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暗花
之前那桩连环分尸大案一时无法破案,在这个治安良好的城市里掀起了大风大雨,每日新闻出现最多的就是这个案件的后续报道,这也是萧九韶调去刑侦后面临的第一件案子。刑侦队的人对目前已有的推测三缄其口,褚青蘅便是想打探也无从下手,只得每天借着买咖啡的机会去刑侦办公室附近游荡。
她的目标其实是秦晋,因为他性格随意,不拘小节,多套几次话总会有些小细节漏出。据说刑侦的队长刑闵判断这两起分尸案都是一人作为,看其手法必定还有第三位被害者,便圈画出一个可行区域,让队里两位警花轮流在这个区域内居住活动,想引蛇出洞。
因为她“买咖啡”的次数有点频繁,终于有一次撞上了刚开会回来的刑闵和萧九韶。刑闵对于她向来都无视,褚青蘅也有自知之明,当初她考进局里,是有水分的,还挤掉了刑闵当时看中的一个年轻人。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办公室,隔了不到一分钟,萧九韶又从办公室里出来,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问:“又来买咖啡?”
褚青蘅为了强调真实性,自作聪明地补上一句:“我真是太喜欢喝咖啡了。”
第二天她又借着买咖啡的由头找秦晋套完话,就见萧九韶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看着她:“你进来一下。”
“我?”褚青蘅不明所以,只得跟着他走,刑侦外间的办公室简直像是垃圾填埋场,废纸和外卖盒扔得到处都是,对于有强迫症的人来说,她真恨不得弯下腰去把垃圾全部捡起来。
萧九韶的办公室在里间,乍一眼看去,里面和外面就像是两个世界。她觉得他就像是一株生长在垃圾场里的爱干净的蘑菇,还是亭亭玉立的那种。
萧九韶拉开柜子,取出一个XL真空保温瓶,放到她面前:“给你的。”
“……什么?”
“你不是喜欢喝咖啡吗?”
“啊?”
“昨天多煮了一些,就带给你。”
褚青蘅拿起保温瓶,欲言又止。
“怎么?你原来不喜欢?”
“不、不是……”她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坦白从宽,她抬起头看了看萧九韶,对方已经拉开椅子坐下来,低头在文件上签字,最后一笔写得很重,连纸面都勾破了。他头也没抬地说:“咖啡豆是今年的新货,自动贩卖机里的那种加了太多香精。”
她就不信他会不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为了喝自动贩卖机里的咖啡,只好东拉西扯找理由:“可是我没带杯子啊。”
“可以直接用这个杯子,我会带回去消毒。”
褚青蘅叹了口气,只得旋开杯盖,倒了一杯,扑面而来的咖啡香气的确十分沁人。她拿起萧九韶面前的杯子,刚好里面没有茶水,也就给他倒了满满一杯:“来,干了这杯咖啡。”
结果他根本不欣赏她的幽默感,看了她一眼,继续低头签文件。
褚青蘅灰溜溜地喝完这特制咖啡,又灰溜溜地回到自己办公室去了。
连续喝了三天特制咖啡,第四天早上在食堂吃早饭的时候,褚青蘅瞌睡连连,对着同样睡眠不足的莫雅歌,两个人像是互相传染一样哈欠连天。
莫雅歌奇道:“我这几天是加班加点地做诱饵吸引变态,你是怎么了?”
“……咖啡喝多了。”
话音刚落,就见面前多了一个XL号钢精真空保温瓶。
褚青蘅一寸一寸地抬起头,只见萧九韶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昨天多煮了一点拿铁,顺道带给你。”他坐下来,竟还朝她微笑了一下。
褚青蘅倒抽一口气,思索良久,决定还是说实话,便定定地看着他:“其实我不喜欢喝咖啡,这个只是借口。”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与其说是在贩售机上买咖啡,不如说是借机猎艳。”
她又不是变态,怎么会把刑侦这种地方当成猎艳场所?褚青蘅道:“你就挺艳的,我也不需要特别去猎艳。”
莫雅歌插话:“这就不对了,萧九韶是我们局里高岭之花一样的存在,都有他了你怎么还能勾三搭四?”
“首先,我不吐槽高岭之花这样的称呼,重点是我什么时候勾三搭四过?我都像性冷淡一样了好不好?”
“呃……好吧,那我先前的重点错了,重点不是咖啡,而是滋阴养生汤,萧九韶你带错东西了啦。”
“我的原话是‘我都像性冷淡’,这个是比喻手法——”
萧九韶截住她的话头:“这种修辞是夸张,不是比喻。”
褚青蘅毫无还手之力,只得投降:“我保证不在自动贩售机前游荡了,萧科,你就放过我吧。”
萧九韶终于把那个XL号真空保温瓶拿走了。他前脚走,刑侦队长刑闵后脚便到。他在桌子上轻轻一敲,示意褚青蘅:“等下到凌局办公室去。”
刑闵的意思很简单,她还没有去凌局长办公室便猜到了大半。那个数字和扑克牌背后代表的意思,她能想到,刑闵就不会不考虑到。刑侦队里两位警花都无法引出凶手,刑闵就选定了她,只是调用病理科的人,还要知会凌局长一下。
凌卓远刚过四十岁,相貌堂堂,只是两鬓花白得厉害,仔细看他,也能看出和萧九韶在容貌上的一些相似之处。
褚青蘅想起那时她本科刚毕业,研究生一年级。那天下着大雨,她像没头苍蝇一样找到凌局家楼下,一直等着,直到看到那辆旧款的黑色轿车开来,就毫不犹豫地拦在车子面前,车子急刹车时发出了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她心心念念,只想得到一个结果。
凌卓远也给了她这个机会。
“我愿意去试,有危险也没有关系。”
凌卓远捏了捏眉心,摇头道:“说实话我并不赞成这个决定,你现在还可以收回刚才那句话。”
“不会有危险,也没有机会有危险,我会让最优秀的人员去保护她。”刑闵道。
刑闵最看好的人一直是萧九韶,不出所料,那个陪同她的主要人员就是他。
褚青蘅跟他去了临时的据点,是附近城中村的出租屋。褚青蘅在附近逛了一圈:“人口流动性最大的老城区,附近有两个市场,还有一个等待搬迁的造船厂,看来你们已经锁定了一个大方向了。”
萧九韶倒是没有遮遮掩掩,直接告诉她:“那个造船厂的电锯设备化验出血液反应。”
褚青蘅看着前方,前面就是那个旧船厂:“可以去看看吗?”
萧九韶没有赞同,却也没有反对,她就直接当他是默认。电锯设备的车间门上贴着封条,她从窗户外望进去,正好看见那台大型机械设备。她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位单身母亲、第二位受害者是如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割裂开来。
她好像感觉到她就在附近,向她诉说着暴行者的模样和特征。
褚青蘅闭了闭眼,竭力驱散这种奇特的幻觉:“我现在开始有点担心。”她面向了他,“你确定能保证我的安全?”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是可以。”萧九韶还开了一句玩笑,“我从小到大得的武术比赛的奖杯,都可以做一辆机车。”
“那真的很多……一定花了很多钱。”
萧九韶看着她,她的反应总有点奇特,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应该说一定吃了很多苦:“……是挺多的。”
“你又是法医,身手又不错,咖啡煮得也不错,是不打算给别人一条活路啊。”褚青蘅刚说话,便见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朝他们大步走来,紧绷着脸,脸上有些烟酒过度的痕迹:“你们在干什么?”
萧九韶朝他亮了下证件:“刑侦,来这里找线索。”
那人停住脚步,打量了他们片刻,尤其是看了褚青蘅半晌,然后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人心惶惶,难免草木皆兵。”褚青蘅轻声自语。
“你觉得草木皆兵?”萧九韶忽然道,“我觉得你不是性冷淡,而是感知迟钝。”
他说话的时候,身边经过几个工人,闻言纷纷回头,还露出了然的表情来。褚青蘅简直要恼羞成怒,他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虽然学医科会放得开一点,但是这个世道总归还没有开放到可以当街谈论这种事,好端端的她又成了靶子。
熟悉了周边地区,他们便去了临时落脚的一居室出租房。狭窄的走道里还堆放着各类杂物,上面积满灰尘,房间采光也不足。褚青蘅很快便在房间里绕了一圈,洗手间还留着洗漱用品,是她的上一任“诱饵”留下的。
褚青蘅拿起沐浴乳看了看,是柠檬味的。她打开瓶盖闻了闻:“现在我可以做出一个推理,我的上一任不是莫雅歌,因为她从来不用这种味道的沐浴乳。”
“请恕我直言,那个犯案的凶手尚且未找到。他手法残忍,做事利落,而我也没有把握做到二十四小时都毫无疏忽,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褚青蘅知道他无法信任自己,她既没有受到过刑侦的专业训练,也不是警校出身,本来她的能力就不如专业人士,这个事实并不会让她觉得难堪,术业有专攻而已。她再次环顾洗手间:“这里装了监控吗?”
“没有。”萧九韶指了指床前写字台上的笔记本电脑,“就只有这个摄像头,所以你尽量要让自己的行为暴露在这个摄像头可触及的范围。”
褚青蘅走回房间,沿着床边绕了一圈:“剩下两个问题,第一,我的任务需要持续多久?第二,我平时必须做些什么?”
“任务时限一周,如果没有结果,就要换人。按照你平时的生活作息来,越自然越好,我的位置就在你隔壁,用电脑保持联络。”
褚青蘅在心里确定了要准备的物件清单:“那我现在就回去收拾下东西,今晚就住在这里。”她走在前面,萧九韶则跟在她身后的两步之遥,她忽然又回过头来,“你现在的工作就是二十四小时关注我的安全和动向了?”
萧九韶愣了一下,随即回答:“是这样。”
“那么是不是包括专车接送和买饭之类的附加任务?”
他不禁笑了笑,反问:“你是把我当成保姆了吧?”
“你怎么可能当保姆?”褚青蘅转过头微微一笑,他确实是不能多笑,笑起来的样子就显得气势弱了许多,让人忍不住想逗弄,“你要去做特殊服务,我肯定要开两瓶最贵的红酒。”她话音刚落,就自暗后悔,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类玩笑她可以跟那位谢家二少谢允羸随便开,反正他开得起,也不会在意,但对一般人而言,这个玩笑实在太过了。
萧九韶果然不笑了,脸上又恢复到面无表情的惯常状态。
他们沉默着走了一段路,这里的楼房密度大,停车位少,所以到停车的位置几乎要走一条街。褚青蘅拉开门,坐在副驾的位置,偷眼看他。只见他摇下车窗,手肘架在上面,微微眯着眼看后视镜,三两下便倒车出来,开到正道上。
褚青蘅打开矿泉水瓶,喝了口润润喉,然后道:“刚才我说错话,道歉还来得及吗?”
萧九韶转头看着她,隔了片刻微微一笑:“你是该道歉,竟然只是开两瓶红酒,都没有想过要点出台。”
“……噗。”褚青蘅手忙脚乱拿纸巾擦拭,“咳咳咳,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褚青蘅刷开房门的电子锁,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家里不太整洁,你就将就着坐一会儿。”
其实她说不整洁是谦虚了,虽然不至于整洁到戴着白手套在地板和家具的每一个角落摸一遍都毫无灰尘,但也达到了用肉眼看十分干净的程度,每一样物件都摆放得规整。褚青蘅去厨房里泡了茶出来:“先坐一下,我整理东西很快的。”
萧九韶点点头:“你随意,不必招待我。”
他环顾了一下身处的环境,房子不算大,装修却雅致,家具和背景的色调融合得正好。而褚青蘅刚进局里时,便有许多人关注她。她气质文雅,把礼节维持得恰到好处,却也不会太过于拘谨生疏。经济条件不错,家庭教育优秀,很容易便能得出这个结论。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是金骏眉。他忽然用余光扫到矮几上的相框,便转头看去。
照片上的褚青蘅刚读完本科,穿着医学院的学士服,身边的两位从神态和动作上来判断应该是她的父母。
她父母的样子,不知怎么看上去竟很眼熟。
萧九韶有点疑惑,他是个不太关注花边新闻的人,局里小姑娘经常花痴的财经杂志封面的常客谢允绍,也是在莫雅歌对他强行灌输了各种无价值的信息后才知道的——本市最大的财团谢氏的长子,从面部看前额的骨骼大而突出,可见其聪明和固执。
那么到底是什么时候曾见过褚青蘅的父母?
他静静地思忖着,忽见褚青蘅拎着一个行李袋出来:“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萧九韶放下杯子,站起身,顺手接过她手上的行李袋。
褚青蘅没拒绝,把杯子收拾好,转过身见他望着放在角落里的钢琴和小提琴,便笑问:“别告诉我,你还会乐器?”
“都会。”萧九韶没有谦虚,“相对钢琴,小提琴学得更好一点。”
“我记得以前念中学时,会乐器的男生最受欢迎了,有个总在各种节日上弹钢琴的男生,每天都会收到情书。”
“那你呢?”
