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殉教者
安德说,我们正处在卢西塔尼亚星历史的支点上。在今后几个月或者几年里,对我们这里每一个智慧生物种族来说,都是要么灭亡,要么达成谅解。
他倒想得周到,把我们带到这里来,正好遇上可能的死亡。
当然,你在取笑我。
如果我们知道什么是取笑,也许我们会取笑你的。
卢西塔尼亚星是历史的支点,部分是因为你们在这里。你们无论到哪里去,都携带着一个支点。
我们要把它抛弃了,送给你们。是你们的。
凡是陌生人相遇的地方,都是支点。
那就让我们不再是陌生人吧。
可是人类坚持要使我们成为陌生人――这是他们的基因在作祟。但我们和他们可以成为朋友。
这个字眼太强烈了。不如说我们都是公民。
至少从我们的利益一致这方面来说,是的。
只要星星还在闪耀,我们的利益就会一致。
也许不会这么久吧。也许只有人类变得比我们强壮,数量比我们多的时候才会一致。
现在都行。
虽然旅途可能要耽误金整整一天,他还是毫无怨言地去参加会议。他早就学会了耐心。无论他觉得他对异教徒的使命多么迫切, 从长远的角度看,如果没有人类殖民地的支持,他都不可能有什么作为。因此,既然佩雷格里诺主教要求金与卢西塔尼亚星总督兼米拉格雷市长科瓦诺?泽尔杰佐一起参加会议,他当然要去。
金惊奇地发现参加会议的还有欧安达?萨伟德拉、安德鲁·维京以及他的大部分家人。如果会议要讨论有关异教猪仔的政策,那么母亲和埃拉到会是有意义的。可是科尤拉和格雷戈在这里干啥呢?没有任何理由让他们介人任何严肃的讨论。他们太孤陋寡闻,太年轻,太冲动。在金的心目中,他们仍然像小孩子一样吵吵闹闹。他们没有埃拉成熟,埃拉能够为了科学的利益而放弃个人的情感。当然,有时候金担心埃拉做过头了,反倒对她自己不利――但是这种担忧与对科尤拉和格雷戈的担忧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据鲁特讲,科尤拉向猪仔透露了关于对付德斯科拉达病毒的各种可能的计划后,与这些异教的麻烦就明显起来。一是猪仔普遍对人类可能会释放某种病毒,或者用一种化学物质毒化卢西塔尼亚星,不仅消灭德斯科拉达病毒,而且猪族也会同归于尽感到恐惧,那么,异教徒是不会在如此多的森林上找到如此多的盟友的。人类甚至可能会考虑间接毁灭猪族这个事实似乎使猪族的态度发生变化,他们也开始考虑先下手为强,毁灭人类。
全都怪科尤拉管不住嘴。而现在她却参加讨论政策的会议。为什么?她代表哪个选区?难道这些人真的以为制定政府或者宗教政策是希贝拉家族的职权范围吗?当然,奥尔哈多和米罗没有出席会议,但这不能说明什么――由于他们俩都是残疾,家里人在潜意识中把他们当作孩子对待,不过金心里明白,对他们俩不屑一顾是不公平的。
尽管如此,金还是很有耐心。他可以等待,可以倾听,可以听完他们的意见。然后,他会做点什么,使上帝和主教皆大欢喜。当然,如果不能两全其美,那取悦于上帝就足够了。
“召开这个会议不是我的主意。”科瓦诺市长说。金知道他是一个好人丿一个比米拉格雷大多数人想像得还要好的市长。人们不断地选他连任,因为他像一个祖父般慈祥,努力工作,帮助个人和家庭排忧解难。人们不大在乎他是否也制定好政策――因为这对他们来说,太抽象了。但碰巧他不仅贤达,而且政治上也同样精明。对这种罕见的珠联璧合,金感到很高兴。也许上帝知道艰难时世即将到来,因此赐予我们一位领袖,这位领袖完全能够帮助我们渡过难关,不必遭受太大的苦难。
“不过我很高兴大家都来了。眼下,人类和猪族的关系比以往任何时候、至少比’死者代言人’到来帮助我们与他们缔结和平以来都更紧张。”
维京摇了摇头,但人人都知道他在这些事件中所起的作用,他否认也没有用。最后甚至连金也不得不承认,这位离经叛道的人道主义者到头来是在卢西塔尼亚星做好事3金对“死者代言人”的深仇大恨早就烟消云散;的确,有时侯他怀疑自己作为一个传教士,是家里惟一真正理解安德的功绩的人。只有福音传道者,才能理解另一位福音传道者。
“当然,这两个爱惹麻烦的鲁莽毛头小孩儿行为出轨,令我们着实担忧,因此我们请他们参加会议,让他们明白自己愚蠢、任性的行为所带来的危险后果。”
金险些哈哈大笑起来。不用说,科瓦诺的口吻温和、悦耳,乃至于格雷戈和科尤拉一时以为仅仅是教训他们一顿。可是金立刻明白了:我不应该怀疑你,科瓦诺,你是绝不会带无用的人来参加会议的。
“在我看来,猪族正在行动,准备发射一艘星际飞船,目的在于用德斯科拉达病毒感染人类。而且,由于我们这位鹦鹉学舌的小女子的帮忙,其他许多森林都很重视这个想法。”
“如果你想要我道歉的话。”科尤拉开口了。
“我想要你闭嘴――闭嘴十分钟都不可能吗?”科瓦诺怒气冲冲的。科尤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正襟危坐。
“我们问题的另一半关系到一个年轻的物理学家。不幸的是,他同猪族保持着普遍的联系。”科瓦诺对格雷戈皱了皱眉头, “如果你成为一个超然度外的知识分子就好了。可是,你却似乎建立了卢西塔尼亚星上最愚蠢、最危险的友谊。”
“你是指与你的观点不同的人吗?”格雷戈。
“是忘记这个星球属于猪族的人。”科尤拉说。
“星球属于那些需要它们、知道如何使它们繁殖的人。”格雷戈说。
“闭嘴,孩子们,否则的话,大人们会下决心,把你们驱除出场的。”
格雷戈凝视着科瓦诺说:“别这样对我讲话。”
“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科瓦诺说, “就我而言,你们俩都违反了保密的法律义务。我应该把你们俩关起来才是。”
“根据什么指控呢?”
“我拥有紧急状态权力,你们可以回忆。在紧急状态结束之前,我不需要任何指控。明白了吗?”
