯石可烂,

情深志不移,

日月有盈亏,

我情曷有极!

爱琳注视着窗外,视线越过了那山坡,那茶园,她似乎看到了含烟山庄,那废墟,那真是个废墟吗?泪慢慢地滑下了她的面颊,慢慢地、慢慢地,滴落在窗棂上。

28

天气是多变的,早上还是晴朗的好天气,到下午却飘起了霏霏细雨,天空黑暗了下来,秋意骤然地加浓了。放学的时候,方丝萦已经感到那份凉凉的秋意,走出校门,一阵风迎面而来,那样凉飕飕的,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抬头看了看天空,云是低而厚重的,校门口的一棵不知名的树,撒了一地的落叶。细细的雨丝飘坠在她的脸上,带来一份难言的萧索的感觉。

“哦,老尤开车来接我们了。”亭亭说。

真的,老尤的车子停在路边,他站在那儿,恭恭敬敬地打开了车门,微笑着说:

“下雨了,先生要我来接你们。”

方丝萦再仰头看了看天空,雨丝好细,好柔,好轻灵,像烟,像雾,像一张迷迷蒙蒙的大网。她深呼吸了一下,吸进了那份浓浓的秋意。然后,她对老尤说:

“你把亭亭带回去,我想在田野间散散步。”

“你没有雨衣,小姐。”老尤说。

“用不着雨衣,雨很小,你们去吧!”

“快点回来哦!老师,你淋雨会生病。”亭亭仰着一张天真的小脸说。

“没关系,去吧!”她揉了揉亭亭的头发,推她钻进了汽车。

车子开走了。

沿着那条泥土路,方丝萦向前慢慢地走着。雨丝好轻柔,轻轻地罩着她。她缓缓地向前移动,像行走在一个梦里,那恻恻的风,那濛濛的雨,那泥土的气息和那松涛及竹籁,把她牵引到了另一个境界,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朦而混沌的境界里。她沉迷了,陶醉了,就这样,她一直走到了含烟山庄的废墟前。

推开了那扇铁门,她走进去,轻缓地游移在那堆残砖废瓦中。雨雾下的废园更显得落寞,显得苍凉。那风肆无忌惮地在倒塌的门窗中穿梭,藤蔓垂挂在砖墙上,正静悄悄地滴着水,老榕树的气根在寒风中战栗,柳树的长条上缀满了水珠,亮晶晶的,每滴水珠里都映着一座含烟山庄——那断壁残垣,那枯藤老树。

她叹息。多少的柔情,多少的蜜意,多少古老的往事,都湮没在这一堆废墟里。谁还能发掘,谁还能找寻,那些埋葬的故事和感情,属于她的那一份梦呢?像这废墟,像这雨雾,一般的萧索,一般的迷蒙,她怕自己再也拼不拢那些梦的碎片了。

在一堆残砖上坐下来,她陷入一种沉沉的冥想中,一任细雨飘飞,一任寒风恻恻。她不知坐了多久,然后,她被一声呼唤所惊动了。

“含烟!”

她抬起头来,一眼看到柏霈文正站在含烟山庄的门口,带着满脸的焦灼和仓皇。他那瘦长的影子浴在薄暮时分的雨雾里,有份特殊的孤独与凄凉。

“含烟,你在吗?含烟?”柏霈文走了进来,拄着拐杖,他脚步微带踉跄。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雨衣,在他的臂弯中,搭着方丝萦的一件风衣。方丝萦从断墙边站了起来,她不忍看他的徒劳的搜索。一直走到他的面前,她说:

“是的,我在这儿。”

一层狂喜的光彩燃亮了他的脸,他伸出手来触摸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哦,我以为……我以为……”他喃喃地说着。

“以为我走了?”她问,望着他,那张脸上刻画着多么深刻的挚情!带着多么沉迷的痴狂!哦!要狠下心来离开这个男人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她真会吗?带走他那黑暗世界中最后的一线光明?

“哦,是的,”他仓促地笑了,竟有点儿羞涩,“我是惊弓之鸟,含烟。”他摸摸她的头发,再摸摸她那冰冷的手,“你湿了,你也冷了!多么任性!”他帮她披上了风衣,拉紧她胸前的衣襟,“老尤说你不肯上车,一个人冒着雨走了,我真吓了一大跳。啊,别捉弄我了,你再吓我几次,我会死去。”

“我只是想散散步。”她轻声说,费力地把眼光从他脸上掉开,望着那雨雾下的废墟,“这儿像一个坟场,埋葬了欢乐和爱情的坟场。”

“会重建的,含烟,”他深沉地说,“我答应过你,一切都会重建的。”

“有些东西可以重建,只怕有些东西重建不了。”于是,她轻声地念一首诗,一首法国诗人魏尔伦的诗:

在寂寞而寒冷的古园中,

刚刚飘过两条影子朦胧。

他们眸子木然,双唇柔软,

他们的言谈几乎不可闻。

在寂寞而寒冷的古园中,

两个幽魂唤回往事重重。

……

——那时,天空多蓝,希望多浓!

——希望已飞逸,消沉,向夜空。

如此他们步入野燕麦间,

只暮天听见他们的言谈。

“你在念什么?”柏霈文问。

“一首诗。”

“希望你没有暗示什么,”柏霈文敏感地说,“我现在很怕你,因为我猜不透你的心思,把握不住你的情感,我总觉得,你在想办法离开我。于是,我必须用我的全心来窥探你,来监视你,来牢笼你。”

“再给我筑一个金丝笼,像以前一样?那个笼子几乎关死了我,这一个又将怎样?”

“没有笼子。”他说。

“那你就任我飞翔吧!”

他打了个寒战,声音微微有些儿战栗:

“我将任你飞翔,但是,小鸟儿却知道哪儿是它的家。”

“是吗?”她幽幽地问,看着那废墟。我的家在哪儿呢?这废墟是筑巢的所在吗?何况,鹊巢鸠占,旧巢已不存在,新巢又禁得起多少风风雨雨?

