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燕王篡位

方孝孺先不接笔,只是双目直瞪,目光中透出利刃般的锐气直逼朱棣。

过了片刻,他的目光渐趋平和,伸手接过那枝饱蘸浓墨的中楷硬毫,

在纸上写下“燕贼篡位”四个字,然后将笔猛掷于地,

大声道:“我死意已决,焉能为你草诏书以欺天下?”

朱棣意气风发进了南京城,道衍法师姚广孝随侍在侧,建议了三件事情:第一,立刻向金陵军民发布文告,说明燕王原无争天下之意,实因建文身边奸臣当道,专横弄权,导致皇室叔侄反目,祖宗家法易制,这才不得不起兵清君侧。现京师已定,有罪奸臣一个也不能赦免,无辜臣民一个也不会滥刑。如有小人藉机作乱,殃及无辜,非我朱棣之本意也。

第二,如找到建文尸体,则厚葬之;如找不到,弄个假尸葬了作数,暗中立刻全面展开搜查。对朱允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三,有两个人绝对不能杀:方孝孺不能杀,他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文人的榜样;徐辉祖不能杀,他是大明开国第一名将的嫡嗣,天下武将的表率。

朱棣策马走进皇城时,宫殿的火已熄灭,步廊两侧百官夹道而列,有些机伶的已经跪拜高呼万岁了,有些脸皮较薄的只是默默行礼迎接。这时,翰林院编修杨荣趋前站在朱棣马头边,低声提醒朱棣:“殿下是先谒孝陵,还是先即位呢?”朱棣猛醒,暗道:“该演的戏还是要先演完,即位不必急。”便很嘉许地对杨荣点了点头,暗道:“这人是个明白人,可以用。”

朱棣手下在皇宫火烧过的现场只找到了两具尸首,立即抬到大殿上,一具原在坤宁宫内,当是马皇后无疑,另一具在乾清宫地下的密室中被发现,虽烧得焦黑了,却仍盘坐不倒。道衍上前辨认,是具男尸,但他略加细察,便在朱棣耳边低声道:“王爷,是个太监。”朱棣点了点头,上前蹲下,抓着马皇后被烧得焦黑的手,垂泪哭喊道:“痴儿,何至于要这般?”硬生生便把马皇后当成了建文,于是官方就宣布建文帝已遇难。

朱棣转首问随从:“俺要厚葬建文,礼部有大臣在吗?当以何礼?”身旁紧跟着的是礼部侍郎王景,王景道:“该当用天子之礼。”朱棣点头,命亲信侍卫速办这件大事。

朱棣没有找到建文的尸首,心中一块石头又悬了起来,他低声对道衍道:“发动全面搜查,就说是追查主凶余党,勿枉勿纵。”

道衍算是世上最了解朱棣的人,他已意识到“朱允炆下落不明”这件事,将会变成朱棣心中的死结,令他终生寝食难安。道衍暗自叹了一口气,忖道:“要解这个心结,唯有让他亲眼看到建文的尸首。”于是立刻请天尊及鲁烈入宫商议到子夜。

惊天动地的建文四年六月十三日,终于过完了。

六月十四是个炎热得令人难过的日子,一大早便烈日高照。宫中的议事大殿虽然未被火灾全毁,空气中仍弥漫着烧焦难闻的气味,即便门窗全开了一整夜,但因为是夜无风,呛喉的气味依然浓烈。

朱棣步入大殿时,百官无不垂手肃立,不知是谁头一个叫出:“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请进大位。”接着劝进之声便如春雷般连续发作,此起彼落。朱棣面色严肃,双手举起,示意大家安静,然后道:“朱棣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四年时间发动靖难,便是要清君侧、除奸臣,恢复祖制,永保我大明江山,绝无半分觊觎帝位之意。此心可昭日月,诸位好意朱棣十分感激,但请莫再提劝进帝位之事,以免陷朱棣于不义。”

众官员那肯依他这番话,但也了解自古劝进之事,至少要劝他三次才能成功,必要时还得安排一出感人肺腑、赚人热泪的好戏,当事人才会勉强答应做皇帝。众人知道这是必经的过程,便也就继续劝进,乐此不疲。

等百官散了,朱棣留下了道衍和尚、鲁烈,还有大将朱能,另外叫翰林侍讲礼部侍郎王景在室外候传。朱棣的第一个问题是:“昨天一日一夜搜查南京城里城外,有何收获?”

鲁烈道:“皇城起火前后,有民众看见身着便服的朝廷官员结队潜出城去,还有一人报告他看到一个像是建文帝的人也在其中。锦衣卫凑合各方消息,猜测逃亡者分为两路,一路向南,一路向西,咱们已经传令浙江、安徽、湖北、湖南一带的锦衣卫加强侦查。咱们衙门几个追踪侦查的老手一致判断,这两起出走人马,最终目的总不外乎四川、云南、贵州、广西一带……”

道衍点头表示赞同,加上一句:“建文最亲信的一批锦衣卫下落如何,也要快快查明。”鲁烈应了。朱能道:“逃亡人等最好能在走出江苏之前便加以截下,跑得远了,追踪就更难了。”

朱棣点头,转了话题问道:“今日大殿上虽不算是上朝,但差不多京师的官员都到了,有没有不现身的?传那个礼部的王侍郎。”

王景入内,听了朱棣的问话,便答道:“回殿下,下官站在大厅角落细细地记了一会儿,共有二十八名官员没有到场。”说着就从袖中掏出一份卷宗,展开来给朱棣过目。那卷宗上列有该上朝的名单,其中二十八位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小圈。

朱棣看了一下,怒道:“怎么黄子澄、齐泰、方孝孺、徐辉祖这几人都不在场?”王景答道:“齐泰在广德募兵,黄子澄去了苏州,御史大夫练子宁募兵于杭州,侍中黄观募兵于上游。”朱棣道:“下令给这四处的地方军及锦衣卫,就近捉拿四人回京。那方孝孺和徐辉祖呢?”

终于问到了重点人物,道衍和尚虽然早已力劝朱棣这两人万不可杀,但以朱棣独断凶狠的个性,实在难以预料结果会是怎样。众人一时没有回答,朱棣便瞪着道衍。

道衍和尚回答道:“适才有消息来,方孝孺昨日就去了天禧寺,闭门不肯见客。据天禧寺和尚报来,他在禅房中未做他事,只终日挥毫书写文文山的诗文,一篇〈正气歌并序〉便写了不下十幅。”朱棣睁大了眼,问道:“他要做文天祥?”道衍道:“方孝孺以圣人门生自居,逢此家国巨变,书写文文山诗文以抒其义愤之气,亦属理所当然。殿下定要敬他这分忠义之气,方能收此人为己用。”

朱棣哼了一声,又问道:“那徐辉祖又去了那里?”朱能道:“俺问了督军府的将校,都说徐辉祖昨日兵败后走太平门出城,到了中山王的祠堂中,跪在徐达的神主位前一语不发。”朱棣怒道:“他要抬他老子的神主牌吓唬俺?这个王八蛋。”朱能见他口出恶言,心中雪亮,朱棣定是想到铁铉在济南城拿太祖的神主牌挡他大炮轰击的往事,这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六月十五,百官再次劝进,朱棣仍然不允。

六月十六,百官三度劝进时,有人开始痛哭流涕,曰天不可无日,国不可无主……朱棣仍然不允。

六月十七,朱棣出了朝阳门,率其亲信直奔明孝陵。到了太祖陵墓前,朱棣跪下默祷,口中念念有辞,没有人知道他在对亡父诉说什么,只看到他唏嘘感动,泪流满面,久久不能止。祭拜完毕,上马回营,走到朝阳门外大街,便被诸王及文武百官率军民耆老夹道欢呼,连称万岁。太监捧着玉玺,要拥朱棣上凤辇,于是朱棣终于“迫于形势,勉强同意”做了皇帝。

六月十八,朱棣废了建文的年号。他自己的年号“永乐”要到明年方能启用,今年这六个半月照规矩应该仍称“建文”,但朱棣一天也不能忍受在“建文”两字下做皇帝,便将建文改为“洪武”。既称洪武,索性从建文元年起,四个年分统统改为洪武纪年,于是建文元年就变成洪武三十二年,建文四年变成洪武三十五年。建文皇帝统治的四年彻底消失,而朱元璋已死了四年,他的年号却依然正式使用,此为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观,众臣敢疑而不敢言。

六月二十,朱棣以天子之礼葬了一具焦尸,对外宣称建文已安葬。从二十日起,赴外募兵诸臣皆已押解回京,朱棣便开始了恐怖的屠杀。六月二十五是一个特别可怕的日子。

朱棣先杀了黄子澄和齐泰,又派人去中山王的祠堂捉捕徐辉祖,但终于没敢杀了他,只将他削爵废为庶人,仍居于魏国公府里交付看管。剩下一个要处置的,便是学问名满天下的大师方孝孺了。

朱棣着人到天禧寺将方孝孺带到殿上,事先准备了一套仰慕赞颂的说辞,打算要好好将这个博学高士收为己用──为朱棣写一篇诏文,诏告天下朱棣起兵靖难绝非为夺皇位,乃是为了大明江山、祖宗法制及天下苍生。如今做了皇帝,实因诸王众臣拥戴使他无法推辞,他本人着实无奈。

但是方孝孺一出现,情况就失控了。只因方孝孺既不是被人架着,也不是昂然阔步地走进大殿,而是披麻带孝,一路嚎啕大哭而来,弄得朱棣连开口说话都感困难。那方孝孺哭得过于悲恸,大殿内外朱颜为之失色。朱棣只好上前安慰道:“正学先生,建文已死,今诸王及百官力促我朱棣继位,我为社稷苍生不得不受之。我入京原要傚周公之辅成王,岂料事与愿违。今日既受大位,愿得先生辅助,为我大明开一代盛世。”

方孝孺停止了嚎啕大哭,瞪着朱棣,厉声质问:“成王安在?”朱棣答道:“建文已自焚死了,俺以帝礼葬了他。”方孝孺道:“那么为何不立太子为皇帝呢?”朱棣忍住怒气答道:“国家经四年战乱,端赖一位有经验的明君来收拾破碎河山,岂能交付于黄口孺子之手?”方孝孺愈听愈激动,继续质问朱棣:“那么为何不立建文的皇弟?”

朱棣听了,终于忍不住胸中的怒气,板起面孔冷冷地道:“这是皇家的家务事,皇室自有道理,不劳方先生多虑。如今万民百官要俺登基,须得有一篇掷地有声的诏书明告天下,这篇诏书,非借重先生大笔起草不可。”他手一挥,从人捧了纸笔墨砚过来,放在方孝孺面前,摆明了要逼方孝孺动笔起草诏书。

方孝孺先不接笔,只是双目直瞪,目光中透出利刃般的锐气直逼朱棣。过了片刻,他的目光渐趋平和,伸手接过那枝饱蘸浓墨的中楷硬毫,在纸上写下“燕贼篡位”四个字,然后将笔猛掷于地,大声道:“我死意已决,焉能为你草诏书以欺天下?”

朱棣看见“燕贼篡位”四个字,脸色突然转为死灰,面上肌肉不停抽搐,像是被彻底打败,又像是狂怒而不知所措。终于朱棣压抑着的一肚子怒气爆发了,他厉声道:“建文失政,就是败在他身边的奸臣之手,齐泰和黄子澄这两个奸贼都让俺灭了他们九族。俺敬你方孝孺的学问道德,这才以礼相待,求你草诏,你莫以为俺不敢灭你九族?”

方孝孺愈激愈犀利,冷笑道:“你便灭我十族,又奈我何!”

