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乾坤一掷
这段时间里,方冀与山下小镇中一个小店主约定,每三个月送一批生活必需品到山麓一个隐秘地方,自己牵两匹健驴去驮货上山。方冀行事谨慎,头两年每次到了约定之日,总会先在约定之地四周仔细清查,确信没有人跟踪或埋伏。等傅翔长大些了,便由他下山办事。经过近四年的锻炼,傅翔已是十六岁的健壮小伙子,由于长得高大,看上去倒像是十七、八岁的身材,即使偶而出现在小镇中,也不怕有人识得。
师徒两人合力在崖后开垦了一块田地,种了各种菜蔬,也养了一些鸡鸭,几年下来,两人习于农作生活,都成了熟练的农夫。方冀虽是明教教徒,却不忌荤酒,尤其喜欢没事饮上几杯,是以每次从山下运上来的杂货中,两罎好酒是少不了的。当地出产一种白酒,极是浓烈,风味颇佳,师父饮酒时,傅翔偶而陪上一杯,几年下来,也陪得爱上杯中之物了,因此每三个月一次的补给,白酒便从两罎增为三四罎。
此时正值四月,神农架山顶上仍是仲春天气,山上的野牡丹开得火红,还有一种白色的三重瓣花,也在山坡上盛开,香味浓郁,闻之欲醉。每年此时,方冀都会在白花初放的第一天清晨,采撷一批存放起来,他告诉傅翔,这是异种的木槿,极具化血导气之药效。
傅翔一早在菜园中采了些瓜类及叶菜,又到鸡鸭窝拣了几颗蛋,见师父仍在打坐,便在洞口迎着晨起的山岚练起拳来。这时他练的是一套“狮吼神拳”,威猛之中暗藏巧妙之柔劲,是明教四大天王中排名第三的白抑强天王的成名绝技。据说白抑强当年曾和少林三老中掌力最强的菩悲法师就在这神农架上比武,“狮吼神拳”对“金刚掌”,数百招内不分高下,后来两人斗得兴起,连续硬碰硬出了三十七拳,毁了两块千斤大石,最后收手时,两人均盘膝运气一炷香之久,方才同时大笑而起,从此两人绝口不谈胜负。
这神拳打到十分时,自然发出威猛的吼声,实乃白抑强天王的得意绝学。傅翔打了几十招,招招拳重如山,步履却轻灵如风,确实已得神拳之精髓。就在此时,忽然背后有拳风袭到,傅翔不加思索横跨半步,低身双掌向后挥出,只见青衫一闪,来者正是师父方冀。方冀低喝道:“翔儿莫停,继续出招。”他一面说话,一面出招攻向傅翔左侧,拳风响如破竹,竟然也是“狮吼神拳”中的一招“八方风雷”。
傅翔转身闪过,双拳齐出,便和师父对打起来。这山顶上四年来就只他们师徒两人,傅翔习武练拳脚唯一的“实战”经验,就是来自与师父对招。只见两人拳招愈打愈快,虽然同是一套“狮吼神拳”,但在两人手上各生出无穷变化。又拆了十几招,方冀低喝道:“翔儿留神了!”
只见他一长身形,拳上内力逐渐加强,傅翔凝神应战,双拳挥出的力道也愈来愈强。又拆了十几招,渐渐两人每出一招,很自然地发出一声吼声,傅翔声音较高,方冀吼声较沉,一时之间,高低吼声夹在漫天拳影之中,两人都把这套神拳最精妙之处施展出来。
忽地方冀又是一声喝叫:“翔儿看招!”只见他一跃而起,落下之时已经变拳为掌,施出另一套掌法,傅翔也于兔起鹘落中挥拳追击。方冀左掌拍向傅翔胸前要穴,右掌却藉着身形一转,居然后发先至攻向傅翔左胁。
傅翔已知师父施出的乃是明教左护法乔原士的绝学“金沙掌”。这套掌法表面看上去其要诀在一个“快”字,一掌才发,后掌已至,而且配合的身法诡异,起掌时疾如闪电,落掌时变幻莫测;尤其厉害的是,施展掌法时,须得潜运乔左护法独门的内功相配,练到十成时,出招有如旋风,但每一掌只要一落实便重如开山巨斧,从一个“快”字变成了“重”字。
当年这套掌法在乔左护法全力施为下,曾在福建闽侯雪峰寺外连败丐帮两大护法,端的是威风凛凛,有如大漠金沙狂飙,而那场明教与丐帮的护法大战,也使得这武林两大势力结下梁子,多年后才得化解。
傅翔也学了这套掌法,但他自觉火候还差,便继续用“狮吼神拳”与师父对拆。只见师父出掌愈来愈快,自己已经无法见招拆招,唯一自保之法,就是不管师父如何出招,自己把神拳施展到滴水不漏,招招力透拳风,迫使师夫撤招自顾。
师徒两人又拆了十几招,终于听到傅翔大吼一声,原来他已无法攻出新招,双拳一出,只好与师父就原式力拚。方冀熟知徒儿的功力,是以落掌力道往往恰到好处,堪堪挡住傅翔双拳即收,岂料这时与傅翔内力一接,竟然挡之不住,急切间猛吸一口真气,飞快地换掌再击,便和傅翔的拳力硬碰上。轰然一声,傅翔退了三步立定,方冀暗道好险。
这一碰之下,方冀感受到这个徒儿另有一种禀赋,就是在实战之中遇强则强,能在落下风时超越自我,发挥出远超平日的潜力。要知行走武林,最怕就是碰到有这种特质的对手。四、五十年前丐帮帮主袁杰就是最知名的一位,袁帮主半生纵横江湖,最有名的两场决斗都是在绝对劣势下反败为胜的。
这时朝阳升起,照在傅翔年轻的脸上,绽放出无所畏惧的少年英雄气概,方冀不禁感到一丝安慰,也有一丝感叹,自己经过这些年的变故,身心都出现了一些老态。他微笑对徒儿道:“翔儿,你又有进境了!”
傅翔恭声道:“师父好厉害的‘金沙掌’。”
方冀道:“狮吼神拳与金沙掌都是顶尖的功夫,练到十成时,其威力难分轩轾。但是要想练到十成,必须先把这两门武功的独门内功练到十成,否则最多只能到七成,就像为师这样了。”
傅翔道:“照师父这样练下去,就算明教十门绝学都只能练到七成,但十门绝技轮番交替,变化莫测,恐怕也是天下难有敌手了吧?”
方冀道:“当年乔护法告诉为师,他一生浸淫于这套‘金沙掌’掌法,自觉练到了九成功力,已经是武林中少见的高手,倘若有人把十门绝学都练到七成火候,那当然是高手中的高手了,但谈何容易?”他话题一转,对傅翔道:“翔儿,你那狮吼神拳的威力已达为师的九成,可以暂停一段时间。那金沙掌你还差一些,要加紧勤练,最重要还是招式和内力之间如何配合拿捏。”
傅翔恭声道:“师父说得是。”
其实这段时间里,傅翔对师父所授武功的体会愈来愈深,有时他将自己的体会融入明教前辈的武功中,在与师父对招时不自觉地表露出来,常常反让方冀受到启发,因而对明教十大绝学的领会更上层楼。是以这师徒两人,除了功力深浅有别之外,在武学的领会上有时是互相启发,竟然从“师徒相授”变成“同门切磋”。方冀一生见过不少武学高手,但是从未见过如傅翔这等悟性高超之人,传授他武功,不但学得快,几乎立时便有回馈,对练时只要施加压力,他立即提升领悟,爆发潜能。方冀一面暗喜,一面暗自心惊,真不知这个徒儿未来的进展会到达何种境界?
然而此时,方冀心中正为另外一件大事而困扰。
这天晚上,师徒俩吃过简单的晚餐,方冀对傅翔道:“翔儿,去把卤锅中的好东西切他一盘,咱们好好喝两杯。”傅翔切了一盘卤菜端上来,有半只酱鸭、三个卤蛋,还有半盘腌白菜,淋了些卤汁,看上去确是下酒的好东西。
那鸭和蛋都是自家养的,菜也是傅翔学着腌制的,这几年两人自理生活,调理吃的都有一手功夫,每逢师徒俩坐下对饮,都倍觉轻松愉快。但此时方冀啜一口烈酒,心中却思量反覆,竟然忘了吃菜。
傅翔见师父面色凝重,似乎心事重重,便问道:“师父,您在想什么难事?”方冀呵了一声,放下手中酒杯,望着傅翔道:“不错,师父是在想一件难事……”但说到这里又打住。
傅翔深知师父是个足智多谋、反应极快的人,从未见过他如此踌躇难定的模样,不禁也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将手中酒杯轻轻放在石桌上。
这时方冀开口道:“翔儿,为师想要离开一段时间。”
傅翔吃了一惊,不知如何接腔,方冀接着说:“师父打算明日一早下山办一件事,你则留在此地好好读书练功,为师此行快则两个月便回,慢则,慢则……”
方冀忽然停口,拿起桌上酒杯喝了一口,续道:“翔儿,你是为师平生仅见的习武奇才,以你目前的功夫,武林中能打败你的已经不多,但为师感到最为惊奇的是,你更上层楼的进步余地似乎是永无止境。如果你能突破明教十位前辈独门内力之间的阻绝,你必将成为明教有史以来的第一高手,甚至成为天下无敌的武学巨人。”
傅翔听师父把话题转到自己的武功进境上来,连忙恭声道:“弟子不敢有此奢望,只是一步一步扎实苦修,希望不负师父教诲……”
方冀摇手止住傅翔往下说:“你先别说这些,为师离开之前,自会为你定下一份功课表,让你在为师离开的这段时间内继续修习。你虽只有十六岁,但独立生活不成问题,身上武功足以自保,为师此去甚是放心。”
傅翔终于壮起胆子,问道:“师父此去要办的事一定十分艰难?”