“我们走吧,含烟,你淋湿了。”他挽着她的手。

“我还不想回去,”方丝萦说,“淋雨有淋雨的情调,我想再走走。”

“那么,我陪你走。”

于是,他们走出了含烟山庄,沿着那条泥土路向前走去,暮秋的风雨静幽幽地罩着他们。好一阵,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然后,他们一直走到了松竹桥边。听到那流水的潺湲,柏霈文说:

“有一阵我恨透了这一条河。”

“哦,是吗?”她问,“仅仅恨这一条河吗?”

“还有,我自己。”

她没有说话,他们开始往回走,走了一段,柏霈文轻轻伸手挽住了她,她没有抗拒,她正迷失在那雨雾中。

“我一直想告诉你,”柏霈文说,“你知道,三年前,妈患肝癌去世了。你知道她临死对我说的是什么?她说:‘霈文,如果我能使含烟复活,我就死亦瞑目了。’自你走后,我们母子都生活在绝望和悔恨里,她一直没对我说过什么关于你的话,直到她临死。含烟,你能原谅她吗?她只是个刚强任性而寂寞的老人。”

方丝萦轻轻地叹息。

“你能吗?”

“是的。”

“那么,我呢?你也能原谅吗?”他紧握住了她的手,她那凉凉的、被雨水所濡湿了的手。

她又轻轻地叹息。

“能吗?能吗?能吗?好含烟?”

“是的。”她说,轻声地,“我原谅了,早就原谅了。但是,这并不代表我接受了你的感情。”

“我知道,给我时间。”

她不语,她的眼光透过了濛濛的雨雾,落在一个遥远的、遥远的、遥远的地方。

晚上,雨下大了。方丝萦看着亭亭入睡以后,她来到了爱琳的房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柏霈文的门内虽没有灯光,但是,方丝萦知道他并没有睡,而且,他一定正警觉地倾听着她的动静。所以,她必须轻悄地、没有声息地到爱琳屋里,和她好好地倾谈一次。

门开了,爱琳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睡袍,站在房门口,瞪视着她。方丝萦不等她做任何表示,就闪进了房内,并且关上了房门。用一对坦白而真挚的眸子,她看着爱琳,低低地说:

“对不起,我一定要和你谈一谈。”

爱琳向后退,把她让进了屋子,走到梳妆台前面,她燃起了一支烟,再默默地看着方丝萦。这还是第一次,她仔细地打量方丝萦,那白的皮肤,那乌黑的眼珠,那小巧的嘴和尖尖的小下巴,那股淡淡的哀愁和那份轻灵秀气,自己早就该注意这个女人啊!

“坐吧!方——啊,”她轻蹙了一下眉毛,“该叫你什么?方小姐?章小姐?还是——柏太太?”

方丝萦凝视着爱琳,她的眼睛张大了。

“他都告诉了你?”

“是的。”爱琳喷一口烟,“一个离奇的、让人不能相信的故事!”

“天方夜谭。”方丝萦轻声地说,叹了一口气,她的睫毛低垂,微显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了一个淡淡的、无奈的、楚楚可怜的微笑。爱琳颇被这微笑所打动,她对自己的情绪觉得奇怪。想象里,她会恨她,会嫉妒她,会诅咒她。可是,在这一刻,她对她没有敌对的情绪,反而有种奇异的、微妙的、难以解释的感情。这是为什么?仅仅因为昨晚她曾照顾过醉后的她?

“谢谢你昨晚照顾我。”爱琳忽然想了起来。

“没什么。”

“我昨晚说过什么吗?”

方丝萦温柔地望着她,那对大眼睛里有好多好多的言语。于是,爱琳明白了,自己一定说过了一些什么,一些只能对最知己、最亲密的姐妹才能说的话。她低下头,闷闷地抽着烟。

“我来看你,柏太太,因为我有事相求。”方丝萦终于开了口。

是的,来了!那个原配夫人出来讨还她的原位了!爱琳挺直了背脊。

“什么事?”她的脸孔冷冰冰的。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本来面目,我想,我们就一切都坦白地谈吧。”方丝萦说,恳切地注视着爱琳,声音里带着一丝温柔的祈求,“我以一个母亲的身份,郑重地把我的孩子托付给你,请你,不,求你,好好地帮我照顾她吧!我会很感激你。”

爱琳吃惊了。她的眼睛张得好大好大,诧异地瞪着方丝萦,这几句话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说。

“我很不愿这么说,”方丝萦用舌头润了润嘴唇,“但是,这是事实,你似乎不喜欢那孩子。我只请求你,待她稍微好一点……”

“你在暗示我虐待了那孩子?”爱琳竟有些脸红。

“不是的,我不敢。”方丝萦轻柔地说,露出了一股委曲求全的神态,“只是,每个孩子都希望温情,何况,你是她的妈妈,不是吗?”

“你才是她的妈妈!”

“她永不会知道这个。事实上,她叫你妈妈。所以,你是她的母亲,现在是,将来也是。而我呢,只不过隐姓埋名地看看她,终究要离开的。”

“离开?”爱琳熄灭了烟蒂,“你必须说清楚一点!我以为,你将永不离开呢!”

“在正心教完这一个学期,我就必须回美国去了。”方丝萦静静地看着爱琳,“现在离放寒假只有一个月了,所以,这是我停留在这儿最后的一个月。你了解我的意思了吗?我十分舍不得亭亭,假若你肯答应我,好好照顾她,我……”一层泪浪突然涌了上来,她的眸子浸在水雾之中了,“我说不出我的心情,我想,我们都是女人,都有情感,你会了解我的。”

爱琳紧紧地注视着她,好一会儿,她没有说话,然后,她拉了一张椅子,在方丝萦对面坐了下来。她的眼光仍然深深地、研判地停留在她脸上。

“你在施舍吗?宽宏大量地把你的丈夫施舍给另一个女人?是吗?”

