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自洒满阳光的环礁湖而来

第一章

我曾经说过,沿着海床断层分布的那些岛屿并非天堂,然而,在差不多正南方向上,距离此处将近两千四百英里的地方,的确存在一座可称得上是天堂的岛屿。这座小岛坐落在塔希提岛西北方,人口稠密,地位显赫,文明高度发达,距离哈瓦克岛只有几英里,是该地区的政治和宗教中心。

这就是波拉波拉岛。它在海上拔地而起,四周环绕着嶙峋的峭壁和高耸的巨岩。几处港湾凹入岛屿腹地的深处。海岸上长满树木,海滩上的砂粒发出耀眼的光芒。美轮美奂的景色让人坚信它必是上帝亲手造就而非偶然从海中隆起的。造物主特意把一座座港湾摆成如此景观,甚至还有一圈项链似的珊瑚礁浮在水面上,整圈环绕在岛屿之外,为之平添了几分飘逸。惊涛骇浪狠狠拍击着珊瑚礁,妄想冲进礁石内部那平静碧绿、物产丰饶的所在,结果白白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浑然天成、景色秀丽的波拉波拉岛可谓人间胜迹。

正当查理曼大帝的儿子们在巴黎为如何统治刚刚去世的父亲的帝国争吵不休之时,有一天清晨,几名身强力壮的划桨手驾着一艘挂着三角帆的轻型单壳独木舟,风驰电掣般航行在哈瓦克岛之外的开阔洋面上,找寻着通向波拉波拉岛环礁湖的唯一入口。与此同时,波拉波拉岛的海岸上正有一位惴惴不安的哨兵眼也不眨一下地盯着这叶扁舟。

他瞧见舵手,示意水手降帆,船员应声而动,小舟在哨兵目光的注视下敏捷地调整方向,迎接那一阵阵妄图将其拍碎在环礁上的巨浪。舵手的驾驶技术非同寻常的娴熟,终于,他借着浪涌的势头,将独木舟对准珊瑚壁上那个危险的入口。

“快!”舵手喊道,划桨手们使出浑身解数抡起船桨,竭力让小船和岩石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向着港湾狂奔而来。海水冲天而起,巨浪腾空,船桨拍击着水面,气势如虹的独木舟翩翩驶进港口。

“休息!”舵手平静地命令道,显然,他也松了一口气。舵手对这次小小的胜利十分满意,朝客人望了一眼,期待对方能称赞他两句。船上只有一名乘客,他身材细高,眼窝深陷,胡须浓黑,枯瘦的双手握着一根雕刻着神像的法杖。这人没有嘉奖舵手的心情,他陷入了沉思,盘算着那个自己一手策划的重大行动。他的目光越过舵手,越过那群划桨手,凝视着标志着波拉波拉岛高地地区的那块耸起的中央石。

哨兵从怪石山的山腰处开始,沿着陡峭的小路向王宫没命地跑去,嘴里不停喊着:“大祭司回来了!”叫声中流露出的恐惧并无半点儿虚假。在那黑乎乎顶着棕榈树叶的小棚子里,女人听了禁不住往男人身边靠近些,眼神中生出几分依赖,盯着自己的男人。

吓破了胆的哨兵将噩耗传遍了全村。然而,他之所以拼命狂奔,只为了警告一个人。哨兵终于冲进面包树和棕榈树的树荫,嘴里念叨着:“波拉波拉岛的神明啊,让我跑得更快些吧!别让我的口信到得太迟!”

哨兵冲进一座比周围房子更大些的茅草屋,一屁股跌坐在地,嚷道:“大祭司已经到环礁湖了!”一位高个子、棕皮肤的年轻宫廷侍卫从长满青草的内室里睡眼惺忪地探出头,语带警觉地问道:“已经到了?”

“他已经过了环礁湖。”哨兵警觉地说道。

“你怎么不……”年轻侍卫吓了一跳,抓过一件正式场合穿的塔帕树皮长袍,来不及整理就跑出茅草屋,喊道,“大祭司快到了!”他跑过其他几名侍卫,直接冲到国王面前,拜倒在一块盖在泥地上的露兜树软垫上,急切地禀报:“威严的大祭司即将驾临。”

收到这条令人惶恐的消息的是一位英俊的年轻人,他大约三十三岁,头颅硕大,平头,太阳穴处已经冒出几丝白发。这人双眼间隔很宽,有些异相,目光威严且充满智慧。对于大祭司的归来,他与仆人们一样惶恐,但却死死地掩盖住了。高个子侍卫看见主人以非比寻常的敏捷动作匆匆走进一间专门存放贵重物品的房间,穿上一件及膝长的浅棕色塔帕树皮长袍,并从左肩到腰部佩上一条用黄色羽毛制成的象征权威的珍贵绶带。随后,国王整了整羽毛和贝壳制成的头盔,挂上一条鲨鱼牙齿项链。一身行头都穿戴整齐后,高个子侍卫做了个手势,随即,阵阵鼓声便沿着海岸线响起,那韵律正是王室的象征。

