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帷幕
褚青蘅订的是商务套房,带电脑和书桌书架。
萧九韶办房卡的时候直接付了十天的定金,她忍不住玩笑道:“为了暗花你真的花了好多钱,马上就是旅游旺季,这里的房价可每天都在涨。”
他也难得有幽默感地回应:“他的身价还不止这点,总体来说,还是我赚了。”
因为出门的时候走得急,也没带多少东西,两个背包也不需要多花时间整理。可是这个点又不到饭点,褚青蘅无聊得打开电脑上网,看了一会儿网页突然突发奇想,把之前收到的暗花的邮件又翻了出来,然后在网上搜索他那封邮件的地址。
她之前回复过这封邮件,但是被退信了,她原本以为这样搜索也不会有任何信息,谁知道居然跳出了一个博客页面来。
她点开那个博客,只见里面的文档都是加密的,还有密码提示:你最爱的梵高的一幅画。
她顿时十分纳闷,为什么这个密码提示不是“我最爱的梵高的一幅画”,句子主语竟然用的是“你”,这个“你”字是指她褚青蘅吗?
正好萧九韶就在她身后不远处,她连忙喊他:“你快过来看,这个密码会是什么?”
萧九韶几步走到她身后,撑着她的椅背盯着屏幕看了半晌:“这跟暗花有关?”
褚青蘅跟他解释了一下当时暗花是如何嚣张地发邮件通知局里所有人“这几日我过得十分愉快”,还有给她发的那封“我对你实在太失望了”,她又是如何突发奇想,发现了这个博客的。
萧九韶的目光转到她脸上,忽然问:“你对梵高哪一幅画印象最深刻?”
“星月夜?向日葵?阿尔夜间的露天咖啡座?”褚青蘅有点痛苦地思索着,“老实说,我对于他的画并不怎么了解,更不用提特别迷恋哪一幅作品了。我父亲是比较喜欢赵无极那种风格,还参加拍卖过。但是我本身对油画鉴赏并不怎么在行。”
他抬手放在她的肩上:“那就输入星月夜,这是你第一时间想到的答案。”
褚青蘅依言输入了星月夜三个字,只见页面跳出一个新的提示:答案错误,你还有一次机会可以输入答案。
萧九韶拖过一张沙发凳,坐在她身后,忽然道:“暗花这次的题目并不是针对你的,而是针对我的。”
“这怎么说?”
“梵高本人是个在某一领域很有才华的人,但他的才华是超前的,并且在当时饱受争议。暗花他在暗示我,我就像当时的梵高一样,观念也好,处世之道也好,都不为世人所接受。”萧九韶嘲讽地笑了一声,“一厢情愿的想法。”
他拿过鼠标,把每一张梵高的作品都搜索出高清图像,一页页地翻看,他看了一遍删去其中几张,又把剩下的重新对比,再删去一部分,最终他打开那幅《鸢尾花》:“你看这幅,蓝紫色的鸢尾都是以挣扎的姿态生长,而唯一的白色那朵却离得很远,像是旁观者。‘痛苦就是人生,而悲哀即是永恒’,梵高在画这幅画的时候,精神方面已经开始出现问题。”
他毫不犹豫地输入鸢尾花三个字,瞬间便进入了一个新的页面。
褚青蘅简直都要热血沸腾,她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萧九韶破解密码,就好像看到他和暗花在隔空较量一样,他第一步便做出了相当正确的决策。
可是新载入的页面上,却全部都是文字,还是一篇末流的黄色小说。
褚青蘅一目十行扫完,除了器官和某种运动什么也没有:“他也太会恶心人了,这种东西还放上来给人看。”
萧九韶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默念下来,听她小声抱怨也只是伸手摸摸她的头发,没吭声。
褚青蘅抬起手腕看手表,他已经看了整整十五分钟了,这还有完没完?
忽然,萧九韶拿起一边酒店提供的纸笔,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字“我”,隔了片刻又写了第二个字“和”和第三个字“你”,然后完整地写下一整句话“我和你是一样的”。他静静地道:“是间隔密码,每隔二十五个字才是他想留给我的信息。呵,他对密码的敏感度真是差到一定程度了。”
褚青蘅看着纸上写的那句话,问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拉关系?”
“我不确定,也许是想说我跟他之间有很多相似之处。”萧九韶嗤之以鼻,“我跟他这种词不达意的人从来就没有任何共同点。”他站起身,把椅子摆回原位,“走吧,下去吃饭。”
酒店后面就有一片海滩,沙子细白,像一块上好的绸缎。也许是将要下雨的缘故,海滩上的夜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蓝紫色,海边种植的橡胶树都被吹得东倒西歪。
很快就有琴师走过来问:“两位有什么想听的曲子?”
褚青蘅抬起头,微笑道:“你会拉塔蒂尼的《魔鬼的颤音》吗?”
琴师满脸尴尬:“很抱歉,这个曲子比较复杂,我还学艺不精。”
她知道这个要求实在是故意为难人了,便改口道:“巴赫的小步舞曲,比较轻快。”
琴师拉完曲子,她赶在萧九韶之前付了小费。用餐到中途的时候,萧九韶去了一趟洗手间,回到桌边的时候正带着小提琴。
褚青蘅倒没有很惊讶,笑着说:“这下有点麻烦了,你说我应该付多少小费?”
萧九韶微微一笑,露出颊边的酒窝来,这笑意让人觉得酥酥麻麻的:“你一定付得起。”他把小提琴架在肩上,侧着脸问,“从巴赫的小步舞曲开始?”
“你到底打算拉几个曲子?”她一手托腮,“你吃饱了?不打算吃完饭再表演?”
萧九韶抬起弓弦,静止地放置在琴弦上方,又调整了姿态,开始演奏巴赫的小步舞曲。这首曲子非常简单,大段的曲调都是重复的,倒是体现不出他演奏的技巧。他的背后是蓝紫色的天空,底下是白色的沙滩,海风灌入用餐的长廊,吹得他的衬衫衣摆随风飘荡。
褚青蘅安静地听着,在小步舞曲结束的间隙无声地鼓掌。下一曲还是巴赫的,是无伴奏d小调第二小提琴组曲。他开始还是有点卖弄技巧地表演,但是到了第三支萨拉邦德舞曲的时候,他已经闭上眼,完全进入另一种状态。
褚青蘅也不能确定她到底是在听他的小提琴演奏,还是在观看他的表演,他每一次拉动弓弦,手指按在琴弦上轻灵地跳动,让她看得几乎入神。忽然原本轻快的舞曲风格转变,引出一段如泣如诉的前奏。
她听过《魔鬼的颤音》这首小提琴曲已经很多次了,只是一个音调便能判断出来。他飞快地移动手指和弓弦,很快进入中间乐章,在一段技巧华丽的颤音之后,她听出了一个破音,她定睛看去,只见他侧脸边软软地垂下一根琴弦。
她不禁想,为何琴弦会断,是不是他心里有太多忧虑?