“不,你错了。”方丝萦迎视着她的目光,也深深地回视着她,“我不是那样的女人,如果我爱的,我必争取。问题是——”她顿了顿,“十年是一个很漫长的时间,我无法再恢复往日的感情,你了解吗?何况,在美国,我的未婚夫正等着我去结婚。我不可能在台湾再停留下去,我必须回去结婚。”

两个女人对面对地看着,这是她们第一次这样深刻地打量着对方,研究着对方,同时,去费心地想了解和看透对方。

“可是——”爱琳说,“你难道不知道他想娶你吗?他今天已经对我提出离婚的要求了。”

“是吗?”方丝萦微微扬起了眉梢,深思地说,“那只是他片面的意思,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我已经不爱他了,我停留在这儿半年之久,只是为了亭亭。如果亭亭过得很快乐,我对这儿就无牵无挂了。我必定要走,要到另一个男人身边去!”

“可是——”爱琳怀疑地看着她,“你就不再顾念霈文,他确实对你魂牵梦萦了十年之久!”

“我感动,所以我原谅了他。”她说,“但是,爱情是另外一回事,是吗?爱情不是怜悯和同情。”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你走定了?”

“是的。”

“他知道吗?”

“他会知道的,我预备尽快让他了解!”

爱琳不说话了,她无法把目光从方丝萦的脸上移开,她觉得这女人是一个谜,一个难解的人物,一本复杂的书。好半天,她才说:

“如果你走了,他会心碎。”

“一个女性的手,可以缝合那伤口。”方丝萦轻声地说,“他会需要你!”

爱琳挑起了眉毛,她和方丝萦四目相瞩,谁也不再说话。室内好安静好安静,只有窗外的雨滴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远处,寒风正掠过了原野,穿过了松林,发出一串低幽的呼号。

爱琳走到了窗边,把头倚在窗棂上,她看着窗外的雨雾,那雨雾蒙蒙然,漠漠无边。

“我不觉得他会需要我,”她说,“他现在对我所需要的,只是一张离婚证书。”

“当然你不会答应他!”方丝萦说,走到爱琳的身边来,“他马上会好转的,等我离开以后。”她的声音迫切而诚恳,“请相信我,千万别离开他!”

爱琳掉转了头来,她直视着方丝萦。

“你似乎很急切地想撮合我们?”她问。

“是的。”

“为什么?”

“如果他有一个好妻子,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就摆脱了我精神上的负荷。而且,我希望亭亭生活在一个正常而美满的家庭里。”

“你有没有想过,假若你和他重新结合,才算是个完美的家庭?”她紧盯着问,她的目光是锐利的,直射在方丝萦的脸上。

“那已经不可能,”方丝萦坦白地望着她,“我说过,我已经不再爱他了。”

“真的?你不是为了某种原因而故意这样说?”

“真的!完完全全真的!”

爱琳重新望向窗外,一种复杂的情绪爬上了她的心头。她觉得酸楚,她觉得迷茫,她觉得身体里有一种崭新的情感在那儿升腾,她觉得自己忽然变得那么女性,那么软弱。在她的血管中,一份温温柔柔的情绪正慢慢地蔓延开来,扩散在她的全身里。

“好吧,”她回过头来,“如果你走了,我保证,我会善待那孩子。”

眼泪滑下了方丝萦的面颊,她用带泪的眸子瞅着爱琳。在这一刹那间,一种奇异的、崭新的友谊在两个女人之间滋生了。方丝萦没有立即离去,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两个女人之间还谈了一些什么,但是,当方丝萦回到自己屋子的时候,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29

接下来的一个月,柏霈文的日子是在一种迷乱和混沌中度过的。方丝萦每日带着亭亭早出晚归,一旦回到柏宅之后,她也把绝大部分的时间耗费在亭亭的身上,理由是期考将届,孩子需要复习功课。柏霈文有时拉住她说:

“别那样严重,你已经不是家庭教师了啊!”

“但是,我是个母亲,是不?”她轻声说,迅速地摆脱他走开了。柏霈文发现,他简直无法和方丝萦接近了,她躲避他像躲避一只刺猬似的。他常常守候终日,而无法和她交谈一语,每夜,她都早早地关了房门睡觉。清晨,天刚亮,她就带着亭亭出去散步,然后又去了学校。柏霈文知道方丝萦在想尽方法回避他,但他并不灰心,因为,寒假是一天天地近了,等到寒假之后,他相信,他还有的是时间来争取她。

而爱琳呢?这个女人更让柏霈文摸不清也猜不透,她似乎改变了很多很多,她绝口不提离婚的事,每当柏霈文提起的时候,她就会不慌不忙的,轻描淡写地说:

“急什么?我还要考虑考虑呢!”

这种事情,他总不能捉住爱琳来强制执行的。于是,他只好等下去!而爱琳变得不喜欢出门了,她终日逗留在家内,不发脾气,不骂人,她像个温柔的好主妇。有一天晚上,柏霈文竟惊奇地听见,爱琳和亭亭以及方丝萦三个人不知为了什么笑成了一团。这使他好诧异,好警惕,他怕爱琳会在方丝萦面前用手段。笼络政策一向比高压更收效,他有些寒心了。

于是,他加紧地筹划着重建含烟山庄,对于这件事,方丝萦显露出来的也是同样的冷淡和漠不关心。爱琳呢?对此事也不闻不问。这使柏霈文深受刺激,但是,不管怎样,这年的年尾,含烟山庄的废墟被清除了,地基打了下去,新的山庄开工了。

就这样,在这种混混沌沌的情况中,寒假不知不觉地来临了。和寒假一起来临的,是雨季那终日不断的、缠缠绵绵的细雨。这天早上,完全出乎意料的,方丝萦来到了柏霈文的房中。

“我想和你谈一谈,柏先生。”

“又是柏先生?”柏霈文问,却仍然惊喜,因为,最起码,她是主动来找他的,而一个月以来,她躲避他还唯恐不及。“亭亭呢?”他问。

“爱琳带她去买大衣了,孩子缺冬衣,你知道。”

柏霈文一愣,什么时候起,她直呼爱琳的名字了?爱琳带亭亭去买大衣!这事多反常!这后面隐藏了些什么内幕吗?一层强烈的、不安的情绪掩上了他的心头,他的眉峰轻轻地蹙了起来。

“我不知道爱琳是怎么回事,”他说,“我跟她提过离婚,但她好像没这回事一样,改天我要去请教一下律师,像我们这样复杂的婚姻关系,在法律上到底哪一桩婚姻有效?说不定,我和爱琳的婚姻是根本无效的,那就连离婚手续也不必办了。”

“你用不着费那么大的劲去找律师,”方丝萦在椅子中坐了下来,这是根本不必要的。爱琳是个好妻子,而你也需要一个妻子,亭亭需要一个母亲,所以,你该把她留在身边……?