“我们去向大祭司致意。”国王肃然宣布。一群皮肤晒成古铜色,上身赤裸,只在腰间围着棕色塔帕树皮围裙的战士在他身后排成一列。国王抑制着自己的意志,命令道:“快,快!不可拖拉。”尽管人人都尊他为波拉波拉岛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但国王还是认为绝对不能对本岛的精神领袖有失尊敬,特别是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毕竟,他们现在还不清楚新的奥罗天神要哪些贡品,以及提出了哪些要求。国王的父亲就因低估这位天神的威力,结果在奥罗神庙随后举行的一次阴森可怖的集会上,大祭司突然向他发难,斥责他亵渎,并命人用乱棍打得他脑浆崩裂,然后把尸体拖出去祭献给火神奥罗——就是那位灵气无边、一统众多岛屿的天神。

国王已经十分小心,等皇家仪仗队一离开王宫,高个子侍卫还是提醒道:“威严的大祭司已来到我们的领地!”听到这话,国王抓紧身上的勋章绶带,不由得小跑起来,随员们紧跟其后。国王突然觉得这样实在不成体统,想摆出泰然自若的神气来,可又怕捅娄子,只得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名没能把消息及时送来的高个子侍卫。那名侍卫也没闲着,一面加紧脚步,一面设法捋平身上的塔帕树皮袍。他浑身冒汗,气喘吁吁地央告道:“假如要召开神圣集会,求波拉波拉岛的神明饶恕我!”

国王跌跌撞撞地在临近正午的烈日下赶路,没有丝毫威严,空有满腹牢骚,好在他终于赶在独木舟上岸之前来到了小船靠岸点。其实国王有所不知,他那副满头大汗的狼狈模样对他其实是利大于弊。大祭司还在单壳船上时,就已经心满意足地看见了国王那副浑身不自在的样子,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这笑容转瞬即逝,主教仍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淡然打量着两岸的峭壁。

舵手稳稳泊住独木舟,船员们绷紧神经,生怕有什么意外惊扰了祭司大人。划桨手们都知道这位祭司从奥罗神庙捎来的是什么消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大家都是小心为上。独木舟停好后,大祭司器宇轩昂地走下小船,边缘缀着犬牙的白色树皮斗篷在一头黑发的衬托下亮得晃眼。

祭司手里握着雕有神像的法杖,代表奥罗前去拜会国王。他略微屈了屈膝盖,似乎表示自己承认对方的权威。随即,他重新站好,在塔马图阿国王面前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而名义上的君主则深鞠一躬,且并没有马上挺起腰板,继续保持着这种谦卑的姿势,好让目睹这一场面的所有人都牢牢记住:王的权力已经微妙又神秘地移交到了大祭司的手中。

接下来,国王开口说话了。

“啊,幸而我们有神明眷顾!”塔马图阿国王开口说道,“奥罗有何愿望?”

这些黑眼珠的居民——无论男女老幼,一律赤裸着上身——人人噤若寒蝉。大祭司迟迟不肯发话,觉察出人们的紧张情绪后,他感到无比受用。此时此刻,碧绿的环礁湖送来柔和的海风,吹动了海岸上的排排棕榈,面包树那黑绿色的树叶也摇曳起来。少顷,大祭司庄严宣布:“神圣集会即将召开!”谁都不敢言语,唯恐引来祸端。

大祭司接着说:“塔希提岛要新造一座神庙,特此召集众岛民向神庙之主献祭。”说到这里,大祭司沉吟片刻,岛民们不由得露出害怕的神色。就连明知自己必将得到豁免的塔马图阿国王本人,在等待祭司大人描绘奥罗神殿的神圣集会中那些可怖的细节时,也不免觉得膝盖发软。

然而,大祭司同样在等待时机。恐惧的氛围拖得越久,越能震慑这些时常不服管束的波拉波拉岛居民。他就是要让这些人细细体味这位新天神的脾气和威力。今天,大祭司打算好好调教调教这位国王,一步步引他上钩,借他的手,让几个倒霉蛋人头落地。

环礁湖岸边靠吃死鱼为生的苍蝇现在也注意到了众岛民光溜溜的身体,但是谁也不敢动,唯恐一不留神便当了出头鸟。国王硬着头皮继续忍耐。大祭司继续等待。终于,塔马图阿国王熬不住了,他期期艾艾地问:“神圣集会将于何时召开?”

