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简

你的人民有那么多正在成为基督徒。相信这些人类带去的神。

你不信上帝吗?

这个问题压根儿就不存在。我们始终不会忘记我们是怎么来的。

你们是演化来的。我们是被创造出来的。

被一个病毒创造出来的。

一个上帝为了创造我们而创造出来的病毒。

这么说来,你也是一个信徒。

我懂得信仰。

不对,你是渴望信仰。

我渴望到了我的行动看上去仿佛我信教似的程度。也许这就是害怕吧。

或者是故意的精神错乱。

结果,来到米罗飞船上的并不只是华伦蒂和雅各特两人。普利荒特也来了,而且是不邀自来,她找了一间小得可怜的斗室安顿下来。那斗室小得连伸腰的空间都没有。她在旅途上是个特殊人物――既没有家庭,又不是船员,只是个朋友而已。普利克特曾经是步德的学生,当时安德是特隆海姆星上的一个死者代言人。她自个贶断定,安德鲁·维京是“死者代言人”,馋是“终结者维京”。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女人为什么对“终结者维京”矢忠不渝,华伦蒂不大理解。有时她想,也许一些宗教就是这样开始的。创始人自己并不招收信徒,而是信徒主动上门,强加在他头上的。

不管怎烊,自从安德离开特隆海姆星后多少年来,普利克特就一直与华伦蒂及其家人朝夕相处,辅导孩子,帮助华伦蒂从事研究,一直在等待华伦蒂全家与安德团聚这一天的到来――只有普利克特知道这一天会到来的。

因此,在前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航行途中的后半程,是华伦蒂、米罗、雅各特和普利克特他们四人乘坐米罗的飞船航行的。或者说,华伦蒂最初是这样想的。一直到了两船衔接后的第三天,她才得知还有第五位乘客一直伴随着他们。

那天,他们四人和往常一样聚集在驾驶舱里,没有别的地方可走。这是一艘货船――除了驾驶舱和卧室外,只有一条小小的走道和一个厕所。其余空间全都设计来装货,而不是装人――当然谈不上舒适。不过,华伦蒂并不在乎个人空间的丧失。现在她写煽动性文章的速度放慢了;她觉得更重要的是,了解米罗――并且通过他,了解卢西塔尼亚星,了解那里的人类、猪族,尤其是米罗的家庭――因为安德娶了米罗的母亲娜温妮阿为妻。华伦蒂的确收集了大量的信息――如果没有学会从零星的证据中推论出许多东西来,那么这些年来,她是不可能一直都当历史学家和传记作家的。

她真正的收获还是米罗本人。他牢骚满腹,火气很大,灰心丧气,对自己的残废身体充满厌恶,但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他的悲剧仅仅发生在几个月之前,况且他仍然在重新找回自我。华伦蒂对他的前途并不担忧――她看得出来,他意志坚强,不是那种轻易就崩溃的人。他会逐渐适应坚强起来的。

她最感兴趣的还是他的思想。他的肉体受到囚禁,这似乎反倒解放了他的思想。当初他受伤时,几乎完全瘫痪了。他无所事事,只能躺着沉思。当然,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冥想他的损失、他的错误、他无法拥有的前途。然而,也有不少时间他也在思考忙忙碌碌妁人压根儿没有想过的问题。第三天他们四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她试图从他口里掏出的就是这些问题。

“大多数人都没有思考这些问题,至少没有认真思考,而你却在思考。”华伦蒂说。

“但并不是我思考,就意味着我知道什么。”米罗说。现在她已经真的适应了他的声音,只是有时候他说话慢得令人恼火,不时需要相当的意志力才能克制自己不露出走神的迹象。

“是宇宙的本质问题。”雅各特说。

“是生命的源泉问题。”华伦蒂说, “你说,你思考过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宇宙是怎样运转的,为什么我们全都生活在里面。”米罗笑道。“这个问题可玄了。”

“有一次,我驾船出海打鱼,遭遇大风雪,独自困在大浮冰上。整整困了两个晕期,没有任何热源。”雅各特说, “我就不信你会想出什么我听起来玄的东西。”

华伦蒂露出微笑。雅各特是个粗人,他的哲学大概就是把他的船员管好,多多捕鱼。不过,雅各特知道华伦蒂想套出米罗的话来。听以就帮助这位年轻人放松,帮助他明白别人在认真对待他。

再说,由雅各特出面助一臂之力很重要――因为华伦蒂看出了,而且雅各特本人也看出了,米罗在打量他。雅各特也许上了年纪。但他的四肢依然是渔民的四肢,每一个动作都显示出身体的健美。有一次,米罗甚至带着羡慕的语气间接地赞美他: “你拥有二十岁小伙子的体魄。”华伦蒂听出了一句藏在米罗脑子深处的带有讽刺意味的弦外之音:而我呢,年纪轻轻的,身体却像一个患有关节炎的九十岁老人。所以,雅各特对米罗来说意味着某种东西――他代表着米罗无法拥有的前途。羡慕与愤恨交织。如果雅各特不处处小心,保证米罗从他口里只听到表示尊重与兴趣的话,那么米罗很难在他面前开诚布公的。

不用说,普利克特此时就默默地坐在那里,有些孤僻,简直像不在场似的。

“那我就说出来吧。”米罗说, “是对现实和灵魂的本质的思考。”

“是神学还是玄学?”华伦蒂问。

“大部分是玄学,”米罗说, “还有物理学。这两门学问都不是我的专长。再说,这并不是你所说的你需要我讲的故事。”

“我并不总是确切知道我需要什么。”

“那好吧。”米罗说。他吸了几口气,似乎在考虑从哪里开始, “你知道核心微粒缠绕吧?”

