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自贫瘠的农场而来
第一章
在波拉波拉岛的男人们完成漫长的北上之旅的一千多年后,马萨诸塞州东部马尔波罗村附近的破败农场里,有个面色蜡黄、金发稀疏的瘦弱年轻人成为康涅狄格州耶鲁大学的一名一年级新生。这件事颇为令人惊讶。瞧瞧这座农场,谁也看不出它的主人怎么会供得起十个孩子中的任何一个去上大学。再说,既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哈佛大学仅在二十五英里之外,这对父母竟然把儿子送到了往南一百多英里的耶鲁大学,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缘由。
吉迪恩・黑尔身材瘦高,他只有四十二岁,但看上去仿佛已经六十多岁了。对于上文所提的疑问,他自有一番见解:“我们的牧师曾访问过哈佛大学,他回来后告诉我们,说那地方已经成了一元神论、自然神论和无神论者的庇护所,由不得我们不信。我儿子绝不能到那种混乱的地方学坏。”就这样,十七岁的艾伯纳打点行装来到了耶鲁。这里仍坚持着约翰・加尔文在新英格兰公理会的教义中所信奉的那种苦修信条,是虔诚教徒的庇护所。
至于钱的问题,瘦骨伶仃的老吉迪恩解释说:“我们在生活中遵循基督教的教义,信守西奥多・贝泽在日内瓦和乔纳森・爱德华在波士顿传道时奉行的加尔文主义信条。我们不赞成粉刷谷仓,借以炫耀俗世的财富;我们也不愿意女儿们涂脂抹粉,到处招摇她们的美貌。我们积攒钱财是为了升华思想和拯救灵魂。我的儿子艾伯纳从耶鲁大学毕业后会成为一名教士,他将向大众言传身教这种精神,以此弘扬上帝。他之所以能够从农场升入神学院,靠的就是这种勤俭持家、避免炫耀的家风。”
父母给的钱并不足以维持温饱,所以艾伯纳总是面有菜色。在耶鲁大学读到高年级后,一次改变命运的心灵冲击改变了他,促使他萌生出了不可磨灭的信念,并驱使他做出了惊人的举动。这次心灵冲击并不是19世纪时所谓的“皈依”。早在十一岁时,艾伯纳就已经完成了皈依上帝的心路历程。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马尔波罗村,艾伯纳走在田野和奶牛棚之间的路上,他的脚踩在噼啪作响的麦茬上,嘴里还呵出阵阵白气。这时,他清晰无误地听到一个声音问道:“艾伯纳・黑尔,你得到拯救了吗?”艾伯纳知道自己没有,便回答“没有”,但那个声音不停地发问。最后,一道闪电将牧场整个儿照得雪亮,一阵强烈的战栗攫住了艾伯纳。他呆立在田野中央。父亲找到他时,艾伯纳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哭着问:“父亲,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拯救?”在马尔波罗村,他的皈依被看作一个小小的神迹。从此,艾伯纳虔诚的父亲便开始节衣缩食、东挪西借,以供这个被神眷顾的男孩儿去上神学院。
