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永夜

褚青蘅按照计划买了火车票,假装要去西藏做“流浪的心灵之旅”。萧九韶失笑:“你去西藏要带这么多无袖衣服,你是想被晒脱皮?还有什么心灵之旅,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废料?”

褚青蘅摊手:“你又没时间,我只好自己去了。”

萧九韶拉着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膝上,隔了良久才道:“不过也好,我有五天密集培训,这期间都没有办法跟外界联络,等你从西藏回来,我的培训正好也结束。我——嗯,不,没什么。”他欲言又止。

褚青蘅看着他,能明显感觉到他的不安,其实也能猜到,这一次他要直面历史上最年轻却又最有创意的高智商罪犯暗花,他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她站起身,伸手按在他的肩上,用按摩的手法捏了几下:“都硬邦邦的,你的颈椎还好吗?要不要让我踩几脚,松松筋骨?”

“不了,我怕你的体重把我的腰压断。”萧九韶卷起衣袖,把她翻倒在羊毛地毯上,“还是换我来吧。”

褚青蘅手脚并用地挣扎:“不要不要,有这份心就够了。”她挣扎到一半,忽然听见门锁上电子音一响,门锁自动旋开,也不知哪里生出的气力,猛地把萧九韶推开,而她也不幸一头撞在茶几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萧九韶摸了摸她被撞到的地方,又回头看着玄关的方向:“你没事吧?”

陈姨正提着大包小包站在玄关,中气十足地发难:“小蘅,是你朋友啊?哎哟,不好意思啊,小蘅她欺负你了?有没有伤到啊?”

受伤的那个人明明是她。褚青蘅艰难地爬起来,坐在茶几上:“陈姨,这么晚了你还来?”

陈姨把手上的大包小包放下:“我刚参加完朋友的女儿的婚礼,就顺道过来看一下。”她打量了萧九韶一遍,更是眉开眼笑,“挺好,挺好的。”

褚青蘅站起身,介绍道:“这是从小看我长大的陈姨,这位是萧九韶。”

萧九韶站得笔直,微微欠了欠身:“陈姨。”

陈姨拉着他的手问了一大堆问题,堪比查户口,简直是要把萧九韶的工资、晋升、族谱都挖出来翻一遍,末了满意地拍拍他的手:“小蘅不会照顾自己,以后还要你多多费心了。”

萧九韶简短地回答:“好。”

陈姨道:“我给你们煮个汤就走,不会很多时间的。”她动作熟练地找出电子砂锅,洗干净,放完材料后插上插头,“好了,你要记得喝汤啊。”

褚青蘅送走陈姨,摸摸撞到的头:“疼死了。”

萧九韶笑了笑:“真怕你撞傻了。”他摸了摸她的发心,原本放在桌上的手机却又响了,他接起来语焉不详地“嗯”了几声,就挂掉了,歉然开口,“凌局长打电话给我,说有临时会议,我先走了。”

“你这几天很忙啊,都下班了还要被召唤回去开会。”

“嗯,是有点忙。”他走到玄关,“你早点休息,明早我没办法去送你,很抱歉。”

褚青蘅回以一笑:“没关系。”她也最希望萧九韶没空送她,不然她只能真的上了火车到半路停靠点再往回跑了。

萧九韶一走,她也收到酒店的预订回复,她在港口附近预订好了酒店,决定趁着最后两天时间把手上的东太平洋号游轮旅行的相关资料和游客名单再仔细研究透。

周五晚上一晃便到。褚青蘅提早二十分钟登上了东太平洋号,走到船舱,映入眼中的是中央大厅正上方那盏绚丽繁花的木雕灯笼,每隔几步都有金属做旧风格的壁灯,地面上铺着崭新的暗红色地毯。

褚青蘅已经是第四次乘坐东太平洋号了,一进大厅便有侍应生走过来在她的行李箱上贴上标签,放在行李车上替她送入舱房。

她和大堂经理核对了一下个人信息,在签字本上签上了名字。

她站的这个位置,是每个进入东太平洋号的游客的必经之路,方便她观察过往的每一个人。终于在离准点还差十分钟的时候,她看见凌局长提着手提箱、穿着黑西装、打着领带进入大厅。他实在是个相貌堂堂的男人,鼻梁挺直,皮肤有些古铜色,只是鬓角花白得厉害。

他一抬头,便看见褚青蘅站在那里,正接过侍应生端来的火龙果柠檬汁,他抬脚便朝她走来:“你怎么会在这里?”那语气,简直都称得上严厉了。

褚青蘅忙把手上的饮料递给凌卓远:“凌局,这个果汁是现做的,润润喉?”

凌卓远没理睬想帮他提行李的侍应生,疾声厉色地数落着:“到底是谁给你的消息?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褚青蘅一脸无辜道:“没有啊……我真的只是凑巧来旅游的——凌局,你们是要执行什么任务吗?”

凌卓远用手指点了点她:“回头再跟你说。”

旁边的侍应生尴尬地插话:“这位先生,你的行李箱——”

凌卓远把箱子递给他:“抱歉,我之前没注意。”

侍应生立刻道:“没关系的,没关系。”

褚青蘅知道自己的判断准确,便回去自己的舱房,她要是还在大厅里招摇过市,难保不会激起凌局长更大的怒气。她刷卡开门进去,只见她的行李已经被送到了,正端端正正地摆在洗手间外的行李台上。

谢允羸包的是全景豪华舱,舱房里还有会客厅,茶几上摆着未拆封的果盘、手工巧克力和粉红色的仙客来。

褚青蘅走到阳台的玻璃门前,“哗啦”一下拉开门,外面猛烈的海风一下子全部灌进来,带着一股潮湿却有点海腥味的晚风。

她揉了揉脸颊:她等了这么久,终于要见到暗花了。

头天晚上按照旅游安排,并没有什么活动,只是一顿简单的海鲜自助。

褚青蘅换了条样式简单的黑裙子,化了淡妆,把头发绾起,便往餐厅走去。她阅读过那张游客名单,里面有一半的舱位都被一个人预订了,而那个人最后因为工作无法成行,剩下的每一个游客的名字、年龄、字迹,她闭上眼睛都能立刻回忆起来。

她走进餐厅,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刑闵,他看到她,只是细微地点了一下头,就擦肩而过。看来凌局长已经通知过他们,出现了她这样的意外。

偌大的餐厅里,只有东面角落的桌子坐了人,是五个男人,四位长者和一位年轻人。这是邻市的几位乡绅,她默默回想着,那年轻人叫沈逸,自由职业,不到三十岁,跟萧九韶差不多的年纪。

他容貌英俊,面部轮廓尖锐,这长相有点像混血。褚青蘅正在心里推演,忽听身后有人道:“这位小姐,你想点什么酒?”是一把清朗磁性的好嗓音。

褚青蘅转过身去,只见萧九韶站在吧台后面,穿着修身的三件套西装,外套上别着工号,彬彬有礼。他脸上明明在笑,酒窝也被嘴角牵得很深,可是却一点感觉不到他的笑意,好像只是牵动了脸上的肌肉做出一个虚假的表情。

这种表情,她见过一次了,这是第二次。

褚青蘅道:“Mojito,谢谢。”

萧九韶开始调酒,他的动作流畅熟练,如果不是她早就知道底细,根本就看不出来他不是一个调酒师。她想起别人说过的,他是个善于创造奇迹的人。

“一杯Mojito,请用。”他把杯子放在吧台上,往前推了推。

褚青蘅从手包里拿出小费,放在吧台边上的托盘里,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不由得皱眉:这哪里是Mojito,根本就是柠檬苏打加薄荷叶。

“Mojito呢,主调是朗姆酒,你这杯——”她说了一半,只见原本坐在角落的桌子边的沈逸大步走过来,轻声道:“我要一杯Campari,谢谢。”

因为距离近了,她才能仔细打量他。他身高在一米八左右,头发微微盖住耳朵,发质乌黑,穿着深灰色的西装和淡蓝色细条纹衬衫,皮鞋擦得光亮,走起路来轻快而优雅,像一种大型猫科动物。

他转过头,看着她,微微一笑:“看来今晚天气不太好,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好一点。”

褚青蘅笑了笑:“也许会好的。”

沈逸又笑了,他的嘴角似乎天生就是弯的,他抬手在吧台上轻轻扣着,手指长而有力,大拇指上还带着一枚装饰用的骷髅戒指:“你是一个人来旅行?”