至此,朱棣的怒气突然转变为血腥的乖戾之气,他命人把方孝孺押入死牢,施以残酷的磔刑,并诛杀其全部族人。

屠杀一旦开始便再难止住,正所谓“杀红了眼”。朱棣凌迟处死了他最恨的几个建文大臣后,牵连入内遭杀害的族人多达数千人,少数“大奸臣”的家人即使逃过一死,活罪也难免:男的充军,女的送入勾栏瓦舍为娼;多有被折磨凌辱至死的,也有许多不堪折磨自行了断残生的。一时之间,南京城里城外每日鲜血淋漓,有如炼狱。

朱棣屠杀“仇敌”的同时,没忘了大大封赏有功之人。他深信为君之道,赏罚必须分明,罚过不可怠,赏功不可吝。不但靖难之战跟着他打天下的功臣,如朱能、丘福等封了公,战死的张玉也追封了公,连降将张信、顾成等都封了侯;李景隆开城迎王师有功,保住了他的曹国公;最后投降的茹瑺也封了“忠诚伯”,只是“忠诚”二字就不知做何解释了。第一个为迎燕军想要提前打开城门的是徐增寿,遭愤怒的建文帝亲手斩了,朱棣追封他一个“武阳侯”。

在这疯狂屠杀的时节,南京城里同时弥漫着忠臣义士的浩然正气。建文名臣如暴昭、练子宁、卓敬、王叔英等数十人,有的遭杀戮,有的壮烈自尽。这些人在建文朝中,有谋国之忠而乏制敌之策,但是他们视死如归,确实发挥了鼎镬甘如饴的人间正气,传百世后凛然而有生气。

另一方面,靖难战役中打得轰轰烈烈的大将盛庸、平安、何福,在灵璧之战溃败后,先后投降了燕军,也都能保住官位。至于朱元璋病榻前托孤的驸马梅殷,所率原是京师城防部队,战野的战力不佳,与燕军大战不利,终于败降。

经过一番处置,该杀该赏的都告一段落,朱棣遂下诏废除了建文四年中所有改革的政事,在恢复太祖旧制的口号之下,不顾建文施政那些对百姓是好是坏,一律废止。群臣中有人开始担忧,认为朱棣这不分青红皂白的倒行逆施恐非国之良策,但看到朱棣统治者的残暴手段,大伙儿都在观望,没有人敢跳出来谏阻。

这其中只有道衍和尚不着急,他对朱棣的心理状态十分了解,知道这一切都源自朱棣心中的一个阴影,也是一个死结,一时之间无法解开,只有假以时日,朱棣的心里才能逐渐平复。那个阴影,那个死结,便是“朱允炆不见了”。

朱棣派了道衍一个官职──僧录司的左善世,这是天下僧侣中最大的官。原来的左善世是天禧寺的主持方丈溥洽。溥洽是朱允炆身为皇太孙时的主录僧,道衍则是燕王朱棣的主录僧,两人原就熟识。溥洽是个熟谙人情世故的明白人,从朱棣入城尚未登基时,便把自己的职位让出来,函请道衍来做左善世。

果然朱棣封了道衍后,道衍一面谢恩,一面替溥洽说项:“原来的左善世溥洽乃是建文的主录僧,皇上为显示靖难并非争皇位、对建文身边和尚的大度,便留着溥洽做右善世吧。”朱棣抢了朱允炆的皇位,也要展现一点对这个“痴儿”侄子的念旧之情,便一口答应了。

这时新上位的左善世道衍,正在天禧寺中与退居右善世的溥洽叙旧。溥洽面带愁苦之色,向道衍合十道:“燕王登基以来,此城腥风血雨,日日杀戮之气冲天,我心实忧。”道衍望着溥洽,并未回应。溥洽续道:“我忧的不止是‘建文’一朝忠臣,他们也是大明忠臣啊,何须如此自相残杀?新皇登基才盈月,过度的暴行有干天和,绝非新皇之福!师兄是唯一能劝阻新皇滥杀之人,何以三缄其口?”

道衍叹了一口气道:“此时此刻,任何人也阻止不了永乐皇帝,这一会儿他心中有一魔障,隐隐掩盖住了他的神智,归根结柢,那是一种惧怕之心呀。这惧怕的心魔愈大,他就更加只能以杀戮来与之相抗。我知其病,却乏药石,唯有他自解心魔,方能得救。”

溥洽道:“他凌迟齐、黄、方,诛杀其族人数千,后世史书必记下此一暴行。其实杀数千、数万人,仍不能改变他篡夺皇位的事实啊。难道这便是他的心魔?”

道衍曾再三叮嘱朱棣不可杀死方孝孺,但后来事与愿违,方孝孺大笔一挥写下“燕贼篡位”四个字时,道衍目睹了朱棣的脸色、情绪和行为的变化,便是道衍自己也被那四个字的凛然之气镇住,哑然说不出话来。他当然知道这四个字打入朱棣心中的震撼,但造反篡位原是道衍怂恿朱棣干的大事,他岂能在这上面认帐,便厉声对溥洽道:“当今皇上原是起兵清君侧,就皇位只能说是应天命,他的心魔乃是建文不见了。”

溥洽聪明绝顶,他利用两人都是皇室的主录僧这分情谊,和道衍套了几句慈悲为怀的体己话,但一涉及政治面,道衍便不再是僧人,溥洽也知道到那里就该停止。于是他立刻顺着道衍的口气,低声问道:“师兄,你是说……建文帝没有死?六月二十日,新皇不是已把建文烧焦的大体安葬了么?”

道衍双目深深地盯着溥洽,溥洽知道此刻绝不可示弱,便以极大的定力、最自然的神情以对,牢牢望着道衍,眼皮都不稍眨。

两个佛门高僧,各以修行定力测试对方有几分真伪。过了片刻,道衍忽然微微一笑,点头道:“溥洽师兄,你在诳我。”溥洽摇头道:“在师兄面前,我那里敢出诳言?”

道衍和尚不再理会,闭目打起坐来。溥洽心中一阵忐忑,暗忖此时不可多言,便也闭目默念佛经。两个和尚如菩萨般趺坐相对,只各人佛肚佛肠中在盘算些什么,外人无从得知。忽然道衍睁开双目,紧瞪着溥洽,低声道:“溥洽师兄,我有一话问你,望你据实相告。我以佛祖为誓,绝不泄露,亦不相负。”

溥洽听得心中一紧,暗道:“终于来了。”他睁开双目,只觉对方一双三角眼射出的光芒其利如刀,其寒如冰,不禁暗中打了个寒噤,但口中仍不示弱地道:“师兄请问,我溥洽无不可告人之事。”道衍点了点头,压低的声音近乎耳语:“溥洽,你可知道建文的下落?”

溥洽眼皮都没跳一下,也用极低的声音回道:“确实不知。”道衍道:“有人看见溥洽法师在六月十三清晨匆匆入宫呢!”溥洽道:“不错,不仅进了宫,还进到乾清宫底下的密室里。”道衍逼问:“建文就在密室中?”溥洽毫不犹豫地道:“不错,皇上正和二十多位忠臣义士说话。”

道衍想不到溥洽有问必答,而且绝无退缩之态,便紧问道:“谈什么大事?”溥洽道:“众大臣在力劝皇上出走,但是皇上不肯答允。”道衍想了一想,接着问:“你是说建文准备以身殉……”说着便停了口。溥洽道:“方孝孺便劝皇上力战到底,若有不测,以身殉国,也是为大明留下一股万古长新的正气。”道衍为之气夺,停了一下才问道:“后来呢?”

溥洽道:“后来皇上便严命所有在座的人离开,他要单独静思,如无旨令,不得入室打扰,大伙儿就行礼退出了。后来溥洽得知皇宫起火,而且就是那间密室,便知皇上殉国了。溥洽只能隔空朝皇城遥拜再三,为皇上念了三昼夜的《金刚经》,送龙归天。”

道衍听了溥洽这番话,前后全无破绽,实在不得不信,但心中又总觉得宫中焦尸既然不是建文,表示建文已逃亡;建文若逃亡,溥洽不可能不知道他的下落。他反覆想了好一会,终于以一种同为佛门子弟自家人的口吻,极其诚恳地对溥洽道:“溥洽师兄啊,但愿你所言是实,你确实不知道建文的下落。但是你若知道他的下落,这一生一世绝不要松口,便咬定你不知罢。”

道衍说完这话就告辞了。溥洽送走了这位神秘而不可捉摸的权谋高僧,细细咀嚼他最后说的几句话,似乎懂了,又似乎多了一些迷惘,暗忖道:“这道衍和尚有双重性格,既是有道的佛门高僧,亦是有权谋、有野心的枭雄。他最后的几句话,究竟是那一个道衍说给我听的?”又想道:“朱棣发动战争打了四年,既攻下了京师,必然会大开杀戒。但杀得那么残暴血腥,牵连那么多的无辜,确实是心里有了极大的孽障,这心魔其实就是‘燕贼篡位’四个字。但道衍绝不肯承认,反而说是因为建文失踪了。其实建文就算没有死,朱棣也不怕他,真正的心魔还是他永远洗不掉‘燕贼篡位’这四个字吧。”

此刻朱棣心中还有一个人没有处理,那便是铁铉。

燕军破了京师,建文朝廷的将领及江北各城守将纷纷投降,只有铁铉拒绝招降,他率领残部,连夜赶回济南。朱棣遍数建文的将领,只有铁铉一人还在抵抗,便派大军反过来北上攻打济南。

经过四年南北血战,从河北到江南,大运河沿岸的城镇原来都是商旅必经之地,如今繁华热闹均不复见。这些平时富庶之地,此时大闹粮荒,只有大城镇中还有一些屯粮,但难以供应大量涌入的饥民。乡村已经遍野饿莩,室空屋废,路上不见商旅,几乎只见逃荒的男女老幼。

傅翔和完颜道长自燕军进城后便牢牢盯着天尊,其实从武当一战起,他们两人就已认清自己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好好盯住天尊和地尊。在中土与天竺的争战中,真正使中土武林思之生畏的就是这天、地两尊的武功难敌,如果傅翔和完颜道长能紧盯住他们,让这两个天竺的绝顶高手无从大肆发挥,其他的便可交给武林盟主钱静来处理了。

这次京师破城之役,天尊公然出现在朱棣身旁,地尊却不见身影。傅翔和完颜在聚宝门外挡走了天尊后,和方冀一行人略加交代,便决定由完颜继续留在南京制衡天尊,而傅翔要去办一件大事──救铁铉。

这时在通往济南城的官道上刮起了狂风沙,不但日光隐曜,渐渐地路前方只见一片迷蒙,五尺外路边舞动的树木也只能约略看到幢幢鬼影,片刻之间此地就陷入严重的沙尘暴中。傅翔正在路上疾速赶往济南,他从未经历过这种天候状况,一时之间惊沙入面,不但看不清楚,连呼吸都有困难,举头上望,立刻发现这风暴并非来自路上的尘土,而是漫漫由天而降,显然即使自己往高处躲也不是个办法。

他勉强疾奔了半里路,所幸路边出现了几间农舍的影子。傅翔飞快地奔到头一间房屋的门前,只见木门紧闭,敲了数下无人应门。他心想农舍主人必然逃荒去了,便略一施劲,推开了拴着的木门,在狂风中闪进屋内,又飞快地将木门关上,抓起屋内一张桌子将门抵住了。

屋内窗户全钉上了木板,这木门一关便陷入黑暗,但至少暂时与屋外的狂风飞沙隔开了。傅翔吁了一口气,抖落身上厚厚的一层砂土,正要仔细打量一下这屋里的情况,黑暗中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吼叫,那声音充满了绝望与不甘,令人闻之心寒。

傅翔吓了一跳,循声摸去,那声音发自隔壁一室。他摸到隔室,推开一扇门,立刻闻到一股血腥味及腐尸味,闻之欲呕。他隐约看到一个人蜷卧在地,不知生死,于是屏息亮起火摺子,见地上那人略为动了一下。更令傅翔震惊的是,屋子中央及角落里还有三人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地上一滩滩的血迹,臭气四溢。

傅翔很快便判知屋中四人只有在门口的一人尚存一息,其他三人均已死了一段时间了。他见地上散放着几只水袋,抓起一袋一掂,似乎还有半袋水,于是从怀中摸出一粒药丸,塞入那蜷卧门口的汉子口中,仔细灌了一、两口水,让药丸化了,流入那人口中咽下。那人又抖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居然缓缓睁开眼来,却又发出一声凄然的哀嚎。

傅翔在桌上找到半截蜡烛点燃了,借着烛光四面一瞧,只见屋中四人都是穿着制服的兵士,有一个死去的手中还握着一把腰刀,看上去都是因重伤流血过多而死。尸体上的伤口极是可怕,有的已经生蛆,死状甚惨。

那个只剩下一口气的兵士,在服了傅翔的药丸后,渐渐醒了过来。傅翔又给他喝了两口水,蹲在他身旁问道:“兄弟,你是那个部队的?”那人低声道:“铁……铁大人……的部队……”傅翔听到“铁大人”三个字,精神为之一振,忙问道:“铁铉铁大人现在何处?你等怎会……怎会来到这屋子里?”

那士兵半边脸都是血迹,显然头上受了伤,烛光下看去是个颇为英俊的小伙子,他挣扎着回道:“咱们在淮河以南打了败仗,后来听说京师已破,铁大人拉了部队回济南,一路上被各地叛降燕军的自己人追杀。咱们一路赶回,被连连袭击,死伤得厉害,俺和这三个弟兄都受了重伤,但部队不能等了,长官便将我等放在这空屋里,留了些干粮和水便走了……”他说得激动了,又吐了一口血,喉咙卡住说不出话来。

傅翔连忙在他胸口点了两指,那士兵吐出一口血痰,又喝了一口水,这才回过气来,继续道:“咱们也不能怪谁,谁教咱们受了重伤,拖累了部队行动,便只能在这里等死。那三个弟兄先后都死了,只俺还没死透,却不想小哥儿摸到这救醒了俺,许是这会儿俺这命还不该死在这农舍里。”

傅翔听他说“这会儿命不该死在这农舍里”,意思是生命随时可能死于其他时间、其他地点,不禁闻之心酸,便安慰道:“兄弟,你服了我的治伤良药,死不了啦。我且打听一下铁大人的部队此刻在何处?”那士兵挣扎着要拜谢傅翔救命之恩,傅翔伸手将他按住,道:“不忙起身,你先答我问题。”那士兵道:“铁大人的部队离此已经好几昼夜,想来定已到了济南城。小哥儿,你要寻铁大人的部队作甚?”

