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八月的最后一天,传教士夫妇们终于见到了那艘船。他们将在这艘船上度过六个月才能到达遥远的夏威夷。大家刚刚在砖砌教堂里做完晨间祷告,索恩牧师领着他们走上码头,那里停靠着一艘三桅船,正在往下卸鲸鱼油。

“真是一艘大船。”杰露莎对几个女人说道,“坐这样的船应该不会晕得太厉害。”她充满希望地评论道。

“那不是传教士的船。”索恩牧师纠正道,“你们的船还在前面。”

“哦,不!”一个女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她看见了那艘矮小丑陋的双桅船“西提思”号。这艘船看起来比河船大不了多少。

“我们就坐这样的船出海?”艾伯纳颤抖着问约翰・惠普尔。

“上面写着‘西提思’号。”惠普尔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这艘双桅船差不多是能够成功绕过南美洲最远端合恩角的所有船只中体积最小的一艘。它长七十九英尺,宽二十四英尺,装满货物时,只会下沉十二英寸。杰露莎从船坞上仔细观察了这艘船一番,对阿曼达・惠普尔实话实说道:“看起来,如果二十二名传教士都上了船,它就会沉下去的。”

“你可以随便检查‘西提思’号。”一个粗鲁的声音喊道。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詹德思船长,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粗壮汉子,脸刮得干干净净,一圈淡茶色的胡须从一边的耳朵开始,顺着脸颊边缘一直到下巴底下,然后再向上延伸至另一侧耳际。这让他看起来活像一个正把头伸到树丛里向外窥探的红脸膛的小男孩。

索恩牧师把自家人领上船,将每对夫妇都正式地介绍给詹德思船长。“船长接到命令,会在这次漫长艰苦的旅行中照顾你们。”索恩解释道,“但他的首要职责是驾驶这艘船。”

“谢谢你,牧师,”詹德思船长粗声大气地说,“有时候人们就是不明白,海上的双桅船跟马萨诸塞州的农场并不一样。”他领着传教士们走到船头,那里有一个开着盖子的舱口,乘客们看见他们的箱子、书籍和桶都放在双桅船的船舱里。“在到达夏威夷之前,任何人去动那下面舱里的东西都是不允许的,绝对不允许,永远不允许。所以,你们不要提出这样的要求。舱房里存放着什么东西,你们就只能用那些东西。”

“对不起,船长,”年轻的惠普尔打断了他,“你刚说那群岛的名字叫作夏威夷。我们一直管那里叫奥怀希。准确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詹德思船长停下来,瞪着惠普尔大声说道:“对事实感兴趣的人,我都喜欢。岛屿的名字叫作夏威夷。夏-威-夷。重音在第二个字上。”

“你去过夏威夷吗?”惠普尔问道,小心翼翼地将重音放在正确的位置上。

“学得不错,年轻人。”詹德思船长咕哝道,“我当然去过。”

“那儿是什么样子的?”

船长沉思良久,然后说道:“那里的确用得着传教士。喏,这个舱口通往你们的住处。”他领着二十二人沿着一条漆黑阴暗、陡峭狭窄的台阶走了下去,每位妻子心里都在想:“船开了之后,我根本没办法走这种楼梯。”

詹德思船长展示给他们的东西,更是让他们大吃一惊。那片区域位于两层甲板之间,阴冷黑暗,长二十英尺——还不到四个成年男人的身高加起来那么长,宽十五英尺,其中还挤出了一大块地方用于放置一张粗糙的半圆形桌子,双桅船的主桅杆就从桌子正中间穿过。“这是我们的公共活动区域。”詹德思船长解释道,“现在太黑,看起来只有一丁点儿,但当特大风暴来的时候,会把船帆刮走,那时我们就会把舷窗前面的那副拿过去换上,到时候这里就利索多了。”

传教士们麻木地看着这巴掌大小的一块地方,杰露莎想到:“二十二人怎么可能在这里吃住六个月?”但是,当詹德思船长一脚踢开公共区域一头的帆布帘子,露出后面睡觉的地方的时候,大家才真正大吃了一惊。

“这里是一间船舱。”詹德思宣布,传教士们都挤在门口往里看,那简直是一间供侏儒使用的小船舱。船舱的地板正好长五英尺十英寸,宽五英尺一英寸。没有窗户,所以没法通风。帘子对面的那堵墙就是双桅船靠海港的那一边,上面有两张狭小的铺位,每张铺位宽二十七英寸,一张架在另一张上面。另一边也有两张同样狭小局促的铺位。

“这是不是意味着……”阿曼达・惠普尔结结巴巴地说。

“意味着什么,夫人?”詹德思船长问。

“这是不是意味两对夫妇要挤在一间船舱里?”阿曼达红着脸问。

“不,夫人。这意味着四对夫妇要住在这间房间里。一对夫妇一张铺位。”

艾伯纳目瞪口呆,但事到临头,杰露莎立刻向惠普尔夫妇靠过去,希望跟他们住在一起,她听见小小的阿曼达正在跟船长说:“黑尔一家和惠普尔一家住这里,另外两对夫妇你随便安排。”

“你们,还有你们。”船长说,然后随意地指了指休利特夫妇和奎格利夫妇。

其他几对陆续也有自己的位置。这四对夫妇胳膊挨着胳膊,紧靠一起站着,开始决定在接下来的六个月里,他们该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

“我不介意睡在上铺。”杰露莎大方地说,“你介意吗,黑尔牧师?”

“我们住上铺好了。”艾伯纳赞同道。

伊曼纽尔・奎格利是个矮小、随和的男人,他立刻说:“洁普莎和我住另一张上铺。”

思想实际的阿曼达建议道:“每月的第一天,住上铺的换到下铺来。更重要的是,靠墙的这张床铺比其他几张更长。约翰,爬进来。”当惠普尔试着摊开四肢时,他发现阿曼达说得对,靠着船壁的铺位的确比另一边长九英寸。但是不管哪一边,床都太短了。

“刚开始睡短床铺的。”阿曼达宣布说,“每月1号换到长铺位来。大家都同意吗?”