“是啊。”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沈逸,那边四位老人家是我的舅舅,难得假期,我带长辈出来逛逛。”

“你真孝顺。”

“一杯Campari。”萧九韶把杯子放下,他脸上那种虚假的笑容已经消失,淡淡地看了褚青蘅一眼,又转向沈逸,“沈先生还要喝点什么?”

“呵,不,我家里的长辈喝不惯西洋酒。”他拿起杯子,朝褚青蘅一欠身,“回头见。”

褚青蘅轻声道:“这个人留过洋。”而暗花也有留洋经历。

萧九韶动了动唇,压低声音飞快地道:“你给我等着。”

她真害怕啊,褚青蘅晃了晃杯子:“这位先生,我是贵宾,你的用词实在太不礼貌了。”

这个时间点,旅客都纷纷来餐厅用餐。

她一眼就看见人群中那个穿着隆重礼服的女人,挽着自己的男伴,径自朝吧台走来。用褚青蘅的眼光看,那真是位无可挑剔的美人,等到走近了,才能看出她的年纪。她应当没有外表看起来这么年轻,也许是三十出头,眼睛里有世故和沧桑,还混合着几分少女的好奇和灵动。

她姿态美好地倚着吧台,脉脉地看着萧九韶:“帅哥,你说我应该点什么样的酒?”

萧九韶欠了欠身,用一种抑扬顿挫的口吻道:“Jerez Xerez,装在瓶子里的西班牙阳光,很适合您。”

那女子顿时笑得花枝乱颤:“你真会说话。”

褚青蘅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们,又见萧九韶一边调酒,一边说话,逗得对方一直笑。他说话的时候一直面带微笑,带着点讨好的文雅的意味,却又不会殷勤得太过于露骨,连带着那位女士身边的男伴都眼露敌意,警惕地看着他。太可怕了,褚青蘅想,他一定是多重人格,就算演戏也没有演得这么自然的。

末了,那女子从手包里拿出一张盖了章印的现金支票,在上面签了个数字,和一张私人名片叠在一起,用纤纤玉指夹着,放进他西装外套的口袋里:“嗯,你叫我苏葵就好……我很喜欢你的工号,希望你不会介意。”然后端着高脚杯,挽着男伴离开了。

褚青蘅见餐厅里渐渐热闹起来,也不适宜一直留在吧台,那样太过于奇怪,便也准备找张桌子解决她的晚餐。她抬起头,只见萧九韶无声地对她说:“等着我来收拾你。”

真是岂有此理,她是豪华舱房的贵宾,他现在就是一个服务生,竟敢来威胁她。褚青蘅瞪了他一眼,输人不输阵:“你敢!我找你们经理投诉你!”

萧九韶脸色变幻,越来越难看。

倒是一边的餐厅经理立刻赶过来,露出职业化的微笑,连声道歉:“不好意思啊,真的很对不起,您对我们的服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都可以跟我说,我会立刻处理的。”

褚青蘅风轻云淡地摆了摆手:“没事,这次就算了。”

她前脚刚离开,苏葵后脚又回到吧台边,她指使着男伴为她去取吃的东西,从手包里取出一个烟盒,点了根烟,动作熟练而优雅。

萧九韶微微向前倾着身子,脊背挺直,低声跟她闲谈。

苏葵抬手抚了抚发髻,趴在吧台上,歪着头看他。

褚青蘅特意选了离刑闵和凌卓远最近的那张桌子,只见刑闵目不转睛地看着吧台那个方向,压低声音道:“他想干什么?”

凌卓远放下刀叉,拿起杯子轻轻跟刑闵一碰杯:“只要是在许可的范围内,也该适当地给点自由度。”

褚青蘅看着苏葵抽烟的样子,不由得感叹,到底是美人,就算抽烟,样子都好看得紧。她本来就把心思放在周围的每一位游客身上,到处观察,到处倾听他们的谈话,便随便取了点食物,在盘子里一扒拉就算吃过了,什么味道都没留意,就连拿错了别人点的加了很多芥末的寿司都没发现。等她吃到嘴里,开始吞咽,才捂住鼻梁强忍眼泪。

“其实你刚才拿的那份寿司是我单点的。”沈逸端着盘子在她对面坐下,脸上笑眯眯的,“但是我没想到你会真的一口吞下去——啊,抱歉。”他正了正容色,又忍不住笑起来。

褚青蘅好不容易缓过来,拿起杯子灌了两口水:“沈先生,你的口味真重。”

沈逸朝她举了一下杯子,他看起来酒量不佳,半杯Campari下肚,就酒意上脸:“那边的调酒师是挺英俊,你这么心不在焉倒也可以理解。”

褚青蘅道:“你至于把我形容得如同色中饿鬼一般吗?”

沈逸莞尔,站起身来,又体贴地问:“需不需要我帮你再拿些吃的过来?”

“我本来就不饿,谢谢。”她目送着沈逸往烤竹节虾和扇贝的地方走去,正好有人取了满满一盘子的竹节虾过来,正撞在他的身上。沈逸站直了,用手整理了一下沾上油腻和调料的衣襟,很有绅士风度地欠了欠身,便没再追究。

褚青蘅不由得皱眉,她终于想到刚才环顾周围游客时有一种违和感是哪里来的了。她乘坐东太平洋号的航线,算上这一回已经有四次。这条航线本来就是豪华旅,旅团费用昂贵。在她的印象里,每个人都自持身份,绝对不会出现胡吃海喝的现象。

可是今天看到的,似乎完全不是这个样子,里面形形色色的人都有。

自助餐供应到晚上九点,褚青蘅看了看表,已经七点,就算这样一直待到九点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她正要退席,忽见萧九韶拿着小提琴走上正前方的舞台,他调试了下扩音器,将小提琴托在肩上,拉了一小段试音的曲调:“今天是我们之中一位非常迷人的苏葵女士的生日,谨在此为她献上一支小提琴曲。”

刑闵愤然道:“他到底——”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音量太响,后面几个字便放低了声音,褚青蘅全神贯注去听都没听清。

看刑队这种反应,估计萧九韶这个举动是在计划之外的。

然而当萧九韶开始拉动弓弦的瞬间,她就立刻辨认出这段如泣如诉的前奏,那夹杂着华丽技巧的哭音和颤声的曲调,是塔蒂尼的《魔鬼的颤音》。

他和魔鬼做交易,交换了自己的灵魂。

褚青蘅忽然突发奇想,暗花到底是谁,会不会是眼前那个占据了全场目光的男人?