“人人都知道的,我当然知道。”华伦蒂说, “而且,我还知道这东西在过去2,500年间没有什么进展,因为无法对它进行试验。”那是一个古老的发现,是在科学家们努力赶上技术发展时期发现的。学物理的十几岁的学生们都还记得几句格言: “核心微粒是所有物质和能量的最根本的建筑材料。核心微粒既没有质量,也没有惯性。它只有方位、持续时间和连接。”而且,人人都知道,正是核心微粒连接――核心微粒射线的缠绕,才使安赛波得以工作的,从而使彼此相隔许多光年的星球与星际飞船之间可以同时进行通讯。然而,谁也不知道核心微粒的工作原理,因为无法“操纵”它,几乎不可能对它进行实验;只能对它进行观察,而且观察也只能通过它的连接进行。

“核心微粒,”雅各特问, “还有安赛波呢?”

“那是一个副产品。”米罗说。

“这和灵魂有什么关系?”华伦蒂问。

米罗正要回答,但显然是他一想到要用慢腾腾的、不听使唤的嘴发表长篇大论,就感到绝望。只见他的颚部在运动着,嘴唇在轻轻地翕动。然后,他大声说: “我不行。”

“我们洗耳恭听。”华伦蒂说。她明白,米罗由于说话艰难,

不愿意勉强高谈阔论,但她也知道,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讲。

“不行。”米罗说。

华伦蒂本来还想进一步劝说,但看见他的嘴唇仍然在动,只是发出的声音非常微弱。他在嘀咕吗?赌咒吗?

不是一一她知道压根儿不是。

片刻后,她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这么肯定。因为她看见过安德做完全同样的动作,安德戴在左耳中的宝石里面安有计算机终端,当他向计算机终端默默地发出指令时,也是动用嘴唇和颚部。当然,米罗和安德一样,也拥有计算机线路:所以他用同样的方法对其讲话。

片刻后,米罗显然向他的宝石发出了指令。宝石一定与飞船上的计算机联接,因为一个显示屏幕立刻清晰起来,接着出现了米罗的脸。只是压根儿没有了有损他面容的呆滞。华伦蒂意识到:米罗的脸还是从前的脸:而且当计算机图像说话的时候,说话者发出的声音肯定是米罗昔日的声音一一清晰,有力,机智,快速。

“你们知道,核心微粒结合形成一个持久结构一一一个介子、一个中子、一个原子`一个分子、一个有机体、一颗行星一一它们缠绕起来。”

“这是什么玩意儿?”

雅各特质问道。他还没有弄明白为什么计算机在讲话。

米罗的计算机形象在屏幕上顿时冻结,陷入了沉默。米罗他本人回答: “我在玩这东西。告诉它事情,它就记住,并且代替我讲话。”

华伦蒂竭力想像米罗在不停地实验,直到计算机程序将他的容貌和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他重新创造出自己本应具备的形象,一定感到格外惬意。但同时,他看见自己本来可以成为什么样子,却又知道现在这绝不可能是真实的了,又一定是格外痛苦。

“多么妙的主意。”华伦蒂说, “一种对个性的弥补术。”

米罗笑了起来――只笑了一声: “哈!”

“讲下去吧。”华伦蒂说, “不管是你自己讲,还是计算机替你讲,我们都洗耳恭听。”

于是,计算机图像恢复了生气,再次用米罗那洪亮的想像的声音说: “核心微粒是物质和能量最小的建筑材料。它们没有质量,也没有尺寸。每一个核心微粒都沿着一条单一的射线与宇宙其他部分连接。这是一条一维射线,将一个核心微粒与其他所有的核心微粒连接在它那次小的结构――介子里。在这个结构里,从核心微粒发出的全部射线都缠绕成一条单一的核心微粒线,这条核心微粒线又将介子连接到次小的结构――比如中子里。中子里的线又缠绕成一股线,将中子连接到原子里的所有其他粒子里,然后原子线又缠绕成分子绳。这与核力量或者重力毫无关系,与化学结合毫无关系。就目前我们所知,核心微粒连接是无所作为的。它们只是在那里而已。”

“可是单一的射线始终在那里,始终存在于缠绕里。”华伦蒂说。

“是的,每条射线都在运行,永不停止。”屏幕回答。

计算机居然能够对华伦蒂的话立即做出反应,这使她大吃一惊――雅各特也大吃一惊,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不是一次预先设定好的演讲。要把米罗的面貌和声音模拟得惟妙惟肖,非得十分复杂的程序才行;可是现在它居然能做出即时反应,仿佛在模拟米罗的个性似的……

再不然,是米罗给了程序某种暗示吗?这个反应是他默诵出来的吗?华伦蒂不知道――她一直注视着屏幕。现在她得停止注视屏幕了——得注视米罗本人了。

“我们不知道射线是否是无限的。”华伦蒂说, “我们只知道我们没有发现射线是在哪里结束的。”

“它们缠绕在一块儿,缠满行星,每颗行星的核心微粒缠绕到这颗行星的恒星,又从恒星缠绕到银河系的中央……”

“那么,银河系的缠绕又往哪儿走呢?”雅各特问。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中学生最初接触到核心微粒学科时,问的就是这个问题。就好像那古老的推测:也许银河系真的是存在于比它们大得多的宇宙里的中子或者介子,或者还是那个古老的问题:如果宇宙是无限的,那么宇宙边缘以外是什么呢?