“你不会的。你需要我。”格雷戈说, “我是卢西塔尼亚星上惟一不错的物理学家。”
“如果到头来我们和猪族发生某种争斗,物理学家就对我们一文不值。”
“我们要面对的是德斯科拉达病毒。”格雷戈说。
“我们在浪费时间。”娜温妮阿说。
开会以来,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母亲。
她显得紧张。恐惧。多年来,他都没有看见母亲这样了。
“我们在这里是讨论金那疯疯癫癫的使命。”娜温妮阿说。
“他叫做伊斯特万神父。”佩雷格里诺主教说。他坚持要给神职人员应有的尊敬。
“他是我的儿子。”娜温妮阿说, “我想怎么叫他就怎么叫他。”
“今天大家的脾气都火爆。”科瓦诺市长说。
情况非常糟糕。金有意没有告诉母亲他将访问异教徒的使命的细节,因为她肯定会反对他直接到公开对人类表示恐惧与仇恨的猪仔那里去。金完全清楚她害怕与猪仔密切接触的原因。她小时候,父母就死于德斯科拉达病毒。异族学家皮波成为她的代理父亲――后来成为人类第一个被猪仔折磨致死的人。随后的二十年,想方设法使她的情人利波――皮波的儿子,另一位异族学家――避免重蹈覆辙。为了避免利波获得丈夫的权利,查看她个人的计算机文件,她甚至嫁给了另一个男人。她相信从她的计算机文件中,也许能够发现猪仔杀害皮波之谜。然而,到头来她的一切努力都换为乌有。同皮波一样,利波还是给杀害了。尽管后来母亲了解到了猪族杀人的真正原因,尽管猪族已经庄严发誓不对人类采取暴力,但是怎么也无法让母亲理智对待她的亲爱的人到猪族中间去。而现在她就在会上,会议是在她的鼓动下召开的,议题是决定金是否应该踏上传教旅途。这将是个不愉快的上午。母亲多年来就是我行我素。嫁给安德鲁·维京之后,她在许多方面都变得温柔随和了。可是,她一旦想到自己的孩子面临危险,魔爪伸了出来,那任何人都左右不了她。
科瓦诺市长和佩雷格里诺主教干吗要让会议召开呢?
科瓦诺市长仿佛听见了金心中的疑问,开始解释: “安德鲁·维京给我带来了新的消息。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对消息保密,派伊斯痔万神父到异教徒那里去布道,然后请佩雷格里诺主教做祷告。但安德使我确信,随着我们的危险增加,大家要先掌握尽可能全面的信息再行动,这显得尤其重要了。 ‘死者代言人’对一个观点有一种几乎病态钠依赖:即知道得越多的人,行动就越有把握。我从政多年,对他的信心不敢苟同——可是他声称他比我年长,因此我尊重他的智慧。”
金自然知道科瓦诺并不尊重谁的智慧,只不过是安德鲁·维京说服了他。
“随着人类与猪族的关系越来越成问题,随着我们那看不见的同居者虫族女王越来越接近发射星际飞船,外星的事情似乎也变得越来越紧迫了。 ‘死者代言人’告诉我,根据他在外星的消息来源,一颗叫做’道’的星球上有人快要发现我们的盟友了――是我们的盟友设法阻止议会向舰队发布命令,毁灭卢西塔尼亚星的。”
金饶有兴趣地注意到,安德显然没有告诉科瓦诺市长简的情况。佩雷格里诺也不知道。格雷戈和科尤拉知道吗?埃拉知道吗?母亲肯定知道。既然安德对这么多人都守口如瓶,那他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在今后几个星期――或者几天――里,议会很可能重新建立与舰队的通讯。到时候我们最后的防线将会崩溃。只有出现奇迹,才会拯救我们免遭灭顶之灾。”
“胡说。”格雷戈, “如果住在大草原上的那?……东西能够为猪族建造星际飞船,那么也能够为我们建造一些,在这颗行星炸成灰烬之前,带我们离开这里。”
“也许吧。”科瓦诺说, “我也提出过类似的建议,只是措辞没有那么堂皇罢了。维京,也许你能够告诉我们,为什么格雷戈这个冠冕堂皇的小小计划行不通。”
“虫族女王的思维方式和我们不一样。尽管她做了种种努力,但她对个体生命并不怎么看重。如果卢西塔尼亚星遭到毁灭,她和猪族就会承受莫大的风险――”
“‘分子分解装置’会把整个行星炸毁的。”格雷戈指出。
“种族灭绝的莫大风险。”维京说,他不理睬格雷戈的插话,
“她可不会浪费船只把人类运走,因为在其他几百颗星球上还住着数万亿人类。我们并没有面临种族灭绝的危险。”
“如果那些异教徒的阴谋得逞,我们就危险了。”格雷戈说。
“这是另外一码事。”维京说, “如果我们找不到办法控制德斯科拉达病毒,我们在良心上就不能把卢西塔尼亚星上的人类带到别的星球上去。我们就只有听命于异教徒――强迫其他人去对付德斯科拉达病毒,也许去死。”
“看来走投无路了。”埃拉说, “我们干脆四脚朝天,一死了之。”
“还没有到这个地步。”科瓦诺市长说, “我们自己的米拉格雷村可能――很可能――遭到毁灭。但是,我们至少可以努力使猪族飞船不携带德斯科拉达病毒到其他人类星球去。似乎有两个途径―――个是生物的,另一个是神学的。”
“我们快要成功了。”母亲说, “再过几个月,甚至几个星期,我和埃拉就会设计出德斯科拉达病毒的替代物种。”
“这是你的看法。”科瓦诺说,随即他转身问埃拉, “你怎么看?”
金险些大声呻吟起来。埃拉会说母亲错了,生物学上没有解决办法,然后母亲会说埃拉企图让我去传教送死。这就是我家所需要的――埃拉和母亲公开唇枪舌剑。多亏科瓦诺?泽尔杰佐这个人道主义者。
然而,埃拉的回答使金的担心显得多余: “现在就几乎设计出来了。这是惟一我们还没有试验过、也没有失败过的途径,但是我们即将设计出德斯科拉达病毒的一个版本,这个版本能够做一切必要的事情,保持土生土长的生物的生命周期,但它不能适应环境,消灭任何新的物种。”
“你谈的是给整个种族做脑白质切除手术。”科尤拉愤愤地说, “如果有人想出办法让所有人类都活着,但同时把我们的大脑切除了,你怎么想?”
格雷戈当自然要应战: “如果这些病毒能够根据一个定理写一首诗或者一则道理,我就要买下应该让它们活着的这一切多愁善感的胡话。”
“我们读不懂,并不意味着它们没有自己的史诗!”
“Fechai as bocas!”科瓦诺怒吼道。
他们立刻陷人了沉默。
“我们的圣母。”他说, “也许上帝想毁灭卢西塔尼亚星,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让你们俩闭嘴。”
佩雷格里诺主教清了清嗓子。
“也许不是。”科瓦诺说, “我远远不能猜测上帝的动机。”
主教笑了,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紧张气氛给打破了――如同大海的波浪,消失片刻,肯定会卷土重来的。
“这么说来,反病毒措施几乎准各就绪了吗?”