褚青蘅知道他是想问自己有没有加入那个男生的后援团,她摇摇头,笑道:“我那时候喜欢一个整天埋在实验室里的学霸,嗯,其实也不能说喜欢,就是对这种特立独行的人很好奇。”
“后来呢?”
她不觉看了他一眼,虽然知道人不可貌相,但确实没有想到他会对这件事感兴趣:“然后我就对他说,你想不想体验一下丘脑分泌多巴胺的感觉,他就同意了。”
萧九韶又笑了一下,这种专业性的玩笑也就是少数人能理解:“再后来呢?”
那之后自然印证了“初恋都没好下场”的老话。褚青蘅忍不住八卦起来:“总是你在挖我的隐私这不公平,除非你也说自己的。”
“很简单,之前说好交往,突然又对我避而不见。大学的时候去打工买了戒指想求婚,但又被拒绝了。”
虽然她早就知道这是个比较惨烈的被拒绝史,但却没料到能够惨烈如斯,简直都让她不知该如何措词去安慰。她轻咳两声:“为什么……她会避而不见?”
“因为她落榜了。”萧九韶看了她一眼,“她说,想复读,在考上之前无法面对我。”
“那买戒指求婚那件事呢?”虽然她知道现在就是展现同情心的时刻了,可她就是忍不住想笑,还忍得十分辛苦。
“大一结束的时候,做家教赚钱买了对戒,她说复读很辛苦,我说其实你并不适合读理科,所以才会这么辛苦,她哭着把戒指摔到我身上就走了。后来她又落榜,这次不论说什么都不肯再见我,我只好把戒指快递给她。”现在回想起来,他都记不得当时顶着大夏天的艳阳,骑着单车穿行在这个城市的心情。一共带两家家教,学生都很聪明,考卷上的分数却永远不好看,喜欢问他一些和课业无关的稀奇古怪的问题。他最后选了蒂凡尼的纯银戒指,在戒指的内圈刻下他们的名字缩写。他等一个人等了这么久,而那个人却也就跟他僵持了这么久。他们既无法前进,也无法抽身,原来不是每一件事都跟实验一样会有一个结果。
褚青蘅光是想象也能够想得到,他当时一定是面无表情地说着“但凡不适合的就是不正确的”“朝着不正确的方向努力,离目标只会越来越远”这类话:“你不觉得,你当时说那些话的时候太过于理智了吗?”
萧九韶动了动唇,这是他预备长篇大论的前兆,褚青蘅才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立刻抢在他前面说:“那时候还是小女生嘛,抱怨撒娇都只是想听你说一句安慰的话,你至于直接一盆冷水泼过去?”
“对,你说不适合的事却一定要去做,不管多努力,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的,可是她读理科的原因,不就是为了跟你读一个学校一个专业吗?”
萧九韶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道:“你说的都对,是我没有想到。”
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她主动提出请萧九韶吃饭,他也很干脆地答应了。她选了家海鲜大排档,老板是广东人,广东菜做得很正宗。
她在大堂里点了几个菜,又点了海鲜粥,带了两罐啤酒回到桌子边,推给他一罐。
萧九韶微微一笑:“你的酒量的确挺好的。”
“嗯,这个是天生的,以前在医院麻醉科实习的时候,我们这个科都求一败而不得了。”褚青蘅把啤酒倒进杯子里,刚好满满的一杯,朝他倾了倾杯子,发出玻璃相碰的清脆声响,“据说喝酒能增加兄弟情谊,虽然还有任务,但今天就破例一下,稍微喝几口——”
只见萧九韶沉下脸,生硬地说:“抱歉,我对跟你的兄弟情谊没有兴趣。”
褚青蘅呆了呆,之前他们之间的气氛都可以用愉快和谐来形容了,就这一句话,又重新降回了零下,她一时没能转过弯来:“……难道你喜欢当姐妹?”
萧九韶冷冰冰地说:“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褚青蘅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总不能直接问他哪种笑话才是好笑的,只好默默地闭上嘴。幸好第一道菜马上端来了,她还可以用吃东西来掩饰尴尬。
隔了一分钟,她放在桌上的手机振了一下,她点亮屏幕一看,是莫雅歌发过来的:“听说今天是你第一天当诱饵,还有我们的市局之花陪着你,感觉挺好的吧?”
“你们的局花正在对我摆脸色。”
“局花这种称呼,让我想到了我窗外的那盆小菊花。”
褚青蘅忍不住笑了一下,握着手机抬头,便见萧九韶看着她,就算她发现了,他也没有避讳。
“莫雅歌给你发短信问情况?”
褚青蘅大惊:“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之前跟我说,要我实时报备行踪给她。”萧九韶把手机屏幕转过来对着她,只见上面显示了十几条未读短信,全部都是谴责他不遵守约定说话不算数。
“那她还不错,没有夺命连环call。”
“我把她拉到来电黑名单里去了。”
褚青蘅忍不住笑了,方才有点僵硬的气氛总算一扫而空。
吃完饭,褚青蘅要去埋单,却听老板说已经付过钱了,她知道是萧九韶付了,便转头说了声谢谢。反正只是一顿饭,这次他请客,下一次她请回来便是。
他们慢慢往出租屋走,夕阳把萧九韶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她一脚便能踩到。她忍不住道:“我很小的时候总喜欢玩一个游戏,想踩到自己的影子,可是怎么踩都踩不到,后来才发觉那真是傻透了。你呢,你小时候是不是正想着哥德巴赫的猜想?”
萧九韶摇摇头:“不是,倒是为一个很严肃又很可笑的问题有点困扰。”
“什么问题?”褚青蘅顿时来了兴趣。
“……不告诉你。”
“那要怎样才肯告诉我?”她被吊起胃口又不被满足,实在是按捺不住这蠢蠢欲动的心,“你给一个提示嘛。”
“不管怎样,我都不会说的。”萧九韶看出了她的想法,直接否定,“莫雅歌也不知道,只有我父母知道。”
平白无故的,怎么可能会有机会问他父母啊?褚青蘅顿了一顿,心里“咯噔”一下,该不会是那个意思吧?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点。
她不知道后面该如何接话,沉默了一下,就见莫雅歌又发短信过来:“我刚去吃饭了,现在我们继续,局花今天的表现还不错吧?”
“还好,就是有点喜怒无常。”
“喜可以理解,怒从何来?”
褚青蘅便把之前的一段谈话给她大略讲了一下,莫雅歌立刻回复道:“你脑子缺根筋啊?他的意思这么明显你会听不懂?”
“你才脑子缺根筋,我当然知道是什么,但是我们不就是普通朋友吗?”她回完这条,正好走到楼道口,便一口气爬了四层楼,一层楼共有六户住户,临时租下来用作特殊用途的是不相邻的两间。
褚青蘅从包里取出钥匙来打开门,就看到一张纸轻飘飘地从门缝里飘落下来,还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她以为是小广告,便随手捡起,待看清纸上的字,连声音都变了调:“萧……你看这个——”
萧九韶忙走到她身边,只见她捏着的那张纸上,歪歪扭扭地贴着几个硕大的英文字母,Be Careful,落款是一个黑色的草花图案。
褚青蘅手一抖,连手机都掉在地上:“是暗花,是他,竟然是他……”
萧九韶抬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冷静至极:“你知道暗花?”
褚青蘅回过神来,看了他片刻,似乎强自平静下来:“不,没什么。”
萧九韶低下身捡起手机,只见手机屏幕还是亮着的,也没有锁住,只见上面正好有条未读短信显示出来,来自莫雅歌:“萧九韶那种内向性格,要他亲口表白,就跟要他当众跳脱衣舞这么难。不过就他那句话,就等于他说爱你爱得热情如火了……”
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机,他就知道什么事有她参与进来准没好事。
褚青蘅接过手机,大约也是看到这条短信,抬眼看了他一眼,两人都有点尴尬。褚青蘅把那张贴着英文单词的纸揉成一团,低着头道:“嗯,我先进去了,回头联系。”
萧九韶点了一下头,转身打开另一户的房门。
他开门进去的瞬间,又回过头看向了褚青蘅的方向,她关上门,并且落了锁。暗花,她知道那个黑色草花图案的含义。他靠在门边,在脑海里搜索着近几年跟暗花相关的事件。暗花只是一个代号,而代号背后的人,是高智商犯罪者,他做下大案无数,却始终无人发现他的真实身份。
他翻阅过的有关暗花的记录便如一本百科全书,他要从这庞大的数据中搜索到他需要的那一条。终于,他想起来了,在三年多前,星展制药集团的年会上,发生了一起恶性爆炸事件,现场死伤人数上百,死亡名单上就有星展制药的褚姓董事。
褚青蘅,原来是和这件事有关联。
她站在人群熙攘的歌剧院长廊中。
整座歌剧院从外观上来是球形的,属于后现代化的前卫设计。头顶上的水晶灯仿佛摇摇欲坠,笼罩下来的暖黄色的光晕,让这一切色调都看起来有些失真。
褚青蘅看着面前穿着黑色燕尾西装的瘦高男人,他右手拿弓弦,左手拿小提琴,嘴巴一张一合地正对着她说些什么。奇怪的是,这个世界都像是被消音了,她怎么也听不清楚他的声音。她走近一步,想看清对方的口型,抬手无意识地按在颈上,突然发现原来戴得好好的项链不见了。
她道了歉,转身逆着人流往外走。
她仔细地看着脚下光洁的、折射着灯光的大理石拼接地砖,可是没有,刚才去过的地方都找不到那条链子。身后,有人正拉起小提琴曲,高亢的起调,带着哭泣般的颤音,是塔蒂尼的名曲《魔鬼的颤音》——这首名曲诞生于塔蒂尼同魔鬼交换灵魂的夜晚。
褚青蘅忽然醒悟过来,难怪她听不清周围人的说话声音,那些音调似乎都如灯光般朦胧,模模糊糊,只因为她是在梦中。
她停住脚步,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仔细分析着每一个人脸上的神色,匆忙的、欢喜的、兴奋的。忽然有人同她一样,逆着人流而来,跑过来的时候甚至还撞到了她的肩膀。
那人感觉到撞了人,只是脚步微微一停,随手压低了帽檐,又继续往前跑。
褚青蘅伸出手去,在心中默默想着停止,攒动的人群突然定格,而撞了她的那个人也保持着大步奔跑的姿势固定在原地。
她穿过静止的人群,仔细地看着他,他穿着驼色的大衣,围着格子围巾,头上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半张脸。褚青蘅往前一步,站在他的面前,这个距离,只要一眼就能看清楚他的长相,她的心“怦怦”跳着,她踮起脚,伸手去摘他头上的帽子。
忽然一阵细微的振动,她猛然睁开了眼睛,一下子翻身从床上坐起。因为起得太急,她甚至能感觉到供血不足的晕眩感,室内的空气中仍回荡着塔蒂尼的小提琴协奏曲《魔鬼的颤音》。只差了一点,就这么一点点,她很有可能就看见暗花的样子。她看着床头的手机,正因为振动而轻微偏移了位置,就是这细小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梦境。
褚青蘅叹了口气,按了免提键,只听萧九韶在那头问:“你到底想做什么?”他的语气严峻,有点疾言厉色的意味。
她一时有点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说实话,而此时的思维似乎也有些凝滞,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刚才催眠了自己。”
“我知道你在给自己催眠,就算专业催眠师也不敢贸然这样做,你知不知道这后果会是什么?”
褚青蘅抬手插入发中,她的背后全是冷汗:“我只是想看清楚暗花长什么样子。”她说了几句话终于缓过来,语气渐渐流畅,“你不会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我研究过他记录上的经历性格,他做过的每一件事,可是我还是想象不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明明当时我很有可能就这么跟他擦肩而过……”
萧九韶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声音柔和:“你刚才给自己催眠让当年的场景重现,但你还是看不到暗花的脸,甚至很有可能会看到那张脸是你熟悉的人的,比如凌局长,或者是我。当年的监控录像我看过很多遍,在这么多摄像镜头里,唯一没有被拍到正脸的人只有暗花。”
萧九韶调出手机通讯录里的一个名字,直接拨了电话过去,在响了十几声几乎快要自动挂断的时刻,终于有人睡意蒙眬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里满是浊气,愤愤道:“Arthur,你知不知道我这里是几点——你有什么事?到底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
“关于我的一位病例,近几年参与过的心理治疗成效良好,只是无法进行催眠治疗。因为病例是一个意志力很强的人,她无法被外力催眠,却曾有自己催眠自己的成功先例。Marks,你有什么看法?”