缓慢的前奏过去,曲调变得越来越激昂,大段大段需要高超技巧的滑音,他顺利地度过了每一个难以处理的音符,那没有灵魂的弓弦和乐器似乎就在他的手中活过来。

一曲终了,他低下身鞠躬,然后走下台去。

苏葵抬起手,挽住他的手臂,显然十分享受这戏剧性的一幕和众人的瞩目。

褚青蘅闭上眼,如果她和魔鬼做交易,是否就能够找出谁才是暗花,到底是他,还是他?雌伏在心底的野兽跃跃欲试,不需要理智,也不需要道德。

她只有一个愿望。

褚青蘅回到房间,又有服务生来打扫过,原本放在茶几上的果盘和巧克力都换了新的,那束粉红色的仙客来则插在了花瓶里。

她拿出一张纸币,压在果盘下面,作为小费。

她打开手机,在东太平洋号的游客名单上做标注:苏葵,可以排除;沈逸,曾有过留洋经历;连在一起的两男两女四个名字,她直接打了个叉,那四个人是二十岁工作不久的年轻人,完全不在考虑范畴内。但是底下还有长长一串名单,排除法没有用。

她把手机合在手心里,无奈地发现,根本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而敲门声也打扰到她的苦思冥想,她站起身来开门,门口果然站着凌卓远。

褚青蘅忙道:“请进。”

凌卓远估计是来兴师问罪的,从他那严肃的表情来看。褚青蘅拉开客厅里的冰柜,倒了水给他:“凌局,坐。”

“我记得,预订这个豪华舱的人并不是你。”凌卓远拿起水杯喝了一口,语气平淡地问。

褚青蘅道:“原来是谢允羸预订的,他本来是想跟女朋友一起出来玩,只是前两天分手了,他就把这个名额送给我了。”

她自问这段话简直天衣无缝,谢允羸是谁,本市最大财团的二公子二世祖,花名在外,换个女友分个手多正常。要知道她为了这个舱房,可是花了十倍的价钱,她原来也只是说说的,想来谢允羸根本不会在意这点小钱,可是谢家人个个都有奸商基因,他真的收了她十倍的钱,那是她一年的工资加奖金了,这想起来就生气。

凌卓远点了点头:“我看到你的时候,真的非常吃惊。”

“对不起,凌局,我不会干扰到你们的任务吧?”

凌卓远微微一笑:“你就把自己当成游客,剩下的,由我们来做就好。”他站起身来,眼神柔和地看着她,“我很早就承诺过你,会为那件事给你一个交代,你要相信我们。”

褚青蘅送走了凌局长,就遵循最健康的作息时间表,早睡早起了。

结果她洗漱完毕,正准备关灯,又有人来敲门,她从猫眼里往外看,竟然是萧九韶。她只得打开门,让他进来。

萧九韶神色不善:“恐怕要让你的休息时间推迟一点。这次我居然被你套了进去,你做得很好。”

褚青蘅在单人沙发坐下,裹了裹身上的睡衣:“你不用这么夸奖我的。”

“你装吃醋又装查岗,就是为了摸清我在做什么。”萧九韶道,“我居然都没有发觉你的意图。”其实也不是发觉不了,他的弱点就在感情,被抓住这个软肋,根本注意不到她到底在做什么,或者说不愿意去怀疑她。

褚青蘅立刻反击:“那还不是因为你先骗我的,你对我不坦诚。凌局长明明打电话给你,你却什么都不肯说,然后我才自己去查的。”

她恶人先告状,一口咬死是萧九韶隐瞒在先,这样占据道德制高点,才能颠倒是非。

萧九韶被气笑了:“这次是机要任务,我当然不可能跟你说。”

“你明知道关于暗花的事对我多重要!好,就算退一步来说,你隐瞒我在先,我骗你在后,那么我们也算是打平手了,你为什么还来兴师问罪?”褚青蘅拿话刺他,“还有,你之前跟那位苏小姐眉来眼去勾三搭四,又算什么?”

“这是任务,你会不知道?”

褚青蘅再次抓住他的话里的纰漏:“任务?这个任务倒还挺有意思的,我怎么没看出凌局长让你执行这种任务?”

“够了,你跟任务较什么劲,你以为我没看到你跟沈逸在那里相谈甚欢,我有说什么?”

“你现在就说了,你这个小心眼的男人!”褚青蘅大获全胜,“你看,你又隐瞒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又跟美女勾勾搭搭,又来干涉我正常的社交,你——哇啊!”她都还没说完,就被萧九韶从单人沙发上拖到他坐的地方,她的胃部正顶着他的膝盖,让她一阵犯恶心,“你干什么?说不过我就使用暴力,你你——”

萧九韶脸色很难看:“闭嘴。”

褚青蘅立刻就闭嘴了,他现在是很生气,她终于成功让一个平常情绪波动很小的人破功了。

萧九韶深呼吸两次,竟然笑了出来:“你说我现在想做什么?”

褚青蘅艰难地转头看看他,又想到自己现在的姿势,大概也猜到了,急道:“你敢!你要是敢打我,我就——”这威胁还没说完,萧九韶已经一掌落在她的屁股上,褚青蘅呆了一下,简直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剧烈挣扎之下,“嘭”地一头撞在茶几上。

撞得她都晕眩了。

褚青蘅头顶冒烟,臀部还要遭受虐待。被抓起来像闯了祸的三五岁熊孩子一样教训,虽然他下手并不重,但这简直就是她这辈子的奇耻大辱:“我告诉你,我爹从我三岁起就不打我了!”

“那我就替你父亲继续教育你。”

褚青蘅狂汗,可惜她的理智也丢了,以柔克刚什么的招数全部忘到天边去:“萧九韶,你这浑蛋、变态、怪胎!”

萧九韶停顿了一下,再次被她气笑了:“好啊,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变态!”

褚青蘅歇斯底里一阵,没了力气也没了气焰,只能趴在他腿上喘大气。萧九韶揍完人,把她拎起来,放在自己身边,抬手松了松领带,又解开了衬衫和马甲的扣子,这一口气才舒缓过来。

褚青蘅看看他,嘲笑道:“你穿了这么紧身的西装三件套,还要剧烈运动,也不怕扣子崩掉。”

萧九韶瞥了她一眼,就见她往后缩了缩,色厉内荏:“你再敢打我!”

“我怎么会使用暴力?”萧九韶朝她温柔地笑,“我现在终于找到怎么治你的办法,很好,心情都好得不能再好。”

“现在你仇也报了气也出了,可以走了吧?”

萧九韶扳过她的头来看:“你的脑袋挺硬的,这么撞都没有肿。”

褚青蘅在他主动送上来的手腕上重重咬了一口泄愤。萧九韶看了看她,把手腕从她的嘴里夺回来,吻住她的嘴唇:“其实你要报复回来有很多机会,比如现在……”

褚青蘅恼羞成怒:“什么机会?把你累死在我床上?”

萧九韶皱了皱眉:“女孩子说话不要这么粗俗。”

“我就这么粗俗了,就许你打人还不许我粗俗?”

