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幕降临时,“守候西风”号被装饰成另一副样子。船尾没有了划桨手,被鲜花和黄色塔帕树皮制成的三角旗装饰一新。连接两只船体的巨大甲板上铺了打磨好的地板。在船头,用茅草搭成的神庙显得尤其神圣,一队身着祭祀服装的祭司们正庄严肃穆地朝着神庙迈进,气氛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大祭司身披白衣,缀着鲨鱼牙齿的衣角垂至脚踝,黑发上扣着用红色羽毛编织的无边小帽。他走到茅草搭成的神庙旁,停下来,波拉波拉岛的全部居民,上至国王下至乞丐,悉数掩面,长跪不起。下面的仪式非常神圣,就连国王也无缘观看。
用辫绳编成的奥罗神像上覆着一层羽毛,双眼用海贝做成。这座神像即将放入神庙,踏上前往哈瓦克岛的旅程。大祭司从白袍中取出一把夏威夷铁树叶子盖在神像身上,然后高举过头,口里发出骇人的祈祷声,接下来大祭司跪在地上,把神像置入神殿。之后他后退几步,用法杖敲击着独木舟,喝道:“‘守候西风’号,把你的神安全带到哈瓦克岛上去!”
在地上跪拜的岛民们纷纷起身,人人默不作声,划桨手又恢复了他们早前保持的姿势。接下来,岛上的预言师们——都是些睿智的长者——身着庄严的棕色塔帕袍子和边缘坠着犬牙的无边小帽,迈步走上光滑的甲板。有些人手里拿着占卜用的葫芦,而其他人望着夕阳西下,在心里默默占卜。
特罗罗身披黄袍坐在船头,他头上戴着饰有羽毛和鲨鱼牙齿的战士头盔。国王穿着盖住脚踝的珍贵黄袍,站立在船中央。又是一片死寂,大祭司宣布一切就绪,可以开始献祭。
奥罗的仆人手里拿着棕榈叶,细心地摊成不同的形状。他们把叶子从船首的神殿向船尾一路铺过去,上面摆满奇妙的贡品:一条从环礁湖抓来的大鱼,一条从海里抓上来的鲨鱼,从某一座特定的海岛逮到的海龟,还有一头生下来就被供奉给奥罗的猪。这四种失去生命的祭品并不是并排摆放,它们中间分别相隔十八英寸,而且摆好之后立即用棕榈叶盖住。
最后关头终于来到。牧师们带上八名人祭。一片死寂之中,波拉波拉岛的岛民们目睹了自己的邻居和亲人生死离别的一幕。他们看到遭人陷害的舵手在向旧天神泰恩祷告。还有在神庙里打盹的人。还有腿脚不灵便的哨兵和贪睡的年轻侍卫。他们身后跟着四名奴隶。居民们悲痛地看着他们走上前去。那些祭品既不能提及也不能触碰,人们认为他们虽然有生命,但已经如行尸走肉一般。
就在这几个要贡给神明的祭品被推上船时,其中一名奴隶的妻子——假使奴隶的女人能够被称为妻子的话——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噢喂!噢喂!”她恸哭着,嘴里不断重复着这两个令人心碎的字眼儿。按照波拉波拉岛的语言习俗,只有最最深切的痛苦会用这两个字表达。
她骤然号叫,使得庄严肃穆的献祭仪式有点乱了阵脚,何况她只是一个奴隶。这不详的恶兆把独木舟里所有的人都吓得一激灵。特罗罗心想:这下我们波拉波拉岛真是颜面扫地,国王肯定要被送去当祭品了。塔马图阿国王则盘算着:大祭司总算找到发火的机会了,我弟弟在劫难逃。而三十名划桨手心里想的是:明天,他们要从我们当中挑两个当作祭品了。
其实,大祭司什么想法也没有。这下贱的奴隶突然闯入,大祭司震惊之余,还来不及反应。他只是用法杖点着那个冒犯神明的女人,于是四名祭司扑过来抓住她,把她推到环礁湖边,将她的头按入水中。然而这奴隶仿佛被魔鬼赋予了神力,居然挣脱出来,把头探出水面,像预言家似的号哭着:“噢喂!噢喂,波拉波拉岛!”