萧九韶连一瞬的停顿都没有,继续接着之前的曲调一直往下拉,直到一曲终。
褚青蘅吁了口气,担忧地问:“你还好吧?”
他放下小提琴,笑了笑,没说话。之前演奏的那位琴师很快从门廊那头走过来,由衷道:“您的技巧相当高明,倒是我班门弄斧了。”
萧九韶把琴递还给他:“琴弦断了一根,修理的账单可以记到我名下。”他报了个门房号给他。
那琴师摇摇头:“能听到您的演奏,这完全值得了。”
褚青蘅等他落了座,才道:“其实你就算不想做现在的工作,去进修音乐也不错。我现在终于了解我读中学的时候会弹钢琴的那个男生为什么特别受欢迎了,你刚才的样子简直太迷人了。”
萧九韶有点不好意思地用手指关节抵了一下额头,笑着摇摇头:“不,现在这样就挺好。”他见褚青蘅没有在意,又伸出手按在她的手背上,重复一遍,“这样,就足够了。”
吃完饭,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回房间,而是选择了去酒店后面的沙滩上散步。
褚青蘅在台阶上脱了鞋,光着脚往下走,迎面吹来的海风猛烈,让她回想起在东太平洋号上的第一夜,也是这种湿漉漉的、带着海腥的味道。唯一不同的是,这海风里还卷着细细的沙子,吹在身上有点疼,她甚至都怀疑这砂砾会不会被吹进毛孔。
萧九韶很快就跟上来,同样光着脚,衬衫下摆松散地垂落在外面,慵慵懒懒。
他们手挽手在沙滩上漫步了一会儿,又随便就地坐下来。
褚青蘅微微仰起头,微笑道:“跟你跑了这么多天,我每天真的一点都不担心的。”他的计划无疑很稳妥,偶尔又有刺激和惊险之处,倒让她觉得好像是在旅游一样。只是可怜了刑闵,要在背后不断身体力行地追踪。
萧九韶轻笑了下,托住她的后脑,吻了吻她的唇:“其实你有些想法真的非常好。”
“什么想法?”
“比如在南市有靠近海滨的房子,最好还带一小片沙滩,早晨拉开窗帘就能看到海。”
“呃,你没问题吧?”褚青蘅有点疑惑,“你这样说话真的好像求婚的前奏,先憧憬一下以后的生活什么的。不过看在你恋爱学向来都是不及格的份上,我就给你特别解释一下,这样的话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说的,大家都会误会的。”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沾到的沙子,“好啦,起来吧,我觉得我嘴里都是沙子。”
他却忽然单膝跪地,握住她的右手,语气急促:“那嫁给我好不好?”
这句话完全出乎褚青蘅的意料了,她骇笑道:“不是吧?那个,我觉得我们还可以把这个恋爱再多谈两三年再考虑这个问题的。”
“恋爱跟婚姻并不矛盾。”
“可是我还不够了解你哎。”
“我已经足够了解你了。”
“你不觉得这样求婚也太简单了吧?”褚青蘅反手握住他的手,“起来吧,等下有人走过来看到你这个样子你得多没面子。”
“戒指后补。”萧九韶道,“有人过来也是正好,他们就是见证人。”
褚青蘅皱着眉:“可是,等暗花这件事完结以后我是不打算做法医了,你知道的,其实这个工作并不太适合我。而那个时候,我可能就失业了。”
“不工作也无所谓,我想我还养得起你。”
“可我还很想继续之前肄业的研究生课程……”
“这个是阻碍吗?”
褚青蘅不得不败下阵来:“……我答应你,但是你能不能快点起来啊?”
萧九韶站起身来,一把把她打横抱起:“现在可以回去了。”他一直把她抱到之前脱鞋子的地方才放下。褚青蘅在他身后嘀嘀咕咕:“你确定要求婚啊?虽然我有很多优点,但是我的缺点也很多的,我跟谢允羸一样有点花心的……”
他停住脚步,回过头道:“所以我才要有一个可以管住你的合法保证。”
回到房间,萧九韶用酒店座机跟苏葵联系了一下,很快就挂断电话道:“我跟苏小姐约了明天晚上吃饭。”
褚青蘅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每走一步就有沙子落在地毯上,她实在看不下去:“我先去洗澡,好脏。”她才刚进浴室不久,忽然又打开门探出头来问,“你明天跟苏小姐见面,需要我回避吗?”
萧九韶侧过头看了她片刻,又好气又好笑:“你在想什么?我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
她洗完澡出来又继续坐在电脑桌前查看新闻,原来三年前因为星展制药集团年会上那场恶性爆炸事件而损毁的歌剧院近日重建完成,还还原了初建时期的风貌。她想了想,就在搜索引擎里输入星展制药,其中有一条三年前的新闻还排在第一页:星展制药被罚天价罚金,吡格列酮药物成分可能致癌。
其实这条新闻跟当时那起爆炸案的新闻相比,显得不起眼极了。所以她虽然知道有这件事,但是整个传媒界都没有大肆报道过。毕竟,这则新闻的轰动性和夺人眼球的程度跟爆炸案相比,还及不上其中万一。
她点开这个网页,把这个旧新闻看了一遍,待看到最后一行标注的日期不由得愣了一下。那个日子,她不会记错的,正是发生那起爆炸案的第二天。
她的父母都做过药物研发,在这方面也是有才能的人,在出事前也曾跟她说过新型药物开发的事情。
她正顾自发呆,忽然觉得耳边气息温热,她一转头,嘴唇正好擦过萧九韶的脸颊。他刚从浴室里出来,皮肤被热气蒸腾得有些泛红。靠近了仔细看,才能看见他脸上那微小到几乎看不清的绒毛和脸颊边轻微的茧子。她猜想这茧子可能是练小提琴磨出来的。
萧九韶用手肘支着椅背:“你在看三年前的新闻?”
“不是特意去看的,刚好今天有个新闻说那家歌剧院重建了。”褚青蘅支吾了一下,道,“刚巧又看到这则研发药物出现问题的新闻。”她想了想,又道,“那时候星展制药除了我父亲是当时的最大股东之一以外,还有一位股东姓卓。卓叔叔也很不容易,在出了那样的丑闻之后,要一个人挑起重任,当时星展制药差点就要被退市。”
“你是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有联系?”
“我可不敢这么说。”褚青蘅摇摇头,“即使有,过了这么久也很难找到其中的联系了。”
萧九韶看了她片刻,忽然吻住她的唇:“别想了。”
“我是真的很想不去回忆。”
“那就只想着我。”
他的嘴唇是温暖的,呼吸是温暖的,存在是温暖的,如一张绒毯,将她包裹起来,不会有猜疑,不会有辜负,也不会有欺骗。褚青蘅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人类初生时候的状态,在温柔的环境里睁开眼,带着新生的好奇,凝视着眼前的人。
背景里的电视屏幕里一直在放着新曲的MV:You are beautiful, you are. Someone special shining star that's what's you're, and your eyes light up the midnight skys……
屏幕的冷光打在他的脸上,他那纤毫分明的睫毛好像等待翩然起舞的羽蝶。
那女歌手用她诱惑而磁性的嗓音继续唱道:You are, you are beautiful,you are.