“明日!”大祭司语气十分严厉。他揣测的一点儿不错,岛民们马上就领会了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国王暗想:如果神圣集会明天召开,那么,应该在十天前就已经决定好了,否则这条消息怎么及时送到塔希提岛,让他们有时间备好独木舟,在明天之前赶回哈瓦克岛呢?这十天里,我们的大祭司肯定和奥罗的主教们暗地里见过面。

苍蝇叮上人们汗津津的脊背,可岛民们纹丝不动,等着接下来宣判的厄运。最后塔马图阿问道:“要献几个人给奥罗?”

“八个。”大祭司答道,声音里毫无感情。他将法杖置于身前,人群中有几个眼尖的一见,不禁吓得直往后退。黝黑瘦高的祭司身上罩着刺眼的白袍,朝他的神庙迈开了脚步。正当岛民们以为他不会再理睬自己的时候,大祭司如旋风一般扭转身,用法杖指向刚送他安然抵达环礁湖的那名掌舵手,发出喋喋可怖的喉音。

“头一个把他献出去!”他吼道。

“不要!不要!”舵手发出哀号,跪倒在沙地上。

大祭司挺着瘦长的身体,凛然立在舵手身旁,用法杖指点着:“海浪向我们涌来时,”他拖着长腔,语气沉痛地说,“这个人不祈求奥罗的拯救,却去祈求泰恩。”

“哦,不是那样的!”那位水手申辩道。

“我读出了他的唇形。”大祭司的语气不容置疑。神殿的侍从们一拥而上,拖开抖成一团的舵手,他受惊过度,双腿已经不听使唤了。

“还有你!”大祭司的声音阴森森的,法杖指向一个毫无准备的围观者,“在神圣之日里,你在奥罗神殿内打了瞌睡,脑袋一沉一沉的。你是第二个祭品。”侍从们再次一拥而上拖走犯人,然而动作却十分小心,唯恐在奥罗的人祭身上留下瘀伤或造成其他瑕疵。

大祭司沉着脸离开,留给塔马图阿国王一个可怕的任务——再挑出六个人祭。国王问:“我的侍卫在哪里?”高个子侍卫本来躲在后面,希望大家不要注意到自己,现在只得哆哆嗦嗦地走上前来。

“我没能及时赶来迎接神圣的使节,原因何在?”国王质问。

“都怪哨兵,他磨磨蹭蹭的。”侍卫解释道。

一个女人突然从人群后面叫起来:“不,不是这样的!”但是女人的丈夫——一个身材矮小、浑浑噩噩的男人被拉扯着拽到了国王面前。他浑身抖得像是撕烂了的香蕉叶子,国王憎恶地看着他。

“他是第三个。”国王命令道。

“哦,求求你,不要!”哨兵抗议道,“我跟以前一样,拼命地跑。但是跑到王宫的时候,”他转而指向侍卫说,“他却睡着了。”

国王想起之前对这位年轻侍卫的种种不满,于是专横地说:“他是第四个。剩下的从奴隶里面挑。”说完,他便迈着大步走回王宫。哨兵和高个子侍卫已经被反绑了双手,吓得瘫软在地。这场厄运事出突然,两个人都是稀里糊涂地就被对方置于死地。

惊慌的人群逐渐散去,岛民们暗自庆幸,总算在这次神圣集会上从贪婪的奥罗嘴边捡了条命。此时此刻,正有一位身穿金色塔帕树皮袍——金色是王室专用颜色——的年轻头领默默地站在面包树下,悲从中来。虽然他也怕得厉害,但并没有逃避。他比大多数岛民都要高大,是个出类拔萃的精壮汉子,身上有着一股蛮横劲儿,让人无法轻视。刚才他并没有凑上去,因为他向来憎恨大祭司,对新的天神奥罗也充满憎恶。一想到没完没了地用活人献祭,他就忍不住感到一阵恶心。

大祭司在前来迎接的人群中一眼就盯上了这位心不在焉的年轻头领,那种与他人完全不同的漠然把大祭司气得发狂。方才仪式进行到生死关头时,大祭司冷峻的目光私下里逡巡,到处寻找着年轻人。大祭司最终盯上了正在面包树下闲逛的年轻头领,两个男人轻蔑地对视良久,直到一位古铜色皮肤、披散着长发、手拿香蕉花的年轻女子拽了拽丈夫的胳膊,强迫他从大祭司身上移开目光,这场对峙才结束。

眼下仪式已毕,做妻子的——一位仪态高贵的女子——请求丈夫:“特罗罗,你绝不能去参加神圣集会。”

“除了我以外,还有谁能驾驶我们的独木舟?”他不耐烦地问。

“独木舟就那么重要吗?”