一名祭司用石头猛击她的脸,使她向后踉跄了一步,继而,另外两个祭司扑上去,把她按到水下溺死。但是这并不能弥补她破坏献祭的罪行。大祭司怒喝着:“她是谁的女人?”有人指着独木舟里的一名奴隶,于是大祭司微微点了点头。
一位负责守护祭祀仪式多年、身材粗壮的祭司马上从甲板后面走出,他抡起一根装着圆头的刑棍,猛击一棍,那名毫无准备的奴隶的头骨便碎裂开来。尸体瘫软下去,还没等他的污血染脏了独木舟,就被头朝下扔进了环礁湖。早有祭司等着收尸,以便用作本地祭坛的供品。岸上的人把代替他的奴隶推上船。尽管出了这样不幸的事件,尽管有如此不祥的咄咄怪事,“守候西风”号还是朝着海洋出发了。这一次,独木舟好像也感染了乘客们的负罪感,它没有了轻快的步伐,而是磨磨蹭蹭地向着环礁湖的方向驶去。就这样,直到星星升上天空为特罗罗指引方向时,“守候西风”号只走完了一小部分路程,而这趟前往哈瓦克岛奥罗神殿的悲惨旅程还长着呢。
黎明时分,当早已被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天文学家命名为狮子座的星星升上了东方的天空时,负责确定星座位置的“观星人”宣布了一项神圣的决定:时辰已到。大祭司也被叫来参加商议,他确信,黎明前的最后一小时在天神奥罗看来是最至高无上的神圣时刻。他点点头,有人缓缓敲起一面巨鼓,鼓声向着遥远的海面一路激荡而去。
余下的世界,万籁俱寂。就连翻滚的海浪和惯常在清晨鸣叫的鸟儿都在阴森可怖的奥罗来临之时停止了聒噪,唯有鼓声鸣响。夜色逐渐淡去,东方升起了赤色的霞光,这时,特罗罗听出了第二种鼓声,然后是第三种从远处传来。几艘独木舟依然看不见彼此,但已开始集结,预备组成一列庄严肃穆的仪仗队驶入哈瓦克岛的海峡。鼓声越来越紧,直至汇聚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声浪——鼓声隆隆,鼓声隆隆——黎明来临,红霞渐盛,寂静的海上已经能看到几面高耸的船帆,空气中没有一丝风,高高在上的信号旗如同报丧一般纹丝不动。大祭司加快手势,于是鼓手们敲得更急,划桨手们一言不发,只是划起独木舟向着集合地点驶去。一轮红日突然从地平线下喷薄而出。十一艘五颜六色、光彩夺目的独木舟载着他们的祭品纷纷上前,组成两列壮观的队伍。每艘船头都有一座奥罗神庙,然而特罗罗将这些船只细细打量一番后,满意地总结:“哪一艘船也比不上我们的独木舟。”
鼓声骤停,大祭司声调激昂地诵起经文。刚读到一半,一种阴森可怖、仿佛不属于人间的声音突然闯入:这狂乱的敲击声发自一种长条形的小头鼓,它痛苦地低吼着,直至鼓声进入高潮。这时,大祭司也尖声喝叫起来,体格健壮的行刑者挥动大棒,击碎了高个子年轻侍卫的头骨。谁让他在该清醒的时候睡着了呢。
诵经声又响了起来。鼓声惊悚,叹息着将那个玩忽职守的哨兵送上了不归路。大棒凶巴巴地抡起来,尸体软绵绵地倒下去,正好滑落在鲨鱼和海龟之间。又是三通乱鼓。在黎明血红色的晨曦中,大棒所到之处,头骨无不碎裂。天色欲晓,波拉波拉岛教区的奥罗神像全身裹着铁树叶子,头上顶着金色的羽毛,在甲板前端高处俯瞰着这五具新鲜的人类尸体,中间摆着鱼类、鲨鱼、海龟和猪崽。另外十艘独木舟上也响起了同样狂乱的鼓声,献出类似的祭品。现在所有的船都开始向着神庙进发,踏上最后半英里的路程。
“守候西风”号上的旅行者朝着神圣的登陆处渐行渐近。他们各怀异志,然而有一点想法却是不约而同的:在这个特别庄重肃穆的日子里,天神理应要求人类供奉特殊的祭品。至于那四名惨死的奴隶,谁都懒得关心,尤其是那伙人里竟然还有一个如此厚颜无耻地打破了禁忌。奴隶是指定的祭祀品。