她觉得实在是太应景了。
萧九韶跟苏葵约定的时间是在傍晚,地点为洲际大酒店。
他们到达洲际大酒店的时候才发觉今晚将有一对新人办酒,大厅最显眼的地方立着新人的婚纱照,通往二楼的楼梯全都用鲜花和丝带缠绕起来。
褚青蘅眼尖,只一眼便从人群里找到苏葵。她正站在来宾签字处,拿起记号笔龙飞凤舞地签了自己的名字,她今日并没有盛装打扮,只是穿着简单的白色套装,也没有做发型,美得没有像往常一样咄咄逼人。
苏葵签完字,也转过头看到他们,便挥了挥手,朝他们这边走来。
褚青蘅寒暄道:“今天的新娘是你的亲戚?”其实她这么问,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依照苏葵平素的表现,自然会盛装打扮压倒在场的所有女人,可这回却异常低调,由不得她不这么想。
苏葵笑道:“可惜你猜错了,我跟新娘新郎都不熟。”
这个时间,宾客人流量增加,那对新人也走出来,站在门口迎宾。苏葵微微一笑:“其实是我妹妹苏蔷当伴娘。”她脸上带着莫名的笑,“我希望我还能看着她站在这里,当一个主角。”
褚青蘅不由得转过头跟萧九韶对视了一下。
只见一位穿着抹胸长裙、黑色直发的女孩子撩起裙角,飞快地跑过来,气息还有点不稳:“姐姐,你到了啊?不进去坐吗?”
苏葵微笑着拉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不了,我等下跟朋友还有饭局,就在楼上包厢,你要是饿了可以上来跟我吃饭。”当伴娘十分辛苦,中途宾客都在用餐的时候也没什么机会吃东西,等到可以坐下来吃饭的时候,菜都凉透了。
她们姐妹俩站在一起的确可以看出很有些相似的地方,但却说不上十分相像,无疑苏葵的容貌要美丽得多。女孩拉着她的手撒娇:“姐姐,还是你对我最好了!”
“我当然对你好啦,但是你以后也会找到一个比我对你更好的人。”苏葵转过头,对着褚青蘅道,“我订了楼上的包厢,现在上去慢慢聊吧。”
苏蔷这才意识到有外人,转过头来,瞬间睁大了眼睛:“那个……你是萧学长吧?我以前在海德堡医学院听过你的讲座。”
褚青蘅一听她这句话就知道不好了,萧九韶目标太大,才刚冒充刘厦警官不到一天,就被当事人的妹妹揭穿了。她匆忙看了苏葵一眼,她虽然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恢复了脸上标准的微笑表情。
萧九韶不为所动,用冷淡的目光上下扫了苏蔷一眼,道:“你来听讲座?你并没有学过医科。”
褚青蘅忙用手肘撞在他的腰侧,示意他可以闭嘴了。她想也不想就知道他下面要说的,绝对是类似于“你并没有学过医科还来听专业性的讲座,只会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之类的话。
苏蔷果然有点尴尬:“嗯,我其实是学文学的,听你的讲座那次也是去海德堡看同学。”
苏葵适时打了个圆场:“好了,你今天是要当伴娘的人,现在跑过来聊天聊这么久,不会给新人添麻烦吗?反正我们就在楼上,你什么时候空了就上来找我们。”
苏蔷点头答应了。
褚青蘅正要转身,忽听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苏蔷,我看你离开了这么久——”她不由得转过身,只见说话的人穿着黑色的Dior Homme,打着条纹领带,袖口上是小蜜蜂的刺绣图案,肩宽腿长、猿背蜂腰得很挺拔。
谢允羸曾穿过同样款式的衣服,却被她嘲笑说每走一步都像在被阉割,而眼前人却像是为这西装做了职业模特般的演绎。
苏蔷回头笑道:“沈逸,你今天也太帅了吧?啊,抱歉,这位是我的老同学沈逸,这是我姐姐苏葵,这两位——”
“其实不用介绍也可以。”他上前两步,走到褚青蘅的面前,动作优雅地弯下腰来,拉起她的右手,轻轻在手背一吻,“褚小姐,原来我们这样有缘分。”
褚青蘅感觉到她那被握在萧九韶手里的左手一阵生疼。
她莫名地预感到,她可能离大祸临头不远了。
苏葵提早预订好藕香榭厅。她进了包厢,脱掉了套装的外套,随手挂在挂衣架上,回过身坐在褚青蘅身边,又把菜单铺开来给她看:“你喜欢吃什么就随意点吧。”
褚青蘅极有分寸地点了四个菜,苏葵又加点了两个,把菜单还给服务生:“再加四份鲍鱼捞饭,什么时候上到时再说。”她微微一笑,又道,“是我妹妹喜欢这里的鲍鱼捞饭和鹅掌,我想等下她一定会饿了。”
褚青蘅道:“你妹妹有你这样的姐姐真是幸运。”说实在的,苏葵在东太平洋号上给她的印象就是美艳动人,自恃有魅力而把几个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倒是她现在居家长姊的一面给了她深刻的印象。
苏葵想了想,道:“我和妹妹从小相依为命,长姊如母,我照顾她就跟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当然很可惜,我自己是不可能会有孩子的。”
褚青蘅顿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如果换一个新话题,她所能想到的又个个都是禁区。只听萧九韶问道:“苏蔷小姐跟沈先生是旧时同学?”
“是吧,其实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并不比你们知道得早。”苏葵喝了口茶,“怎么了,这难道又跟你要问的案情有关,萧警官?”
萧九韶脸上连一丝表情变化都没有:“挺好的,我本来想找过苏小姐你以后,就去找他。”
苏葵冷笑道:“我觉得你们警方真有意思,好好一次旅行,被你们搅得乱七八糟,现在却又来找我们这些幸存者,你到底想要知道什么?”
“我需要你的配合,同样地,作为交换,我不会说出是吴祎声用玻璃碎片刺伤你这件事。”萧九韶看着她,语气平淡道,“如果你要问我要证据,我只能说是我亲眼所见。很凑巧的是,当时餐厅里的灯光熄灭之前,我因为疲惫闭了一会儿眼,提前适应了黑暗,我离你们又很近,而苏小姐你裙摆的位置还有一些荧光粉末,就像靶子一样。所以我看得十分清楚。”
褚青蘅觉得自己的地形委实不利,正好被苏葵和萧九韶两面夹击,两方的炮火都要从她那里路过,受到波及是难免的了。
她不动声色地把椅子往后挪了一下,立刻被苏葵压住手臂:“别动!”