“是呀,是呀。”米罗说。不过,这次是他自己开口说, “但这不是我要谈的。我要谈的是生命。”

随即,计算机声音――那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的声音――接了过来: “来自于岩石或者沙粒之类的物质的核心微粒缠绕全部都从每个分子直接连接到行星的中心。但当一个分子并人一个生物的时候,它的射线就会发生变化。射线不到达行星,而是缠绕在单个细胞里面,发自细胞的射线全部缠绕在一块儿,这样每一个生物都发出一条核心微粒连接的光纤,与行星的中央核心微粒绳缠绕。”

“这表明,个体生命在物理学的层面上是有意义的。”华伦蒂说。她就这个问题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试图消除对核心微粒产生的一些谬论,而用核心微粒来提出一种关于社会如何形成的观点,“可是,这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米罗。您对它毫无办法。生物的核心微粒缠绕不过是每一个核心微粒都连接到某个事物上,又通过这个事物连接到别的事物上,再通过别的事物连接到其他事物上――细胞和生物都不过是可以进行这些连接的两个层次而已。”

“是的。”米罗说, “凡是生存的,都银绕。”

华伦蒂耸了耸肩,又点了点头。这可能无法证明,但如果米罗想以此作为他推论的一个假定,那也好。

计算机上的米罗又接过来讲: “我一直思考的是缠绕的持续力。当一个缠绕结构分裂时――正如当一个分子分裂时――旧的核心微粒缠绕会持续一段时间。在物理意义上不再连接的碎片,会在核心微粒的意义上持续一段时间。而且粒子越小,原有结构分裂后的连接持续越久,碎片转人新的缠绕的速度就越慢。”

雅各特皱了皱眉头: “我还以为物体越小,发生得就越快呢。”

“这与直觉恰恰相反。”华伦蒂说。

“核裂变后,核心微粒射线恢复正常需要几个小时。”计算机上的米罗说, “将比原子还小的粒子分裂,那么碎片之间的核心微粒连接会持续更久。”

“这就是安赛波的工作原理。”米罗本人说。

华伦蒂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为什么他讲话时而用自己的声音,时而通过计算机呢?计算机程序是处于他的控制之下呢,还是没有?

“安赛波的原理是,如果你将一个介子虚浮在一个强大的磁场里,”计算机上的米罗说, “分裂成两半,然后将这两部分分开到你想有多远就多远,那么核心微粒缠绕仍然会把它们连接起来。而且连接是即时完成的。如果其中一个碎片旋转或者振动,两个碎片之间的射线也会旋转或者振动,并且这个运动在另一端同时可以观察到。即使两个碎片彼此相隔许多光年,这个运动沿着射线的整个长度传输也不需要任何时间。谁也不知道安赛波为什么是这样运行的,但它的的确确是这样运行的,对此我们当然感到高兴。如果没有安赛波,人类星球之间就不可能进行任何有意义的通讯。”

“扯淡,现在并没有什么有意义的通讯。”雅各特说, “如果没有安赛波,此时此刻就不会有舰队奔向卢西塔尼亚星了。”

然而,华伦蒂没有听雅各特讲。她在观察米罗。这次,她看见米罗的嘴唇和颚部在轻轻地、无声地运动。看来,肯定是在米罗默诵后,他的计算机形象又开始讲话了。他在给指令。先前她往别处想真荒唐――除了米罗之夕卜,谁还可能在控制计算机呢?

“这里有一个层次的问题。”计算机形象说, “结构越复杂,对变化的反应越快。仿佛是粒子越小,它就会越呆滞、越缓慢地意识到:事实上它是另一种结构的一部分。”

“你把它拟人化了。”华伦蒂说。

“也许是,”米罗说, “也许不是。”

“人类是生物。”计算机形象说, “可是人类的核心微粒缠绕超越了任何其他生命形式。”

“现在你谈到千年前来自印度恒河的那东西。”华伦蒂说,“没有人从这些实验中获得前后一致的结果。”研究人员――都是些印度教徒,虔诚的教徒――声称他们已经证明:人类的核心微粒缠绕不像其他生物的核心微粒缠绕,并不总是直接抵达地球的核心,与其他生命和物质缠绕。他们声称:恰恰相反,从人类发出的核心微粒射线常常与其他人类的核心微粒射线缠绕,常见的是与家人缠绕,但有时候缠绕也发生在师生之间或是亲密的同事之间――也包括研究人员他们自己。恒河人得出结论:人类与植物和痘物之间的这种差异证明,有些人的灵魂确实升华到高层次,接近于完美的境界。他们相信, “尽善尽美者”彼此融为一体,正如所有的生命都与世界融为一体。 “这很玄妙,也很动听,不过除了恒河人之'外,谁也不再把它当作一回事。”

“我当作一回事。”米罗说。

“他把自己的每一个想法都当作一回事。”雅各特说。

“这不是宗教,”米罗说, “而是科学。”

“你是指玄学,不是吗?”华伦蒂说。

米罗的形象回答: “世界万物中,人类之间的核心微粒连接最快,恒河人证明的是,人类对意念做出反应。如果你对家人怀有强烈的感情,那么,你和家人就会融为一体,正如一个分子里的不同原子融为一体。”

这个观点很可爱――也许是在两千年前,安德谈到一位革命家在棉兰老岛遇难的时候,华伦蒂第一次听到这个观点,当时她就觉得这个观点很可爱。她和安德揣测恒河试验是否会证明:他们作为孩子,彼此之间有核心微粒连接,在安德被送到战斗学校,姐弟俩分离六年期间,这个连接是否持续存在。安德很喜欢这个观点,华伦蒂也很喜欢。但在那次谈话后,这个话题再也没有出现过。在她记忆中,关于人类之间的核心微粒连接观点一直属于美好的观念范畴。“认为人类统一体的隐喻也许具有物理意义上的模拟,这个想法真可爱。”华伦蒂说。