“我有妻子,亭亭也有母亲,”他趋近她,坐在她的对面,他抓住了她的手,“你就是我的妻子,你就是亭亭的母亲,我何必要其他的呢?”

方丝萦用力地抽出自己的手来。

“你肯好好地谈话吗?”她严厉地问,“你答应不动手动脚吗?”

“是的,我答应。”他忍耐地说,叹了口气,“你是个残忍的、残忍的人,你的心是铁打的,你的血管全是钢条,你残酷而冰冷,我有时真想揉碎你,但又拿你无可奈何!假若你知道我对你的热情,对你的痴狂,假若你知道我分分秒秒、时时刻刻所受的煎熬,假若你知道!只要知道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不,十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就好了!”

“你说完了吗?”方丝萦静静地问。

“不,我说不完,对你的感情是永远说不完的,但是,我现在不说了,让我留到以后,每天说一点,一直说到我们的下辈子。好了,我让你说吧!不过,假若你要告诉我什么坏消息,你还是不要说的好!”

“不是坏消息,是好消息。”

“是吗?那么,说吧!快说吧!”

“我要结婚了!”

他屏息了几秒钟,他脸上的肌肉僵住了,然后,很快地,他恢复了自然,用急促的声音说:

“是的,当然,我们要重新举行一次婚礼,一次隆重而盛大的婚礼,我保证……”

“你弄错了,先生,我不是和你结婚,我要回美国去,亚力有信来,他正等着我去完婚,所以,我已经订了下礼拜天的飞机票。正心那儿,我也已经上了辞呈了。”

方丝萦一口气把要说的话都说了出来,然后,室内好安静,静得让她心惊。她看着柏霈文,他坐在那儿,深靠在椅子里,一动也不动,像是突然被巫师的魔杖点过,已经在一刹那间成了化石,他的脸上毫无表情,那失明的眸子显得呆滞,那薄薄的嘴唇闭得很紧,那脸色已像一张纸一般苍白。他不说话,不动,不表情,只有那沉重的呼吸,急促地、迅速地掀动了他的胸腔。

方丝萦几乎是痛苦地等着时间的消逝,似乎好几千、好几万个世纪过去了。柏霈文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他的声音喑哑而枯涩:

“别开这种玩笑,含烟,这太过分了。”

“不是玩笑,先生。”方丝萦的声音有些儿颤抖,她的心脏在收紧,“我确实已经订了飞机票,我的未婚夫正在国外等着我。”

柏霈文的牙齿咬住了嘴唇,咬得那样紧,那样深,方丝萦又开始觉得紧张和软弱。他的脸色益形苍白了,额上的青筋在跳动着,他的手指紧抓了椅子的扶手,手背上的血管也都凸了起来。

“说清楚一点,”他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她困难地说,喉头紧逼着,紧逼得疼痛,“我要回美国去了,我在台湾的假期已经结束了,我看过了亭亭,我相信她以后会过得很好,所以——所以,我已经无牵无挂,我要回到等我的那个男人身边去。就是这样,不够清楚吗?”

“等你的男人!你应该弄清楚,到底谁才是真正等你的男人!”他倾向前面,他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立即,他的手指加重了力量,捏紧了她,他用了那样大的力气,似乎想把她捏碎,他的声音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迸了出来,“含烟!看看我!我才是等你的男人!我等了你整整十年了!含烟!你看清楚!”

方丝萦的手臂疼痛,痛得她不由自主地从齿缝中吸着气,她软弱地说:

“你弄痛了我!”

“我弄痛了你?是的,我要弄痛你!”他更加重了力量,“我恨不得弄碎你,你这个没有心、没有情感的女人!你要我怎样求你?怎样哀恳你留下?你要我怎样才能原谅我?要我下跪吗?要我跟你磕头、跟你膜拜吗?你说!你说!你到底要我怎样?要我怎样?”

“我不要你怎样,”方丝萦忍着痛说,泪水在眼眶中旋转,“我早就说过,我已经原谅你了。我回美国去,与原谅不原谅你是两回事!”

“怎么两回事?你既然已经原谅我了,为什么不肯留下?”

“爱情。”她轻声地、痛苦地吐出这两个字来,“爱情,你懂吗?”

“爱情?”他咬牙,“什么意思?”

“为了爱情,我必须回去!”

他的手指更用力了。

“你的意思不是说,你爱那个——”他再咬牙,“那个见鬼的亚力吧!”

“正是。”她说,吸了口气,痛得咧了咧嘴,“正是这意思!”

“你撒谎!”他恶狠狠地说,脸色由白而红,他用力地甩开了她,跳起来,他走向桌子前面,在桌子上重重地捶了一拳,咆哮着说,“你撒谎!撒谎!撒谎!”在桌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抱住了头,痛苦地把脸埋在桌面上,“含烟,你撒谎,你不该撒这样的谎!你承认吧,你是撒谎,是吗?是吗?”他的声音由暴怒而转为哀求,“是吗?”

“不是。”方丝萦闭上了眼睛,把头转向了一边,她不敢再看他,“很抱歉,我说的是真的,你不可能希望十年间什么都不改变,尤其是爱情。”

他的头抬了起来,一下子,他冲回到她的身边,蹲下身子,他握住了她的双手,把一张被热血所充满的面庞对着她,他的声音里夹带着苦恼的热情,急促地说:

“想想看!含烟,回忆回忆我们新婚时的日子!你还记得那支歌吗,含烟?你最爱唱的那一支歌?我俩在一起,誓死不分离,花间相依借,水畔两相携……记得吗?含烟,想想看!我虽不好,我们也曾有过一些甜蜜的时光,是吗?含烟?想想看,想想看……”

“哦,”她站了起来,摆脱开他,一直走到窗子前面,“这是没有用的,霈文,我抱歉!”