丈夫吃惊地看着她:“重要?还有什么东西比独木舟更重要?”

“你的生命更重要。”她简短地回答,“聪明的水手不见祥云是不会出海的。”

他安慰她不要害怕,然后气呼呼地朝一根木头大步走去,那是从上游漂下来的,伸向环礁湖外。特罗罗一阵拳打脚踢,棕色的脚在银色的海水里拼命踢腾,仿佛大海也是他的死敌。然而他那娴静的妻子马上过来坐在他身边,浑身散发着令人愉快的香蕉花味,她的双足拍打着冰凉的绿色海水,仿佛小孩子在嬉戏取乐。丈夫不一会儿就把愤怒丢到一边去了。特罗罗抬起目光,落在一处海角上,语气中也全然没有了方才仪式进行时那种难以摆脱的、野兽般的狂怒。当地神庙坐落在那处海角,祭司们正在那里忙活,把那八个倒霉蛋献给奥罗。

“我并不害怕神圣集会,玛拉玛。”他坚定地说道。

“我为你感到担心。”他的妻子回答。

“看看咱们的独木舟!”他换了个话题,指着神庙近旁一座长方形的棚子,棚子下面泊着一艘巨大的双壳独木舟,“你不会想要别的人来为这条船掌舵吧?”他打趣道。

玛拉玛的父亲也是一位祭司,正是他亲手为这条船选出了圣洁的木材,所以玛拉玛当然明白这艘船至高无上的地位,她借口道:“北方的马托也可以驾驶这艘独木船。”

特罗罗终于说出自己参加这次危险的神圣集会的真实目的:“我哥哥也许需要我的帮助。”

“会有很多人保护塔马图阿国王的。”玛拉玛回答。

“没有我,事情会变得很糟糕。”特罗罗很固执。聪明的玛拉玛十分善于察言观色,她看透了丈夫的心思,并不与他争论,而是谈起了另一个话题。

“特罗罗,大祭司怀疑对火神奥罗不虔诚的,主要是你。”

“很多人都不虔诚,我不是最不忠的。”特罗罗低声吼着。

“但只有你表现出来了。”她争辩道。

“有时候我就是藏不住。”年轻的头领承认。

玛拉玛偷偷地向四周瞄了瞄,看是否有探子悄悄靠近。大祭司在各处都安插了眼线,但是今天没有。她把双腿浮在环礁湖上,继续深入分析局势:“你必须向我保证,”她仍然坚持说,“如果你真的要去奥罗的神庙,你只能拜奥罗,必须一心一意地想着奥罗。别忘了那名舵手是怎么被读出口型的。”

“哈瓦克的神圣集会,我已经去过三次了,”特罗罗让她放心,“我知道哪里有危险。”

“但这次的危险跟以前不同。”妻子苦口婆心地劝道。

“哪里不同?”他问。

玛拉玛又看了看周围,再次确认没人偷听,然后说道:“你难道没想过,为什么大祭司在哈瓦克多待了十天?”

“他在准备神圣集会。”

“不。神圣集会的事肯定好多天前就确定下来了,这样才能保证塔希提岛和莫雷阿岛的船明天能准时到达哈瓦克岛。去年,哈瓦克岛有个女人偷偷告诉我,说那里的祭司们认为我们的大祭司最能干,他们打算提拔他,让他担任更高的职务。”

“我希望他们真的能做到,”特罗罗嘟囔着,“让他从岛上滚蛋。”

“但是,只要他自己的岛没有完全臣服于他,他们就不敢让他做祭司长。”

玛拉玛说话时,她的丈夫感觉豁然开朗。这位头脑聪慧、面如满月的女人讲话时,常有这种情形,于是特罗罗向前探着身子,靠在木头上听着。玛拉玛继续说道:“在我看来,大祭司在这次神圣集会上会尽一切可能来向哈瓦克岛上的其他祭司证明,他比任何人对奥罗都更加虔诚。”

“这样才有资格获得提拔?”特罗罗问道。

“非这样做不可。”

“你认为他会怎么做?”特罗罗问道。

玛拉玛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一股骤起的风吹过了环礁湖,将一些细碎的波浪推到她脚下。玛拉玛从环礁湖里抽回脚趾,用手擦干,还是没有说话,于是特罗罗替她说了下去:“你是不是觉得,为了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大祭司会让国王做人祭?”

“不。”玛拉玛纠正道,“他会将你的双脚送往死亡的彩虹。”

特罗罗伸出手去,拽着面包树的叶子尖,若有所思地问:“这样一来,杀戮会停止吗?”