傅翔暗中计较:“听起来不但铁铉已到了济南,只怕燕军很快就要追到。铁铉带着的是残兵败将,燕军则是刚破京师的胜利之旅,这济南城未必能守得住。我要尽快赶到济南,救铁铉突围,把这位难得的忠义好官送到安全之地。”

那士兵见傅翔不答,正要再问,傅翔已喃喃自语道:“我要去救铁铉。”那士兵听了,不禁呆住了,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只在心中暗问:“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你一个人如何救铁大人?”

傅翔又从地上拣起两只水袋,将那士兵拖到外间躺好,将内间的门关紧,让那血腥味和尸臭隔离在内室里。这么做感觉上似乎略佳,便从掮袋中掏出一包干粮,有几块烙饼、几个炊饼,又从腰间解下水囊,耐着性子喂那士兵吃了半张烙饼。那年轻士兵肚中落了五谷便有了生气,缓缓爬起来,跪拜救命之恩。

傅翔为他点了几个穴道,确保伤口不再流血,还将一包干粮和清水都留给了他,又留下两颗药丸,道:“也是有缘在此相遇,你每日再服一丸,两日后当可行动,好生挣扎着离此战场,回家去吧。”那士兵噙着泪水道:“小人老家离此地不过八十里路,四年往来都是战场,几场大火下来,那里还有什么家?这回小哥您救了俺,小人若挨过这次不死,还是要去寻铁大人归队的,下回死在那里就不知道了。不然怎么着?”

外头的狂风沙渐渐弱了下来,傅翔离开了那血腥味令人作呕的农家,冒着漫天黄沙向济南城疾奔而去。他心中充满了哀伤,这四年的战争里,不知多少人成了像方才农舍中那些腐烂生蛆的尸首,命丧黄土魂魄无归处?又有多少家园在战火中如那兵士的老家一般被夷为平地?傅翔想到那死里逃生的年轻士兵,他逃得了这一次,除了再归队投入打仗,竟然走投无路,只这条年轻的生命在这乱世里终不知何时何地死于何人之手罢了。想着想着,不禁喟然长叹。

傅翔把身上的干粮和清水都给了那年轻士兵,自己必须尽快找到一个人家补充必需品,再不就日夜兼程,一口气奔到济南。但一路上居然没有碰到一个行人,也没看到一个人家或店铺是开门的。基本上,这条通往济南的官道已成为一条死道,毫无生气。傅翔心想:“看来要想在路上寻个人家或店铺打尖,是没指望了,只不知天黑前赶不赶得到济南?”

于是他提起真气,施展开最上乘的轻身功夫,加速向前疾进。在漫天飞沙之中,只见一条灰影滚滚而行,当真比得上骏马疾奔。难得的是一个时辰疾行下来,他气不喘、面不红,只如御气飞行一般,身法无比的轻松平稳,丝毫没有减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风沙也渐渐停了,官道两旁的景物逐渐可以分辨,只见左边隔着一条小河是一片荒废的良田,右边隔着一排树林是一幢幢的农家,却见田畦纵横,地无庄稼,农家窗门紧闭,不见炊烟。

傅翔有些急了,便又加快了脚程,此时他的轻功已近惊世骇俗的速度,四下如有武林中人瞧见,只怕要高声惊呼了。这时他脚下的官道沿着一片茂林向左弯去,他奔过一段长弯,昏暗的暮霭之中终于望见济南城的影子。

就在此时,他也看见一缕炊烟从林子后袅袅升起,心中暗喜:“终于见着人家了。”他放缓了脚步,瞧见路边林子中有条小路,便飞身落在小路上,穿林而入。

前行了百十步,便闻到烧烤食物的香气,傅翔大半日没有进食,连忙循香味转到林后。只见一片黄土夹着青草的空地上,一棵合抱的大树下蹲着两个叫花子,一个面黑的瘦子正在临时搭建的土炉里烤红薯,另一个一脸精明相的汉子用铁叉叉着一只兔子在火堆上烧烤,烤一会又用一支小刷在破碗中蘸些酱汁,涂在兔子身上,继续翻烤,香气四溢。

傅翔本就饿了,闻着红薯的甜香及烤兔肉的肉香,不禁垂涎三尺,便上前拱了拱手道:“两位大哥请了。”那黑瘦子翻了翻眼睛,瞪了傅翔一眼道:“赶路的,想讨些吃的?”傅翔原觉开口讨食有些不好意思,瘦子倒是体贴,主动说了出来,连忙道:“不错,是我一路赶得急,也没个打尖的地方,闻得两位大哥烧烤得香气四溢,便闻香而来了……”那瘦子笑道:“老弟你倒好,讨食讨到叫花子这里了,那还有什么不好的!咱这里有十来个红薯,包大人那边好大一只野兔,足够咱们三人饱餐一顿。”

傅翔抱拳谢了,道:“小弟姓傅,有事要赶到济南,在这里遇见两位大哥,确是有缘。”那瘦子道:“俺叫小黑狼,幸会。”那烧烤野兔的汉子一直专心翻转那只兔子,又不时加刷些酱料,将那兔子整治得皮脆又金黄发亮,令人望之垂涎,这才停下来咧嘴笑道:“俺叫包弓,客官莫误会,是弓箭的弓。这只狡兔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捕到,你老兄来得却是巧,正好烤到火候你便到了。这兔该你吃的,没得话说。”

傅翔被他这么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但他猛然想起一人,便觉释然了,说话也就轻松起来,哈哈笑道:“不知两位大哥识不识得红孩儿?”那两个花子脸色一变,小黑狼道:“你认识红孩儿?”傅翔道:“八年前我认识朱泛时,他还是个孩子。”那包弓为人仔细,紧抓住这句话,接口道:“俺瞧你恐怕比红孩儿更年轻些,八年前岂不更是个孩子?怎会……”傅翔听得出来包弓有些生疑,便道:“我初识朱泛时,是在襄阳城里,他正和一个范老前辈合伙盗取衙门的官银,事后还分了些银子给我,说是见者有分哩。”

包弓和小黑狼对望了一眼,心中都是一阵激动,还是由包弓发问:“客官,方才你说你姓傅,莫非是……莫非是傅大侠傅翔?”

傅翔倒没想到自己成了“傅大侠”,连忙谦道:“不敢,不敢,在下正是傅翔。”两个花子纳头便拜,小黑狼十分激动,大声道:“哈,今天咱俩见着傅大侠,可真是走运了。德州城隍庙口的铁算子三天前老说俺要遇贵人,俺从来不信那老骗子的话,嘿嘿,想不到他妈的还真让他说中了。若不是咱们在这林子里烤些吃的,又若不是傅大侠赶路赶得乏力了,咱们那里见得着傅大侠?”

原来武当山一战,钱静当上了武林盟主,天下丐帮弟兄莫不以为是无上荣耀,因而三场比武中代表中土出战的三位高手,都成了全丐帮的大英雄。其中傅翔以弱冠之龄,居然和天尊对战了几百招,最终才以一招落败,早已被丐帮弟兄传得绘声绘影,傅翔的大名在武林中已是人人如雷贯耳,只有傅翔自己不知。

傅翔道:“两位好说,咱们有话慢慢谈,趁这兔肉、红薯烤得恰到好处,咱们是不是先吃将起来?”他腹中空空如也,又赶了这许多路,实在有点撑不住了,便索性不客气地讨食了。小黑狼道:“说得是。”一面用块湿布包住手,从土炉中掏出十来个香喷喷的红薯,每个都软硬恰好,皮上冒出点点糖浆。包弓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将那只兔子的腿切下来,递了一只给傅翔道:“傅大侠,你嚐嚐俺包大人的手段。”傅翔吹了几口气,拚着烫咬了一口,果然是皮脆肉嫩,那酱料也不知是什么调制的,一经烤过,发出十分特殊的异香,极是可口。

包弓把兔子另一只后腿给了小黑狼,自己割了一大块肋排肉,咬了一口道:“这兔个儿不小,肉倒还嫩,好吃啊。”他又不知从那里掏出一个酒葫芦,拔塞咕噜噜喝了一大口,递给傅翔道:“这泡过毒蛇的酒,敢不敢喝?”

傅翔知道江湖上共饮时,自己先喝一口表示酒中无毒,但包弓又加一句说这酒泡过毒蛇,听起来心中确实有些发毛,但他知道自己若不接过喝下这口酒,便是瞧不起对方了,当下毫不犹豫,接过来便对着嘴喝了一大口,再把葫芦交给小黑狼,哈了一口气道:“这酒好劣,配不上你的烤肉。”

包弓伸出大拇指,赞道:“傅大侠好本事,一口便嚐出来,酒是俺自己造的,质劣不堪下咽,但却最是咱叫花子的风味。不是丐帮的好朋友,俺是不敢给他喝的。”

傅翔暗道:“这还要什么好本事,你这酒如此难喝。倒是这些叫花子最讲这些规矩,还好我一口酒喝得豪迈,不然便不是好朋友了。”他咬一口肉,吃一口烤红薯,喝一口酒,只觉肉香、薯甜,吃得无比受用,就是那酒实在太劣,一上口就一股辛辣之味,下咽后回味里还是那股辛辣,且带些脚臭味。喝到第四轮,傅翔实在受不了,便道:“兄弟,你这酒确是好汉喝的酒,但实在太过辛烈难当,我这就够了。”

包弓点点头,也不勉强,反而赞道:“这酒有多难喝,俺自己最清楚,只除非帮里兄弟喝惯了的,帮外的好朋友能喝完第三轮还不吐掉的,傅大侠你是第一人呢。”小黑狼插口道:“不错,包大人酿的酒是山东第一劣酒,连我都难以下咽呢!好了,俺也够了,剩下的包大人留着自己享用吧。”

包弓哈哈笑道:“干过叫花子的都知道,讨饭容易讨酒难,便只好自己造酒自己喝。下回丐帮大会,俺定要建议钱帮主,挑选我丐帮里善于酿酒的弟兄各显神通,来一次丐帮品酒大会,选出最佳的前三名,公开他们的酿酒秘方,让天下的丐帮兄弟都能自制美酒喝。”

小黑狼仗着几分酒意,终于问到重点:“傅大侠,你赶路赶得如此狼狈,到济南城有何事要干啊?”傅翔道:“我要见铁铉。”包弓听了一怔,低声道:“不瞒您说,俺昨日还和铁大人在一起。您寻铁大人何事?”傅翔道:“我要救他脱难……”他双目盯着包弓,心中对包弓说“昨日和铁大人在一起”之事甚是起疑,便停口没有再说下去。

包弓是个明白人,立刻解释道:“兄弟我专门蒐集往来这一带的各种消息,凡与丐帮有关的,便报总舵;没啥关系的,便看消息内容放给相关人等知道有这么回事。凡想知道详情,便要来找我包大人,俺给他消息细节,要他出钱赈济穷困做为交换。公平交易,童叟无欺。一年多前东昌大战时,俺给铁大人提报了些消息,助铁大人和盛将军打了个大胜仗。就只那一回,俺没向铁大人讨赏,只问他要了一块匾,上面铁铉落款亲书了‘天下第一包打听’,现下还挂在俺济南花子庙里呢。”

傅翔听得又惊又喜,便笑道:“原来包大哥有这般了不起的本事,又有这般了不起的胸襟,佩服,佩服。”小黑狼道:“那时候,红孩儿同一个和他相好的雌儿锦衣卫也来山东,见了铁大人,又见了盛将军,俺小黑狼也参了一分力呢。”

傅翔忙拱手道:“是,是,小黑狼大哥也是丐帮英雄,我替红孩儿和郑芫谢两位。我去济南城,主要是看到南京已经变天,朱棣称帝,铁大人却抵死不降,如果大势不可挽回,他下一步怎么走?我与铁大人在南阳见过,这人是个了不起的好官,我不忍见死不救。”至此,他对包弓和小黑狼再无疑心,便坦然谈开了。

包弓道:“昨日铁大人告诉俺,燕军不出三日必将杀到济南。建文二年六月,他死守济南三个月,击退了朱棣大军,济南城里百姓对他又感又敬。这次回到济南,全城民众却并无欢欣鼓舞之情,想来他会大失所望。”

傅翔道:“民心之变,何以这般快?”包弓道:“这也不难理解,上一回是燕军来犯,铁大人率领全城抵御来侵者,民众自然感恩;这一回铁大人班师回济南,却是把战事带到济南来。百姓不管谁坐皇帝那张龙椅,只知燕王已成气候了,您铁大人想当忠臣,最好去别的地方当吧,您一回来,济南肯定又要打仗啦。您说老百姓会欢迎么?”

