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19世纪20年代早期的那几年里,有很多前往夏威夷的年轻牧师过分专注于学习,没有时间结识适婚的年轻女性。他们往往会突然面临必须在几周之内结婚的棘手问题,因为美国公理会海外事务部坚决拒绝派遣未婚男子去往群岛。所有想去那里为主服务的年轻人都不得不向亲友们问询,看是否能找到合适的女性。这样的做法从未失败。当然,有些年轻的牧师会被推荐来的头几位姑娘拒绝,但他们迟早都能找到妻子。这并不是因为这些小伙子多么英俊,而是新英格兰地区的老姑娘实在太多了。至于美国公理会海外事务部为什么会拒绝未婚男性呢?对这个问题,人们颇有一番争论。究竟是因为独居男子可能会犯错误呢,还是因为他们对夏威夷生活的某方面特别了解呢?也许后一种解释更符合事实。常常有很多捕鲸人——如果他们还愿意回老家看看的话——回到新贝德福德和南塔基特来。他们讲起遥远的异邦,讲起那些热情似火的少女,要多少有多少的椰子,还有壮美峡谷中的茅草屋。在每一座海港中,你都会听到这首悲伤的歌曲:

我想回到奥怀希去,

大海会唱深情的歌曲,

还有善良又温柔的姑娘,

脑子里没有世俗伦常!

听到这种歌曲,委员会认为,既然那边的情况如此,这些年轻小伙子固然能洁身自好,但谨慎的做法还是让他们带上自己已经皈依的妻子为好。还有一个更有说服力的解释:人们坚信女性是文明的力量,是基督生活的践行者。美国公理会海外事务部要求牧师们携妻前去,一方面是为了让女人们约束这些年轻传教士的生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一位虔诚的妻子本身就是最能说服当地人的传教士。所以到了礼拜五这一天,新英格兰各地都有小伙子与羞羞答答的姑娘们见面,礼拜六求婚,登出结婚预告之后,等上三个礼拜天就结婚。然后起程前往夏威夷。

但在这些为爱情大费周章的故事中,哪一个也没有艾伯纳・黑尔经历的那么怪异。七月初离开耶鲁大学并在公理会教堂被正式任命为牧师时,艾伯纳身高五英尺四英寸,体重一百三十六磅。他脸色蜡黄,腰总是挺不起来,涂上发油的稀疏金发从中间分开。他穿着牧师们最爱穿的黑色燕尾服外套,脖子上套着蹩脚的硬领子,头戴一顶崭新的海狸皮礼帽。帽子呈锥形,在头部上方向外展开,形成一大块平坦的帽顶。他把寒酸的家当全装进一只箱子,其中有一把小刷子是他允许自己带上的唯一一件浮华的装饰品。有人告诉他,这把小刷子可以用来清洁帽子,而他认为这顶帽子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能代表他的牧师身份。至于那双带弹力网的黑色厚牛皮鞋,他才懒得打理呢。

马车到了马尔波罗村,艾伯纳一本正经地走下车来,理了理自己的高帽,抓起箱子向家里走去。令他颇感失望的是,马尔波罗村居然没有人祝贺他获得了牧师的身份。其实,这是因为他戴的帽子太高了,根本没有人认出他。就这样,他来到了通向他家的那条林荫小路,途中没跟任何人讲话。艾伯纳站在热烘烘的尘土路上,对着这座破败荒凉、毫无生气的家默默致意。黑尔家祖祖辈辈都出生在这里,他感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向自己的家致敬了。对他来说,这座房子代表着深刻的爱,他不由得低下头,哭了起来。他就这么站在那里,直到弟弟妹妹们发现了他,然后带着全家前来迎接。

全家人很少像这样聚在那间极为朴素的前厅里,每个人都喜形于色。吉迪恩・黑尔满脸骄傲地看着刚得到正式任命的儿子,提议道:“艾伯纳,你能在这间房子里主持一次祈祷吗?”于是,艾伯纳理所当然地翻到《利未记》念道:“各人要归自己的产业,各归本家。”然后又流利地进行了一次简短的布道。仪式结束后,腼腆瘦高的艾丝特来到哥哥身边,小声说:“最伟大的事情刚刚降临在我身上了,艾伯纳。”

“父亲已经告诉我了,艾丝特。你已经进入了崇高的境界,我深感欣慰。”

“这一点无须我说。”心情急切的女孩红着脸,“可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

“那你要说什么?”

“我收到了一封信!”

“哪儿寄来的?”