方冀望着傅翔,过了半晌,长叹一声道:“翔儿,明教从教主以下所有高手被一网打尽,这笔血债能不清算一下么?为师这唯一的漏网之鱼,难道就躲藏偷生一辈子么?”
傅翔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嘶声道:“还有翔儿的杀祖灭门之仇,也要报了!”方冀抬手道:“翔儿你莫急,咱们师徒情同父子,我仇如能报,汝仇也就报了。我仇如不能报,凭你十五、六岁一个少年,这大仇又怎能报得了?是以你当下最重要者,乃是苦练功夫。”
傅翔脑中飞快地思索师父的想法,忍不住打断道:“师父要去南京?”方冀点了点头。傅翔颤声又问:“师父要去杀皇帝?”方冀没有回答。
傅翔想到师父要一个人去南京杀皇帝,又想到在灵谷寺的郑芫,便冲口而出:“我陪师父一道去。”
方冀摇摇头,微微一笑道:“翔儿,师父不会莽撞地以一人之力去杀皇帝,但我必须去南京好好打探一番,了解一下情况;这些年来,师父无一时或忘。如今你习武有成,我明教绝学在世上已有传人,师父终于可以放心去办这桩大事。算算看,今年是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已经七十岁了!”
傅翔知道师父是怕皇帝得个善终,明教的血海深仇就找不到正主儿了,这才急着要去南京。但他听师父说要先去京城打探状况,并非立刻要以一人之力刺杀皇帝,便暂时放下了心。
方冀续道:“师父此去,来回两个月尽够了,若是过了两月师父仍未回来,翔儿,你就到南京灵谷寺来寻我。就你现下这个小伙子的模样,走遍天下也没有人认得你,大可不必躲躲藏藏。哈哈,恐怕郑芫见着你都不认识了。”
傅翔一听到郑芫,无端脸上一热,但此时不及多想,他抓住要点追问:“师父若是两个月仍未归来,那……那意味发生了什么事?”方冀沉吟了良久,才答道:“也许被什么事绊住了,来不及赶回吧。”
接着他又说:“翔儿记住,为师此去沿南河入汉水而下,再顺长江到京城,一路上都会用咱们明教的秘记留下行踪。你如下来寻找,一路上也留下记号,如此咱们无论如何不会错过。”
傅翔仍想陪师父一道下山,但他深知师父个性,此事他老人家在心中盘算已久,既经决定,再无改变之可能,便把再次要求的话硬生生咽下去了。
方冀说完后心中一轻,伸筷挟了一块酱鸭吃了,喝一口酒,赞道:“翔儿,你这卤味青出于蓝,做得已超过师父的手艺了呢!”傅翔见师父口气变得轻松,也凑趣道:“师父不听圣人说,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翔儿这酱鸭做得多了,自然熟能生巧。”方冀一面点头,一面暗思:“何止做酱鸭,这小子的武功超越老夫,只怕也是指日可待了。”
这天晚上,傅翔做完晚课,坐在床上冥思,他想到这几年来和师父形影不离,亲密更胜父子,明日师父将要下山远行,师父虽然说得轻松,说是去南京“好好打探一番,了解一下情况”,其实他只身入虎穴,可以想见必是万分凶险。
他又想到师父的话:“如今你习武有成,明教绝学在世上已有传人,师父终于可以放心去办这桩大事。”明明透露此去京城,如有下手的机会,师父定会奋力一搏,因为他又说:“朱元璋已经七十岁了。”
傅翔愈想愈为师父担忧,终于他想到:“我要尽快把师父留下的功课做到十成,到时候不管有没有两个月,我就下山去寻师父。”想到这里,便不再忧心,倒床就睡。
傅翔的个性极是爽朗,凡是多忧多愁也无济于事的事儿,在他心中只要有了个法子,便不再去多想。
次晨天尚未明,方冀已飘然下山,留下三页字笺,除了再三叮咛诸事外,便是两个月内傅翔必须修习的文武功课。
三页纸笺上还放着师父的那个鹿皮袋,傅翔打开一看,只见袋内两册明教秘笈和一卷画卷,另外还有一本新册子,封面上写着“方冀药典”,正是师父的笔迹。
傅翔心中一阵激动,师父竟将这些至宝秘笈留给了自己,甚至包括近年来师父自撰的医药宝典,那么他老人家此去是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了。傅翔想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心中便有一股冲动要追上去陪师父同去京城,但他知道此时就算追了上去,师父一定严命自己回来,没有用的。
他望着师父最宝贝的鹿皮袋沉思了一会,便小心翼翼把皮袋及三页字笺藏好。傅翔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孩子,他走出洞外,迎着渐现光明的东方天际吐纳练气,过了一会,体内真气鼓荡,愈来愈澎湃难抑,终于他对着初露脸的旭日仰天长啸,其声如虎啸龙吟,久久不绝,山谷为之震荡。有谁相信,这啸声竟然出自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山谷中方冀正振衣疾走,忽然听到这啸声,他停下身来侧耳听了一会,嘴角泛起一丝安慰的微笑,用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喃喃道:“翔儿,好孩子。”
正午时分,方冀已经到了山下小镇。这一路他走得熟悉,而且全是捷径。方冀走的所谓“捷径”,虽快却险,其实神农架顶山高千丈,有些地方曲折绕行需半个时辰方能下来,方冀却是施展轻功垂直而下,一路顺势在石崖或巨木枝干上略作阻留,前后不到半炷香时刻便安然抵达,只是常人却绝无可能如此下山。
小镇沿“南河”而建,南河潺潺流向汉水。方冀在镇中略进面食,就搭船沿河而下。这时河水正涨,兼得顺风之便,一艘木船上乘有十来个客人,张起布帆轻快地向汉水驶去。
方冀坐在角落闭目养神,船上客人多是操湖北口音的大嗓门,也有几个带些陕西口音,还有一对夫妻操着襄阳口音,大家都在谈今年风调雨顺,收成看好,朝廷又颁了减租令,大伙儿嘻嘻哈哈,很是高兴。
坐在方冀身旁的是个商人打扮的矮小汉子,脚前放着一个大布包,背上还掮着一个小包,他不时拉动一下大布包,似乎对自己的行李太大件,占船上太多地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方冀道:“不打紧,没碍着我。”
那人谢了一声,就开始搭讪起来。他望了望方冀,道:“老先生是个读书人吧?”见方冀没有立即回应,又补上一句:“敝姓李,在这一带做草药生意,这次回神农架来采药,在山麓待了一个月。”方冀随口道:“幸会,幸会。老朽在襄阳郊外一个小村私塾里教几个学生。”
那人喜道:“我也要去襄阳,咱们正好同路。”方冀不置可否。那人又道:“襄樊一带有几个良医懂得用好药,咱这神农架山区专出上好药材,别人跑药的一趟要载一船才够本,我老李专采珍贵草药,跑一趟就只一大包就有得赚了。”方冀呵了一声,道:“那得要有好本事,才能识得好东西。”
他随口应一句,那知却引起老李的知己之感,他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兴奋地道:“照呀!老先生到底读过书,是个明白人。我老李因识得好货,专挑这个季节入山,几种珍贵草药在山里生长的地方我都跑熟了,只消个把月就丰收而回。这回采到几株极稀奇的药草,够我老李全家过上大半年好日子了。”
方冀莞然微笑,这老李可不知自己身旁这个老先生,乃是全天下最顶尖的医药高手,这几年尤其对神农架山区的草本、木本药材做过全面详查。
那老李那知自己在班门弄斧,仍然得意洋洋地道:“老先生不做这一行的,说给您听也无妨。那天我冒险爬过一处山岩,岩壁后面有一片草坡,就在那儿长了一种三重瓣的小白花,襄阳有个熟识的大夫管它叫作‘三叠白’,说是入药可以疗伤化血,极是灵验有效,愿出极好价格收购。可惜这花有些古怪……”
方冀听得有些兴趣了,便问道:“有啥古怪?”那老李见方冀接口,更起劲地道:“说来真怪,这花一年有效,下一年采的又变得无效,完全说不准的。襄阳城那位邓大夫也忒精明,每次都要先试过有效才付钱。”方冀更感兴趣了,问道:“邓大夫怎么试?”老李道:“真罪过呵,他拿兔子弄伤了来试。”
方冀没答,老李继续道:“那天我爬到了长‘三叠白’的地方,可花还没开,我原想放弃了去采别的药草,但想到邓大夫肯出极高价格买这小白花,便在野地睡了两夜,终于在第三天清晨等到第一批花苞开了,咱一口气把坡上白花全给采了,希望今年采的有效。”
这时方冀哈的一声笑了起来,老李奇怪地瞪了他一眼。方冀道:“老李呵,今年你采的‘三叠白’肯定有效,你放心向邓大夫要个好价钱吧。”老李将信将疑,问道:“此话当真?”方冀笑道:“绝对不假,你只管放心。”老李道:“老先生您是个……教书的,如何知道?”方冀哈哈笑道:“书上写的有。”
老李觉得不可置信,喃喃道:“书上写的有?这……这读书就这么管用?简直神了嘛。”方冀暗暗好笑:“确是书上写的有,那册书名叫《方冀药典》呢。”他一时兴起,拍了拍老李的肩膀,道:“老李呵,百年修得同船渡,今日老夫索性教你一个乖,这‘三叠白’要采第一天开的花就有效。你记得这窍门,以后老李的小白花就年年有效了。”
老李高兴得紧,连忙作揖行礼,要请问方冀尊姓大名,方冀却说:“有缘就好,有缘就好,何必知我姓甚名谁。”
那老李也不再问,忽然又道:“这花儿还有一椿古怪,不知老先生知也不知?”方冀呵了一声,问道:“还有古怪?”