那人脱口而出:“这人要不是天才,那就是蠢货,没有专业人士的正确引导,自己催眠自己是一件多危险的事,先不管她是什么属性,她至少还是个疯子。”沉默片刻,Marks终于反应过来,“这是不是就是前年你说很感兴趣的那个病人?创伤后应激障碍?你说她是你见过的重大创伤后看上去恢复最好最完美的病例。”
萧九韶愣了一下,他都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最开始,他只当她是在BBS上求助心理问题的病人,尽管她多方掩饰,说自己正在攻读心理学学位,但是这种谎言脆弱得就算隔着电脑屏幕,他都能立刻做出判断。
“你知道吗,有时候医生往往会在不知不觉中爱上自己的病人。”Marks道,“这是有违医德的,在加入感情之后,会影响到你的理智判断。而最重要的,这种感情的根基到底是什么?同情、对于病例特殊性的热爱、还是所谓的爱情?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事,当那个病人和医生坠入爱河,难舍难分,最后病人被治疗康复后,医生却发现当时的激情也没有了——这有很大可能会导致病人再次陷入精神困境。”
萧九韶沉默了片刻:“我会仔细考虑你说的话。”
Marks突然一改之前严肃的语调,笑嘻嘻地问:“我想这位病人小姐应该是很美丽的,不然向来眼高于顶的你怎么会动心?我觉得爱情的根基既然是多巴胺的分泌,那美丽的肉体应该是占了很大——”
萧九韶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看了看手机屏幕,正好看见褚青蘅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如果我说,在执行任务期间,想出去跟朋友聚餐,是否能得到批准?”
他简短地回复:“可以。”
隔了一会儿,有人在门外轻轻敲了敲门,他头也不抬地回答:“请进。”
褚青蘅走了进来,坐在他的对面,以手托腮:“你真的批准这类计划外的活动?”
萧九韶放下笔,抬头看着她:“为什么不行?你只要按照你平时的生活作息,越自然越好。”
“奇怪,我觉得以你的条件,应该是非常受欢迎才对,怎么还会有人说你是怪人?”褚青蘅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我刚听人说,你是我的校友,虽然我进校晚,但怎么也应该听过你的事迹才对。”
萧九韶微微一笑:“你觉得学校里最受欢迎的是哪一类人?”
褚青蘅想了想:“我身边最受欢迎的男人应该是谢允羸,就是谢氏的二公子。虽然他花心没节操,但是为人大方慷慨,大家还都喜欢他。”其实女人的心理也不可琢磨,尽管谢允羸花名远播,换女友比换衣服还勤,但总有人会心存侥幸,想着也许她就是最后一个人,这之后谢二公子就会收心。最终的事实却是,他依然手持花名册游戏花丛,自由自在地追逐着各色美女。
“我比他要差得多,虽然我知道怎么样才会赢得更多人的喜欢,但我很少这样去做。”萧九韶笑了一笑,“第一是因为那个时候年轻,不屑于去做违背自己心意的事;第二则是觉得与其伪装,不如做真实的自己,这样就不会再让别人喜欢上我之后,又对我的本性大失所望。”
褚青蘅当然相信,如果他想这样做,一定会做到最好,他这样聪明,要看透别人的想法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可是,我现在发觉,我似乎是错了。直来直往未必会让人因为真实而喜欢上你,伪装有时也是必须的。”他说完,微微一笑,露出嘴角的酒窝来,那笑容令人酥酥麻麻的。
褚青蘅呆了一下,忙道:“呃,我觉得你之前的想法没有问题啊,从一开始装成另一个人,终有一天还是会伪装不下去的,那个时候就是刻意的欺骗了。”
“你真这么想?”萧九韶顿了顿,看着她无意识握紧交缠的手指,意味深长道,“可是,我觉得你的潜意识里并非是这样认为的。”
临下班,褚青蘅整理了下洗干净被送回来的白大衣,有件大衣的背面被人用签字笔画了条黑色的猪尾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画上去的,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曾经穿着这样的衣服在局里招摇过市。
她摇了摇头,锁好储物柜就出门了。
市局外面,正有一辆十分招摇的宝石红的保时捷911打着双跳灯停靠在路边,穿着黑色Dior Homme西装的花花公子正靠在车边,左右环顾,最终看到她时,长长地吹了声口哨。
褚青蘅走到路边,奇道:“今天这条路难道没有人抄牌吗?竟然会容得你这二世祖在这里嚣张。”
谢允羸朝她微微一笑,赶上去为她拉开车门,又展示了下身上的行头:“我今天打扮得这么隆重,还不是为了请褚小姐你赏光吃顿饭?”
“要我对你今日的衣着做出真实的评价吗?”
褚青蘅进入大学的时候,她就听说她今后联姻的对象会是这位谢家的小少爷。见面那天,她同谢允羸各自占据留学生餐厅餐桌的一边,互相打量,企图看破对面的“有很大几率会在一起互相折磨几十年”的联姻对象。
最后谢允羸露齿一笑,满不在乎地开口:“很多人都说我是谢家的小少爷、二世祖,其实这句话有两个错误。第一,我那最小的宝贝弟弟才四岁;第二,不是我想当二世祖,而是我似乎除了二世祖这样的目标,就没有别的可追求的了。”
褚青蘅笑着回答:“别侮辱二世祖了,当二世祖也是要技术含量的。”
谢允羸颔首道:“褚小姐你比我想象的要有趣。”
“彼此彼此,谢二少你也很能言善辩啊。”
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虽然当时的气氛有点剑拔弩张,但是过后都觉得对方不太讨厌,就算在今后的漫长岁月里免不了互相折磨,起码还是有点趣味的折磨。
谢允羸摇下车窗,打开音响,他正在放的重金属摇滚CD里传出的音乐震天响。褚青蘅伸手过去,关掉了CD机,换成城市广播:“谢谢,这样我会更习惯一些。”
谢允羸一手摸摸下巴,等着发动机预热:“你刚才要说的对我的衣着的真实评价是什么?”
“Dior Homme这种紧绷的设计真的不适合你,刚才看你走路的样子,都能想象得出你在被如何地阉割。”
“真的不适合?”他从置物箱里拿出平光眼镜来戴上,“有人说这样看上去很斯文。”
褚青蘅看了一眼那眼镜框边上打的LOGO,是Gucci的:“……你确定那个人不是谁派来整你的吗?这个品位未免太恶俗了吧?”
谢允羸闻言,立刻把平光眼镜取下来放回置物箱,嘀咕道:“不过大哥是说你的品位一直不错,其实你除了性冷淡这个缺点以外,其他都挺好的……”
这几天她是跟这个词结仇了吗?褚青蘅简直怒从心起:“我是性冷淡,你就是种马。”
谢允羸踩下油门,边开车边满不在乎地说:“对,我就是种马。还有啊,我刚才看到原来大学里的一个学长了,他就是个怪胎,当时叶微姐倒追他四年,他都不带正眼看人,最后一句话就让叶微彻底死心。”
叶微是当年的校花,家世好,学识佳,唯一可以称得上是缺点的就是性格高傲,她在毕业后没多久,就嫁给了谢氏的长子谢允绍。褚青蘅倒曾听过这段八卦,不过在她这种外人看来,谢允绍和她才是郎才女貌、家世相当的一对。
“他说,”谢允羸清了清喉咙模仿那人说话的语调,“很抱歉,原来你不是医学院的,我刚刚才知道。”
褚青蘅想,她大概猜到那个一句话让叶微死心的男人是谁了。
谢允羸是个爱享受的人,他选定的餐馆是在景区深处,沿着层层叠叠的盘山公路开车上去,可以看见底下城市里一盏盏亮起的灯。
那座餐馆造在那片茶林前面,店面并不起眼,里面的装修却是复古而华丽的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格,每一处摆设和线条都极其烦琐。侍应生戴着手套,为他们拉开门,正好可以看见厅堂里那两座立式灯柱,昏黄氤氲的灯光延伸向前,仿佛指向不可预知的深处。
穿过一段走廊,侍应生引他们在预订好的位置坐下,又拉开半幅屏风,将桌子同厅堂隔离开来。
谢允羸弯腰拉出椅子,做了个夸张的请的动作,然后等褚青蘅落座了才欠身示意,回身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
“五道主菜。”谢允羸抬手示意了一下,“先问女士是否有忌口的材料。”
褚青蘅知道这是这家餐馆的规矩,客人不点菜,由主厨根据近日的食材和气氛配菜,可是每次被问到还是觉得厌烦——她没有忌口的材料,用一句话简单来说就是她什么都能吃,当然这在她小时候,在父母领着去的酒会上不挑食只顾埋头吃的时候,还会有人摸摸她的头说一句好可爱:“有鱼肉的话选白鱼肉,红肉尽量少,甜品不需要蜂蜜和桂皮,就这样。”
侍应生点头记下,转身便离开了。
谢允羸微微前倾着身子,问:“你今天似乎都没有问我为什么要请吃饭。”
“能让你下这么大血本订这家餐厅的位置,多半又是你的风流债太多,需要拿我做挡箭牌,我都见怪不怪了。”大学四年,他们名义上虽是订婚状态,实际上都是各交各的朋友,只有聚会的时候才表现一下情侣的姿态。虽然后来婚约取消,但他们还算谈得来的朋友,常有往来。
“女人太聪明,往往都会令人惧怕。”
“那你一定很怕你的嫂子。”
“叶微是很聪明,不过她没你看得开,每年都要去寺里跟大师修行。”
前菜上来,是芦笋蟹肉沙拉,配餐前酒Campari。谢允羸遗憾地摇摇头:“可惜我还要开车,喝不了酒。”
褚青蘅微微一笑:“不如说说你想要我做什么?”
谢允羸拉开椅子站起身来,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只丝绒盒子,微微弯腰:“虽然我们的婚约已经取消,不过我想再向你求婚,我想这世间再也找不出比彼此更加适合的伴侣了。”他打开丝绒盒子,钻戒静静地躺在绒布上,流光溢彩。
她看着那枚戒指,不知道为何,想到了那枚被扔在垃圾桶里孤零零的银戒。那刻着两个人名字缩写的银戒跟眼前的钻戒相比,实在寒碜到极致,却又寒碜得让她羡慕。
如果还在三年前,这一切还没有演变成这个样子,她会毫不犹豫地接受这钻戒——这婚姻足够宽松,不管对她还是对他,这就够了,要求太多总是不太好的。
可是看到别人拥有的,她才会发觉自己原来也想要。是否时光还在不易让人觉察地偷偷消磨着、改变着一切,等到惊觉之时,青春原已换了一张脸?
她伸出手,合上戒指盒,放回他的西装口袋:“谢谢,不过很抱歉,我已经不想过那种生活了。”
爱情是两个人携手往悬崖下跳,她不相信爱情本身,却又羡慕,人总是处处矛盾,处处虚伪。
谢允羸回到座位,看着她的眼睛:“我第一次被人拒绝,是不是该告诉我一个原因?”
“没什么,只是我们已经不适合了,我如今的情况,不符合你父兄的要求。”
“听起来,他们倒是要把我卖个好价钱。”
褚青蘅被逗笑:“我想这应该不难。”
谢允羸取出戒指盒,往她这边推了推:“这是当时的订婚戒指,既然婚约不成,起码一人一个,留作纪念。”
褚青蘅接过戒指,在手上掂了掂:“感觉拿去典当,也能当个高价。”
她话音刚落,只听一阵高跟鞋踏在地面急促的声响,一个女人不顾侍应生的阻拦,冲到桌子边上,拿起谢允羸手边那杯没动过的餐前酒,朝着褚青蘅一泼:“贱人!”
褚青蘅拿起热毛巾擦拭着酒液,边上的餐厅经理反应迅速,又拿来了几块热毛巾给她,一边给呆住的侍应生使眼色:“这位小姐,这里是私人会馆,您是不能随意闯进来的。”
那女子一挥手,推开想上前拉她的侍应生,抬头看着谢允羸:“你以前说,女孩子太强势、性子太急都是不好的,后来我改了,可是你却要分手……”她的表情倔强,可画的眼妆却被眼泪冲花了。
谢允羸摊了摊手:“我说过好聚好散,感情淡了自然就不需要再这样下去,你为什么不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呢?她就是新欢?”
她这回又成了万众瞩目。褚青蘅放下毛巾,平静地开口:“如果非要这么算的话,我大概算是旧爱,不过谁知道呢,谢二少爱情的保质期都很短。”她端起剩下的那杯Campari,朝着谢允羸轻轻一泼,“你刚才泼错了人,我就替你泼这一次。”
这一下,连餐厅经理都呆住了。
褚青蘅拿起包,说了声抱歉,转身便往外走。穿过走廊的时候,正好撞见了两个熟人,莫雅歌的嘴巴大张成不雅的O型,萧九韶一身黑西装白衬衫,双手插在裤袋里,嘴角挂着一个若有若无的笑。
褚青蘅回头看了看,屏风已经被拉开,站在这个位置的确可以看到刚才发生的事情。莫雅歌终于解除了石化状态,磕磕巴巴地说:“咳咳,我们……那个碰巧过来吃饭,是我敲诈萧九韶这顿饭,不是故意……”
他们当然不会是故意跟踪她到这里,这家餐馆的位置都要提前预订。
褚青蘅点了点头:“不,是我太失礼。”
她快步从他们身边擦过,莫雅歌隔了十几秒钟才推了萧九韶一下:“你愣着干吗?快去追啊。”
萧九韶讶然:“那你——”
莫雅歌恍然道:“对了,差点忘记了,你把卡拿来,不然等我吃完付不了账。”
萧九韶闻言拿出信用卡给她,转身就走。褚青蘅才刚走到大门口,他追上她,道:“我送你。”
褚青蘅转头朝他微微一笑:“谢谢。”
萧九韶打着方向盘沿着盘山路慢慢往山下开,这一带路灯昏暗,道路又窄,每个转弯都要很小心。他轻声道:“餐前酒Campari,口感苦涩,配沙拉是不错。”
褚青蘅笑了一声:“你这是嗅觉特别灵还是直觉很敏锐?”