“不。”他的妻子沉痛地回答,“杀戮会一直进行下去,直到所有支持你的人都离开环礁湖。只有到那时,对于奥罗来说,波拉波拉岛才是安全的。”

“那像马图和帕那样的人呢?”

“他们悲惨的命运已经注定。”玛拉玛说。

“你觉得他不会送国王去做人祭?”

“不会。”他的妻子分析道,“塔希提岛和莫雷阿岛的国王都十分爱戴你哥哥,所以这一招风险太大,几位国王也许会对大祭司倒戈相向,说不定还会激起大量岛民反抗新的天神。”

“可国王会任由他们把我献给奥罗吗?”特罗罗追问道。

“是的。国王总是愿意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们的弟弟。”

特罗罗靠在木头上,仔细打量自己的娇妻,心里想道:我不喜欢她那种冷静的判断力。她太像她父亲了。他大声说道:“我并没有像你那样分析过这件事,玛拉玛。我只知道,这一次的危险非比寻常。”

“那是因为你,国王的弟弟,还在崇拜泰恩。”

“我只在心里崇拜泰恩。”

“如果我能看透你的内心,”玛拉玛说,“那么祭司们也能。”

特罗罗刚要开口说点儿什么,这时,一位惊慌失措的信使突然跑来,打断了他。信使的胳膊上绕着一圈黄色羽毛,这表示他是国王的下属。“我们一直在到处找您。”他告诉特罗罗。

“我在这里查看独木船。”年轻的头领粗声粗气地说。

“国王要见您。”

特罗罗从木头堆里站起身来,在草地上磕磕脚,把水甩掉,然后对妻子轻轻地点了点头。他跟着信使到王宫去觐见国王。那是一座巨大、低矮的建筑物,以几棵椰子树作为支撑,每棵树上都刻着神像,树干被打磨得十分光滑,连木头里的白斑都闪闪发亮。王宫的屋顶用编成辫绳的棕榈叶做成,屋里没有地板,也没有窗户或者隔墙,只有向上卷着的席子,需要隐私或者需要挡雨的时候可以放下来。正厅里有很多象征王室的标志物:覆有羽毛的神像、鲨鱼牙齿的雕刻品和来自南方的砗磲大贝壳。这座建筑物有两大特色:第一,它俯瞰环礁湖外层的珊瑚上方不停激起的水花;第二,这座建筑物的各部分都是用又细又韧的金棕色辫绳拧成的绳子绑在一起的。这种神奇的绳子在岛上很常见,是用椰子壳里的纤维编织而成的。这座建筑物使用了将近两英里长的绳子。在木头之间的接触点上,都有柔韧的金色辫绳将几个部件绑在一起。坐在用辫绳绑起来的屋子里,人们会对其精妙的结构痴迷不已,如同航海家夜观星空,或者孩子不知疲倦地望着沙滩上的海浪那样。

塔马图阿国王端坐在辫绳屋顶下,他宽阔的脸庞上神色颇为不安。“干吗要开神圣集会?”他粗暴地问道。随即,他好像被这个问题的答案吓了一跳,斥退了所有他怀疑可能是间谍的人。两人在编织细密以充作地板的草垫子上坐到对方身边,国王把双手放在膝盖上,问道:“神圣集会意味着什么?”

特罗罗并没有一针见血的分析能力,只能照搬妻子的见解,鹦鹉学舌一番,他说:“在我看来,我们的大祭司肯定想要在哈瓦克神庙里往上爬,要积累足够的资历,他得干成几件大事。”他顿了顿,暗示下面的话不是什么好消息。

“大事?比如什么样的?”国王问道。

“比如把波拉波拉岛上信奉泰恩的人全部除掉。比如把你作为人祭,在神圣集会进行到高潮的时候献出去。”

“我怕的正是这个。”塔马图阿坦承,“如果他在神圣集会上突然指着我,就像当年他指着父亲,然后就……”国王心里一阵发慌,这些话好像也在弟弟的心头狠狠地击了一拳,然后国王阴郁地补充道,“他们会同意杀掉我的,这是奥罗的决定。”

“更有可能是大祭司的决定。”

塔马图阿犹豫了片刻,仿佛在琢磨弟弟的心思,随即暴躁地加了一句:“即使我死了也不会有人为我报仇的。”

塔马图阿的性格虽然有粗野好斗的一面,但也不乏领袖的稳健,这确保了小小的波拉波拉岛没有遭到强邻的侵犯。如今他居然如此罕见地自怨自艾,特罗罗不禁怀疑这位兄长是不是在玩什么把戏,于是弟弟克制住自己,没有将自己在神圣集会上的计划和盘托出,而是改口说道:“独木舟中午就能试水。”