萧九韶轻笑了声:“好了,不闹了。”他闭了闭眼,轻声道,“我今晚拉的小提琴曲就等于在向暗花宣战了,只要他在场,就不会不应战,你会让我分心的。”

褚青蘅没接话,用手指从他的西装口袋里夹出支票和名片。这是特殊定制的名片,估计是私人用的,有苏葵的名字,还有两个手机号,支票上签的数字是10024,正是萧九韶名牌上的工号。

褚青蘅惊道:“我开始就猜她是不是给了一万的小费,结果还真的是,真是大手笔。”

萧九韶拍拍她的脸颊:“你要是肯向我提供刚才那种特殊服务,我也给你签你工号数字的小费。”

“我工号才4位,第一位还是1,根本不合算。”褚青蘅顿了顿,“不对,你太过分了,你竟然还想打我。”她站起来推着他往外走,“走走走,快走,不要打扰我睡觉。”

她刚把萧九韶扔出门,就见剩下的那间豪华全景舱的房门开了,苏葵穿着轻薄的睡袍,一手捻着烟,一边朝她暧昧地一笑。

她再次观察了下美人抽烟的姿态,确认了之前的结论,人长得好看做什么都好看。

苏葵按灭了烟蒂,拢了拢睡袍的衣襟,望着萧九韶离开的方向:“服务不错?你们这动静挺大的。”

褚青蘅默然无语,她总不能说刚才动静这么大是因为她被人揍了一顿屁股吧。

苏葵又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问:“什么价钱?”

褚青蘅终于笑出来,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很便宜。”

“十万?一万?”苏葵饶有兴致地猜,“一千?不是吧?”

“有些人就是格调比较差,这次真是看错人了。”褚青蘅终于为自己那被痛打一顿的屁股报了仇了。

翌日,褚青蘅起了个大早,在游轮各处逛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每一个人看上去都不像暗花,反之,就等于每一个人都是暗花。

待她逛到东面走廊的时候,迎面碰上了萧九韶,他脸色不善地把她拉到船尾:“你跟苏葵说了什么?”

“说什么?我跟她还不熟,哪有什么话题聊。”

“之前她说给我你付的五倍价格,让我晚上去她那里,你还说跟你没关系。”

“我什么都不知道。”

萧九韶这次倒是没生气,虽然脸色不太好看:“你下次再胡说八道,我不介意像昨晚那样管教你第二次。”

“你这是家暴。”

“对。”他微微一笑,“就是家暴,要不要我介绍鉴定机构的法医给你认识?”

褚青蘅战败而走。

她在底下转完一圈,又上了甲板。今天还是个阴天,天边乌云密布,千篇一律的海景容易让人厌烦,尤其是在这种阴雨天气下。

甲板上倒是有人在海钓,是沈逸和他的长辈们。

沈逸看见她,回头打了个招呼:“褚小姐。”

这正中她的下怀。她走过去,也打了个招呼:“早啊,几位老先生早。”

沈逸的大舅舅不耐烦地挥了下手,没有说话,另外三位都聚精会神地盯着钓竿上的铃铛。沈逸歉然道:“不要在意,他们正在比海钓。”

褚青蘅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迎面而来的海风还带着水汽,湿漉漉地打了她一脸。褚青蘅看着压在天边的乌云,不由得想到“风雨欲来”四个字。

忽然钓竿上的铃声响起,沈逸的大舅舅一下子坐直了,解下钓竿,卷钓线,等到差不多距离的时候甩起鱼线,一条足足快有两斤的大鱼挣扎跳动,被他摔进边上的水箱。沈逸笑道:“大舅舅真是宝刀未老。”

“海钓,拼运气而已。”沈逸的二舅冷哼,卷起掉线,可是鱼钩上的饵早已被咬走了。他收线,重新在钩上挂上鱼饵。

“有运气总比没有运气好。”大舅舅也哼了一声。

沈逸似乎觉得老人家这样吵架很有趣,笑容满面:“二舅的运气其实也一向都好的。”

二舅头也不回地说:“你现在这么说已经晚了,你之前可是拍着你大舅的马屁不撒手。你看看你,每天画什么鬼画符,书也不好好读,整天游手好闲。”

沈逸不在意地笑:“是,二舅说得是。”

褚青蘅问:“你会画画?水彩还是油画?”

“油画,不过也没专业学过,我以前在国外念的是生物医药,可惜最后还是肄业。”

“多半是你不喜欢这学科。”

沈逸摇摇头:“不,不算不喜欢,是我语言水准太差,在国外一直有语言障碍。”

褚青蘅趁热打铁:“你带了画板吗?我很想欣赏下你的大作。”

沈逸站起身,扶了扶墨镜:“我放在房间里,不介意的话请跟我来。”

褚青蘅考虑了一下,就算沈逸是真正的暗花,此刻还有很多人在舱房中休息,谅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跟在沈逸身后,只见他今天没有穿正装,穿着McQueen的拼接针织衫,踩着GEOX,步履轻捷,很像某种猫科动物。

沈逸站在舱房的走道上,抬手刷开了房门,特意让房门保持大开的状态,然后拿起床边沙发上的画板给她看。里面有三张成稿,还有一张半成品。画的用色很大胆,可是画画的手法却有点让人说不出来的怪异,每一张图的透视都是错误的,画的留白处十分狭窄,让人看了觉得十分不舒服。

褚青蘅看过成稿,又仔细看那张半成品,是画的昨日餐厅的场景,画面上有很多人,虽然画得简单而抽象,可每个人的动作状态都有了。她看着吧台边,是苏葵和她的男伴,同萧九韶一起聊天。男伴的姿态是警惕的,时刻要做出防卫的样子,而苏葵和萧九韶却是放松而舒展的,这和她昨天留意到的半点不差。

可是这其中很大的区别就是,他画出了所有人定格在那一刻的样子,而她只记住了寥寥数个。褚青蘅惊讶地发现,他的记忆方式是图像记忆。

她缓缓放下画板,措词道:“其实我不是很懂油画,不过你的画色彩强烈,让人一见难忘。”

沈逸很谦虚:“不过随手涂鸦而已。”他看了看表,发出了邀请,“我大舅钓了鱼上来,等下我请船上的厨师来煮,不知褚小姐是否赏光一起和我们吃个饭?”

褚青蘅自然答应。

一天下来,她几乎都在甲板上看沈家四位长辈海钓,下午的时候沈逸坐在那边继续昨日未完成的画。

她特意挑了一本全部都是字而没有插图的悬疑小说,还推荐给沈逸看。他翻看了一下,笑着接受了,她却觉得他根本不打算读。他应该是有一点阅读障碍,对字多的东西都没有耐心。这样一来,他是暗花的可能性就被降低了。暗花在理化生学科上都有一定功底,还会自己配比炸药制作复杂线路,沈逸连字多一点的书都看不下去,如何去啃砖头一样的课本?

这样一天下来,实在比工作还要累。褚青蘅瘫倒在床上,动都不想动,可偏偏萧九韶以客房服务之名来敲她的门,还把她从床上拖起来,让她陪他干坐着。

褚青蘅一边翻登船前从报刊亭买来的时尚杂志和言情小说,一边哈欠连天:“你不在员工房间休息,总是往我这里跑,这不太好吧?”