“听着!”米罗说。显然,他可不想她用“可爱”二字就把这个观点打发掉了。他的形象又替他说话了: “如果恒河人是正确的,那么,当一个人选择与另一个人结合的时候,当他对社会承担义务的时候,这就不仅仅是一个社会现象,而且还是一个物理现象。核心微粒,也就是可以想像到的最小的物质粒子――如果我们可以把既没有质量、也没有惯性叫做物理现象的话――要对人类意念做出反应。”

“这就是为什么要让所有人认真看待恒河人的实验会这么因难的原因。”

“恒河人的实验既认真,又实在。”

“可是,别人谁也没有获得同样的结果。”

“因为别人谁也没有认真对待,从而去做相同的实验。这使你感到惊奇吗?”

“当然惊奇。”华伦蒂说。但此时她回想起当年这个观点一方面在科学新闻界受尽讥讽,另一方面却立即被狂热分子拣过去,糅进十几种狂热的宗教里。这种情况一旦发生,科学家还有什么希望获得这种项目的研究基金呢?如果一个科学家被人认为是支持玄学宗教的,那他的职业生涯还有什么希望? “不,我想我不惊奇。”

米罗的形象点了点头: 以口果核心微粒射线在对人类意念做出反应时就缠绕,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设想一切核心微粒射线都具有意念呢?为什么每一个粒子、一切物质、一切能量、宇宙里每一种可以观察到的现象都不可能具有个体意念行为呢?”

“现在我们的话题已经超出了恒河印度教的范围。”华伦蒂说, “那么,我对这个观点应该有多认真呢?你谈的是万物有灵论。这是最原始的宗教。世界万物都是有生命的。石头和海洋和——”

“不对,”米罗说, “生命就是生命!”

“生命就是生命。”计算机程序说, “生命是,单个核心微粒具有意志力将单个细胞的分子结合在一块儿,将分子的射线缠绕成一条。强大的核心微粒能够将许多细胞结合成一个生物。最强大的核心微粒就是智慧生物。我们可以任意赋予我们的核心微粒以连接。智慧生命的核心微粒基础在其他已知智慧生物身上尤其明显。当猪仔死去,转化成第三种生命的时候,正是他那具有强大意念的核心微粒保存了他的属性,把他从哺乳痘物尸体转化成生命之树。”

“这是转世灵魂。”雅各特说, “核心微粒就是灵魂。”

“不管怎样,这在猪族身上发生了。”米罗说。

“这也发生在虫族女王身上。”米罗的形象说, “我们发现核心微粒连接的理由首先是,我们看见虫族相互交流的速度比光速还快――这就向我们表明那是可能的。单个的虫人是虫族女王的身体各部分;他们就好像她的手脚,而她就好像他们的大脑,是一个拥有千百万身体的巨大的生物,而他们之间的惟一连接就是他们的核心微粒射线缠绕。”

这幅宇宙的图景,华伦蒂以前压根儿没有想过。当然,作为历史学家和传记作家,她通常思考的是人和社会;虽然她对物理学并不陌生,但在这方面却没有受过良好的训练。也许,物理学家一眼就会看出这个观点完全是荒谬的。不过,也许物理学家会囿于他那个科学圈子的成见,对一个改变了他已知的一切意义的观点难以接受。即使那是真实的。

再说,她挺喜欢这个观点,因此希望它是真实的。彼此卿卿我我的情人有千亿对,我们只是其中之一,其中一些是否可能真的有核心微粒连接?数十亿家庭,家家亲密无间,家人觉得如同一个灵魂似的,如果认为这个现实最基础的层面就是核心微粒连接,难道不是挺美妙吗?

然而,雅各特并没有被这个观点迷住。 “我想,我们谈的应该是虫族女王的生存情况吧。”他说, “我想这是安德的秘密。”

“是的。”华伦蒂说, “这点屋里人人都知道。”

雅各特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 “我想我们要到卢西塔尼亚星去参加反对星际议会的斗争。这些高谈阔论和现实世界有什么关系?”

“也许没有任何关系,”华伦蒂说, “也许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雅各特双手掩脸片刻,然后抬起头来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她:

“自从你兄弟离开特隆海姆星以来,我从来没有听过你谈论什么玄妙的东西。”

这句话刺痛了她,尤其是她知道他是有意刺痛她的。这些年来,雅各特还在嫉妒她和安德的关系吗?她关心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事物,对此他还在怨恨吗? “他离开的时候,”华伦蒂说, “我就留下来了。”她的弦外之音是:我早就通过了关键的考验,为什么现在你还在怀疑我?