“日落时能准备就绪吗?”国王问道。

“能,但我希望你不要去。”

“我已经决定要去参加神圣集会。”塔马图阿回答道。

“降临到你身上的,只会有悲惨的厄运。”特罗罗坚持道。

国王从草垫上站起来,闷闷不乐地走到王宫门口。从那里,他可以望见波拉波拉岛上壮观的悬崖峭壁和阳光灿烂的环礁湖。“在这座岛上,”他怀着真挚的感情说,“我度过了快乐的童年。我常常到那些悬崖的阴影里去,让海浪扑到脚上来。我目睹了别的岛屿,莫罗阿岛的海湾风景怡人,塔希提岛的高山美不胜收,还有哈瓦克岛那绵延的海滩。然而只有我们的岛才称得上是人间天堂。如果一定要牺牲我的生命,才能让它与新的天神和平相处,那么,我情愿牺牲自己。”

塔马图阿对波拉波拉岛的回忆,描绘出兄弟俩儿时的一幕幕情景。虽然特罗罗刚才不为所动,但这种温情的回忆却令他感慨良多,他大声说:“哥哥,不要去哈瓦克岛!”

“为什么?”塔马图阿问,他转身走回草垫。

“因为,即使你去到那些天神身边也救不了波拉波拉岛。”

“为什么?”塔马图阿质问,猛地凑近特罗罗的脸。

“那棍棒只要落在你身上,我就会出手杀死大祭司。我要把哈瓦克岛闹个天翻地覆,我要毁了它。一切结束后,其他岛屿再毁了我们。”

“我早知道你会这么做!”国王厉声喝道,“你已准备好要造反了吗?哦,特罗罗,这么干于事无补。你不能去神圣集会。”

“我一定要去。”特罗罗坚持道。

国王心情沉重地站在清晨的树荫下,用右手食指指着特罗罗:“我禁止你离开波拉波拉岛。”

此情此景,孔武有力、神色严峻的勇武国王塔马图阿在弟弟眼中象征着无上的权威,国王伸出的手指几乎让特罗罗站都站不稳了。虽然,他想抓住哥哥的那根手指,接着抓住哥哥的手,最后抓住那粗壮的胳膊把他摔倒在草垫上,兄弟俩开诚布公地好好谈谈心,然而触碰国王的身体是年轻头领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他知道,天神们正是通过国王的身体将灵气——即天堂的精神化身——传递到波拉波拉岛上,触碰国王的身体,甚至踩到国王的影子都会使得灵气衰减,这不仅危及国王本人,还会置整个族群于危险的境地。

然而特罗罗非与哥哥争个高低不可。他跪伏在草垫上,以肚皮贴地,靠向国王,然后把脸贴在国王的脚边,轻声说道:“坐在我身边,哥哥,我们谈谈。”晨曦闪耀,轻蝇飞舞,两兄弟于是坐下来促膝谈心。

兄弟俩都十分英俊,他们相差六岁,中间还有一个姊妹。两人都能感觉到将他们紧密相连的手足深情。孩提时,他们曾割开自己的手腕,饮下对方的血液。他们那为奥罗献祭而死的父亲,给长子起名叫塔马图阿,意为战士。后来次子降生,家人纷纷说:“多么幸运!塔马图阿当国王的时候,他的弟弟就能以大祭司的身份辅佐他。”于是幼子便得名特罗罗,意为谋士——即智者,能迅速洞察纷繁复杂的情势。可直到目前为止,特罗罗还配不上这个名字。

而塔马图阿则顺理成章地成长为一名岛屿勇士,粗手大脚、肌肉发达、性格阴鸷。一直以来,塔马图阿与自己虔诚的祖先一样,守护着波拉波拉岛,提防着一切阴谋诡计,也避免过分惹眼。在他统治的九年时间里,有六次是靠他带领众人击退了强大的哈瓦克岛侵略者。因此,目前新天神奥罗在哈瓦克岛上骤然掌权让他感到格外棘手。看来,他的宿敌以武力征服不成,现在正试图用诡计攫取波拉波拉岛。从另一方面看,特罗罗离“名副其实”的标准还相去甚远,成为祭司的希望也相当渺茫。特罗罗身材细长,脸庞消瘦英俊。他爱争执,容易冲动,缺乏对抽象事物的敏锐洞察力。然而他最大的弱点在于,他既背不熟家谱,也记不住祷文。特罗罗喜爱航海,热衷于挑战未知的海洋。他已经驾着独木舟去过努库希瓦岛一次,至于塔希提岛,早就轻车熟路了。

“我恐怕这次天神送来的死亡彩虹,是要送你上路的。”塔马图阿悄声说。

“既然过去我们反抗过他,那么这次也能。”

“过去他们用的是独木舟和长矛,现在他们用的是阴谋诡计。我并不乐观。”

“你怕了?”特罗罗突然问道。

“是的,”国王承认,“人们的脑子里冒出不少新想法,而且我弄不懂,大祭司何以能牢牢控制我们的岛民?”