苏葵姣美的五官明显有一瞬间的扭曲,最后竟然又笑了出来:“……算你厉害。”
萧九韶像是没有感觉到她的怒气一般继续说道:“虽然我不敢判断说你对吴祎声有多少爱情的成分,但很显然你并不想毁掉他的前途。”
“爱情?”苏葵缓慢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你这样的人也懂爱情两个字的意思吗?我倒是觉得,沈逸明显要比你懂得多了。”
拜托,这真的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褚青蘅觉得自己的内心都犹如爱德华•蒙克画笔下的那个呐喊者在荒野面目扭曲地尖叫了。果然,萧九韶道:“他比我更懂得什么是注定失败的爱情。”
“是吗?可是我怎么听吴祎声说过,在孤岛上沈先生和褚小姐的关系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呢?”
褚青蘅受不了地把茶杯重重放下:“可不可以请两位在谈事情的时候不要把我卷入战争?我是很无辜的。”
苏葵抬起手,笑道:“好吧,我是波及无辜了,我道歉。那么萧先生,既然你已经提出了条件,这之后我该怎么做才能合乎你的心意?”
“我希望你能够把在东太平洋号上的三日事无巨细地写出来,我想苏小姐既然是做纸媒的,这对你来说应该都不难。”
“就是这样?”她微微挑眉,“的确不算苛刻的条件,我接受。”
正好服务生开始上菜,苏葵又恢复了惯常的神态,说说笑笑起来。
吃饭中途,苏葵拿出手机看了看,又在屏幕上按了几下,抬头道:“我妹妹苏蔷马上就上来,她还想找你要签名呢,萧九韶先生。”
褚青蘅敢发誓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简单,果然隔了片刻,苏蔷披着外套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沈逸。苏蔷见萧九韶还在,不觉有些惊喜:“萧学长,今天能再见到你实在太好了,你现在应该是当了医生吧?”
其实就萧九韶读了这么多年医科,还是医学博士这一点来看,他最后做了法医和刑侦这样的职业,实在是一件很神奇的事,他真的放弃了很多。
“不,我没有成为医生。”
苏蔷走到他左手边坐下,道:“那真是可惜,当年听你的讲座的人很多呢。”
苏葵站起身,推了一下沈逸:“坐啊,不过挺可惜的,你跟我妹妹是同学,那我最多也就能当你的姐姐了。”
苏蔷笑道:“别这样,沈逸他可单纯了,你别看他长得那么帅,以前都没有见他跟女孩子交往过的。”
沈逸落落大方地在苏葵原来的位置上坐下,笑道:“你们姐妹俩倒是长得不特别像,所以我一直都没发现。”
苏蔷道:“是啊,上回沈逸来南市玩,我本来想把他带去见姐姐你的,结果你恰好在开会,就没见上面,没想到你们倒是已经认识了。”
苏葵叫来服务生,让他上主食。鲍鱼捞饭端上来的时候,苏蔷欢呼一声,就开始大快朵颐。褚青蘅对这类主食早已吃得腻得不能再腻,是以端上来以后她都没有动筷。沈逸则彬彬有礼地问:“如果褚小姐你不吃主食的话——”
“我已经饱了,请便。”
他吃了几口米饭填饱肚子,忽然转过头,眉目含情道:“上次我请你当我画里的女主角,不知道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褚青蘅只觉得背后一阵冷气袭来,立刻回答:“我想你也看到了,就不必我再说一遍了吧?”
沈逸笑眯眯地看着她:“其实就算再多说一遍,也无关紧要。因为,我并不打算知难而退。孤岛一别后,我就是做梦都会常常梦到你。”
“……可是我有男朋友。”
“那又如何?就算是婚姻,也不一定会从一而终。”沈逸笑道,“更何况不过才是正在交往,换一个人也不算是什么稀奇的事。”
褚青蘅觉得背后汗毛直立:“可我怎么觉得从一而终是一种美德。”
“嗯,那也无所谓,我就做你背后的男人就好了,有对比才有不同。”
褚青蘅扶了扶额头,真是她最怕什么就来什么,她确信今天是大祸临头了,看萧九韶沉默到现在就知道:“沈先生,请你别开玩笑了。”
“请直接叫我的名字。”他异常认真地说,“我并不觉得我在开玩笑,其实我现在还能说出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每一个细节——当然,我觉得就孤岛上的一切来说,我很抱歉没有一见钟情。”
褚青蘅一出洲际酒店便道:“我发誓我跟沈逸没什么,再说孤岛上这么多人围观,也不可能有什么。”
萧九韶看了她一眼,反问:“是吗?”
“你难道不相信我说的,我还没觉得我的信誉会这么差。”
“恰好相反,我相信。”他语气平淡,“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话。”
褚青蘅这一口气还没松,便又听见他补上一句:“不过我觉得有一点很奇怪,你跟秦晋的往来,你从来都不会避讳甚至解释,为何换成沈逸,你就要这么紧张?”
褚青蘅这一口气差点咽到背后去,左思右想,换成了一个她觉得比较安全的答案:“因为我觉得你会更在意后者一点,或者他还很有嫌疑是真正的暗花?”
“你觉得他像暗花?”
又来了又来了,他总是这么狡猾,把她试探性的问题原封不动抛还给她。褚青蘅整理了一下思路:“其实最开始,我觉得他的可能性最大,不管是从经历还是年纪来看,可是到了后来,我发觉这些相像的地方有很多似是而非的东西,好像有人故意引导我的思路往‘沈逸即是暗花’这个路径走。我的理智告诉我,他应该并不是。”
没想到萧九韶微微一笑:“你以前总是以直觉辅助灵光一现的灵感,怎么现在开始用理智判断了?”
“呃,这还不是跟你学的?‘当排除了所有其他的可能性,还剩一个结果时,无论这是多么的离奇,那就是真相’——这句话是这么说的吧?”
萧九韶莞尔:“你侦探小说看多了。”
“什么意思?”
“现实生活里,是不会有离奇的结论的。正确的结论往往都十分直白简单,只要你能找到证据来佐证这个结果。”
说话之间,很快就回到下榻的酒店。褚青蘅对于南市的酒店布局有点疑惑,几家不错的酒店直线距离都不远,旺季时候还好,若是淡季,这竞争就十分激烈了。
他们走进酒店,只见大堂里正端坐着一个人,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他甚至在大家都穿着单件衬衫或者T恤的时候,一如既往地穿着那件灰色外套,脸上胡子拉楂,满是倦容。
褚青蘅忍不住捅了捅身边的人:“趁着他还没看到我们,现在转身就走还来得及吧?”她根本没料到他会来得这么快,算得上大件行李的东西都还在酒店房间里,身上也只有一个钱夹。
萧九韶握了握她的手,又松开,径直走到大堂的多人沙发组合前:“刑队。”
刑闵坐在沙发上抬起头来,却没有动弹,也没有下达任何命令。周围不少游客刚从旅游大巴上下来,陆陆续续回到酒店,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一角两个人的异样情况。
褚青蘅抱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情也走过去,轻声叫了声:“刑队。”
刑闵偏过头看了看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指指对面的位置:“坐下来慢慢谈。”
萧九韶还是站着不动,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不如上去说话?”
