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现在回想起来,万物皆有因果——如果一个半小时前的我,在被那金属怪物袭击时选择了转头逃跑而不是进入隧道,一切就不会变得如此无可挽回而又无可奈何了吧?
最初的预感是正确的,这隧道里面果然别有洞天——不能只用“异常”来形容,应该说,已经超出了理解的范畴。
那是一个弹簧状螺旋上升的管道,内径很大,并排通过两三个人德美尔男人都不成问题。行进的途中,不断能看到上一支科考队留下的照明信标,最初我还觉得这是多此一举,但走了大约10分钟之后,才明白其中的用意——盘旋的通道似乎根本没有尽头,扭曲着而又完全相同的景观在眼前不断重复,越往上走,逼仄压抑的气氛就越发强烈,让人有种“是不是一直在重复走着同一条路”的错觉,而放一些属于“自己人”的照明信标,显然是可以减轻胡思乱想的程度。“俺在想一个问题,”打头阵的德美尔人直起腰来,差点撞到头,“咱们这是不是已经走出地面了?”
从绝对距离来计算,我们现在应该是在海拔两三百米的地方,而如果我体内内置的导航系统没有出错,在雪原的这个位置上,应该是既没有山也不见楼的。
我没有回答枭12的疑问,但沉默本身已经足够沉重,让大家的脚步不约而同地慢了些许。我是合成人,尼雅是夏姬共生体,而且我们也算是久经战阵的老搭档,但问题是这遗迹里确实有太多难以名状的怪事——而且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扫描仪的警报突然响起,我接收到了量子通信器运转时特有的辐射信号——从波段的形状来看,应该是那台给我留下糟糕印象的PP79型,它就在大约150米的范围之内了。
直到此刻,我们依然没有见到一个活人——当然,也没见着尸体。西帝人的遗迹有种莫名的神力,可以将没有高等智慧的生物全部阻挡在外,不要说大型的掠食兽,连微生物都极其罕见,有些甚至可以说是绝尘绝菌……因此如果有人死在里面,“现场”应该是好些年都不会变样才对。
况且,以科考队携带的武器来考量,最多也就是身上被“打打洞”,绝不可能出现身体被完全蒸发的情况,若是当真按照老陈所说,盖伦那疯子杀了三四个人,那怎么着也应该出现一些诸如血污之类的蛛丝马迹。甚至连那个已经杀死乔安的机械怪兽,都没留下哪怕是战斗过的痕迹……这实在让人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
更恼人的是尼雅,自从没能预感到偷袭之后,她一直自责似的眉头紧蹙,不时还絮叨着诸如“这里不安全”“有人在监视我们”之类的怪话——我所认识的尼雅,还从未像今天这般不安过。
辐射信号越来越强烈,但我们还是又绕了五六个螺旋上升的圆圈才走到顶,隧道的尽头是一个T字形的分岔路口,两边都是狭长而不知延伸到何处的空腔,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事实,这里的光照比之前差了很多,墙饰的风格也与之前的遗迹部分有所区别——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天花板的形状从有弧度的流线型变成了尖锐的棱角。
按照一般的考古学观点,西帝人对圆润有着特殊的偏好,他们的建筑布局中充满了弧线,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含有“角”这种几何形态——至于“角”的作用和意义,那同样也是学界争论的焦点,乔安如果还活着的话,可能会声情并茂地为我们做个讲解……但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根据信号强弱的微小变化,我指了指朝向左边的路口。
通道本身以极微弱的角度向内侧旋,似乎还有点向下倾斜的感觉,我着实难以理解西帝人的遗迹内部为什么会有如此上上下下的走廊,以至于又想起了“遗迹是活物”的那种感觉——如果把入口看成是嘴,把“主厅”看作是胃,那我们现在刚好就漫步在这只巨兽的大肠里,或者是小肠?总之就是将食物变为秽物的地方。
“咦——你都在想些什么啊?”