前方有一块突出去的平台,供游客停车休息时用,他开到那平台上,把排挡杆拉到停车的位置,又拉上手刹,摇下四面车窗:“我之前说,没有人会因为真实而爱上一个人,伪装只是必要的条件。”
褚青蘅只觉得心里“咯噔”一声,看着他缓缓转过头来。头顶上的白色路灯将光芒铺洒下来,映得他脸上线条朦胧,他的嘴角渐渐漾开一个笑来,酒窝很深,可是她不知道为何,却觉得他根本没有在笑,只是牵动了脸上的肌肉,做出一个假象来。
“那家餐馆,需要提前几周订座,客人不用点菜,大厨自然会搭配前菜、主菜和甜点,既可以了解到邀请对象的口味,又可以避免点错菜的难堪,一举两得。”萧九韶露出笑意,他的脸在苍茫夜色中显得白皙而俊美,“吃过饭,可以在半山看风景,你看我们共同生活的城市有多美。”
褚青蘅只觉得不妙,此刻天色灰暗,并无月亮,萧九韶就算是狼人也不可能在这无月之夜变身,但是那种挥之不去的违和感到底是哪里来的?她语声生涩:“这个过程你倒是很熟悉。”
谢允羸追求人总是用这一招,成功率几乎是百分之一百。但在她的认知里,如果萧九韶用了谢允羸这种套路,她一定会怀疑天下就要大乱。
“既然你知道,那么接下去是要做什么?”萧九韶垂下睫毛,复又抬起,他的眼睛清亮而美丽,这样深深地凝视着她,好像极光般辽远。
“我……”褚青蘅吓呆了,她简直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双重人格。
萧九韶微微一笑,露出颊边的酒窝:“嗯,如果你不太清楚,我就为你示范一遍。”他抬手按着副驾的座椅,向前倾过身子,没有扣上的衬衫最上面那两颗扣子下,露出流畅的脖颈和锁骨的曲线,颈项侧还有两颗细小的痣,似乎在这夜色和幽暗路灯下熠熠生光。
眼见着他的气息越来越近,他的视线似乎焦灼在她的嘴唇——褚青蘅总算反应过来,伸手在他肩上用力一推:“抱歉!”
萧九韶冷不防被她这样重重推开,后背撞到方向盘,转向灯立刻跳起。
“那个……你还好吧?”褚青蘅知道自己反应过度,只得用开玩笑搪塞过去,“我总觉得你今晚不太一样,你真的没有双重人格?”
萧九韶平定了一下呼吸,又恢复了平日那副冷淡的样子:“没有,我不过在做一个实验。”
“……什么实验?”她发觉今晚的智商都不够用了,怎么都完全跟不上对方的思路。
“伪装并不是一个好办法,这是你说的。”萧九韶往后倒了下车,开回山道上,“虽然对于普罗大众来说,也许是一个不错的方式,不过似乎正如你所言,对你的效果并不大。”
“呃,我觉得可能我是特例,你说的那个追求人的步骤我见过太多了,我自己也还算是行家,当然这种伪装自己本性的事情真的没有必要……”褚青蘅简直都觉得自己思维混乱、语无伦次了,“不过说起来,莫雅歌被你扔在那里真的不要紧吗?”
萧九韶一边打方向盘,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手机,还点亮屏幕输入密码,最后调出短信给她,褚青蘅忍不住又要为他这样的举动捏把汗,她还不想上明天车子开下半山车毁人亡的头条。
莫雅歌的短信是:“我一个人点了六道主菜,你不会介意吧?”
褚青蘅问:“需要我帮你回复吗?”
“随便你。”
褚青蘅接过手机,按了几下,又放回他的口袋里。
萧九韶倒是没有问她发出的信息内容,不过等下他收到签单信息就会知道了。
她回复的是:“六道主菜太少,应该点八道,餐后的冰激凌是现做的特色甜点,敬请品尝。”
回到临时租来的房间,褚青蘅洗了个澡,把一身酒味给洗干净,可是衣服上的酒渍却洗不干净,算是彻底报废了。
谢允羸给她打了个电话,解释了今晚的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分手的前女友会突然出现,顺便还问她如何和萧九韶认识。萧九韶就是他嫂子当年喜欢过的男人,他唯一会感兴趣的就只有病例,不管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褚青蘅听到病例这两个字,猛然一惊,方才想到一个她也许忽视了很久的事实——萧九韶从一开始对她的态度都是对熟人的,似乎有点自来熟,可是相较于他的个性而言,这个举动是完全违背他的性情的。
他唯一会感兴趣的就只有病例。她是他的病例,这是她很快得出的结论。
当年那场爆炸之后,她轻微受伤,还接受了心理治疗。她知道要摆脱心理困境还是要依靠自己,在短短两三个月几乎翻遍了心理学资料,看似完全康复。而她却知道,在她的心中困据着一头野兽,它雌伏不出,暗自狂躁,等待着占据她的理智的一日。
她拿起手机,登入邮箱,给Arthur发了一封邮件:“现在是否有时间,能不能跟我谈谈?”
发完以后,她去敲萧九韶的门。
萧九韶看来是准备睡了,换了黑色睡衣,正擦着滴水的头发。
褚青蘅特别真诚地问:“我有点问题想请教你。”
虽然这个时段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未免有点危险,不过她相信,就算要劫色,也是对方比她更值得劫,她要劫他的色还差不多。
萧九韶有点惊讶,但还是让她进屋。褚青蘅看见床头正放着一本书,他的手机屏幕亮着,便走过去,拿起那本书看了一眼封面,竟是阿加莎的推理小说:“我还以为你只看专业书呢。”她翻了几页,只见上面都有铅笔做的记号,还有一张分析图表。
“我不是机器人,也需要休息。”他在床边的书桌前坐下,他穿着的黑色睡衣更衬得他皮肤白皙,似乎正在幽幽地泛着光。他支着头,长腿交叠:“你想问什么?”
褚青蘅握着睡衣口袋里的手机,一直都没有振动,她问:“你说,如果一个医生跟病人发展了病患关系之外的感情,这算不算有违医德?”
萧九韶像是为她的问题有些许震动,脸上出现了一丝松动的表情:“具体事例?”
褚青蘅微微一笑,又转移了话题:“萧老师,我读过《犯罪心理画像》这本入门书,你能为那位依然躲在暗处的分尸案凶手做一次画像吗?”
“男性,身高在一米七五至一米八五之间,体魄魁梧,从事体力劳动,对暴力美学十分有兴趣。”萧九韶语气平淡。
“从事体力劳动和欣赏暴力美学,这两点不矛盾吗?”就她看过的暗花的档案而言,他最落魄的时刻,从事的职业是调香师,而非体力职业。
“那个人的暴力美学并不成体系。”萧九韶十指交缠,看着她,“不是暗花,他没有做这类案件的前科,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当然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收到暗花署名的警告信。”
“如果不是暗花,为何留下的数字密码都是写给我的?”
“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如果你想到了,也许能给我一个答案。”
褚青蘅不由得道:“你真狡猾,用我的问题来反问我。”
萧九韶道:“我想你这个时间来敲我的房门,这才是一件更奇怪的事,你以前接受过的礼仪教育难道就是这样的?”
“啊,可能是我那个时候没用心学。”褚青蘅露齿一笑,“对于我这样遭遇不幸创伤的人,萧老师不应该这么苛责了。”她坐在他边上的椅子上,微微向前倾着身子,“更何况,你之前对我做过的那个实验,我越想越觉得那个时候的表现实在太差了。”
萧九韶平静地问:“你想说什么?”
褚青蘅摇摇头:“不打扰你了,我这就告辞。”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的手机依然是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早上去局里的时候,她借故重新翻阅了萧九韶在德国读博士的纪念册。她找到那张毕业照,翻到背面去查名单,果然看到了Arthur Xiao的名字。
她想起他们第一次正式认识时,他给她看了这本纪念册,他不像会做多余的事的人,这样做其实是在暗示她了,可惜她的关注点根本不在这上面。
她回味了一下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倒不是说是被欺骗、被当成精神病例、被隐瞒后的愤怒,其实她也不知道是什么。
她给自己的心理治疗师打了预约电话,现在不是休息日,医生的业务清淡,回复过来的约定时间是在中午。
心理治疗师叫林暖,她时刻将自己包裹在拘谨的套装里,戴平光眼镜,看见褚青蘅时职业化地微笑:“嗨,我以为我奇迹一样的病人不会再回来复诊。”
褚青蘅微笑了一下,她作为恢复最快的创伤性应激障碍的典范,那种恢复速度的确算得上是奇迹。她坐在浅咖啡色的长椅上,和林暖对视了一会儿,眨了眨眼:“还是随便聊聊?”
“只要是我能陪你聊的话题。”
“林医生,你觉得在长期治疗中爱上自己的病例这件事,是否时常发生?”
林暖脸上的表情僵化了一下,随即笑道:“怎么了?难道你今天是来给我做心理引导?”
“随便聊聊。”褚青蘅在躺椅上半躺下来,姿态随意,“何况各种心理测验我都做过了,你想要几分,我就能做到差不多的分数。”
林暖摇头无奈地笑,拉近了椅子,和她面对面:“这种事,多多少少也会发生。”
“对于特殊的病例,心里也会有狂热感?好像爱情一样的感觉?”
“你这个比喻真有趣。”林暖思索了一阵,“虽然听起来不错,但是要知道你就是我最特别的病例,不光是你的治疗成效最好,还是因为你所受到的困扰是当时所有幸存者里最少的。你的思维……嗯,很特别,我想这是你摆脱困境的一个原因。普通人来寻求我们的帮助,在循序渐进的治疗中会对我全心全意地信任,而你不一样,与其说我治疗了你,还不如说你自己摆脱了困境。当然,尽管如此,我也没爱上你。”她最后一句话完全是开玩笑的语调。
褚青蘅微微支起身子,看着她的眼睛:“那么,请想象一下,如果你面前是位特殊病例,是异性,你是否会爱上他?”
林暖顿了一下,虽然不想被她牵着思维走,可还是像被蛊惑一般思考:“有……这种可能,可是那有违医德。”
“医德并不是普世的标准,并不存在着道德方面的劣势。”
“好,就如你所说,那又如何?”
“然后你想对这个病例进行治疗,出于对专业的热爱,自然不会因为感情因素就放弃这个机会。”褚青蘅放慢了语速,“随着疗程推进,这种感情是否会越演越烈?”
“我想是的……”
“然后这个特殊病例奇迹般地康复,你会疑惑,为何原本很复杂的病因,会变得这么容易处理?但是他看上去却又恢复了,这时候你的情感是否会像沸水,慢慢蒸腾,然后又慢慢停下?还是,像酸碱实验,氧原子和氢原子结合,状态稳定,那剧烈动荡一下子就消失了?”
林暖的脸变得僵硬:“一下子就没有狂热的感情了。”
褚青蘅舒了口气:“我就知道。”
林暖总算找回了自己的思考路径,推了推平光眼镜:“我想你的确已经不需要心理疗程了,你是个非常好的学生。”
褚青蘅猜想自己是再也不可能预约到林暖的心理诊断时间,一个理疗师被自己的病例引导,总归不是个愉快的回忆。她给Arthur发了一个邮件:“如果还没吃午饭的话,是否愿意赏光路口那家茶餐厅?我请你吃饭。”
他这么聪明,从她那一系列反应就可以推测到她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也没有躲藏搪塞的必要,他才是那位她真正的心理治疗师。
她点好了商务套餐,翻看着手机上的新闻等待对方的到来。饮料才刚端上来,对面的位置就有人落座。
褚青蘅放下手机,微微一笑:“Arthur,你好。”
服务员端上的饮料放错了位置,他伸手调换过来,把奶茶摆在她那边,自己拿起那杯冰柠檬水:“我以为你不会发现。”
“就差一点。所以萧老师,我刚才去报复社会了。”
萧九韶有点琢磨不透她的语气,也为老师这个称呼皱眉:“报复社会?”