刑闵二话不说便站起身来。三人跟着人流进了电梯,萧九韶按了8楼的按钮,便一直绷着脸沉默。褚青蘅莫名地觉得他们之间暗流涌动,却又说不出缘由。刑闵在第一时间看到萧九韶的时候,没有例行公事先把人抓起来再说,其实已经说明了一个问题:事态又有所变化,然而这个变化是好是坏,却很难说清。
很快的,电梯“叮”的一声打开,他们走了出去。
萧九韶开了房门,等他们走进去以后就顺手带上门。褚青蘅拿了电热水壶去灌水,剩下他们两人静默了一会儿,刑闵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自从东太平洋号失事以来,我没有过一天假期,也没有回家一次,都是拜你小子所赐。”
萧九韶只是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褚青蘅把电热水壶的插座插上,转身坐到萧九韶身边。
刑闵看了她一眼,问了个无关的话题:“你们在交往?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就是那件分尸案以后。”褚青蘅答道。
刑闵呵了一声:“我还成了你们的媒人,看来以后你们的酒席得请我做证婚人了。”
“那自然。”萧九韶用最简短的方式转换了话题,“是不是那件事又有新进展了?”
刑闵点头,从衣袋里拿出手机,调了调音量:“口说无凭,你听完这段录音就会知道。”那段音频里面还有不少杂音,在一段无序的波状杂音之后,开始有人说话了:“我就是暗花,本次行动的目的是把警方的精英全部带到东太平洋号上一举消灭,此次任务即将完成。十分钟以后,东太平洋号上的爆破系统将会启动,他们即将和船上的游客一起消亡。”剩下的一小段音频又再次充满了杂音,根本无法听清楚其中的内容。
褚青蘅偷眼看了看萧九韶,只见他脊背挺直,下颌紧绷,像是隐约咬着牙,衬衫下的每一块肌肉和骨骼似乎都处于随时会攻击对手的蓄势待发的状态。
刑闵关掉音频,把手机放回衣袋里:“这是我从游轮上的录音设备里拷贝下来的。经过技术员的还原,只能到这个地步,不过也算是清晰明了。”他看着萧九韶,似乎很满意于他现在的状态,“第一次看到你露出这样的表情,看来我后面的解释都可以省略了,你一定已经知道这个说话的人是谁了。”
电热水壶里的水烧滚了,褚青蘅站起身来泡茶。南市并不是产茶的城市,酒店里只有提供小盒的绿茶,她拆了最贵的那一盒,端过去给刑闵。
刑闵喝了口茶,问她:“你知道刚才那段音频里面说话的人是谁?”
“里面杂音太多,我听不出来。”
刑闵又道:“给你一个提示,对萧九韶的监控在昨晚就全部取消了,而关于他的调查报告直到你们回到酒店的一个小时前才出来。”
褚青蘅不由得想起,昨晚的时候,她还跟萧九韶在海边的回廊里用晚餐,他甚至即兴为她拉了不少小提琴曲,而在拉那首《魔鬼的颤音》的时候,琴弦断裂。
萧九韶断然打断他下面想说的话——他平时即使冷淡也是彬彬有礼的,绝不会打断别人说话:“不用问了,这里不是警局,不是每个人都有义务回答问题。这段音频里说话的那个人是凌局长。”
褚青蘅愣了一下,倒水的时候连热水溢出都没有注意,直到手背沾到了滚水,变得通红。萧九韶立刻站起身,拉着她的手进了浴室,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放在冷水下冲洗。
他轻声道:“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褚青蘅抬眼看着他,只见他那双清亮优美的眼睛里满是血丝,浴室里是暖黄的灯光,依然无法美化掉他眼中那股仓皇的神色。
她回想了一下,从那起年会上的爆炸案开始认识凌卓远,一直到最后他在船上对她说过的“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她还是让自己坚定起来:“我不相信凌局长会是暗花。”
“我也不信。”他急促地说,“可是理由?”
只剩下一室无言,空气中似乎有邪恶的精灵正跳着舞蹈,不断蛊惑着相信吧,相信吧,证据确凿,不如一起堕落地狱。
“我不会相信,以我对凌局长的了解,嗯,虽然我对他的了解其实也不够多……但是你想,如果暗花真的是凌局长的话,那么那个发邮件给整个警局的人又是谁?如果暗花想借助凌局长的身份让大家认为他已经死了,为何又要一次次冒出来提醒每个人他的存在?”褚青蘅简直都觉得自己语无伦次了。
隔了片刻,萧九韶关掉水龙头,转过身的时候突然抱紧了她:“你说得对,他不是。”这个拥抱很快就松开,他拉着褚青蘅的手腕走出浴室,之前身上那股蓄势待发准备攻击对手的气势已经消失。
他平静地在刑闵对面坐下,问道:“东太平洋号上的黑匣子找到了没有?”
刑闵似乎对他此时此刻的情绪有点琢磨不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回答:“还没有。”
“那就继续找,等到找到以后一切自会有定论。就算这段音频是用刻着凌局长编号的录音笔录制下来,也一样只能作为间接证据。”
刑闵颇为意外:“间接证据?你觉得这还不够?”
“如果我说,我知道真正的暗花是谁,但是没有明确的证据,你也不会采纳我的想法,不是吗?”
“那就拭目以待,我用我的方式,你用你的方法,我们看看是谁先抓到暗花。”
“好。”
刑闵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又回头道:“虽然我一直都很欣赏你,可是你有一个很致命的弱点,你太过于自大,迟早有一天,会在这上面吃亏的。”
萧九韶却道:“关于苏葵这边的进展,我会跟你分享进度。”
“对了,还要多谢你这几日不断地留给我追查的线索,我才能直接找到你。”刑闵说完,伸手拉上了门。
褚青蘅静下心来,回想起刑闵和萧九韶最后那一段对话,每一句话仔细品味都玄机无穷。她不由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像是烙饼一样,越想越睡不着,好几次都想跑到边上的那张床上把萧九韶摇醒过来。
他对刑闵说:“如果我说,我知道真正的暗花是谁,但是没有明确的证据,你也不会采纳我的想法,不是吗?”可是他本身就是不会轻易使用那些不确定词汇比如“如果”的人,他这样说,是否是已经有了暗花的人选?
而她尚且处于云里雾里的状态,他却已经有了结论,这也太让她不服气了。
隔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轻微的翻身的响动。褚青蘅忍耐不住,悄悄爬到他的床上,轻声问:“你还没睡吧?”