“没有……也可以说就绪了。替代病毒差不多完全设计出来了。但还有两个问题。第一个是传递问题。我们必须设法使新病毒攻击并且取代旧病毒。这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你是指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还是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数?”
科瓦诺可不是傻瓜――他显然和科学家打过交道。
“介于这两者之间。”埃拉说。
母亲在座位上挪动,明显是要离开埃拉。可怜的妹妹埃拉,金心里想。在今后好几年里,母亲都可能不跟你说话。
“另一个问题呢?”科瓦诺问。
“设计出替代病毒是一回事,把它造出来又是一回事。”
“你错了,母亲,而且你心里也明白这一点。”埃拉说, “无论我们想要什么样的新病毒,我都可以绘制成图。可是在绝对温度10度以下,我们就没法精确切断、并且重新组合德斯科拉达病毒。病毒要么死去,因为我们遗漏得太多了,要么一回到常温下就立即自我修复,因为我们取出的基因片断还不够多。”
“是技术问题。”
“是技术问题。”埃拉尖锐地说, “就好像建造一个没有核心微粒连接的安赛波装置。”
“所以我们的结论是――”
“我们没有任何结论。”母亲说。
“我们的结论是,”科瓦诺接着讲, “对于驯化德斯科拉达病毒,我们的异族生物学家之间存在着尖锐的分歧。这就使我们要另辟途径――说服猪族只把他们的种族送到无人居住的星球上去,在那里,他们可以建立自己独特的有毒生态系统,而又不至于危害人类。”
“说服他们。”格雷戈说, “仿佛我们能够信赖他们信守诺言似的。”
“他们比你更信守诺言。”科瓦诺说, “所以,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是不会带着道德优越的口吻的。”
这时候,金觉得该他发言了: “这一切讨论都很有趣。”金说, “如果我去向异教徒传教不失为劝说猪族别伤害人类的一个办法,那太好不过了。即使大家一致认为我去传教不可能实现这个目标,我还是要去;即使大家一致认为我去传教要冒把事情弄糟的大风险,我还是要去。”
“很高兴你打算合作。”科瓦诺挖苦道。
“我打算与上帝和教会合作。”金说, “我去向异教徒传教, 不是为了从德斯科拉达病毒手中拯救人类,甚至也不是为了尽力保持卢西塔尼亚星上人类与猪族之间的和平。我去向异教徒传教,是为了努力使他们回归基督教,与教会精诚团结。我是去拯救他们的灵魂的。”
“哦,那当然。”科瓦诺说, “当然这就是你想去的理由。”
科瓦诺带着无助的眼光望着佩雷格里诺主教: “你说过伊斯特万神父很合作。”
“我说过他对上帝和教会是绝对服从。”主教说。
“我对这话的理解是,你能够说服他暂缓这次传教,等到我们了解了情况再说。”
“我的确能够说服他。或者说我能够干脆禁止他去。”佩雷格里诺主教说。
“那就去做吧。”母亲说。
“我不愿意。”主教说。
“我还以为你关心殖民地的福祉呢。”科瓦诺市长说。
“我关心我属下所有基督徒的福祉。”佩雷格里诺主教说,“直到三十年前,这都意味着我只关心卢西塔尼亚星人的福祉。但是现在,我同样要对这颗行星上的猪族基督徒的精神福祉负责。我派伊斯特万神父去传教,正如当年一个名叫帕特里克的传教士被派往爱尔兰岛。帕特里克传教获得极大的成功,使不少国王、民族都皈依了天主教。不幸的是,爱尔兰教会并不始终遵循教皇的意愿。他们之间存在大量的――可以说是争论。表面上讲,是关于复活节的日期问题,实际上却是关于对教皇是否服从的问题。争论甚至导致流血事件时有发生。尽管如此,从来没有任何人想过,要是圣·帕特里克没有去爱尔兰岛传教,情况还要好些。也从来没有任何人暗示过,要是爱尔兰人一直是异教徒,情况还要好些。”
格雷戈站起来说: “我们发现了真正不可再分的原子核心微粒。我们征服了星球。我们传递信息比光速还快。然而,我们却仍然生活在黑暗世纪。”说着他就朝门口走去。
“如果我没有发话你就走出那道门,”科瓦诺市长说, “我要让你一年都见不到太阳。”
格雷戈走到门口,但没有穿过去,而是倚着门,冷笑道: “你瞧我是多么听话。”
“我不会让你久待的。”科瓦诺说, “听佩雷格里诺主教和伊斯特万神父的语气,好像他们可以不依赖我们,独立做出决定似的,可是他们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如果我决定伊斯特万神父不能去猪仔那里传教,那就不能去。让我们把话说明白吧。只要是为了卢西塔尼亚星的福祉,我就不怕逮捕佩雷格里诺主教。至于这位传教士,你只有征得我的同意,才能到猪仔中间去。”
“我并不怀疑你能够干扰上帝在卢西塔尼亚星的工作。”佩雷格里诺主教冷冷地说, “你一定也不怀疑为此我能够送你下地狱。”
“我知道你能够。”科瓦诺说, “我不会成为第一位与教会发生冲突而下地狱的政治领导人。幸运的是,这次不会出现这个结局。我倾听了你们所有人的意见,现在我做出决定。等待新的抗病毒品种风险太大。即使我有绝对把握在六个星期后,抗病毒品种可以研究出来并且投入使用,我也要允许这次传教。安德告诉我,猪族对这个人十分崇敬和热爱――甚至包括异教徒。如果他能说服猪族,以他们的宗教名义,放弃毁灭人类的计划,那就会给我们卸去一个沉重的包袱。”
金庄严地点了点头。科瓦诺市长真是个大智大慧的人。大家不必相互争斗了,至少目前不必了,这倒是件好事情。“与此同时,我期望异族生物学家继续全力以赴地研究抗病毒。等抗病毒成果出来后,我们再决定是否采用。”
“疑用。”格雷戈说。
“除非我死了。”科尤拉说。
“感谢你愿意等到我们进一步了解情况后再采取任何行动。”科瓦诺说, “格雷戈·里伟拉,现在我们要向你请教了。安德鲁·维京向我保证,有理由相信比光速还快的航行是可能的。”
格雷戈冷冷地望着“死者代言人”: “你是从哪儿学的物理,Senhor Falante? ”
“我希望向你学习。”维京说, “在你听到我的证据之前,我几乎不知道是否有任何理由希望这样重大的突破。”
金会心一笑,看出安德轻松地将格雷戈想要继续下去的争执引开了。然而,格雷戈并非傻瓜。他知道自己给耍了。可是维京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理由来发泄不满。这是“死者代言人”的一个令人气急败坏的技巧。
“如果有办法以安赛波的速度在星球之间航行。”科瓦诺说,“我们就只需要一艘飞船把所有的卢西塔尼亚星人运到另一颗星球去。当然,希望渺茫――”
“那是白日做梦。”格雷戈说。
“但我们可以追求、可以研究,不是吗?”科瓦诺说, “否则的话,我们就会落到在铸造厂干活的境地。”
“我不怕干体力活。”格雷戈说, “别以为你可以吓倒我,使我用我的脑子替你效劳。”
“你在刁难我。”科瓦诺说, “我需要的是你的合作,格雷戈。但如果我得不到合作,那我就要你服从。”
显而易见,科尤拉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于是她和刚才格雷戈一样,也站起来说: “看来,你们可以坐在这里盘算如何消灭一个有智慧生物种族,而不想办法与它们沟通。我希望你们高兴当上大刽子手。”说完,她就像格雷戈一样,做出准备离开的样子。
“科尤拉。”科瓦诺说。
她在等待。
“你去研究与德斯科拉达病毒交流的方式吧。看能否与这些病毒沟通。”
“我知道你扔了一块硬骨头给我啃。”科尤拉说, 如果我说他们在乞求我们不要杀死它们,那又怎么样?反正你是不会相信我的。”
“恰恰相反。我知道你是个诚实的女人,就是有点太轻率了。”科瓦诺说, “我之所以想你去了解德斯科拉达病毒的分子语言,还有一个原因。要知道,安德鲁·维京提出了一个我压根儿没有想到的可能性。我们都知道,猪族作为智慧生物,可以追溯到德斯科拉达病毒首次横扫这颗星球的时候。但如果我们误解了其中的因果关系,那会怎么样?”