“新罕布什尔州,沃普尔。”

艾伯纳脸红了。虽然他并不想表现得过分热心,但还是结结巴巴地问道:“寄信的是……”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那个名字,现在他也没有勇气说出来。对于他来说,结识杰露莎・布罗姆利是不可能的事,更别提向她求婚了。所以,艾伯纳不愿意提及她的名字,以免亵渎。

艾丝特・黑尔抓住哥哥的双手,安慰道:“寄信的人是全新英格兰地区最可爱、最贴心、最温柔、最虔诚的女基督徒。她称呼我为姐姐,请我为她祈祷,给她指引。”

“我能看看那封信吗?”艾伯纳问道。

“哦!不行,不行!”艾丝特激烈地反对着,“杰露莎说这封信是写给我一个人看的。这名字真可爱,不是吗,艾伯纳?正是《列王记》中约坦母亲的名字。她说一切都太快了,她得跟一个可信赖的朋友毫无保留地谈谈。她向我打听的事,你听了会大吃一惊的。”

“打听什么?”艾伯纳问道。

“关于你。”

“你怎么说的?”

“我写了一封十八页的信,当然,这是一封我和姐妹之间的密信……”

“你的姐妹?”

“是的,艾伯纳。从她写的信来看,我确信她想要跟你结婚。”艾丝特对着迷惑不解的哥哥微笑着,又说道,“虽然这是一封密信,但在这十八页中,我还是留了一页底稿。”

“为什么?”

“因为在那一页上,我列出了你的每一项缺点,一个年轻姑娘要对它们一一考察。出于兄妹亲情,艾伯纳,我很愿意把这重要的一页拿给你看。”

“我很想看看。”艾伯纳有气无力地说。他接过那张格式高雅、书写流畅的信纸,回房间读了起来:

最亲爱的杰露莎,我希望有那么一天,我能将你称作姐妹。到目前为止,我仅告诉了你哥哥的优点,且并没有夸大其词。你应该可以猜出来,生活在这样一个关系亲密、人口众多的家庭之中,即使是极为愚笨的人也有机会看穿另一个人头脑和性格中隐藏最深的秘密。因此,在我们以真正的姐妹身份相见之前——在此期间,我热忱希望你认为我对你是完全诚实的——我秉承着真正的基督教义,正如我主在《以弗所书》中训诫的那样:“所以你们要弃绝谎言,各人都与邻舍说实话。因为我们亲如手足。”现在,我必须将我那虔诚仁慈的哥哥的缺点告知你。首先,杰露莎,他并不擅长文雅的礼节,如果你将其视作身为丈夫应做的头等大事,那么他必将令你失望。在你循循善诱的教导之下,我非常确定他能学着文雅一些,甚至说不定会变得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文明人。他粗鲁,但真诚坦率。他做事干脆利落,直来直去。我一直在观察我的母亲是如何应付这样一位丈夫的,我知道,有时候这种生活会让人无比厌倦,但我从未发现我的父亲有多大的改观,因此我只能得出结论,有些很受女性重视的品质在男人身上鲜有具备。其次,对待女性,他一点也不体贴。我已经与他极为亲密地生活了十九年,彼此分享过秘密,其间他从未想过送给我一件礼物,只有几样很实用的小东西,比如直尺、日记本之类。我可以肯定,他并不知道世界上存在鲜花这种东西,虽然我主修建他在耶路撒冷的神庙时采用的也是精致的材料和散发着清香的木头。在这一点上,他与父亲极其相似。再次,他不是个英俊的小伙子,而且喜欢蹲着,这样看起来就更不体面。他对衣着毫不在意,对自己的身体也不在意。但他经常清洗口腔,以避免发出令人不快的气味。在马尔波罗村,随便哪天我都能看到比我哥哥更加英俊的小伙子,有一天,我也许会跟他们其中的一位结婚,但我一点也不指望这些长相清秀的男人能够具有我刚才列举出来的那些优点。我知道,你肯定希望艾伯纳站得更挺拔一些,身上的亚麻布衫再洁白一些,气质能更有气魄一些。他永远不会拥有这些,如果你将它们列为头等大事,你将会大失所望。最后一点,杰露莎姐姐,我如此称呼你,我怀着最炽热的希望,愿你能接受我的哥哥。从你的来信中,我欣喜地发现你就是艾伯纳极为需要的那个人。我必须警告你,他这个人既无趣又自负,如果他不是命中注定要成为神职人员的话,这些性格将令人无法忍受。他的严肃和自信同样来源于无趣与自负的性格。他认为上帝曾亲自与他交谈——我主的确这样做了——这就将他与其他男人区别了开来。这是我哥哥性格中最令人不快的地方。我可以这样说,是因为上帝也曾对我讲话。我从你的信中判断出,上帝也曾降临到你身边,在你我二人身上,我却没发现丝毫我哥哥身上的那种自负。上帝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觉得他十分亲切,这是我以前没有感觉到的。这使得我对自己的姐妹更加温柔,对我的兄弟也更加体贴。我喂养小鸡、搅动黄油的时候得到了更多的快乐。要是艾伯纳能够放下自负就好了,那样的话,对于你来说,杰露莎,他将成为一位几乎完美的丈夫。当然,现在看来,他也是一个好人。如果你选择他的话,我祈祷你会带着这封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发现,你这位未曾谋面的姐妹告诉你的全都是实情。