“他们要打通宵牌,声音太吵,让我没办法思考。”萧九韶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背靠着沙发垫子,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若不是他眼睛睁着,她都要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你这人太没公德心了,你的室友吵你,你就跑来吵我——”

萧九韶没理她,看来还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维殿堂里。褚青蘅看了看表,其实才刚过十点,平时都不会这么早睡的,只是到了船上调节过作息时间,起得早困得也早。她看了会儿杂志就觉得无聊,又不好开电视打扰他,只能转头盯着他看。长时间盯着一个静物看果然有催眠作用,不多时,她顺利进入瞌睡状态。

突然,她猛然从蒙眬中惊醒过来,顿时吓了一跳:“你在做什么?”

萧九韶凑过来,专注地看她:“你困了就去床上睡。”

褚青蘅揉了揉脸:“好吧,那你继续,走的时候千万别叫醒我。”

他皱着眉:“你怎么没心没肺的?”

褚青蘅游魂一样飘回卧室,抖了抖被子,连多余的枕头都没搬开就直接躺着不动了。她愉快地一觉睡到六点半,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去会客厅看。萧九韶居然还没有回去,他身体前倾,而脊背却挺直,专心致志地搭着游戏纸牌,已经用那种特制纸牌往上叠了七八层。

褚青蘅给他倒了杯矿泉水:“你一晚没睡啊。”

他手一抖,叠高的纸牌轰然倒下。他抬起头:“……我不太明白。”

“什么不明白的?”

“这次东太平洋号的旅行团,曾有一个客人预订近一半的舱位,最后却没能成行。”萧九韶道,“因为对方付了一笔违约金,那些多出来的舱位就被低价售出,为什么?”

“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本来预订了一大家子或者一个公司去旅游,结果时间安排出现了变化,自然就无法成行,这也很正常。

“那个预订的人,只留下手机号,预约金是现金转账进去的。留下的手机号查到的是一个叫吴祎声的人,他是苏葵的助理。”

褚青蘅讶然。

“而这个手机号,是苏葵在用,她给我的名片上就是那个号码。”萧九韶皱着眉,“为什么?这没有道理,我记得——”

“我不太明白你这一连串为什么到底是想表达什么?如果苏葵一下子订了这么多名额,最后只有她自己和朋友来了,这也不是很难理解的。”

“现金转账,为什么要用现金转账?”萧九韶站起身,踱了几步,回身一把握住她的手,“你会在刷过信用卡以后再用现金转账?”

褚青蘅问:“那代表她是暗花?”

“她不是,她连有机分子式都认不全。”

“那不就说明这件事跟暗花一点关系都没有?过分关注细节反而会误导你。”

萧九韶看着她:“我真不该害你撞到头。”

褚青蘅一下子没反应,又仔细回味了一下才懂他的意思:“作为一个正常的地球人,我不该妄图跟你这火星人沟通。”

萧九韶看了看表,捡起随手扔在沙发上的西装外套匆忙要走:“我赶早训,晚点再来找你。”

眼见前两日已经安然过去,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简直都称得上是乏味了。

她有点弄不明白,暗花这次难道只是悄悄出来旅游的?那现在弄得警方精英云集共聚在这船上,岂不是一次笑话?

现在的平静,真不知是真无波澜,还是风雨欲来前的寂静。

褚青蘅坐在回廊里,心不在焉地翻书,她在头两日到处走到处打听,已经有些露骨了,她想这之后还是不要再擅自行动,以免破坏了凌局长他们预定的计划。

隔了一会儿,有人轻轻走来,坐在她身边的长椅上。

她转头看了一眼,是苏葵。

她穿着轻薄的真丝上衣和黑色长裤,显得慵懒而随性,轻笑着问:“在看书?今晚有酒会,你找好舞伴了吗?”

褚青蘅这才想起今晚的活动安排,她记得分发的小册子里还有介绍今晚要拍卖的一些葡萄酒,其中有几瓶还是些很别致的小酒庄出品。她现在心里只有暗花,别的一概都没兴趣:“那倒还没有。”

苏葵“哦”了一声,挑眉道:“我看你和那位挺迷人的调酒师打得火热,还以为他是你的舞伴。”

“我们还没这么熟。”

“也对。”她微微一笑,“虽然长得是很帅,不过也就是吃软饭的,你看到他手腕上那款表了没有?样式浮夸,价格不菲,只会是别人送给他的。这种人,玩玩就算了,不用多当真。”

褚青蘅不由得暗道,萧九韶到底是演技太好还是他身上有那种奇怪的气场,竟能让苏葵这样误解。她接不上话,只好转开话题:“听你这么说,你挺瞧不起男人的。”

苏葵从烟盒里倒出一支烟,点燃了吸了一口,烟雾袅袅,闻起来这烟是清淡的苹果味:“你倒是一下子切中重点了,我是挺瞧不起的。”

“你带的plus one倒也蛮帅。”

苏葵笑了一下:“嗯,长得不错,年轻又肯做事,就带在身边了。”她微微眯着眼,看远处海天相接的那道弧线,“没想到会这么无聊,也没什么有趣的人可以一起玩,早知道就不来了。”

褚青蘅心中一动:“其实我以前乘这东太平洋号没有这么无聊,晚上也有打桥牌技术很好的人,挺刺激的。”

苏葵舒展了一下身体,懒洋洋地开口:“得了,今年都是些什么人,用餐不穿正装,没有餐桌礼仪,打牌玩得大一点都凑不起一桌。”

远处的乌云渐渐逼近,褚青蘅低声道:“今晚会下雨吧……”

褚青蘅中午点了客房服务,晚上有酒会,这个活动她是不打算缺席的。

褚青蘅边吃午饭边点播电视剧看,咬着勺子看得津津有味——萧九韶刷卡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你……兴趣很广泛啊。”

褚青蘅不想再被他半夜敲门惊吓到,索性又去找大堂经理要了一张门卡,方便他进出。

他站在那里,勉强跟着看了一会儿这电视剧,觉得就这点爱好他们恐怕这辈子都无法互相同化,那么还是求同存异吧:“音量关小点,太吵。”

“为什么?”褚青蘅转头问。

男主角被锁在囚车中,正面目扭曲、撕心裂肺地大喊:“老天有眼,让我还能看到你!吟霜,为我珍重!为我珍重!”

“这种弱智电视剧会拉低你的智商。”萧九韶想拿遥控器,却被她抢先一步抱着,还不肯撒手。

“这是经典琼瑶剧,你这都不知道,可见你童年生活之乏味。”她说话的时候,背景里还配合着凄厉的女声:“不,皓帧!你我这一份心,这一片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鬼神万物都是我们的证人!生也好,死也好,今生也好,来生也好,我都是你的!永远永远都是你的!”

萧九韶终于忍耐不住:“把遥控器交出来。”

褚青蘅听话地把遥控器递给他,幽幽地说:“我真觉得是很经典的搞笑片啊,你得多没幽默感——哎哎哎你关掉干吗?”