老李又有点得意起来,故作神秘笑了笑,压低了声音在方冀耳边道:“有一回邓大夫让一只受伤的兔子吃这花,不知为啥那兔子贪吃得紧,将一大把小白花全都吃了下肚,您猜怎样?”方冀强忍着老李嘴里喷出的陈年菸臭,问道:“怎样?”那老李眨眨眼,低声道:“死了。那兔子吃着吃着,就像睡着似地昏死过去了。”方冀问道:“邓大夫怎么说?”老李说道:“那一回邓大夫还算有良心,他跟咱说:‘老李呀,今年你采的这三叠白有效倒是有效的,只怕其中参杂了一些什么毒草,竟把兔子给毒死了。俺还得把你的花儿重新去毒、弄干净才能用,这样吧,就算八折成交吧。’”
方冀听得有趣,随口问道:“你怎么说?”老李道:“八折就八折吧,独门草药原本无价,咱还能说啥?”方冀点头不语,陷入沉思。老李忽然又道:“倒是那只兔儿十分稀奇,竟又复活了。”
方冀双目一睁,精光暴闪,他伸手抓住老李的胳膊,急声问道:“兔儿怎么复活了?”老李道:“邓大夫把那只死兔儿丢在竹篱外,两天后我去找邓大夫收款,就在竹篱边亲眼看见那只躺在地上的兔儿醒过来,活生生地跳入林子里去,看上去伤也好了。老爷子,您说怪不怪?”
方冀面色凝重,问道:“老李,你确定是同一只兔子?”那老李笑道:“老李亲眼看见死兔儿被丢在竹篱外,又亲眼看见牠复活,那兔子被邓大夫刺了一刀,血迹清清楚楚,那会有假?”
方冀点头沉思了片刻,笑着对老李道:“老李,你这花儿真有意思,邓大夫管花儿叫‘三叠白’,这名儿也取得挺好。只是兔儿会复活的事,书本上就没见写过了。”老李重重点了点头,心想:“总算也有咱知晓的事书上没人写过,嘿嘿!”他想到这里,心中踏实了一些。
方冀却暗自欣喜,自忖道:“无端遇上这老李,听他叙述这变种木槿花除了疗伤化血导气之外,居然还有麻醉的长效,这恐怕与它导气的功效有密切关系,如何作用的道理待我慢慢琢磨,把它想通。这意外的发现可说价值连城,是天下药典中所没有的新资料,真是三人行必有我师啊。”
从南河到汉水,再从汉水到长江,这一路全是顺流而下。方冀在襄阳、武汉各换了一次船,船愈换愈大,在顺流中平稳地欣赏东去大江的两岸景色,雄奇秀丽兼而有之,美不胜收,方冀直看得目不暇给。
这一路行船每次靠岸,方冀都登岸寻找适当的地点,用明教的秘密符号留下他的行踪,这种秘记只有明教核心人物识得,如今明教高手遭消灭殆尽,留给傅翔看最是安全。但在方冀心里,却期望这次进京能快去早归,最好傅翔永远不需看到这些秘密口讯。
船到京城时,便在三汊河口靠岸。方冀花银子雇了一条竹篷船,沿秦淮河驶到城南聚宝门,正好赶上关城门前一个时辰。
方冀整了整行囊,从囊中摸出一物,在嘴脸上一抹,颔下便多了一部尺把长的花白胡子。进城门后,沿南门大街走到花市,过了大功坊,就在府东街角落上找到一家“宾悦客栈”,要了一间清静的上房,打发小二一些碎银,命他准备纸笔墨砚。
洗梳完毕,喝了两杯热茶,方冀就闭门铺纸,提笔振腕疾书起来。这一路来,他不断思索在南河船上那采药老李所说的事情,方冀医药知识深厚,兼之在神农架山上遍试各草,对那三重瓣的异种木槿花知之甚详,只是绝未料到这“三叠白”竟然有麻醉的长效。他一路上一面琢磨这异花已知的导气功能,如何能抑制生命元气,使其运行趋于至微极缓之道理;一面则思考方剂成药之君臣佐使及施方之道,到此时胸中已有成竹。他振笔直书,一口气写完三张素纸方才停笔。
方冀捧着三张纸重读数遍,又修改了十几处的文字,渐觉所书略能尽意。这三页纸既有药性之述,药理之探,又有方剂之详,可说是自己别具创意之作,墨干之后小心翼翼折好藏在怀中,心想回到神农架后,就要加附在《方冀药典》之后。
等到收拾好笔墨,窗外天色已暗,正是华灯初上之时。方冀缓步走出客栈,从府东街口望去,“应天府”杂立于四周繁华的街市中,完全显不出大官府的气势。方冀心想:“南京既是帝宫所在,应天府便显不出什么威风了,若要像北宋的开封府那样,除非应天府也能出一个像包拯的府尹。”
方冀踱到应天府外,转到东边人声嘈杂之处,他站在墙边,背着手看热闹,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等他离开时,背后的青砖墙上多了一排古怪的白色符号。方冀看都不看,缓步踱入人丛之中。
他一个人慢慢逛到街角,在一个卖卤味的小店中找到一张空桌坐下,叫了一壶白酒,切了一盘卤味,慢慢吃将起来,心中却在暗暗盘算:“凭我这模样,便算碰上熟识的人,也未必就能认出我来。我且慢慢喝他几杯,待亥时到了,再去大中桥留下明教秘密口讯,就等那人循讯来找我了。”
他在应天府墙角留下的符号,乃是明教最高层的通信秘语,十多年前明教高手在神农架顶全体遇害,方冀是唯一幸免者,他将这秘密符号传给了傅翔,世上只有他们两人懂得这套暗语,此时他却盘算着“那人循讯找来”,难道还有第三个人识得这明教秘语?
这时小铺生意热闹起来,方冀一人占一张桌子,便有两个短衣汉子走过来,哈腰道:“有扰你老,可容我俩挤一挤?”方冀道:“两位请便。”那两人拉条长凳,就在方冀对面坐下,向店家要了酒菜,又要了两大碗米饭,便唏哩呼噜吃将起来。
方冀见这两个汉子进来时,一人背上掮了个木箱,一人提了个长形布包,看上去像是两个工匠。二人显是有些饿了,两盘菜片刻之间便一扫而空,便将菜汁浇在饭上,几大口就扒得大碗底朝天,两人抓起酒来对干了一杯,这才打个嗝,露出满意神情。
方冀见两人粗菜淡饭吃得其香无比,不禁暗羡他俩好胃口,便微笑道:“两位可是干了一天活?辛苦了呵。”那两个汉子连忙称是,其中一个补了一句:“我俩在城外天禧寺修那宝殿的钟架,干了一整天活,只吃了一餐饭。”另一个道:“我俩专修寺庙的木造器物,明日一大早还要赶到栖霞寺去修侧殿的屋顶,那可是我俩的家传功夫。京师寺庙一定得找咱俩,才能修复得和原来一模一样。”
方冀赞道:“两位是有技艺在身的巧匠,失敬,失敬。有这一身技艺,日子想必过得好啊?”一个汉子道:“还凑和。”另一个道:“咱两家人都住乡下,种地过日子花钱少,我俩就靠这京城附近的寺庙活儿,赚些银子回乡去,给家人买些穿的用的,这几年日子好过,就存些钱多垦些地。”
方冀道:“两位若是不急着赶路,老夫就请二位再喝两杯聊聊。”两人齐道:“倒不赶路,只是不敢叨扰。”方冀道:“不客气。咱们再切一只板鸭来下酒如何?”左边那汉子急摇手道:“且慢,老先生既要请吃酒,不如切只桂花咸水鸭来也强过那板鸭。”方冀笑道:“怎么说?”那汉子道:“外来的人总说南京板鸭好,我们金陵人不吃那干板板的东西,咸水鸭才是金陵人的真绝活。”方冀哈哈笑道:“好,就咸水鸭。”
切好的咸水鸭整整一大盘端上来,果然漂亮,方冀吃了一块,只觉咸得恰到好处,不但不会盖掉鸭肉原味,那盐卤加上作料的味儿反而将鸭肉的鲜味逼了出来,嚼得满口鲜香。方冀赞道:“名不虚传,名不虚传!两位请用呵。”他喝了一大口酒,续道:“两位方才说,存些银子多垦些地?”