还有一封信,是伊利法莱特・索恩牧师寄来的。上面简短地写着:

你在父亲家时,每天要脱掉帽子多干些农活。如果杰露莎愿意跟你结婚,我将主持仪式。

于是,艾伯纳像小时候一样在田里干了两个星期农活。他晒成了棕色,深陷的眼窝下那蜡黄的皮肤也变得紧致起来。在与他那一大群热切的家人道别时,他们都没有料到艾伯纳居然几乎可以称得上英俊。他妹妹艾丝特试图劝他不要总是绷着脸,却没有用。部分是因为,年轻的牧师预感到,这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看到这十一个人,看到这座谷仓,看到这座曾在此皈依基督的牧场,看到这个温暖的基督教家庭。他与母亲握手,因为他没有拥抱的习惯,然后他又与父亲握手,父亲小心翼翼地建议:“你要走了,也许我应该套上马车。”

儿子回答道:“不用了,父亲。天气不错。我走路就行。”父亲显然松了一口气。

“我愿意拿点钱给你,艾伯纳。”父亲犹豫不决地说。

“不需要这样。”艾伯纳回答,“索恩牧师很周到,给我寄了三块钱。”

“艾丝特也这么说。”吉迪恩・黑尔回答。他伸出长满老茧的手,生硬地说,“愿上帝与你同在,儿子。”

“愿您继续过着这样圣洁的生活。”艾伯纳回答。

然后他与艾丝特告别,生平头一次发现,她已经长成一位优雅迷人的大姑娘了。他感到一阵痛苦,想道:“我本该好好了解一下艾丝特的。”然而为时已晚,艾伯纳心里五味杂陈。艾丝特吻了吻他,于是剩下的妹妹们也一一这样做了。

“再见。”他哽咽着说,“如果此生我们不再相见,那么我们一定会在天堂里、在上帝的脚下重逢。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共同继承了耶稣基督留下的那不能朽坏、不能玷污、不能衰残、没有穷尽的基业。”说完这些,他坚决地离开了面色衰败的父母,离开了那没有粉刷过墙壁、窗户也丑陋难看的家。最后一次,他沿着小路走着,踏上尘土飞扬的大路,走进了马尔波罗村。那里有一辆马车会将他送往新罕布什尔州,开始一场可怕的考验。

艾伯纳到达了沃普尔的老殖民地旅馆,稍事洗漱后,拿起妹妹为他写好的一张单子,上面详尽地列举了好几件事,还标着序号。第一条是:

到达目的地后,立刻彻底清洁自己,然后请信使送便条至布罗姆利太太处。便条是这样的:‘亲爱的布罗姆利先生和太太,如能在今天下午三点钟拜访您家,本人将不胜荣幸。’然后签上你自己的名字和旅店的名字,兴许他们家可能觉得应该到旅店来接你。

信刚刚送出,艾伯纳就听到一个热情的男子喊道:“可有一位从马萨诸塞州来的小伙子住在这儿?”艾伯纳还没来得及读姐姐为他的首次拜访写下的详细指导,房门就突然给撞开了。一个胖乎乎、圆滚滚的新罕布什尔绅士迎上来,笑着说:“我是查尔斯・布罗姆利。你一定紧张得像头小马驹了吧?”

“我确实很紧张。”艾伯纳说。

“你看起来比大家说的更黑,也更壮实。”

“索恩牧师让我在田地里多干点活。”

“这样做对我肯定也有好处。我来是告诉你,我们不会让你在旅店里一直等到三点钟的。跟我去见见家里人吧。”

“不会太冒昧吗?”艾伯纳问道。

“小子!”布罗姆利律师笑道,“我们跟你一样紧张!”他领着年轻的黑尔往家里走去。突然,他好像才想起来似的对旅店老板说:“这里的费用多少?”