萧九韶把遥控器放在茶几上,直接蜷缩在沙发里,虽然这是三人位沙发,但对他来说要舒展身体也是办不到的:“让我睡两个小时,我有点撑不住了。”

当服务生要应对形形色色的客人,体力消耗本来就大,还要配合凌局长的计划,他昨晚又一夜没睡,的确是撑不住了。褚青蘅摇了摇他的肩:“要睡去卧室,不要睡沙发。”可是不管她怎么推他,他只是蜷缩得更紧了一点,来个充耳不闻。

褚青蘅只得放弃,回去卧室给他拿了床被子轻轻盖在身上,又小心地把被角掖了掖。萧九韶一把握住她的手,一副不打算松手的样子。褚青蘅只得继续坐在边上,无聊地翻杂志,偶尔抬头看他一眼。

忽然,她想到苏葵的话,留心起他手上的那块表,的确是繁复浮夸的款式,她动了动手腕,把他的手抬起来,仔细地看,隐约可以看见表盘下面的微型收发器。这个表的样式已经足够夸张,倒是不太容易留心到内里乾坤。

萧九韶只睡了一个半小时就醒了,睁开眼看见她坐在边上,就伸手摸了摸她的发心。褚青蘅放下手上的书,皱眉道:“你别总用这种摸小猫小狗的方式来摸我的头。”

他坐起身来,把解开的衬衫扣子全部一丝不苟地扣回去,打上领带,又穿上马甲:“后面几天都没什么机会和你私下见面,你自己注意,不要再有任何行动。”

“怎么了?你知道谁是暗花了吗?”

“我的心里一直有两个人选,有很大把握。”他套上西装外套,正了正工号牌,“但是没有证据。接下去会有一次行动,如果不成功的话,以后再难有这样好的机会了。”他看着她,忍不住笑起来,“我和你一样,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褚青蘅抢在他开门前按在门把手上:“我知道你大概又要把我排除在所有的计划之外。”

萧九韶微微挑眉:“这是我的战争,不是你的。”

褚青蘅缓缓松开手,看着他拉开门,走向走廊尽头。

褚青蘅发誓,就冲着萧九韶那句话,她要不给他点颜色看,她以后都得被他这么欺压了。她坐的位置正好正对着吧台,他一如既往穿着修身的、一丝不苟的三件套西装,低头擦着酒具,他在出发前刚剪过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来,更显得俊美得很生动。

服务生递上菜单请她点菜:“褚小姐,我们这里有新鲜的帝王蟹,您要不要点一只?”

褚青蘅接过菜单,却连翻都没翻开:“嗯,那就点蟹粉凉皮,再来一支粉红色克鲁格。”她又点了两份菜,便作罢。

她这边刚点好单,就见沈逸迈着极其轻快的、如猫科动物一般的脚步走过来,拉开椅子在桌子对面坐下。他露齿一笑:“不介意我来搭个桌吧?”

“当然不会介意。”褚青蘅打起精神,“他们说厨房里有新鲜的帝王蟹,我点了蟹粉凉皮。”

沈逸还没开口,只听苏葵的声音传过来:“既然有帝王蟹,当然不能错过。”她穿着露肩的暗红色礼服,仪态万千,也拉开椅子在桌边坐下,抬抬手招来服务生,“有气泡白酒吗?据说气泡白酒配蟹钳很不错。”

沈逸笑道:“气泡酒清淡,和蟹钳的鲜味正是相得益彰。”

褚青蘅看看沈逸,再看看苏葵,有点想不通他们是怎么突然熟稔起来的。倒是苏葵的男伴脸色有点不太好看,只是隐忍着不发作。

拍卖酒会很快就开始,开始几瓶都被苏葵拍走了,花了还不到十分钟。

褚青蘅对拍卖没有太大兴趣,而这时服务生上了她点的蟹粉凉皮和香槟。她示意把酒打开,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沈逸端着酒杯,轻轻摇晃:“先说好,我的酒量不太好,到时候恐怕要扫了大家的兴致。”

褚青蘅在心里想道,就是要你酒量不好,不然她还怎么把人灌醉?

苏葵的男伴微笑道:“沈先生的酒量也未必如所说的那样差。”他伸出手去,“褚小姐,我叫吴祎声,是苏葵小姐的助理,幸会。”

褚青蘅看了看他,也伸手同他轻轻握了下手:“幸会。”

苏葵似乎对沈逸的酒量感了兴趣,拿起杯子跟他轻轻一碰杯:“女士敬酒,你该不会不回敬吧?”

沈逸倒也落落大方,苏葵喝掉半杯,他就把一杯都干了。

褚青蘅皮肤白,稍微喝了两口脸庞泛起粉色,眼睛明亮:“你跟苏小姐喝了,却不同我喝,这多不公平。”

沈逸微笑:“看来你今天是打定主意要灌醉我了,好,我奉陪到底。”

苏葵抬起手腕,一手按着他的手臂:“这么偏心,我似乎也不能放过你了。”

她这个举动正中褚青蘅的下怀,都说酒后吐真言,沈逸给她的感觉,就是每一句话都半真半假有几分玩笑意味,她同他相处了三天还真摸不准他的脾气,不管什么情况他都是笑着的。所以不管苏葵是出于什么目的,总之跟她算是一路的。

沈逸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腕,拿起餐巾在手上擦了擦,玩笑道:“两位小姐如此热情,可是想成为我的舞伴?真是荣幸之至。”

苏葵轻柔地拍打了一下他的肩膀:“一脚踏两船可不是绅士该有的姿态。”

褚青蘅揣测,苏葵对萧九韶的兴趣就算是过去了,她现在是看中了沈逸——这跟爱情无关,就只是为了吸引到周围人的眼球。自然,在场的所有女人,都比不上她的女性魅力。

吴祎声看着他们,默不作声。

几支葡萄酒被拍卖出去,服务生推了酒架离开,厅堂中的灯光被调暗,乐队进入舞台,夜晚的舞会即将开始。

苏葵拉起沈逸:“你难道不想跟我跳第一支舞?”

沈逸站起身,嘴角弯弯的带着一抹笑,他走路的姿态轻快优美,牵着苏葵的动作也是说不出的好看。

吴祎声忽然说了一句:“真是个狂妄自大的人。”

褚青蘅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从她跟沈逸的相处来看,倒没有觉得他狂妄,不过他的确是十分自信的人:“我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跟苏小姐这么熟了。”

吴祎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气泡酒,看着她:“你跟苏葵差不多,都是生下来就比别人拥有得多。”

褚青蘅笑着摇摇头:“你这句话错了。我相信苏小姐一定有很多故事,她跟我不一样。而我,即使生下来时比别人有的东西多一些,现在也被剥夺了。”她的一切都是拜暗花所赐,那场爆炸不但夺去了她最亲的两个人,还彻底摧毁了她的生活。

一曲终了,苏葵拉着沈逸回到桌边,亲昵地捏了捏沈逸的脸颊:“你的舞跳得真好,等下的华尔兹我还要你陪我。”

沈逸笑而不语。

苏葵转身拉了拉吴祎声的手臂:“别板着脸,走吧。”

灯光越加幽暗。

褚青蘅看见沈逸转着手中的酒杯,他拇指上的骷髅头戒指不断泛着幽光。她用手指叩了叩桌面:“如果你觉得有点醉了,就不要喝了。”

沈逸抬起头,只是这一回却没有笑,反而皱着眉:“你觉得我醉了?”

最好是醉了,褚青蘅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但是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嗯……我觉得你今天似乎情绪不高。”

“我怎么会情绪不高?”他往前倾着身体,露齿一笑,“这船上的人都很有趣。你看那边那个穿灰色外套的男人,他那个姿态就像随时要把手铐掏出来一样。”

褚青蘅心中猛然一跳,他说的那个穿了灰色外套的男人赫然是刑闵。

她看着对方,轻声道:“我想你是醉了。”

沈逸突然把她拉起来,直接往舞池中心走。他站定了,弯下腰执起她的一只手,抬起头朝她笑:“美丽的小姐,可否陪我跳这一支舞?”