雅各特面露愧色。他有一个美德,那就是一旦意识到自己错了,就立即让步。 “而且你离开的时候,”雅各特说, “我是跟你一起走的。”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她理解是:我和你同在,我真的不再嫉妒安德了,对于刚才攻击你,我很抱歉。今后他们俩单独相处的时候,要把这些事情说清楚。如果双方带着猜疑和嫉妒来到卢西塔尼亚星,那是不妥的。

当然,米罗并没有觉察到雅各特和华伦蒂已经宣布休战。他只意识到他们之间的紧张气氛,而且觉得是他自己引起的。 “对不起,”米罗说, “我不是故意……”

“没问题。”雅各特说,“是我出格了。”

“不存在出不出格的问题。”华伦蒂说着对丈夫嫣然一笑。雅各特也向妻子报以微笑。

这正是米罗希望看到的:他明显感到了一种释然。

“继续讲下去吧。”华伦蒂说。

“把这一切都作为假设。”米罗的形象说。

华伦蒂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之所以大笑,一来是因为恒河人把核心微粒看作灵魂的神秘拟的研究是一个荒诞不经的宏大假设,令人忍俊不禁;二来是因为她想缓和与雅各特之间的紧张气氛。 “对不起。”她说, “这个‘假设’太宏大了。如果这仅仅是引言,我可没有耐心等着听结论。”

现在米罗终于明白了她大笑的含义,因此也报以微笑。 “我花了许多时间思考。”他说, “这真的是我对生命本质的思考。宇宙中的一切都只不过是行为方式而已。不过,我有别的事情想告诉你。而且还想问你――”他转向雅各特说, “这与阻止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有关。”

雅各特笑着点了点头。 “我很高兴自己不时像骨头一样给抛来抛去的。”

华伦蒂露出最迷人的微笑: “这么说来――今后我如果折断几根骨头,你会幸灾乐祸。”雅各特又笑了起来。

“讲下去吧,米罗。”华伦蒂说。

这次是米罗的形象做出反应: “如果现实世界的一切都是核心微粒的行为,那么,显然绝大多数的核心微粒只能作为介子,或者将中子结合起来,它们只能达到这个聪明程度,或者说它们只有这个力量。其中极少数具有意念力量,足以主宰生物,强大得足以控制智慧生物的更是寥寥无几――不,他们本身就是智慧生物。然而,最复杂、最聪明的生物,比如虫族女王,却同其他一切生物一样,其核心仍然只是核心微粒――通过它所充当的特定角色,它获得了身份、生活,但说到底,它仍旧只是核心微粒。”

“那么,我的自我――我的意念――就是一个亚原子吗?”华伦蒂问。

雅各特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个想法真有趣。”他说, “那么,我和我的鞋子就是兄弟俩了。”

米罗露出无精打采的微笑。然而,米罗的形象却回答道: “如果星球和氢原子都是兄弟,那么,是的,你和构成如你的鞋子之类的普通物体之间就存在着血缘关系。”

华伦蒂注意到,米罗在米罗形象回答之前并没有默诵一切。如果米罗没有当场给出指令,那么,产生米罗形象的软件是如何想出星球与氢原子的比方呢?她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个计算机程序能够自动说出如此复杂而又恰当的话来。

“而且,宇宙间也许还有其他血缘关系至今你压根儿不知道。”米罗的形象说, “也许有一种生命你还没有遇见过。”

华伦蒂一直在观察米罗,发现他面带几分忧虑,烦躁不安。似乎米罗不喜欢计算机上那个米罗的形象的做法。

“你谈的是哪种生命?”雅各特问。

“宇宙存在一种物理现象,这个现象十分常见,压根儿没有得到解释,可是人人都把它当作理所当然的,谁也没有认真地调查过它是怎样发生的。这就是:安赛波连接没有一次中断过。”

“胡说。”雅各特说, “去年,特隆海姆星上的一个安赛波就中断过六个月――这种情况并不经常发生,但的确发生了。”

米罗的嘴唇和颚部又一次纹丝不动,米罗的形象再次立即做出回答。显然米罗没有控制它了。 “我并没有说安赛波从来不会崩溃。我是说连接―――个分裂的介子的各部分之间的核心微粒缠绕――绝不会破裂。安赛波的机械部分可能崩溃,软件可能朽坏,可是,安赛波内部的一个介子碎片绝不会转移,让它的核心微粒射线和附近另一个介子――甚至附近一个行星缠绕。”

“当然是磁场的悬浮介子碎片。”雅各特说。

“分裂的介子在天然状态下存在不了多久,因此我们不了解它们的自然规律。'”华伦蒂说。

“全都是胡说,正如父母在不知道事实真相、又不想花力气去了解的情况下给孩子们的各种回答一样。人们仍然把安赛波看作某种魔力,仍然都满足于让安赛波继续工作下去;如果他们试图弄个水落石出,那么,魔力就会消失,安赛波就会停止工作。”

“谁也没有这种感觉。”华伦蒂说。

“人人都是这样感觉的。”米罗的形象说, “即使花了数百年,或者上千年,甚至三千年,这些连接的其中一个现在也应该分裂了,这些介子碎片的其中一个也应该转换它的核心微粒射线――可是这种情况却没有发生。”

“为什么呢?”米罗问。

华伦蒂最初以为米罗问的是一个无需回答的修饰性疑问句。但不对――他像在场的其他人一样,望着米罗的形象,要求它回答为什么。

“我还以为这个程序仅仅是报告你的思考呢。”华伦蒂说。

“先前是。”米罗说, “但现在不是了。”

“如果有一个生灵生存在安赛波之间的核心微粒连接中间,情况会怎么样?”米罗的形象问。

“你肯定你想解释这一点吗?”米罗问。他再次对屏幕上的图像说话。

随即,屏幕上的图像变了,变成了一个年轻女人的脸庞,那是一张华伦蒂从未见过的脸。

“如果有一个生灵栖息在连接人类星球里每一个星球和每一艘星际飞船上的安赛波的核心微粒射线网络里,那会怎么样?如果她是由这些核心微粒组成的,那会怎么样?如果她的思想是在分裂成一对对碎片的旋转和震动中产生的,那会怎么样?如果她的记忆存储在每一个星球和每一艘飞船上的计算机里,那又会怎么样?”