萧九韶回答的声音倒是很清醒:“睡了。”
“那就是睡了但还没睡着。”
“……睡着了。”
褚青蘅搂住他的腰,在他耳边呵气:“不要睡了,来陪我聊聊天。”
“别碰我。”他的语气有点不好。
褚青蘅之前被他拒绝跟随了无数回,现在还不是对方先妥协,她的脸皮早已练得刀剑不侵:“那我不碰你,但是你总可以跟我聊聊天吧?”
萧九韶终于被她磨得没办法,转过身来,跟她面对面:“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好奇宝宝。”
褚青蘅决定从最简单的问起:“你当时真的看见吴祎声刺伤苏葵?”虽然他所说的从逻辑上来看并无纰漏,可她总觉得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在电路断开之前,他会正好闭上眼。
“没看见。”
“什么?”
“我说我根本没看见,我是骗她的。”
“……好吧。”褚青蘅不由得在心里为苏葵默哀,她虽说也是见多识广以柔克刚的女强人典范,居然被他一句话诓进去了,“那你还说得像真的一样,其实是猜的?”
“我从来不靠猜测。”萧九韶回答,“你没有发觉你、沈逸、苏葵和吴祎声当时站的位置都非常巧妙?但是如果要刺伤人,最佳的位置绝对不是沈逸那边,更何况他是个左撇子。再加上苏葵裙摆上有明显的荧光粉的痕迹,在一片黑暗里,她无疑就是一个发光物,能够刺伤她的只有沈逸或者吴祎声,而沈逸的嫌疑可以排除,就只剩下另外一个人了。”
“那第二个问题,暗花是谁?”
他意外地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
褚青蘅只能继续试探:“你之前对刑队说‘如果我知道真正的暗花是谁,但是没有明确的证据’,所以你这句话深层次的意思是,你其实一直知道暗花是谁?”
萧九韶干巴巴地开口:“这点我很难向你说明。第一,也许是我的判断失误,而你听过我的话以后会更注意那个人,不论他做什么你都会先入为主;第二,有时候不告诉你,也是为了保护你,知道太多并没有好处。”
褚青蘅本来也并不指望他能把他大脑里所思考过的一切都和盘托出,虽然觉得有些失望,却也不生气:“那么凌局长这件事呢?这后续事件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其实她还很担心凌夫人和他们的小女儿,本来她的丈夫、女儿的父亲是因公殉职,可是现在他却有可能成为头号犯罪分子,其中的落差将有多大?如果凌卓远不是暗花,却又找不出证据来支持这个结论,他便是死后也要背负这个恶名,甚至影响到他的女儿。
“他当然不是暗花。”萧九韶回答得很快,“我可以很确定的一点是,暗花的计划也并不是天衣无缝,他犯了一个错误,不然也不会没有支持那段录音的事实发生。”
褚青蘅惊讶至极,如萧九韶所说,如果暗花的计划全部都得以实行,凌局长本来也应该是幸存者之一,且有一段音频作为佐证,直接就可以令他身败名裂:“可是有一点,如果他要凌局长活着,但是凌局长当时录下那段音频的时候定是处于暗花的威胁之下,那么凌局长就等于看到暗花本人了,暗花就不怕事后被揭穿身份?”
“不,不是说舅舅会成为幸存者,他会在游轮爆炸后幸存,最后被溺死或者别的任何死法,也可能是被伪装成走投无路而自杀。但是那支录音笔却在游轮里的保险箱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被发现。这应该是暗花原本的计划,但是中间他犯了一个错误,舅舅最后是死于爆炸之中。”萧九韶道,“我想黑匣子里的音频一定很关键。而暗花也知道只要发现了黑匣子,录音笔里的那段录音就毫无用处了,他才会给整个警局发了示威邮件。”既然不能完成自己的所有计划,也要嚣张地把结果展示给对手看,肆意嘲弄对方。
褚青蘅不由得道:“他是个天才,也是个疯子。”
“他还没疯,他一直都是冷静地享受这一切。”
她这一觉醒来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见他已经坐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气窗打开了一半,白色的窗帘在他身后飞扬摇曳。他穿着白色的衬衫,袖子卷到手肋,支着下巴在安静地思考着什么,那模样干净又好看。
褚青蘅看了一会儿,道:“你不会后来都没睡着吧?”
萧九韶转过头来,在阳光的沐浴下微微一笑:“后来睡得挺好的。”
她静默地坐着,也觉得此时此刻是心中最为宁静的时刻,其实她也并不喜欢那些灯红酒绿,只要在清晨醒来,看见自己喜欢的人就在身边,就是最完美的场景了。
隔了半晌,是门外的按铃声打破了这沉默。
萧九韶站起身,打开门说了几句话,她在里间都听得不太清楚,也没有用心去听。她在东太平洋号上曾到处去听人谈话,找人闲聊,一边还要偷听凌局长和刑闵的对话,觉得自己都快进化成窃听器了。
最后萧九韶关上门,端了托盘进来:“这都算早午饭了。”
他这么一说,褚青蘅才反应过来,拿起床头柜上的表看了看,已经十一点多了。萧九韶把餐盘摆开在桌上,转头道:“苏葵早上已经打来电话,说下午三点半左右让吴祎声来接我们。”
“居然都劳动她家吴助理的大驾了,真是受宠若惊。”
“你知道是场鸿门宴就好。”萧九韶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起不来?要不要我帮你一把?”
褚青蘅拎起换洗的衣服就进了浴室,等到出来的时候不但换上了连衣裙,连妆都画好了。她揭开餐盘上的保鲜膜,皱了皱鼻子:“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比苏蔷好看吧?”她发誓只要他敢说个不字,就直接拿盘子砸他。
萧九韶想也不想地回答:“我看中的人自然是最好的,那还用说?”
吃完饭他借用了褚青蘅的手机给刑闵打了个电话,跟他说了苏葵的邀约,刑闵在那一头答应了,顺便又跟他交换消息:“黑匣子还是没有找到。”
“会找到的,只是再需要一点时间。”
他挂断电话,把手机还给她:“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褚青蘅用叉子把盘子里的一片德国香肠切割成十二片,才吞吞吐吐地开了口:“其实我一直想说,但是又觉得这个念头实在太疯狂,之前我们一直都说,暗花在幸存者之间,于是……幸存者除了沈逸苏葵他们,其实还有刑队……”
萧九韶去酒店附近的营业厅重新办回原来那张SIM卡,刚一开手机,就是接连不断的接收信息的声音,他的手机险些卡住。
这个时候吴祎声也到了,他坐在副驾,身边还有司机,摇下车窗道:“两位办好退房手续了吗?请上车。”
萧九韶坐在后座上,就开始删手机上的短信。
褚青蘅只得充当那个跟对方寒暄的人:“苏小姐忽然邀请我们去她家里,是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吗?”