褚青蘅看着他挺直的鼻梁,似乎感到酒意在那一瞬间涌上,连思考都变得有些迟钝——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费洛蒙实在太强烈。

她不由自主地望向了萧九韶那边,可是灯光太暗,她看不清他的脸。

沈逸扶住她的腰,轻轻转了个圈,低声道:“别总往那边看,相信我,他并不适合你。”他说话的气息丝丝缕缕钻入她的耳中,倒是让她开始清醒起来:“那你说,谁才适合我?”

“你说呢?”

“用我的问题来反问我,是不是太没诚意?”

沈逸笑道:“你是落难公主,只有王子才配得上你。”

“连童话故事也看得这么入戏,这不好。”

忽然听见“咔嚓”一声,大厅里的灯光彻底熄灭。

突如其来的黑暗。

褚青蘅耳边立刻响起了女孩子的惊叫,她感觉到沈逸松开牵着她的手,低笑道:“你怕不怕?”

褚青蘅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觉得有人从背后推了她一把,她被推得往前踉跄一下,似乎踩到了玻璃碎片,鞋底发出了“咔嚓”一声。她稳住重心,不敢再动。

在黑暗中,时光往往会显得特别漫长。

褚青蘅突然抱住头,耳边仿佛响起了那声震耳欲聋的爆破声,眼前流火如同火龙,一张口就吞噬了一切。她急促地喘着气,用力掐着手腕,想摆脱那种被潮水淹没的窒息感。

忽然,大厅内的灯又重新亮起。

那骤然明亮的灯光太过于刺眼,褚青蘅忍不住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她感觉到所有人在那一瞬间的目光都焦灼在她的身后。她缓缓转过头去,只见苏葵倒在暗红色的地毯上,她穿着暗红色的礼服长裙,和地毯几乎融为一体,洁白的肩头上溅开了朵朵血花,美丽的脸上满是痛苦的表情。

沈逸站在那里,脸上是不可置信的表情,而他的手上,正拿着一个破碎的酒杯,酒杯的玻璃断口上沾满了鲜血。他忽然一松手,那半个玻璃杯悄然落地。

刑闵推开人群,挤到中心,亮出了证件:“现在请大家配合,全部站在原地不动,谁都不能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离开现场。”

刑闵环顾了一下四周,转向了大堂经理:“快去请医生!”那经理愣了一下,总算反应过来,踏着高跟鞋跑了出去。

刑闵蹲下身去,看了看苏葵的伤口,动手撕开她的长裙下摆,想用布条做简单的止血。他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四周,最后看向了褚青蘅的方向:“现场还有谁学过急救?”褚青蘅立刻会意,在场的警察里面,只有她跟萧九韶本身就是医科出身,经过最专业的训练,而萧九韶是绝对不能提前暴露身份的,不然整个计划就毁了。

她正要走过去,只见沈逸的大舅大步踏前,一巴掌扇在沈逸脸上:“你这畜生!”沈逸原本漂亮的浅褐色皮肤变得苍白而毫无血色,他握了握拳,无力地低垂下头。

老人家站在刑闵前面:“我就是个医生,如果可以的话……”

这时,大堂经理也带着保健医生匆匆赶到,便开始为苏葵做急救。刑闵板着脸,在这周围转了两圈,才点了几个人道:“你,你,还有你,跟我来一趟。”他又转头望向大堂经理,“请问,哪里有方便谈话的地方?”

被点到的人中就有褚青蘅。其实刑闵找他们单独谈话说的都是例行的问话,问清楚在断电那一刻他们留意到的周围发生的事和他们当时做了些什么。

沈逸从房间里出来,他的几位长辈个个脸色铁青,似乎想立刻冲上来打断他的腿。

刑闵清了清嗓子:“沈逸先生是左撇子,而灯亮的一瞬间,他是用右手拿着碎玻璃酒杯,而从他这个角度来说,要刺伤苏葵小姐是有很高难度的,我想沈逸先生是凶手的可能性只有一半。”

褚青蘅揣测刑闵这样说其实是觉得沈逸刺伤了苏葵的可能性非常之小,只不过依照他的谨慎性格,只要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就不会轻易把他排除在名单之外。

相反,沈逸却并未因为这番话而如释重负,反而紧锁眉宇,表情严肃。褚青蘅不经意转过头,只见吴祎声虽是一直用愤怒和敌意的表情面对沈逸,在那一瞬间,嘴角却似乎泛起了一丝怪异的冷笑。

在东太平洋号上出现了这起恶性伤人事件,刑闵立刻要求取消翌日的潜水活动,提前停靠港口,把苏葵送至当地正规医院治疗。

这个消息一出,有人担心安全问题,毕竟凶手尚未找到;也有人围住大堂经理提出索赔旅团费用,整个游轮上都是乱糟糟的场面。

褚青蘅看见那两对年轻情侣游客围着大堂经理,反复询问着赔偿问题,大堂经理那挂着职业化微笑的脸也开始抽搐,不得不露出忍耐性的笑:“几位贵宾,我已经说过了,等到我们回去,自然会和上级商讨赔偿事宜,再一一跟各位联系。现在事发突然,我的确是无法替代上级做出任何决定。”

“你们旅游公司不是谢氏的分公司?难道这么一点赔偿都不肯做出承诺?”

褚青蘅回忆了一下那个长长的游客名单,知道这两对情侣中的女孩子一个叫李珍,一个叫周秀,她尚且还分不清谁是谁。这四个人都才二十岁,三年多前不过十六七岁,根本不可能会是暗花,她早已把他们排除在她的大名单外。

“抱歉,并非是我们不肯做出任何承诺,而是这件事必须通达上级后才有协定。”大堂经理道,“更何况,敝公司并非谢氏的分公司,是独立法人。”

“我知道你们的老板是谢允羸,他是谢氏的少爷,他每年捧小演员花的钱这么多,难道还拿不出赔偿来?”

这句话一出,饶是一直微笑着的大堂经理的脸色也变了一下。

褚青蘅不由得为她默哀,正因为有这样的老板,满身都是疏漏,被当成靶子随便一下就能扫成筛子。相反,谢允绍就是另一个极端,他有本事把财经杂志装点成风尚版,私生活方面更是滴水不漏。

她转过头看向另一边,不管刑闵走到哪里,沈逸便亦步亦趋地跟到哪里。刑闵有些烦躁,回过头道:“沈先生,你实在不必一直跟着我的,这样也不会查出什么结果来。”

沈逸的精神有点委顿,原本漂亮的肤色也变得白寥寥的无精打采,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语气平淡道:“刑警官,如果我不跟着你,我实在想不出在这船上,还有谁不会因为我的出现而昏厥过去。”

刑闵看了他一阵,眼神稍微柔和了些。褚青蘅揣测他是想到当年那个年轻人,他不如沈逸一般有一张疑似混血般轮廓深刻的面孔,却是同样有些热情的长相,刑闵很看好他,而她却在最后一刻把仅剩的一个名额抢占了去。

刑闵拍了拍沈逸的肩膀:“你还是先回房去休息,我不想你还没有回去做正式的侦讯,就先病倒了。”

沈逸似乎被他这句话给劝服,思考了片刻还是同意,便转身回去。褚青蘅在这一刻,忽然看见面前原本空荡荡、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的海平面变化了,远远望去可以看见一座草木茂密的孤岛。

这是登上东太平洋号的第三个晚上,而这个晚上,也是让人永生难忘的一夜。

褚青蘅回到房间,打开客厅和阳台之间的移门,呼吸着海面上特有的带着海腥味和湿漉漉水汽的新鲜空气。她打开平板电脑,再次对着那长长的一串游客名单做出删减。

蓦地,耳边忽然响起刺耳的警笛,远处走廊上不断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游轮经理的声音在扩音器里也变得十分刺耳:“请贵宾们立刻到甲板集合,事况紧急,我们无法在广播里——”她说到一半,立刻被刑闵打断:“我是刑警官,请大家立刻离开舱房到甲板来!”