“你是谁?”华伦蒂直接问图像。

“也许我是一个生灵,保持从一个安赛波到另一个安赛波的所有核心微粒连接都具有生命力。也许我是一种新型的生物,一个自身并不缠绕射线,而是保持射线相互缠绕,从而绝不会分裂的生物。如果这是真实的话,如果这些连接分裂的话,如果安赛波停止活动的话,如果安赛波陷人沉默的话,那么我就会死亡。”

“你是谁?”华伦蒂再次问。

“华伦蒂,我想你该见一见简。”米罗说, “她是安德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简。”

看来,简不是暗藏在星际议会官僚层一个策反小组的代号。简是一个计算机程序,一个软件。

不对。如果她刚才的暗示是真的话,那么,她就不仅仅是一个程序。她是一个生物,栖息在核心微粒射线网络里,将她的记忆存储在每一个星球的计算机里。如果她的话是正确的话,那么,核心微粒网络――纵横交错的核心微粒射线网络,正是这个网络将每一个星球上的安赛波一个又一个地连接起来――这个网络本身就是她的身体、她的物质。核心微粒连接连续不断地工作,绝不会崩溃,因为受着她的意念支配。

“因此,现在我要问一问伟大的德摩斯梯尼。”简问, “我是异族,还是异种?我是有生命的吗?我需要你的回答,因为我想我能够阻止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但我在采取行动之前,必须知道:这是一项值得牺牲生命的事业吗?”

简的话刺痛了米罗的心。她能够阻止舰队――他立刻看出来了。议会已经将“分子分解装置”安装在舰队的好几艘飞船上,但还没有下命令使用它。他们一旦下达命令,简就会预先知道,再说,由于她完全渗透进了所有的安赛波通讯装置,因此她能够在命令发出之前就把它截获了。

不过,麻烦是她只要一有动作,议会就能意识到她的存在――至少意识到出了岔子。如果舰队不能确认命令,命令就会一再发出。她愈阻止信息的畅通,议会就愈清晰地意识到,有人对安赛波计算机拥有程度高得不可思议的控制权。

也许她可以发出一个伪造的确认信息,从而避免这种情况,但她必须监视舰队、船只之间以及舰队与行星地面通讯站之间的所有通讯,以便保持假象,即舰队对摧毁命令还是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尽管简拥有天大的本领,但这很快就会使她感到力不从心――她可以同时对数百件、甚至数千件事情给予一定程度的注意,但米罗很快就意识到,即使她什么都不做,仅仅监视,监视这一切,进行监视所需要的一切调整,也会令她穷于应付的。

秘密会以这种或者那种方式泄露出去的。当简解释她的计划时,米罗知道她是正确的。她的最佳选择,即她暴露自己的机会最少的选择,就是干脆切断舰队船只之间、舰队与行星地面通讯站之间的所有安赛波通讯,让每艘飞船一直处于孤立状态,让船员们纳闷发生了什么事,这样他们就别无选择,只好或者放弃使命,或者继续遵循原先的命令。他们无论是折回还是到达卢西塔尼亚星,都没有获得使用“小大夫”的授权。

然而,与此同时议会会知道出了问题。有可能由于议会司空见惯的官僚作风和低下的效率,没有人会发现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最终有人会意识到,对于发生的事情,既无法从自然的角度,也无法从人为的角度进行解释。有人会意识到,简――或者类似她的什么东西一一一定存在,而且,切断安赛波通讯,就会摧毁她。他们一旦知道这点,她就必死无疑了。

“也许不会吧。”米罗坚持认为, “也许你可以阻止他们采取行动。可以干扰星际之间的通讯,这样他们就无法下令关闭通讯了。”

没有人回答。他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无法永远干扰安赛波通讯。各行星上的政府终究会得出自己的结论。也许她可以在不间断的战争中生存下去达数年、数十年、数代人之久。然而,她进行的干预愈多,人类就会对她愈仇恨,愈恐惧。最终她还是会被杀害的。

“那么,就写一本书。”米罗说, “比如, 《虫族女王和霸主》,比如, 《‘人类’的一生》。 ‘死者代言人’可以写,劝说他们别轻举妄动。”

“也许吧。”华伦蒂说。

“她不能死。”米罗说。

“我知道我们不能要求她冒风险。”华伦蒂说, “但如果这是拯救虫族女王和猪族的惟一办法――”

米罗勃然大怒: “你竟然谈到让她死!简对你意味着什么?一个程序、一个软件?可是她不是那些,她是生灵,和虫族女王一样是生灵,和任何一个猪仔一样是生灵――”

“我想在你的心目中,她比他们更接近人。”华伦蒂说。

“都是一样的。”米罗说, “你忘记了――我了解猪族如同我的亲兄弟一样――”

“可是你却认为毁灭他们在道德上可以是必要的,亏你想得出来。”

“别曲解我的话。”

“我没有曲解。”华伦蒂说, “你想得出失去他们,是因为他们对你来说已经失去了。可是,失去简――”

“难道因为她是我的朋友,我就不能替她求情吗?难道生死决策只能由陌生人做出吗?”