母亲脸上露出冷笑,转身对安德说: “你认为是猪族导致德斯科拉达病毒的吗?”
“不。”安德说, “但如果猪族就是德斯科拉达病毒,那会怎么样?”
科尤拉喘了口大气。
格雷戈笑了起来: “你满脑子聪明主意,不是吗,维京?”
“我不明白。”金道。
“我只不过是纳闷儿而已。”安德说, “科尤拉说,德斯科拉达病毒复杂得可能具有智慧。如果德斯科拉达病毒是利用猪仔的躯体来表达它们的特性,那会怎么样?如果猪仔的智慧完全来自于它们体内的病毒,那会怎么样?”
异族学家欧安达第一次开口说: “维京先生,你对异族学和对物理学一样无知。”
“哦,岂止无知。”维京说, “可是我突发奇想,那就是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垂死的猪仔进人第三条生命时,其记忆和智慧是靠什么保留下来的。确切地说,树木内部没有保留大脑。但如果记忆和智慧的载体首先是德斯科拉达病毒,那么,大脑死亡对于将猪仔个性传递到父亲树上是毫无意义的。”
“退一万步说,这有可能是真的,”欧安达说, “我们也无法体面地进行实验来证实。”
安德鲁维京沮丧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自己想不出来。但愿你有办法。”
科瓦诺又插进来说: “我们需要你去探索。如果你不相信,那好――就想办法证伪吧,那也算完成了任务。”说着科瓦诺站起来,对所有在座的讲: “你们都明白了我的请求吗?我们面临人类所面临过的最可怕的道德选择。如果我们无所作为,就会冒犯异族灭绝罪、或者对异族灭绝罪听之任之的风险。每一种已知的智慧生物,或者怀疑具有智慧的生物都生活在巨大风险的阴影里,而且几乎所有生死攸关的决策都取决于我们,也只取决于我们。上次发生类似的危机,我们人类的祖先选择的是灭绝异族,他们以为这样做是为了拯救自己。现在我请求你们所有人都帮助我们寻找每一条向我们显示一线希望的路径,或者每一条也许能带来指引我们决策的一线光明的路径,不管希望多么渺茫。你们愿意提供帮助吗?”
甚至连格雷戈、科尤拉和欧安达也点头同意,无论他们多么不情愿。至少在此时,科瓦诺设法将屋里所有任性的争吵者变成了一个合作的群体。离开屋子后,这个群体会维持多久,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金断定,同舟共济精神可能会持续到下一次危机――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了。
只剩下一个对抗者了。当会议结束,大家都在道别或者安排一对一的讨论,这时候,母亲来到金面前,对他怒目而视。
“不准去。”
金闭上眼睛。对如此蛮横的要求,他无言以对。
“如果你爱我的话。”她说。
金记起了《圣经·新约》中的一个故事:耶稣的母亲和兄弟们来看他,正遇上他在给门徒传教,因此希望他中断传教,以便接待他们。
“这些人是我的母亲和兄弟们。”金喃喃低语。
她准是明白了他的话的所指,因为他睁开眼睛时,她已经走了。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金也离开了,坐上殖民地一辆稀有的货车。他并不需要多少给养,而且如果是普通的使命,他会步行的。然而,这次他要去的森林地处异域,如果没有车,步行需要几个星期才能达到,而且无法携带充足的食物。这里的环境依然恶劣――不长任何人类可食用的东西,即使有,金也仍然需要服用德斯科拉达病毒抑制剂。否则的话,他还没有饿死,就早已死在德斯科拉达病毒之手了。
金――伊斯特万神父驱车飞驰,一路呼啸,米拉格雷城在身后渐渐远去,他愈来愈深人荒凉苍茫的大草原。一路上,他心里纳闷儿:要是科瓦诺市长知道了异教的领袖是一棵父亲树,可能会做出什么决定。这棵父亲树有“好战者”之称。据说,这位“好战者说过:猪族的惟一希望是通过圣灵――即通过德斯科拉达病毒――消灭卢西塔尼亚星上的所有人类生命。
不要紧。上帝召唤金去将基督的福音传播到每一个民族、每一个家族、每一种语言、每一个种族。甚至最好战、最嗜血、最怀深仇大恨的人都可能被上帝的慈爱所感化,从而皈依基督教。这种情况在历史上发生过多次。为什么现在不会发生呢?
娜温妮阿不搭理安德了,他感到害怕。这不是使性子――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妻子使性子。对安德来说,妻子的沉默似乎不是要惩罚他,而是避免惩罚他;她之所以保持沉默,是因为她一旦开口,言辞就会刻毒得不可原谅。
于是,最初他不想用甜言蜜语引诱她开口。他让她像影子穿过房子,从他身边飘浮而过,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尽量避开她,要等她睡着了再上床。
显然是因为金的缘故。是因为他对异教徒的传教之行――很容易理解她担心的原因,尽管安德并不完全认同她的担心,但他也知道金的传教之行不是没有风险的。娜温妮阿太不讲理了。安德怎么可能阻止金呢?他是娜温妮阿的孩子中惟一一个几乎完会不受安德影响的。几年前,他们俩的关系和睦了,但这不过是平等的双方之间宣布和解,丝毫不像安德与其他孩子所建立的那种名副其实的父子关系。既然连娜温妮阿都没能说服金放弃这次传教,那么,安德还能有什么更大的作为?