脸颊瘦削的艾伯纳在耶鲁经历的这次并不是“皈依”,更像是突然间开了窍,而且是由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促成的。他的室友约翰・惠普尔,一个一度沉迷于烟酒的医学院学生,带着一群吵闹的同学来到他的房间。艾伯纳当时正在写关于一篇《西奥多・贝泽在日内瓦实行的教会纪律》的长篇报告。
“一起来吧,去听柯基・卡纳克阿的演讲!”同学们嚷嚷着。
“我有事。”艾伯纳回答,并把门关得更紧些,好隔开外界的诱惑。他的论文正写到贝泽开始将加尔文的教诲在日内瓦的一般公民生活中实施,这令这位年轻的神学院学生激动万分,他怀着狂热的感情写道:“贝泽面对着一个任何统治者都必须面对的问题:‘我的统治到底是为了人类的福利还是为了上帝的荣耀呢?’贝泽认为,回答这个问题易如反掌。虽然一些受到世人谴责的暴行不可避免地在日内瓦出现,然而上帝也把他的国降临到世间,况且在人类文明的长河里,的确曾有过一座城市,全体居民都遵照着神圣天父制定的准则来生活。”
艾伯纳的房门“咔嗒”一响,瘦高的约翰・惠普尔探进头来喊道:“我们给你留了一个座位,艾伯纳。人人都想听听柯基・卡纳克阿的演讲。”
“我忙着正事呢。”艾伯纳又说了一遍。他小心地关上房门,坐回到台灯下,借着琥珀色的灯光奋笔疾书:“尘世间的天国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达成的,研究《圣经》并不能让政府明白哪条道路更能使他们获得神的恩宠。这个结论显而易见。因为若真是这样,那么,现在已经灭亡的数千个政府,只要在覆灭前没有抛弃《圣经》,难道不是早就应该发现那条神圣的道路了吗?他们没能找到那条道路,这是因为,他们缺乏一位智者来指引方向……”他咬着钢笔,想起父亲和村里牧师之间那无休无止、艰苦卓绝的斗争。父亲明白上帝的戒律,但牧师们却非常固执,不肯听从他的意见。所以,当其中一个堕落的牧师发现自己的女儿将要未婚生子的时候,无论是艾伯纳还是他的父亲都丝毫不感到意外。不过,关于如何未婚生子,艾伯纳倒不是很明白。
“艾伯纳!”走廊里传来响亮的喊声,“你应该去听听柯基・卡纳克阿的演讲!”房门被突然推开,一位矮胖的教授走了进来,他的马甲紧绷在身上,脖子上围着脏兮兮的领巾,“为了你的灵魂,你应该去听听这位了不起的基督徒布道。”他走到写字台前,关上灯,拖着这位老大不乐意的学生去听传教士的演讲。
英俊的约翰・惠普尔给艾伯纳留了位子。两位截然不同的年轻人开始等待那个将要坐在学院讲台上的人。七点半的时候,内心澎湃着宗教激情、神色却安详平和的学院主席耶利米・戴领着一位黑头发、大块头的年轻人走到了最远的那把椅子那里。年轻人肤色棕黑,牙齿洁白,他的外套紧紧地绷在身上。“我十分荣幸地为耶鲁大学的学生们介绍这位当今世界上最富有感染力的演讲者。”戴院长开门见山,“柯基・卡纳克阿,奥怀希统治者的儿子,他追寻的是这世间的良知。对各位矢志为耶稣奉献终生的年轻人来说,柯基・卡纳克阿的声音将对你们提出非同寻常的挑战。”
听到这里,大块头的年轻人站了起来,他看上去足有六英尺五英寸高,体重至少超过两百五十磅。他神采飞扬地对观众微笑致意,之后像牧师那样抬手祈祷:“愿仁慈的上帝祝福我的演讲。愿他能够打开众人的心扉,让他们倾听我的言语。”
“他讲得比我在行嘛。”约翰・惠普尔悄声说,但艾伯纳没有被逗乐,他一心只想回到书堆里,那篇关于西奥多・贝泽的论文马上就要写到关键部分了,可是他的教授却死活要把他拉过来听这个来自奥怀希的野蛮人的演讲。