右边那汉子啃着一支鸭翅,道:“咱们两代都是木匠,那有什么自己的田地?过去兵荒马乱,雇人做工的少,有时凭做工也养不活家小,就帮人种种田。那佃农的日子可苦啊,年头在田做到年尾,挂了镰刀就没饭吃。自从洪武皇帝来了就好了,他看连年打仗把天下多少良田都打成了荒地,就下一道圣旨,凡是肯吃苦愿意垦地的,就去跟官府登记,官府分一块地让你去开垦,开垦好了地就算你的。”
方冀听得入神,那汉子继续道:“我家女人和两个老弟合力开垦了几亩地,种些蔬菜杂粮,也算是个种自耕地的农家了。”另一个汉子补充道:“头两年收成不好,官府还免了咱地租,又发放了一批新的种子让我们试种,现在终于有好收成了。”
方冀和这两人又聊了不少日常生活的琐事,颇觉此次离开神农架,一路上多有机会与庶民百姓接触,不断感受到各行各业的老百姓生活改善的喜悦。大家对兵荒马乱、劫后余生的一段苦日子仍然心有余悸,但是谈起日子愈来愈好过,活得有希望,无不面露喜色。此时又听了这两个木匠的一番话,不禁暗暗忖道:“看来这皇帝老儿除了会打仗、会杀人,治理国家也是有一套的。他虽严刑峻法,对文武功臣、起义伙伴残酷无比,但毕竟是从穷人中发迹,了解穷人的苦处,对百姓倒是好的。”
想到朱元璋年轻时曾加入明教,之前还当过几年和尚,提过“明”“佛”不分家的说法,而在推翻蒙古政权的斗争中,不止一次与明教联手出击取得胜利。大业成功之后,明教并未持功提出任何要求,只是回归江湖宣扬教义,却仍逃不过朱元璋的猜忌之心,竟然下毒手要将明教一网打尽。方冀对这血淋淋的一幕不可能有丝毫淡忘,他摇了摇头,暗自叹道:“要真正公道地评价一个历史人物,是何其难也。”
三人聊得高兴,待得酒肴既尽,方冀站起身来拱手道别,他付了账,沿着大街向东行。此时已过亥时,靠近皇城地段的闲人渐少,方冀走到西长安街和通济门大街交口处,在内护城河的大中桥上停了下来。向东望去,一座大衙门灯火已黯,方冀依稀记得好像是京师仪礼司,再往东一千多步,就是京师锦衣卫了。
方冀在桥上踱了两趟,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桥头墩柱上留下了秘密记号,看看四周没有其他可疑之处,就回头慢慢走向府东街的宾悦客栈。
翌晨,方冀请店小二买一碗江南卤面来当早餐,小二问:“要红油爆鱼还是白汤卤鸭?”方冀心想昨晚吃鸭吃得够了,便要了红油爆鱼汤面。
这江南卤面原是苏州人的点心,明朝开科举以来,苏杭才子闱场得意,在朝中为官人数渐增,便把这道点心面带到南京来了。苏州人是不吃辣的,那红油爆鱼只是红得好看,并不算辣。
方冀正自品嚐这碗热腾腾的早点,楼下传来小二的大嗓门:“寻方老先生?方老爷子在二楼,您老贵姓?”
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敝姓章,立早章。”
方冀一听这几个字,整个人宛如触电般呆住了。他回过神来,三筷两筷把面吃了,喝了两大口面汤,完全没有心情品嚐这名满江南的卤汤之鲜美,就推门出迎,这时小二已把来人带上楼来。
方冀趋前一步抓住来人衣袖,飞快地拉他入房,塞了一小角银子给小二,要小二将面碗撤走,并嘱咐不让任何人打扰,然后栓上了房门。
店小二的脚步声已经下楼,来人忽然向方冀跪倒,整个人匍伏在地,他压低了声音道:“十五年了,章逸整整等了十五年,军师您……您总算来了。”他抬起头来,脸上已是涕泗纵横。
方冀仔细打量,只见来人三十多岁,一张英俊且透着刚毅之气的脸庞,修长而挺拔的身材,头上系着一方蓝色头布,身着一袭蓝色大布褂,面貌仍是昔日年轻的章逸,但脸上再也找不到昔年的稚气。
那章逸凝视着方冀,眼睛又已潮湿,他望了望方冀的花白大胡子,低声道:“军师您老了。”方冀微微一笑,把一部大胡子扯下,恢复原来的模样。章逸摇了摇头道:“不是胡子,是您的眼睛。军师,您的眼神老了。”
方冀听得心中一酸,他强抑住情绪,一把将章逸拉起,道:“我昨天才到南京,留下两处秘记,不想你今天一大早就赶来……”
章逸抢着道:“那大中桥及应天府是我每天必巡的地方,可怜我巡了足足十五年,终于看到了咱们的秘记。今晨寅时前,我带了三个下属从锦衣卫衙门出发,巡视皇城四周的夜防,第一个就先到大中桥,看到军师留下的秘记时,一阵恍惚差点晕倒,连忙赶到应天府去,果然在墙角也看到咱们的符记,这一下可确定军师终于来了……”
他继续道:“我不动声色,带着三个部属例行巡察完毕,回到衙门,挂了官帽,来不及换衣,套上这件大褂就到客栈来了。”
他一面说,一面解开大褂的衣扣,里面露出绣着飞鱼的锦衣。方冀微笑道:“章逸,你在锦衣卫中官拜何职了?”章逸道:“军师说笑了,小的奉命隐身于锦衣卫,谨遵当年教主及军师之命,言行低调,但求忠诚,不求突出表现,十五年来升任京师指挥使,手下也有百来个缇骑供差遣。”
方冀连声道好,接着正色道:“十五年前派你潜入锦衣卫,原是教主和我商量好的未雨绸缪之计,在朝廷核心组织中埋伏一个明教暗椿,以备必要时奇兵突出,为明教立下奇功。你在教主身边侍奉多年,聪明机警过人,对外又从未露过脸,自是担任此一任务的最佳人选。便是明教内也是最高机密,除了教主和我,没有第三人知晓,这段时间我们又无任何联络,是以你虽潜伏十五年,却能安然无事。”
原来大明建国之后,明教虽然淡出国事,但朱元璋对明教的严密组织及武功高强的头领仍极不放心,教主和方冀都暗觉不妙,却也想不出有何妙策,能让这位多疑猜忌且手段毒辣的皇帝安心放手,为了自保,便想到在朝廷锦衣卫中埋伏一着暗棋。
方冀是当年此计的设计者,他暗暗叹息:“可惜咱们派章逸加入锦衣卫太迟,当年发生神农架顶的惨事时,正是他刚进入锦衣卫的第二年,还是个外围的小角色,自然无法得知阴谋,否则咱们明教也不至落到今天这地步。唉,世事变化又岂能样样先知先觉。章逸这十五年来藏身锦衣卫中无声无息,今天该是发挥功效之时了!”
他把这一段时间自己的经历简单地说了一遍,说到潜身卢村私塾教书,收了两个资质极佳的学生,傅翔成了自己的传人,郑芫则随洁庵法师到了南京……
章逸一听到洁庵法师,便呵了一声,问道:“可是在锺山灵谷寺修行的洁庵?”方冀道:“不错,他怎么了?”章逸道:“去年年底,这洁庵法师已经离开南京,听说到泉州开元寺去当住持方丈了。”方冀吃了一惊,道:“我还打算见到你之后,便去灵谷寺寻他和他的徒儿郑芫呢。”章逸道:“他那女徒儿在京师的名气,可大大超过洁庵师父哩。倒不知姑娘这次有没有跟洁庵一同去泉州?”
