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传教士上岸这件事办得稀里糊涂的。当“西提思”号接近赫赫有名的越冬港口拉海纳港时,海岸上正酝酿着一场大骚乱。传教士们惊恐地看到,有好多健壮的年轻女人正在脱衣服,准备朝着小双桅船游过来。依照过去的经验,这些女人对这艘船充满了好感。然而传教士的注意力很快就从游泳者身上转向了一艘华丽的独木舟。独木舟出发得稍晚,但很快就超过了裸泳的女人,靠近了“西提思”号的船舷。船上有一个男人,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还有四名迷人的妙龄女子,个个都一丝不挂。
“我们来了!”那男人愉快地喊道,催促着女人们上船。
“别!别!”柯基・卡纳克阿无地自容地喊道,“这些是传教士!”
“我的姑娘都是好女孩儿!”做父亲的喊着,让大家放心,同时往前推着那几个已经登上双桅船的姑娘,他以前也经常这么干。“那些游泳的姑娘不好,身上好几种病。”
“天父啊!”艾伯纳对惠普尔兄弟悄声说道,“这都是他自己的女儿吗?”
这时,有两个女孩儿瞧见了那位在“四福音教士之石”拯救“西提思”号的老捕鲸人,她们俩一定对他印象不错,因为两人穿过甲板跑上去,叫着他的名字,用胳膊搂住了他。但老捕鲸人看到杰露莎・黑尔不悦的表情,忙把她们推到一边,那模样活像吃饭时赶开飞到脸上的苍蝇。
“回去!回去!”柯基用夏威夷语恳求着,于是那四个满面笑容的姑娘,还有她们光着身子的漂亮母亲慢慢弄清楚了:这艘船跟其他的船不一样,不想让她们上来。她们有些困惑不解地爬回那艘独木舟,这正是靠她们对过往船只提供这种服务才买来的。那位一家之主一脸失望,他今天赚不到钱了,只好带着女人们划船赶回拉海纳。一路上,看见朝“西提思”号游泳过去的女孩子们,他就朝她们喊:“回去吧!他们不要女人!”听到这话,岛上的美女们只得沮丧地回到岸上,把衣服穿起来。
“西提思”号上的艾伯纳・黑尔从没见过赤身裸体的女人,他头昏眼花地对兄弟们说:“看来我们在拉海纳任重道远。”
这时,从岸上来了两名跟刚才那些人完全不同的夏威夷人。艾伯纳先是看见一艘巨大的独木舟,奴仆们都站在桅杆下,水手身着黄色羽毛服装站在船头,在一片混乱中十分显得突出。岛民们让出一条路来,他们之中出现了两个艾伯纳有生以来见过的块头最大的人。
“那是我父亲!”柯基・卡纳克阿对传教士们介绍道,他特意站到黑尔夫妇身边,对艾伯纳又说了一遍,“那个高个子的是我父亲,国王土地的守护者。”
“我以为你父亲是茂宜岛的王。”艾伯纳失望地说。
“我从来没说过这话,”柯基答道,“是波士顿那帮人说的。他们觉得这样会让美国人更重视。”
“那女人是谁?”杰露莎问。
“我母亲。她是岛上的最高统治者。我父亲要是想向她询问国事,他就得双手触地,跪在地上爬进她的房间。我也一样。”传教士们沿着船舷排开,仔细观察着这个大块头的女人。爬上独木舟时,她只是做了做样子,几乎全是由手下人推进去的。柯基的母亲神态端庄,一头长发,举手投足无不透着高贵典雅,她身高六英尺四英寸,体重三百二十英镑。单是她的前臂就已经比很多男人的整个身体还要大,而她那裹着好几层五颜六色塔帕树皮裙的巨大身躯,与其说是人类的身体,还不如说是属于哪座森林里的泰坦巨人。单从魁梧的身材就可以断定她的首领身份,然而她身上最显著的特征是那两个巨大的乳房,蔚为壮观地悬挂在柔软的红黄两色塔帕树皮裙的上方。传教士们目瞪口呆,而那女人则威严地注视着他们。