也许娜温妮阿在理智上明白这点。但如同所有人类一样,她并不总是凭理智行动。她失去了太多亲爱的人,因此每当她感到又有一个亲人从她身边离去,她的反应就不是理智的,而是凭本能。安德作为一个心灵治疗者、一个保护者走进她的生活,职责是保护她免于恐惧,而现在她感到恐惧,他却没能保护她,所以她生他的气。
然而,过了两天沉默的生活,安德就受够了。但现在重归于好的时机不好,因为他和娜温妮阿之间将会出现一个障碍。他知道――琊温妮阿也知道――随着华伦蒂的到来,他们俩也许会面临一个困难时期。他有许多与华伦蒂交流的古老习惯,有许多与她沟通的方式,有许多走进她的灵魂的路径,因此他就是想不回到昔目――姐弟俩一块儿度过的千年光阴――的自我也很难。姐弟共同经历了三千年岁月的沧桑,似乎是用同一双眼睛看待这段历史。他和娜温妮阿朝夕相处只有三十年。虽然在主观感受的时间上,这三十年比他和华伦蒂一块儿待的时间还要长,但是他太容易滑回到他的老角色:华伦蒂的弟弟、她的德摩斯梯尼的“代言人”。安德预料华伦蒂到来后娜温妮阿会嫉妒的,并且为此做好了准备。他提醒过华伦蒂,初始阶段他们可能没有多少机会待在一块儿。这她理解――雅各特也有他的担忧――双方的配偶都需要放心。雅各特和娜温妮阿居然会嫉妒姐弟之间的血肉关系,几乎可笑。安德和华伦蒂的关系从来就没有丝毫性的成分――任何所谓了解他们的人对这种想法都会一笑置之――然而,雅各特和娜温妮阿担心的不是性的不忠贞,也不是他们俩的情感结合――娜温妮阿没有理由怀疑安德对她的爱情和忠实,在激情与信赖方面华伦蒂完全满足了雅各特,他不可能再有非分的奢望了。
情况比这一切都更深沉。情况是这样的,即使在阔别多年后的今天,他们姐弟俩只要待在⊥起,就会行动如一人,不必解释各自干什么而配合默契。雅各特看了出来,甚至对他素昧平生的安德也明显察觉此人受到了深深的震撼。仿佛他一看见妻子和妻弟待在一块儿,就意识到:这才是亲密。这才是两人合而为一的明证。他以前觉得自己和华伦蒂是亲密无间的夫妻,也许他们是的。可是,现在他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两个人可以更亲密,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结合成一个人。
安德从雅各特身△看出了这’点,同时也看出华伦蒂多么巧妙地让他放心――多么巧妙地与安德保持一段距离,以便她丈夫一点一点地逐渐适应姐弟俩之间的结合。
然而,安德却无法预料娜温妮阿会做出什么反应。他了解她首先是作为有孩子的母亲,只知道她对孩子们一片赤诚,已经到了不近情理的地步。他猜想,她一旦觉得自己受到威胁,就会变得专横霸道,如同她对待孩子们一样。可是,她却想他退缩,这可给他一个措手不及。甚至早在金的传教问题上她对他进行这种冷处理之前,她和他就疏远了。事实上,回想起来,他意识到这种疏远感早在华伦蒂到来之前就已经开始了。仿佛新的情敌还没有到来,娜温妮阿就已经开始让位了。
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他早就应该看出来。娜温妮阿在一生中失去了太多的强者、太多她依赖的人。皮波,利波,甚至还包括米罗。她对孩子们也许是以保护人自居,显示出强烈的占有欲,因为她认为孩子们需要她。但对待她需要的人,她的表现却恰巧相反。如果她害怕他们会从她身边被抢走,她就退缩,就不再需要他们。不是“他们”。是他。是安德。她试图不再需要他。而且如果她继续沉默下去,就会在他们之间嵌人一块大大的楔子,他们的婚姻生活就无法弥合了。
如果这种情况发生了,安德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压根儿没有想到过他的婚姻面临危机。他并非草率地走进婚姻生活的,他娶娜温妮阿的时候,就决心忠贞不渝。多少年来的朝夕相处中,夫妻俩彼此信赖,充满欢乐。而现在娜温妮阿对他失去了信赖。这太不应该了。他仍然是她的丈夫,对她的忠实是她一生中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仅仅因为一个荒唐的误会,就失去她,那太不值得了。娜温妮阿无论在多大的程度上出于无意识,都似乎决心误会下去。如果他听之任之,她就会确信自己绝不能依靠任何一个人。这将会是一个悲剧,因为事实上并非如此。
于是,安德打算当面与娜温妮阿对质。碰巧,这给埃拉意外引发了:
“安德。”
埃拉站在门口。如果她是站在外面拍手请求进来的话,安德就听不见她了。但在当时,她不需要拍手请求进人母亲的房子。
“娜温妮阿在我们卧室里。”安德说。
“我来跟你谈谈。”埃拉说。
“很抱歉,你不能提前预支允许你进来的次数。”
埃拉笑了起来,坐在他身边,但笑声迅速消失。她愁眉苦脸的。
“科尤拉。”她说。
安德叹息了一下,露出了微笑。科尤拉的性格天生与埃拉截然相反,而且从小就没有遭遇过什么能使她更加循规蹈矩的事。尽管如此,埃拉与她相处得比任何人都融洽。
“不正常。”埃拉说, “事实上,她比平常更麻烦了。没有吵一次架。”
“这是危险信号吗?”
“要知道,她正在努力同德斯科拉达病毒交流。”
“分子语言。”
“嗳,她做的事很危险,再说,就算她成功了,也建立不起交流来。果真成功了,那更危险,因为到时候我们很可能都死光了。”
“她在干啥?”
“她一直在侵入我的文件——这并不难,因为我以为没有必要对我的异族生物学家同事保密。她一直在制造我准备嫁接到植物里的抑制剂——这也很容易办到,因为全套做法我都设计得很精确。
她要做的只是不把抑制剂嫁接到任何东西,而是送给德斯科拉达病毒。’’
“你说什么,送?”
“这些就是她的信息。就是她通过它们宝贵的小信使送给它们的信息。至于这些小信使是不是语言,无法用非实验的方法来下定论。不过,无论德斯科拉达病毒是不是有智慧的生物,我们都知道它们十分善于适应环境――而且她很有可能在帮助它们适应我用来阻止它们的一些撒手锏。”
“这可是出卖人类罪呀。”
“正确。她在把我们的军事秘密供应给敌人。”
“你向她指出过没有?”
“‘sta brincando。Claro que falei。埃拉quase me matou。” (“你在开玩笑吧――当然我向她指出了。她险些把我杀了。”)
“她成功地培育出任何病毒没有?”