我回头看了一眼面露厌恶的尼雅:“你还有心情‘偷窥’我?有这时间不如集中精力找找人。”
“没用,”她慢悠悠地摇着头,“这里要是有活人的话,我早就该感觉到了。”
在心理状况稳定的情况下,训练有素的夏姬共生体可以侦测到躲在一公里外树洞里的松鼠。虽然军事部门也开发过一些能够抵御夏姬人精神扫描的设备,但一支考古队显然不会带着那些完全用不着的东西进入遗迹。
无论如何,“没有感应到活人”都不是个好消息,考古队所携带的应该是MAA2型标准军用补给,坚持个一两年都没有问题,要说饿死渴死基本不可能,那么剩下的“被杀光”这个选项的概率就变得越来越大了。
“也许他们中有人接受过‘灰狐狸计划’的训练,能干扰我的感应。”看穿了我的不安,尼雅搭住我的肩膀安慰道,“尤其是像盖伦那样的新型合成人,本身就很难感应到。”
“怎么可能?那9个人的资料我们都研究过好几遍了不是吗?他们都是非军事人员,别说‘灰狐狸计划’了,连开枪估计都不敢,嗯?等等,”为了确认刚才在心头一闪而过的那个疑虑,我又将灵核中关于科考队的资料调档出来,细细读过,“确实没有护卫。一支由边境业务部遗迹开发科组织的大型科考队里,竟然连一个护卫都没有?”我不禁有些困惑,“这不合常理啊……”
“他们有索耶,”尼雅应道,“也许董事会觉得有一个夏姬共生体就足够了。”
“那他为什么没能阻止盖伦的屠杀呢?”
“嗯,”尼雅想了想,“也许是下了毒?那种慢性毒药?等发作时索耶也来不及自救了。”
“说不定,索耶就是盖伦的同伙。”
“不会的!这……”一开始尼雅还斩钉截铁,但声音马上就小了下去,“他……他不会的,我相信他。”
随着定位信号的强度接近顶点,狭长的甬道也很快就到了尽头,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一个敞开的空间,从外面看瞧不出什么名堂,但当我们准备进去的时候,尼雅却突然喝住了我:
“霍卡!”
“嗯?”
“做好心理准备……”
她瞪圆了双眼,屏息凝神干笑——这种表情,在卡萨丁星的沙漠里曾出现过一次——那巨大的沙兽朝天排泄,三吨重的粪便喷满了整个营地,而仗着自己能预知短暂的未来,她提前躲进了营房,连臭味都没沾到。
我正犹豫着的时候,不知深浅的枭12却迈着大步走进了房间,顿时以他着地的四肢为圆心,耀眼的灯火亮彻全场。
不只是堆满房间的各种器材——包括那台还在运转的PP92型量子通信器,也不只是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首,仅仅是这种弥散在空气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刺眼光影本身,便足以让人望而却步。
我竟然难以自抑地“亢奋”了起来——我一直觉得在我被“合成”出来的时候,那些生物工程师一定是做了什么手脚——我的好奇心从小就异常旺盛,以至于完成合成人基础培训后毫不犹豫就申请了边境业务部的外勤职位。
可惜无论是枪法还是斗技,我的身手都与这份激情不相匹配,如果没有尼雅,我恐怕,不,我肯定已经死过十几回了,虽然平时我总是在关照这个“小妹妹”,但到了关键时刻——就比如像现在这样的危险环境下,能依靠的总还是她。所以在靠上前去一探究竟之前,还是先征求一下尼雅的意见比较稳妥。
“有危险吗?”
“还没。”
也就是说,从理论上讲,我有7秒钟的“绝对安全时间”。
我端起突击步枪,小心翼翼地挪步前行,在接近枭12的时候,用胳膊肘招呼了一下他的侧肋:
“别乱碰现场!”我没好气地道,“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公司资产!”