他追到窗前来,轻轻地揽住她的肩。

“不要马上走。”他在她的耳畔说,他的下巴紧贴在她的鬓边,他的声音变得十分十分的温柔,在温柔之余,还有份动人心魄的挚情,“再给我一段时间,我请求你。含烟,不要马上走。或者你会再爱上我。”

“哦,不行,霈文,我将在下星期天走。”她说,痛苦地咽了一口口水。

“我可以打电话去退掉飞机票。”

“没有用的,霈文,没有用。”她猛烈地摇着头。

“你的意思是,你再也不可能爱上我?”

方丝萦闭了一下眼睛,她觉得好一阵晕眩。

“是的!”她狠着心说。

他揽着她的肩头的手捏紧了她,他的呼吸停顿了一下。

“为什么?”他的声音仍然温柔,温柔得让人心碎。

她用力地摇头。

“不为什么,不为什么,只是——只是爱情已经消逝了,如此而已!”

“爱情还可以重新培养。”

“不行,霈文,不行。我抱歉,真的。我要走了,只希望……”她的声音有些儿哽咽,“在我走后,你和爱琳,好好地照顾亭亭,多爱她一些,霈文,那是个十分脆弱又十分敏感的孩子。”

“你留下来,我们一起照顾她。”他震颤地说。

“不行,我必须走!”

“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

“我抱歉,霈文。”

他的手捏紧了她的肩膀,他的嘴里的热气吹在她的耳际,他的声音里有着风暴来临前的窒息与战栗:

“别再说抱歉,给我一个理由!什么原因你不能接纳我的爱?我不要你爱我,我不敢再做这种苛求,我只求你留下,让我奉献,让我爱你,你懂吗?留下来!含烟,留下来!”

“不,哦,不!”她挣扎着,在他的怀抱中挣扎,在自己的情感中挣扎,“我必须走,因为我已经不再爱你!不再爱你了!”

“我知道,”他屏着气说,“因为我是一个瞎子!是吗?是吗?”方丝萦咬紧了牙,故意不回答。她知道这种沉默是最最残忍的,是最最冷酷的,是最最无情的。但是,让他死了这条心吧!她闭紧了嘴,一句话也不说。

“我说中了重点,是不是?”他的声音喑哑而凄厉。她的沉默果然收到了预期的效果,他受到了一份最沉重、致命的打击。

“我不再是你梦里的王子,我只是个瞎了眼睛的丑八怪!你另有英俊的男友,你不再看得起我!对不对?”他用力捏住她的肩膀,他的声音狂暴而怆恻,“你老实说吧!就是这原因!你不要一个残废!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你说!你说!”

“我……啊,请放手!”她勉强地扭动着身子,泪在脸上爬着,“我抱歉!”

他猛力地把她一把推开,那样用力,以至于她差点摔倒,她踉跄地收住步子,扶住桌子站在那儿,喘息地,她望向他,他苍白的脸上遍布着绝望的、残暴的表情,那咬牙切齿的模样是让人害怕的,让人心惊胆战的。他像一个濒临绝境的野兽,陷在一份最凄惨的、垂死的挣扎中。站在那儿,他哮喘着,头发散乱,呼吸急促,他发出一大串惊人的、撕裂般的吼叫:

“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你要走!马上走!离开我远远的!别再让我听到你的声音!走吧!走吧!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听到了吗?”他停住,然后,集中了全身的力量,他大叫,“走!”

方丝萦被吓住了,她从没有看过他这种样子,一层痛苦的浪潮包裹住了她。在这一刹那,她有一个强烈的冲动,她想冲上前去,抱住这个痛苦的、狂叫着的野兽,抚平那满头的乱发,吻去那唇边的暴戾,安抚下那颗狂怒的心和绝望的灵魂。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用手握住了自己的嘴,压制住那即将迸裂出来的啜泣,然后,她逃出了那间房间,一直冲回自己的卧房里。

直到中午,亭亭和爱琳回来了,方丝萦才从她的房里走出来。亭亭穿着一件簇新的小红大衣,快乐得像个小天使,看到方丝萦,她扑上来,用胳膊抱着方丝萦的脖子,不住口地叫着:

“老师!你看我!老师!你看我!”

她旋转着,让大衣的下摆飞了起来。然后,她又直冲到柏霈文的房门口,叫着说:

“爸爸!我买了件新大衣!你摸摸看!”

一面喊着,她一面推开了门,立即,她怔在那儿,宅异地说:

“爸爸呢?”

方丝萦这才发现,柏霈文根本不在屋里,她和爱琳交换了一个眼光。走下楼来,亚珠才说:

“先生出去了。一个人走出去的。”

“没穿雨衣吗?”爱琳问,“雨下得不小呢!”

“没有。”爱琳看了看方丝萦,低声地问:“你告诉他了?”

“是的。”她祈求地看了爱琳一眼,“你去找他好吗?”

“你认为他会在什么地方?”

方丝萦轻咬了一下嘴唇。

“含烟山庄。”她低低地说。那山庄自从雨季开始,就暂时停工了,现在,只竖起了一个钢筋的架子和几堵砌了一半的矮墙。

爱琳沉吟了片刻,她的眼中飘过了一抹难过的、困扰的表情,然后,她叹了口气:

“好吧!我去!”

披了一件雨衣,她去了。一小时之后,她独自折了回来,雨珠在她雨衣上闪烁。她带着满脸怒气,满眼的暴躁和烦恼,气呼呼地把雨衣脱下来,摔在沙发上,洒了一地的水珠。她那暴躁易怒的本性又发作了,对着方丝萦,她大声地叫着说:

“让他去死吧!”