“她连实验都没有做过。就好像她冲到窗户跟前,大声呼叫,’他们要来杀你们了!’她不是在搞科学,而是在搞种族政治,只是我们不知道另外一边还有政治,我们只知道对方在她的帮助下,也许会以比我们想像更快的速度消灭我们。”
“也许木已成舟了――我猜不出她是否已经造成了损害。”
“那么我们就得制止她。”
“怎么制止?打断她的胳臂吗?”
“我要找她谈谈,但她太老成――或者说太年幼了――不会听说教的。恐怕到头来我们不行,还得由市长亲自出面。”
娜温妮阿已经开口说话了,安德才意识到妻子走进屋里。 “也就是说,监狱。”娜温妮阿说, “你打算把我的女儿关起来。你打算在什么时候通知我?”
“我没有想到过监狱。”安德说, “我只是期望他切断她的通路,通向――”
“这不是市长的工作。”娜温妮阿说, “这是我的工作。我是首席异族生物学家。干吗你不找我呢,埃拉诺拉?干吗要去找他呢?”
埃拉默默地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这就是她对付与母亲冲突的方式,消极反抗。
“科尤拉已经失控了,娜温妮阿。”安德说, “把秘密告诉给父亲树就够糟糕了。而把秘密告诉给德斯科拉达病毒简直就是疯子。”
“Es psico1ogista,agora?” (你是心理学家吗?)
“我并不打算把她关起来。”
“你不打算采取任何行动。”娜温妮阿说, “不打算对我的孩子采取任何行动。”
“正确。”安德说, “我不打算对孩子们采取任何行动。然而,我有责任对一个成年公民采取行动,因为这个公民正在轻率地危害这颗星球上的每一个人的生存,也许是每一个地方每一个人的生存。”
“你从哪儿接受这个高尚责任的,安德?是上帝降临圣山,在每一座石碑上面都刻下让你统治人民的特许证吗?”
“说得好。”安德说, “那你有什么建议呢?”
“我建议你甭管闲事。说实话,这件事涉及方方面面。你不是异族生物学家。你也不是物理学家。你更不是异族学家。实际上,你什么都不是,是吗?只是个专管闲事的人。”
“你力量的惟一源泉就是暗藏在你耳朵里的那颗该死的宝石。她向你耳语秘密,夜里你和妻子同床共枕的时候,她跟你谈悄悄话,每当她想告诉你什么的时候,你就出现在与你无关的会上,鹦鹉学舌地重复她告诉你的话。你谈到科尤拉犯有出卖人类罪――就我所知,你才犯有出卖人类罪,为了喜欢一个超级软件而出卖有血有肉的人。”
“娜温妮阿。”安德说。这应该是尝试平息她的怒气的开始。
然而,她不想对话: “你居然敢耍我,安德。这么些年来,我还以为你爱我――”
“是爱你。”
“我还以为你真的成为了我们中的一员,成为了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呢。”
“是的。”
“我还以为是真的――”
“是的。”
“但你却是佩雷格里诺主教从一开始就警告的人。一个操纵者,控制者。你的哥哥曾经统治过全人类,那故事不是真的吗?只是你没有那么野心勃罢了。你只想统治一个小小的行星。”
“母亲,以上帝的名义说,你发疯了吗?难道你不认识这个人吗?”
“我以为我认识!”娜温妮阿哭了起来, “但一个爱过我的人居然让我的儿子出门去面对这些残忍的小猪仔――”
“他无法阻止金呀,母亲!谁都无法呀!”
“他连试都没有试一下。他是赞同的呀!”
“是的。”安德说, “当时我认为他的行动是崇高勇敢的,因此表示赞同。他知道危险虽然不大,但确实存在,而他仍然选择去――而且我也赞同。这正是你也会做的,而且我希望,如果我处在同样的位置,也会这样做的。金是一个男子汉、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也许还是一个了不起的男子汉。他不需要你的保护,也不想要。他已经确定了他生活的使命,并且正在履行。我尊重他的选择,你也应该尊重。你怎么想到让我们俩都去挡他的道呢!”
不管怎样,娜温妮阿终于沉默了片刻。她在掂量安德的话吗?她带着怒气、而非带着希望把金送走,这是多么徒劳,又是多么残酷,她意识到这点了吗?沉默期间,安德仍然抱有希望。
随即,沉默结束了。 “如果你再干涉我的孩子的生活,我就同你一刀两断。”娜温妮阿说, “如果金有什么不测……什么不测……我一定会把你恨死,并且祈祷那一天早点到来。你并不是万事通,你这个杂种,现在是你放弃当万事通的时候了。”
她怒冲冲地朝门口走去,但随即觉得最好来个戏剧性的离开。于是,她转过身来,异常平静地说: “埃拉诺拉,我马上就采取措施,阻挡她使用可以用来帮助德斯科拉达病毒的报告和设备。亲爱的,今后如果我听到你和任何人――特别是这个人讨论实验室的事情,你就永远别再踏进实验室的门。听明白了吗?”
埃拉再次以沉默回答。
“啊。”娜温妮阿说, “我明白了,他从我身边偷走我的孩子,比我想像得要多。”
说完她就走了。
安德和埃拉坐在那里,惊得目瞪口呆。埃拉终于站起来,却没有移动步子。
“我真的应该做点什么。”埃拉说, “但就是要我的命也想不出做什么。”
“也许你应该上你母亲那里去,向她表明你是站到她那边的。”
“可我不是她那边的。”埃拉说, “事实上,我在想,也许我应该到泽尔杰佐市长那里去,建议他免去母亲首席异族生物学家的职务,因为她显然精神错乱了。”
“不,她没有。”安德说,
“如果你做这种事情,一定会要她的命的。”
“母亲吗?她非常坚强,是不会死的。”
“不行。”安德说, “眼下她很脆弱,任何打击都可能置她于死地。不是她的肉体。而是她对你的……信任。她的希望。无论如何,不能让她觉得你同她不站在一边。”
埃拉对他怒目而视: “这是你的决定,还是你一时想起的?”
“你说些什么?″
“母亲对你说的话本来应该使你勃然大怒,或者感情受到伤害,或者――反正什么的――可是,你却坐在那里想办法帮助她。
难道你从来没有想出手打人的感觉吗?难道你从来没有发过脾气吗?”
“埃拉,如果你不小心赤手空拳打死几个人,那你应该要么学会控制自己的脾气,要么就干脆失掉人性。”
“你做过吗?”
“是的。”他说。一时他想她会感到惊骇。
“你觉得现在你还可能做吗?”
“也许吧。”他说。
“很好。闹翻天也许反倒有用。”说着她笑了起来。开个玩笑。安德舒了口气。甚至和她一块儿笑了起来,笑得很浅。
“我要去母亲那里,”埃拉说, “但不是因为你吩咐我去,甚至也不是因为你说的理由。”
“很好,那就去吧。”
“难道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忠于她吗?”