于是,这八名传教士缔结了他们之间的第一个约定。艾伯纳提出了另一项协议,那项协议使这些传教士变得与众不同。艾伯纳看着这间小房间里的七张苦瓜脸说:“我们的房子不大,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尤其是其中还有四位女士,但是,让我们记住,我们在上帝的荣耀里确实是一家人。让我们永远用对方的姓来称呼对方。我是黑尔兄弟,这是我的妻子,黑尔姐妹。”

“我是你们的阿曼达姐妹。”来自哈特福德的爽快姑娘马上纠正道,“这是我丈夫,约翰兄弟。”

“既然我们彼此刚刚结识。”艾伯纳严肃地反对说,“我觉得比较正式的称呼也许更加合适。”休利特夫妇和奎格利夫妇也赞成,于是阿曼达优雅地鞠了一躬。

“屋子看着怎么样?”詹德思船长喊道,把头从帆布帘子的缝里探了进来。

“太小了。”阿曼达回答。

“让我给你们点忠告吧,年轻人,”詹德思对惠普尔说,“把你们所有的东西尽量堆在这里。别怕没地方站。把东西堆到铺位这么高,我们得航行六个月才能到那地方,如果有较多的东西在手里,你们会感谢上帝的。”

“我们会晕船吗?”杰露莎抱怨地问道。

“夫人,我们离开波士顿两个小时后,将会遇到一阵比较强的海浪。然后是墨西哥大湾流,那可真是够呛。随后,我们会撞上非洲海岸的海浪,这个就更够受的了。最后,我们的双桅船会在合恩角接受考验,那可是世界上最狂暴的海浪。夫人,你现在体重多少?”

“大约一百一十五磅。”杰露莎紧张地说。

“夫人,在小船舱里,你会晕得很厉害,以至于等我们到达合恩角附近时,你的体重若还能有九十磅重,就算走运了。”

刹那间,大家都不安地沉默了。艾伯纳感觉到船只轻微地颠簸了一下,他很害怕自己会比大家更早开始晕船,但是船长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等我们过了合恩角,到达太平洋的时候,那里像夏天的湖水一样平静。到时候你们一吃东西,就会胖回来。”

“我们需要多久才能到达太平洋?”艾伯纳有气无力地问道。

“大约一百一十五天。”詹德思笑了,然后补充道,“我会派个小伙子带把螺丝刀过来,把你们的箱子拿夹板固定住。遇到风浪的时候,你们绝不会希望它们滑来滑去。”

当传教士们在拥挤的船舱里看到那个拿着螺丝刀的小伙子时,大家激动万分,都哈哈大笑了起来,那人个子太高,只好弯下腰来。“是柯基・卡纳克阿!”约翰・惠普尔喊道。大家纷纷向他致以热烈的问候,这位夏威夷巨人解释说:“美国公理会派我回到家乡,协助群岛皈依基督教。我给詹德思船长干活只是因为我喜欢轮船。”

这间小小的船舱最终收拾好后,就没有下脚的地方了。根本没有地方坐,只有一层行李结结实实地摞在另一层行李上。四张铺位挤得紧紧的,以至于一对牧师夫妇的脚指头离另外一对的脚指头只有十八英寸。

1821年9月1日,礼拜六。一大早,传教士们的家人都聚集在码头上。个子瘦高、表情庄重的伊利法莱特・索恩牧师主持了仪式,他的嗓音压倒了港口上的其他声音:“沐浴在基督荣耀中的弟兄们,我命令你们,在这个欢乐的日子里,不许流泪。让世人看着你们精神饱满地上路,为一项伟大而神圣的使命而欢欣鼓舞。能够将你们送到遥远的群岛上去完成这项使命,我们也十分欣喜。你们所有去那里的人,必须表现出同样的雀跃之情,因为你们身负着耶稣基督的精神。我们将要为你们的使命歌唱。”他用清晰的嗓音唱起即将远赴群岛的圣歌:

去吧,去传播救世主的盛名,

去讲述他那无与伦比的荣耀,

给那些罪恶的、堕落的人听,

亚当的泱泱后代,

我们愿你沐浴在他的盛名之中。

最圣洁的事业成功了,

让那送你起程上路的人放心,

你的孜孜追求,将被祝福。

最后,索恩牧师说了几句鼓励的话:“我亲自参与挑选了这个团体的每一位男子,我确信你们将会为耶稣基督的事业添砖加瓦。在暴风雨中,你们不会疲倦,在失意沮丧时,你们不会怀疑这项事业最终的胜利。通过你们的传教,数百万还未出生的灵魂将从永恒的地狱之火中得到拯救。我想不出更好的离别圣歌,比这首多年前送我踏上同样的传教之路的歌曲更适合:

去到那一个个热带的岛屿,

在大海的胸怀深处,

那里的天空永远在微笑,

那里的黑人永远在悲泣,

你们此行,就是让那里的黑人停止悲泣。

二十二名牧师侧耳聆听了索恩牧师的告诫。另一位牧师也做了一篇洋洋洒洒的长篇祈祷,仪式本该在这种庄严神圣的气氛中就此结束,然而,有一位督查牧师的年迈妻子眼看着这些马上要踏上远征的美丽新娘们,她知道其中有些人在夏威夷会死于分娩,有些人会变得形销骨立,有些人则会由于终日操劳和食物匮乏而随波逐流、浑浑噩噩,想到这里,她再也控制不住母爱的情感,用高亢的声音唱起了教会赞美诗中最亲切神圣的一首。很快,大家都跟上了那熟悉的旋律,索恩牧师完全没料到即将发生的事情,但也跟着声情并茂地唱了起来:

福哉爱主圣徒,彼此以爱结连,

和睦相处,同心同意,在地如同在天。

第一节赞美诗唱得很顺利,第二节也一样。但是唱歌的人们想到里面的歌词时,他们一个一个地哽咽了,最后所有的女人都抽泣了起来:

软弱彼此体谅,重担互相担当;

一人心伤,众人泪淌,只有一副心肠。

索恩牧师的歌声直到最后依然清晰有力,他懊恼地想:“本不应该允许女人来送行。”眼下众人一片抽泣呜咽,索恩牧师本想举行一次庄重有序的辞行活动的计划只好彻底泡汤。本该是斗志昂扬的誓师大会,此时却成了没完没了的儿女情长,俗世的人伦战胜了对黑袍牧师的敬畏。

然而谁也没料到,这天早晨的活动仍然是在热烈的宗教情绪中接近了尾声。杰露莎・黑尔出人意料地走上前去,她穿着棕黄色的外套,戴着活泼的无边帽站在索恩牧师面前,用清晰的、每个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您现在不是我的舅父伊利法莱特,也并非非洲的索恩牧师,与我交谈的,是美国公理会海外事务部的一名官员。我们将自己的前途交由您来掌控。这里的十一名男子未曾携带分文钱财,他们身上只有在一座荒岛上生存所需的必要之物。我的身上也不应该携带任何俗世财富,在此,我将把亲爱的阿姨给我的小小财产交给事务部。这笔钱本应花在我的婚礼上,但我已将自己献给了我主基督的事业。”她递给索恩牧师一只小包,里面至少有八百美元。

牧师们现在身无分文,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在刚刚结识的伴侣身边也仍然感到局促不安,然而他们怀着对上帝的热切信仰爬上了双桅船“西提思”号。詹德思船长喊道:“升帆!”小船随即展开九面崭新的船帆,慢慢地朝着开阔的海面驶去。艾伯纳・黑尔站在双桅船朝向港口的那边,心中有种预感:自己此生再无法见到美洲大陆了。他喃喃地念了一句简短的祷文,祝福着生活在马萨诸塞州马尔波罗村那座寒酸的小农场里的所有人。倘若在那个庄严肃穆的时刻,有人问艾伯纳即将接受什么样的使命,他将会真诚地回答:“我们的使命是把我在那座农场得到的祝福带到夏威夷人身边。”他不可能想到——事实上,他的确没有想到——新罕布什尔州沃普尔村农舍对面的那座坚固的白色小教堂也得到了上帝特有的祝福,而把这个祝福带到夏威夷去可能会更好一些。虽然从未对旁人提起,然而他实在没法相信,像布罗姆利家那样轻佻的家风、那样的靡靡之音和小说之类的东西,再加上不正经的态度,怎么可能得到上帝的祝福。事实上,他甚至觉得,把杰露莎带到“西提思”号上来简直是从堕落的边缘拯救了她。

眼下杰露莎正拽着他的胳膊说道:“黑尔牧师,我觉得我要呕吐了。”于是,他把她带到下面,将她安置在其中一张小铺位上,在旅途的头四个月里,杰露莎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那儿。而艾伯纳则出人意料地表现出一名出色水手的素质,虽然他总是一副好像马上就要吐出来的样子,但实际上胃口很好,而且从来没有真正吐出来过。

因此,艾伯纳领着祈祷者们布道,向柯基・卡纳克阿学习夏威夷语,长期照料着另外十八九名晕船的传教士。艾伯纳敏捷地穿梭在他们的病榻之间,安慰他们,说他们很快就会跟他一样,可以吃猪肉、饼干、肉汁,想吃什么吃什么。传教士中有些人讨厌这个一脸严肃的矮子,然而他们也不由得开始佩服艾伯纳的坚定意志,尤其是当詹德思船长开始对他产生不满的时候,他们就更敬佩他了。

詹德思先是跟他的大副抱怨:“科林斯先生,你得把那个矮子黑尔赶出水手舱。”

“他给水手们捣乱啦?”

“他劝说他们皈依基督教。”

“让那些魔鬼皈依基督教?”

“他已经把肮脏的毒牙伸到克里德兰身上啦。昨晚我发现那小子在抹眼泪,我问他哪儿不对劲,结果他告诉我,黑尔牧师说的,如果这艘船上的大多数人不忏悔、不加入教会,他们最终的归宿就是死亡和永恒的地狱之火。”

“也许他说得对。”科林斯笑道。

“但是我们得想法开船啊。”

“水手们抱怨了吗,长官?”

“没有,现在还没有。克里德兰说,他们还挺喜欢那个神气活现的小子在旁边转悠。这让他们觉得好像有人对他们感兴趣。”

“我会告诉他离他们远点。”科林斯先生保证道。

这个命令一执行,詹德思立刻就知道了。因为两分钟之后,黑尔牧师就怒火冲天地来到了位于两层甲板中间的半圆形桌子那里。

“我理解的没错吧,詹德思船长?有人下令不许我到水手舱去。”

“不是命令,是请求。”

“那么你也是请求者之一?”

“是的。”

“那你是在有意阻挡我,不让我拯救这些业已深深陷入邪恶和堕落的、可怜的灵魂吗?”