傅翔觉得有理,不禁更为铁铉的处境感到悲哀与担心,他吃了一条兔腿、三个烤薯,觉得十分落胃,便抱拳道:“无论如何,我总要去济南城找着铁大人,仔细了解他的想法,也好好劝他不要再做没有指望的抵抗,白白送了自己及许多士兵百姓的性命。”

包弓拍手道:“有傅大侠去劝他最好,俺也觉得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铁大人若是愿意就此罢战,凭傅大侠的盖世武功,定能保他潜隐到一个安全地方。将来的事,唉,将来再说罢。”

小黑狼插嘴道:“话是不错,但朱棣当上了皇帝,建文的忠臣那里还会有什么将来?”包弓道:“这天理循环报应的事,谁也料不准的。朱棣夺了他侄儿的皇位,帝室骨肉相残,天晓得那一天他自己家里也会发生骨肉相残、争夺皇位的事。有时候报应来得比你想的还快。”小黑狼道:“就算朱棣他家两个儿子不争皇位,就凭他滥杀几千忠臣及无辜族人,他妈的老天爷教他生的子孙都没屁眼。”

傅翔道:“多谢两位款待,又告知许多消息,我这就告别了,咱们后会有期。”包弓道:“傅大侠去济南城,铁大人就在城中山东布政使司衙门里,您随便问谁都会指路。”

在山东布政使司的衙门里,傅翔终于见到了铁铉。

铁铉原本正在为军粮供应的事伤脑筋,他深知一旦燕军围城,自己这边如果粮草充足,凭济南城的坚固,足可暂时守住颓势,与敌相峙。但此时济南城的粮食供城中居民食用都捉襟见肘,一下又来了这许多军人,如何支撑得住?

这时亲兵来报,说一个少年看上去非文非武,自称是铁大人的南阳故人,有重要消息,定要亲自向铁大人说明。铁铉问了姓名,一听是方福祥,又是惊奇又是欢喜,连忙叫人请进来相见。

两年多不见,铁铉原就老成的面孔变得更为清瘦,清癯之中似乎愁苦之色更浓了三分。他皮肤原就苍白,发色也淡,此时肤发略现疲败,三十多岁的人看上去竟然有些苍老。

铁铉看到傅翔,倒觉得这少年故人比上次南阳相见时更为成熟健壮,神情也更为从容自如。他暂时抛开一肚子心烦事,一把抓住傅翔,哈哈笑道:“方兄弟,南阳府一别,匆匆已过两年,你更显得神采飞扬,而小兄我却像老了十岁。”傅翔道:“铁大人忧国忧民,又戎马倥偬,为国辛劳,令人敬佩。”

铁铉道:“上回在南阳府调解地方族群纠纷时,兄弟你出手助我。此次小兄陷入更大危机,方兄弟你何以教我?”傅翔道:“正要请教铁大人,目前济南形势如何?”铁铉叹了一口气道:“济南虽有坚固城墙,易守难攻,但此次粮草不足,恐难持久。更何况朱棣攻入南京,又传出建文帝殉国的消息,天下各路军马投降朱棣之势必然加速,铁某在济南恐怕很快便成孤军……是以……是以情况十分不妙。”

傅翔试着探问道:“然则济南城里,军民的民心士气如何呢?”铁铉沉吟了一会,缓缓地道:“部队由于新败,士气有待整顿鼓舞,只怕敌军立即杀来,就没有足够的时间。至于民心方面,因我铁铉上次在济南率领全城军民,与大伙儿同甘共苦数个月,终于击退了朱棣的大军,济南的百姓对铁某便有相当的信心,是以……是以民心应该还好。”

傅翔听了,对照丐帮包弓及小黑狼的话,心中已经有谱。在民心方面,铁铉显然高估了济南百姓对他的支持,待要把包弓从底层观察到的实情相告,一抬头看到铁铉那张苦脸,便不忍心说出口,只沉重地点了点头道:“依小可看来,这次铁大人回军济南,最大的困难还是孤军奋斗,独木难支大厦。想当年,不仅有平安、盛庸互为犄角,粮草还可从南方源源运来。如今……如今这场仗可真难打了。”

铁铉道:“方兄弟说的不错,今夜子时之前将有三处探子回报,便知还有几处援军可待。过了子时,咱就要敲定战略,做最后一拚了。”傅翔一路行来,心中十分清楚铁铉这场困兽之斗绝无幸理,但是不忍直言。铁铉又问道:“方兄弟,你这会儿打从那里来?”傅翔道:“从南京来……”

铁铉精神一振,立刻打断傅翔道:“京师传出的谣言满天飞,方兄弟能否说明一二。”傅翔道:“不瞒铁大人,小可在京师有几位朋友是建文帝身边的侍卫,据他们相告,朱棣大军入京师后,皇宫忽然起了大火,朱棣虽然说建文已被烧死,其实那具焦尸并非建文。建文帝易装逃出了南京,不知去向。”

铁铉道:“我也听过这种传闻,但无从确定是否属实,如今听你这么一说,似乎倒也可能是真。天下各地的兵马说不定还不致全盘倒戈,如此则咱们死守住济南,让反朱棣的力量再次凝聚,到时再设法与皇上联络,大事犹有可为。君不见,一千七百年前,就在咱山东,齐国失七十余城,田单以即墨孤城为基地,仍然完成复国大业,事在人为啊。”

傅翔虽知反攻无望,但是对铁铉这种忠义之臣,以及他败而不馁的斗志,实感钦佩万分,暗忖道:“事到如今,要救这个忠臣义士,我便不能再骗他了。”于是站起身来,抱拳行了一礼。铁铉奇道:“方兄弟何以多礼?”

傅翔道:“是向铁大人请罪。”铁铉更奇了,问道:“方兄弟,你何罪之有?”傅翔道:“小可方福祥的名字原是假名,用假名欺了铁大人这许久,实觉万分愧疚。小可的真名为傅翔,飞翔之翔。”铁铉道:“南阳府你我邂逅于酒楼之上,兄弟你不愿以真名示人,情有可原。”傅翔却道:“傅翔若将铁大人当了朋友,便当肝胆相照,不该再有隐瞒,实因家世关系,遇着官府中人便特别小心些。傅翔乃是颖国公傅友德之孙,家祖遭祸后,傅翔得武林异人相救,幸免于难,是以……”

铁铉一把抓住傅翔道:“原来兄弟是颖国公之后,哎呀呀,铁某失敬了。颖国公当年北伐南征,一生从未打过败仗,乃是开国以来,继开平王常遇春之后第一勇将,是铁某心目中最为敬佩的前辈。傅兄弟,你受我铁某一礼。”说着便起身一揖到地。傅翔连忙回礼道:“不敢受铁大人此礼。实不相瞒,傅翔此来是眼见大势已不可为,要保铁大人平安撤离,为我社稷保存一位忠义能臣,也免除百姓再受无谓战火之苦。”

铁铉望着傅翔,他知傅翔和他在南阳府萍水相逢,互相便有惺惺相惜之意。这时若是别人劝他撒手撤离,他必然不肯接受,甚至怒颜相向,但傅翔来此完全基于缘分及义气,他不得不冷静下来思考:再撑下去究竟有无意义?

铁铉想了好一会,向傅翔问道:“听说方孝孺的事吗?”傅翔答道:“只听说朱棣杀了方孝孺、齐泰、黄子澄,还株连了无数无辜族人,详情却是不知。”傅翔离开南京时,尚未发生屠杀方氏族人八百多人之事。他先在江北一带追寻铁铉的部队,一连数日都扑空,直到铁铉决心率部返济南,他才从凤阳城里的商旅聊天中打听到铁铉的走向,也听到朱棣大开杀戒的消息,只是不知详情。

铁铉道:“方孝孺原来并非主张削藩最力之人,他与齐泰、黄子澄的情形大为不同。朱棣因方学士的文名太盛,原也无意杀他,而且十分客气地请他为靖难之变草诏天下。方学士和朱棣当庭辩论,最后写下‘燕贼篡位’四个字送给朱棣,这才激怒了朱棣这屠夫,不但凌迟处死了方孝孺,还诛杀他族人八百多。”

傅翔听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铁铉接着道:“傅兄弟,我提方孝孺的事,乃是要以此明志。大明朝廷演出叔篡侄位的惨剧,也是一出最丑陋的皇位争夺大戏,朱棣权力巩固后,必然要篡改历史,后世人从正史上是看不到今日发生的真相的。吾辈总得要有几个人牺牲性命来维护忠义世道,这些人死得愈惨烈,他们的故事愈会在民间流传千古。千年之后的读书人读不到今日的真相,庶民却会从戏台、说部中活生生地看到咱们这些人的身影和事迹。这便是孝孺公心中清清明明的想法,也是我铁铉此刻心中的想法。”

傅翔年轻,史书读得不多,对铁铉说的人间浩然正气,并未深刻思考过。这时听了铁铉这番话,顿觉已经远超出自己前来救他撤离险境的想法和意义,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房外一名亲兵急急忙忙跑进来,单膝点地,报告道:“大帅派出的三个探子均已回来,正在门口求见,等待报告军情。”铁铉挥手道:“快请进来。”

亲兵带了三个便服的汉子进来,三人都扮作商旅之客。为首一人行礼道:“回报铁大人,末将持大帅亲函到淮安,梅驸马虽已降了燕王,但他手下还有八九万部队留在淮安一带。末将寻着驸马爷的副将卞崇书,他看了大人的手书,只是叹气,却不肯发兵。俺寻着了实际带兵的总兵王桂,他说现下群龙无首,谁也不听谁的,他是调不动部队了。是以……是以俺只好兼程赶回来。”

第二个汉子行了一礼道:“凤阳那里倒还有几万朝廷军守在外围,沿着淮河扎营,尚未投降燕军,带兵的是铁大人的旧识安徽参将陈均。俺求见陈均,他倒是亲自见了俺,看了大人的信,很是为大人担心,不断问俺咱们的兵力、粮草,还有铁大人下一步要怎么走,问得我起了疑心,便回答道:‘这些军事机密,俺也只知道个大概,数字上未必准确。’接着便开始吹法螺,人马加了一倍,粮草加了三倍,至于铁帅下一步怎么走,俺便不知晓了。”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见铁铉并无愠意,便继续道:“结果他请俺吃了一顿晚饭,天还未亮,俺就觉得不对,偷偷起身跑离河边的营房。等到午时前,陈均果然拉着部队向燕军投降了,我还好闪得快,不然便见不着大人了。”

那第三个汉子从开封赶回来,垂头丧气地报告,他人还没有到开封,就传来守将已经降燕的消息,连身上那封铁铉的亲笔信都没有递出去,便打道回济南了。

济南孤立无援,已成定局。

铁铉反而镇定下来,命亲兵带三个探子下去换衣,好好吃顿饭,回营休息半天。傅翔目睹铁铉派出去求救的三个信差,一个个带回坏消息,不禁替铁铉感到万分难过,但也不知如何安慰他,默默沉思了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道:“看这情况,铁大人将面临孤军奋斗的局面。燕军即将赶到,若无粮草供应,济南又能守多久呢?铁大人不如随我……”

他话未说完,铁铉已经伸手打断他的话,十分平静地道:“傅兄弟本与铁某素昧平生,只因在南阳府相识一场,便千里迢迢赶来济南救我性命,此情此义,我铁铉终生不忘。但铁某以身殉国之意已决,傅兄弟莫要再说,徒乱我心意。倒是此时居然能和老弟再见一面,实是老天难得的恩惠,铁某有一事相托,未知傅兄弟能否答允……”

傅翔忙道:“铁大人但说不妨,傅翔只要能力所及,必不负你所托。”铁铉道:“如此铁某先谢了。”他起身对傅翔一揖到地,口中道:“铁某老家在邓州,老父母双在,有妻杨氏,带一子二女守着几十亩薄田过日子。铁某殉国之意已决,朱棣杀我之后必杀我家人,傅老弟若能救得他等性命,为我铁氏留一苗裔,铁氏永感大德。”说着便向傅翔跪拜下去。

傅翔连忙一把扶起道:“铁大人您放心,傅翔但有三寸气在,必要保得您铁氏后人,如有违誓,有如此碗。”他激动之下,抓起桌上茶碗,握在双手中一运气,张开双手时,掌中只剩下一把瓷粉,簌簌落下。

铁铉托了孤,心中更是坦荡,豪迈地向傅翔抱拳道:“傅兄弟大有燕赵古侠士之风,铁某和你萍水相逢,却以私事千斤之重相托,实属强人之难。此恩此德,唯有来生相报了。”傅翔听得心酸,但他是个十分务实的人,虽在激动中仍不忘问道:“便请铁大人给我一个信物,以取信于贵眷。”铁铉道声:“好。”便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石,那玉石是铁灰色,但其中隐隐透出暗红的光泽,上面刻有“铁血”两字。