在这最后的几分钟里,大祭司暗自盘算着:考虑到波拉波拉岛愚忠于泰恩,顽固不化,所以他们献给奥罗的祭品越多越好。尤其是,其中一个人祭碰巧就是昨天那名舵手,他对泰恩的那股虔诚劲儿可瞒不过大家的眼睛。“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他喃喃自语道。大祭司根本没想过: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了五个祭品,这是不是太多了?他也没觉得再加上四个必死之人,那个奴隶和他的妻子,以及在神圣集会现场挑出来的倒霉鬼有什么不合常理。奥罗天神灵气无边。他的成就超越了之前所有的神明,他让所有的岛屿牢固地团结在一起。对于这样的成就,必须致以无上的崇拜。一直以来,祷文内容、恭敬程度和禁忌事项可以根据各位天神稍作调整,但是对于像奥罗这样的主神来说,他理应得到至高无上的祭祀品——鲨鱼和人类。大祭司丝毫不觉得九个祭品太多。他的心中已经在憧憬,总有一天波拉波拉岛会侵入外围岛屿上,带回三四十个俘虏,然后举行一场无比庄严的仪式,把他们一次性全都奉献出去。“我们必须震住所有岛屿。”他思索着。
塔马图阿国王的想法有所不同。当然,对于办事拖沓的哨兵和曾经的贴身侍卫,国王毫无悔意,并不认为那是自己的责任。他们犯下了过失,自然该处死。那四个下贱的奴隶,他同样认为绝无怜悯的必要——奴隶生下来就注定要成为祭品,然而他的奴隶中却有人如此软弱,居然仅仅因为男人被献给奥罗就连哭带喊,这实在令他深觉羞耻。塔马图阿把敬献适量的祭品看作一种获得源源不断灵气的最便捷的手段。但是,不管何种神圣集会,人祭竟高达九名,还是令他感到极为不安。再说,大会当天说不定有人还会在现场被挑出来献祭。波拉波拉岛不是什么大岛,岛民总数已经统计过了。如果说,他们在过去还算维持着自由状态,那也只是因为他们具有顽强的斗志。国王暗想:“现在突然改宗皈依奥罗,是不是哈瓦克岛上那些智者的主意?这样他们就能削减我的岛民数量。战争没法征服我们,他们就改用诡计。”他的心里隐隐感到有这种可能性,“哈瓦克岛的祭司们会不会是在戏耍我们的大祭司,假意许诺给他升职,一旦他将我和特罗罗驱逐出岛,他们就立刻翻脸?”于是,破天荒地,他把心里话讲了出来:“我们不停地改换崇拜的对象,在这样的情况下当国王真是太难了。”
特罗罗看问题比较简单。他的内心充满了极度的愤怒。特罗罗的想法很简单:他可以宽恕那些奴隶的惨死,因为规矩就是这样,不管哪座岛都是如此。但只为安抚一位新神就杀掉波拉波拉岛上最棒的战士,这大错特错,而且后果不堪设想。“看看特鲁皮的尸体,躺在鲨鱼和海龟中间!迄今为止,他是我最出色的舵手!而且大祭司心里很清楚这一点。还有塔婆阿,现在被丢在鲨鱼旁边,一点儿用也没有了。他很聪明,原本可以培养成出色的参谋。”特罗罗一阵狂怒。他害怕泄露了内心的想法,所以不敢正视他哥哥,也不敢看大祭司。于是他只好紧盯着那令人惊叹的独木舟,竖起耳朵听那诉说死亡的悲哀鼓声,借以平静自己的心绪。他想:“除非现在就解决掉大祭司,否则这些鼓声就是波拉波拉岛的催命曲。”他很清楚,再有八九名主力战士死去,波拉波拉岛就只能任人宰割了。“我得有所计划。”他暗暗发誓。
几名地位较低的祭司看着献祭仪式顺利结束,脸上带着满意的神色。下一个步骤就快要开始了。奥罗神刚刚降临的时候,每个祭司的内心都面临一番挣扎:“我到底应该皈依新的神明,还是应该忠诚于泰恩呢?”结果自己选择的主子成了赢家,这真令人高兴。祭司们知道,仍有部分岛民怀有异志。但他们也发现,每举行一次神圣集会,效忠于泰恩的力量就会被削弱一层。“献祭仪式让我们引起了奥罗神的关注。”他们极力为此寻找合理的解释,“然后他就会给我们传输灵气。”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他们身为祭司,可以免于被当作换取灵气的人祭。在接下来的仪式中,他们的职责简单明确:把祭品抬到供奉的地方,吃掉人们奉上的烤猪、煮熟的香蕉、烤芋头,还有咸鱼。神圣集会结束后,他们得把那几个人祭扔到圣坛里去。奥罗天神有一种其他天神没有的、令人亢奋的气场,祭司们认为自己有幸成为他的第一批追随者是无比光荣的。
那三十名划桨手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会成为人祭吗?”