然而,当那棕黑色皮肤的大个子将他的故事娓娓道来的时候,不光是艾伯纳・黑尔,礼堂内的每一个人都被深深地吸引了。这位粗野但迷人的青年讲述了他是如何逃离自己偶像崇拜的故乡,逃离了一夫多妻和一妻多夫的婚姻制度,逃离了堕落、粗俗和野蛮的生活,只为了追寻耶稣基督的福音。他回顾,搭乘一艘捕鲸船在波士顿上岸后,他曾想要进入哈佛大学求学,却遭到他们的嘲笑。于是他徒步来到了耶鲁大学,在街道上遇见了戴院长,并对他说:“我来追寻耶稣。”而耶鲁的院长回答说:“如果你在这里都找不到他,那么这所大学就应该立刻解散。”
柯基・卡纳克阿讲了两个小时。说到他深爱的奥怀希岛在邪恶的黑暗中糜烂堕落,他便压低声音,仿佛在人们耳边倾诉;继而说到假使耶鲁的年轻人能够到奥怀希岛上去传播上帝的福音,他们具体可以为基督做些什么,他的声音又变得激昂,仿佛轰鸣的海水般袭向听众。然而,当他讲述自己在奥怀希岛上所经历的没有基督的生活时,才真正打动了这批早期来到新英格兰地区的听众们。耶鲁大学的这批青年们完全沉浸在他的演讲之中,甚至在长达两小时的演讲结束的那一刻,也没有听众动弹过一下。“当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他用从几所教会学校学来的考究的英文措辞,柔和地讲述起来,“我们崇拜一些穷凶极恶的天神,比如战争之神库。库没完没了地索要活人作为祭品,而神父们又是如何挑选受害者的呢?每到神圣典礼的前一天,我的父亲,茂宜岛总督,就会告诉他的助手,‘我们需要一个男人’,每次打仗之前,他也会宣布,‘我们需要八个男人’。然后他的随从们就凑到一起,说,‘用卡凯吧,他惹毛我了’,或者说,‘趁这个机会除掉那个人,把他的岛抢过来’。然后到了夜里,就会有两个阴谋家偷偷从后面溜过去,而第三个人则迎面走上去说,‘你好,卡凯,钓鱼还顺利吗?’不等他回答……”
巨人柯基接受过教会老师的指点,明白说到这里的时候应该戏剧性地停顿一下,等上一等,然后用一双巨掌举起一根长度足以勒死人的用椰子纤维制成的绳子。“当我父亲的手下对那个不幸的人微笑时,就会有一个同伙反剪住他的胳膊,第三个人则将这根绳子套到他的脖子上……就像这样。”他慢慢地扭动两只巨掌,把绳子打成一个死结,抽紧。然后,他的嗓子里发出仿佛被人掐住脖子似的声音,脑袋垂在了胸前。停顿了一下后,他缓慢地抬起头,那巨大的身躯好像要从不合身的美式外套里挣出来似的,观众们看到的是一张笼罩着忧愁的面孔。“我们不认识耶稣。”他柔和地说,那声音仿佛来自荒凉的坟墓。
最后是激情澎湃的收尾。他的声音如同隆隆的炸雷,他的眼泪如同倾泻的暴雨,听众从他身上几乎可以窥见他早年的恐怖生活。“年轻的信众们!”他恳求道,“在我父亲的岛上,那些不死的灵魂每天晚上都要去那万劫不复的地狱,而这都是因为你们!全都是因为你们!你们没有把耶稣基督的福音播撒到我的群岛上。我们如饥似渴,我们渴望听到他的名字。为了他的名字,我们甘愿献出生命。你们这些冷漠的人,你们要永远将我们与他的名字隔开吗?今晚这里难道没有人敢于站起来对我说,‘柯基・卡纳克阿,我愿意跟你去奥怀希岛,去为耶稣基督拯救那三十万个灵魂’吗?”