褚青蘅心里有什么微微一沉,随手抓起一个双肩包就往楼上跑。包里有一些急救药品和证件,是她以防万一提早就整理好的。

她跑到甲板,每一个游客的脸上都有那种不知所措的表情,她想自己也是如此。

甲板的护栏上放下了急救的绳梯,不断有橡皮船被抛到海面。

褚青蘅寻找了一会儿,立刻就找到了萧九韶,他一边看着手上那块样式浮夸的表,一边调试着无线电通信设备。

她挤过人潮,一直挤到他身边,开头便问:“发生什么事了?”可是周围的声响太过于嘈杂,她的声音很快被淹没了。萧九韶低声对着无线电设备的另一端说了几句话,才抬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冷静而淡漠:“你到那边去,刑队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为什么?是出了什么事?和暗花有关?”她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其实她心中还有无数个疑问。身后,开始有人按照刑闵的指使攀着绳梯滑到安全艇里。

萧九韶没有答言,只是看着手表上的信号接收器,上面的红色灯光有节奏地闪了几下,又熄灭。

褚青蘅抓住他的手臂:“那么暗花呢?你们到底找到他没有?”

萧九韶深深地看着她,她也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难以用言语形容,好像学生时代做坏事被教导主任抓住那种羞愧而挫败的表情。她想她一定是看错了,他既骄傲,又自负于自己的才华,怎么可能露出这样的神情来?

他清了清嗓子,可是说话的声音依旧低哑:“这次任务失败了,所以……”

刑闵举着扩音喇叭又在催促游客进入安全艇,他挣开她抓住自己手臂的束缚,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推入人群之中:“快走。”

“那你呢?”

他脊背挺直站姿很挺拔:“我自然会没事的。”

刑闵显然不欣赏他们在那里没完没了地话别——实际上褚青蘅觉得她根本连依依话别的心思都没来得及起,他走过来把褚青蘅拉到绳梯边:“现在,立刻下去!你的表现就跟那些游客一样,糟糕透顶。”

褚青蘅下到安全艇里,满目的脸孔都是惊恐慌乱的,她在里面显得那么麻木不仁。她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就在三年多前,她刚走到离歌剧院的出口不远的地方,似乎有所感应般地转过头去,只见一道火龙从灯火辉煌的大堂里冲出,头顶上的水晶吊灯被震得碎片四溅,所有时光仿佛定格在那一个瞬间,她甚至看见前方的承受墙缓慢地龟裂出破败的细纹。那么多人尖叫着,拼命往外跑,而她却是往里挤。

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正坐在歌剧院的贵宾席上,对这一场毁灭是如何到来的一无所知。他们一定和她有着一样的心情,为她担忧,想立刻见到她。

而如今,旧日的场景似乎又重现。

她依稀看见萧九韶仍然站在灯光刺眼的船板上,脊背挺直,侧着头对着无线电设备说着什么。他在出发前刚理过发,头发被剪得很短,露出光洁的额头来。

像是有人按下了定格键。

萧九韶盯着信号收发器,他们通讯用的是最简洁明了的摩尔斯电码。他看着红色的灯一闪一闪,间或停下来,又继续闪动,那是一条来自凌卓远的信息“Fail”,最后一个字母蹦出来的时候,那种难言的痛苦还是涌上心头。

他按下无线电,就像当初计划好的那样:“行动失败,请各位回撤。”

突然,他盯着那又开始闪光的信号收发器,这条信息还是来自凌卓远的信号器,红色的灯光有节奏地闪动着,他在心里默念着灯闪所代表的信号:“G……A……M……E……O……V……E……R……”

他倒抽一口气,凌局长是跟暗花在一起,但是他没有发出围捕的信号,而这个状态到底存在了多久,是否是从一开始发出让他们疏散游客的命令的时候就已发生?他推开了要阻拦他的手臂,飞快地奔跑向通往底下船舱的通道。在这艘游轮上,光是舱房就有近百个,还有发电机房等专业机械师才可以进入的地方,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到他们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但是他还要试一试。

他飞快地在脑海里绘出一幅整个东太平洋号的横截面图,按照暗花的思路确定几个最有可能的地点。

他刚推开通道的大门,只看到眼前火光溢出,带着强劲的气流直扑面前,将他卷入其中又毫不留情地抛向空中。

耳边的嘈杂之声渐渐弱了,整个世界就像被消音一样。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失了知觉,一下子浸入冰冷的海水。他睁开眼,只见上面是在夜色中如深紫色丝绒般美丽的海平面,他正不断下沉,缓慢下沉,深海中那些卑微渺小的生物犹如漫天星辰,映在眼中。

即使用他最理智而无情的思维来看,今夜的深海也是难以言喻的美丽。

安全艇被爆炸后的巨大水流掀翻,褚青蘅只觉得有股强韧的力量把她拍入海中,她有那么几秒钟彻底丧失了感知能力。

幸好她很快就恢复过来,从水中探出头来。

到处都是溺水的人,她本能地伸手去拉附近的游客,那人却死死地抱住她,几乎是用了死力,拼命地把她往水下拖。

她忘记了,在这个时刻,任何一个行动都可能让自己葬身深海——不管这个行为的初衷是什么,很有可能那一瞬间的同情心泛滥会把自己置于险境。

褚青蘅屏住呼吸,想用巧力挣脱开那个人的钳制,却被用力揣在腰侧。她忍住疼痛,终于挣脱出来,顺着水流往前游去。

混乱的五分钟后,开始有人顺着潮汐的方向往前游去,大约出于从众的心理,朝着正北方向游去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褚青蘅趁着这个休整的时间已经找回了理智,想起这个方向过去正好是她在甲板上看见过的一座荒岛。

那荒岛离东太平洋号的失事地点尚且有一段很长的距离,此刻已是初秋天气,夜晚气温降低,长时间浸在水中实在很冷,她也不知道是否有力气能游到那里。

可是他们别无选择。

如果要活着等到救援,只能自救。

她跟在大部队后面,用保存体力的方式朝着荒岛的方向游去,前面海浪起伏,只能看到几个脑袋,不知道是谁,不知道这里面是否有自己认识的人,也不知道萧九韶是不是就在其中。

他脊背挺直,站姿挺拔地站在那里,语气平静:“我自然会没事的。”这个场景就像是幻影,纠缠着、占据了她的脑海,挥之不去。她觉得眼睛里涩得发疼,不知道是海水,还是别的什么。

而黑夜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