“他在吗?”方丝萦担心地问。

“是的,像个傻子一样坐在一堵墙下面,淋得像个落汤鸡,我叫他回家,你猜他对我说什么?他大声地叫我滚!叫我不要管他!说我们都是千金贵体,要他这个瞎子干什么?他像只野兽,他疯了!我告诉你!他已经疯了!让他去死吧!那个不知好歹的浑球!我再也不要管他的事!永远也不要管他的事!他那个没良心的混蛋!”瞪着方丝萦,她喘了一口气,“我没有办法叫他回来,所以我把他好好地大骂了一顿!”

“你骂他什么?”方丝萦的心脏提升到了喉咙口。

“我骂他是个瞎了眼睛的怪物!我告诉他谁也不在乎他!那个瞎子!那个残废!所以我叫他去死,赶快去死!”

啊!不!方丝萦脑中轰然一响,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啊!不!这太残忍了,太残忍了!一个人已经够了,怎能再加一个!爱琳,你才是浑球!你才是傻瓜!啊,不!这太残忍!抓起了沙发上那件雨衣,她对门外冲了出去。跳进了花园内的汽车,她对老尤说:

“快!去含烟山庄!”

老尤发动了车子,风驰电掣地,他们到了山庄前面的大路上,跳下了车子,方丝萦对老尤说:

“你也来,老尤,我们把柏先生弄回家去!”

老尤跟着方丝萦向山庄内走,可是,才走了几步,柏霈文已经从里面跌跌冲冲地、大踏步地迈了出来,他的衣服撕破了,他浑身都是雨水和污泥,他的头发滴着水,脸上有着擦伤的血痕,显然他曾摔了跤,他看来是狼狈而凄惨的。他的面色青白而可怖,有股可怕的蛮横,那呆滞的眸子直勾勾地瞪着,他是疯了!他看来像是真的疯了!方丝萦奔上前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她心如刀绞。含着泪,她战栗地喊:

“霈文!”

“滚开!”他大声说,一把推开了她,他用力那样大,而下过雨的地又湿又滑,她站不住,摔倒在地下,老尤慌忙过来搀扶她。同时,柏霈文已掠过了他们的身边,一直往前冲去,他笔直地撞在汽车上,撞了好大的一个踉跄,他站起身来。于是,方丝萦看到他打开车门,她尖叫着说:

“老尤,别管我,去拉住柏先生,快!”

老尤冲了过去,可是,来不及了,柏霈文已经钻进了驾驶座,立即,他熟练地发动了车子。方丝萦从地上爬了起来,奋力地追了过来,哭着大喊:

“霈文!不要!霈文,听我说……霈文!”

车子“呼”的一声向前冲出去了,方丝萦尖声大叫,老尤追着车子直奔。方丝萦一面哭着,一面跑着,一面叫着,然后,她呆立在那儿,透过那茫茫的雨雾,看着那车子直撞向路边的一棵大树,再急速地左转弯,冲向山坡上的一块巨石,然后轰然一声巨响,车子整个倾覆在路边的茶园里。

30

好一阵的混乱、慌张、匆忙!然后是血浆、纱布、药棉、急救室、医生、护士、医院的长廊,等待,等待,又等待!等待,等待,又等待!急救室的玻璃门开了合了,开了,又合了,开了,又合了!护士出来,进去,出来,又进去……于是,几千几百个世纪过去了,那苍白的世纪,白得像医院的墙,像柏霈文那毫无血色的嘴唇。

而现在,终于安静了。

方丝萦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愣愣地看着柏霈文,那大瓶的血浆吊在那儿,血液正一滴一滴地输送到柏霈文的血管里去,他躺在那儿,头上、手上、腿上,全裹满了纱布,遍体鳞伤。那样狼狈,那样苍白,那样昏昏沉沉地昏迷着,送进医院里四十八小时以来,他始终没有清醒过。

病房里好安静,静得让人心慌。方丝萦一早就强迫那始终哭哭啼啼的亭亭回家去了,爱琳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离开了。现在,已经是深夜,病房里只有方丝萦和柏霈文,她始终用一对带泪的眸子,静静地瞅着他。在她心底,她已经念过了各种祷告的词句,祷告过了各种她所知道的神。她这一生全部的愿望,到现在都汇成了唯一的一个:

“柏霈文!你必须活下去!”

两天两夜了,她没有好好地阖过眼睛,没有好好地睡过一下。现在,在这静悄悄的病房里,倦意慢慢地掩了上来,她靠在椅子中,阖上眸子,进入了一种朦耽而恍惚的状态中。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病床上的一阵蠕动和呻吟使方丝萦惊跳了起来,她扑到床边上,听到他在喃喃地、痛苦地呻吟着,夹着要水喝的低喊。她慌忙倒了一杯水,用药棉蘸湿了,再滴到他的唇里,他的嘴唇已在发热下干枯龟裂,那好苍白好苍白的嘴唇!她不住把水滴进去,却无法染红那嘴唇,于是,她的眼泪也跟着滴了下来,滴在他那放在被外的手背上。

他震动了一下,睁开了那对失明的眸子,他徒劳地在室内搜寻。他的意识像是沉浸在几千万尺深的海底,那样混沌,那样茫然,可是,他心中还有一点活着的东西,一丝欲望,一丝渴求,一丝迷离的梦……他挣扎,他身上像绑着几千斤烧红的烙铁,他挣扎不出去,他呻吟,他喘息,于是,他感到一只好温柔好温柔的手,在抚摩着他的面颊,他那发热的、烧灼着的面颊,那只温柔而清凉的小手!他有怎样荒唐而甜蜜的梦!他和自己那沉迷的意识挣扎,不行!他要拨开那浓雾,他要听清楚那声音,那低低的、在他耳畔响着的啜泣之声,是谁?是谁?是谁?他挣扎,终于,大声地问:

“是谁?”

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大而响亮,但是,他发出的只是一声蚊虫般的低哼。于是,他听到一个好遥远好遥远的声音,在那儿啜泣着问:

“你说什么?霈文!你要什么?”

“是谁?是谁?”他问着,轻哼着。

方丝萦捧着他的手,那只唯一没受伤的手,她的唇紧贴在那手背上,泪水濡湿了他的手背。然后,她清清楚楚地说:

“是我,霈文,是我,含烟。”

这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自认是含烟了。这句话一说出口,她发现他的身子不再螺动,不再挣扎,不再呻吟,她恐慌地抬起头来,他直挺挺地躺在那儿,眼睛直瞪瞪的。他死了!她大惊,紧握着那只手,她摇着他,恐惧而惶然地喊:

“霈文!霈文!霈文!”