“我已经知道为什么了。”
“当然哕。她是错了,不是吗?你是万事通,不是吗?”
“你去你母亲那里,是因为这是目前你能对自己做的最痛苦的事。”
“你的话听起来让人恶心。”
“这是你能做的最痛苦的好事。是最令人不愉快的工作。是最沉重的负担。”
“烈女埃拉,certo吗?当你宣布我的死亡时,就说这些话吗?”
“如果我要宣布你的死亡,我得预先录音。我打算比你死得早得多。”
“这么说来,你不离开卢西塔尼亚星?”
“当然不离开。”
“甚至母亲把你踢出去,也不离开吗?”
“她不能。她没有理由离婚。再说,对于任何离婚请求,如果是基于非自然的感情破裂,佩雷格里诺主教都会一笑置之的。”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到这里是要长久待下去的,”安德说, “不再假冒长生不老。我已经结束了在太空的追逐,再也不离开卢西塔尼亚星大地了。”
“即使死也不离开吗?即使舰队来了也不离开吗?”
“如果人人都可以离开,那我也离开。”安德说, “但是关掉所有的灯,锁上门后再走的一定是我。”
她冲上前去,亲吻他的面颊,短暂拥抱他片刻。然后她走出门外,他又孤独一人了。
他心想,我大大误解了娜温妮阿。她嫉妒的不是华伦蒂,而是简。多少年来,她一直看见我在同简无声地交谈,谈她听不见的东西,听她说不出来的东西。我失去了她对我的信任,但却压根儿没有意识到这点。
即使此时此刻,他也一定在默诵。他一定出于根深蒂固得不只觉的习惯,在同简交谈。因为她回答了。
“我警告过你。”她说。
我想你是警告过。他默默地回答。
“你从来就不认为我对人类有所了解。”
我想你在学习。
“要知道她是对的。你是我的木偶。我一直在操纵你。多年来,你没有一点自己的思想。”
“住嘴。”他回答, “我没有心思谈。”
“安德。”她说, 如果你认为把宝石从你的耳朵里取出来, 有助于你避免失去娜温妮阿,那就取出来吧。我不会在意的。”
“我会在意的。”
“其实刚才我在撒谎,我也会在意的。”她说, “但你如果为了留住她而不得不这样做,那就做吧。”
“谢谢。”他说, “但要留住一个我显然已经失去的人,我感到为难。”
“如果金回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正确,安德想。正确。
上帝呀,请保佑伊斯特万神父吧。
猪族知道伊斯特万神父即将到来。他们总是能知道。父亲树彼此什么都讲,没有秘密可言。这并非他们不想保密。也许有一棵父亲树想保守一个秘密,或者告诉一个谎言。但确切地说,他们不会自动去做。他们从来没有隐私经历。因此,如果一棵父亲树想保守秘密,附近一棵则会不想。森林总是集体行动,但他们仍然是由个体组成的,因此无论少数父亲树会有什么想法,消息还是从一座森林传到另一座森林。
金知道这是对他的保护。尽管“好战者”是个嗜血杂种――不过,这只是称号而已,对猪族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他没有首先说服他那座森林的兄弟们,也不敢动金的一根毫毛。如果他做了,他那座森林的另外一棵父亲树就会知道,并且说出去,就会做证。三十年前,安德鲁·维京将“人类”送进第三条生命的时候,所有的父亲树共同发过誓。如果“好战者”要违背誓言,他不可能秘密进行,整个猪族世界都会知道, “好战者”就会成为臭名远扬的违背誓言者。这就是一个耻辱。哪个兄弟的老婆还会允许他们送给“好战者”一个传宗接代的妻子呢?他生前还会再生什么样的孩子呢?
金是安全的。他们也许不会理睬他,但也不会伤害他。然而,他一到达“好战者”所在的森林,他们就立即倾听他。兄弟们抓住他,把他扔到地上,拖到“好战者”面前。
“没有必要动手脚的,”他说, “反正我已经来了。”
一位兄弟用棍子敲打树。金倾听音乐变化,与此同时“好战者”改变体内空穴的形状,将音乐声变成语言。
“你来是因为我的命令。”
“你命令我来,我就来了。如果你以为我来是因为你的缘故,那就是吧。但我只愿服从上帝的命令。”
“你来就是要倾听上帝的意志。”“好战者”说。
“我来是为了倾听上帝的意志。”金说, “德斯科拉达病毒是一种病毒,上帝创造来使猪族成为可敬的孩子。可是,圣灵并没有化身。圣灵是永恒的精神,居住在我们的心中。”
“德斯科拉达病毒居住在我们的心中,赋予我们生命。当他居住在你们心中的时候,赋予你们什么?”
“一个上帝。一个信仰。一种洗礼。上帝不会对人类说的是一套,对猪族说的又是一套。”
“我们不是’小兄弟’。你将看见谁强大,谁渺小。”
他们强迫他站着,背紧紧地靠在“好战者”的树干上。他感觉到身后的树皮在移动。他们推他。许多小手在他身上抓,许多拱嘴在他身上呼吸。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将这样的手、这样的脸看作是属于敌人的。即使现在,金也如释重负,意识到他并没有把他们看作他自己的敌人。他们是上帝的敌人,他怜悯他们。他虽然正在被往一棵残忍的父亲树的肚腹里面推,却对那棵父亲树没有丝毫的恐惧和丝毫的仇恨,这对他来说可是一个伟大的觉悟。
我真的不怕死。这点以前我还压根儿不知道呢。
兄弟们依然在用棍子敲打树干外面。 “好战者”将声音转换成“父亲语言”,但金已经进入了声音,进入了语言。
“你认为我会违背誓言吧。” “好战者”说。
“我的脑子里曾闪过这个念头。”金说。现在,他完全陷在树里面,只是身体正面从头到脚露在外面。他可以看,可以轻松地呼吸――虽然被禁闭,但并不感到幽闭恐怖。不过,树木在他身体周围均匀成形,使他的手臂和腿都动弹不得,他也无法转动身体,从正面的树洞滑出去。通向拯救的门是狭隘的,通向拯救的路是狭窄的。
“我们要考验一下。”“好战者”说。现在金从树里面听,就更难听懂他的话,也更难以思考。“让上帝在你我之间做出评判吧。我们要给你水喝――我们小溪里的水。但食物你是得不到的。”
“让我挨饿是――”
“挨饿?食物有的是。十天后我们会再给你吃的。如果圣灵允许你活十天,那我们就给你吃的,并且释放你。那时候我们就会成为你的信徒,我们就会承认我们是错误的。”
“不到十天病毒就会杀死我的。”
“圣灵会评判你的,并且判定你是否值得尊敬。”
“这里有个考验正在进行。”金说, “但不是你想的那个。”
“哦?”