“我们称她为阿里义-努伊,”柯基充满敬意地悄声说道,阿里义代表她的身份,“我们的灵气都是从她身上源源而来。”
艾伯纳惊讶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基督教友,仿佛对方犯了什么弥天大错似的。“你的神圣精神来自天父上帝,而不是阿里义-努伊。”
年轻的夏威夷人脸红了,他赶紧坦承:“一个人要是在一种思想下生活了很久,那么有时候,虽然明白了更高明的道理,可还是会像以前一样,不假思索地就说出来了。”
艾伯纳又皱了皱眉头,好像他对柯基的教导都白费了似的。“上帝不是你所谓的‘更高明的道理’,柯基。”他坚决地说,“上帝是一个至高无上的事实。他是独一无二、无与伦比的。你并不是因为他代表着一个更高明的道理而尊崇他。”艾伯纳轻蔑地说道,但柯基的眼中盈满喜悦的泪水,没觉察到这种不满,他的心中充满深情,接受了艾伯纳的说法。
“我很抱歉,黑尔兄弟,”他带着悔意说,“我没多想就用了这个词。”
“柯基,我认为这样可能更好,”艾伯纳答道,“从今往后,你还是按照以前的方式称呼我。黑尔牧师。你的同胞未必能明白兄弟这个称呼的意义。”
杰露莎插嘴问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大家互相称呼兄弟和姐妹?”
“那是在我们自己人之间,黑尔太太。”艾伯纳耐心地解释道。
“柯基难道不是自己人吗?”杰露莎追问。
“我认为自己人主要是指那些得到任命的牧师及其太太。”艾伯纳专断地说。
“当你得到任命的时候,柯基,你就可以称他艾伯纳兄弟了。”杰露莎安慰着年轻的夏威夷人,“虽然你还没有得到任命,柯基,我还是你的杰露莎姐姐。”她站到他身边说道,“你的父亲和母亲都是高雅的人物。”
小舟上,水手们身上的黄色羽毛在风中飘扬,这艘长长的独木舟无比庄严地靠近了“西提思”号。黑尔夫妇第一次看到了柯基父亲那威严的形象。他的身材不如阿里义-努伊那样魁梧,但个头却更高——六英尺七英寸——容貌更是令人一见难忘。他的头发夹杂着黑色和灰色,棕色的脸膛由于经常思考而刻满深深的皱纹,富于表情的双眼在两道浓眉下炯炯放光。他身披红色羽毛斗篷,裹着红色的塔帕树皮裙。这身装束中最显眼的装饰品是紧贴在头上的羽毛头盔,有一根细细的羽毛从脖子后开始,经过后脑勺一直延伸到前额上。不知道是历史跟人们开的玩笑,还是人类自己想出来的把戏,国王土地的守护人佩戴的头盔与阿基里斯、阿贾克斯和阿伽门农所佩戴的一模一样。但国王的族人还没有发明铁器,所以他的头盔是用羽毛做的,而那三名希腊诸神的头盔是用铁打造的。
巨人克罗罗看到儿子站在“西提思”号的甲板上,他敏捷地抓住一根放低到他身边的绳子,轻盈地从独木舟上一跃而起,在右舷边上的一个落脚点稳稳站住,然后爬到了甲板上。艾伯纳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他的体重肯定快有三百磅了吧!”他对杰露莎悄声说道,然而她已经开始陪着柯基掉眼泪了。巨人克罗罗和离别多年的儿子拥抱在一起的场面十分动人,他们揉着鼻子,抹着眼泪,这让她想起自己的父母,于是她把蕾丝手绢捂在了眼睛上。
最后,柯基离开父亲身边,说道:“詹德思船长!我父亲想要向你致敬。”于是这位粗豪的新英格兰船长来到船尾接受致意。对于自己从以往的船只上学会了如何正式迎接一位西方贵客,克罗罗感到十分骄傲,他伸出强有力的右手给詹德思船长握住时,船长发现克罗罗的手腕到肩头文着一串歪三扭四的紫色字母:“塔美哈梅哈国王”。