“是的,”他说话了,接着,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梦呓似的说,“我有一个梦,一个好甜蜜好疯狂的梦。”

方丝萦仰头向天,谢上帝,他还活着!扑到枕边,她急促地说:“你没有梦,霈文,一切都是真的,我在这儿,我要你好好地活下去!听着!霈文,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为我,为亭亭,为——我们的未来。”泪滑下她的面颊,她泣不成声,“你要好好活着,因为我那么爱你,那么那么爱你!”

他屏息片刻,真的清醒了过来。血液重新在他的血管中流动,意识重新在他的头脑里复活。他从那几万丈深的海底升起来了,升起来了,升起来了,一直升到了水面,他又能呼吸,又能思想,又能欲望,又能狂欢了!他捉住了那甜蜜的语音,喘息着问:

“含烟,是你吗?真是你吗?你没有走吗?是你在说爱我?还是我的幻觉又在捉弄我?”

“是我,真的是我!”方丝萦——不,含烟迫切地回答。许许多多的话从她嘴中冲了出来,许许多多心灵深处的言语。她不再顾忌了,她不再逃避了,她也不再欺骗自己了。“我不再离去,十年来,我从没有忘记你,我从没有爱过另一个人!霈文!从没有!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结婚前跑回国,为什么逗留在这儿,不愿再回去。我从没有停止过爱你!也从没有真心想嫁给亚力过!从没有!从没有!从没有!”

她一连串地说着,这些话不经考虑地从她嘴中像倒水般倾出来,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都觉得惊奇。但是,当这些话一旦吐了出来之后,她却忽然感到轻松了。仿佛解除了自己某一项重大的问题,和感情上的一种桎梏。她望着他,用那样深情的眼光,深深地、深深地看着他。然后,她俯下头来,忘情地把自己柔软而湿润的唇贴在他那烧灼的、干枯的唇上。

“我爱你,”她哭泣着说,“我将永不离开你了,霈文,我们重新开始!重新开始!你要赶快好起来,健康起来,因为——我需要你!”

“含烟!”他低呼着,从心灵深处绞出来的一声呼号,“我能相信我自己的耳朵吗?我不是由于发热而产生了错觉吗?含烟!告诉我!告诉我!向我证实!含烟!帮助我证实它!”他急切地,“否则我会发疯,我会发狂!含烟,帮助我!”

“是的,是的!”她喊着,拿起他的手来,她用那满是泪痕的面颊依偎它,用那发热的嘴唇亲吻它,俯下身去,她不停地吻他的脸,吻他的唇,嘴里不住地说着,“我吻你,这不是幻觉!我吻你的手,我吻你的脸,我吻你的唇!这是幻觉吗?我的嘴唇不柔软不真实吗?噢,霈文,我在这儿!你的含烟,你那个在晒茶场上捡来的灰姑娘!”

“哦,我的天!”柏霈文轻喊,生命的泉水重新注入了他的体内,他虽看不见,但他的视野里已是一片光明。他以充满了活力的、感恩的声音轻喊:“我不该感恩吗?那在冥冥中操纵着一切的神灵!”然后,他的面颊紧倚着含烟的手,泪,从他那失明的眸子里缓缓地、缓缓地流了下来。

当黎明来临的时候,医生跨进了这间病房,他看到的是一幅绝美的图画。病人仰卧着,正在沉沉的熟睡中,在他身边的椅子上,那娇小的含烟正匍匐在椅子的边缘上,长长的头发一直垂在病床上,那白晳的脸庞上泪痕犹新,乌黑的睫毛静悄悄地垂着,她在熟睡,而她的手,却紧握着病床上病人的手。早上初升的太阳,从窗口斜斜地射了进来,染在他们的头上、手上、面颊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宁静与和平。

医生轻咳了一声,含烟从椅子里直跳了起来,紧张地看向床上,她失声地问:

“他——死了吗?”

“哦,不,”医生说,微笑着,“他睡得很好。”他诊视他,然后,他转过头来,对含烟温柔而鼓励地笑着,“你放心,柏太太,他会好起来。”

“没有危险了吗?”含烟急切地问。

“是的,他会复原的!”

哦,谢谢天!她站在床边,那样狂喜地看着在熟睡中的柏霈文,她忽略了医生对她的称呼,也忽略了医生对她的道别,她只是那样欣慰地、那样带笑又带泪地看着柏霈文。这样不知看了多久,她才突然醒悟地冲到电话机边,她必须把这个好消息告“怎样了?”

“哦,他会好!”她喘息着说,“医生说没有危险了!你告诉亭亭一声吧!等会儿你带亭亭来吗?”

“哦,可能,或者。”爱琳的声音有些特别,“总之,现在大家放心了。”

“是的。”含烟不能掩饰自己语气里的兴奋,“医生说,他很快就会复原,他现在睡着了。”

“好的”爱琳轻声说,“那么再见吧!”

“再见!”

挂断了电话,她坐回到床边的椅子里,凝视着柏霈文,她现在已经了无睡意。抚平了柏霈文的枕头,拉好了他的棉被,她深深地、深深地望着那张饱经忧患的脸庞。然后,一层乌云轻轻地、缓缓地、悄悄地移了过来,罩住了她。哦,天!她曾对他有怎样的允诺!有怎样的招供!而事实上呢?她将如何向爱琳交代?爱琳,她同样有权占有她的丈夫呀!哦,天!问题何尝解决了?她曾对爱琳保证过她将离去,她曾发誓要成全另一份婚姻,而现在,自己对霈文说了些什么?永不分开!永不离去!但是……但是……但是……爱琳又将怎样?

她的心混乱了起来,而且越来越烦躁不安了!她眼前浮起了爱琳那对冒火的大眼睛,耳边似乎听到了她那坏脾气的指责与诟骂。啊!无论如何,爱琳毕竟是个合法的妻子,自己只是个天涯归魂而已!而现在,而现在……到底自己将魂归何处呢?