铁铉将这块玉石递给傅翔,道:“这玉石质地在玉中算是次品,市场上卖不出价钱。俺喜它有铁有血,南阳府那买卖玉石的丁老爷子便送我做纪念,俺亲笔写了‘铁血’两个字,刻在上面。这事只有我邓州家人知道,你便拿去当作信物吧。”

傅翔接过那块铁血玉石,满心的感动,却说不出话来,只跪下朝铁铉三拜,引得铁铉也跪下对拜。傅翔站起身来道:“铁大人好自珍重,我去了。”便不再回头,大步走出衙门。

邓州在春秋时建成,自来由于地位险要,扼巴蜀荆襄之要冲,古城便有内外两层,是一座双城墙双护城河的城池。元末时战火激烈,又因防叛军据城顽抗的战略考虑,便将邓州城全毁,直到洪武年间才在内城的旧址上重新建立了如今的邓州城。

时值夏末,天气仍然极是炎热,城东南隅有一座典雅的老建筑,虽不高大,但外形及色调极是自然舒泰,呈现出一种斯文气态。

傅翔日夜兼程,赶到邓州时是一大早,城门才开启,街市尚未开张,只有几家卖早点的小店前蒸气腾腾,已经有好些早起的人在买早饭了。傅翔掮着一只布袋,挤上前去,也买了六个刚出炉的包子,三荤三素,另要了一碗豆汁,便坐到对街一棵大樟树下的石凳上享用起来。

身旁一个银发老汉泡了一壶茶,翘起脚在抽旱菸,见着傅翔的打扮,忍不住搭讪道:“小哥儿,您真早啊。”傅翔应道:“您也早啊。”那老汉道:“俺年岁大没瞌睡了,你这样的年轻小伙子这会儿都还在好梦哩,就你起这么早,敢情是赶了一夜路?”傅翔咬了一口肉包道:“老人家好眼力,我是赶了大半夜的路,进城时城门才开哩。”那老汉猛吸一口菸,吞云吐雾了一会儿,似乎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对老人家有问有答的后生,岂能轻易放过,便继续问:“小哥儿打那边来,夤夜赶路来这邓州,啥事那么急呀?”

傅翔听了暗自警觉,含混地答道:“咱从济南来,这几天可热得紧,只得趁夜凉了才好赶路呵。”那老汉一听到“济南”两字,立刻问道:“小哥从济南来,未知那边的仗打得如何了?”傅翔有些装糊涂地道:“打仗?我离开济南时并没有打仗呀,倒是城外数十里不见商旅,农田荒废得厉害,要恢复昔日的繁荣,恐怕得长时间了。”那老汉喷了一口菸,对着茶壶嘴咕噜噜吸了一口茶,叹气道:“小哥你有所不知,咱们邓州出的大忠臣铁铉大人正在济南苦守,不肯投降呢。”

傅翔吃了一惊,倒没有料到此地随便遇到一个老汉,竟也在为铁铉担心。他心意一动,索性打探道:“我这回从济南到南阳,有朋友托我送一样东西到邓州铁府,这才到邓州来弯一趟。敢问铁府在邓州城那个方向,待会儿我便要去拜访。”

那老汉啊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铁家就在城东,你从花洲书院左边绕过去,经过两条横街,再往前去就有一片杨树林,铁家就在林子后面。小哥儿,您打济南来,您说铁大人守不守得住啊?燕王已经登基做了皇帝,铁爷他还打啥呀?”

傅翔知道自己不小心说了“从济南来”,这老汉大约不肯放过自己了,便摇了摇头道:“我那懂得这许多。”他喝完豆汁,指着不远处那座典雅的老建筑物,问道:“那座楼建得好,是个啥地方?”老汉道:“便是俺方才说的花洲书院呀。”傅翔藉着要把豆汁碗还给店家,便起身道:“老人家,幸会,幸会。”说着去小店还了空碗,快步朝那花洲书院走去。

那花洲书院建于北宋,到此时已有三百五十年。傅翔想那古建筑历经战乱,屡废屡修,仍能维持旧时风貌,确实值得一观。他拾级而登,书院大门紧闭未开,有一个道士正在书院台阶上的平台打拳。傅翔见他虽然没有多少内力,但一套强体健身的拳术倒也打得虎虎生风,顾盼生姿,两三个踢腿也踢得到位。一个旁观的闲客忍不住叫了一声:“好拳。”那道士微笑不答,不慌不忙打完了整套拳,并腿抱拳归一,这才吐口气道:“献丑了。”

傅翔原想进书院瞧瞧这座古建筑,但大门尚未开,便在平台石阶上坐了下来,见那道士打了一趟拳,气色十分好,想是这拳术对锻炼身体甚是有益,便问道:“道长打的拳极是好看,是什么拳呀?”那道士笑道:“贫道这套拳唤作‘太极拳’,乃是武当山张三丰张真人所亲授。小哥你只瞧着好看,内行人一看便知没有二十年的功力,那能打到这般境界。”

傅翔强忍住笑,赶快连连点头,赞道:“是,是,二十年的功力方能臻此,了不起啊。”这道士说张三丰亲传他太极拳,虽是信口开河,但他打的这套健身拳确实有点功力,是以傅翔赞得也十分诚恳。那道士立刻感受到了,便客气道:“过奖,过奖。小哥儿是外来客?打那里来呀?”傅翔是个老实人,除非有特别原因或考虑,总是实话实说。方才说了“济南”两个字,便惹人追问铁铉,此时不敢再提济南,便回答道:“小可从山东来。”

那知那道士一听到“山东”两个字,立刻跑过来坐在傅翔身旁,拱手道:“小哥从山东来,贫道向您打听一下……”傅翔吓了一跳,暗道:“莫非也是要问铁铉……”那道士已接着问道:“咱们邓州有位大忠臣铁铉铁大人,听说他此刻在山东济南,带兵独抗造反称帝的燕王朱棣,不知那边打仗打得怎样了?”

傅翔暗道:“原来在此地说‘山东’也不行。”有了刚才的经验,他便换另一种方式回答道:“听说铁大人坚持不投降,要为人间正气奋战到底。”这一下那道士就像遇上了平生知己,一把抓住傅翔不放,颤声道:“你说得好,你说得好,天地正气啊……”接着便背诵起文天祥的〈正气歌〉来:“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傅翔听他背到这里就打住,似乎铁铉已经成仁取义,正气长存人间了。他心想:“邓州人怎么啦?这情绪好像有点过头了。”便问道:“小可今晨才到贵地,便觉得好像每个人都在谈铁铉铁大人,这是怎么回事?”那道人凑在傅翔耳边低声道:“旁人如何我不知道,贫道我可是俗家姓铁,原也算是铁家人氏。”傅翔只闻到一股强烈的酒气,心想:“难怪。这道士倒好,一大早便喝了不少,怪不得脸色红扑扑的。”

这时一声门响,两个身着黑袍的年轻人将书院三扇大门一一从内打开,傅翔第一个便进内观看。那两个黑袍青年很有礼貌地道:“欢迎贵客参观书院,待会学生开始早读,还请不要喧譁。”

院内有座“春风堂”,跟在傅翔身边的道士热心地说明:“这书院乃北宋名臣范仲淹所建。庆历五年,他便是坐在这春风堂中写下〈岳阳楼记〉,从此‘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便千古不朽了。”接着又补了一句:“铁铉铁大人也曾在此修习呢。”

傅翔默念这两句名言,想到在济南时铁铉说的一席话,不禁思考:什么是忠义?什么是正气?什么是义之大者?什么是侠之大者?这些问题在这两句话里,好像都找到了一番解说。傅翔对铁铉、方孝孺、文天祥这些读圣贤书者的殉道精神,又多了一分体认和崇敬。

参观完书院,已是日上三竿。傅翔与那道士作别,他不敢再说要去铁府,还好那道士一大早仗着酒力犹存,拉着傅翔把一腔热血着实发挥了一番,此时甚感满意,也没有追问傅翔的去向,便放傅翔走了。

傅翔走过一片杨树林,果然看到一座小庄院,看来应该便是铁铉的老家了。他上前敲门,隔了好一阵子才有一个老家人出来应门。傅翔见那老家人有些腿瘸,行动不甚方便,连忙拱手道:“小可姓傅名翔,受济南铁铉铁大人之托,来见铁老太爷,烦请引见。”

那老家人打量了傅翔一阵,面露紧张之色,并未立刻回答。傅翔以为他耳背,便抱拳又说了一遍。那老家人摇头道:“老太爷不在家,你有何事,俺转告就成。”傅翔暗忖:“这老家人是个下人,铁大人的信物还是不要拿给他看。但他说铁老太爷不在家,也不知是真是假?”

于是他进一步问道:“未知铁老爷子何时归来?”那老家人仍是摇头道:“老爷出门,行程那会告诉咱们。”傅翔道:“既然如此,是否可以求见小少爷?”那老家人居然还是摇头道:“咱家小少爷也跟着老太爷去了。”傅翔开始起了疑心,便道:“铁大人交代在下带一件东西亲交给老爷子,附带说交给他夫人也可以……”他心想铁铉确曾说过那件信物他的家人都知晓,自己这样说也不算打诳语。岂料那老家人仍是摇摇头道:“老爷子交代过夫人不见外人。”

傅翔心想:“这老家人好像一块会摇头的铁板,滴水不漏。看来铁家似乎出了什么事,否则怎会如此不近情理?我且从旁观察一下,再作道理。”当下也不再多说,拱拱手道声打扰,便打退堂鼓了。

傅翔退到杨树林里,一则有荫可遮,再则躲在一棵合抱大树的树顶上,居高下望,铁家庄院四周有什么动静,全躲不过他的眼光。但是从午前到黄昏,整整大半日,铁府前后无人进出。

傅翔把早餐剩下的三个包子吃了,半袋清水也喝完了,勉强算是吃了中饭,到黄昏时刻确是有些饿了,暗忖道:“这铁府情形大是异常,待天黑了,我要进去瞧瞧。”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他从铁家庄后院的外墙翻入,只见四周一片黑暗,整座庄院没有灯火,难道铁家人全部离家走光了?

他沿着围墙跑了一圈,利用地形及院中树木花丛等掩护,便如一只大狸猫般,没有发出任何声息,但他也没有发现庄院中有任何动静,只有正门前的门房屋中透出烛光。前门口已经上了灯,傅翔偷瞄了一眼门房里,见那老家人正在呼噜呼噜吃一大碗面条,天热面也热,老家人热得一头的汗。傅翔暗忖道:“这老家人说夫人不见外客,但整个庄院黑乎乎的,那有什么夫人在内?这老儿分明撒谎。”

傅翔出了铁家庄,回到市街上,找了一家小馆子好好吃了一顿。他心中有些着急起来,自己来邓州便是要保护铁铉的家人,现在铁家的家人全不见了,问那老家人是问不出任何消息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时小馆子里坐了两三桌客人,有一桌坐着两个衙门里的公人,点了两盘下酒菜在对饮,其中一个黑面麻子一面喝酒,一面抱怨道:“济南城离邓州不有千里路?咱们邓州这边自己的事儿都管不了,还要每日蒐集济南铁大人的消息。怪胎,你说是不是背时?”