方冀忙问道:“你说那芫儿有什么大名气?”章逸道:“军师,您知道咱们锦衣卫日常工作之一就是蒐集各种消息,这洁庵法师是上头注意的人物,所以咱们也经常留意这和尚的行踪,不久便发现他有一个女徒儿,家里在十里秦淮附近开了一间酒店,这郑芫便在酒家和灵谷寺之间上下来往……”
方冀眼前浮现芫儿那聪明姣好的模样,不禁微笑道:“那酒家定是她娘开的,她娘造得一手好酒。”
章逸道:“不错,她那酒店就叫‘郑家好酒’,在秦淮河一带已经小有名气。这郑芫年纪小胆子却大,有一回秦淮河的大地痞仗着一身功夫,欺凌夫子庙的几家老店,硬要加倍收取保护费,有一家绸缎庄的老板气愤不过出面理论,被那大地痞带领手下捣坏了店面,郑芫忽然冒出来,把那地痞的狐群狗党打得跪地求饶。大地痞脸上挂不住,便拔出大刀要郑芫的命,岂料小郑芫武功好得出奇,不过五招就把大刀抢到手中,一腿将地痞扫倒在地,喝声:‘还你!’伸手将大刀掷出,落在那地痞脑袋旁不到三寸之远,刀刃砍入地面一尺之深,吓得那地痞前后裤裆都湿了……”
方冀哈哈笑道:“章逸,是你亲眼看见?”章逸道:“倒是没有亲见,但这情节都已入了夫子庙一带说书的段子。”方冀道:“我正奇怪,怎么你忽然变得油嘴滑舌,原来是学那说书的。”章逸道:“从那回以后,京城人便把郑芫那小姑娘唤作‘锺灵女侠’,名气大大超过灵谷寺的和尚。”
方冀闻言更是开怀大笑:“哈哈,几年不见,芫儿倒成了‘锺灵女侠’,有趣啊有趣!章逸你有所不知,那被捣毁门面的绸缎庄,多半是芫儿舅爷开的。”他心中在想:“洁庵住持泉州开元寺,想必与天慈禅师有关,芫儿是否跟去泉州,要到那‘郑家好酒’去打听。现下无暇顾及这个,且先问正事……”
他正色问章逸:“锦衣卫目前情形如何?”
章逸道:“自洪武二十六、二十七年凉国公蓝玉、颖国公傅友德相继遭诛杀逼死,皇帝残害功臣、狠毒寡恩之名传遍天下,朱元璋为息天下悠悠之口,便拿锦衣卫来当代罪羊,先杀了头儿都指挥使蒋瓛,后来又不设继任都指挥使,悬位至今。锦衣卫荼毒忠良的恶行,这几年颇见收歛了一些。”
方冀点了点头。章逸继续道:“但因为都指挥使悬位,副都指挥使就暗中拚命发展自己的势力。”方冀问道:“副都指挥使?”章逸道:“不错,有两位副都指挥使,爱管事的是锦衣卫的二号人物──鲁烈。”
方冀道:“使一手全真剑法的鲁烈?”章逸道:“正是,军师会过他?”方冀道:“四年前和他有一面之缘。”
章逸显得惊讶,但方冀没有讲下去,他也不再问,便接着说:“这鲁烈是个蒙古人,不但武功高,而且处处看着神秘,他私下结交了许多武林人,中土的、蒙古的、西域的都有。”方冀呵了一声,道:“除了西域的马札,还有些什么人?”
章逸对这位军师居然识得鲁烈、马札,觉得十分意外,殊不知这两人都曾在卢村和方冀交手过。他答道:“马札和鲁烈都是正式的锦衣卫,而鲁烈结交的许多武林高手并不加入,他们似乎没有组织,但背后显然有人指挥。我留意打探一段时间了,仍无头绪,只知鲁烈对那幕后的指挥者十分恭敬,言必自称晚辈。”
方冀问道:“你见过吗?”章逸道:“只去年有一次,在皇城外花园中看到鲁烈对一个老者毕恭毕敬,我正要上前相见,那老人忽然一闪便不见踪影,真如鬼魅一般,我连背影都没看清楚。那鲁烈只淡淡看了我一眼,就像没事发生般转身去了。一年多来,我每每回想那鬼魅般的身形,比我能想像的任何轻功都要快得多,令人思之寒心。”
方冀低头沉思。过了一阵,章逸忍耐不住了,终于压低声音,问出了关键问题:“军师,你要刺杀皇帝?”
方冀抬眼注视章逸,缓缓地道:“依你看,该怎么办?”他不答是不是,却反问如何办,那么他心中所思已经不言而喻。
章逸道:“那年神农架顶出事后,我从当时的锦衣卫头儿毛骧那里,得知军师得以幸免,便在绝望之中出现一丝希望,只盼望军师能保住我明教一线生机,又希望军师能为教主他们复仇雪恨,这一等就等了十五年。这十五年来,我每天都在想:等到军师真的来了,咱们如何行动?慢慢地观察,慢慢地琢磨,也就想出了一个计画。”
方冀听得又是高兴又是感动,他一把拉住章逸,道:“当年我何尝不想要尽快和你联络,但我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如果冒失行动,你的身分一曝露,不但必死无疑,咱们这一招暗着就白搞了,是以强自忍住,以待时机成熟。如今时机已到,你又肯用心策划,快快把计画拿出来,咱们一起合计合计……”
章逸见方冀心急,便道:“军师,恕我此刻尚不能明言,这计画如要成功,须得两件事先要周全。”方冀道:“那两件事?”章逸道:“第一,军师须把这南京城,尤其皇城附近的地形摸清楚,好比街巷、桥梁、衙门、大宅子、大林子……闭着眼也能进退自如。”
方冀点头道:“有理。明日就开始细细逛逛这座京城。第二件事呢?”
章逸伸出一根指头,面带神秘微笑,道:“这第二件是一件必备的事物,还需三五天才能准备好,到时军师自然明白。”
方冀也不多问,点了点头道:“就这样。我明日起便扮个看病卖药的郎中,在城里大街小巷串门子,你快回去把那什么‘事物’准备好,咱们五日后再见。”说着便站起身来,忽然绊了一下,身体向前一跌。章逸伸手相扶,忽觉一股暗劲传上身来,他不由自主地发力一挡,两股性质相同的内力一碰,立即相容而收。
方冀已经站定,笑道:“章逸,你功夫大进了啊!”章逸躬身道:“不敢忘了教主的教诲。”他再次向方冀一揖到地,道:“我去了,军师保重。”便推门下楼而去。
方冀望着章逸的背影,暗叹道:“章逸奉命加入锦衣卫时,还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如今是个成熟干练的好帮手,便是教主当年传他的功夫,他自个儿摸着练,居然大有进境,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把店小二唤来,给了一锭银子,拜托小二找一家店铺,买一套卖药郎中的行当。小二道:“‘旧内’有一家老字号的药店,兼卖郎中的各种家伙。”方冀道:“快去帮老夫买一套来,多出的银子归你。”小二估量了那锭银子一眼,欢天喜地去了。
锦衣卫衙门为章逸在常府街与里仁街口租了一个小楼房,做为京师指挥使的寓所,他平日吃饭大部分在外面,是以房内陈设简单,房东的女儿负责打扫清洁、换洗衣服,在家的日子过得十分单纯朴素。
在锦衣卫中,章逸是有名的美男子,京城里章逸的美男之名也大有人知,偶而他去秦淮河一带转转,青楼的姐儿们争相勾引,章逸总笑脸对佳丽,亲切打招呼,却很少留下过夜。就是有时和同伙喝醉了留在青楼,也是逢场作戏不动任何情感,享受了姐儿们浑身解数的温柔,他一大早就笑嘻嘻跟每个人打招呼,施施然而去,只引得多少美人勾肠挂肚,这些年来赢得一个“浪子指挥使”的绰号。
酉时刚到,京城锦衣卫每天例行的汇报在指挥司进行,南京城各区的负责人把这一日责任区内的各种消息做一报告,有事则商量因应处理之策,无事则散会各归辖区。
这天京城没有大事,只在汇报结束前,负责皇城周边的指挥提到:“这两天有一个郎中,穿街穿巷在卖药,好像也没做什么生意,只是不停地闲逛,行迹有些可疑。我们的线民上前搭讪,那郎中操一口浙江口音,像是从外地来的。我已交代属下,明日如再见到这郎中,便跟踪他落脚何处再报。”
章逸心中有数,点点头道:“这几日皇上未临朝,宫里传闻不断,咱们要格外警惕,凡事多留心、多用心。那卖药的兴许就是个外来的郎中吧,但明日还是要弄清楚他落脚的地点。”
散会后,章逸没有加入同僚去酒店吃晚饭,安步当车沿着通济门街走到常府街回家。进得门来,那房东之女寒香正在收拾房间,她见到章逸此时回家颇觉吃惊,连忙放下手中的布包,迎出来接过章逸肩上的掮袋道:“难得官人今日回来得早,便在家吃饭吧?”