巨人又停顿了一下。深沉真切的哀痛让他的嗓音都嘶哑了。戴院长给他倒了一杯水,却被他一把推开,柯基用哽咽的声音说:“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去拯救我们的灵魂吗?”他瘫坐下去,在椅子里浑身战栗。这是一个因得到了上帝的启示而簌簌发抖的男人。过了一会儿,戴院长把他带了下去。
柯基・卡纳克阿的演讲给同寝室的神学院学生黑尔和医学院学生惠普尔带来了巨大的震撼。他们心潮澎湃。两个人沉默不语地回到房间,默默思考着这个奥怀希人所描述的悲惨情形。两人都懒得点灯,摸黑上了床。他们感到心头沉甸甸的,因为柯基指责他们冷漠无情。艾伯纳意识到了自己的无情和冷漠,他的良心不堪重负,开始哭了起来——他已经到了容易伤感的年龄。过了一会儿,约翰问道:“怎么了,艾伯纳?”农场男孩回答说:“我一点也不想睡,我的脑子里想着那些注定要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的灵魂。”从他声调来判断,艾伯纳好像亲眼注视着每一个灵魂坠入了永恒的烈火,那种惨状让他难以承受。
惠普尔说道:“他最后那句呼唤一直在我耳边回响,‘谁愿意和我去奥怀希?’”艾伯纳・黑尔没有吭声。
午夜已经过去很久了。年轻的医生仍然能够听到室友的抽泣声。他翻身起床,开灯,开始穿衣服。开始时,黑尔假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最后他一骨碌爬了起来,抓住了惠普尔的胳膊。
“你在干什么,约翰?”
“我要去奥怀希岛。”英俊的医生说道,“我不能在这里浪费生命,那些岛上的哀号声,我不能坐视不理。”
“你现在要去哪里?”黑尔问道。
“去戴院长家。去为基督奉献终生。”
医生穿戴整齐,与还穿着睡袍的神学院学生互相打量着彼此。他突然犹豫起来,艾伯纳打破了沉默,问道:“你愿意跟我一起祈祷吗?”
“愿意。”医生说,在床边跪下。
艾伯纳也在自己床边跪下,祈祷道:“万能的圣父,今夜我们听到了您的召唤。您的声音从荒芜的星空降临到我们耳畔,穿过了没有尽头的深渊,里面全是正在腐烂的灵魂。在您的眼中,我们一无所长,但是您是否愿意接受我们作为您的仆人?”他继续祈祷了几分钟,对着一个遥远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既满怀着复仇欲望却也宽宏仁慈的上帝祈祷着。此情此景,倘若要艾伯纳描述他所祈祷的神是什么模样,他会说:“高个子,消瘦,黑发,目光深邃。他表情严肃,清楚所有的罪行,要求所有人类都服从他定下的准则。他是严厉又仁慈的天父。他一丝不苟,然而除了要我们循规蹈矩之外,他也别无所求。”如果要他来形容吉迪恩・黑尔,恐怕他也会用完全同样的形容词。在他描述后,如果再问:“这位天父可曾微笑?”这个问题一定会把年轻的艾伯纳吓一大跳,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仔细思量之后,他会回答:“他热情,但是不曾微笑。”
结束祈祷后,约翰・惠普尔问道:“你跟我一起来吗?”
“是的,但我们是不是应该等到早晨再去找戴院长?”
“‘你们往普天下去,传福音给万民听。’”年轻的医生引用道,黑尔觉得这训诫恰逢其时,于是也穿戴整齐。
他们敲开戴院长家的门时,正好是凌晨四点三十分。院长穿着外套,戴着围巾,遮住了里面的睡袍。他看起来没有丝毫惊讶,让两人在书房坐下。“我想,我主上帝已经与你们交谈过了。”他安详地说。
“我们想把自己奉献给奥怀希。”约翰・惠普尔说。
“这个决定至关重要,你们考虑好了吗?”戴院长问道。
“我们经常讨论应该如何为上帝奉献。”艾伯纳说,刚开口又忍不住抽泣起来,他那苍白的面孔憋得发红,还流出了鼻涕。戴院长递给他一条手绢。
“不久前,我们决定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上帝。”惠普尔坚定地说,“我戒了烟。艾伯纳想要去非洲拯救那里生命的灵魂,但是我认为自己应该留在纽约的穷人中间。今夜,我们才意识到我们真正想去的是什么地方。”
“也就是说,你们的决定并不是一时冲动?”戴院长追问道。
“噢,不是!”艾伯纳抽着鼻子向他保证,“三年前,听到索恩牧师做关于非洲的布道的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
“你呢,惠普尔先生?我记得你想成为一名医生,而不是神职人员。”
“很久以来,我一直在医学院和神学院之间犹豫不决,戴院长。我选择了前者,是因为我认为这样就可以用两种能力来侍奉上帝。”
院长仔细打量着这两位能干的小伙子,问道:“你们可曾为这个重大的决定祈祷过吗?”