“我最早的那位心理治疗师,你应该知道的,业内执业的也就寥寥几位。很奇怪的是,最懂得引导人心的却没有从事这个职业,比如你。”
萧九韶看着她:“你的确是很特殊的病例……而且,你的学习能力很好,只是缺少更深入一个层次的思考。”
“我知道。”那一碟牛肉肠粉正好端上来,褚青蘅夹起一个,“我想我也让你很满意,不然也不会浪费这么多时间在我身上。”
萧九韶似乎想说什么,只是暂时还没组织好语言,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褚青蘅憋着一股怨气,好像全世界都知道她的秘密和内心,她却对外面发生过什么一无所知,她痛恨这种无力感:“很荣幸你跟我讨论过爱情这种千古难题,我想你是太聪明想得太复杂,所以一直没有考虑过一个最简单的因素的存在。一个特别的病例对你的思考有利,不过不需要以身相许这么悲壮。”
萧九韶惯常的无懈可击的表情开始松动。
褚青蘅不由得想,就算他们在智商上差得太多,可是她远比他伶牙俐齿,她要想抓到对方的纰漏,总不是没有办法的,更何况就如他在邮件里说过的“也许喜欢上别的人了”,这就是他最大的弱点。
这个话题说到这里就要结束了,不然就显得她没完没了地打击报复,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肠粉味道不错的。”她举着筷子,只是要示意给他看肠粉,结果萧九韶做了个让她内伤的举动,他微微前倾了身体,将她筷子上的那块肠粉咬走了。
萧九韶似乎组织完语言,安安静静地开口:“我承认,我最开始知道你,是因为你来找过舅舅。他说,如果以后你有机会考进法医,请我多照顾你一点。”
萧九韶的舅舅是凌局长。那件事之后,她找上门请求过他,凌局长对她说如果她能完成心理治疗,他会给她想要的机会。但她没有想过,凌局长会拜托萧九韶多照顾她一点。
“第一个月密集性的心理疗程没有任何进展,但我发现你在网上自己查找心理学的资料,既然是自救,我想帮你一把。”萧九韶道,“我并不知道你事先经历过什么,也不感兴趣,我只是在尽我对别人的承诺。然后很快的,你真的来了。不管是因为对病例的感情也好,对你本身的好奇也罢,总之我现在被你吸引了。”
褚青蘅没想到他会直白地把自己的感情说出来,他说那两个字的时候如此坦荡,反而让她觉得自己遮遮掩掩不够大方:“你有没有想过,我作为一个病例总有一天会恢复正常的生活,那个时候那些吸引力就会全部消失,这对我不公平。”
“我觉得你不会怀疑自己的魅力,对你产生好感的人并不止我一个,你都知道,你至少还是享受这种状态。”
褚青蘅习惯地拿起调羹又放下,他真是一眼看到她的内心深处了,这些是她都不愿意去承认的虚伪之处:“……那又怎么样?”
“你心虚的时候喜欢转移话题。”萧九韶淡淡地道,“我不觉得接受我对你来说有多难,而你本身也不相信爱情,其实你这种态度本身才是对我的不公平。”
褚青蘅觉得牙都痛了,她的牙科记录应该不错才对:“谈判破裂,我暂时不想聊这个话题了。”
那次谈话失败后的几日,褚青蘅当诱饵的任务也算结束了。结果是那凶手仍未露面,刑闵满眼疑惑地打量了她许久,大约是承认自己的想法有误,又从头开始寻找线索。
这样两起恶性案件没有破获,受到的外界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被害人的远房亲戚从外地赶来认领尸体,还带人来闹过几回事,提出的赔偿价码越来越高。褚青蘅每天进进出出都得走后门,好像他们都见不得光一样。
好不容易熬到周末,又有人斗殴送进来,正是在之前两起凶案附近那家准备搬迁的造船厂里发生的,下属机构怕跟凶案有关,就把人移交过来。
褚青蘅提早了一个小时下班,打算去出租屋里收拾东西,说起来这一天都倒霉,现在地下车库还被来闹事的人堵了,她只好从后门出去打车。
下了出租车,她走得很快,又一口气冲上楼梯,开门拿东西。她的行李还算简单,把东西都塞进行李袋也没费什么力。她锁好门,提着行李袋沿着楼道往下走。
蓦地,一个身材魁梧、身高一米八左右的人映入眼帘,他往楼梯上方走,而她往下走,当两人相向而来交界之际,她停下脚步,特意往旁边让了一让。借着斜射进楼道里的温暖夕阳,她看到了一张有点眼熟的脸。褚青蘅不由得想,到底曾在哪里见过他。她思考的时间很短,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她突然想起萧九韶曾做过的犯罪画像:“男性,身高在一米七五至一米八五之间,体魄魁梧,从事体力劳动,对暴力美学十分有兴趣。”
她拿起包里的防晒喷雾,回身朝手上正捏着毛巾要捂上她的脸的壮汉喷了好几下,那人似乎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反手抹了一把眼睛,立刻堵在楼梯口上。
她这样贸贸然冲下去,说不定会被他就此制住,只能往楼上跑。
褚青蘅飞快地冲上楼梯,身后那人因为眼睛里溅入刺激性液体,有些笨拙地跟在后面。她的心跳得极快,几乎都要从喉咙口里蹦出来,她甚至都不知道在这种时刻,她的大脑还能过滤出这么多信息:这个人是这两件凶杀案的罪犯,可他绝不可能是暗花,相反,暗花还专门发来了警告信。
她跑上出租房的那层楼,一边跑一边摸出钥匙来,几乎是扑到门前,将钥匙插进锁孔里,因为紧张竟插不进去。她回头看了一眼,加快手上的动作,将门锁打开,双手用力把门合上。可还是晚了一步,那人冲到门前,重重一撞,几乎把她撞到地上。
来不及了。
褚青蘅飞快地思考,这个时间楼里的人还没下班,如果她大喊大叫可能非但招不来人,还会引得对方施加暴行。而报警,时间紧迫,她根本没有这个余力,她也不认为自己可以把眼前这位壮汉打倒在地。
“真的只是寻常斗殴事件,根本就是浪费我们的时间。”秦晋叼着一次性纸杯,拍打着记录本,用体重实验着椅子的承重力。
他看见萧九韶愣了一下,拿起边上的电话拨了个内线:“我是刑侦的萧九韶,褚青蘅下班了没有?”
电话那头是芮云,被问得有点莫名其妙:“啊,她已经走了,说去收拾东西。”
真是疏忽了。他一把抓起挂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冲出门去,来闹事的人还没走,他只能选择打车。幸好这个时候离下班高峰还差了十分钟,这里又是繁华路段,很快就有空车在面前停了下来。
萧九韶看了下表,对司机报了个地址,然后道:“从云岭巷走。”
司机转头看了他一眼,嘀咕了一句什么,还是按照他说的路线开车。他对整个城市的路线相当熟悉,其中很多还有偏门的小路,最后出租车停在一个老小区的后门。萧九韶付了钱就穿过这老小区,这里的东门有个侧门,刚好正对着出租屋的那幢楼。
只是那个侧门很少会用到,他到达地点一看,果然被锁住了,当下退后几步,助跑后起跳,攀住了门上的栅栏,很快便攀爬过去。这过程中,他感觉到手机振动了一下,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是褚青蘅拨过来的。
他接起电话,只听对面传来的声音十分混乱,“咔嚓”一声后就只剩下诡异的电流声。
他不敢挂电话,只能握着手机跑上楼梯。一路上,他都可以看到散落在楼梯上的纸巾、粉盒等物品,基本可以确定他没有判断失误。
他到了四楼,推了下门,门是锁住的,又拿出钥匙来开门,这门锁竟是被反锁的。他后退了两步,撞上了门,那本身有点陈旧的木门摇晃了一下,他又用力撞了两三次,最后那门锁终于松动了开来。
萧九韶喘了一口气,破门而入,只见一个魁梧的背影正对着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有点迟钝地转过头来。那是一张酒精过度的脸,是属于造船厂电锯车间管理员的。
他闪身避开了对方的攻击,用力扳过他的手臂,将对方按在厅堂的四人餐桌上。那管理员发怒般地低吼一声,不顾他被扭转过来的手臂,用蛮力挣扎出来,回手就给了萧九韶一拳。萧九韶往后退了几步,正撞在角落上的五斗橱上。
那橱柜突出的一角磕在他的后腰,让他皱了下眉。
他反应极快地朝着又扑过来的壮汉踢了一脚,正中他的腹部。萧九韶趁着他受到攻击无法做出反应的瞬间,又补上了几下重击,把人打倒在地,转身撞开浴室的门,只见那旧浴缸里的水已经开始漫出来,而褚青蘅被绑住手脚关节,浸没在水里。
他也顾不上卷袖子,伸手把人从水底捞上来,拍了拍她的脸颊:“你还好吗?”
褚青蘅咳嗽连连,连脸都咳红了:“没……事,还好……”
他站起身来,开始寻找可以使用的剪刀之类的利器,她被捆住的关节上用的是0.5厘米直径的登山绳,徒手是根本扯不开的。
可是这里自然没有这类工具,他倒是从浴缸里找到了她的手机,已经自动关机,没有任何反应了,难怪他之前一直听到一些奇怪的电流声。
萧九韶站起身道:“我去找剪刀过来。”
他走出浴室,刚巧看见之前瘫倒在地的壮汉正缓缓挪动着身体,挣扎着要站起来。他又补了一脚,抬手抓住他的手腕,拿起边上尚未用完的登山绳,将他绑在一张翻倒的椅子上。然后拨了电话给刑闵,刑闵冷静地下了指示:“我们现在就过去,你继续留在原地。”
萧九韶拎起那凶手带来的工具包,里面除了工业剪刀和电锯之外,竟还有剔骨刀。也亏得他带了这么多工具,不然就凭褚青蘅的体力和速度,不用到屋子就被打晕了。他挑出一把锋利的小刀来,只听那壮汉“嘶”地呻吟一声:“你这小子,下手真重……”
“对,我打断了你两根肋骨。奉劝你不要做太大的动作,不然肋骨戳进肺里,救护车来不及赶到。”
“呵呵,你不懂……不懂这么美丽的事,那小妞就懂,她才会主动要求献祭。”
萧九韶看了他一眼,“献祭”这个词,他不认为是这个连中学都没有毕业、长时间从事体力劳动的人,可以从他自己的生活渠道得知的。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又是暗花,他在这背后充当了一个教唆者的角色。
他拿着小刀走进浴室,才开始有点明白那人所说的献祭的含义。之前情况紧急,他甚至连她的样子都没仔细去看。
褚青蘅揉了揉之前失去血液循环功能的关节,那两道红痕还是很明显,她解释道:“我是为了拖延时间,我又不是变态,要选这种死法。”
既然萧九韶之前做出的犯罪画像里说他对于暴力美学十分感兴趣,却没有形成体系。她就主动要求换上最好的衣服,捆住手脚,溺死在水中。本来就说女人如水,死在水里自然是最美丽的形态。
结果那人竟然答应了,还从行李袋里找出一件真丝衬衫让她换上。
白色的真丝浸在水中半隐半露,还有裸露的腿和手腕,这哪里是暴力美学,她太高估对方了。其实说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她从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直到现在,绷紧了的神经才渐渐松弛下来。
她深呼吸了几回,抬起头朝他露出一个微笑:“虽然说谢谢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是……幸好有你在。”
萧九韶倏然站起身,又一下子撞在身后的洗手台上,之前腰上那块淤青连带着尾椎骨的神经都抽痛起来,他按着腰后:“我去给你拿衣服。”
很快地,两件衣服就被扔了进来。
褚青蘅按了按手机,彻底没有反应,想来是报废了。她捡起衣服,一条是黑色长裤,还有一件深色的开衫,不由得想,幸好他没有扔两件上衣进来。
她穿好衣服,拧了下湿答答的头发,走出浴室。
萧九韶正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看着躺在地上的凶手发呆。
褚青蘅走到他身后,好奇地伸出手,在他后腰上重重一按。萧九韶立刻转过身来,因为疼痛似乎正暗自咬着后槽牙:“你干什么?”
“嗯……看看你是扭伤还是瘀伤。”根据她从事法医三年的经验,他是撞伤了。
“这不关你的事。”
褚青蘅靠在餐桌上,双手抱着臂:“这种出于人道主义的关怀,你最好不要拒绝。”
萧九韶看着她,她的脸和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好像深海处探出头来的海妖。他面对着她,终于犹豫着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肩。这一回她并没有挣脱,他们还是完成了那个未完成的拥抱。
褚青蘅在他怀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他的性情坚硬如铁,他的怀抱却出乎意料的温柔和宽松。他的心跳激越,远比他所表现出来的样子热情。按照正常人的程序下去,他会表白。自然,就算他智商指数破表,也不能越过这一道手续。
褚青蘅饶有兴致地抬起头,准备接受这个世纪表白——其实他带给她的意外真的太多了,甚至让她不由自主地开始期待新的意外。
萧九韶考虑良久,才道:“我知道你喜欢我。”
褚青蘅哼了一声:“你当地上躺着的凶手先生是死的吗?”