“那不是苏总的家,是她在海滨购置的别墅,专门接待客人的。”吴祎声透过后视镜,同褚青蘅对视了一眼,又道,“她应该是有自己的安排吧,其实她不光邀请了两位,还请了别的三位朋友。”
褚青蘅又东拉西扯地问了些问题,附带吴祎声的学校和专业,他是工科毕业,竟然做的是纸媒,专业根本不对口。他虽然做事勤恳努力,但是论起掌握谈话的能力,跟褚青蘅这样从小耳濡目染的人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
很快地,她就收集到他拐弯抹角想隐晦表达出来的信息:苏葵其实主要是邀请了三位朋友,其中有两人是她的合作商,就怕到时合作谈不拢又撑不住场面,才会拉上萧九韶。毕竟他是警方身份,别人多多少少会对他有点忌讳。
她还真是半点都不肯吃亏,非要收回成本来。
萧九韶早已猜到这个事实,面无表情地继续删手机上的信息。他的母亲凌卓宁只给他发了一条短信,除此之外,连来电提醒都没有过,那条短信也很简单:“我见过那个女孩子了,她很甜,是我喜欢的类型。记住不要欺负她哦,不然等你回来我会收拾你。”
萧九韶的嘴角以极其细微的角度抽搐一下,删掉了这则短信。
当他看到下一条短信的时候,微微一愣,随即把手机转向褚青蘅,微微笑道:“请你解释一下其中的含义?”
褚青蘅只看了屏幕一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当时都觉得他几乎无生还希望了,才会发‘我已经认输了,你什么时候回来’这样气息哀怨的话给他,而这段时间不断四处奔波,她几乎都忘记有这件事了。
萧九韶收回手机,道:“我会把它保留下来的。”
“你保留了想做什么?”
“无聊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
褚青蘅把脸转向车窗那一边:“你果然无聊。”
到达苏葵的海滨别墅,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情了。吴祎声拉开车门,打开后备箱,提出了行李袋,对司机叮嘱了几句,那司机就开车离开了。
车库里面正停着一辆跑车,是耀眼的深红色,倒是很像苏葵的个人品位。
吴祎声走在前面:“小心台阶,这拐角的地方还有一节楼梯,很容易绊倒。”他走到门前,正要拿钥匙出来,就见那门打开了,苏葵站在门口,巧笑兮然:“辛苦你们了。”
她带人去二楼的客房安顿下来,又问:“要不要趁着现在时间还早,我带你们四处走走?”
萧九韶看了她一眼:“其实我有一个忠告,苏小姐不知道是否愿意听一下?”
“你说。”
“现在打电话取消这次安排,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不由得奇道:“为什么?”
“窥探隐私,以吸血的姿态吸附在受害者身上,以此来获取利益,古往今来这样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苏葵像是凭空被打了一记耳光,立刻便柳眉倒竖地想发作,但是她自制甚好,很快就平息了怒火,冷笑道:“收到你的提醒。可是事实会告诉你,你的所作所为完全都是多余的。”
褚青蘅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得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你若在‘最会得罪人的排行榜’上排第二,就无人敢称第一了。”她原来以为他们刚正式认识的时候,他说话已经足够不留情面了,结果今日才发觉,那根本不算什么,不过是程度最轻的那一种。
萧九韶淡淡地道:“实话总是容易得罪人,可惜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听。”
褚青蘅耸了耸肩:“好吧,就算你说的都是大实话,你又想暗示她什么?她继续做手上的生意会被暗杀,还是她今晚邀请朋友来开party会被谋杀?你不觉得这个想法太过耸人听闻了吗?如果换了是我,我也不会相信。”
傍晚时分,苏葵邀请的三位朋友都到了,而她邀请的朋友多半也是在南市有点头脸的人物。其中两位都是在传媒业有一定名气的人,是苏葵的合作商,另一位却是从事药物研发的研究员,还是难得的女性。
饭后,他们凑了一桌打桥牌,褚青蘅的手气向来不错,从第一把拿到牌就绷着脸,免得太过得意忘形。萧九韶坐在她身边,看到她那副表情便凑过来看了看她的牌,极轻地在她耳边哼了一声。
褚青蘅转过头看看他:“怎么样,我的牌不算差吧?”
萧九韶比她还绷得住,语气极为微妙且勉强:“还行吧。”
和褚青蘅打对家的媒体人叫罗令,从他摸牌切牌的姿态来看,是个高手,闻言只是笑笑道:“不好也没关系,有时候不看手气看技术——当然还有我帮你挡驾。”
苏葵手上拿着牌,有点心不在焉,和另外一位叫楼澈的男人在一边小声说笑。
他们之中真正在认真打牌的大概只有那位药品研发员,她叫陆敏之,她的心思倒是一直放在牌局上,出手也稳健。
褚青蘅的牌实在太好,刚开局没多久就奠定胜局,楼澈本来还拿着一张纸在计分,看到她的牌面,就忍不住啧了一声。
苏葵揉了揉发髻,笑道:“我发觉你运气真的不错。”
其实褚青蘅自己也觉得从小到大的狗屎运都特别多,比如考试前不复习但也不会考得太差,比如自己也没有想过要倒追高岭之花一样存在的萧九韶,他就自动送上门来了。
她打了几局还是小赢,其他几人都是堪堪平局。要是她今晚的手气一直持续到最后,大家都会很无趣,就主动要求她跟楼澈换位置。
楼澈就跟所有做杂志的传媒人一样,衣着时尚,看上去人也讨喜,闻言便笑道:“不如先把机会给你边上这位萧先生吧,我晚点上桌也是一样的。”
苏葵抬手支着额头,默然无语。褚青蘅估计她跟自己都想到一块去了,任何活动有萧九韶参与,就会失去它应有的乐趣,尤其是这种纸牌活动,他估计会一边出牌一边算对方手上的纸牌。萧九韶微微一笑:“不了,恐怕我参与进来,整个牌局就没有意思了。”
他这么一说,罗令也不信邪了,非要他来试一试手气。
褚青蘅让了位,看他们切牌摸牌,她看着萧九韶手上的纸牌,简直要憋得内伤了。萧九韶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跟她说“你现在知道了吧”。她太庆幸今晚她没有跟他在一张桌子上打牌,不然估计会输得连底裤都不剩。
他打了三局便站起来借故出去走走,大家也都默契地没有挽留他。
褚青蘅见他在门口站了五分钟都没有回来,便也找了个借口离开。苏葵取笑她:“你真是的,人家才走开几分钟,你就捺不住了。”
褚青蘅也笑着回答:“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现在分别有五分钟之久,怎么也有一两天了。”
罗令拿着牌笑道:“也太肉麻了吧?”
她走到门口,只见萧九韶站在走廊上,脊背挺直,看上去很挺拔,手指上正捻着一根烟,夜色中正好看见烟头上一点火星明灭。她走到他身边,奇道:“原来你抽烟?以前都没见你抽过。”
萧九韶吸了一口,像是被呛到了,咳嗽道:“不抽,提提神。”
很快地,他把还有大半支的烟摁灭了,扔进身边的垃圾桶里:“你怎么了?不想打牌了?”