“每天六十美分。”

“把账单给我。这些年轻的牧师挣不到多少钱。”随后,他领着艾伯纳走出旅店。正值仲夏,是沃普尔景致最美的时候。村里的教堂还保持着宗教改革之前的风格,一闪一闪地发出白色的光辉。还有宽敞的房屋、巨大的榆树和美妙的绿地。绿地中间有一个装饰着浮雕的舞台,布罗姆利经常在这里发表爱国演讲。再往前走就是律师的家,布罗姆利太太和两个女儿正像间谍一样往外偷窥。

“不像他们说的那么糟糕!”夏绿蒂・布罗姆利对她的姐妹们悄声说道。

“个头确实不高。”默茜不以为然地说,“他的个头跟你更配,夏绿蒂,而不是杰露莎。”

“沉着点儿,姑娘们。”布罗姆利太太命令道,于是大家都一本正经地坐在椅子里。一如往常,房门被查尔斯・布罗姆利一脚踢开,一位穿着黑衣、拿着一顶大礼帽的年轻人走进了房间。他一脸严肃地穿过地毯,对布罗姆利太太鞠了个躬,说道:“您邀请我登门拜访,本人不胜荣幸。”他看了看美丽的夏绿蒂,这姑娘年方十九,留着及肩卷发,他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并深鞠一躬说道:“非常高兴认识你,布罗姆利小姐。”

“她不是杰露莎!”小姑娘默茜尖声尖气地说,咯咯地笑个没完。

布罗姆利也笑了起来,说道:“你知道女孩子总是拖拖拉拉的,艾伯纳。你也有姐妹。她下楼之后你会认识她的。她才是最漂亮的那个。”

艾伯纳整个人都羞愧得动弹不得。他意识到布罗姆利太太正在问他:“你有没有年龄跟她差不多的妹妹?她今年十二岁。”

“我有个十二岁的弟弟。”他结结巴巴地说。

“那么,如果你有一个十二岁的弟弟。”默茜活泼泼地说,“那你肯定没有十二岁的妹妹。”

“说不定是双胞胎呢。”夏绿蒂笑道。

“不是双胞胎。”艾伯纳一板一眼地解释道。

“所以他就是没有十二岁的妹妹嘛!”默茜胜利了似的说。

“布罗姆利太太的意思,艾伯纳,”布罗姆利先生解释道,“是说如果你有个十二岁的妹妹,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我们有时简直恨不得淹死这个小鬼头!”

这个说法把艾伯纳吓呆了。他从没听过自己的父母这样说话,就算是开玩笑也没有。事实上,他在刚才这短短几分钟之内所听到的笑话,比他在自己家里二十一年中听到的总和还要多。“默茜看上去是个很优秀的孩子,不应该被淹死。”艾伯纳喃喃地说了一句自认为周到的话,正说着,他却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二十二岁的杰露莎・布罗姆利正沿着楼梯下来,款款走进房间。她身材苗条,深色的眼睛和头发,脸颊旁各有三个发卷轻柔地跳动着,容貌简直无可挑剔。她身段娇弱优雅,穿着粉色的套裙。棉布的套裙上有枝蔓的图案,裙子上还有一排大颗的珍珠纽扣,不是便宜铺子里那种扁平的珍珠,而是顶部浑圆、闪耀着彩虹光辉的上等货。这些珍珠一颗接一颗地从佩戴着首饰的脖颈一直向下到她美丽的胸部,然后继续延伸到她那纤细的腰部,最后一直缀到裙底的褶边。褶边上还有三圈等距排列的白色梭结花边作为装饰。艾伯纳看到她的第一眼便哽住了。“她不可能是要嫁给我的那个姐妹。”他想,“她真是太迷人了。”

她步伐坚定地穿过房间。艾伯纳从未听到过如此爽朗开怀的笑声。扫兴的是,他风尘仆仆赶到小旅店后,一口气喝了很多水,从四点钟开始,他就满脑子只想着找机会去厕所。艾伯纳这辈子从未遇到过这么尴尬的事情,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最后,布罗姆利先生坦诚地说道:“我刚想起来,我们已经拉着这位小伙子聊了五个小时了。我打赌他一定想去趟洗手间了。”说完,他将满脸通红的年轻牧师领了出去。艾伯纳有生以来还从没有如此痛快地释放过呢。

晚餐桌上,艾伯纳意识到布罗姆利全家人都在观察他的吃相。他认为自己表现相当得体,这让他感到些许宽慰。虽然他觉得从举止风度来判断一个人的好坏十分愚蠢,但他想让这可亲的一家人对自己产生好印象。

“我们刚才都想看你是否会用手指头把樱桃核从嘴里抠出来呢。”默茜嬉笑着说。

“我们在学院里学过,不应该那么做。”艾伯纳解释道,“我以前在家里都是用手抠的。”全家人都开怀大笑,这让艾伯纳意识到自己刚刚讲了一个笑话,尽管他并无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到了八点钟,布罗姆利先生问艾伯纳是否愿意主持晚祷,艾伯纳照做了。他选择了艾丝特反复研究、专为这种场合选出的一节文字,《创世纪》第23章第5节,“我在你们中间是外人,是寄居的,求你们在这里给我一块地,我好埋葬我的死人,使她不在我眼前。”查尔斯・布罗姆利觉得这一节对于一个首次布道的二十一岁牧师来说,显得过于严肃,但他也不得不佩服艾伯纳,居然如此机敏地将死亡阐述成对生命热情洋溢的信心。而艾伯纳则认为,布罗姆利太太用风琴演奏圣歌的方式,还有三个女儿唱圣歌的样子,都显得过于矫揉造作。不过,虽然双方有如此的差异,这次祈祷仍然是极为成功的。