“我们祈祷过。”艾伯纳回答。
“你们得到了什么样的旨意?”
“我们应该去奥怀希岛。”
“很好。”戴院长一锤定音,“今晚我颇受鼓舞,自己也十分想去。但是这里还有我的工作。”
“我们现在该怎么做?”惠普尔问。校园里已经迎来了春日的晨曦。
“回你们的房间,对任何人不要提及此事,星期五我们去见见美国公理会海外传教部的委员们。”
“他们这么快就来了?”艾伯纳猛吸一口气,显然十分兴奋。
“是的。他们发现,每次柯基・卡纳克阿演讲后,他们总有工作要跟进。”两位年轻人面带喜色,院长注意到了,于是警告说:“这个组织的领导人索恩牧师一眼就能看穿年轻人到底是一时冲动还是真心实意为基督献身。如果你们的奉献精神不足以让你们投入毕生的精力,那么,就不要浪费伊利法莱特・索恩的时间。”
“我们已经决定奉献终生。”艾伯纳坚决地说。说完,两位年轻人和院长道了晚安。
到了星期五,美国公理会海外事务部的牧师们庄严地走进了耶鲁大学。他们要跟几个被柯基・卡纳克阿鼓动得满脑子憧憬的年轻人见面。约翰和艾伯纳从窗帘后面偷偷注视着他们,“那就是索恩牧师。”艾伯纳小声说道,那位领袖人物又高又瘦,正往外走着。他身上的教士服长及脚踝,围着一条黑色的海狸皮,在身后拖出去很远。他长着浓黑的眉毛,鹰钩鼻子,还有令人生畏的下巴。他看上去像一位法官,两位年轻的学者不禁惶恐起来。
约翰・惠普尔其实没必要害怕,他与伊利法莱特・索恩的会面十分愉快。牧师那张专注消瘦的面孔探向前方,另外四位地位较低的神父则侧耳倾听。给惠普尔的第一个问题十分友好:“你是西康涅狄格州乔舒亚・惠普尔牧师的儿子吗?”
“是。”约翰回答道。
“是你的父亲引导你走上了信仰之路?”
“正是。”
显然,委员会已经准确了解了惠普尔的基本情况:一位直率、迷人、机智的年轻医生,来自一个敬畏上帝的乡村家庭。
“你皈依了吗?”索恩牧师平静地问道。
“十五岁的时候,”约翰说,“我开始严肃地考虑自己的未来,我曾在医学和神学之间犹豫不决,后来之所以选择前者,是因为我的内心深处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认识了上帝。我那时并不觉得自己是位虔诚的青年,虽然我父亲一直告诉教会,说我很虔诚。后来有一天,我走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一团旋转着的飞沙越转越大,我很确定自己听到一个声音,‘你已经准备好用你的生命来服侍我了吗?’我回答说,‘是的’,随即我就浑身颤抖起来,那种战栗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一团灰尘在我头顶飘浮了一会儿,但是却没有钻进我的鼻孔。从那之后,我就接受了上帝。”
五名严厉的教士都赞许地点着头,因为这种惊觉上帝存在的现象在1740年的大觉醒运动之后,在新英格兰地区十分普遍,谁也猜不出其他人会经历怎样的皈依事件。但是,索恩牧师探过那张冷若冰霜的脸,问道:“你先前在医学和神学之间感到困惑,惠普尔先生,如果你的困惑来自于你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认识了上帝,那么在上帝直接与你对话之后,你为什么没有改变决定转而学习神学呢?”