章逸道:“回来没先告知,家中有饭菜么?”寒香忙道:“有,有。今日正好卤了一小锅好菜,准备给官人留着消夜下酒的,寒香再去下一碗面,将就吃一顿可好?”章逸道:“怎么不好?煮两份面吧,你也一起吃了再回家。”
寒香喜孜孜地煮面去了。章逸暗暗思量:“这娘儿人长得俊,手脚又伶俐,干么委屈在这儿侍候我这些年?当年上级为我租这寓所,便着寒香来侍候,头儿蒋瓛多半交付了就近监视的任务。可如今蒋瓛已死,上头无人,寒香还是尽心尽力地巴结,想是相处久了,对我有些感情了。”他想着方才汇报中,手下提到那个“卖药郎中”的事,一方面觉得好笑,一方面也为自己麾下的工作能力感到有几分得意。他一面闭目养神,一面在心中策划下一步的做法。
寒香将面菜布在桌上,顺手将几盏烛灯点起,笑盈盈过去请章逸吃面。章逸坐定了,见桌上放着一只酒杯,一小壶酒,便对寒香道:“你也拿只杯子喝一点吧。”寒香道:“奴家量浅,不敢饮这烈酒。”一面执壶替章逸倒了一杯。章逸立刻闻得全室酒香,知是上赐的御制大曲,去年过年时与同僚饮得大醉,以为已经喝光了,岂料寒香还藏得有。
寒香瞟了他一眼,道:“上回我见官人喜爱这酒,便偷偷藏了一些,免得被官人那批朋友胡乱喝糟蹋光了。”章逸笑道:“好朋友在一起拚酒,那有糟蹋。”心中却对寒香的贴心暗暗感激。
章逸将好酒一饮而尽,寒香又倒上一杯,烛光摇曳下只见寒香面颊嫣红,也不知是否擦了胭脂,执壶的手姿势优雅,袖口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很是动人。他上前接过酒杯,鼻中闻到非兰非麝的幽香,不禁心中一荡。
两人吃完面菜,虽然简单,章逸感到一种家常饭的温馨,他把杯中酒干了,自己动手倒了小半杯,递给寒香道:“你就试一试吧。”寒香接过饮了,皱眉道:“好烈。”
章逸放下手中筷子,寒香起身来收拾碗筷。章逸鼻间飘过一阵幽香,他起身一把将寒香抱住,寒香挣扎,低声道:“官人,不要……”便被章逸一吻堵住,寒香轻嘤了一声,埋首倒在章逸怀中。
章逸躺在床上,从他拥抱寒香的一刹那起,他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个女人。那女人年过三十,但她的风姿谈吐自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气质,令章逸打第一次见面就为之心动,几个月来有空就去她的酒店厮混,她那似有情又无意的一颦一笑,已令章逸有些神魂颠倒了。他这京师人口中的“浪子指挥使”阅人多矣,却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会对一个寡妇着迷如此。
寒香在楼下娇声唤道:“官人夜晚还要出门,这里热水已经备好,快下来梳洗一下吧。”
章逸应声下楼,寒香侍候他泡在一只盛满热水的木桶中,便上楼来整理床铺。她轻轻掩上房门,侧耳仔细听了一下,心中暗道:“刚才好险啊,我正从他的床下夹层中发现秘密,还来不及复原他就回来了,我且赶紧把那事物放回原处……”
只见她飞快地从方才丢在角落的布袋中拿出一个薄薄的白色小布包,然后从床下拉出一个扁木箱,飞快地把布包放入扁木箱中,并将箱盖上一只开着的铁锁锁上,匆匆放回地板下的夹层;回铺地板时一个卡榫“咔”地响了一声,便恢复原状。
她站起身来快速将床铺整理妥贴,又将饭桌上的碗筷收拾好,然后坐在桌边的椅上微微喘息,剧烈的心跳渐渐平息下来。这时她脑中一直在思索一个难题:“他为什么要做一个自己的面具?今天发现的事要不要告诉爹?”
章逸换了一身便服上楼来,亲切地问道:“你要不要也泡个热水澡?”寒香脸颊红晕未褪,低声道:“我回家去洗……太晚了,我这就回去。”她起身拾起布袋就要下楼,章逸揽住她的腰亲了她一下,就让她下去了。章逸道:“小心一些。”寒香嗯了一声,开门快步离去。
寒香离去后,章逸坐在椅上沉思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接着他推椅而起,来到睡房里,从床下地板夹层拿出那只扁木箱。
那木箱是暗红色的檀木所制,四角都镶了鎏金的角箍,箱盖上锁着一把精炼过的白铁横锁。章逸从怀中摸出一把小巧的钥匙,打开木箱,拿出那个白布包,又在木箱内壁对角上按了两下,木箱里“咔”的一声,又出现另一个夹层。
章逸从夹层中拿出另一个薄薄的白布包,以及一卷贴封了的皮纸卷,小心翼翼地把两个白布包和一卷皮纸塞入自己的随身掮袋中,把木箱放回地板夹层,就下楼出门。
经过这番折腾,已过戌时,章逸对京师的街巷熟悉到闭目可游的地步,他拣小路快步向应天府方向走去,七拐八转后,从一条小巷一穿出来,就是那“宾悦客栈”的边门了。他从边门进店,先到店前和掌柜的照个面,小二探头还识得他,忙招呼道:“您老要找方老爷?”章逸笑道:“小二哥倒好记性。”那小二便带着章逸上楼敲门,方冀应门见是章逸,连忙让入。
章逸拴上房门,运神细听四壁,确信无人偷听,这才把掮带上的两个布包及一卷皮纸拿出。他先将那卷皮纸拆开,展放在桌上,方冀凑着烛光看时,只见长卷上画着皇城与皇宫的详细地图,上面用红笔勾出一条路线。皇城地图的左面画着南京城的地图,图上也有红笔描出的两条路线。
章逸压低了声音道:“军师先看皇宫图。您若顺着红线走,就能潜入皇帝寝宫的屋顶内,图上打圈的地方是一块大木匾,匾上是朱元璋亲书的‘知峻忧危’四个大字,背面就是最好的藏身之处。”
方冀低声问道:“那匾额悬有多高?距皇帝的龙床有多远?”章逸道:“约有二丈来高,匾额到皇帝的床大约有七八丈。”方冀默默估算。章逸道:“这寝宫还有一样奇处,整个房间又高又阔,怕不有五丈宽、八丈长。朱元璋的床放在匾额对面顶端,他喜欢三面空旷,可以一目了然,所以房屋造得传音特别好;他老儿只要轻发一声,布置在四角的武士便听得一清二楚,一有事立刻就能飞奔而至。”
方冀冷笑道:“这老儿一向猜忌心特强,既防有人潜伏入屋内,又要能紧急时唤人立至,可难为了当年造皇宫的匠人。”章逸道:“只是工匠虽巧,却未料到皇帝老儿要写四个字挂在对面自己欣赏,成为全室唯一的破绽,匾额后面正好可藏一个人。”他又加一句:“那四个字,我偷瞧过一眼,写得只比咱的字好看一点。”
方冀想笑但未笑,他口心相商:“相距八丈,由高处跃下奋力一击,能有成功的机会?”章逸道:“很难。且只有一击的机会!”方冀抬头望了章逸一眼,道:“除非……”
章逸知他心意,点了点头道:“不错,除非有武当的八步赶蝉。”他接着缓缓道:“为定下这路线,十五年来我不断等机会,终于等到一个良机,冒险亲自勘察过一遍。那藏身之处应该万无一失,只是距离太远,如要跃身下击,恐怕需得中间落地一次,但只要一落地必然惊动侍卫,很难成功,是以可能要用暗器攻……”
方冀在江湖上是有名的不带兵器、不用暗器,他摇头道:“暗器在七八丈之外难有致命威力。”章逸笑了笑,从腰间解下一只皮袋,拿出一个暗泛蓝光的钢弩,交到方冀手上。方冀见那钢弩造得极是小巧精致,拿着很是称手,便问道:“这弩能射多远?”章逸道:“百步封喉。”
方冀点点头,他的脸色愈来愈凝重,忽然他从床头下拿出一把两尺长的短剑,拔出剑来,在烛光下凝视。那剑身泛着青森森的暗光,章逸心头狂跳,低声问道:“乾坤一掷?军师,您练成了乾坤一掷?”方冀道:“不错,乾坤一掷。”心中却叹道:“可惜只有教主当年七八成的威力!”