接下来,布罗姆利先生说:“全家都去睡觉吧!这两位年轻人一定有很多话要聊。”他使劲挥着胳膊,撵着孩子们上了楼。

他们走后,杰露莎双手交叉着坐在那里,看着来访的陌生人说道:“黑尔牧师,你妹妹跟我说了不少你的情况,我觉得没什么问题要问你了,但你一定有很多困惑。”

“我确实有一个困惑,比其他的都重要,布罗姆利小姐。”他答道,“你对上帝有不可动摇的信心吗?”

“是的。比我母亲、父亲,或是妹妹们都要更有信心。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我的确是这样。”

“我真高兴你不是我主上帝的陌生人。”艾伯纳满意地长出一口气。

“你有没有其他的问题?”杰露莎问道。

艾伯纳张口结舌,仿佛在说“难道还有其他问题要问?”但他还是问道:“那么,你愿不愿意心无杂念地追随上帝那伟大的目标,即使它将把你指引到离家一万八千英里外的远方?”

“我愿意。这一点我十分肯定。多年以来,一直有个声音在召唤着我。最近这个声音越来越强大了。”

“你是否知道,奥怀希是一座异教徒的岛屿,是邪恶横行的荒蛮之地?”

“有一天晚上,我听了柯基在教堂里的演说。他讲述了他的人民的行为有多么黑暗可怕。”

“但你仍然愿意去奥怀希?”

杰露莎严肃地在椅子上端坐了好一会儿,试图强压内心的真实想法,但她做不到,最后,她脱口而出,说道:“黑尔牧师,你并不是要把我雇佣到奥怀希岛上去!你也不是在调查我是否能成为牧师!你应该问我,我是不是愿意嫁给你!”

几英尺开外,正坐在椅子上的艾伯纳使劲吞了一口口水。杰露莎突然动怒,他一点儿也不吃惊。他知道自己不了解女人,也许她们这个时候本该如此也未可知。所以艾伯纳并不慌张,而是盯着自己的双手说道:“您十分美丽,布罗姆利小姐。您的美丽到了我根本无法想象的程度,以至于我没法理解你竟然愿意嫁给我。甚至你愿意搭理我都让我惊讶。所以我一直在想,你也许得到过一些来自上帝的强大的感召。现在,谈论感召的话题似乎更加安全,也更加合乎逻辑。”

杰露莎离开椅子,走到艾伯纳身边,跪在地板上,仰视着他的眼睛:“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敢向我求婚,黑尔牧师?”

“是的。你比我之前期望的美丽得多。”

“你是不是在想,‘她为什么还没有结婚?’”

“是的。”

“黑尔牧师,不要不好意思。我所有的家人和朋友都在问同样的问题。真相其实很简单。三年前,那时我还没有认识我主,我爱上了一个来自新贝德福德的男人。他跟你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当时,每一个沃普尔村的人都认为,他对我来说是位完美的丈夫。但是他已经远走他乡,没了音信……”

“你就找上帝来替代他?”

“很多人都这样想。”

“现在,你希望拿我来替代他?”

“我觉得,我的母亲和妹妹们都是这样想的。”杰露莎静静地回答。艾伯纳甚至没有碰碰她的手,因此,杰露莎刚才的那股冲动一下子荡然无存了。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妹妹艾丝特认为,你的来信是出于至诚。”艾伯纳说。

“她认为我出于至诚。”杰露莎苦笑着说,“但她却竭力说服我,让我嫁给你。如果艾丝特现在在场的话……”

这一对陌生的恋人,彼此疏远,分开而坐,仿佛两块互不了解的大陆,中间隔着海洋一样深重的不信任感。但是,在这特殊的一天即将结束时,杰露莎发现艾伯纳・黑尔的确是诚心诚意地信仰着我主耶稣。他心中的确非常担心自己的妻子并非全心全意地侍奉上帝。而艾伯纳则发现,杰露莎・布罗姆利到底圣洁与否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情愿做个老姑娘,除非婚姻能带给她所需要的全部真诚的激情。

