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部曲 第一集 甲 小子天成 第一章 搭救

太阳升得老高,毒辣的热浪烤得地面直冒烟。

城东玉水街的铺面大多已经歇市,几个庄稼汉子晃着肩头上的空竹筐,打从这里经过。

一对中年夫妇领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在“锦衣堂”里随意翻拣着布料,说是要给孩子裁一件小背心,但看了半天,却没有那妇人满意的料子。

妇人大约三十出头年纪,容貌极为秀丽,衣着虽然朴素,但举手投足之间雍容优雅,脸上总带着淡淡的笑容。

她的耐心极好,一连看了十几匹布料也没有半点厌烦。反倒是小女孩不停地缠着娘亲要走,又是拉衣服又是撅嘴的撒着娇。

那中年男子只站在店铺门边,微微阖起的双目好像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双手负在背后,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忽然店铺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依稀听到有人叫道:“老子今天就揍死你这个兔崽子,看你还敢不敢偷东西!”

“爹爹,外面在干什么?”小女孩好奇的问道。

“没什么,不过是个小孩子偷东西被伙计抓住了,被人压在地上狠揍。”中年男子轻描淡写的回答说,他的眼睛一直对着店里,却仿佛对街上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一定又是小丁子。”锦衣堂的老板晃晃脑袋说道:“年纪才一点点大,已经是玉水街有名的小混混,整日游手好闲,也不干正经活。有人看他可怜就施舍点吃的给他,可是他连个谢字都没有。要是没人给东西吃了,他就干脆去偷吃的,这条街的饭馆茶楼都被他闹过啦!”

“那他的爹爹呢?”小女孩有点疑惑,一双纯洁无瑕的大眼睛一闪一闪,问道:“为什么他爹娘不管他?”

老板似乎很喜欢这个粉雕玉琢般的女孩儿,笑道:“他可不像你有爹娘照顾,小妹妹。也不知道小丁子从什么地方来的,反正从来就没见过他身边有什么大人。说起来也造孽,才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啊!”

这个时候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响,门口都有不少想看热闹又挤不进去的人,站在了台阶上踮着脚朝里瞧,有人还不停地喝采起哄道:“打的好,打死他!”

也有几个看不下去人的轻声叹息说:“这样下去,还不把人给打死了?”但到底没有出面拦着。

妇人微微一皱眉头,放下手里的布匹,轻声说道:“听这个孩子的呼吸声,好像快不行了,再过一会儿非出人命不可。”

中年男子嘿嘿一笑道:“你又动了恻隐之心了?”

妇人叹了口气,道:“只是个孩子,何必要弄成这样?”

小女孩也拉拉父亲的大手,央求道:“爹爹,看他怪可怜的,咱们就救救他吧。”

中年男子哼道:“你这个鬼灵精也来做滥好人,你救得了他一时,救得了他一世吗?”

小女孩细长的睫毛搧动几下,慧黠的一笑说:“那爹爹可以把他也带回家,教他读书写字,今后不就没人敢欺负他了?”

中年男子甩开女儿的手道:“不行,有你这个小鬼就够我和你娘受的了,我没闲功夫再伺候一个小爷。”

“爹——”小女孩把小嘴一撇,泪珠儿就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妇人过来抚摸着孩子的肩劝道:“真哥,不管怎样,先把人救下再说。”

中年男子点点头,道:“这小子也够硬脾气,被揍了半死,竟然一声也不吭,冲着这点,我今天就做一回滥好人了。”话音一落,他的人已经站在了街上。

锦衣堂老板和几个伙计揉揉眼睛,心想莫不是眼睛给大太阳刺花了,怎么没看他挤进人群就到了里面呢?

人群里两个酒馆的伙计,正把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用力压在地上揍得兴起。其中一个两百来斤的壮汉,干脆骑在了那少年的身上,硕大的拳头雨点一样朝少年身上砸落。

另一个精瘦的汉子在旁不停用脚猛踹少年,嘴里叫道:“臭小子,活腻了,敢偷咱们醉仙居的鸡,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那少年的头被牢牢按在泥地里,两手压在胸口,却紧紧攥着那半只烧鸡,死也不肯松手。

“够了,再打便要出人命了。”中年男子站在那壮汉身边说道。

壮汉一怔,抬头瞪眼道:“你这书生晓得什么?这种小贼不狠狠教训,他哪会长记性?”说罢抡拳又揍。

但拳头只到半空就动弹不得,中年男子修长白晰的手指,宛如铁钳一般扼在他的腕子上。

瘦汉子见状叫道:“你他妈的想干么?”