方冀放好了短剑,再凑近看那地图,只见沿着红线每个交叉点边上都用小字注明了防守此点的带刀侍卫及锦衣卫的名字,有些重要的人名边上还简注其武功绝技大要。方冀见这份资料做到这个地步,实在不可思议,正自赞叹,章逸已解释道:“照规矩,宫中侍卫每天三班,轮班时间及地点十日一调,图上所注正是这十天的资料。”方冀听了,不禁暗叹这章逸的能耐实在无人可及。
章逸坐下来,正色道:“数日前朱元璋得了风寒,已经五天没有临朝了。这一阵子估计他都躺在床上听取臣子的报告。军师,您要干这桩大事,就要马上动手。”
方冀点了点头,他注视着桌上的地图,默记那些红色路线。章逸接着道:“这里有三个难处,如不能一一解决,缺任何一个,大事就要坏。”
方冀心中也在想同样的问题,但他此时对这个聪明能干的章逸已经从信任变成依赖,忙问道:“那三个难处?”章逸道:“第一,您如何混进宫去;第二,您如何藏到那块大匾额的后面;第三,最重要的,事后不论成败,您如何脱身。”
方冀点头。章逸抓起茶壶倒了两杯茶,自己先喝了一大口,压低了声音道:“第一个难处,我已替军师想出了办法……”他一面说,一面从掮袋中拿出那个扁薄的白布包,将紧缠的白布解开后,竟然是一张制作精细的面具,烛光下方冀看得吃了一惊,因为那面具赫然就是章逸那张俊脸。
方冀低声道:“冒充你混进宫?”章逸道:“不错。这面具造得唯妙唯肖,军师只要略为模仿一下咱的身形动作,压低声音,一个照面之间任谁也瞧不出破绽。这两日我已让同僚都知道我因劳累加受寒,嗓子嘶哑了。”
方冀道:“这面具造得确是精妙,是何方巧匠造的?”他有些担心造这面具的巧匠是否可靠。岂料章逸微微笑道:“这等秘密之事,岂能假借他人之手?”方冀惊道:“是你自己造的?”章逸点头道:“我跟京城第一巧匠叶师傅研习此道,已有七八年之久了。”
方冀握住章逸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对章逸为明教复仇一事用心之深、用计之密,深深感到震撼,紧紧摇着章逸双手,颤声道:“有你这番苦心,咱们报那血海深仇可有望了。”
章逸道:“这是解第一个难处的办法。第二个难处,其实难不难全看来人的轻身功夫。以军师的‘鬼蝠虚步’,要闪过重重侍卫并非不可能,只要军师先把路线记熟,几个重要地点参照图上所注行事,多半可以摆脱重重监视,安然潜到那块大匾之后藏身。”
方冀一面细看地图,一面点头道:“但愿如你所料。”章逸又喝了一口茶,缓一口气慢慢道:“至于第三个难处嘛,军师您一击发难后,不论那皇帝老儿是死是活,您拔身就沿我画的路线退出,一刻也不能耽搁。此时皇宫警报已响,宫中围捕行动随即启动,您有两条路线逃离……”
方冀的目光从皇宫地图移到京师地图,正在思索这两条路线的差异,章逸已说明道:“这两条线都是撤离的最佳路线,主要的差别在于咱们如何避开那鲁烈找来隐身在宫城中的神秘高手。”
方冀道:“你认为那神秘客藏身宫城中?”章逸点头道:“不错,他人多半藏在皇城中,但他不是锦衣卫,皇宫他进不去。不过宫中事发后,此人极可能会在关键地方出现,以我所见,只要此人出手,军师要想全身而退,只怕难上加难……”方冀指着地图上的两条红线,道:“是以你这两条线方向完全不同,一条向北,一条向南,就是要那人只能守住一个方向,咱们赌一半的机会?”
章逸道:“不仅如此。那神秘客虽然难缠,咱们可以引开他……”一面从掮袋中掏出第二个扁薄的白布包,打开来看时,包中也是一张面具,方冀凑近一看,发现那面具竟然与自己的长相有七分相似。
他讶然问道:“你要假扮成我去引开敌人?”章逸笑道:“这面具是这三天赶造出来的,一则快工出不了细活,再则全凭记忆雕琢,造的不能十分逼真。不过到要用的时候加上一把胡子,黑夜中大约也能蒙混一时。那神秘怪客反正没有见过军师,主要是骗鲁烈、马札他们上当。”
方冀初觉他用面具偷天换日的计策来办这件大事,实在匪夷所思,但细思之后,渐觉这是唯一可行之策,而且许多细节都已事先仔细考量过,好像也找不出什么破绽,不禁对章逸的筹划多了几分信心。
章逸拿起两张面具,继续说明此计的细节:“咱们设想,到那时军师一出手,不管成与不成您务必拔身就走,这时皇宫警报大作,传到宫外。军师若依照既定步骤退出皇宫,我就能算好时间从屋顶上突然抢先现身,此时军师也正好从乾清宫的西侧檐下潜出……”
章逸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接着放慢速度一字一字道:“此时,有两种情形可能发生:如果那神秘高手出现了,我会左右逃窜引他向南线追去,军师立即向北往玄武湖、锺山奔去;第二种情形,如果那神秘高手没有追来,您就迅速过来追我。这时您戴着章逸指挥使的面具,而我是方军师的模样,您当然‘责无旁贷’要来追捕刺客。”
方冀笑道:“那就成了你在前带路,领我逃走。”
章逸把手上两张面具左右互换,轻轻放在桌上,低声道:“正是。军师,此计如何?”
方冀皱眉道:“若是第一种情形,那神秘高手追你向南而去,我就算北奔侥幸脱身,你又怎生自保?”
章逸道:“军师问的是一针见血。我仗着地头熟,只要逃出城墙,谁也抓不住我。”方冀见他说得信心十足,不禁有些怀疑,便问道:“出了城你往何处躲?有人接应?”章逸笑道:“出了城墙我就跳河,护城河底有一个暗门,从暗门可入地道。我又走回城内,谁抓得住我?”
方冀听得口呆目瞪,道:“章逸,你不是在说笑?”
章逸正色道:“军师放心,我把这些都摸得一清二楚,这性命交关的大事岂能说笑?军师呀,我为这一天已准备了整整十五年了。”
方冀忍不住再问:“那如果是第二种情形,怎脱身呢?”
章逸道:“您在后面追我,咱们加速越过城墙,一到‘中和桥’头,军师您就趁黑跳下,秦淮河中自有小船接应,您就换装恢复方军师的模样随船而去。咱也恢复原貌,率领跟上来的锦衣卫沿着‘正阳门外大街’一路追下去,追到天亮,终于把军师给追丢了。”
方冀奇道:“秦淮河下有何人接应?”章逸道:“至正二十三年鄱阳湖之战,率领明教水师攻打陈友谅主帅船的陆镇,军师可还记得?”方冀喜道:“‘赛张顺’陆镇?怎么不记得!他还活着!怕也有近六十岁了吧,当年他才二十出头呢!”章逸道:“陆老爷这些年来只是秦淮河到扬子江一带的一个老渔夫,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的英雄事迹。军师来此的大事,我只告诉他一人。”
方冀喃喃念着陆镇的名字,不禁老泪盈眶,他叹了一口气,重新凑近地图道:“好,咱们再说些细节……”
两人在烛光下又谈了许多,方冀对这个大计画的每一步都彻底了解了。他闭目想了一会,以他明教军师的智谋及经验,竟然找不到一个破绽,虽然其中有一两处没有必然的把握,需要几分运气,但也都是极为合理的推测。他睁开眼来,抱拳对章逸道:“老弟啊,你这计画好,军师我是服了!”
章逸忙道:“岂敢,岂敢。计画再好,还得天时地利人和,正巧皇帝老儿受了风寒病倒在床,整天窝在寝宫中,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方冀握拳,低喝一声:“好!”
章逸道:“我这就告辞,明晨我会把衣帽等其他所需之物送来。军师明日千万留在客栈不要外出,我的下属已经在怀疑,那个突然出现的郎中整日穿街入巷也不好好卖药。”
章逸告辞匆匆离去。方冀一面喝着苦茶,一面把所有的细节再重新想过一遍,然后将各种重要事物收拾好,从枕下再次拿出那柄短剑,想到自己一生行走江湖从来不用兵器,如今欲成大事,却要靠这柄短剑了,不禁叹了一口气。他缓缓抽出剑来,烛火闪烁下凝视着剑身反射的光芒,虽然没有喝酒,却有些醺醺然了。
京城整日乌云密布,似将降大雨,却始终只闻雷声不见雨落。方冀扮成章逸,准戌时进了午门,午门前一个带刀侍卫和一个锦衣卫都是章逸的熟人,方冀依照章逸地图上的加注,跟两人热络地打个招呼,按例行规矩报了名字和当日口令,亮了腰牌。那姓王的锦衣卫问道:“章头儿风寒可好了?”方冀天生声音沙哑,这时压低了嗓音嘶声道:“嗓子还没好。”另一个姓杨的侍卫道:“皇太孙他们才进去不久,今晚可能要搞到半夜里去。”
就这样,方冀戴着章逸的面具,一连过了五处关卡,没有被瞧出破绽。他依照章逸设计的路线,在各殿回廊转了一圈,遇锦衣卫便打招呼,尽量让人看到他。
他踱到华盖殿转角处,四顾无人,忽然拔身而起,轻轻落在内檐椽木之上。这大殿屋顶四周有一圈五彩绘板,方冀摸到左边第五块板,又在支撑木条的下方摸到一个暗榫,他一按暗榫,发出一声轻响,那块彩绘板便松动了。方冀轻轻把彩板推开,便出现一个两尺见方的暗门。方冀略一缩身施劲,整个人便如一只狸猫般跃入了暗门。
暗门里原来是一条既狭窄又低矮的暗道,便如大殿屋顶与内檐之间的一长条夹层,勉强可容一人匍匐其内,乃是修建宫殿时为日后维修之用预留的暗层。方冀一面将暗门恢复原状,一面弓身缩首,展开小巧轻功,默记章逸图上的路线,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飞快前进。
这一下就显出方冀轻身功夫的功力了,在这常人爬行亦不容易的低矮狭道中,他居然能够缩身疾行,更难的是居然不出任何声息。遇岔道便不假思考照着预知路线择一而入,毫不犹豫。
方冀在暗中摸黑转入第七个岔道时停了下来,他仔细地摸着下面支梁,慢慢向前爬行,数到第二十一根支梁时,摸到梁上的一块板有些松动,他知道这是章逸动过手脚的地方,于是提气慢慢把那壁板推开一条细缝,一道微弱的光线射入,同时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方冀暗道:“就是这里了。”
他缓缓将那块活动的壁板推开,弓身一跃而出,果然迎目正是一块大匾额的背面。他轻移身躯,躲在那匾额之后,黑暗中调匀气息后,向下望去。
只见一间奇大无比的寝室,七八丈外对面的墙下放着一张雕龙的紫檀木床,床上半卧坐着一人,正对着匾额的方向,但隔着纱帐看不清楚面目。方冀暗忖:“这人便是朱元璋了。”
果然,他床边三个大臣坐在矮凳上,其中一人道:“陛下龙体最重要,有些事是否待陛下完全康复了再禀奏。”
方冀极目望去,灯光下可辨出中间的一位最靠近龙床,是个身着黄色锦袍的青年,方冀想到进宫时那杨姓侍卫的话,暗忖:“这便是皇太孙朱允炆了。”他身后两个年龄稍长的文官,毕恭毕敬地坐在小凳上。稍远两步,立着一个太监,看上去有些年纪了。
这寝宫除了极高极大之外,家俱非常简单,是以显得十分空旷。四壁角落各站着一名锦衣侍卫,看上去皆神重气凝,虽然一言不发,却自然而然透出一种威猛气势。方冀暗道:“这四人都是一流高手,靠近皇帝大床那边的两个尤其功力深厚。”他低眼看了看靠近自己这边的两人,距藏身处都只有两三丈之遥,若不是章逸找到这个绝妙的藏身地点,从大殿最上方的暗道里无声无息地闪出,要想躲过这两名侍卫的严密监视,绝无任何可能。
方冀屏息聆听,只听得那半躺在床上的朱元璋清了清喉咙道:“你等方才所奏河北、山东大旱之事,关系数百万老百姓的生命,赈灾备粮的事一天也不能耽搁,每天都要有消息来奏,岂能等我病好了才奏?允炆,你传令下去,河北、山东的地方官员人人要做好准备,不能等灾情爆发了才慌忙应对。有谁胆敢怠慢,便要他……”他愈说声音愈嘶哑,说到这里便开始咳嗽。
朱允炆忙上前为他捶背,床边太监连忙端上一碗汤药,服侍朱元璋服了一两口,让咳嗽缓下来。他清了清喉咙,吐了一口痰,接着方才没有说完的话道:“谁要胆敢怠慢,便要他脑袋落地!”