剩下的三名奴隶则什么想法也没有。没有想法的意思是说,那条船上的其他人完全不能理解他们的想法。虽然,这三人从出生起就知道自己是被诅咒的异类,但此时三人却跟那些不是奴隶的人一样惊恐,心里翻江倒海般难过,甚至,他们的腋窝里都莫名地渗出了汗水。只是没有人相信他们的话罢了。
这种令人胆寒的折磨并没有持续太久。特罗罗驾驶着独木舟刚刚到达哈瓦克岛的海岸,身强力壮的祭司就挥动大棒,干掉了一个奴隶,然后是第二个,最后是第三个。他们的尸体向前扑倒,跌在河道上。过一会儿独木舟即将顺着这条河道被拖上岸。不一会儿,每一位走下独木舟的乘客,包括国王和大祭司,都躬下身子,装模作样地把这艘庞大的船只拖上岸,拉上一座小小的高坡。独木舟在那儿接受圣礼,准备来年再用。
独木舟刚刚泊好,大祭司突然冲进晨曦之中,用他的法杖点了点特罗罗最器重的一位手下,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可怕的大棒就扑面而来,一颗头颅应声裂成两半。尸体被挂在船尾,充作神圣集会期间的守卫。看到地位如此之高的人竟然也说杀就杀,这让剩下的船员们惊惧不已。一个想法涌上他们的心头:“总算不是我。”但他们自觉羞耻因而极力压抑着。
神圣集会预计进行三天,在这期间,只有祭司可以提出问题,其他任何人不能出声。大会在一处宽阔、无顶的石头神殿召开。神殿坐落在高原上,俯瞰着壮观的大海。参加集会的独木舟将从这片海域进入岛内。这是座形状不规则的建筑,十分低矮,地面铺着黑色的岩浆,里面一丝草叶也没有。会场另一头,建有一座屋顶覆盖着棕榈叶的内殿,一只橡木柜安放在内,神上之神奥罗的至尊雕像就雄踞其中。
请出这位灵气之源、元神始祖奥罗的神像的过程极为庄严肃穆,就连国王和国王的兄弟们也无缘亲眼观看。在第一次神圣会议上,奥罗神像从橡木柜里取出来的时候,他们是不允许进入会场的。
当然,仍有人在场目睹了这一切。每艘独木舟里都有五名人祭被拖到神庙,再加上哈瓦克岛自己献出的五个。为了满足奥罗的要求,他们被堆成一堆。一切停当之后,奥罗大祭司点头表示赞许——这位半人半神的主教心里想:“真是震撼,一次看到这么多具尸体。这证明各岛屿都开始展示其对奥罗的无限热爱。”地位较低的祭司走上前来,神圣集会庄严肃穆的仪式就要开始了。
他们用穿着金色辫绳的长骨针刺破每具尸体的左耳鼓膜,扎透大脑,再从右耳穿出来,然后将这六十具尸体摆成圆环状,并分别绑在神庙周围的树上。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这些人祭可以用已经失去生命的双眼随意欣赏就连国王也无福观看的场面。
塔马图阿被安排与其他国王分开坐。七个小时之内绝对禁止讲话,周围有探子随时监视着这些国王,看有谁没有一心一意敬奉奥罗。但这样做并无必要,这十二位国王都明白自己的神力来自超越他们自身的令人敬畏的终极元神,他们的灵气也需要通过献祭和祈祷仪式来不断进行补充。一切都静得可怕,这是对神的敬畏。与此同时,灵气也被注入到海岛神像和海岛国王的体内。
神庙的庭院里并不是绝对安静的,有探子注意了到这一点。胆敢偷偷违反禁忌的人会被就地处决。但特罗罗知道会有探子,于是他特意找了一块四周环绕着棕榈树的僻静林间空地,压低声音和剩下的二十九名船员交谈起来。
“我们能开诚布公地谈谈吗?”他问道。
“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一位叫作马图的年轻头领问道,“如果我们说话,他们会杀死我们。如果我们沉默……”他用一只拳头猛击另一只手掌,“咱们说吧。”
“为什么我们要献这么多人给奥罗?”另一个头领问道。
特罗罗听着大家的抱怨,然后说:“我之所以愿意冒风险把大家带到这里来,是因为不管是否有探子在咱们中间,其实都无所谓。”他看着手下的每一个人,继续说道,“如果你们中有探子,那么赶紧去报告大祭司,因为那样会吓得他不敢再继续他的计划。如果没有叛徒,我们的处境当然会更好。”
“你的计划是什么?”来自波拉波拉岛北部地区的马图问道。
特罗罗拿着一小截辫绳,一会儿绕紧一会儿松开,他慢条斯理地说:“我认为大祭司想把我们的国王当作至尊人祭献给奥罗。他想要让其他的主教看看他对波拉波拉岛的控制力到底有多么强。但是他得亲自下令,因为如果他暗中杀掉国王,那他的政治影响力何在?所以我们必须严密监视大祭司。”
年轻的头领们默不作声地坐着,因为无论特罗罗将要说什么,都必将冒着极大风险。良久,一位地位较低的贵族指出:“我们今天还不需要担心。”
“你说得没错,”特罗罗赞同道,“今天他们没空。”然后他指着那圈吓人的尸体,死人们正在树上晃来晃去,好像跳舞一般。
“但是明天的全体大会呢?”