这黑面麻子的对面坐着一个矮胖子,年纪顶多三十岁,却顶着一头白发,皮肤白皙,眉毛也是白的,眼珠浅灰色,整个人给人一种褪了色的感觉,也难怪黑麻子要唤他“怪胎”。怪胎酒量倒好,一口干了一碗白酒,道:“麻皮啊,铁大人的事,咱们邓州人谁不关心啊?老板急着打探消息也是人之常情嘛,咱们辛苦一点也是应该的。就是千里之外的消息到了咱们手中,也都是‘旧闻’了,难怪老板不乐意呢。”他说完,也没人敬他酒,居然自顾自地又干了一碗。傅翔冷眼旁观,这人脸上不但不上红,倒像是愈喝愈白了。

“怪胎”乘着酒气续道:“今天咱们打探到这条消息,老板可应该给点嘉奖了吧。铁大人离了济南,率兵南下,战事的形势还有变化哩。”

傅翔听了大吃一惊,立刻留意细听,却见那麻皮瞪了“怪胎”一眼,微微摇了摇头,那“怪胎”便不再高谈阔论,只顾低头吃菜,又干了一碗白酒。

傅翔暗忖道:“铁铉离了济南?那只有一个原因,便是为了粮草,他一定是引军逐粮而南下。这一下,局面将由济南的守城之战转变为沿江淮追逐粮草的游斗了,胜负结局更是不可预料……若是……”他忽然想到了阿茹娜:“若是阿茹娜在这里就好了,她对战局一定大有见解。”想到这里,又想自己身负重任要保护铁铉的家人,现在却连铁府家人在那里都不知,自己实是一筹莫展,更加觉得要是阿茹娜在就好了。

他匆匆吃饱,就在东城附近找了一间客栈住下。客栈左边街上有间茶楼,入夜了生意还是好得紧,客人三朋两友泡壶茶,要几碟瓜子、花生、干果之属,一聊可以聊上两个时辰。茶博士也不来催客,颇有点川人摆龙门阵的味道。

傅翔洗漱完,便信步走上茶楼。此地未受战事波及,市面繁荣和济南有如两个世界,傅翔心想:“茶楼上人多嘴杂,最易探些马路消息。横直闲着没事,不如去泡壶茶,竖起耳朵听听邓州的市井之声,说不定能探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傅翔上了楼,拣一个四方都有客人、最不清静的座位坐下,要了茶和干果,便四面打量了一番。只见除了右侧窗边坐了两个青衫读书人之外,其他客人都像是生意人,大伙儿谈的似乎也都是南阳一带的生意经。傅翔一个外地人独据一张方桌,被包围在四周的当地人中,显得有些突兀,他便闷声品茶,以免一开口,外地口音就要引人注意。

他闭上眼,细听四周的南阳乡音,渐渐已能分出当地的土话及外地相混的官话,前者是道地的邓州话,后者就是一般的河南话。有一个带点湖北口音的大嗓门道:“俺刚跑了一趟新野,今年湍河水位低,俺的三万石麦子只好用小船运,多花了不少银子,调集了湍河上所有可用的船只,总算运到了白河。虽然辛苦,这批粮食运到了淮南,卖的价钱实在太好,值啊,值。”

另一个沙哑的河南腔说道:“老孔呀,你耳朵真长,手脚真快,怎就打听到了有人在淮南高价收购粮食?消息前几日才传到这里,你三万石麦子已经启运了,这生意怎么做得过你呢?”

那老孔道:“俺这还不算快的,南阳府那个卖玉的色目人丁老头,动作就比俺还要快,听说他的麦子启运更早了两天呢。这个丁老儿实在行,干那行都没有敌手。听说南阳的玉石商人斗不过他,全都加盟他的旗下,大伙儿干得热乎,南阳成了新的玉市了。”

傅翔听到南阳的故人丁尔锡,更加留上了意,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暗道:“唉呀,这事和铁铉离开济南的事大有关系啊!如今粮草在那里,铁铉便要去那里,他若打探到有人在淮南大肆收购粮食,肯定不会放过取得粮食的机会。他又有包弓包打听在旁,焉有打听不到之理?”

他想到这里,心中已暗暗肯定这猜测不会错,如果铁铉能得到这批粮食,他的部队战力马上就不同了。这虽是好消息,但铁铉的家人又去了何方?

茶楼四周众商人仍在谈水陆生意,其中一个中年胖子一面猛搧蒲扇,一面叹道:“俺才去鲁西收购枣子,沿途看到兵荒马乱过后的情形,打过仗的城镇当真是萧条得紧,有些城镇几乎成了鬼域。这次四年内战,幸好没有打到咱们这边来,真是祖宗保佑啊。”

另一人叹道:“邓州虽然没有被战火殃及,咱们的铁铉铁大人可是为这一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话一出,茶楼上忽然静了下来,所有的谈话都戛然而止,倒让那说话的吓了一跳。

过了一会,坐在窗口的一个青衫士子接口道:“燕王朱棣发动这靖难之役,其实是十足的夺位之战。他口口声声要清君侧,尊太祖旧制,可是建文皇帝乃是太祖亲自遗命的继位人,燕王怎地又不尊了呢?听说他在南京登了基,便大肆杀戮,天下仁人志士中,文有宁海方公孝孺,送他‘燕贼篡位’四个大字;武有我邓州铁公铉,至今仍在浴血奋战,不肯投降。凡我邓州人当为铁公后盾,为天地存一分正气也。”这士子一口邓州话,对傅翔来说,较之河南官话难懂得多,但他还是大致听懂了,而且充分感受到发话者的激愤之情。

那几个生意人竖起大拇指赞好,却又纷纷说道:“邱秀才说得极好,但今后说这话可要小心了。听说朱棣在南京大开杀戒,诛杀无辜数以千计,你说这话如果在南京,恐怕就是几个脑袋也没了。”另一个年纪较长的士子也点头道:“邱老弟一腔热血,道出我邓州人的心声,但朱棣就位后,他的控制力量很快就会达到此地,大家都要小心。朝廷变天的时候,滥杀枉死的还少得了么?”

傅翔听了一会,再无新议题,各人又恢复闲聊,一些言不及义的话题纷纷出笼。大家虽低声密谈,听在傅翔这内功高手耳中却是一清二楚,先前那个去鲁西收购枣子的商人,笑嘻嘻地谈南阳府新开了一家妓院,来了几个陕西小姑娘很是不错;那两个书生则低声谈建文三年府试作弊的事。傅翔便下楼结账回客栈了。

次日铁家庄依然大门紧闭,整日无人进出。傅翔四处打探,却只能旁敲侧击,得不到任何铁府家人的消息,到了黄昏时可说一无所得,不觉更加心焦了。他一整日在邓州打探消息,却已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傅翔吃了晚餐,信步在一条“有穰街”上闲逛。日落之后开始有些凉风吹来,也吹散了一些白天的暑气,傅翔觉得一阵凉爽,便在路旁一座小道观前停下。观前有几棵老榆树,都有八九丈高,最高的一棵超过十丈,亭亭如盖,白天阳光下给了好大片荫凉,是以树底下摆了好些个大石头,便是乘凉的座椅。

傅翔站在大树下乘凉,觉得自己这样寻找铁府家人不得要领,也许应该要与丐帮的弟兄联系一下。在武昌时,武林盟主钱静曾经将丐帮的联络记号给了各门派,傅翔也抄了一份,他便想到利用晚间找到邓州的城隍庙,在附近留下记号,希望明日能和丐帮联络上。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小道士跟着傅翔一路走到道观前,停在傅翔身边,稽首低声道:“小施主请了。”傅翔回头一看,只见那个道士年纪比自己还小,却称自己“小施主”,不禁有些不乐,便还礼道:“小道长请了。”

那小道士倒不以为忤,问道:“小施主到处打探铁府消息,未知与铁府有何关系?”傅翔吃了一惊,料不到自己旁敲侧击打探的事,居然被人盯上了,而且还是个小道士,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便反问道:“小道长何有此问?”那小道士听了露出笑容,好像忍不住心中有桩好笑的事,回答道:“只因咱们也在打探铁府的事,这才注意上施主。”

傅翔见这小道士只十多岁的年龄,笑起来显得特别天真,便也笑道:“那么敢问道长,您要打探铁府的事作甚?您又和铁府有啥关系?”那小道士举起右手,伸出食指来摇一摇,道:“不成,是小道士先问的,小施主您要先答。”

傅翔这才注意到这小道士皮肤白净,面容如画,大袖口露出的半截手臂雪白如藕,分明是个小道姑。自己心事重重,居然半天没有发觉,不禁哑然失笑。那小道姑愠道:“怎么?有难言之隐不敢讲了?小道我就知道你鬼鬼祟祟,必定包藏祸心,要对铁家不利。”

傅翔听了哭笑不得,正要解释之时,道观里走出一个青年道士,对那小道姑道:“微云不要闹了,快请施主入观奉茶。”那小道姑道:“施主请进,小道等会再问。”傅翔也有好多问题要想弄清楚,便对那青年道士拱拱手,进入观内。

这道观规模不大,那几棵大榆树后面有个小院子,略微隔开了道观的主殿和街道,免得开门见山。那主殿也没多大,殿后倒是有几间清静的房间,除了驻观道士的卧房,还有两间客房,供远方来的客人临时居用。

青年道士带着傅翔穿过神殿,进入后院的客房,坐定后奉茶。那道士抱拳道:“贫道武当弟子衣宾,施主贵姓?”说着亲自捧了一碗茶递给傅翔。傅翔一接茶碗,立刻感到一股浑厚的内力传了上来,他略一提气,便把那股内力化去了。那青年道士衣宾轻咦了一声,面现惊讶之色。

就在这一招试探之下,傅翔已经知道这衣宾确实是武当弟子无误,而衣宾却完全猜不到傅翔的底细,因为自己的内力有如石沉大海,一丝回应都没有。衣宾在武当派中是一个外场的好手,原以为自己经常在江湖上走动,朋友既多,见多识广,武林中各门各派的内力都能识其大要,这么略为一试,傅翔的底就能摸个大概。万料不到竟是这样的结果,对方的内力真只能用“深不可测”四个字来形容。

傅翔既知衣宾是武当弟子,心中便无疑虑,拱手道:“道长请了,小可傅翔。”那衣宾听了大吃一惊,想不到在武当山上赫赫成名的傅翔居然就在眼前,他连忙再次行礼道:“原来是傅施主,请恕贫道眼拙。前次傅施主在武当山大战天竺来的天尊时,贫道正好带了小师妹在江南办事,没能见到施主大显神威,事后每听师兄弟谈起那日情景,总叹自己无缘。今日终于得见施主,可以稍减我遗憾了。”

傅翔连忙谦道:“道长好说,与天尊一战,终究还是败了一招,何敢言勇?”那小道姑跟了进来,插口道:“原来你就是那傅翔,武当派从掌门人天虚道长以下,人人都当您是大英雄。我小道姑跟了您一整天,见您逢人就支支吾吾地打听铁府的家人,一整天下来也是一筹莫展,没想到……没想到竟是您这位大英雄。”

傅翔见这小道姑天真烂漫,很觉有趣,便对她道:“小道姑,你还没告诉我,为啥要打听铁府家人的下落?”那小道姑微云道:“傅施主,你也未说,是我先问你的。”两人的对话又回到方才在道观外各执一词的原样儿。

衣宾道:“小师妹,你就别闹了,咱们说正经的。傅施主,咱们寻铁府家人,乃是奉了武林盟主的命令。您也接到钱帮主的命令吗?”傅翔啊了一声,道:“小可与铁大人有旧,这回南京变了天,我赶去济南见着了铁大人,本想护着他脱离险地,但他殉国心意已决,就把家人托给了我。可我到了邓州,铁大人的家人却都不见了。”

那小道姑微云道:“武当派接了钱盟主之命,掌门人便交派给咱们的师父,师父命咱先盯住铁府严加保护,他今夜便会赶到。那晓得咱们去铁家庄院一探,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一个老家人在那看家应门,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衣师兄发动邓州所有的道观帮忙打探,铁家人没寻着,却发现你也在打探同样的事。衣师兄起了疑,便要我跟着你,我心想你若有本事探出什么端倪,咱们就坐享其成。那晓得,哈……”她讲到这里,忍不住噗嗤一笑。

衣宾瞪了她一眼,补充道:“咱们两人的师父便是武当二侠天行道长,他老人家今夜便到,可咱们还没探出任何头绪。”傅翔道:“眼下铁铉还在和燕军游斗,他的家人确实有双重危机……”

他说到这里,忽然被一阵爽朗的笑声打断,只见一个中年道士大踏步走了进来,冲着傅翔稽首为礼道:“想不到在此地遇见傅兄弟。咱们武当派两次遇难,都得完颜道长及傅兄弟仗义援救,方得脱险,也没机会好好谢一谢救了武当的贵人。”

傅翔连忙还礼道:“天行道长忒谦了。傅翔追随完颜道长,因缘际会碰上天竺妄人偷袭武当,略尽棉力实不值一提。若以今日咱们中土武林结盟的宗旨来看,各门各派之间互为救助,乃是必然的责任,义不容辞啊。”

衣宾和小道姑微云都跟师父见了礼,微云一面奉茶,一面向天行道长报告铁府家人的情形。天行道长道:“适才贫道进来时,傅施主正说了一半,说铁府家属有双重危机,愿闻其详。”

傅翔道:“铁铉如果兵败,朱棣恨铁铉如恨方孝孺,杀了铁铉就要诛灭其家人,一个也不会放过;但若铁铉得了粮草,游击成功,甚至邀得更多原来朝廷的地方兵力加入行列,朱棣一时奈何不了铁铉,就会捕拿铁铉的家人以为要胁,逼铁铉投降。是以依小可的看法,铁家危矣。”

天行道长点头道:“傅兄弟说得极有道理。依您看,咱们下一步该怎么走?”傅翔道:“我从昨日到今晚,打探了两天没有任何结果。那铁家的老家人有如一块铁板,只会摇头,啥也问不出来。我也潜入铁家庄内查了一圈,的确是除了看门的老头,整座庄院不见一个铁家人,看来很像是铁家全家集体出走了,或是不幸已经被官府捉了起来?”