双方各有发现之后,这第一次谈话便告一段落。在布罗姆利家门口,艾伯纳小声问道:“在离开这里之前,我轻握您的手,会不会太冒昧,以此来代表我对您最深的敬意?”于是,艾伯纳做出了有生以来最为大胆的举动。当他第一次触碰杰露莎・布罗姆利这位沃普尔村的老姑娘的身体时,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她的指尖传到他的指尖,使他一刹那间浑身如遭电击。艾伯纳心神不定地穿过沉睡着的房子,回到了他的旅馆。

第二天早晨八点之前,沃尔普所有的厨娘——至少是所有参加当地教会的成员——就都知道了关于黑尔-布罗姆利恋情的确切消息。因为小鬼头默茜一直暗中盯着他们,现在她正挨家挨户、上气不接下气地讲着:“那个,他并没有吻她,头一次嘛,那样做不太合适。但他确实握住了她的手,跟英国小说里写的是一模一样呢。”

八点半时,默茜和姐姐夏绿蒂到旅馆来拜访这位准姐夫。她们邀请他参加家庭野餐活动。艾伯纳本能地问了一句:“那……布罗姆利小姐参加吗?”默茜回答道:“杰露莎?当然。她要订婚嘛,不这样还有别的方法吗?”艾伯纳想到要在远离厕所的地方度过一整天,于是他没有吃任何早餐,也没有喝牛奶或水。因此,当大家在新罕布什尔山上打开午餐篮子的时候,艾伯纳饥肠辘辘,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饭后,他和杰露莎沿着小溪散步,他问道:“怎么忍心离开这么迷人的地方呢?”她则模棱两可地回答道:“并不是所有追随耶稣的人都是农民。”

艾伯纳走到一棵歪脖子树旁说:“我昨晚一直睡不着,布罗姆利小姐,心里一直想着我们的谈话,我的表现很糟糕,但是后来想想,觉得其实还行,因为谈话结束时,我已经对你有所了解,并且开始喜爱您的性格了。任何傻瓜都看得出您的美貌,所以这方面就没必要再说了。倘若换了其他场合,我们也许会谈上一晚,却没法像我们昨晚那样深入地了解对方。”

“昨晚我们了解到的,”杰露莎抓住一根树枝,回答道,“就是我们都很固执,但我们都尊崇上帝。”

艾伯纳站在离她六英尺的地方,问道:“在这种情况下,你愿意去奥怀希吗?”

“我愿意,黑尔牧师。”

他吞了一口口水,用指甲刮着树皮,问道:“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已经订婚了?”

“并非如此。”她坚决地说,手里仍然抓着那根树枝,挑逗似的前后摇摆着。

“你为什么不肯嫁给我?”他大惑不解地问。

“因为你并没有向我求过婚。”她固执地说。

“但是我说过……”

“你说‘你愿意去奥怀希吗?’然后我说‘我愿意去。’但那并不意味着我愿意绕过合恩角,一路跑到奥怀希去,而身边的男人却不是我的丈夫。”

“哦,我的意思并不是……”艾伯纳满脸绯红、沮丧至极,他用了好几种方法表示歉意,但都没有成功。最后,他停下来,看着这位身穿丝绸夏装的苗条姑娘,她的手里摇着树枝,看起来像在跳舞似的。她不再说笑。艾伯纳终于知道他应该说些什么了。他从树旁走开,跪在潺潺流淌的小溪边:“布罗姆利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他问道。

“我愿意。”她回答,然后又神经质地说,“我很担心,黑尔牧师,我担心你会说‘你愿意嫁给我,然后跟我去奥怀希吗?’那可真太煞风景了。”

她放下树枝,扶他起来,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拥抱,但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接着欣喜若狂地说道:“我们必须通知你的父母。”她苦着脸微笑了一下,同意了。两人走回午餐的地方,布罗姆利夫妇还在睡觉。默茜和姐姐没有睡,她们猜出了刚刚发生的事情,于是默茜问道:“你们订婚了?”

“是的。”杰露莎说道。

“他吻你了吗?”

“还没有。”

“艾伯纳!吻她!”妹妹们叫喊着,于是,在七月末的炎热阳光里,艾伯纳・黑尔第一次亲吻了杰露莎・布罗姆利。那只是浅浅一吻,而且周围的看客让他们没法集中注意力。但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的是,在这个吻结束后,他又吻了夏绿蒂和默茜,而且喊着:“你们是全世界最亲爱的妹妹!”最后他头晕目眩地坐了下来,坦承道:“我从来没有吻过女孩子,而今天我一下子就吻了三个!”