“我想,新的天神向来容易获取支持,”特罗罗大胆猜测,“岛民们看到我们献上大量祭品,以为天神也在看着这一切。这让他们认为我们的岛正受到更好的庇护。”

国王仔细端详了弟弟一番,然后谨慎地问:“你有可能接受他们的新天神吗?”

“不可能。”特罗罗断然说,“自出世以来,我就受到泰恩神的庇佑。我父亲为保护泰恩献出生命,我父亲的父亲也是如此。要崇拜别的神,我连想都不会去想。”

国王深深吸了口气,又吐了出来,然后说:“我与你想的一样。但是我害怕大祭司会把咱俩一起除掉,特罗罗。”

“他凭什么?”冲动的年轻战士质问。

“凭阴谋诡计和精心策划,凭借巧妙的策略。”

“我也能算计他!”特罗罗沮丧地喊道。他的手划过膝盖,嘴里嘟囔着,“我要算计他,把他的脑袋弄成一摊椰子糊。”

“就为这个,你也绝对不许参加这次神圣集会。”塔马图阿说道。特罗罗低眉顺眼地站在国王跟前,可还是不服气:“万民敬仰的哥哥,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一定要去。”说完,他站起身来,在王宫的草垫旁兜着圈子,像个预言家似的说道,“大祭司不会把咱俩一起除掉。咱俩完蛋,他也会跟着完蛋的。整座岛屿都会完蛋。哥哥,我曾向父亲发誓要保护你。但是我向你承诺,只要他们不对你动手,我就绝不发动暴乱。”

“他们不会对我下手的。他们要下手的是你。”

“但愿他们能像饥饿的鲨鱼那样迅猛。”特罗罗笑道,说完,他就走出屋门。此时正是正午,波拉波拉岛烈日当头,阳光从棕榈树和面包树的叶子缝隙中透下来,混着尘土,构成一幅柔和的图案。光屁股的孩子们玩耍喊叫,渔夫们把独木舟拖上海滩。小岛的午后慵懒而悠闲,令人昏昏欲睡。阳光倾泻,尘埃飞扬,岛上的一切都如此美丽。多么平静的时光,太阳恰好悬在天空正中央,一切阴影都已隐去。苍蝇嗡嗡飞着,年老的妇人都已昏昏睡去。

特罗罗穿过这片热烘烘、灰扑扑的美景,缓步走到象征着波拉波拉岛的那艘独木舟停泊着的地方,边走边喊:“下水!下水!”

此言一出,一些人从环礁湖沿岸的各个茅草屋里跑出来,身上胡乱裹着塔帕树皮袍,嘴里还嚼着剩下的半口椰子。“把祭司们叫来,让他们祝福我们的独木舟。”特罗罗喊道。很快,来了四位神职人员,个个脸上洋溢着愉悦的微笑。在岛上的一切重大集会之中,没有哪件事比让这条具有象征意义的独木舟恢复其本来职能更能让大伙儿高兴了。长方形的棚子靠海的那边原本盖着棕榈叶,现在已经被拿掉,巨大的双壳独木舟被小心翼翼地推向水中。接着走出一位年迈的祭司图普那,他长长的白发堆在头顶,用叉子别在一起,他抬手将胡子分成两绺,眼睛盯着环礁湖和更远处的开阔洋面,高声诵道:

塔阿若阿,黑暗之神,辽阔的海洋之神,

塔阿若阿,狂风暴雨也由你,风平浪静也由你,

塔阿若阿,人类的守护神,你看得见每一块暗礁,

塔阿若阿,把“守候西风”号带入你的怀抱,

带到哈瓦克岛,莫雷阿岛,和努库希瓦岛上去,

带到塔阿若阿黑色的闪光之路上去,

带到泰恩的黑色闪光之路上去,

带到蜘蛛之路上去,

带到塔阿若阿的那条人人必将踏上的道路,

黑暗之神,辽阔的海洋之神,

请接受您的礼物,这艘独木舟。

特罗罗沉默不语。他怀着极度兴奋的心情推开最后一根支架——这是神圣的独木舟和陆地的最后一点儿牵绊——小舟缓缓划进环礁湖,高高的多层船尾轻轻触着柔和的波浪,终于投入了塔阿若阿的怀抱,那里才是它的故乡。