刑闵的支援在半个小时后到了,尽管有点晚,但鉴于周末的晚高峰,他们有很长一段路都是用腿跑过来的。
褚青蘅做完笔录后,刑闵破天荒地没有无视她,而是对她点了一下头:“你这次对任务的解读令人印象深刻,没有正面和绑匪起冲突,沿途做过记号,选择正确的拖延时间和方式,很好。”
她谦虚了一句:“那也是萧科反应迅速,不然我也不能好端端站在这里。”
刑闵用一种“你这外行人当然不懂”的眼神看着她:“萧九韶的确表现突出,不过他向来如此,跟你不同。”
褚青蘅脑海里最终只剩下“跟你不同跟你不同跟你不同”的回音。
她从笔录室里出来,而那位电锯管理员戴着手铐从隔壁走出来,他步履蹒跚,虽然已经做过救护措施,萧九韶下手也有分寸,没有伤到肺部和其他脏器,但是他的行动还是显得笨重极了。
他看见褚青蘅,笑着舔了舔干涩的唇:“你的骨骼这么美,我真想拿回去收藏。”
褚青蘅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大概是她的脸色实在太难看,芮云犹豫了许久才走过来:“那个……你有封航空信。”
褚青蘅接过来撕开,只见里面是一张A4纸,纸上贴着几个歪歪扭扭的英文字母congratulations,底下是一个黑色的草花标志。
她翻过信封,邮戳是昨日的。
她突然有种感觉,暗花就在她身边,一直光明正大地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想法,对于他来说,都是透明的。
他早已把她看穿了。
接下来的周末,这持续了一个月的加班终于停止了。
刑闵请刑侦处的人去他在相邻城市的老家玩,刑侦处的人立刻通过莫雅歌来邀请褚青蘅一起参与他们的活动。
她还正在为自己的好人缘沾沾自喜的时候,被萧九韶一语戳破真相:“他们找你去是因为少一辆车。”包车要花钱,而找她当司机却是免费的,这是他没有说出来的那句话,但是她立刻就能想到。
褚青蘅指着他差点说不出话来:“你……你也不是每一次都对!”
萧九韶拉了拉起皱的衬衫和西装,之前剧烈的奔跑、攀爬还有斗殴,他也保持不住一丝不苟的着装:“那就等着。”
果然,莫雅歌又折转回来,补上一句:“对了,你和萧九韶都有车的吧,明天记得开过来。”
褚青蘅看了他一眼,拎着包愤然往地下停车库走,还没走出二十米就被他追上。萧九韶握住她的手腕:“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褚青蘅抬起手腕示意他看,她手腕白皙纤瘦,上面的红痕还很明显,半遮半掩地存在于她的手表之下:“现在都快九点了,餐厅都该打烊了。”其实她一点都不饿,经过那种差点被溺死然后再分尸的事件——或者那个人还想收藏她的几根骨头,让她始终有种恶心却空荡荡的饱腹感。
“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啊,不是说明天还要去刑队的老家吗?你把我送回去,明早还要来接我,一来一去多费时间。”
萧九韶微微一笑:“那么kiss bye呢?”
褚青蘅简直要晕过去:“这里可是有监控的。”当然他肯定知道地下停车场有监控并且他根本不在意,看他纡尊降贵低下头来等待的样子就知道。褚青蘅暗自叹气,仰起头在他低垂的下巴上用嘴唇轻轻一碰。
他的颈部线条流畅,上面还有两颗细小的痣,凑近了看就能看见。褚青蘅又用嘴唇碰了碰他的唇,倒是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冰冷:“晚安。”
萧九韶有点惊讶地看着她,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用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嘴唇,他嘴角的微笑牵起了酒窝:“晚安。”
天刚蒙蒙亮,褚青蘅就起来收拾背包,两天一夜而已,倒也不用带太多东西。清晨开车也特别顺畅,很快就开到约定集合的旅游集散点。褚青蘅熄火下车去买早点,一边排队等待,一边拿出手机来,想给萧九韶发个短信,想来想去,又决定还是不这样做了。
这么急巴巴地要给他带早点,太不符合她一贯的作风。
等她快排到队伍的时候,她看到有人拿着纸袋转过身来,正是萧九韶。他示意了一下:“我买好早餐了,包括你的那份。”
褚青蘅道:“你确定买对了我的口味?”
“我的数据库从来不出错。”
她在萧九韶的车上吃完早饭,又看了看表:“你们部门的人都喜欢迟到吗?已经到整点了。”
“前段时间的确太累了,迟到十分钟也是正常。”
她从包里拿出粉盒对着后视镜补了一下妆:“那我回车上去等。”
总觉得现在的情况有点不真实,她跟萧九韶似乎是在交往,可是她也不确定,毕竟什么都没有约定过,很像她和谢允羸玩过的那种“合则来不合则去”的游戏规则。
等了十分钟,果然刑侦处的人陆陆续续地露面了。莫雅歌一过来就直接惊叹道:“天哪,小蘅你好有钱,居然开凌志。”
另外一位警花何筱苓也到了,也是“哇”了一声:“你家里还有没有哥哥啊?或者弟弟也行。”
“当然没有——也没有姐姐或者妹妹,流落在外的那种也没有。”她家总的来说比谢允羸家里要和谐很多,谢家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估计不少,谢允羸那个才上小学的弟弟就是。
秦晋捂着心脏,肢体语言十分夸张:“没有姐姐妹妹也没关系,我有你已经够了。”
褚青蘅也没为这调侃之词生气,还笑着反击:“后面领号排队去,我行情可好了,可不会为了一棵树就放弃森林。”
话音刚落,就见萧九韶“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启动发动机,末了冷冰冰地扔下一句:“人到齐了就出发。”
褚青蘅暗自惊心:早上见他心情都挺好的,就为了这么一句话甩脸色,至于吗。
四辆车浩浩荡荡地开上了绕城公路,转了个圈又上了高速。
刑队的车子在前面领路,褚青蘅原本是跟在第二位的,结果上了高速没多久,就见萧九韶开车从她旁边的快车道超了过去。
莫雅歌咂舌:“我是不是得打个电话提醒他一下,这样的速度都超速了吧?”
褚青蘅看了眼仪表盘,她都开在最高限速上了,能超她的车肯定是超速了。
大约两个小时后,刑队的车开始减速,拐进附近的临时停靠点。她看见了,也就打起转向灯跟着进去。
刑队下车买了几瓶水分给他们,指了个方向:“前面就下高速,还有一段城镇间的公路要开,要注意车速。”说完还意有所指地看了萧九韶一眼。
秦晋坐在萧九韶的车上,煽风点火:“那就是快到了啊,等下就可以认识穿性感泳装的火爆美女。”他同情地拍了拍萧九韶的肩,“可惜你就没机会了,有女朋友的人最多也就是看看了。”
褚青蘅被吓了一跳,转过头看着他们。
何筱苓立刻奔过去联络感情:“什么?萧科你有女朋友了?!”
秦晋特八卦地说:“我刚才看到车上落了一个粉盒,还是个品位不错的女朋友。”
褚青蘅下意识地翻了下包,果然是她的东西落在他车上了。
莫雅歌自然看到她这个轻微幅度的举动,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隔了片刻,萧九韶拉开车门走过来,在玻璃车窗上敲了敲:“我昨晚没睡好,你们谁还有驾照,跟我换一下。”
何筱苓道:“难怪,我看你今天开车横冲直撞的。”
莫雅歌又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原来是没睡好。”
何筱苓接过他手里的车钥匙:“我来吧,不过先说好,我车技一般般,你们前面得开得慢一点。”
莫雅歌从副驾换到后座,抬起手来:“我很识相的,但是麻烦你们稍微注意一下路面安全。”
褚青蘅已经被她的瞎起哄折磨得快吐血,闻言道:“……我还能做什么妨害公共安全的事?”
“那我怎么知道?”
褚青蘅摇摇头,跟着刑闵开到了高速下口,回过头看了萧九韶一眼,只见他戴着墨镜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阳光透过茶色的车窗薄膜映照在他的脸上,那流丽顺畅的下巴和鼻梁的曲线被勾勒得格外美好。
城际公路上很空,限速又低,还一路都是拍摄,这样机械的开车方式让她有点昏昏欲睡。总算又开了半个小时,进入了城区。刑闵的老家在一个小城镇上,他主动邀请大家都住到自己家里去,但他们还是一致选择了这附近的度假酒店。
那酒店离刑队的家很近,又离温泉公园很近,两全其美。
褚青蘅停好车,跟着大部队去前台办登记,他们都没有预约过,幸好现在也不是旺季,空闲房间很多。
刑侦处有两个女人,她就刚好落单,便要了大床房。前台小姐对着电脑查了一下,抬头抱歉地笑:“不好意思,东区只剩下标准间了,只有西区的望湖楼才有单人间。”
“那就望湖楼吧。”褚青蘅收好证件,就带着行李袋去自己的房间。她在西面,而大部队在东区,两幢楼默默相对。她打开窗,正好看见底下的人工湖。
她换了睡衣打算先补眠,就收到萧九韶的短信:“午饭是一起吃,还是我帮你打包?”
“我不下来吃了,叫个客房服务就行。”那个一起吃,多半是众人聚餐。她也经历过那段精神紧张的时期,现在又开了一上午的车,实在没有精力。
她这一觉睡得很熟,完全没有认床,醒来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她看着被微风拂动的窗帘,印染在白纱上的那抹红色,有着说不出的魅惑。
她刚换好衣服,就收到莫雅歌的电话:“你到底睡醒了没有?醒了就赶紧下来,我们去刑队家吃饭。”
褚青蘅简直要佩服他们旺盛的精力:“好好,我马上下来。”
“——还有带泳衣,等下刑队请客去泡温泉。”
褚青蘅匆匆翻出泳衣塞进包里就拔下房卡关门,只见大部队已经等在大堂,就差她一个人了。她刚要道歉,就见萧九韶靠在玻璃窗边,穿着不对称设计的衬衫,扣子解开到第二颗,露出优美的锁骨,衬衫下摆松松垮垮地露在外面——她实在太惊讶,连到了嘴边的道歉的话都咽回去了,她本来以为他会穿着正经的白衬衫黑西装去泡温泉呢。
刑闵家里受到了一群“过境蝗虫”的袭击,他家里是那种自己造的小洋楼,陡然间多了这么多人,整个院子里都变得狭小了。
秦晋本来要开啤酒的,被刑夫人阻止了:“等下去泡温泉还是不要喝酒了,对身体不好。”他听话地收了手。
莫雅歌在旁边立刻发出了嘲笑的声音。
褚青蘅看着忙忙碌碌的邢夫人,低声道:“我原来以为刑队这样的人,家庭氛围不会太温馨,却原来还挺不错的。”
“你这是偏见。”萧九韶也低声回了一句。
“是他先有偏见。”
他用眼角瞥了她一眼:“有偏见有错吗?”
是啊是啊,她是可耻的关系户。褚青蘅悄悄地在他后腰的瘀伤上一拍:“你再说一遍?”
萧九韶抽了口气:“你真是……”
周围这么多人,肆无忌惮地说笑。他在桌子下面握住她的手指,她的手指纤长而柔软,沿着手心缓缓抚摸,经历着每一道细小的纹路,路过每一道细碎的年华,隐秘而温存,就在这喧闹之巅。
我许你晨曦之光,回报你带给我别样静美。
不知为何,褚青蘅突然想到这个句子,甚至进更衣室时都有点心不在焉,差点把电子卡落在里面。
走出女宾更衣室,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这个小城市的夜空甚至还能看得清星星。
她们走到前几个池子,就见刑侦处的男人都已经三三两两泡在里面,甚至还有人吹口哨。褚青蘅跟刑侦处的人都不算熟,莫雅歌和何筱苓早就下去打闹去了,她顾自往前走了几步,就见秦晋对她招手:“这里!”
她看见原本仰起头闭目养神的萧九韶睁开眼,望向了她,她就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在池子边坐下,将双腿放进水中。
秦晋笑着打量了她片刻:“身材挺好的。”
褚青蘅微微一笑:“你没听那个电锯管理员都说要把我的骨头收藏在家里,那还用说。”
萧九韶盯着她看了片刻,脸上突然紧绷的神情又渐渐放松了。
褚青蘅指了下前方:“那边是玫瑰香薰池,谁跟我一起去?”
秦晋嗤之以鼻:“我又不是娘娘腔。”
褚青蘅朝萧九韶伸出手去:“我是邀请这位市局之花。”
“人家有女朋友的,你别随便调戏有妇之夫啊。”
“什么叫调戏,就不能是姐妹之情?你少低级趣味了。”褚青蘅拉了下萧九韶,他总算慢吞吞地站起来,跟着她走了。
他的脸上被热气熏得有些泛红,更衬得皮肤白皙。其实脸皮薄就是这点不好,稍微一下就脸红。褚青蘅适应了一下,就泡在玫瑰池里,抱怨道:“现在天太热了,泡温泉就像蒸桑拿一样。”
萧九韶看着她,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来:“你拿我当姐妹?”