“他们都是些好心肠的普通人,黑尔牧师,我不愿意让他们想不开。”

“想不开!”黑尔牧师把桌子捶得咣咣响,这下子所有正晕船的传教士,无论愿不愿意,都能听到他们两人的争论了。

“你把一个不死的灵魂皈依上帝的荣光叫作想不开!詹德思船长,这艘双桅船上有几个人要是能想不开,怕还更好些,而且我说的不单单是水手舱里的那些人。”此后,艾伯纳的确是待在船头挤满了男人的船舱外面,但水手们干活的时候,他却坚持等待他们。后来有一天,詹德思又把大副叫了过来:“见鬼,科林斯先生,现在水手们换船帆的时候他也在那儿捣乱。给他点颜色看看。”

这种做法引发了传教士更激烈的反抗,詹德思船长不慌不忙地看着热闹,最后黑尔喊道:“我觉得你并不在乎,詹德思船长,你并不在乎你驾驶的是不是一艘信奉基督的船。他们告诉我,风暴之后你还给他们发朗姆酒喝。还有,你根本就没有想要让他们戒酒。很明显,你处处跟我对着干。”

“黑尔牧师,”船长道,“我只想把这艘船弄到夏威夷去。而你则是要把这艘船弄到天国去。”

“我确实要这样做。”黑尔回答。

“这两个港口可不在一个地方。”

“在上帝的眼中,它们就是同一个地方,詹德思船长。你禁止我进入水手舱。现在你又不让我跟岗位上的水手们说话。你是不是要剥夺我做基督教礼拜的权利?”

“不,黑尔牧师,我驾驶的这艘船敬畏上帝,船上没有牧师的时候,我自己主持礼拜,很短的礼拜。我很高兴你能替我主持。我支持教会,无论是在海上还是在岸上。”

过了一会儿,船长跟大副谈话,他问道:“你说这是为什么,科林斯先生?为什么船上这么多聪明人,还有十一个该死的漂亮女人,偏偏只有黑尔能来跟我们吃晚饭?他为什么就不晕船,怎么就不是他妻子来吃晚饭呢?”

“上帝的启示有时候不那么中听,詹德思船长。”大副回答道。但是到底有多不中听,他直到黑尔牧师在后甲板上主持第一次礼拜日的布道才明白。“西提思”号颠簸得厉害,其他牧师都没有出现在甲板上,但是艾伯纳・黑尔站在那里,左手拿着一本沉甸甸的《圣经》,迎着大风讲道。

“我在《雅各书》中选出了第4章第8节:‘你们亲近神,神就必亲近你们。有罪的人哪,要洁净你们的手;心怀二意的人哪,要清洁你们的心。’”

接下来,艾伯纳针对水手们面临的道德危机进行了前所未有的猛烈抨击。他说在桅杆前面干活的水手们受到了特别的诱惑,水手的领头人都是毫无理性的畜类,那些安安稳稳待在萨勒姆和波士顿家中的老板已经下了决心要腐化他们的船舶,他们将要停靠的每个港口都是恶魔的工具,而这是那些待在家里的人们根本没法想象的。艾伯纳把他面前的人说成是基督教世界里最黑暗、最邪恶、最可悲的一群恶棍。水手们听了这番话觉得十分痛快,在整场轰轰烈烈的控诉中,他们频频点头称是,就连詹德思船长和大副也同意,除了艾伯纳单独指名道姓责骂他们两人那部分外,他说的基本上都是正确的。但是布道的效果与艾伯纳所预期的恰恰相反,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他本来最想点化的年轻水手们——他觉得詹德思和科林斯已经无可救药了——走起路来愈发不可一世,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人类有史以来最邪恶的一群”似的。他们对此早有怀疑,现在专家也这么说,大家都觉得乐不可支。只有克里德兰,这个可怜巴巴、营养不良、被负罪感折磨得快要受不了的小伙子,从黑尔的话里悟出了点什么,就在艾伯纳要回到下面去的时候,克里德兰红着眼睛、困惑不解地走过来问道:“我必须怎么做才能得到拯救?”从他的问话中,艾伯纳明白他的布道有效果了。

“你必须祈祷,学习《圣经》,并且必须试图拯救水手舱里的同伴们。”艾伯纳解释道。他把自己的《圣经》递给年轻的克里德兰说:“今天晚上你可以先拿这本。我还带了八本水手用的《圣经》,在安息日仪式上我会送给你一本,但这只是从上帝那里借来的。只有当你在水手舱里让你的朋友来索要他们自己的《圣经》时,真正的救赎才算开始。”

吃晚饭时,詹德思船长抱怨道:“大副说他在水手舱里看见你那一大本《圣经》了,黑尔牧师。我还以为大家都说好了,你不能再到下面去烦那些水手了呢。”

“我严格遵守了我的承诺,詹德思船长。但是,既然我被禁止进入那个堕落的地方,我觉得你应该不会反对我将上帝的箴言送到那里去,我的信使能够比我更好地履行我的责任。如果你想把《圣经》扔到船外去,那么请便吧,你的名字将会在水手的点名册上永垂不朽。”

“好了,黑尔牧师,别在这儿说教了。我只是问你是不是违反了不到水手舱里去的约定。”

“我从来没有违反过任何约定。”艾伯纳嚷道,“行,我会待在外面的!别担心!但是到下个礼拜天的时候,詹德思船长,我的八本《圣经》全都会跑到水手舱里去的。”

虽然与这位难缠的牧师之间有争执,但是詹德思船长和科林斯先生对艾伯纳像慈父一样照顾他生病的同伴的行为印象十分深刻。每天早晨,他都会在病床之间走来走去,清理夜里留下来的脏东西,把它们拖干净,再拿来新鲜的淡水给病人清洁嘴唇,擦去恶心的呕吐物。早饭前,他已经巡视完每一位男女病人,并给他们朗读《圣经》里的内容。想刮胡子的男人可以从厨房得到热水,需要干净床单的女人可以示意艾伯纳把箱子拖出来打开。到了正餐时间,他会为每位生病的朋友拿去一份油腻的食物,也许他们那不停干呕的胃部能吸收一些。他与船长吵了一架,说服他们让他亲自去给女人们做一些燕麦粥。每天晚上,无论这些传教士病得多么厉害,都会被拖出病床参加由艾伯纳在又小又挤的船舱里主持的神圣晚祷。如果他看见哪个男人或女人体力不支,直不起身子了,他就会在半分钟之内结束,并且说:“上帝已经见到了你来祷告,约书亚。你最好回到床上去。”当病人感激地离去后,他会跟其他人进行长时间讨论、布道、祈祷、唱圣歌。他特别喜欢一首圣歌,里面恰好有一段可以用在“西提思”号上:

他将保护你,用一道火墙,

你的心灵激发出斗志昂扬,

让怒吼的风停止癫狂,

让波涛变成平静海洋。

但是这首乐观的歌曲唱了八遍之后,约翰・惠普尔已经快要站不住了,他有气无力地说:“艾伯纳,你不停地唱着海浪就要停息,可其实变得更坏了。”

“到了佛得角后,我们肯定会遇到平静的天气。”艾伯纳安慰大家,吱嘎作响的小船冲入北大西洋的浪涌中,摇晃得让人直犯恶心,而艾伯纳则变得越来越欣喜乐观。

“他要是去帮厨,肯定会很出色。”詹德思船长有天晚上对大副说。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他,客舱那边会是什么样子。”科林斯先生评论道,“我们手里有二十一名生病的传教士。”

因此,在风暴减弱前,艾伯纳便自然而然地被公认为传教士大家庭的主心骨。虽然有人比他年长,有人比他聪明,然而当大家需要帮助、需要拿主意的时候,想到的却总是艾伯纳。第四个礼拜六,艾伯纳宣布说风暴已经明显减弱,第二天的礼拜可以在顶层举行,并要求每个能勉强参加的人都必须出席,于是大家便齐心协力把那些浑身碰得淤青、散发着臭味的人们收拾整齐。

回到自己的船舱,艾伯纳跪在箱子上,对那四个病怏怏的女人保证,到了礼拜天的时候,他会尽一切努力帮她们穿上衣服,爬到顶舱去参加神圣礼拜。阿曼达・惠普尔同意了,另外两个也是,于是艾伯纳帮她们把东西摆好。可是杰露莎试着坐起来,却没有成功,她放弃了努力,抽抽搭搭地说:“我连手都抬不起来,黑尔牧师。”

“我会帮助你的,黑尔太太。我已经给你拿来了一些炖肉的汤汁,如果你现在就喝下去的话,到了早晨你的身体会好很多。”

杰露莎喝下了油腻的肉汤,强忍着才没有吐在已经臭气熏天的船舱里。“我病得太厉害了。”她一直这么说。

“到了早晨你会好很多的。”艾伯纳安慰她说。她睡着之后,艾伯纳登上顶舱,整个航行中,这是天空中第一次出现星星。他站在双桅船右舷的栏杆旁,这时,有两个人影走上前来,艾伯纳听到克里德兰说:“我整个礼拜都在跟曼森谈话,先生,他想要一本《圣经》。”

艾伯纳在黑暗中转过身去,看见一个年轻水手模糊的身影。

“你想要得到拯救?”他问道。

“我想要。”小伙子回答道。

“是什么让你做出了这个决定?”艾伯纳问。

“我一直在听前辈们讲述水手上岸之后的生活,我感到恐惧。”小伙子带着哭腔说。

“你是个聪明的年轻人,曼森。”艾伯纳说,“上帝对你开口讲话,而你听到了。”

“不,先生,我没听到。对我说话的是克里德兰。他让我看到我做下的错事。”

“明天仪式结束后,曼森,我会把你的《圣经》交给你,克里德兰也会得到他的那本。但这只是从上帝那里借来的。要得到它,你必须在水手舱里找到一个朋友,让他了解上帝,让他来索取他的《圣经》。”

“你会为我们祈祷吗,黑尔牧师?”克里德兰恳求道。

“我主耶稣对那些求智慧的,都会给予。”艾伯纳回答道。他在黑暗中朝着星星的方向仰起头祈祷道:“主啊,我们乘着一叶小舟漂浮在大海上。狂风暴雨侵袭我们,但是我们信仰您。今夜向您祷告的,只有我们三人:一个初次航海的小伙子,一名求您指路的水手,一名还不曾收下过门徒的牧师。天上伟大的天父,我们在您的眼中无足轻重,但是请在您的神圣道路上为我们指明方向。因为今晚虽然只有我们三人,但之后我们会有更多,因为您的智慧遍及万事万物,您的智慧能够拯救所有的灵魂。”

艾伯纳打发走两名水手,然后站在那里久久地仰望着那些星辰,一直等到午夜的来临,这神圣的一天悄悄穿过黑夜中的子午线。这是大部分传教士都能够参加的第一次安息日正式典礼。此时此刻,艾伯纳祈祷上帝能赋予这一天以特殊的重要性。然后他走下去,对烦躁不安的妻子说:“我最亲爱的伙伴,你简直没法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今天夜里,有两名水手主动来找我,要我做夜间祈祷。上帝的信仰正浸润着这条被抛弃的小船。”

“那太好了,黑尔牧师。”他的妻子悄声说道,唯恐惊醒了另外三对夫妇,他们那天晚上的大部分时间都困顿不堪。

“到了明天,我们的大家庭将会举行第一次神圣礼拜。”艾伯纳舒了一口气,“我忘记了。现在已经是礼拜天了。我仔细观察了悬挂防水帆布的位置。我们将拥有一座非常壮观的教堂,黑尔太太,在大海怀抱的深处。”

“我爬不了楼梯,黑尔牧师,但我会与你一同祈祷。”她悄声说道。

“你会好的。”他安慰着,爬到妻子身边的狭窄铺位上去了。

到了早晨,杰露莎的病情一点也没有好转,瘦小的阿曼达躺在箱子顶上晃来晃去,这使她病得更厉害了。艾伯纳检查完他的病人,回到房间,发现妻子还没有穿好衣服,她白着一张脸,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十分抱歉,黑尔牧师,”她叹道,“但是今天早晨我不能参加礼拜了。”