“这个问题困惑了我很久。”惠普尔坦承,“但我喜爱医学,我觉得作为医生,我可以用两种能力侍奉上帝。”
“这个答案很诚实,惠普尔先生。回学习室去吧。一周之内你就会收到我们的信件。”
当约翰・惠普尔离开面试房间的时候,他万分激动,甚至没有看他的室友一眼,也没有跟他说话。实际上,刚才的几分钟是他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他感到自己与上帝之间前所未有地接近。他已经将自己的身心完全奉献给了上帝的事业。惠普尔十分确定,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让他改变决心。无需言语,他等于已经告诉室友,自己被接受了。
艾伯纳・黑尔与委员会打交道的过程则完全不同。他穿着不合体的外套走进房间,一头稀疏的金发垂了下来,他那蜡黄的脸涨得通红,由于过度急切,肩膀缩得紧紧地向前突出。这时,有一位比较势利的牧师不禁暗自纳闷:“哦,主啊,为什么您选择了如此肮脏邋遢的人来侍奉您?”
“你皈依了吗?”索恩牧师不耐烦地问。
“是的。”艾伯纳说,然而他的叙述冗长,好像言不由衷似的。他花了好长时间去解释那片牧场的地点以及与奶牛棚之间的位置关系。但毫无疑问,他确实已经亲身认识了上帝。
“你为什么想要做神职人员?”索恩牧师问道。
“自从皈依之后,我就决心侍奉我主。”艾伯纳忙不迭地又说了一遍。他急着说服大家,委员会的其他成员都看出来艾伯纳给索恩牧师留下的印象并不好。索恩牧师曾在非洲公干,熟知传教士所面临的种种问题,所以他才当选委员会的主席。在与上一个来自威廉姆学院的未来传教士会面之后,他提醒委员会的其他成员:“那种不懂得顾全大局的年轻男士是我们必须避免的类型,他们坚信自己与上帝的私人情感,因而拒绝在教会组织中承担意义更丰富的职责。如果我们把这种不稳重的小伙子剔除出去,就能为海外事务部节省不少钱,日后的麻烦事也少了很多。”现在看来,他显然是要进行一些剔除工作了。他打断艾伯纳没完没了的赞美,问道:“我刚才问你为什么一心想当神职人员,而你并未做出回答。”
“我一直想要侍奉上帝。”艾伯纳重复道,“但是直到1818年的8月14日,我才知道自己是被主召唤来完成这项使命。”
“那天发生了什么?”索恩牧师不耐烦地问。
“您曾在演讲中提到非洲,就是在马萨诸塞州马尔波罗村的公理教会进行的那次演讲。我真正的觉醒就是在那一天。”伊利法莱特・索恩垂下头,捏捏长鼻子,心里寻思着下面该问哪些问题。
“索恩牧师的哪些话让你印象特别深刻?”那位势利眼的神父不怀好意地问道。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先生。自从那天开始,他的话语就一直在我心中,他已经成为我的楷模。他提到了非洲的传教之旅,说,‘我们同属基督,我们亲如一家,每个人都奉献出自己的才能,投入到拯救灵魂的共同事业之中。’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训练自己成为基督大家庭的一员。我已经学会了明辨是非,学会了如何盖房子。我自学了缝纫和烹调,还学会了记账。自从听了索恩牧师的演讲后,我就再也没有仅仅把自己看作一个大学生或是一位神学家。我一直在认真训练自己,学习做这个大家庭中谦卑的一员,等待着被送到遥远的地方去侍奉上帝。”
年轻人这番表白直陈心迹,令人大感意外,基督的精神使他哽咽。就连那个第一眼就将艾伯纳归入心地不纯之徒的势利眼神父,此时也突然认识到艾伯纳的潜力。“委员会中的一位成员,”这位神父巧妙地回避了戴院长的名字,“向我们汇报说,黑尔先生,你自认为是个十分圣洁的人。”