衣宾常驻邓州、南阳一带,对当地的官府也有些了解,听了傅翔的说法,便摇头道:“按说铁大人在邓州人心目中便如城隍老爷一般,知州是不敢在此时到铁府拿人的。只要有人叫出来,引起邓州百姓反弹,小小一个知州是压不住的。”傅翔道:“道长说得不错,但若是锦衣卫下手呢?他们可以不顾后果,百姓的反应激烈是知州的事,他们抓了人便往京师邀功去了。”衣宾道:“确实不可不防。”

天行道长道:“明日咱们再与南阳府的丐帮弟兄联系一下,邓州衙门的动静也要去探查一下,重点是有没有锦衣卫的消息。衣宾,你去计画一下,咱们明日一早就在此地见面,商量好了分头行事。”

次日午时,终于接到了南阳府丐帮送来的飞鸽传书,那只鸽子腿上绑了一根细布条,上面没有文字,布条一半黑一半红,十分醒目。微云道:“糟糕了,这布条说‘坏消息速来’。”傅翔问道:“咱们早上送去的鸽信怎么说的?”微云一面拿清水和小米喂那只信鸽,一面道:“咱送去的消息是‘铁家人失踪有消息速知’。”

衣宾解释道:“武当和丐帮本来各有各的一套飞鸽传信系统,这回加入中土武林联盟后,大伙儿聚在武昌,双方的驯鸽高手交换秘诀,建立了这支完全互通的飞鸽队伍。在这一带,武当负责丹江和邓州,南阳和郑州便交给丐帮。”

天行道长皱着浓眉,想了一会才道:“信鸽带来表示‘坏消息速来’的黑红布条,却没有一个字。这有两种可能,不是时间紧迫不及书写,便是事件复杂,简单几行写不清楚,一切面谈的意思,毕竟邓州到南阳不过百里之遥。”

傅翔道:“不管是那一桩,咱们赶快动身去南阳。”天行道长也对衣宾及微云道:“咱们趁早动身。衣宾快去请那平日常来观里厮混的醉道人,便请他代为看管大殿。”衣宾道:“那人每天醉醺醺的,叫他看守道观,可有点不放心。”天行道:“也是,怕他弄出个火灾就麻烦了,那就锁上大门吧……”

他话声未了,便听得外面有人大叫:“谁说我醉道人不能看守,尔等有事只管去,醉道人看守期间,午时之前滴酒不沾,放心吧?”傅翔听得有些耳熟,只见来的醉道人赫然便是前日在花州书院前遇到的道士。那道士说自己俗家姓铁,又说张三丰张真人亲传了他一套太极拳,傅翔思之不禁笑出声来。

那道士依然带着一身酒气,他也一眼认出了傅翔,哈哈笑道:“啊哈,原来小哥儿也是武当山的俗家弟子?”天行道长道:“傅施主不是武当弟子,却是武当的贵人。你若恪守清规,每日关了道观大门才准小饮,这道观便交给你看守。”那醉道人沉吟道:“恪守清规……关门小饮……”最后露出坚定的神色道:“醉道人一切依道爷的,这道观交给咱,保您平安无事,香火鼎盛。”他心中却在盘算,这一回看守道观后,自己的身分便是武当派驻外道观的主持人了。

邓州到南阳府只有一百二十里路,官道之外另有小路捷径,傅翔四人施展轻功,两个时辰便赶到了南阳。衣宾熟门熟户地带路,进了城,便在城西南一片松林中找到了一间败废的大殿。殿中二梁上的横楣尚未全毁,上面刻着“寿福殿”三个大字,笔走龙蛇,颇有几分气势。想当年这寿福殿恐怕也曾风光过一时,如今乏人问津,四周长成了林子,南阳府的丐帮分舵便设在此地。

小道姑微云对着空荡荡的林子拍手,熟练地拍出一连串有拍节变化的掌声,不一会儿殿后也传来相应的掌声,正是联盟中大家共用的信号。紧接着半毁的殿后走出来一个青年叫花子,那花子生得面皮白净,对天行道长恭声道:“小人丐帮刘才,道长请随小人到后殿去,陈舵主和武昌来的丁舵主都在等各位。”

这个花子显然识得天行等武当三人,但不识傅翔,对傅翔点了点头,便转身带路。寿福殿的后半截倒还有几间屋有门有顶,虽然败落了仍能遮蔽风雨。傅翔等四人才走到一间屋门前,里面随即走出两个丐帮的头领。一个年轻的穿着深蓝色劲装,胸前有两块补丁,但看得出剪裁合身,颇显英挺之气,衣宾等三人立刻和他打招呼,显然熟识,傅翔跟在后面点头为礼。此人正是丐帮南阳分舵的陈分舵主。

陈舵主身旁一位体态威武的年长花子,身着绦色衣裤,虽然有几处破洞,但那绦色衬着一头白发,仍显得气度不凡。武当派的三人不识此人,不料傅翔却识得他,欢叫一声:“这不是武昌伏龙舵的丁舵主么?”

那丁舵主见有人认出他来,不禁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大叫道:“唉呀呀,是傅翔小哥儿呀,武昌一别有四年了吧?你现在已是名满江湖的大高手,居然还记得我老叫花,可真难为你啦。”这一来不仅陈舵主吃惊,武当三人也吃了一惊。小道姑微云暗忖道:“看不出这傅翔倒还认识不少高手哩,昨日倒小觑他了。”

傅翔道:“咱们火速赶来,为的是那‘坏消息’,便请赐告。”

陈舵主一面肃客落坐,一面很快地交代道:“铁铉铁大人的宝眷日前突然失踪,武当派诸位在邓州查得紧,丐帮也在暗中打探消息,但是一点风声也没有,江湖上没有,衙门里也没有。大伙儿正在纳闷,好好一家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没想到,昨天夜里忽然出现了一批锦衣卫,原来他们化装成商人混进城来,入夜后便换上锦衣,公然冲进了此地一家有名的玉铺抓人……”

傅翔惊叫一声:“可是‘丁家玉铺’?”陈舵主颇为吃惊,道:“不错,正是‘丁家玉铺’,傅小哥如何得知?”傅翔道:“我……我与那色目人丁老爷子有旧,便因他才和铁大人结下了缘。此事说来话长,陈舵主您先说昨夜的事!”

陈舵主道:“长话短说,原来铁府家人全都躲在丁老板的家里。这丁老板也是个厉害角色,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铁府一家老小全接到他家里躲起来,难怪你们在邓州怎么找也找不到。惭愧的是咱们丐帮,这事发生在咱家眼皮子下,居然也不知情,却不知何以锦衣卫倒知道了。总之,锦衣卫冲进玉铺,将铁家人逮捕带走了,丁老板以身挡在地窖前不让人进入,就被锦衣卫杀害了……”

傅翔怒叫一声:“岂有此理!”陈舵主继续道:“锦衣卫杀了丁老板,就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好几个丁家人。他们一验铁家人,发现铁大人的儿子铁福安不在被捕家人之中,便冲进地窖去找人。不料地窖里另有出路,而且不只一条,里面竟如鼹鼠的窝一般,又矮又窄的地道横七竖八,有如迷宫,竟不知铁福安是从那条路逃走了。”

傅翔在南阳府初逢丁尔锡老爷时,铁铉正在河南筹调军粮,丁老爷子慷慨捐输、侃侃而谈的形象仍然清晰留在脑海,对这位有智慧、有器度的回回老爷一直心怀敬意,想不到为救铁铉家人竟牺牲了性命,而自己当着铁铉的面承诺要保他家人,却坐在这里无能为力,不禁觉得又怒又愧,一阵天旋地转。他连忙深吸一口真气,将汹涌的血气压下来,双眼已经充满了泪水。

却听那丁舵主道:“咱们一大早便派了最精明的弟兄,掌握蛛丝马迹追踪下去。曝光的丁家地道共有三个出口,三个方向咱们都有人追索,天黑前定有飞鸽传回,咱们便要立刻采取救援行动。”

天行道长道:“铁大人的公子虽然逃了出去,但他落了单,在锦衣卫的追捕下很难脱身,咱们要先就三条路线的情况好好研议一下……”

正在此时,一个皂衣花子快步进来,向众人行了一礼,便对陈舵主报告道:“报告舵主,小人王九一有重要消息……”他顿了一顿,陈舵主道:“这边全是自己人,王九一你只管讲。”那王九一本来姓王却无名,小时候被卖在妓户里当小厮;加入丐帮后,他恼同伴唤他王八,一气之下便取名为王九,后来又觉得不放心,便再加个“一”字,成了王九一。他武功平常,但办事极为能干,是陈舵主的得力大将。

王九一道:“丁家玉铺那边遭锦衣卫杀人掳人后,总管正指挥几个伙计忙着收敛老爷子等人,办理后事,祁知府却忽然带着几个亲信来了。俺见这知府祁奂来得古怪,便续留现场,卖力地帮忙整理善后,一面靠近那祁奂,暗中盯住他。丁家现场乱得厉害,多俺一个热心帮忙的人,也没有人注意,却让俺听到一句重要的话。

“那祁奂的亲信进入丁家东闯西查,终于查到了丁家的藏宝室,那里面藏了好多美玉和宝石,祁奂下令全部打包贴封带走。丁老爷的儿子躲在马厩里逃过一劫,便出面不准祁奂拿走宝物。没想到那祁奂道:‘你家老头仗着铁铉的势,不把我这知府放在眼里。我也不争一时,放了眼线在你丁家,每天盯着你这奸商,本府就不信奸商家里抓不到把柄。这下好了,京师变了天,铁铉是钦犯,你丁家窝藏钦犯家人,锦衣卫不抓他们抓谁?这些钦犯和家私,本府不抄你抄谁?走,再敢多放一个屁,连你一起砍了。’说着便将丁老爷的儿子也抓走了。”

傅翔等人一直纳闷是何人得知了丁家的秘密,又通知了锦衣卫来抓人,这王九一听来的一番话说明了一切。陈舵主道:“王兄弟探得好,原来是祁奂这厮搞的鬼。俺瞧他主要是觊觎丁家的美玉宝石,什么贴封没收都是做假的,宝物铁定入了这王八蛋的私囊。”

傅翔义愤填膺,暗暗发誓,绝不放过这祁奂,但眼前打救铁公子是首要之务,便请丁舵主就丁家地道三个出口的地形及三条路的去向略加说明,让大家心中有个谱。

果然,黄昏时分两只鸽子先后回到了寿福殿。第一只鸽子带来铁府家眷的消息,布条上写着:“锦衣押人走水路将入汉水”,下面画了一只鸟,看上去比较像乌鸦。陈舵主兴奋地拍手道:“黑鸟已盯上他们了,他们是走白河入汉水,再从汉水入长江……”丁舵主挥拳道:“黑鸟盯住他们,咱们下去支援。这消息要通知总舵,我瞧最好就在武昌出手救人。”

正议论间,第二只信鸽也飞回,带来的信息便令人困惑了。那布条上写着:“没法现有人见金衣走西路”,字迹东歪西倒,笔画有的像蚯蚓,有的是一大沱墨,十一个字中倒有“发”现和“锦”衣两个别字,要靠陈舵主解释大家才看懂。显然三个出口都没有发现,只有人看见锦衣卫从西边一条路走了。

看到这布条,其实不易从中得到多少重要信息,几人围在那里沉思,那只鸽子显然饿了,咕咕叫得很不高兴。天行道长道:“西路固然有人看到锦衣卫,另两路无人看见,并不表示没有人追下去。咱们可不能全压在西路上,放弃其他两路。”

傅翔道:“铁大人的家眷既然已顺江西下,咱们只要有人盯住并与武昌联络就好。这边铁大人的公子孤身逃难,又无功夫在身,最是需要援救,咱们恐怕三条路都要有人跟下去,人手怎么分派,还请道长作主。”

这边有武当、丐帮、明教的人在场,以武当五侠的天行道长辈分最尊,傅翔如此建议,大家都表赞同。天行便不客气,朗声道:“事不宜迟,贫道便权作分派。水路那边,已有丐帮兄弟追下去了,咱们便请两位舵主下去支援。援救铁公子的人手须兵分三路,衣宾和微云沿东路追下去,贫道追中路,西路就交由傅小哥。这样分派可好?”