“这是末日审判的考验。你们站在基督面前,基督对他右面的人说, ‘我曾经是个陌生人,你们接待了我。我饥饿,你们给我吃的。享受基督赐予的欢乐吧。’接着,基督对他左面的人说, ‘我曾经饥饿,你们什么都没有给我。我曾经是个陌生人,你们虐待我。’接着他们都对基督说, ‘基督呀,我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您呢?’基督回答, ‘如果你们这样对待了我的小兄弟,就这样对待了我。’所有聚集在这里的弟兄们――我是你们的小兄弟。你们这样对待我是要向基督交代的呀。”
“傻瓜。”“好战者”说,“我们对你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不让你动罢了。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正是上帝的意志。基督不是说过』我什么都没有做,但我看见了天父的行动’吗?基督不是说过』我就是路,跟着我吧’吗?那么,我们就让你做基督所做过的。他在荒野里四十天没有吃东西。我们就给你机会有他四分之一那么神圣吧。如果上帝想要我们相信你的信仰,他就会派天使来送给你吃的,他会把石头变成面包的。”
“你犯了个错误。”
“你到这儿来就是一个错误。”
“我是说你犯了个信仰上的错误。你引用的话是正确的――在荒野禁食,石头变成面包,等等。难道你没有想过,你扮演撒旦的角色,有些太露骨吗?”
顿时, “好战者”勃然大怒,说得很快,以至于树木里面的动作开始扭曲,挤压金,最后他担心自己会在树里面被撕成碎片。
“你才是撒旦!企图让我们相信你的谎言,一直相信到你们找到办法消灭德斯科拉达病毒,让我们永远不能进人第三种生命形态!你们以为我们没有看穿你们吗?我们知道你们所有的计划,所有!你们没有秘密!而且上帝不向我们保密!是我们被赐予第三种生命形态,不是你们!如果上帝爱你们的话,他就不会让你们把死人埋葬在地下,让尸体长出虫来!”
兄弟们坐在树洞周围,听辩论听得如痴如醉。
信仰大辩论进行了六天,辩论内容值得任何世纪任何教堂的任何神父借鉴。自从尼西亚①大辩论以来,如此重大的论点再也没有被考虑过、斟酌过了。
①比提尼亚一个古代的城市,位于小亚细亚半岛的西北部。从公元前4世纪开始在罗马时期繁盛一时。尼西亚的教义在康斯坦丁一世于公元”5年召集的世界范围的大会上被采纳。
辩论内容从一个兄弟传到另一个兄弟。从一保树传到另一棵树,从一座森林传到另一座森林:关于“好战者”与伊斯特万神父之间对话的故事总是一天之内就传到鲁特和“人类”那里。但信息不全面。到了第四天,他们才意识到,金被囚禁,吃不到含有德斯科拉达病毒抑制剂的食物。
于是,人类立刻派出了一支紧急救援队,包括安德、欧安达、雅各特、拉尔斯和韦尔萨姆。科瓦诺市长之所以派安德和欧安达去,是因为他们在猪仔中间很有名气,受到广泛的尊敬;派雅各特和他的儿子、女婿去,是因为他们不是在卢西塔尼亚星土生土长的。科瓦诺不愿派任何一个土生土长的殖民者去――否则,如果消息传出去了,后果不堪设想。他们一行五人乘坐最快的飘行车,沿着鲁特告诉的路线前往。路途需要三天。
到了第六天,对话结束了,因为德斯科拉达病毒已经彻底侵入金的身体。他说话有气无力了,而且经常发高烧,神志昏迷,一开口就语无伦次。
到了第七天。他目光穿过树洞。仰望兄弟们的头顶。他们还在那里,还在观看。“我看见救世主坐在上帝的右方。”他低声说。
然后他露出了欢笑。
一小时后,他死了。 “好战者”感觉到了,于是洋洋得意地向弟兄们宣布: “圣灵做出了评判,伊斯特万神父给否定了!”
一些兄弟欢欣鼓舞。但欢欣鼓舞者没有“好战者”期望得那么多。
黄昏时分,安德一行到达了。猪仔不可能俘虏他们、考验他们一一他们人太多了,再说兄弟们也不会同心协力。不久他们就站在裂开的“好战者”树干面前,伊斯特万神父那张枯槁、被疾病蹂躏的脸,在幽暗里隐约可见。
“打开,让我儿子出来。”安德说。
树洞变大。安德伸手将伊斯特万神父的身体拉出来。他裹在教袍里,身体轻得让安德一时觉得他身上没有增加任何重量,神父似乎在行走。但他没有行走。安德把他放在树前的地上。
一位兄弟在“好战者”树干上敲出一个节奏来。
“他一定属于你的, ‘死者代言人’,因为他死了。圣灵在第二次洗礼中把他焚烧了。”
“你违背了誓言。”安德说, “你背叛了父亲树的话。”
“谁也没有伤过他的一根毫毛。” “好战者”说。
“你以为你的谎言能骗人吗?”安德说, “任何人都知道,不给一个垂死的人药吃,就是一种暴行,无异于往他的胸膛捅一刀。
这里有他的药,本来任何时候你都可以给他吃的。”
“是’好战者’干的。”在场的一位兄弟说。
安德转身对弟兄们说: “你们是’好战者’的帮凶。别以为你们把责任全部推到他一个人身上,就万事大吉。我诅咒你们谁也进不了第三种生命形态。至于你’好战者’,我诅咒没有任何母亲会爬到你的树皮上来。”
“这种事情人类是决定不了的。”“好战者”说。
“你在以为自己可以犯谋杀罪来赢得辩论的时候,你自己就决定了。”安德说, “还有你们这些兄弟们,你们也将罪有应得,因为你们没有阻止他。”
“你不是我们的法官!”一位兄弟叫道。
“我是。”安德说, “卢西塔尼亚星上的其他每一个居民、每一个人、每一棵父亲树、每一个兄弟和每一个妻子也都是。”
他们将金的遗体抬到车上,雅各特、欧安达和安德押车。拉尔斯和韦尔萨姆坐金所坐过的车。安德花了几分钟告诉简捎个信给殖民地的米罗。没有理由让娜温妮阿等上三天才知道儿子死在猪仔的手里。再说,她是肯定不想从安德的嘴里听到噩耗的。连安德回到殖民地后还有没有妻子他都无法猜测。惟一肯定的是娜温妮阿没有儿子伊斯特万了。
飘行车在卡匹姆大草原上掠过。 “你要替他代言吗?”雅各特问。他听说安德曾经为特隆海姆星上的死者代言。
“不。”安德说, “我不。”
“因为他是个牧师吗?”雅各特问。
“以前我为牧师代过言。”安德说, “不,我不会为金代言,因为没有必要。金始终表里如一,如愿赴死――侍奉上帝,普渡小兄弟们。他的故事我没有什么可增添的。他的一生是完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