中年男子从衣襟里掏出一块碎银抛在地上,淡淡道:“这够买十只鸡了吧,还不放手!”

瘦汉子捡起银子用袖口擦擦,又用一嘴烂牙咬咬,咧嘴笑道:“嘿,真是二两多的银子!”

“拿了银子,快给我滚。”中年男子最看不得那见了银子就流口水的模样,低声喝道。

飞来一笔意外之财,两个伙计再也不计较其他,眉开眼笑地放开地上的少年。

那壮汉临走时,还朝少年身上吐了口浓痰道:“算你这小子走运,下回别再让大爷撞见。”

中年男子的眼睛蓦地一睁,瞬间有两道精光激射而出。他伸手在壮汉背上轻轻一拍:“快滚!”

那壮汉一个踉跄,也不觉得什么,和同伴喜孜孜地拿着银子去了。

周围人群见热闹看完了,一哄而散,原来大半都是附近店铺的伙计、掌柜。

妇人走到中年男子身旁,望着走远的壮汉,轻声微笑道:“你这一拍,怕他从今晚开始要在床上疼三天吧?”

中年男子嘿嘿一笑,没有回答。

小女孩跑到那少年身旁,蹲下身子叫道:“喂,打你的人被我爹爹赶走了,你可以起来了。”

但是地上的人一动也不动,小女孩一怔,伸出小手探到少年鼻子底下,察觉还有呼吸,心里松了一口气。

身后听见中年男子说道:“玉儿放心,他没事。”

小女孩怔怔盯着少年问道:“可是他为什么不动啊?”

还没有等中年男子回答,少年的头吃力地从泥地里抬起,露出一张混着灰尘与鲜血的脏脸。虽然到处青一块紫一块,鼻子和嘴角边的血丝还不停朝外渗出,但是那双眼睛却依然明亮,透着深深的仇恨和叛逆。

小女孩儿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随即又喜道:“你没事吧?”

少年没有理她,甚至没有多朝她望一眼,双手吃力的撑着地想爬起来。

“你没事吧?”小女孩以为少年没有听见,又关切的问。

少年冷冷瞧了她一眼,一声不吭地继续他爬起的努力。

那是何等孤独与桀骜的眼神!

“扑通!”少年的手一软,无力的趴倒,口中发出低低的呻吟,一滴鲜血落在了泥地里。

“你不要紧吧?”小女孩从怀里掏出一方娟秀的红色绢帕,递向少年。

“滚开!”少年毫不领情,反手一推小女孩儿的手,却软绵绵用不上气力。

小女孩没有想到对方会是这个反应,楞在了那里。手里拿着绢帕转头望向爹娘,大眼睛里秋波闪闪,这次是真的要哭出来了。

妇人秀眉一挑,微微怒道:“你这孩子,人家好心帮你,却如此无礼。”

少年伏在地上,痛苦的咳嗽几声,有气无力的回答道:“我的死活不用别人管,你们快滚。”

中年男子哈哈一笑道:“好小子,有点意思。”话中竟然颇有欣赏之意。

却听女孩儿惊声道:“爹爹,他昏死过去了!”

中年男子沉吟片刻,嘴角流露出一缕微笑,喃喃道:“你这小子不要我管,我却偏偏要管,看你能奈我何?”说着抱起少年,朝街头大步迈去。

妇人看着中年男子的背影摇头苦笑道:“六十年静修,也改不掉这副牛脾气。”

言似有憾,实则赏焉。

“你叫什么名字,小哥哥?”