天行道长见众人并无异议,便继续道:“还有两件事需留意:第一,咱们骑马追踪,烦请丐帮兄弟立刻弄六匹马来,如有需要,贫道这里带有银子;第二,锦衣卫如果擒住了铁公子,不管是那一路,必然还是会遣送到京师去邀功。是以咱们若跟踪到了通往京师的官道时,不论是否追到,都向京师方向转进,一路上拣重点留下记号,就用武林联盟的记号。”

天行道长平常循循然从不争先,此时发号施令倒是思路有条理,口齿也清晰,傅翔暗暗叫好。陈舵主道:“道长分派得再好不过,在下有一点小小建议,大家看是否妥当?”天行道长道:“陈舵主不必太谦,快请指教。”陈舵主指着王九一及那个先前引导大伙进来的白净青年花子刘才道:“道长和傅兄弟单枪匹马追踪锦衣卫,固然两位武功高强,但如果有这两位地头蛇陪同二位一道下去,一定能有些帮助。”

天行和傅翔听了大喜,傅翔主动道:“好极,我想请王九一兄弟陪我一程。”天行没有异议,便对刘才道:“刘兄弟,贫道就麻烦你带路了。”这时那只鸽子忽然发出尖锐的咕咕声,微云忙拿出清水和小米来喂牠。

陈舵主命刘才快去备马,要丐帮弟兄牵了马在东门、北门和西门相候,只因追水路的要出东门,追铁公子的要往北门和西门而去。

这时天色渐暗,太阳已经落下,寿福殿地处深林之中,天暗得特别快。两个丐帮弟兄拿了一些馒头和酒菜出来,众人匆匆吃了,陈、丁两位舵主便先往东门去了,武当派三人也往北门而去,寿福殿上只剩下傅翔和王九一。

王九一道:“傅爷,咱们也该动身了。”傅翔道:“你莫唤我傅爷,叫傅兄弟就好。我要先做一件事才动身。”王九一奇道:“啥事这么急?”傅翔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道:“我要去杀了祁奂那个狗官!”王九一吓了一跳,低声道:“现在就去?不能等……”傅翔打断道:“我要替丁老爷子报仇,不杀此人,我誓不为人。今天以后也不知何时再到邓州来,更不知将来天涯海角,这祁奂得了珍宝会跑到那里去躲起来,是以就在今夜,王兄弟你要为我带路。”王九一对那祁知府也极为痛恨,吐了一口口水在地,道:“好得很,咱们先干掉这个他妈的人渣再作道理。”

月明星稀,风却不动,深夜依然闷热,南阳城西门外一条黄土小路上,两人两骑疾驰而过,正是傅翔及丐帮弟兄王九一。两人没有交谈,只是一面策马一面专注四方。傅翔满怀的思潮汹涌,就在不久之前,他平生第一次杀了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没有武功的人。他亲手一掌击碎祁奂的内脏,祁奂当场喷血而亡。

王九一心中也在回想,他带领傅翔潜入祁知府的官邸,瞧见祁奂吃完饭,正和小妾欣赏撒了一桌的美玉珠宝,件件都是精品。傅翔破门而入的时候,祁奂正拿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红宝石在他小妾的胸前比划,顺便捏捏小妾的奶子,嘻嘻笑道:“这宝石比你奶子还大呢,配你这身翠衫子还真美啊。”王九一在马背上暗自冷笑道:“美个屁啊,谁教那小贱人眼见祁奂被打成一团肉了,还敢私藏那颗红宝石,否则老子也未必会要了你的小命。”

傅翔想到那祁奂,倒是有点佩服他的好记性,居然认出自己曾和铁铉一同在太白楼上,那时傅翔自称是铁铉的侍卫。他死到临头还要大打官腔:“丁老板窝藏钦犯家人,本来就是死罪。现在燕王称帝,铁铉迟早要被正法,劝你赶快弃暗投明。本府瞧你还有些本事,不如跟了本府,将来赏你一个功名。”

傅翔几乎气炸,指着祁奂道:“铁铉和你都是建文的命官,铁铉还在为人间正气而战,你却已经见风转舵,残害忠良之后。同样是读圣贤书,为何人家成仁取义,你却猪狗不如?你说铁铉是‘钦犯’,你拿钦命给我看看?既无钦命,你便不是逮捕钦犯家人,而是官杀良民,官夺民财,你‘没收充公’的丁家珠宝怎会在你家里?”傅翔平常说话平和,此刻却是声色俱厉,侃侃而谈,回想起来连他自己都吃惊。

王九一也在回想那一幕,傅翔那番话驳得祁奂哑口无言,接着傅翔便一掌毙了祁奂,为丁老爷子报了仇,现在想起来仍有快感。他想到傅翔和自己到牢里放出了丁家公子,傅翔将那整袋的美玉宝石交还了丁家,丁家劫后幸存者感激涕零的情景……

那时傅翔没有时间多作解释,只能匆匆地对丁家少主及老家人道:“收好这些财宝,赶快离开吧,福建泉州也许是个好地方……”

傅翔骑在马背上,一幕幕往事浮现眼前,那时自己还是个孩子,第一次随师父到了泉州,那海港城市的活力,街市上各国商人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至今印象深刻。他居然在与丁家少主临别时,脱口而出:“福建泉州是个好地方,你可到开元寺去寻洁庵法师救助,便说是傅翔拜托的就成。”

随着马蹄声渐缓,傅翔的思绪也冷静下来,他有点惊讶地发觉,杀人似乎不如他想像中的困难。他亲手杀了祁奂,此刻他心中没有难过,没有后悔,只有能为丁尔锡老爷子报仇而感到的安慰。

王九一勒马停了下来,傅翔也跟着停下,只见王九一身躯一滑,已经下了马,这人武功不高,骑术倒是一流。他作势噤声,一溜烟到了路边,伏身以耳贴地,听了一会,爬起身来道:“前方有马队由北向南疾奔而去。”傅翔道:“由北往南?难道前面就是官道了?”王九一道:“不错,咱们要不要追上去?”傅翔沉吟了一会,下定决心道:“好,咱们快追。”两人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地向前驰去。

两人策马疾行一里,前面果然出现官道。王九一低喝道:“咱们向左转。”傅翔一马当先向南转进,只见前方尘土飞扬,月光照射下一片模糊。傅翔暗道:“看不出这王九一还真有一套追逐跟踪的本领,前面果然有马队疾行。”

两人追了四五里后,马道连接着更宽的驿道。王九一道:“前面向左弯过去,便是通樊城的大路了。”傅翔道:“难道这队人马也要走汉水?”他极目望去,只见前面的马队似乎停了下来,于是两人也放慢了马速,一里之外便见到火光闪动,显然前面的人燃上了火炬。王九一对傅翔低声道:“傅爷您慢走,待我上前先去探探,俺叫动手您才动手。”傅翔见这王九一实在能干又大胆,自己情愿听他号令,便回道:“你上前去,如果遇险便叫,我就在你后面。”

两人走得近了,只见前面共有六人六骑,其中五个是锦衣卫,还有一个年轻的后生被围在五骑中间,双手固定在马鞍前端,似乎是被人上绑,看上去是五个锦衣卫的俘虏,难道就是铁铉的子嗣铁福安?

王九一骑马缓缓前去,傅翔悄悄跟在十尺之后。锦衣卫中一人对着王九一喝道:“什么人?站住!”王九一眼尖,已经看到六骑前方有两人两骑拦路,正是武当的天行道长和丐帮的弟兄刘才,不知如何他们倒绕到驿道的前面来了,看来刘才领着天行道长走山间小路,捷足先达此一官道关口。

王九一装糊涂不回答,继续向前走近,那锦衣卫唰的一声拔出长剑,喝道:“混帐,你给俺站住!”王九一忽然大声叫道:“铁福安是你么?是就点头!”那双手上绑的后生口中被塞了布条,闻言猛然点头,果然便是铁福安。

王九一猛拉缰绳,座下马扬起前蹄,他大声叫道:“动手!”只见对面天行道长从马上飞身而起,直扑铁福安。那五个锦衣卫训练有素,一个抱起铁福安滚落马下,两个挺剑正面刺向天行道长,还有两人挥刀砍向天行道长的背后。

傅翔听得王九一大叫,也立刻出手,把袭击天行道长背后的两个锦衣卫接了下来。那两个锦衣卫武功不弱,但碰上傅翔,只一个照面便连人带马倒退了三步。两人骇然失色,不知来人是何方神圣,一出手便有一股巨大的压力逼退自己,两人胯下的坐骑也被这股巨力逼得连步倒退,几乎站立不住,高声长嘶,听得出两匹马均极为愤怒。

天行道长去了背后之患,全力对付正面的两个锦衣卫,左右开弓,三招就将两人逼得下了马,三人都落在地上。天行道长武当长拳出手,气势如虹,两个锦衣卫舞剑抢攻,却被拳风所罩,连连倒退。天行道长一长身形,使出武当的移形换位,伸指便将两人点倒在地。

但是铁福安却落在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锦衣卫手中,那人一手挟住铁福安的头颈,另一手持了把尖刀抵住铁福安的咽喉,只要往前一送,铁福安立时命丧当场。

一时之间,场中静了下来,月光之下,大伙从鸢起鹰落突然变为静止不动,那情况显得格外诡异,只有几匹马不安地低嘶,更增紧张的气氛。那挟持铁福安的锦衣卫狠狠地道:“你们若想这铁铉孽种活命,便乖乖听老子的吩咐。谁敢一句不听,老子先割了他的鼻子。”

傅翔心中焦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那络腮胡子已经开始发号施令:“武当山的道士,你先将俺地上两个弟兄的穴道解了。”天行道长无奈,只得照办,上前在两个锦衣卫身上一捏一拍,便解了穴道。两人站起身来,正要开口大骂,瞥见天行道长如利刃般的眼光扫了过来,一句极脏的话便咽了下去。

那络腮胡子显然颇有心计,继续道:“弟兄们上马。”四个锦衣卫全部重新上了马。那络腮胡子对王九一喝道:“你这小子,将俺的坐骑牵过来!”王九一照办了,将坐骑牵到他身边。络腮胡子冷冷地道:“你们四人将自己的坐骑杀了。”傅翔不禁大怒,喝道:“你说什么?杀我坐骑?”那络腮胡子怒道:“不错,快杀!”

傅翔和天行道长虽然怒极,一时也不知如何因应眼前的局面。那络腮胡子用尖刀在铁福安肩上猛扎一刀,铁福安不禁大叫一声。傅翔正要依言杀了自己坐骑,忽然听到一个极有威严的声音道:“且慢,都给我停下!”只见路旁阴暗处出现了一个高瘦的人影,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由于来人的声音距那络腮胡子最近,那络腮胡子也吃惊得最厉害。

那人从阴暗中走了出来,天行道长和傅翔又惊又喜,一个叫道:“掌门师兄!”一个叫道:“天虚道长!”原来竟是大名鼎鼎的武当派掌门天虚道长亲自到了。

那几个锦衣卫并不识得天虚道长,只是听到武当掌门到了,不禁又惊又慌。那络腮胡子将尖刀对准铁福安的咽喉,颤声叫道:“管你什么武当掌门,快快让开,否则我立刻宰了这臭小子!”

天虚道长朗声道:“大家不可妄动,且莫伤了铁公子的性命……”他一面说,一面双目圆睁,对傅翔使了个眼色。傅翔虽不知天虚道长要传达什么讯息,但他知道天虚道长即刻便会行动,要求自己配合,于是提起一口真气,缓缓地、极微地点了点头。

说时迟那时快,天虚道长忽然一挥袖,同时大喝一声:“傅翔!”他袖上挥出武当“沾衣十八跌”的功夫,击向络腮胡子身边的马身;而他喝出“傅翔”两字时,用了武当“暮鼓晨钟”当头喝,重重震撼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神……

那络腮胡子的坐骑一声长嘶,一个踬踣,带得站在马旁边的络腮胡子身子略一晃动,他手中的刀尖便偏离了铁福安的咽喉半分……

就在这一瞬之间与半分之差里,一股强劲的疾风,凝聚如有形的弹丸用强力弹弓射出般,直取络腮胡子的额头,“噗”的一声,络腮胡子额头上已多了一个深孔,印堂穴上红白血花喷出,连叫都来不及叫便死在当场。他手中的利刃在铁福安的颈上划过,利刃落地……

天行道长惊呼:“追神指,明教教主的追神指!”

傅翔发出的一指确是明教教主的绝技追神指,只是他这一招的威力已经不是昔日明教教主所能想像。

傅翔一个箭步上前抱住铁福安,运指如飞在他颈旁胸前连点了七个穴道,铁福安颈上的鲜血渐渐止住了。王九一和刘才连忙上来施药包扎。傅翔转过身来,对着那马背上四个呆若木鸡的锦衣卫,冷冷地道:“天虚道长,这四个人如何处置?”

天虚道长厉声道:“尔等助纣为虐,本当取尔性命,念你们是奉命行事,咱们有好生之德也不滥杀,快快滚吧!”

那四个锦衣卫虽然都有一身不弱的武功,但那曾见过傅翔的追神指这等上乘功夫,更没见过天虚道长在敌人刀尖抵住铁福安的咽喉时,居然能精准地发动致命一击,直吓得心惊胆战,说不出一个字。四人听了这话,同时一夹马腹,向东窜逃而去了。

天虚道长看着傅翔,摇头赞叹:“傅翔,好功夫!”

傅翔望着天虚道长,也由衷地钦服:“道长,好胆识!”

天行道长道:“傅兄弟,下一步该怎么走?”傅翔道:“铁大人的公子便由我护送到武昌,交由盟主安置在安全之地。总要见着铁府其他家人都平安了,我再回到南京去与完颜道长会合,继续看看那天尊、地尊有什么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