“包括尸体?”德美尔人挑了挑眉毛。
“包括尸体。”我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
“哼,资本主义者。”
PP92型量子通信器比一般的家用智能冰箱还要大上一圈,这台昂贵的设备占据了房间中央的最显著位置,和另外几部常见的野战装备靠在一起。一个死去的科考队员趴在通信器的控制面板上,动力装甲的面罩刚好压住了“响应键”——这就是为什么这台机器一直在运转的原因。走近一看,啧,还是熟人——正是老陈这位领队。
也正因为在一直运转,通信器的量子转子已经被严重烧蚀,实质上整台设备已经报废了。
房间内的尸体一共有四具,三位是穿着动力装甲的普通人类,看身上的伤痕和血迹,都是被小口径轻武器直击毙命——他们一人中了一枪,一人中了两枪,还有一个倒霉蛋被打成了漏勺。最后一具尸体穿着轻薄的防护服,腹部和脸各中了一弹,有机合成零件都暴露了出来。
“是突袭,”尼雅用手按住其中一具动力装甲的面罩,“这个人正在操作装置的时候忽然失去了意识,连枪声都还没听清就死了,不过心情紧张而恐惧,那时候盖伦应该已经杀过其他人了。”
不用读取尸体上的“思念”,我也能知道他们遇上了什么——从中弹的角度来看,他们都是遭到了来自后方的扫射,恐怕连凶手到底是不是盖伦都不能确定。
“现在有点累,等我冥想半个小时,应该可以读到更多的信息。”
若是平日,我怎么也不可能拒绝尼雅“休息一下”的要求,但考虑到上一次冥想的时候乔安死于非命,现在可能还是让她醒着更加安全。
“别,你先去确认一下这几个人的身份和装备,”我指着两具靠在右侧墙边的尸体,“顺带检查一下灵核,看有没有还能够回收的。”
作为大脑芯片,灵核的性能固然低劣,但必须承认,它拥有一个其他同类产品所不具备的独特优势——这种水晶石模样的小东西,更换起来极其方便,无须植入体内,只要像饰品一样挂在身上就好,所以回收起来也异常方便。但为了防止泄密,部分公司要员的灵核在确认使用者死亡之后,会发生自解,化成无数细小而不可复原的碎屑。
尼雅忙着核对死者名单,我得以将注意力转向这个房间本身——它的面积不算大,呈喇叭状张开,底部是一片略带弧度、能倒映出人影的光滑墙面。我提着步枪,走到这堵已经沾上血污的镜墙前,发现正有一些微弱的光斑在上面若隐若现——确切地说,是悬浮在离墙体大约还有几厘米的半空中。
就在我的好奇心战胜了理智,准备伸手去触碰一下那光斑的刹那,身后突然传来了德美尔人的闷哼——那是一小段类似于雄狮低吼的土语,翻译软件没法识别,但从他那捧着什么东西、瞪圆双眼的模样来看,枭12是发现了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那是一个紫红色的匣子,在那毛茸茸的大手之中,显得格外小巧玲珑。上面雕着镂空的花纹与明显是德美尔文的字符,看样子极有可能是木质。
“什么东西?”我回身一步,“你的烟盒?”
枭12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的指甲尖将匣子揭开,一阵醉人的清香立即扑面而来。
“化妆盒,”他轻轻嗅了一下,双眼发亮,“还是个未婚女人的化妆盒。”他又顿了顿,扭头望着我,补充道,“德美尔女人的。”
我非常确定科考队的资料里,绝对没有一个德美尔队员的记录,更别说是什么“未婚女人”了。
“可能只是别人送的纪念品或者小礼物吧?”
“你是一点都不懂德美尔人的文化,”枭12那认真的表情实在不像是在说笑,“少女的化妆盒就和内裤一样重要,绝不可能送人的。”
“那就是战利品啰?”
“战利品?”他龇牙一笑,“你会把战利品随身带着?”
是有点道理,但我刚要伸手去拿那化妆盒过来仔细研究,另一边的尼雅又像是见了鬼似的大呼小叫,我心头“咯噔”一下,腿脚都有些不利索地半跪着回身抬枪瞄准——不是我胆小,只是如果当真有东西值得尼雅尖叫,那多半比鬼要可怕得多。
她踮脚靠着墙,害怕什么脏东西一般地用两只手指着趴在地上的尸体,惊叫着,脸色微微有些扭曲——她显然预感到了什么非常骇人的东西。
我大气不敢喘上一口,只是用枪死死瞄准那个明明已经被打成了漏勺的仿生人,大约6、7秒后,这看起来死透了的考古队员突然翻身坐起,抓住我的脚踝,颤巍巍地抬起半张已经被子弹贯穿的脸,哼道:
“我……我想我……还可以抢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