在城东“迎福”客栈的一间客房里,小女孩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望着少年。

少年躺在床上,脏兮兮的身子早被擦洗过,衣服也换了新的。看上去精神好了不少,靠着枕头半倚着床。

“小子,我的乖女儿在问你叫什么,听见没有?”中年男子站在一边道。

少年干脆把头扭到另一边,装作闭目养神。

中年男子嘿嘿冷笑道:“我苏真六十年未曾下过聚云峰,没有想到如今世上娃娃都比我蛮横。不要以为我会救你就不会拿你怎样,弄火了我,小心剥了你这张人皮!”

“爹爹!”小女孩儿不满的瞅着父亲道:“你又在吓唬人家。”

苏真微微一笑,心里想道:“你这孩子晓得什么?想当年你爹爹纵横天陆九州的时候,连白痴听了我的名字都会害怕。若不是遇见了你娘,如今天陆的魔门,怕也早在我的一统之下。”

“孩子,别听他胡说,先来喝口鸡汤。”妇人推开门,端着一碗热汤走到床前。

少年闻到诱人的香味睁开眼睛,吃力的捧过汤碗大口喝起来,模样就像三天没吃饭一般。

苏真啧啧道:“小子,慢点吃,不怕汤里有毒吗?”

少年一口喝干鸡汤,抓起鸡腿大嚼道:“毒死总比饿死强。”

“哈哈,这鸡腿没白吃,终于肯开口了?”苏真抚掌道:“现在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

“丁原。”少年随口把鸡骨吐到地上回答说。

妇人暗自一皱眉头,心想这个孩子看来只是普通人家的娃儿,对于诗书礼仪怕是从来没学过。也难为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在外漂泊,为了吃顿饭还被人打成这样。

一念及此,心中怜惜又起,于是说道:“你家在哪里,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街上偷东西?”

丁原有点不耐烦的看了妇人一眼,冷冷回答道:“我没家,不偷我吃什么?”

小女孩儿同情的说道:“丁哥哥,你真可怜。”

丁原像被人踢了一脚的野猫,低吼道:“谁稀罕你可怜来着!”

苏真走到床边,注视着丁原道:“你要是再敢用这种语气和我女儿说话,我就把你从屋里扔到街上去!”

丁原毫不畏惧,反而轻蔑的一笑,双脚踩到地上道:“哈,以为给了我口鸡汤喝就可以教训我,少做梦了,你们也不过是利用我来炫耀自己所谓的善心罢了。不劳驾你扔我出去,我自己会走。”

他穿上鞋子却一怔,才发觉原来的烂草鞋也给换成崭新合脚的新靴子。

不晓得苏真给他用了什么灵药,身上的疼痛已经消失大半,淤血也消退许多。但刚一站起来,肋骨还是传来刺骨的疼痛,眼前一阵金星乱晃,差点摔倒。

苏真微笑道:“你这小子身上断了三根肋骨,能再走三步,老子便服了你。”

丁原一言不发,艰难的抬脚迈出,额头的冷汗像雨水一样滴落。

小女孩望着不忍,道:“丁哥哥,你别逞强啦,快躺回床上让我爹为你医治。”

丁原的右脚重重落在地上,粗声的喘息着,就这么一步,仿佛已经有万水千山般的遥远。

“还有两步。”苏真冷冷盯着丁原,计算道。

丁原一咬牙,再次抬腿,身体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伸手一扶桌角,才勉强稳住了身子。

妇人叹息道:“你这孩子,何苦赌气来着,快回床上去。”说着伸手想扶丁原。

丁原一甩手,喘息道:“不用你们管!”

苏真也不生气,只笑道:“盈妹,随他去,摔死也是他自己的事。”

丁原一手扶着桌角,深深吸了一口气,却牵动了身上的断骨,一道道钻心的剧疼像锯子一样切割着他的神经。然而这个倔强少年竟一声不吭,又奋力迈出了第三步。

脚一迈出,丁原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头昏昏沉沉的往前直挺挺栽倒,耳边依稀听见小女孩惊呼道:“小心!”

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再次醒来,人又回到床上,不过屋子里却只剩下苏真一个人。

他修长刚毅的身躯立在窗口,负手端望着屋外冷冷清清的夜色,头也不回地道:“躺着别动,不然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丁原一怔,沉默半晌才开口问道:“你们干么要管我?”

苏真哼道:“如果不是玉儿和我夫人,你就是死在面前,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丁原闻言顿时又被激起傲气,冷冷回答道:“我就是真的要死了,也不会求你半个字!”