年轻的头领今夜将为这艘独木舟划桨。眼下,他已跃入船舱,调整在小舟中空处来回滑动的活动座椅。特罗罗抓住自己专用的那把刻有神像的船桨,猛力一推,便将小船送入环礁湖内,他的脚耷拉在船尾后面的绿色海水里。“扬帆!”他喊道,“我们试试风向。”从悬崖上恰好吹来一阵正午的微风,船帆借上风势,了不起的双壳独木舟开始移动,人们轻快地划起船桨。很快,“守候西风”号就在环礁湖——它的故乡——的怀抱里疾驰了起来。

小船吃水不深,浅浅地撩拨着浪花,状若一只怪异的信天翁。它就像一片被风卷起的面包树树叶,在水面上一闪即逝。它既像着急会情郎的小姑娘,又仿佛塔阿若阿天神之魂正威严地视察着海边的岗哨。独木舟速度极快,犹如战死沙场的士兵的英灵正轻盈地飞向天神泰恩那永恒的厅堂。眨眼工夫,小船就穿过了环礁湖,确实是一艘神奇、纤巧的双壳船。这是波拉波拉岛的杰作,也是当时世界上最轻盈的船只,它的冲刺速度可达三十节,能够以十节的速度连续航行数天之久。船体巨大,长七十九英尺,船尾分成好几层,高二十二英尺,两个船壳之间垂着坚实的甲板,可以容纳四十人,或者四十尊天神的雕像,而猪崽、露兜树果和淡水则可以安全地保存在船舱深处。

“等西风到来,”造船的工匠们建议,“西风有着强劲的力量。”北风靠不住,东风不值得等。因为天天都有东风,而南风除了带来烦人的小风暴外毫无价值。不要那些地动山摇的狂风,也不要那些一吹就是几个星期、足以将独木舟卷到天边去的风。唯有西风!它来自飓风的中心。只有西风才能催动这艘伟大的独木舟。

这一天刮的是平常的东风。世界上有些地方的水手可能会认为这已经是较强的风了,但波拉波拉岛岛民眼巴巴盼着的是西边刮来的大风,最好能把他们一路送到遥远的努库希瓦岛上去。对于他们来说,今天的风简直微不足道。然而这阵风也颇能撩人兴味,于是特罗罗心血来潮地喊道:“穿过暗礁!”

“守候西风”号的速度至少达到了十五节,而穿过这片危险的暗礁时,谨慎的领航员一般会让船只保持最低速度航行。然而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特罗罗驾着心爱的独木舟直接冲向那狭小的隘口。这个小口是一条分界线,一边是环礁湖平静碧绿的海水,另一边则是波浪滔天、涛声隆隆的蓝色海洋。

独木舟似乎预知到自己即将撞向巨浪,它在狂风中绷紧船体,向环礁湖的纵深处稍稍前进,然后对准那条横穿暗礁的通道跃起。刹那间,水手们似乎瞥见那灰色的珊瑚礁竟伸出凶残的魔指,牢牢攫住这只胆敢进犯的小舟,然而险情转眼便被抛诸脑后,因为就在小船的正前方,排山倒海的巨浪近在眼前。

船上的水手们喊起号子,小舟仿佛与亲手缔造它的年轻头领一样,焕发出旺盛的活力。它轻盈地冲入巨浪,一头扎进巨大的灰绿色海浪,旋即又傲然登上浪尖加速驶入风暴中心,驶入那激情四射的海浪之间,驶入塔阿若阿天神那巨大的蓝色水体之中。

“了不起的独木舟!”特罗罗赞美道,浪头冲刷着他脸旁的黑发。

三十名划桨手怀着非同寻常的激动心情,贪恋着特罗罗给他们带来的最后的自由时光。人人心里都清楚,一旦夜幕降临,他们就将踏上一条与眼下完全不同的旅途:沉闷压抑、危机四伏。他们的眼睛仿佛已看到盛放着人血的祭坛,脑海中似乎也浮现出人祭仪式上那可怕的棍棒。更糟的是,水手们全知道,明天破晓时,“守候西风”号一触碰到哈瓦克岛的海岸,他们当中就会有一人命丧黄泉。

就这样,在刺眼的烈日下,在层层水沫的包围中,伴着海鸟的鸣叫,划桨手们体会到了暂时的快乐。他们驾驶着轻盈的独木舟——群岛的护卫舰——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体会到那种胜券在握的笃定感。水手们驾着独木船,呼风唤雨。只要他们一发力,小舟便会跃起。在这片自由、欢乐的海洋中,他们拨转船头,小舟则心领神会、分毫不差地再次对准礁石上的入口,没有丝毫偏差,他们回到了岸边。岛民们的造船技术如此高超,驾驶技术如此精湛,小船在他们的手中是如此得服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