特罗罗松开手里的鞭绳,果断地点了点头:“如果我是大祭司,”他说,“我会在明天动手。”
马图认为只能孤注一掷。在早晨的那个可怕瞬间,他本以为自己会被大祭司挑中,敲碎脑壳后去守着独木舟。他恶狠狠地说:“我认为,一旦牧师点出塔马图阿,我们就必须围到国王身边,杀出一条血路回到独木舟上去。”
“我的想法完全一样。”特罗罗说。
其他的二十八人思考着这个胆大妄为的计划,沉默了良久。还没等任何人表现出畏缩退却的样子,特罗罗突然扔掉手里的辫绳,急急说道:“为确保成功,我们必须做到三点。首先,我们得设法把独木舟挪到山顶上去,这样才能一路加速冲入海里。”
“我来负责这件事。”舵手希罗保证道。
“你怎么做?”
“我不知道。”
特罗罗欣赏这个坦率的回答,但他还是把脸凑到离舵手只有几英寸的地方:“你知道,如果独木舟没有就位,我们就都完蛋了。”
“我知道。”年轻的头领沉着脸说。
“接下来。”特罗罗说,“我们必须找两个敢死队员,坐在神庙出口处的岩石上。”
鲁莽的马图喊道:“算我一个,我希望帕是另一个。”
“要塞之王”帕的身材瘦长结实,脸型好像鲨鱼,没有下巴。他上前一步,宣布说:“我算另一个。”
“你们绝不能撤退。”特罗罗警告说。
“我们不会撤退。”马图发誓说,“哈瓦克岛的人从来没……”
“第三点。”特罗罗不耐烦地说,“我们中的其他人要准备好,一旦有谁企图接近塔马图阿,立刻格杀勿论。”
“我们知道刽子手长什么样。”帕低声吼着。
“一旦行动,我们就必须一举拿下塔马图阿,一口气把他送到独木舟。”他顿了顿,然后轻轻地点点头说,“这很危险,但只要上了船,就可以凭借‘守候西风’号来抵挡追兵。”
“他们永远追不上我们。”舵手们保证道。
“他们追上我们又能怎样?”马图夸口道。显然,大家都希望独木舟的事情能定下来。
“这就是信号。”特罗罗说,“你们看着我,我一跑去保护国王,舵手就必须冲往独木舟,你们这些人必须保证他能冲过神庙出口。”
“谁来抵抗刽子手?”马图问道。
“我去。”特罗罗冷冷地说。然后,为了激励士气,他夸口道:“明天,没有哪根大棒会比我的手臂还快。”
大家纷纷称赞他的信心,然而马图却浇灭了人们的狂热,说:“这个计划有个致命的缺陷。”
“什么缺陷?”特罗罗问道。
“昨天我们起航前,玛拉玛把我拉到一边说,‘我丈夫认定大祭司要杀死国王。但是,我确信大祭司其实是冲着他来的’。我认为你妻子说的没错。如果她真说中了,又该如何?”