“一点也没关系。”他高高兴兴地反对说,“我来帮你。”

“我站不起来。”她反对道。

“这个,黑尔太太……”他强行将杰露莎瘦骨伶仃的双腿放在箱子上,可是杰露莎连站也站不稳,于是艾伯纳抓住了她的两条胳膊。“吃点早饭会让你变得有力气。然后我们就去做礼拜。你会看到太阳,然后你就会好起来的。”

杰露莎光是走出那间挤挤挨挨的船舱就几乎晕了过去,虚弱和恶心让她觉得自己病得要死了,然而艾伯纳把她扶起来,架着她穿过帆布帘子,继续走向拥挤恶臭的船舱。柯基・卡纳克阿正在派发早饭,其中有带板油的冷牛肉、豆泥和冰水,这都是前一天晚饭剩下的。这些湿嗒嗒、黏糊糊的食物摆在杰露莎面前时,她闭上了眼睛。当艾伯纳请一位较为年长的牧师祝福这一天的时候,她仍然没有睁开。然后柯基用夏威夷语进行了祈祷——为了让传教士们更快地熟悉当地语言——接下来,正餐开始了。

杰露莎勉强喝了一点热茶,吃了一小口带板油的牛肉,但牛肉上黏糊糊的肥油让她反胃,她想要站起来拔腿跑开,但是艾伯纳用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腰,她听到他说:“再坚持一小会儿,黑尔太太,你会克服这个困难的。”于是她痛苦不堪地坐着,那块冰凉的肥油滑落到她的胃里,使她从头到脚都感到恶心想吐。

“我要吐了!”她轻声说。

“不会的。”他坚持说,“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吃正餐。这是安息日。”于是她强压着一阵阵涌上来的恶心,但一阵阵食物的味道还有二十四个人挤在一起散发出来的味道还是不停地窜入她的鼻孔。

正餐结束时,她脸色苍白,想挣扎着回到她的铺位去,但艾伯纳不让她离开,他用强壮的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推到楼梯上,走进微微倾斜的甲板,那里已经架起一块帆布,搭起了一座临时教堂。“这是我们第一次全家一起做礼拜。”他自豪地宣布说,但是全家人没有一个来到现场,其中一名较年长的牧师只看了一眼倾斜的甲板,就冲到船舷边上,把早餐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然后白着脸、大口喘着气回铺位去了。艾伯纳瞪着眼看他离开,他认为这个可怜虫之所以做出这种本能的行为,是因为内心遗弃了上帝。让他特别恼火的是,有几名在整个早晨都在东游西逛的水手靠在绳子上,就等着看传教士夫妇们一对儿一对儿地出来,当他们看到那名困顿不堪的牧师把早饭吐出来的时候,他们当众大笑起来。

“肯定还有人要吐的。”其中一名水手悲观地说,他的同伴们听了哈哈大笑。

仪式由艾伯纳主持,他是唯一一个有可能坚持到仪式结束的牧师,传教士家族头上顶着绑在主桅杆上的帆布,个个坐得舒舒服服,尽量显出欢快的样子,唱着那首新英格兰古老而美好的礼拜赞美诗:

六日工夫做完毕,

今天又遇主安息;

私情俗虑扫清净,

谨守安息遵主命。

唱完,艾伯纳挑了《以弗所书》第3章里的几节,开始进行详细的讲解:“‘因此我在父面前屈膝,天上地下的各家都是从他得名……使基督因你们的信,住在你们心里;你们……便叫神一切所充满的,充满了你们。’”他指出这个充满爱的家庭,会对所有愿意忏悔罪过、愿意为蒙受神恩而努力的人们敞开大门。显然,他特别针对了两种听众:一是他的传教士兄弟们,艾伯纳提醒他们,人人都属于这个大家庭;二是那些正在偷听布道的水手们,艾伯纳想要吸引他们加入到基督的大家庭中来。然而他对水手们传递的信息多少被杰露莎打了折扣,杰露莎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涌上来,她踉跄着走向船舷边,但却没有成功,结果膝盖一软,吐在了甲板上。

“注意点,女士!”一名水手嘲弄地喊道,但是克里德兰和曼森——那两名得到《圣经》的年轻水手——迅速跳上前去,抓住了杰露莎的胳膊把她扶了起来。讲述被打断,这让艾伯纳感到十分恼火,并且认为自己的演讲一团糟,于是他将祈祷任务交给另一名牧师。他既烦恼又气愤,因为他事先已经安排好了整个仪式,在布道仪式的最后,他会将两本《圣经》交给克里德兰和他的朋友。但是在这个引人瞩目的时刻,那两个人却在甲板下面。艾伯纳痛苦地意识到,他的第一次精心准备的布道就如同许多牧师的布道一样:找个机会赶紧收场。最后他干脆放弃了。

仪式结束后,基督家庭的成员们做出对艾伯纳的布道十分赞许的样子,但无论是前来祝贺的人,还是接受祝贺的人都知道,这只是逢场作戏罢了。艾伯纳真想大发脾气,把自己的失望之情尽情宣泄出来。他走向下面,在舱口顶上遇到了克里德兰和曼森,他们报告说:“您的妻子病得十分厉害,先生。”

“谢谢你们。”他敷衍着回答。

“第一位吐出来的先生正在照顾她。”克里德兰说。

艾伯纳开始往下走,但是曼森拦住他问道:“您带着我们的《圣经》吗,先生?”