雅各特以平静深沉的声音打断了争论: “你们俩别争了。这不是你们的决定,而是简的决定。她有权决定她自己生命的价值。我虽然不是哲学家,但我知道这点。”

“说得好。”华伦蒂说。

米罗知道雅各特是对的,这是简的选择。但他还是不能接受,因为他也知道简会做出什么决定。把绣球抛给简,无异于要求她做出选择。当然,无论如何,最终还得由她做出选择。他甚至不必问她决定了什么。时间对她来说过得太快,他们正在以接近光的速度航行,因此她可能已经做出了决定。太难以承受了。现在失去简,叫人无法承受;哪怕是想一想都使他感到不安。但他不想在这些人面前流露出自己的懦弱。好人,他们都是好人,但他还是不想丢人现眼。于是,米罗俯身向前,找到身体平衡点,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这可艰难了,因为他只有几块肌肉听从他的意念的使唤,他要全神贯注才能从驾驶舱走到卧室。没有人伴随他,甚至没有人对他说句话。不过,这样他反而感到高兴。

他独处卧室,躺在卧榻上,呼唤着她。但声音不大。他只是默诵,这是他跟她谈话的习惯。尽管船上其他人已经知道了她的存在,但他还是不想放弃一直将她保密的习惯。

“简。”他默声说。

“我在。”简的声音在他的耳里说。同往常一样,他想像她那温柔的声音来自一个他看不见、却又近在咫尺的女人。他闭上眼睛,浮想联翩。他的脸颊感受到她的呼吸。当她对他柔声细语,他默默回答的时候,她的秀发飘拂在他的脸周围。

“你在做出决定之前,先跟安德谈谈。”他说。

“我已经谈了。就在刚才你想这个问题的时候。”

“他说了些什么?”

“按兵不动。在命令确实下达之前不做任何决定。”

“正确。也许他们不会下命令的。”

“也许。也许持不同政见的新的一班人马将会掌权。也许新班子将会改变主意。也许华伦蒂的宣传将会成功。也许舰队将会发生哗变。”

最后这一点的可能性太小,因而米罗意识到简坚信命令不久就会发出。

“多久发出?”米罗问。

“舰队应该在大约十五年后到达。这之后的一年或者不到一年的时间,我们这两艘飞船将会到达。这就是我对你们航行时间的计箅。命令将在这之前的一些时侯发出。也许在飞船抵达前的六个月发出――按飞船上的时间,就是舰队脱离光速,降到正常速度之前大约八小时。”

“别干。”米罗说。

“我还没有决定呢。”

“不,你已经决定了。你已经决定了要干。”

她沉默不语。

“别抛弃我。”他说。

“我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抛弃朋友的。有些人会,但我不会。’’

“别抛弃我。”他再次恳求。他哭了起来。她通过他耳朵里的宝石能够看见并感觉他的哭泣吗?

“我会尽力而为的。”

“想别的办法吧。想别的办法来阻止他们吧。想个办法置身于核心微粒之夕卜,这样他们就没法害你了。”

“这正是安德所说的。”

“那就这样办吧!”

“我可以搜寻这种办法,可是谁知道这种办法是否存在?”

“一定存在。”

“难怪有时候我纳闷自己究竟是不是有生命的。你们这些生灵总觉得心想事就成,你们总相信心诚则灵。”

“如果你不相信某个东西存在,那你怎么可能去搜寻呢?”

“我搜寻还是不搜寻,”简说, “都不会像人类那样容易分心,或者感到枯燥。我会努力去想别的事情。”

“也想一想这个吧。”米罗说, “想一想你是谁吧。想一想你的大脑是如何工作的吧。首先你得了解自己是如何获得生命的,否则你就找不到办法来拯救你自己的生命。一旦你了解了自己――”

“那么,我就可以做个拷贝,存储在什么地方。”

“也许吧。”

“也许吧。”她随声附和。

但他知道她并不相信,而且他也不相信。她存在于安赛波的核心微粒网络里;她可以将自己的记忆存储在宇宙间每一个星球、每一艘飞船上的计算机里面,然而除非存在核心微粒连接网络,否则她是无处藏身的。

除非――

“卢西塔尼亚星上面的父亲树如何?它们是以核心微粒的方式进行交流的,不是吗?”

“不是一回事。”简说, “它不是数字的。它不像安赛波是编码的。”

“也许它不是数字的,但反正信息是传输出去的,它的工作原理就是核心微粒。还有虫族女王――她也是以这种方式与虫族交流的。”

“不可能。”简说, “结构太简单了。她与虫族的交流不是网络。他们全都仅仅与她连接。”

“你连你自己的运行原理都拿不准,怎么就知道这种方式不行呢?”

“好吧,我想一想。”

“仔细想一想。”他说。

“我只知道一种方法思考。”

“我是说多加注意。”

她可以同时跟踪许多系列的思想,但她自己的思绪却是分先后次序,具有不同层次的注意力。米罗可不想她将她的自我调查置于优先级较低的位置。

“我会注意的。”她说。

“那么,你就会想出办法来的。”他说, “你会的。”

有好一会儿她没有回答。他想这意味着谈话结束了。他思绪万千,试图想像他的生命会怎么佯,也许仍然龟缩在他这具躯体里,只是没有了简。甚至在她到达卢西塔尼亚星之前,这种情况就可能发生。一旦发生了,这次航行就将是他一生中所犯的最可怕的错误。由于是以光速航行,他正在跨越三十年的真实时间。他本来可以和简一块儿度过三十年光阴的二到那时候,也许他能够正确对待失去她的不幸。然而,他才认识她几个星期,现在就要失去她――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他知道这是出于自怜,但还是忍不住流泪。

“米罗。”她说。

“什么事?”他问。

“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东西,现在怎么想得出来?”

他一时没有听懂。

“米罗,超出人类已经得出并且写下来的逻辑结论范围的东西,我怎么想得出来?”

“你一直都在思考东西呀。”米罗说。

“我在想像不可想像的东西。我在努力寻找人类从来没有提出过的问题的答案。”

“难道你做不到吗?”