褚青蘅看着他这种笑容,就知道后面没好事:“我觉得你这个人特别较真,这明明就是开玩笑的好不好?”
萧九韶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缓缓向下移:“真可惜我担当不了这种重任——你要验明正身一下吗?”
褚青蘅像被烫到一样猛然抽回手,却没能如愿,东张西望一阵子,还好周围没有认识的人:“咳咳咳,你是有女朋友的人,不可以偷腥。”
“不是有句古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偶尔偷吃也不错。”他倒是很快进入情景模式。褚青蘅只觉得心跳加速,她坚持让自己毫不退让地迎着他的目光:“我比较喜欢主动,不喜欢被动啊。”
“那个……打扰一下,我发觉你的尺度挺大的嘛。”莫雅歌干咳了两声,“我本来是想叫你去前面的池子泡泡。”
褚青蘅抬头看着她,脸上还带着笑:“那稍等下,我马上就去。”
她转过头来,脸上的笑容不变,贴近他身边:“嗯……其实那句古话还有下半句的,你知道吗?”她的手触碰到他的心脏处,那里跳动得激越,“偷不如偷不着。”
她看着萧九韶尴尬又气恼的样子,笑着跳出温泉池,往莫雅歌的方向走去。莫雅歌趴在池子边上,懒洋洋地说:“我都感觉到杀气了,他竟然都没追过来扭断你的脖子,真是奇迹。”
褚青蘅道:“因为他不能追过来,男人就是这点麻烦。”
莫雅歌的眼神立刻转为了同情:“其实你是性冷淡吧?”
“……闭嘴。”
当然萧九韶的气在回酒店的路上都没有消,一直冷着脸不说话。跟他共事的都对他这种表情习以为常了,继续说说笑笑。
褚青蘅给他发了两条短信,全部都石沉大海,她也就收手了。他们一群人走在路上,看到一家烧烤店还在营业,便冲了进去。
秦晋去点吃的,回头问萧九韶:“刑队已经请过客了,现在换你请?”他朝褚青蘅眨了眨眼,笑道,“不请也没关系,我找到新金主了。”
褚青蘅被逗笑了:“何时我都成了你的金主?”
“不是这样吧?”秦晋惨兮兮地看着她,“吃干抹净就不认账?”
萧九韶从裤子口袋里取出钱夹,瞥了褚青蘅一眼:“我请。”他的左边坐着刑闵夫妇,右边则是莫雅歌,把他跟褚青蘅隔离开来。刑闵叹气:“我真的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思路。”
秦晋点了各色烤串,还搬了一箱啤酒回来,把钱夹扔还给萧九韶,挤在褚青蘅身边,先开了四瓶啤酒,一人两瓶:“上次在KTV还没跟你决出胜负,先热热场?”
褚青蘅拿起一瓶啤酒,轻轻摇晃了一下:“我发觉你真是睁眼说瞎话的典范,上次你明明已经喝醉了。”
“上次是我那天状态不好,再说今天这里都是我的人,要灌倒你一个人还不容易?”秦晋指手画脚,“喝不过你我就跟你姓!”
褚青蘅摇摇头:“可是褚晋这个名字很难听的啊。”
她刚说完,就听萧九韶轻轻地哼了一声。她想了想,决定当作没听到。她跟秦晋一口气喝掉两瓶啤酒,引得众人开始瞎起哄:“这么喝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来个交杯!”
莫雅歌压低声音对萧九韶道:“我说,你真不去管她一下?这才是刚开始呢,再被他们这群人轮流灌几次,怕会被灌惨了。”
萧九韶道:“喝点酒又怎样?我喜欢就行。”
莫雅歌算是服了他:“好好好,当我没说。”
“秦晋你先走开,就算要喝交杯也轮不到你第一位。”何筱苓笑嘻嘻地说,“我们都是知道的,上个案子如果不是萧科最后英雄救美,哪会解决得这么快?”
褚青蘅端着玻璃杯,转头望向萧九韶,他当然不会被人起哄几句就当众表演。她朝他微微一笑:“萧科才不是这么无聊的人,是不是啊?”说话的时候,她在心里默念:千万不要过来,千万不要过来。
而她的愿望竟然落空了。萧九韶拿起玻璃杯,长身站起。褚青蘅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得拿起打开的啤酒帮他把杯子满上。
萧九韶伸出手臂,待她的手臂缠上来,才弯过手肘,微微低下身配合她的高度。褚青蘅只得继续在心里默念:不过是一杯而已,很快的,用不了半分钟。
萧九韶慢慢把杯口举至唇边,眼神平淡,却一直焦灼在她的脸上。褚青蘅被那说不出意味来的眼神盯得不自在,这简直跟视奸没有两样,幸好杯子很快见底,她逃一样回到座位,把所有的错一股脑推到秦晋身上:“都是你!平白无故找我拼什么酒,现在可好!”
她这边刚抱怨完,就觉得手机振动了一下。她拿出手机来一看,只见萧九韶终于回复了短信:“就算要改姓,也是你改成我的。”
“为什么不是你改成我的?”褚青蘅想了想,萧褚青蘅或者萧青蘅这个名字的确还是蛮好听的,反过来可就不怎么样了。
最后,他们这批“蝗虫”还是被要打烊的烧烤店老板赶回酒店去了。路过酒店附近的便利店,刑侦的几个男人又进去买了一堆方便面,刚好便利店的小妹零钱不够找不开大票,只好每个人都掏零钱来凑数。
褚青蘅打开钱夹,倒出来两个硬币,又用力抖了一下,只听“叮当”一声,一枚泛着微光的戒指从夹层里掉出来,弹跳几下,正落在萧九韶脚边。
褚青蘅看见他弯下腰,捡起了那枚戒指,顿时觉得她今天的运气果然不好,这种倒霉的几率跟被雷劈也差不多了吧。
褚青蘅回去洗了澡,坐在床上擦头发,窗外的人工湖幽幽暗暗,寂静无声。
但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振动着在床头柜上移了个位置,褚青蘅按了扬声器:“有事?”
萧九韶道:“还没睡?下来走走?”
“我都打算睡了,连睡衣都换了。”
他凉凉地说了一句:“吃饱了就睡,热量全部都转换成脂肪。”
褚青蘅被击败了:“好吧,等我换件衣服,马上下来。”其实该面对的迟早都要面对,她不用脑袋思考也知道萧九韶肯定不会忘记关于戒指的事,她只得换上衬衫半裙乘电梯下了楼。
然而她一下楼就更加悔恨了,人工湖边草木旺盛,蚊虫肆虐,只顾着对付她,完全不理旁边的冷血动物。
褚青蘅拍打了半天,终于放弃:“……算了。”
前方一条木制的栈道,一直修到湖中心,整个湖面在夜色的映衬下都呈现出绛紫色来,有点烟波浩渺的意味。连那白玉兰形状的路灯倾泻下的光都是凄清的,如天边孤寂的弯月。
的确是约会的胜地,褚青蘅想,就是时机有点问题。
她微微抬头,正好可以看见他的颈,曲线优美,间或喉结微微一动,连那两颗细小的痣映着白皙的皮肤,都像是要发光一样。
她想,估计还是得她先自觉开启话题,否则她怕就得在这底下喂一晚的蚊子。
她清了清嗓子:“那个戒指的事,其实,之所以我那个什么,就是因为——”
萧九韶打断了她不知所云的解释:“你很在意?”
褚青蘅愣了一下:“什么?”
“戒指的事,”萧九韶的双手都插在裤子口袋里,转头看着她,“过去的已是事实,我不会再做任何选择。”
褚青蘅伸出手去:“你没有再扔一次吧?”
萧九韶从口袋里抽出手,把那枚戒指轻轻放在她的手心。那戒指刚买来的时候他时常带着,哪怕是做实验的时候也很少会取下来,内圈都有些磨损了。他去德国的那天,终于把它从无名指上拿了下来,很容易,原来这个戒指的尺寸已经不再适合。
褚青蘅捻着那枚戒指,叹气:“蒂凡尼的品牌是不错,不过就是小饰品,如果有人拿这样的戒指求婚我一定会翻脸。”
萧九韶微微一笑:“我知道。”
她挺认真地开口:“可是我又很羡慕。你这么精通心理分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萧九韶停下脚步,抬手抚摸着她的黑发,隔了片刻,又缓缓低下头来,嘴唇触碰到她的。她似乎听见他喉间轻微的叹息,他的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发丝。这个吻轻如羽毛,带着一点不自然和生涩。
褚青蘅抬起手臂,反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温度通过手心传导过来。她莫名地想,原来人真的是传导体,而他竟然是这么像个普通人——不是奇迹也不是机器,他就像芸芸众生的普通人,像神祇走下了神坛。
“那天你刚来报道,就要去解剖室,我刚换班,是另外一个同事带你和芮云。”他牵着她慢慢地走,“我准备走了,透过玻璃窗往里面看,就记住了。”印象很深刻,同样都是新人,芮云吐得昏天地暗,而褚青蘅则是很冷静,似乎没有第一次接触这个职业的不适。她裸露在口罩和橡皮衣外的肌肤泛着冷光,那种逼人的青春气息是活生生的,尽管他也大不了她几岁。
褚青蘅不太明白他怎么好端端地提到这件事,便开玩笑道:“原来是一见钟情。”
其实戴着口罩,连五官都是模糊的,一眼看去,每个人都长得差不多,哪有机会传递什么信息。
萧九韶握紧了她的手,隔了片刻倒是没有反驳,反而还承认了:“嗯,一见钟情。”
“后来晚上加班又碰到过几次。”在同一个电梯里,隔着人群,电梯是金属材质的,映出来的人影都是模糊不清的,他对她已是熟悉,而她对他却一无所知,也不会把他和那个ID联系上,“也会听人提到你,一直到那天才有机会合作,挺可惜的。”
褚青蘅拿起那枚戒指,套到他的无名指上,戒指的尺寸大了,戴上后还是松动的:“你瘦了很多啊。”
萧九韶褪下那枚戒指,随手扔进了湖中,湖面上泛起了一丝涟漪,连个声响都没有。褚青蘅看着他:“其实我想说……”
萧九韶看着她。
“嗯,这个戒指,如果有机会的话,其实我也得给你买的吧。”
萧九韶微微一笑。
“本来你这个改下尺寸就可以继续……”褚青蘅被他骤然转到零度的目光扫到,立刻改口,“当然啦,还是重新买比较好。”
翌日,刑队带了他们去山上水库吃农家菜。
艳阳高照,头顶凉棚,远处有风吹来,就带起一阵迷蒙的水汽,打在脸上湿漉漉的。邢夫人和她们几个女人坐了一桌,另一桌都是男人。
褚青蘅挺喜欢吃水煮花生的,一个人安安静静剥花生,最后连邢夫人都发现了,还来帮她剥壳。
隔了一会儿,莫雅歌和何筱苓去另一桌敬酒了,褚青蘅等下还要开车,就坐着没动。
邢夫人微笑着看她:“你挺安静的,我第一次听老邢提起你,还以为你是多活泼的女孩子。”
其实她说得委婉了,以刑闵对她的看法,这初始评价估计得是嚣张跋扈。
褚青蘅笑了一下:“嗯,刑队是个好男人。”
“你也看到了,我们家里虽然不算太差,却也不算富裕。我公公婆婆都是普通的中学老师,啊,我也是。”邢夫人笑起来,夹给她一条鱼,“多吃点——老邢干了很多年的基层,什么都做过,人又顽固,又很愤世嫉俗。”
对于邢夫人对丈夫的负面评价,褚青蘅可不敢接话,便安静地听着。
“大城市生活压力大,资源却也丰富,当初我们的女儿出生时,他就说要在工作的城市买学区房,把女儿接到那里读书。刚开始是嫌首付贵,担不起贷款的压力。后来,房价这么高,我们连首付都付不起了,今年女儿就要上小学,却还是凑不齐钱。老邢常说,究竟是这个城市留不住他,还是他没有能力留在这个城市。”邢夫人婉转道来,“后来有一个出身贫寒,人又聪明肯干的年轻人想考进局里,老邢很欣赏他,也想帮他一把,因为那个年轻人啊,就像他年轻时候一样。”
褚青蘅知道刑闵在刑侦方面的经验相当丰富,但是他不是名校毕业,学历不高,人也不会变通,苦干了这么多年依然只是科级,而萧九韶连三十岁都还不到,就跟他一个级别。她笑了笑:“刑队很欣赏的那个年轻人后来没有被录取,因为那一年恰好有个关系户,就是我。”
邢夫人脸色不变,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可是我也听说,你一直都很努力,每个人都认同你的工作能力。”
其实还是有人不认同的。褚青蘅瞄了萧九韶一眼,只见他也正看着她这个方向。排座的时候真不凑巧,她坐的位置无论怎样都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地暴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真是太恐怖了。
“我很希望你能够原谅老邢,不要把过去那些事放在心上。”
褚青蘅拿起茶杯,和邢夫人的轻轻一碰:“嫂子,你这话就奇怪了,刑队本来就没有对我不好过,怎么能说得如原谅这么严重呢?”