特罗罗说不上来。他仿佛看到沉着、焦急的妻子挤在人群中,要大家许诺保护他的安全。他盯着地面,捡起那团刚才手里一直摆弄着的辫绳,把它掖进腰带。长着鲨鱼脸的帕说话了:“玛拉玛也对我说了。”他说道,“我们的职责很明确。如果他们对国王动手,那么我们按计划行事。如果他们对特罗罗动手,马图,你带着你的人保护国王,我带我的人去救特罗罗。”
“我并不重要。”特罗罗诚恳地说。
“在我们看来,你很重要。”手下人答道。大家按照计划各自就位。
那天晚上,另有一个人也在苦苦思索,而且他的脑筋比马图和帕的好使多了,这个人就是大祭司。在神圣集会最庄严肃穆的仪式上他便开始盘算,伟大的奥罗神回到橡木柜里之后,大祭司把助手们召集到身边,众人盘腿坐在雄伟的神殿里一处阴凉的角落。夜色肃杀,尸体在风中摇摆。
“今天有什么动静?”他发了话。
“您说得一点儿没错。”一位年轻的祭司报告说,“特罗罗是我们的死敌。”
“何以见得?”
“遵照您的要求,我盯了他一天。我逮到他违抗奥罗的意志多达四次。真该死!”
“什么时候?”
“第一次是在国王的侍卫被杀的时候,他缩了缩身子,很明显。”
“我也发现了。”大祭司赞同道。
“还有,杀了他的手下充当独木舟守卫的时候。”
“是吗?”
“在我看来,特罗罗把国王从神殿带走时,我们看见他好像高兴多过悲痛。”
“我们也这么看。”有几名祭司附和道。
“但今天下午特罗罗肯定和他的手下聚在一块儿密谋了,这准没错。”
“消息准确吗?”大祭司厉声问道。
“我不能肯定,您也知道,大家走进神庙时,我不得不从他身旁走开。不过奥罗回到橡木柜之后,我就马上溜出来查看了。”
“发现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发现。找不见他们。”
“怎么可能?”大祭司质问道。
“确实找不见。”
“国王跟他们在一起吗?”
“不。”探子报告说,“他跟其他国王在一起,规规矩矩地坐着呢。”
“我们能否确定特罗罗召开了秘密会议?如果能够确定……”
“我找遍了所有地方。”年轻的探子坚持说,“我的内心对此深信不疑。”
这消息不妙。大祭司想了半天,点着的法杖都陷入了土中。他想:“如果我们能确定他们在聚众密谋,就能除掉整艘独木舟的人。我们可以……”但他又想了想后果,觉得并非上策。突然,他转向那个大块头的行刑手,温和地说:“明天任何时候,你都不要站在国王或特罗罗身边,一定要站得远远的。你,瑞瑞奥。”他对那个探子说,“你还像以前那样擅长挥棒吗?”
“是的。”
“你站在一边,不要被他们注意到。我一发出指令,你就杀掉特罗罗。要盯死他,只要他稍有动作,哪怕是一点儿轻微的动作……”
“我要等您发出信号吗?”瑞瑞奥问道。
“不,你一出手,我就会用手指着他,然后他的尸体就会被祭给奥罗。”
“明白。”
大祭司对着奥罗祈祷了很久,然后解散了会议。他最后对手下说:“不管用什么办法,明天我们要亲眼看着波拉波拉岛归顺奥罗。以前的神明已经死去。奥罗神会永生不朽。”
助手们兴奋得直喘粗气,新的神明超越泰恩和塔阿若阿地位的过程遭遇了无数困难。整整几个月以来,他们一直盼着出件轰动的大事,好再次巩固他们的胜利。他们的领头人察觉到大家的情绪,警告说:“有很多方法可以取得最终胜利,兄弟们。奥罗有很多条道路,条条都通往胜利。明天,其中一条道路会通向波拉波拉岛的归顺,但你们绝不能胡乱揣度究竟是哪条道路。只有奥罗才能做出这个决定。”
大祭司说完,叠起双手,摘下无边小帽,把头扭向奥罗神庙的内殿。他手下的祭司也纷纷效仿。夜晚深沉静谧,远处的火堆和闪耀的星辰发出微弱的光辉,祭司们向着全知全能的神祈祷起来。惊心动魄的白天过去之后,这个夜晚如此神圣肃穆,如此意味深长。永生不灭的灵魂在众人头顶徘徊。祭品已布置停当。伟大的奥罗沉思着注视着众位信徒,世间万物莫不噤声,唯有敬畏之心长存。此时此刻,奥罗的威严之美在黑夜中搏动,在血液中流淌,比那隆隆的鼓声都更加雄壮有力。祭司们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位新的神祗如此强大有力、洞悉万物、慈悲怜悯,怎么仍有人放不下旧的神明,非要抱残守缺呢?