柏霈文在枕上蠕动,吐出了两声轻轻的呓语:

“含烟?含烟。”

她把头凑过去,含泪望着那张依旧苍白的脸。啊,霈文,霈文,郎情如蜜,妾意如绵,为什么好事多磨,波折迭起?我们已经经过了十载相思,和两次生离死别的考验,难道直到今天,仍然必须分手?啊,啊,霈文!难道我们竟无缘至此?

她把手伸到唇边,下意识地用牙齿咬着自己的手指。她的思绪越来越像一堆乱麻,越整理就越凌乱,而她的感情却越来越强烈、越鲜明,她不愿离开他!她爱他!就这样,她坐在那儿,不知想了多久,直到门上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

她跳起来,爱琳来了,她知道。她将退开了,那个“妻子”来了。她叹息,无奈地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门。立刻,她呆了呆。门外,是亚珠牵着亭亭,没有爱琳的影子。她奇怪地问:

“太太呢?”

“她走了!”亚珠说,“她把她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她说她不再回来了!”

“什么意思?”她瞪着亚珠。

“我也不知道,她叫我把这封信交给你。”亚珠递给她一个厚厚的信封,含烟狐疑地接了过来,看看封面,上面写的是:

章含烟女士亲启

她握住了信封,好一阵心神恍惚。然后,她把亭亭拉了进来,吩咐亚珠仍然回家去料理家里的事。关上房门,她叫亭亭不要惊醒了柏霈文。亭亭乖巧地点头,这孩子,自从知道父亲脱险后,就已经笑逐颜开了。搬了一张椅子,她坐在柏霈文的身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一声大气也不出。含烟坐回到椅子里,迫不及待地,她拆开了爱琳的信。首先,她抽出了一张信笺,上面是这样写的:

含烟:

真奇怪!我今天会写信给一个有这个名字的女人!含烟,含烟!我必须承认,这名字始终是我所深恶痛绝的,是我爱情生命上的一个恶瘤,但是,现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上帝知道!我已经不再仇视你了,奇怪吗?含烟?

记得那天晚上,你在我屋里,我们曾经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过,你告诉我,你不再爱霈文了,“恳求”我留下,你说,他还会爱上我,我不该轻易地放掉了我的爱情。啊,含烟,你说服了我。(现在想来,我是有点傻气的,不过,你比我更傻!)于是,我留下,徒劳地去筑我那堵爱情的墙。但是,含烟山庄的钢架都竖了起来,我这堵墙却依然连地基都没有!含烟!我惭愧!我不是个好的建筑师!

于是,我发现了,我在他心中根本连一丝一毫的地位都没有,我永不可能走进他的心灵,今生,今世,连来生,来世都不可能!他心里只有你!等到车祸事件发生以后,我就更明白了。含烟,你欺骗了我,你爱他远胜过我爱他!既然你如此爱他而肯退让,只为了我一时醉后失言!你这样的胸襟,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含烟,你折服了我。

今晨,我无意间在你的教科书中看到一张纸条(随函附上),一切十分鲜明了!你的心愿、你的意图也表明无遗。霈文是对的,我留下,是三颗心灵的破碎;我离开,是一个家庭的团圆!所以,我走了!永远不再回来了。

告诉他,我不要工厂,我不要金钱,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并不穷困,这些年来,我手边也积了不少钱,我会过得很好。也不必为我难过,谁知道命运怎样安排呢?说不定离开霈文以后,我会找到一份真正属于我的爱情,建立起我的“含烟山庄”!

再见了!含烟。我承认,当我写这封信时,我心中酸楚。但是,我也有份快感,我想,最起码,我走得漂亮,我做得潇洒!

最后,我祝福你们。请珍惜你们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吧!有位作者最喜欢在书中提一句话,是:“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姻缘!”我也将这一句话送给你们!

再祝福你们一次!

爱琳

一口气将这封信看完,含烟说不出她心中的感觉,只觉得心灵悸动,而热泪盈眶。再拿起那个信封,她抽出的是一张爱琳已签好名、盖好章的离婚证书。另外,那里面附了一张纸条,打开来,竟是含烟在一个多月前,随意写下的那首小诗:

多少的往事已难追忆,

多少的恩怨已随风而逝,

两个世界,几许痴迷?

十载离散,几许相思?

这天上人间可能再聚?

听那杜鹃在林中轻啼: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是的,她已经归来了,从另一个世界里归来了。她捧着那些信封信笺,俯身向柏霈文。刚好霈文醒来,他用担忧的声音喊:

“含烟?”

“是的,我在这儿呢。”她用带泪的、轻快的声音回答。一面紧握住了他的手。一面,她把亭亭——那个满脸惊诧的孩子——也紧拥在怀中。三颗头颅紧靠在一起,不,是三颗心紧靠在一起。

于是,我们的故事完了。

于是,新的含烟山庄建造了起来,比以前的更华丽,更雅致,更精美。因为,除了用砖头石块建造以外,这山庄还用了大量的爱——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华屋。

于是,在一个新的、五月的清晨,那些在山坡上采茶的姑娘,都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对那栋树木葱茏、花叶扶疏的花园望去。因为,在那庭院深深之处,正飘出一个小女孩银铃似的笑声和高呼声:

“爸爸,妈!你们藏在哪儿呀?好,给我抓到了!”

接着,是一大串的笑声,和一个孩子快乐的歌声:

我有一只小毛驴,

我从来也不骑,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

骑着去赶集,

我手里拿着小皮鞭,

心里真得意,

不知怎么哗啦啦啦,

摔了一身泥!

快乐是具有感染性的,采茶的姑娘们都相视而笑,连那站在一边监工的高立德,也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来。

含烟山庄的歌声仍然继续不断地飘出来,飘出来,飘出来……从那深深庭院中飘出来,从那爱的世界里飘出来,飘到好远、好远、好远的地方!

这是一个温馨的、有情的世界,不是吗?

——全书完——

一九六九年三月二十五日黄昏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