褚青蘅用手撑着栏杆,轻声道:“其实我不喜欢打桥牌。嗯,相对来说,最近对你的大脑皮层和做事方法最感兴趣了。”
他转过身看了她一阵,忽然问道:“那现在你想看吗?”
“想。”
“你夜间视力怎么样?”
“这跟我刚才的问题有关?”
“你往这边看,前方第六根路灯下面,一辆车抛锚了。”
褚青蘅凝神看了一阵,的确可见阴影底下隐约有车子停下来,很快的,有人从车里出来,在周围转了两圈:“看到了,然后呢?”
萧九韶没有回答,隔了片刻,那人影开始朝这边走来,走得近了才发觉其实是三个人,走在最前方的是苏蔷,跟在她身后的却是沈逸和刑闵。
褚青蘅望向了萧九韶,只见他神色平静,却给她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
苏蔷轻快地跑过来,还欢快地叫着姐姐出来迎接她,她跑上台阶,看到萧九韶微微一愣,立刻变得安静了,轻声细气地问:“萧学长,你也在啊?”
褚青蘅顿时有点同情她了,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苏蔷喜欢萧九韶,但是她连搭讪都不会,对着一个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问“你也在这里”,只会令萧九韶把她当成白痴。果然,萧九韶只是出于礼貌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算打招呼,越过她看着刑闵。
刑闵踏上台阶,一边还拿着纸巾擦汗,那纸巾散发出来的香味实在太重,褚青蘅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苏蔷笑着说:“这一路可多亏了邢叔叔,我跟沈逸出去玩,半路车子爆胎了,是邢叔叔载我们过来的。”
褚青蘅被那句“邢叔叔”给震撼到了,不由得在心中默默道,她一直跟着刑侦那些人喊邢夫人为嫂子,而苏蔷叫叔叔,岂不是比她矮了一辈?更何况南市的市政建设是出了名的好,怎么可能这么巧半路爆胎,谁知道是不是这位“邢叔叔”干的。
刑闵果然一副好叔叔的样子,笑得挺和蔼可亲:“顺道送一程而已,现在人送到了,我也该走了。”
苏蔷连忙阻拦:“天这么黑了,你的车又坏了,一直要走一个小时才有公交车,就算走到了,末班车也开走了,不如留下来住一晚?”她话音刚落,苏葵也走到门口,瞧见他们站在那里,脸上露出了些许微妙的表情:“刑警官,这可真巧,不如留下来过夜吧,反正也还有空房间,正好方便你们同事之间交流。”
“同事?”苏蔷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苏葵亲昵地揽住妹妹的肩:“先进来再说吧。”
剩下他们四人站在外面,各怀心思,各自无言。
却是沈逸先反应过来,他微微一笑:“我在游轮上的时候就觉得刑警官你的架势非常像个警察,弄了半天,原来萧先生也是。倒是我眼拙,一直都没看出来,还真以为你是从事服务行业的。”他念到“服务”两个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音。
萧九韶倒是没有受他挑衅,反而牵动嘴角露出了几分笑意来,微微弯腰来用鼻尖亲昵地蹭着褚青蘅的发丝:“晚上跟白天温差大,早点进去免得感冒。”
褚青蘅一边起鸡皮疙瘩一边被他牵着走:“你跟刑队是打算角逐明年的奥斯卡?”
“你觉得我像在演戏?”
她点点头:“很像。”
“其实我是真情流露。”
苏葵把大家简单介绍了一下就算是认识了。
正好钟点工端上了晚上的点心,他们便三三两两各自分散在客厅和棋牌室——这本来是两个不同格局的空间,苏葵却在找人设计装修的时候把一面墙给拆了,正好把这两处地方连在一起。
待到快十一点半时,那个叫陆敏之的药物研发员开始困了,第一个站起来打算回房。
苏葵却忽然道:“其实我本来是想在这里办个party来招待各位,后来一想,觉得太过于平常也没有意思。而现在机缘巧合,有两位警官在这里,不如就换个新玩法。我的手上呢,有各位的一些私密,谁能最先猜到别人的,作为奖励我会把得胜者的秘密保护起来。”
褚青蘅看见陆敏之在楼梯上绊了一跤,似乎还磕痛了脚趾。
而罗令和楼澈都还面带笑意地坐在那里,没有任何不愉快的反应。
“当然为了公平起见,让后来的人一道参与进来感受到不一样的乐趣,我十分庆幸在这之前我也做了一些小小的调查,在座的每一位的私事我都有所了解。”苏葵用涂着红色蔻丹的指甲点在唇边,像是古希腊神话里的狮身人面给出谜题时露出的那种魅惑又残忍的模样,“各位都不必惊慌,我们是在做游戏,只要按照游戏规则进行就好。”她结束这段宣言的时候,正巧到了十一点三十分,客厅里的老式吊钟发出了叮当的响声,好似为这场即将开始的游戏拉开帷幕。
褚青蘅自认为无事不可对人言,除了她经历过的那起爆炸案,其余的事情她都不觉得会是秘密。而那场爆炸案里,她是个受害者,并不存在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可是,她环顾四周,在场的每一个人,是否都跟她一样问心无愧?
她听见刑闵问:“苏小姐的意思是,连我的秘密你都知道?”
“当然。”苏葵娇媚地朝他微笑,“不光是刑警官你,还有你、你、你,你们每一个人我都掌握了一定信息,你们之中还有杀人犯呢。怎么样,这个游戏开始变得好玩了吧?”
褚青蘅站在房间门口,住在她隔壁的是那个叫陆敏之的药物研发员,她进了房间以后,门上就响起了双重落锁的声音。
她不得不承认苏葵的语言很有魔力,她明明不想参与这个游戏,却还是有置身其中的感觉。她自问问心无愧,怀疑身边的人,而身边的人是否也同样怀疑她?
她关上门,想了想,也学着陆敏之那样把两道门锁都锁上了。
褚青蘅双手枕在脑后,安静地思考,苏葵连刑闵的秘密都知道,可是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苏葵原来邀请的是她和萧九韶,还有罗令、楼澈和陆敏之,就算无人中途加入,她也是打算宣布这游戏规则吧?那么她掌握的萧九韶的秘密会是什么?
她从一开始就将萧九韶会是暗花的可能性粗暴地否定,是不是因为她从心底觉得没有把握,只能让自己如此坚信?她的直觉是相信萧九韶并非暗花,可是从理性分析的层面上来看,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萧九韶曾经化身为那个Arthur的ID跟她交流,也是习惯用代理IP的,而暗花恰好也有这个习惯;当他被送到港口医院的那一天,她就收到暗花的匿名邮件,这些会不会并不只是个巧合?
褚青蘅翻了个身,拿起枕头压在自己的脸上,再三告诫自己不能再这样想下去,她既然已经选择相信萧九韶,就不能做这些不必要的假设。
而帷幕却已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