第二天早晨,舵手希罗早早起身,暗藏了一块尖利的岩石在袍子下面。他怀着愧疚的心情,颤抖着砍断了几根将“守候西风”号固定在岸边的辫绳。埋好那块岩石后,他急急跑到负责看管独木舟的祭司那里说道:“我们的独木舟在来的路上可能遇到破碎的珊瑚礁了。”
祭司急忙跑到船边。独木舟正静静地停泊着,只有绑在船尾的死尸监视着它。祭司检查了断裂的绳子。“可以用新的辫绳修好。”他说,希望能在遭到大祭司训斥之前赶紧补救。
“是的。”水手赞同道,“我们应该在奥罗的守护下修复。”
祭司对如此的热忱感动不已,欣然接受了希罗的建议。希罗说道:“把独木舟拖到那边去不是更容易吗?阳光可以让新的辫绳更结实。”于是两人把独木舟推到了特罗罗指定的位置上。
“修复工作要花很长时间吗?”祭司问道。
“不用。”希罗向他保证,“我绝不会错过奥罗的神圣集会。”
“确实不能错过。”祭司赞同道,同时回想起大祭司昨天晚上的保证,说奥罗神将会在今天坐稳波拉波拉岛上的统治宝座,此刻,就连特罗罗的亲信希罗都对奥罗表现得如此虔诚,这是多好的预兆啊!
神圣集会一开场便出了乱子。所有人在事后回忆这天的情形时,都认为这场仪式自始至终都暗藏危机,而当时,人们没能明白这一点,是因为祭司们迅速地将一场骚乱化解为祝福。当时,参会者们正坐在从主祭坛向外延伸出去的岩石上,就在掏前两头猪内脏的时候,一个七岁小男孩突然跑进了神庙,喊着要去找他那坐在祭坛旁边的父亲。
“爸爸!”迷路的小孩喊着。
他的父亲是哈瓦克岛上的小头领。看见儿子跑过来,他不禁骇然,那孩子过失极大,罪无可恕——从来不曾有女人、儿童或者动物游荡到神庙里来。父亲把清秀的小男孩搂到怀里,双臂不禁颤抖了起来。
“我在找你呢,爸爸。”迷了路的小男孩抽抽搭搭地说。
一片死寂。向奥罗奉献祭品的仪式被迫中断,守在圣坛旁边的祭司们对着捣乱的小男孩瞪圆了眼睛。父亲意识到儿子破坏了禁忌,犹豫不决地站起身来,怀里还抱着孩子。猛然间,出于全心全意的虔诚,他把儿子猛地推向祭坛,孩子的头发甩落在父亲强壮的左臂上。
男人痛苦万状,然而仍在不容置疑的信念的驱使下说:“带走这个孩子,将他献给奥罗!他玷污了神庙的圣洁,扰乱了奥罗与我们之间的纽带。他是我儿子,我曾给予他生命。然而我不会为失去他而流泪,因为他触怒了奥罗。”
起先,祭司们并不理睬,任凭父亲怀抱着孩子站在一旁,而他们则傲然地继续屠宰那几头猪崽。继而,当献给奥罗的鲜血从他们手中流过时,有两名祭司操起一对短粗的竹棒。他们将两根竹棒的一端紧握在一起,张开竹棒的另一端,做成一把巨大的钳子,熟练地夹住了孩子的头,一根竹棒压住后颈,而另一根则夹住喉管。他们毫无怜悯地用力合上钳子,把孩子举在空中直到断气。接下来,大祭司熟练地挥刀劈开了孩子的肚腹,挖出内脏,并将尸首虔诚地放置在最高的祭坛上,摆在两头猪崽之间。
“这位父亲做得很好。”祭司嘉奖道,“所有敬爱奥罗的人都做得很好。伟大的奥罗,给我们带来了和平。”
这场意外使特罗罗焦躁起来,他意识到这对信徒们来说是个凶兆,然而他想不出该如何制止这种暴行。他茫然了,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忘记了此行的目的是要保护哥哥。“这个预兆意味着什么?”他固执地问自己,然而得不出任何结论。于是他做了个深呼吸,重新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但是当他的目光越过神庙广场,落到舵手希罗身上,检查他的位置时,却发现了一个无疑是第二个凶兆的场景。现任舵手希罗恰好坐在早先被大祭司一棒打死的舵手那不停晃动的尸体下方,尸体的肚皮已经隆起,在赤道地区炎热的气候下已经开始腐烂,正低垂在特罗罗同伴的头顶。
特罗罗大惑不解,他不去想这所有的恶兆,只是察看了一下大祭司,然后又看了看国王。他铁了心,一定要反抗奥罗,即便得在灵气无边的火神座下造反也在所不惜。然而特罗罗对大祭司的策略却毫无准备,正当特罗罗盘算起一个全新的策略时,大祭司突然急转回身,用法杖直指特罗罗阵营里一名最恭顺的水手,那是他最出色的战士之一。