“的确是的。”艾伯纳毫不掩饰,“但是我知道自己必须与这种心态斗争。我的兄弟姐妹中没有一个是虔诚的教徒。耶鲁大学的年轻人中,大多数也不是。与他们相比,我的确产生了一种虚荣心。我想,‘主挑选了我,而不是其他人’。老师们发现了我的弱点,这使我感到羞愧。但是先生,如果你们再去问他们一次的话,我想他们会说那是过去的我。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圣经》中的箴言,‘凡心里骄傲的,必为耶和华所憎恶。’我将这句话牢记在心。”
年轻牧师人格的转变历程深深地打动了索恩。艾伯纳所说的1818年8月14日的那场演讲,唤醒了老人鲜活的记忆。他清楚地记得那次演讲。事后,他曾亲口告诉波士顿的同事:“我花了一个晚上在马尔波罗村进行布道,肥沃的土地把农民们喂得饱饱的,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真让我着急。我还不如对着他们的牛布道呢,至少牛儿们还能理解什么叫宗教热情。”然而,在那群麻木不仁的听众中,居然有一位面色蜡黄的年轻人为献身精神所感召,如今就站在委员会的面前。“这种机缘真难得。”索恩牧师想道。突然间,他不再把艾伯纳看成一个头发稀疏、脸色苍白、动不动就把自己和上帝相提并论的年轻人。现在,索恩自己也有件迫在眉睫的麻烦事,眼前的艾伯纳不正是上帝送来的答案吗?因此,这位委员会的领导人向前探过身子问道:“黑尔先生,你结婚了吗?”
“哦,没有,先生!”年轻人说话的语气显然是对这件事颇为厌烦,“我从来没有寻求过伴侣……”
“事务部不派尚未娶妻的牧师到国外去,你是否知道?”
“我不知道,先生。我刚才说过,我学习过缝纫和烹调……”
索恩牧师打断了他的话:“你是否认识某位具有奉献精神、业已皈依的女人也想出去……”
“不,先生,我不认识。”
索恩牧师松了口气,示意他没有其他问题了。但是当委员会建议艾伯纳在耶鲁大学再待一个星期,等候委员会对他的事做出决定的时候,他们的领导人稍微纠正了一下:“我们可能需要不止一个星期来考虑你的事,黑尔先生。请耐心一些。”这些复杂的问题把年轻人搞得晕头转向。回到房间后,他愈发感到迷惑,因为室友说他的面试问题相当简单。
“关于我的信仰,他们只问了几个问题。”约翰・惠普尔回忆道,“然后就告诉我录取信下周一到,然后赶紧结婚。”
“你会跟谁结婚?”艾伯纳问道。
“当然是我的表妹。”
“但你从来没对她提到这事儿!”
“我会说的。你跟谁结婚?”
“委员会对我的态度跟对你的不一样。”艾伯纳坦承,“我不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有人敲门。惠普尔打开一看,身材高大的索恩牧师正站在门口,他的喉结急速地动着,说道:“惠普尔先生,你可否先回避一下?”
“请坐,先生。”艾伯纳结结巴巴地说。
“我只待一会儿。”瘦高个儿的牧师答道,以他那广受称道的直率方式问,“我想确认一下报告的内容。按照我的理解,假如委员会指派你去夏威夷,你不认识任何年轻女性可以陪你……”
苦心规划的人生竟然要被扼杀在萌芽中,只因为不认识什么女孩子,艾伯纳惊呆了,他急急说道:“索恩牧师,如果只是因为这个,我不能……牧师,我可以问问父亲……他的判断力非常高明,先生,如果他能挑个女孩……”
“别着急,黑尔先生。我并没说你被剥夺了资格。当然,我也没说你获得了资格。我只是问你,‘如果我们选了你,你是不是认识合适的女性可以结婚……可以在比较短的时间里结婚?’你说没有。那就可以了。”
“但是,索恩牧师,只要你给我两个星期。”艾伯纳恳求着,几乎流出了眼泪,“我知道我父亲……”
“你的虔诚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黑尔先生。”这位长者开口,转而采用了一种全新的策略。
“这么说,我还有机会?”