“下个礼拜。”艾伯纳严厉地说,然后立即离开了。但是当他看到妻子,看到她死灰般苍白的脸色时,他忘记了自己的事情,去打水来给她清洗冒着汗珠的脸庞。

“我很抱歉,我亲爱的丈夫。”她虚弱地说,“我永远也当不了水手啦。”

“我们每天把你弄到甲板上去走几分钟。”他安慰地说。一想到又要踏上那歪歪斜斜的甲板,杰露莎又开始犯恶心,她说:“我的体重将要比詹德思船长预计的还要轻。”

到了中午的时候,一天当中最正式的餐食端上来了,詹德思高兴地看到来了十七位乘客。“每一次航行,”他说,“一接近佛得角,病号们就会好起来。”

“我们会在那些岛屿上停留吗?”约翰・惠普尔问道。

“是的,如果天气允许的话。”这真是个好消息。艾伯纳放下他的猪肉板油布丁,跑到每一间住着病人的舱房里:“我们快要到达佛得角啦。然后你们就能在陆地上走走,吃些新鲜的水果。”

“顺便说一下,黑尔牧师。”船长补充道,“您今天的布道真不错。我主基督果真为那些侍奉他的人留下了遗产,但愿我们都能得到它。”传教士们纷纷点头表示同意。随即,詹德思船长扔出了那句早就准备好了的狠话:“在我看来,您的演讲在最后似乎有点乱套。”

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大家都低头看着自己的碟子,心里想道:“咱们船长可真会下套儿。”但是艾伯纳毫无惧色地望着船长说:“布道里只要包含一条良好的基督教思想,我就认为它算成功了。”

“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詹德思热情地说,“您的演讲里有好几条呢。”

“我希望咱们都能够将它们铭记于心。”艾伯纳虔诚地说,可他心里暗暗觉得,要是礼拜仪式能够按照预期进行就更好了。要是那样,这艘船上的人们就能够听到一次真正的布道了。

午餐后,詹德思船长邀请传教士们参观一下这艘船。约翰・惠普尔问道:“我一直没弄清楚,我们想去西边的夏威夷,为什么却向东航行到了快接近非洲海岸的地方呢?”

“科林斯先生,给我们拿航线图!”詹德思给惊讶万分的传教士展示,要想快速到达合恩角,船只从波士顿出发后不能沿着那条直接向南往合恩角去的航线,而是要向东航行出很远的距离,来到非洲海岸附近。

“这样,当我们最后折向南方去往合恩角的时候,我们就能够沿着直线行进,取道巴西和阿根廷,直接到达火地岛。”詹德思船长解释道,再看看航线图,惠普尔就全明白了。

“佛得角的景色漂亮吗?”惠普尔问道。

“你们瞧着吧!每趟旅行,我们都会有几个小伙子在那儿跳船跑路。我们离开佛得角的时候会换上来几个布拉瓦岛的小伙子。”

船长说这些的时候,艾伯纳正在甲板的另一头和克里德兰与曼森严肃地交谈着。“我今天没有把《圣经》给你,是因为你们没有努力争取。”他责备道。

“但是我们得把黑尔太太送到甲板下面去呀。”克里德兰反驳道。

“主的事业需要你们待在上层甲板上。”艾伯纳固执地说。

“但是她都……”

“会有其他人照顾她的,克里德兰。下个礼拜天,我会把你的《圣经》给你。我打算讲《诗篇》第26章第5节:‘我憎恶恶人的会,必不与恶人同坐。’布道一结束,我就会给你们每人发一本《圣经》。”艾伯纳突然想起早先说过的话,于是盯住曼森问道,“但你是否努力争取过《圣经》呢?我以为你会把另一个灵魂引导到上帝面前的。”

“我正在这么做。”曼森快活地说,“我一直在给一个老哥们念你给我们的小册子。他以前一直过着邪恶的生活,但是上回去捕鲸的时候,他被扫到船舷外面去了,要不是奇迹发生就没命了。最近他老是哭鼻子,我会跟他谈谈。也许下一个安息日……”

“干得好,曼森。”艾伯纳回答。这两名水手虽然没有得到《圣经》,心里很失望,但他们的宗教热情却未曾减弱。特别是,他们俩当时是要赶去救助一位妇女——这位妇女还是牧师本人的妻子——却被斥为擅离岗位,旁人也许会感到不可思议,然而艾伯纳却一点也不为难。他对那两个年轻人解释道:“你们不能擅自决定是否去到我主的身边。上帝会告诉你什么时候可以去到他跟前。如果你们在小事上背信弃义,那么我主基督会一直等待,直到你们证明自己配得到拯救。”艾伯纳知道,轻易得到的拯救得不到人们的重视。现在,克里德兰和曼森对于即将到手的《圣经》已经有了双倍的渴望,他们已经失去了一次得到它的机会。

如果说艾伯纳的首次安息日礼拜以失败告终,那么他的第二次布道则是大获全胜,唯一遗憾的是妻子杰露莎没能到场亲眼目睹。他带她去吃早饭,强迫她塞下一点冷猪肉和米饭,甚至还扶着她一瘸一拐地挣扎着上了甲板。但是一看到那颠簸的海浪,她的胃就又开始翻腾起来,于是阿曼达・惠普尔和奎格利太太慌忙将她带到下层去了。艾伯纳开场先告诉这群毫不检点的水手们,魔鬼业已聚集在腥臭的双桅船“西提思”号上了。这样讲了十五分钟后,艾伯纳的布道开始闪现出理性的光辉。像所有的传教士一样,艾伯纳将这条船斥为“腥臭”,但他却不知道这个长点儿的、更准确的词是什么意思,翻遍任何传教士的字典,都找不到这个字眼儿。根据艾伯纳的说法,大西洋上航行着这么多艘船,很少有哪艘船上竟然聚集了如此众多的不洁灵魂。艾伯纳把这些终日游荡在甲板上的水手们归入了一种可怕的类别。当然,最富于戏剧性的高潮部分,还是他对目瞪口呆的传教士们和惊讶万分的船员们宣布说,即使在这条恶魔横行的船上,上帝仍然施加着他的威力,这里已经有三个灵魂得到了拯救,说完,他便请出了克里德兰、曼森,还有一位饱受摧残的老捕鲸人。捕鲸人的双腿已经不听使唤了。事实上,他所犯下的罪行早已超越了艾伯纳所能设想到的。有几位曾跟这位老人一起在瓦尔帕莱索、广东和火奴鲁鲁上岸的朋友们原本都以为,这人只要摸到艾伯纳递给他的《圣经》,立刻就会有闪电击中洋面呢。詹德思船长耸耸肩膀,对他的大副说:“记住我的话,科林斯先生,下个礼拜你也会出现在那上面。”