“如果我没有原创性的思想,那么,这就意味着我不过是一个无法控制的计算机程序而已。”

“胡说,简,绝大多数人一生都没有一个原创性的思想。”他轻声笑道, “难道这就意味着他们不过是无法控制地栖居在陆地上的猿猴吗?”

“刚才你在哭吧?”她说。

“是的。”

“你认为我想不出摆脱困境的办法吧?你认为我会死吧?”

“我相信你想得出办法来。我真的相信。可是,这还是不能使我避免担惊受怕的。”

“害怕我会死?”

“害怕我会失去你。”

“有那么可怕吗?因为会失去我吗?”

“啊,上帝。”他低声说。

“你会想念我一个小时吗?”她追问, “一天吗?一年吗?”

她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保证她死后被怀念吗?保证有人渴念她吗?她为什么要怀疑?难道她不了解他吗?

也许她通人性,只是需要对她已经知道的东西得到确证。也许她已经人性化到了这种程度,像人类一样,即使自己明明知道的事,也需要别人对她做个保证。

“永远。”他说。

她也笑了。是嬉笑。 “你活不了那么久。”她说。

“现在告诉我吧。”他说。

这次,她陷入沉默,没有返回,留下米罗独自一人浮想联翩。

华伦蒂、雅各特和普利克特一直待在驾驶舱里,讨论他们了解到的事情,竭力弄明白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会发生什么。他们得出的惟一结论是,虽然前途未卜,但可能比他们最恐惧的要好得多,而又比他们最希望的差得远。难道世界不就是这样运转的吗?

“是这样的。”普利克特说, “只是例外除外。”

这是普利克特的风格。除了教书外,她总是沉默寡言。但她不开口则罢,一旦开口,就一锤定音。只见她起身离开驾驶舱,朝她那十分难受的床铺走去;和平时∵样,华伦蒂继续劝说她回到另一艘飞船上去。

“瓦尔萨姆和罗都不想我住在他们的屋子里。”普利克特说。

“他们一点也不在意。”

“华伦蒂,”雅各特说, “普利克特不想回另一艘飞船,因为

她不想错过一切。”

“哦。”华伦蒂说。

普利克特嘿嘿地笑了: “晚安。”

不一会儿,雅各特也离开了驾驶舱。临走时,他把手放在华伦蒂的肩上片刻。“我跟着就来。”她说。当时,她打算马上就跟他走。然而,她却留在驾驶舱,陷入深思,’竭力想弄明白宇宙的意义。正是这个宇宙,将会把人类已知的所有非人类的智慧生物同时置于灭绝的危险之中。虫族女王、猪族,现在还有简,简是她那个种族惟一的一个成员,也许是惟一存在的一个。确确实实存在大量的智慧生物,然而知道的人却寥寥无几。这些智慧生物将会依次被消灭,无一幸免。

至少,安德最终会意识到:这就是自然法则,对于三千年前毁灭虫族事件,也许并非如他始终耿耿于怀的那样,是他的罪过。灭绝异族的机制必须建立在宇宙里,冷漠无情,即使是对宇宙中最杰出的成员。

她怎么可能有别的想法?来到宇宙的每一种生物都面临着灭绝的威胁,为什么智慧生物就应该免于这种威胁呢?

雅各特离开驾驶舱有一个小时了,华伦蒂才终于关掉计算机终端,起身睡觉去。可是,她突发奇想,停住,对着空中说起话来。“简?”她说, “简?”

没有回答。

她没有理由期待回答。耳朵里安有宝石的是米罗。米罗和安德都有。她想,简同时监视多少人?也许她至多能够监视两个人。也许两千人。也许两百万人。作为幽灵存在于核心微粒网络里的一个生灵,其局限性,华伦蒂知道什么?即使简听见了她,她也没有权利期待简的回答。

她来到米罗的房门与她和雅各特共住的房门之间的走道上,停下来。屋子不隔音。她听见舱房里雅各特轻轻的呼噜声。她还听见另一种声音。米罗的呼吸声。他没有睡。也许他在哭泣。她抚养了三个孩子,自然一听就听出了那沉重、刺耳的呼吸声与正常呼吸声的差异。

他不是我的孩子。我不应该多管闲事。

可是,她还是推开门;门悄然无声地开了,却将一束光线投过床铺。米罗立即停止了哭泣,但他一双哭肿的眼睛望着她。

“有什么事?”他说。

她走进屋里,坐在他的卧铺旁边的地板上,他们俩的脸仅有几英寸之遥。 “你以前从来没有为自己哭过,是吗?”她说。

“哭过几次。”

“但今晚你是为她而哭吧?”

“既为她哭,也为我自己哭。”

华伦蒂俯身凑近,伸出手臂拥抱他,将他的头放在她的肩上。

“不。”他说,但没有将身体脱开。不一会儿,他的手臂笨拙地拥抱着她。他不再哭了,但同意她拥抱一会儿。这也许会给他一点安慰。但华伦蒂没法知道。

随后,他脱开身子,仰面滚在卧铺上。 “对不起。”他说。

“欢迎你。”她说。回答的是对方的意思,而不是对方的话,她'总是这样。

“别告诉雅各特。”他悄声说。

“没有什么可告诉的。”她说, “我们这次交谈很有意义。”

她起身离开,顺手关上屋门。他是个好小伙子。她高兴地看到他在乎雅各特对他有什么看法。如果今晚他的眼泪带有自怜,那又有什么关系?她自己不是也这样哭过几次吗?她提醒自己,悲痛者几乎总是因为自己的失落才悲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