“我想要告诉你,艾伯纳。”身材高大、性格严肃的主教尽量做出和蔼可亲的样子,“我在沃普尔的妹妹恰好有一个女儿……”他有些难为情,暂停了一下,希望艾伯纳能领会到他话里的意思,这样自己就不用讲得那么透了。可是又憨又傻、头发紧贴在太阳穴上的艾伯纳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位令人敬畏的教士怎么会突然谈起他的妹妹,还有他妹妹的女儿。他看着索恩牧师,目光纯真得叫人没法发脾气。他在等着牧师继续说下去。
高个子的传教士吞了几次口水,擦了擦额头:“既然如此,如果你不认识什么年轻女性的话……”
“我保证,我父亲会给我找一个的。”艾伯纳插嘴说。
“如果委员会选择了你……”伊利法莱特・索恩换种说法,试着继续解释。
“我祈祷他们能选择我!”艾伯纳喊道。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以你的名义去跟我外甥女谈谈的话,你认为这样做是否妥当?”高个子牧师重重地吞了一口口水,等着这位脸色蜡黄的年轻人。
艾伯纳倒抽了一大口气,失声说道:“您的意思是,您会帮我找个妻子?您的外甥女?”他急切地伸出手,抓住索恩牧师的手握了有一分钟,“我真是连想都不敢想。”他快乐地嚷道,“说真的,索恩牧师……”
高个子牧师抽回自己的手,打断了滔滔不绝的艾伯纳,继续说道:“她叫杰露莎,杰露莎・布罗姆利。她比你大一岁,是位十分虔诚的姑娘。”
现在,她是个有名字的姑娘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姑娘。艾伯纳喜极而泣,但他很快稳住自己,说道:“索恩牧师,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们可以祈祷吗?”于是,在耶鲁大学这间小小的寝室里,世故深沉的传教士和紧张冲动的小伙子并肩而立,艾伯纳祈祷道:“亲爱的、仁慈的上帝,今天发生的诸多事情都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我与你的传道者谈话,他们或许可以允许我加入他们的行列。你的一位仆人愿意以我的名义与他家族里的一位年轻女士谈谈。万民爱戴、无所不能的上帝,这些事情都是您的恩赐,我甘愿成为您的仆人,直到我的生命结束。我愿意将你的福音传播到那座最遥远的岛屿。”他谦恭地垂下头,索恩牧师哑着嗓子吐出两个字:“阿门。”
“要等两个礼拜。”他走的时候说。
艾伯纳・黑尔犯了倔脾气:“约翰・惠普尔说他一周之内就能知道结果。”
“你情况特殊。”索恩回答道。
“为什么?”艾伯纳问。
索恩牧师真想一吐为快:“因为你是个粗野无礼、面黄肌瘦的假正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委员会里没有人同意让你到外国去,但是我有个外甥女必须马上出嫁。也许我可以先跟她谈谈,再让她见见你,这样说不定可以强迫她嫁给你。这些事,小子,得花上两个礼拜。”但是索恩牧师在非洲已经学会了如何控制情绪,于是这位精明的牧师迅速冷静下来,给出了一个自认为很聪明的解释:“你想想,黑尔先生,惠普尔医生是要去奥怀希当传教士医生。如果我们接受了你,如果你能找个新娘,你就会成为一名经正式任命的牧师。所以你的情况需要更加细致的调查。”这个解释很合理,艾伯纳深信不疑。因此,当约翰・惠普尔收到录用信,随后告知波士顿的董事会,并向哈特福德的表妹求婚时,艾伯纳对于室友的激动心情只报以矜持的微笑。他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任何人都能成为传教士医生。但要成为一名经过正式任命的传教士,可就得仔细调查了。”当然,无论他多么醉心于这种虚荣,他也总是想起《圣经》中的故事,艾伯纳背诵道:“凡心里骄傲的,必为耶和华所憎恶。”之后他又想起约伯那充满力量的箴言:“一切骄傲的人,将他降卑;一切骄傲的人,将他制伏。”这两种情感时常在他心里交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