默茜叫醒了父母,尖声喊道:“他们成了!”接下来是更多的祝福。随即,夏绿蒂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出了一串日期:“张贴结婚预告可以放在礼拜天,那是订婚之后的第五个日子,然后到了二十天之后的那个周一,你们就可以结婚了。”

默茜喊道:“我们可以把爸爸的办公室改成缝纫室,把买来的布料做成裙子和床单……”

“你们还买了布料?”艾伯纳问道。

“是的。”夏绿蒂承认,“三个星期之前,杰露莎读了艾丝特的来信后决定嫁给你。她告诉我们,‘我们让他来是预防万一他妹妹是个狡猾的小骗子。’但我们都知道她不是。不管怎么说,爸爸至少收到过十五封关于你的来信,所以我们都了解你。”

“你们所有人都读过那些信吗?”艾伯纳难堪地问。

“当然啦!”默茜喊道,“我最喜欢的部分就是你学着做饭、缝纫和家务,为你做传教士做准备。我告诉杰露莎,赶紧跟你结婚,因为到了那个时候,她就什么都不用干了。”

那天晚上,两个小妹妹带着她们的准姐夫回到旅馆,让他为晚餐梳洗一番时,默茜指着一座巨大的白色房子说道:“那个水手当时就住在那里。他十分英俊,但我当时只有九岁,所以他看起来可能比实际上要高一些。”

“当时是怎么回事?”艾伯纳小心地问,他看见夏绿蒂拧了一下妹妹的胳膊。

“啊,疼!夏绿蒂想让我别说,艾伯纳,但我觉得,总要有人来告诉你。他比你可英俊多了,但是没有你人这么好。”

“总之,杰露莎根本不可能跟他结婚。”夏绿蒂补充道。

“为什么?”艾伯纳问道。

“只有那种女孩才会跟水手结婚。”夏绿蒂说。

“哪种女孩?”

“撒勒姆镇和新贝德福德的女孩子那种,愿意让她们的丈夫一走就是一年。杰露莎可不是那种女人,艾伯纳。她的生活需要柔情蜜意。所以请对她好。”

“我会对她好的。”他说。婚礼当天,索恩牧师一大早乘着马车从波士顿赶来,为外甥女主持婚礼。他发现耶鲁的这位年轻牧师有点晕晕乎乎的,好像被施了轻度催眠术一样。“我真不敢相信,我将要与这位天使结婚。”艾伯纳喊叫着。连续三个礼拜的缝纫、聚会和走亲访友之后,他急着找人说说话:“她的妹妹们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在过去的一个礼拜里,十八个女人一直待在她们家,给我做衣服。我从来不知道……”

高个子传教士看了看沃普尔村的女人们给他做的六大箱衣服、要捐给奥怀希教会的书籍,还有各种瓶瓶罐罐。

“我感受到了这个小镇的精神狂欢,而在此之前,我甚至都没有听说过沃普尔这个名字。”艾伯纳说道。

“我姐姐艾比盖尔是那种马上就能交到朋友的姑娘。”伊利法莱特・索恩承认,“我很高兴,你和杰露莎在上帝的教诲中找到了彼此。请原谅我必须离开一下,我要到房子那里去和查尔斯做最后的准备。”

他离开艾伯纳的房间时,旅店老板叫住了他说:“如果你去布罗姆利家的话,麻烦把刚寄来的这封信捎过去。”他递给传教士一个信封,有几张纸厚。这封信寄自中国广东省,它先是在海上辗转了几个月,然后到了伦敦,再到南卡罗莱纳州的查尔斯顿,最后转到新贝德福德。收信人是新罕布什尔州沃普尔村的杰露莎・布罗姆利,从字体看来,显然是一只粗壮有力的大手所写。索恩牧师仔细思考了好久,然后推断道:“旅馆老板会在杰露莎要离开沃普尔村前提到这封信吗?大概不会这么巧。但仍然有这种可能性,所以我绝不能烧掉它。另外,这样做本身就是罪过。但如果我此刻诚实地说:‘伊利法莱特・索恩,你要把这封信交给你的外甥女杰露莎・布罗姆利。’那么,这显然是在撒谎。不过,如果我像这样把它掖在衣服口袋里,忘了拿出来也是合乎逻辑的。三个月后,我再给姐姐写信表示歉意。到时,杰露莎已经出嫁,艾比盖尔还要用这样一封信来打扰她的女儿呢?艾比盖尔又不是傻瓜。”于是,他把信装起来,一边穿过旅馆走出去,一边大声说道:“我一见到杰露莎就把信给她。”

当天下午,二十一岁的艾伯纳・黑尔与二十二岁的杰露莎・布罗姆利结了婚。结婚时,两人才认识两个礼拜零四天。婚后第二天,这对年轻夫妇带着十四桶传教用的各种东西起程前往波士顿。他们将在那里乘坐二百三十吨的双桅船“西提思”号。

1821年8月30日,传教团第一次布道聚会在波士顿海滨一座砖砌教堂里召开。看到艾伯纳和杰露莎走进来,约翰・惠普尔被这位女子的美丽容貌惊得张口结舌。杰露莎身穿黄褐色外套,头戴粉蓝色无边帽,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那玲珑有致的身材。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双眸亮晶晶的。

“阿曼达!”他对妻子耳语道,“看看艾伯纳!”