邢夫人叹了口气:“老邢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为人处世可远远不如你成熟。”
“嫂子,你一下子对我说了这么多关于刑队的坏话,”她半真半假道,“让我以后怎么面对刑队?他都快威严扫地了啊。”
吃过午饭,大家都开始往回撤退,刑队则留在家里,等明天一早再走高速回去上班。少了一辆车,原本还可以坐得挺宽松的车子,就变得挤了,满满当当地塞到标准人数。
来路已经开过一遍,回程的路自然很容易开。褚青蘅仗着车子性能好,一上高速就把后面的车甩开了。
莫雅歌抓着扶手:“你……你还是悠着点,我今年连一个名牌包都没买呢,我必须去买一个才甘心。”
开到半路,只见前方车流骤然减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开始有高速交警大队进行封道检查,褚青蘅是最后一批得以正常通过的:“你看,开得快一点还是有必要的,速度这么慢,后面的队伍可越来越长了。”
他们中途在休息站等了十几分钟,后面的车也没有追上来,可见是被盘查了。莫雅歌好奇地给秦晋打电话,才知道沿途居然还有防暴警察执勤,更是莫名其妙:“难道最近有什么重大通缉犯在逃?”
褚青蘅回想了半天:“……没有吧?我不记得有。”
不管如何,她还是按照预定时间回到了居住的城市。她把车上的同事都放在方便坐车的地方,就回到自己的家里。
她打开电脑,原本想查一查最近是否有通缉犯在逃,却见谢允羸挂在网上,而他也在第一时间给她发了信息:“这年头就算开个旅游公司都犯法了,你们凌局长居然亲自带人过来,好大的阵势。”
谢氏有港口航道的股权,谢允绍让弟弟管理下属一家无足轻重的旅游公司,权当给他找点正事做。
褚青蘅也有点奇怪了:“为什么?”
“谁知道呢,查了一遍近期出游的团队的名单,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她飞快地打着字:“最近有什么旅游路线可以推荐?我今年的年假都还没有用过呢。”连带着今年的年假,还有之前调休的假期,可以请半个月的假。
“最近是旅游淡季,也就一个东太平洋号豪华游轮旅还勉强值得一去。”
“可是我都已经去过三次了。”
谢允羸嘲笑道:“你现在也知道人生有多无聊了吧?”
“充实是靠自己去寻找的。”
“你说话的口气真像我大哥,不过他现在遭遇了中年危机,身材发福,发际线后移。”
褚青蘅不想加入那支一起数落谢允绍的队伍,曾经有次她附和了谢允羸几句,不知道怎么被他大哥看到,可想而知有多尴尬,就敷衍了几句下线了。
她查找了一会儿资料,就接到了萧九韶打来的电话:“我正在你家附近,要不要顺便出来吃晚饭?”
“晚饭是不是太早了一点?”褚青蘅用脸颊和肩膀夹着手机,“我正要去健身房,你要不要一起?”
等在跑步机上跑到大汗淋漓之后,她一边拿着毛巾擦汗,一边看手表:“竟然还早,要不要再去打场保龄球友谊赛?谁输谁请晚饭。”
萧九韶笑了笑:“那你岂不是要一直请我吃晚饭?”
“哎哎哎,你为什么就一定认为我会输?”
“我从来没有这么期待我输的那一天。”
褚青蘅愣了一下,转头看着他挺直的鼻梁:“这个话题等结果出来了再继续讨论。”
结果在比赛中途,萧九韶接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之后他就开始有点心不在焉,有两三次直接把球从边上的轨道滚了下去。
褚青蘅趁机扳回一城,之后越打越顺手,最后还是大比分赢了:“看吧看吧,谁说你一定会赢的?还有你刚才接了谁的电话?”
萧九韶抬手摸了摸她的发心:“没什么。走吧,去吃饭,我都饿了。”
褚青蘅见他不说也就不勉强,两人去附近的金龙轩吃了便饭。褚青蘅在等上菜的时候抱怨:“你上次请莫雅歌去那间私人会馆吃饭,请我就这么随意,真没诚意。”
“你又不喜欢吃那边的菜,”萧九韶有点无奈地笑,“也不喜欢那种气氛,怎么现在又突然提起这个。”
“有时候要适当装傻,你这聪明人,这点你不会不懂吧?”褚青蘅给他夹了菜,“好比我刚才说我想去那间私人会馆吃饭,你就应该答应我,而不是揭穿我不喜欢那边的事实——虽然就算你答应带我去,我也肯定是不去的。”
萧九韶更无奈:“是,你说得都对,歪理都会被你说得有模有样。”
“话又说回来,我觉得邢夫人真是以柔克刚的一把好手,她今天对我说了很多关于刑队的事,就算我对他怀恨于心,我也差不多消气了。”褚青蘅看了一眼他的表情,“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别憋着。”
“……你刚才说聪明人要懂得装傻。”
“可是聪明人也要看眼色说话啊。”
“其实嫂子说的那些话,不就是刑队想对你说的?没有刑队的默认,她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那就为你那敏锐的判断力而干杯。”褚青蘅的手突然一抖,半杯鲜奶米浆忽然晃出来,落在他的衬衫上,她惋惜道,“真是对不起你了,你这件衬衫还挺贵的,不知道现在去我家洗一下,能不能把污渍洗掉?”
她当然是故意的,只是之前用话把他将死了,他也不好直接揭穿她。
褚青蘅估摸着他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她这样做的道理,就越加睁一只闭一只眼了。褚青蘅殷勤地拿了他的衬衫去洗,还主动请他使用浴室。萧九韶神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这种情况真是容不得他不想歪。
褚青蘅等到浴室里水声响起,就拿出他的手机,划开屏幕,是输入密码的界面。这个密码会是多少?她输了萧九韶的生日,又换了自己的生日,都不正确,于是又输了他的工号和自己的工号,还是不正确。
她一下子试了十几个都不对,最后有点不耐烦了,输了1234,然后屏幕解锁了。
她无语地点开他的通讯记录来看,只见之前的一个来电是凌局长打来的,她又去看短信记录,凌局长给他发了一个时间,是下周五的晚上八点。
她把他的手机放回原位,盘腿坐在沙发上苦思冥想,这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但是毫无疑问的是,萧九韶甚至连提都不想对她提,这件事是直接把她排除在外了。
萧九韶从浴室出来,就看见她异常严肃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走近了,蹲下身摸摸她的发心:“怎么了?”
“我在想你之前接的那个电话,本来那场比赛你就要稳赢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萧九韶笑着说,“真的没什么,再说你赢了我不是应该很开心吗?”
“是吗?”褚青蘅怀疑地看着他,伸出手来,“把手机拿过来,我要查你的通话记录,谁知道你是不是偷情去了。”
萧九韶今天第二次觉得哭笑不得:“真的没有。”
褚青蘅动手拿过手机:“密码多少?”
萧九韶看着她,虽然她是在无理取闹,却完全不让他讨厌,反而勾得他心猿意马。他寻找着她的嘴唇,有点急切地亲吻她。褚青蘅被吓了一跳,忙不迭道:“我出了这么多汗,还没有洗过澡。”
“没关系。”
“你是个洁癖啊,你自己都忘了?”
适时地,萧九韶的手机响了,她看见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凌卓远。
他脸上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拿起手机却没有直接接起,反而说了一句:“我接个电话。”他一直走到阳台上,把玻璃移门拉上,她甚至还听到了落锁的声音,他才接起电话。
阳台的玻璃移门是专业的隔音玻璃,任她把整个人贴上去都不可能听见。褚青蘅心想,他果然是故意不想让她知道一些事。可是到底是什么事,会如此顾忌她呢?
萧九韶接完电话,就借口有点事离开了。
褚青蘅越想越觉得奇怪,又打电话给谢允羸,请他把凌局长去查的资料都发给她。那些资料她粗略一看,全部是最近打算成团的旅游线路,有二十几个,只是表面看来,似乎都没有什么特别的。
她没办法,只得一个个仔细看过来。终于,她看到一个也许有效的信息,东太平洋号豪华游轮旅,起航时间正是下周五晚八点。这个旅行航线,她已经去过三次,是从本市港口出发,途经日本和韩国,为期五天四夜。
褚青蘅想了很久,也没有看出任何端倪,只得再打电话给萧九韶。他是一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只是他不想说,而她去套话又十分容易被他识破,一旦被识破,她再想有下一步行动就困难了。
她踌躇良久,决定赌一把,就按下了通话键。
电话那头的提示音一直响了七八声,萧九韶才接起电话,电话那头的背景里没有杂音,十分安静,想来他是走到僻静的地方才接的。
“我是来查岗的,”褚青蘅哼了一声,“你在哪里?”
萧九韶顿了一下,语气中带着笑意:“你怎么跟小孩子一样,我对付你都来不及了,哪有精力对付其他人?”
很好,这个开头倒是成功了。褚青蘅假装宽容大度地说:“算了,这次就放过你,但是下周五你要陪我去自驾游。”
“下周五我要去外市培训,下下周可以吗?”
“嗯……那好吧。”褚青蘅直接按掉了电话,徒留萧九韶一个人对着一连串的忙音。
翌日一早去上班,也没有见到凌局长,甚至连萧九韶都不在。
她在刑侦晃了一圈毫无收获,正打算上楼,一转身竟和匆忙而来的秦晋撞了一下。秦晋做重伤状,气若游丝地道:“你……你……这肇事者——”
褚青蘅配合地拿出签字笔在他咽喉作势一插:“好了,杀人灭口,我不用担心你恶意索赔了。”
秦晋大笑:“不跟你玩了,我得帮凌局他们去领护照。”
“领护照?”褚青蘅心中一动,“领来让我看看。”
“你看这个干吗?”
“我想看凌局的证件照是不是跟本人一样帅,如果有萧九韶的就更好了。”
秦晋笑道:“萧九韶的证件照很帅的,你以后可以私下找他拿来看。好了,我赶时间,先走了。”
“私下找他拿来看”,这句话怎么听怎么觉得怪怪的。
不过眼前的要务并不是这点,而是他们竟然申领护照。一般情况下,他们的护照都是上交保管的,如果要出国旅游,都要提早申请审批,不会这么匆忙。而本周五晚八点的东太平洋号豪华游轮旅,的确是跟需要护照这一点挂上钩了。
如果把这一系列时间联系起来,她隐约可以猜到其中的缘由,查找旅游代理公司的记录、申领护照、东太平洋号游轮旅、高速公路上的掐口检查、萧九韶避讳在她面前接凌局的电话——这件事跟她有一定的关系,这件事事态严重,那么就只有一个特定的答案。
关于暗花。
褚青蘅立刻打电话给谢允羸:“那个东太平洋号游轮旅还有没有名额了?”
“什么?你也对这个感兴趣了?当然已经没有了,这周五就要出发了,怎么可能还会有空余名额?”
“有没有办法给我一个名额?我出十倍价钱也可以。”
“……好啦,你真的这么喜欢的话,我把我的名额让给你,还是豪华全景舱。今天是签证的最后一天,你要赶紧过来。”
褚青蘅立刻回家拿护照去办手续。
然后剩下的就是请假事宜,她今年虽然还有半个月的假期没有用掉,但是贸贸然请假而被发现意图的话,就算她已经付了豪华全景舱的旅费,也请不出假了。
褚青蘅先给自己的部门上级打好招呼,等到周二,凌局来上班了,就去他的办公室,说想请一周的假出去旅游。凌局长似乎被眼前的事折腾得顾不上她,就签了她的假期申请。她为了避嫌,是从周三开始请假的。
萧九韶果然得知了她请假的事,晚上接她去吃饭的时候顺便帮她收拾行李,只见她光是衣服就装满了20寸的旅行箱,不由得奇道:“你这是要出远门?带这么多东西?”
褚青蘅大模大样地坐在床边,指使他继续劳动:“出去旅游,对了,那条黑裙子也要带着。”
萧九韶看着她:“打扮得这么隆重,你想做什么?”
“人靠衣装,当然要打扮得漂亮一点了。”
萧九韶将她按倒在床上:“然后?”
褚青蘅滚来滚去想避开他的手:“别,我怕痒——当然,是猎艳了。”
他们鼻尖挨着鼻尖,萧九韶盯着她的眼睛:“猎什么艳?”
“你说呢?你不是号称一眼就可以看破我的一切想法?”
萧九韶看了她一阵,不得不承认,他的能力忽然失灵了:“我看不出来。这个月底是我的生日,你不会给我一个消化不了的‘惊喜’吧?”
褚青蘅笑道:“我会把我自己打个蝴蝶结送给你,怎么样?”
萧九韶盯着她细白的颈看了半天,还是没琢磨出在哪里下嘴,最后定定地看着她:“好,我就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