他虽然年纪小小,但自幼失去双亲颠沛流离,尝尽世间种种炎凉,逐渐养成了孤僻怪异的个性。

在他身边,几乎每个人都把他当成不可救药的小偷和垃圾,或鄙视或嘲笑,偶尔有人怜悯,也不过是给点吃的罢了。虽然今天在街上被两个伙计打得半死,但对他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

虽然拳头无情的落在身上,他却不愿意求饶半句,因为他知道,自己越是求饶,那些人反而会打得越开心。

每一个欺负过他的人的模样,他都牢牢地记在心里,总有一天,他要讨回这个公道。

“这个世界原本就没有什么公道,公道只给那些蛮横的人,或者有本事的人。”丁原记起小时候母亲曾经对他说过的话,那时朦朦胧胧,现在却有了深深的体会。

可是眼前的这个素不相识的中年男子,和他的妻女却出手救了他,不仅如此,还对他百般照顾,关爱有加。

丁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做,这一切的背后,会有何种企图?

不过他只想赶紧离开这里,离开这一家三口。他宁可回到冰冷的大街上,也不要躺在舒适的床上。

他最看不得那对夫妇对小女儿宠爱娇纵的模样,心里说不出是嫉妒还是厌恶,只觉得自己在这里,其实是一个多余的人。

在别人赶走自己之前,最好是自己先离开!

丁原这么想着,于是他说道:“无论如何,先谢谢你救了我。不过,我现在要走了。”

“去哪儿?”苏真望着窗外问。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丁原一边回答一边下床,却发觉自己身上的疼痛几乎消失,肋骨只有隐隐作痛的感觉。

他心中奇怪自己的伤势,怎么会这样快就得到医治?却未曾料到,方才苏真以精纯的多年修为替他推血行气,又以世人梦寐以求的“无忧丹”外敷内疗。

别说是丁原这种普通的伤,即便是命悬一线,气若游丝,不用一天的功夫,也能够起死回生,枯木逢春。

丁原更不晓得他服用的三粒无忧丹,乃苏真耗费三十年心力精心炼制,修炼之人若得一丸服之,即可通经舒脉,根深固本,受用无穷。何况他一用就是三粒?

这时门一开,小女孩儿跑进来叫道:“爹爹,可是丁哥哥醒了?”

“醒是醒了,不过他又要走了。”苏真回答说。

小女孩儿一怔,望着正在穿靴子的丁原问道:“丁哥哥,你为什么要走?”

丁原不晓得为什么就是不喜欢这个小女孩,没好气地回答道:“这里又不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走?”

小女孩儿关切地细声道:“可是你的伤还没好,爹爹说过,你至少还要休养上五日才行。”

“离开这里我一样可以休养。”丁原站起身来道:“请大叔把名字告诉我,我丁原年纪虽小,也懂得大丈夫恩怨分明,他日若有机缘,必当回报。”

苏真一听大笑起来,道:“有意思,我的名字不妨告诉你,不过你也不必回报。我叫苏真,行事从来只凭自己喜恶,今日救你,不过是兴之所至,就当是救了条猫。”

小女孩儿却仿佛快哭出来似地说道:“丁哥哥,我的名字叫做苏芷玉,爹娘都叫我玉儿。你不要走好吗?”

两人一前一后开口,态度语气截然不同,看上去哪像父女?

丁原朝苏真一抱拳道:“要不要救我,是阁下的事情,要不要回报却是我的事情。苏大叔只当救了一条野猫,我亦只当被另一条猫给救了。”

苏真哈哈笑道:“有意思,我下山多日眼看要回去了,却不曾想过,还会遇见你这么一个有趣的娃娃。可惜你不肯跟我走,不然我倒可以考虑收下你这个弟子。”

丁原回道:“我一个人自在惯了,不想当谁的弟子。”

苏真刚要说话,神色忽然一动,冷笑道:“难得出来走走,却偏偏有人不想让我清静。”

那妇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站在苏真身旁低声道:“有老朋友上门了。”

丁原和小女孩都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怔怔望着苏真与妇人,却隐隐感觉到一阵风雨欲来的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