“那就是艾伯纳?”哈特福德来的娇妻问道,“你不是说……”

“你好,艾伯纳!”惠普尔彬彬有礼地招呼道。两对夫妇见面后,惠普尔说:“这是我太太阿曼达。”

“这是黑尔太太。”艾伯纳回答。他们与另九对传教士夫妇见了面。

聚集在教堂里的十一名年轻人全都不超过二十八岁,其中有九个不到二十四岁。有一对已经结婚两年了,还有一对差不多结婚一年。其余的都是像艾伯纳和杰露莎这样的新婚夫妇。亲朋们把自己认识的虔诚少女胡乱描述一番就塞给他们,通常第一次见面就订了婚,婚礼也很仓促。在这九对草草安排的婚姻中,只有约翰・惠普尔和他那娇小玲珑的表妹阿曼达在发布结婚预告之前,互相认识的时间超过了四天。其余的八对里,有六对直到起航时还没能完全适应相互之间的夫妻关系,他们甚至不能亲切自如地直呼对方的名字。这其中也包括黑尔牧师夫妇。

很少有清教徒在开始伟大的冒险之前,能够得到像美国公理会海外事务部在这座小小的砖砌教堂里所给予的如此明确的指导。庄严的高个子牧师伊利法莱特・索恩谈到了他在非洲的艰难岁月,他直截了当地说:“兄弟们,你们即将全身心投入的,是所有冒险活动中最困难的一种。你们将要在荒蛮之地进行传教。你们必须遵守以下戒律。首先,所有财物共有。你们是一个家庭,作为家庭的一员,你们将从波士顿这里定期得到补给。这些物资不属于任何男人或女人,而是属于家庭的全体成员。如果你们耕种农田,培育果树,并出售果实,那么所得归这个大家庭所有。你们缝制衣服,并卖给奥怀希的水手,所得也归于这个大家庭。在基督的关怀中,你们是一家人,你们共同拥有你们的房屋、土地、学校和教堂。

“其次,你们应发誓绝不干涉岛上的事务,不断用《马太福音》我主耶稣的戒律告诫自己:‘他们就拿一个银钱来给他。耶稣说,这像和这号是谁的。他们说,是该撒的。耶稣说,这样,该撒的物当归给该撒,神的物当归给神。’你们不是被派去管理的,而是被派去点化的。你们应该完成两项神圣的任务:把野蛮人带到我主基督面前,并开化他。至于他如何管理自己,那是他的事情。引领他认识基督,教他识字,是你们的任务。你们要记住,在他能够阅读书籍之前,他是没办法了解圣经和上帝如何救赎人类的。因此,为了早日完成开化,我们给你们准备了三种文字,你们要把圣经和其他奥怀希人有能力掌握的知识融入到岛上的语言中去。给他们带去书写的文字,然后他们自会荣耀我主上帝。

“再次,新英格兰地区的所有男人,天生都具有贸易的能力。我观察你们,发现你们中的很多人具有某种天赋,大可在商业领域取得显著的成就。但是你们得到感召,去侍奉上帝,你们必须忠诚于这项事业。你们没有薪水,你们也不应该期望报酬。你们唯一的工作就是侍奉上帝。只要你们尽全力去做,你们就不会有闲暇投入经商活动。

“最后,你们要一步一步地鼓舞那些异教徒,直到他们能与你们并肩而立。在你们离开那里之前,你们建造的学校必须由他们来教授,你们建造的、将在上面传播上帝福音的讲坛,必须由他们来主持。你们要开始拯救不灭的灵魂,为上帝收获果实。”

在索恩牧师讨论完有关行医的问题之后,一位在美国和锡兰的很多地方工作过的、白发苍苍的老牧师做了简短的讲话。

“投入上帝事业的兄弟们。”他简单地说,“你们要开创的传教事业没有边际。你们的目标远大于让一个社会彻底重生、彻底得到拯救。如果那里的儿童现在要死去,那么他们将得到拯救。如果那里的头脑愚昧无知,那么他们将会得到启蒙。如果那里异教神遍地,他们将被我主耶稣代替。如果道路泥泞,无法通行,它们将得到铺砌,变得平直。如果你们中有任何男人或女人拥有一百种能力,他将在奥怀希大有用武之地。你们在基督的事业中度过有生之年,必将得到世人的如此评价,‘他们来到了黑暗的国度,他们将这里留在光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