那个礼拜天真是大获全胜。詹德思船长说,那简直是他在海上听见过的最出色的布道。当然,船长安慰自己说,黑尔牧师所指的肯定是别的什么船。科林斯先生也坦承:“真怪了,不管什么船,只要一靠近合恩角,人们就显露出更加强烈的宗教意识。好像全船上下都明白,在上帝的巨大威力面前,人类是多么渺小。假使不曾越过合恩角,我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个合格的基督教徒,然而现在,我的确已经是了。”詹德思船长补充道:“我赞成。接下来那段路,单凭个人的力量是没法完成的。”

没有哪句评语能够让艾伯纳更高兴了。虽然还得走八个礼拜才能到达合恩角,但跟所有的传教士一样,艾伯纳一直有些害怕即将到来的考验。他觉得自己一定要挑起准备工作的重担,绝不能出差错。于是他说道:“据我观察,詹德思船长,你整个礼拜天都在读……”他发现实在很难说出那个字眼儿,于是犹豫了一下。

“读小说?”詹德思问道。

“是的。渎神的书籍。我一直在纳闷,詹德思船长,如果我从传教士的藏书里给你拿几本内容更适宜、更有教益的书籍,你会乐意读吗?”

“理查德森和斯莫莱特的书对于我来说很有教益。”詹德思笑道。

“但是你需要对差不多五十个灵魂负责……”

“那种情况下,我就依靠鲍迪奇和《圣经》……鲍迪奇在先,然后才是《圣经》。”

“我能否理解为,你不乐意去读……”

“我不乐意读。”詹德思生硬地说。

“传教士大家庭已经决定了。”艾伯纳突然说,事先并没有与这个计划中的任何人商量,“从今天开始,只要天气允许,早晨和下午的仪式都在甲板上举行。”

“没问题。”詹德思说,船长巴不得看到这位年轻牧师遇到麻烦后的窘态,于是问道,“顺便问一下,黑尔太太情况怎么样?”

“很不好。”艾伯纳说。

“我认为你应该多陪陪她。”詹德思建议道。

“我正在这样做,”艾伯纳不高兴地说,“我在早晨和晚间都陪她祈祷。”

“我的意思是说,多跟她解解闷儿,或者给她读一本有意思的小说。如果我愿意从自己的图书室里给你拿几本内容更有趣的书籍,你乐意去读吗?”

“我们不读小说。”艾伯纳反唇相讥,“尤其是在礼拜天。”

“那样的话,你可以告诉你的妻子,我们将在礼拜二登陆布拉瓦岛,她可以上岸走走。那样对我们所有人都有好处。”

这条消息使杰露莎备感振奋。礼拜一他们到达了佛得角背风处较为平静的水域,杰露莎冒险到甲板上待了一个小时,日光使她苍白的脸色有所好转。到了礼拜二,群岛已经清晰可见,于是她一直待在船舷边,祈祷登岸的那一刻快快到来。结果她大失所望。一阵狂风突然从岸边刮来,紧接着天上出现了厚重低矮的云层,“西提思”号还没来得及驶进深深的海槽,大家就都明白,想要靠上布拉瓦岛恐怕是不可能了,但如果在蓄势待发的风暴来临前就离开,那么这只小小的双桅船将会被远远地吹到西边,到时候再想折回布拉瓦岛的任何努力都将是徒劳。杰露莎仍然伫立在雨中,祈祷发生某种奇迹好让这艘船靠岸,詹德思船长从她身边走过,说道:“我们得赶在风暴前离开,夫人。我们不会在布拉瓦岛登陆了。”直到这时,她才不得不遗憾地放弃。接下来,她发现自己晕船得厉害,开始冲着船舷干呕起来,詹德思船长只好吼道:“你,那边的!把这位可怜的女人弄到下边去!”

那天晚上,在摇摇晃晃的船舱里,吃着由稀粥和硬奶酪组成的晚餐,传教士大家庭全体成员的心情都极其低落。有一半的传教士没能走出船舱,其余的人也都没精打采的。他们明白自己错过了一次上岸的机会,而在未来的很多天里,再也不会出现类似的机会了。鲸鱼油灯不停地摇来摇去,船板吱嘎作响,厕所里臭气熏天,伴随着阵阵干呕,这间客舱在这样的夜晚里显得如此落寞,大家心里不禁生出了绝望!柯基拿着吃的东西走过来说:“我愿意主持晚间祈祷。”于是他用华美的夏威夷语大大地赞美了一番辽阔的海洋,说它好过陆地,因为人们只有在海洋上才能认识上帝,而在陆地上让人分心的事太多了。柯基分析说,这样看来,晚上待在“西提思”号上胜过待在布拉瓦岛上。

在所有的听众中,只有艾伯纳能听懂足够的夏威夷语,他觉得这席话很贴切,于是将其翻译给全家人听,之后,他出人意料地站起身来,首次用夏威夷语做了一次祈祷。他说得不甚流畅,但毕竟是岛上的土著语言,而这样有助于上帝尽快熟悉这种奇特的语言。传教士夫妇们日后进行传教活动时都要使用夏威夷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