这寝宫的设计果然巧妙,方冀躲在匾额后面,距龙床有七八丈之远,但朱元璋说到“脑袋落地”四个字,声音就像发自身边。他暗道:“一说到杀人,这皇帝老儿的中气好像就恢复了一些。”
朱元璋喘了几口气,对那着蓝袍的官员道:“黄子澄,你在东宫伴读这些年,皇太孙的事就是国家的事,你不可有丝毫怠慢。”那黄子澄连忙跪下,道:“万岁爷请放心,子澄承陛下及皇太孙厚恩,便是肝脑涂地也难报万一。”
另一个着绦红色官服的中年人,面白而须黑,这时也跪下进言道:“臣齐泰蒙圣上赐名,又复拔擢为兵部左侍郎,陛下心中所系之军国大事,臣无一时一刻不放在心中,内外军情尽皆掌握,请皇上安心息养,早占勿药。”
朱元璋似乎有些累了,他挥一挥手道:“齐泰、黄子澄,你们先退下吧,朕还有话要跟皇太孙说。”
方冀居高临下,望着兵部侍郎齐泰及东宫伴读翰林黄子澄施礼退行几步,然后转身朝自己藏身这边走过来。原来这寝宫的门就在匾额之下,厚重之门一开,两人走出去,门外传来一阵压低了嗓子的“大人慢走”之声,显然门外还有一批待命的侍卫,负责看守寝宫之门。
这两位大臣都是皇太孙的近臣,待他们走出后,朱元璋忽对皇太孙道:“方孝孺原在蜀王朱椿那里为他世子之师,这人有大才,既已调他回来了,先放在翰林院里吧。”朱允炆显然很是同意,连声道:“孙儿明日就办,明日就办。”
朱元璋沉默了一会,朱允炆要进言,却似又在等皇帝先开口,一时之间,偌大的寝宫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朱元璋低声道:“允炆呀,为了驱逐元蒙,建立大明,爷爷我从南打到北,几十年来杀人无数,血打出来的江山,毕竟有干天和,我已派你爹爹生前的主禄僧洁庵法师去住持泉州开元寺,要用一整年的时间专心为死于战乱的亡魂超渡。允炆,你可明白爷爷的这番苦心?”
朱允炆知道这一年来,他这位杀人不眨眼的爷爷皇帝开始对自己一生杀戮过度感到不安,便想要超渡亡魂;超渡亡魂莫如开元寺,毕竟全国各开元寺在唐玄宗时建寺,其目的便是超渡战乱中的天下亡魂。但是朱元璋心中最大的不安,实来自于残杀开国功臣,因此这场法事不能在京师举行,以免流言可畏,引人猜疑,而泉州开元寺就是最佳的选择了。至于派谁去主持这场长达一年的大法事?有仁慈之名的太子朱标是最适当的人选,而朱标已逝,曾为他主持一切佛事的太子主禄僧──洁庵法师就成为最好的替代人。
朱元璋的这番苦心只有朱允炆了解,他点头答道:“孙儿懂得,这场法事不能在京师做;只有洁庵能代替我爹爹。”简单两句话听在朱元璋耳中,觉得这孙儿还真能体会自己的心意。
然而朱元璋还有一层秘密的心思,连皇太孙朱允炆都想不到,而藏身在对壁匾额后的方冀却完全理会了。他暗暗咬牙切齿,忖道:“还有明教的冤魂啊!泉州开元寺离我晋江摩尼寺只有数十里路,你想要超渡我明教冤魂,可选得好地方呵。但我今夜便要取你性命,你去超渡你自己吧!”
朱元璋喘了一会,又道:“你两年前修订《大明律》七十多条,删除了一些严厉的罚则,听说民间多有赞颂感恩的,但乱世用重典乃是颠扑不破的道理,你天性仁爱纯孝,但恐失之柔弱。民有百类,既不能得天下人皆爱你,须得使民有所畏,方能治理。”朱允炆暗道:“难道天下永远是乱世?永远用重典?洪武以来,天下渐治,开国的那一套也该改一改了。”但他忍住没有说。
朱元璋又道:“开国打天下的那些骄兵悍将,爷爷也帮你处理好了,此后天下兵权除在京师之外,全都在咱们朱家你众叔叔的手中。有他们为你镇守边疆,你可安享太平了。”
这时朱允炆忽然问道:“若是众叔叔心生……心生异念,甚至……”朱元璋听得坐直了身躯,打断道:“甚至造反?”朱允炆没有马上回应,只注视着朱元璋,缓缓地点了点头。
朱元璋也没有马上回答,过了良久,才低声道:“这个问题要你自己去想办法,你回去好好想,下次来告诉爷爷你要怎么办!”
朱允炆点头不语,过了一会,他起身服侍朱元璋躺下,仔细地替爷爷盖好被子,十分依恋地望着老迈的皇帝爷爷,低声道:“爷爷睡会吧,孙儿先告退了。”
朱允炆从方冀藏身处下方走过,虽然烛光昏暗,仍然看得清楚,这个未来的皇帝十分年轻,举止温文儒雅,行路显得气质优雅而稳重。他一走出,门外一片“殿下慢走”之声。
方冀暗道:“是时间了。”他的刺杀行动经过章逸十五年的详细规划,每一细节都已设想好,但到此时,他心中仍然兴起一股完全不同的冲动:直接飞身下击,手刃暴君!
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自己绝无脱身之可能,他对牺牲性命是毫无畏惧,怕的是自己无法顺利施出那致命一击。倘若自己一跃而下,在出手之前那龙床两侧壁角的侍卫飞阻的反应够快,这两人的武功只要与自己相差不多,其中一人拚死力阻,另一人挡在皇帝身前,后面壁角的两人补上来,自己将再无出手的机会,这时门外的锦衣卫蜂拥而入,自己别无出路,必将战死于乱刀之下。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他知道再过片刻,他与章逸约定的时间将至,章逸会认为自己因故无法出手,则整个计画就得取消。
他暗呼:“教主、诸位哥哥,英灵保佑!”猛然之间将一口真气提到十成,在胸中运行一个周天,取下面具从匾额后缓缓站起,忽地大喝一声:“朱元璋,明教索命的来了!”手中短剑已化为一道暗虹,暴射而出。
那短剑一离手,剑上内力与空气作用,所过之处竟然发出滋滋响声。那剑先是水平疾飞五丈,电光石火之间已经飞到朱元璋的床前,两角侍卫反应极快,一声“刺客!”才喊出口,一人已跃向龙床,要以身挡住皇帝,另一人双手发出两枚铁胆,鸣鸣然飞向方冀的短剑。
说时迟那时快,那支短剑突然如同活的一般,飞快地改变方向,疾速朝下射去,两枚铁胆全部落空,啪啪两声打在对面墙上,坠落下地,而那柄短剑已经由上而下,以雷霆万钧之势射向床上的朱元璋,那想以自身护主的侍卫终究慢了半步。
那发射铁胆的侍卫眼见救主已然不及,这时他认出了传闻中明教教主的绝杀招式,不禁惨声大叫:“乾坤一掷!乾坤一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