“他吃了奥罗的圣猪!”发难者喝道,但年轻的头领已经没法知道自己因何而死了。孔武有力的行刑者提前预见了这次袭击,早已击碎了他的头颅。
其他岛屿的祭司们感谢上苍保护着奥罗不遭背叛,纷纷歌颂道:“奥罗是全能的神,是和平的赐予者。众岛一心,奥罗天神。”
他们继续嗡嗡地唱诵着,而坐在下面的特罗罗却早已惊呆了。那位年轻的头领是他非同一般的好友,更是一位为人谦和的战士,根本不可能去偷吃圣猪。为什么要杀死他?特罗罗心神不定,没法集中精力思考这个问题。他已制订好一个周密的计划来保护塔马图阿国王,他也知道,如果自己遭到暗算,马图会来保护他。然而他却没能预见到大祭司将魔掌巧妙地伸向波拉波拉岛上次一级的人物。
特罗罗沮丧地望着舵手,后者报他以同样沮丧的眼神。舵手的眼神一片茫然,于是特罗罗转而试图在神庙的出口寻找马图和帕的眼睛,但他们俩也正目瞪口呆地盯着祭坛里同伴的尸体。特罗罗的其他同伴全都呆若木鸡。特罗罗越来越迷惑了,只得盯着集会地点的那个平台上打磨得十分光滑的岩石。
波拉波拉岛众人中,只有一个人在这可怕的一瞬里还保持着头脑的清醒。如同很多英明的国王一样,塔马图阿的天赋不仅限于卓越的头脑,他还拥有强大的洞察力。国王明白,大祭司并不想暗杀塔马图阿兄弟俩,而是想通过不断地给他们施加压力,让他们忍无可忍,最后把他们赶出群岛。“他会避免正面冲突,”国王推测,“不会发生战争。他会运用诡计,慢慢离间我的人民,恐吓他们,我们最后只能黯然离开。”
当大祭司挥起法杖,指向特罗罗阵营的另一名成员时,塔马图阿坚信自己的分析是正确的。看到弟弟困惑不解、心急如焚的表情,国王心里一阵难过。塔马图阿心想:“他说不定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要大闹一场把我救出去,而且,大祭司的密探说不定已经把他的全部计划都听了去。可怜的小伙子。”
国王同情地盯着弟弟,直到特罗罗昏头昏脑地抬起头。哥哥用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摇了摇头,提醒弟弟不可莽撞,无论他想采取任何行动都不行。特罗罗看懂了哥哥的警告,只得忍着满腔怒火,呆坐在那儿。
此时此刻,波拉波拉岛上最出色的战士已经挂在了神圣的奥罗神庙里。他们的尸体在塔马图阿国王眼前来回摇晃,国王心里默默地想:“奥罗,你已经胜利了。你是神中至尊,我软弱无力,我甘拜下风。”这番忏悔之后,塔马图阿全身掠过一种巨大的平和之感。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大彻大悟:自己螳臂当车是多么的愚蠢。新的神明已经诞生并且大获全胜。然而塔马图阿仍然不明白,这番忏悔带来的心灵满足感只是一个前提,使他可以做出一个数月来苦思无果的决定。现在,他终于接受了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奥罗赢了。这样一来,结论不言自明,在这个沉静的早晨,塔马图阿终于说出了那生死攸关的一句话,话一出口,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在神圣集会的休息时间里,塔马图阿国王没对任何人透露他的决定,包括特罗罗。事实上,他避开了头脑发热的弟弟,叫来了马图,严厉地对他说:“我把重任交付给你,由你来保护我弟弟,马图。如果他有什么计划,我肯定你也参与了。他绝不能死去,即使你得把他拴到独木舟上,也绝不能让他去送死。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他。”
所以,当特罗罗稍后把那几个脑子乱成一团的同伴们召集起来,打算制订一个异想天开的新计划时,马图抢先开口道:“咱们必须得先回到波拉波拉岛,复仇的事从长计议。”
“我们先回去,制订一个计划。”鲨鱼脸的帕附和道。
大家这样一说,特罗罗没法再坚持,他只好嘟囔着:“我们会复仇的!我们一定要复仇!”他满脑子都是同归于尽的打算,继续等待着合适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