“你父亲会用英文书写吗?”詹德思问。
柯基摇了摇头,用夏威夷语快速说着什么。克罗罗回答了一句,于是做儿子的说:“有个俄国人给我父亲做了这个文身。那是在1819年,我们伟大的塔美哈梅哈国王去世的时候。”
“为什么不写成卡美哈梅哈?”詹德思问。
“我们的语言是第一次形成书面文字。”柯基解释道,“你们美国人的拼写方法无所谓对错。我父亲的名字用你们的拼法是克罗罗,拼成特罗罗也一样是正确的。”
“你的意思是,真理介于两者之间?”詹德思问。
柯基热情地抓住船长的手,使劲地握着,仿佛詹德思说的那句话是个绝妙的答案。“是的,船长。”年轻人高兴地说道,“在这些事情上,真理介于两者之间。”
这套理论使艾伯纳十分反感,他越来越担心,随着夏威夷的日益临近,柯基已经明显倒向了异教徒信仰。“真理只有一个。”年轻的传教士纠正道。
柯基由衷地赞同:“关于上帝,真理当然只有一个,黑尔牧师。但是我父亲的名字怎么拼写这个问题,没有什么真理可言。它介于克罗罗和特罗罗之间,却又不是任何一个。”
“柯基,”艾伯纳耐心地说,“希腊有一个传教士委员会,他们通晓希腊语、希伯来语和拉丁语,这些委员们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在火奴如如研究夏威夷人名的拼写方法。他们的决定既不草率也不无知,而他们确定,你父亲的名字应该拼成克罗罗。”
柯基想也没想就说:“他们还说这个镇应该叫火奴鲁鲁,但真正的名字接近火奴如如,正如你刚才所说。”
艾伯纳脸红了,正要用尖刻的语言来纠正,詹德思船长出来救场了,他钦佩地抓住克罗罗满是文身的胳膊说道:“卡美哈梅哈!一位极为伟大的国王。阿里义-努伊-努伊!”
克罗罗正被先前那番争论弄得糊里糊涂,这时他露出了大大的微笑,说了几句答谢的话。他拍了拍“西提思”号的船舷,用夏威夷语说:“这艘船非常出色。我要为身为阿里义-努伊的玛拉玛买下这艘船,你,詹德思船长,你就是我们的船长。”
柯基翻译后,詹德思船长没有笑,他稳稳地盯住克罗罗,老谋深算地点着头:“问问他,要买这艘船,他能给我弄来多少檀香木?”
“我一直留着檀香木。”克罗罗谨慎地说,“茂宜岛的山里还有好多。我能弄来这些檀香木。”
“告诉他,如果他能弄来檀香木,我就能把这艘船给他。”
克罗罗听了这个消息,开始用美国人的方式握手,但是詹德思船长小心翼翼地缩了回去。“告诉他,等我把檀香木送到广东,再从广东运来一船中国货——这些货归我所有——那时候,他才能得到这艘船。”
“那也算合情合理。”克罗罗赞同道。他又一次自豪地伸出手去,代表两人已经商定了价格。这一次詹德思船长抓住了他的手,又谨慎地补充了一句:“科林斯先生,起草一份合约,一式三份。上面写明我们卖出‘西提思’号,价格是满满一船檀香木,加上从中国返航时的一船。”这些条款翻译过去之后,克罗罗庄重地同意了。科林斯先生悄声说:“那可真是一大批檀香木啊!”
詹德思答道:“我的船也不小。这交易公平合理。”
铁塔似的部落首领忙着交易时,艾伯纳终于有机会仔细将他打量了一番,他的目光被克罗罗棕色脖子上戴着的一件象征权力的饰物吸引住了。那是一根很粗的深色项链,显然,是用某种树皮纤维织成,项链下面吊着一块奇形怪状的象牙,约五英寸长、一英寸半宽,最引人注目的是,吊坠的底部有一个向外张开的口子,整件饰物看起来像是一件用来砍伐树木的古代扁斧。
“那是什么?”艾伯纳对柯基耳语道。
“阿里义的标志。”柯基回答。
“用什么做的?”
“鲸鱼的牙齿。”
“挂着一定挺沉的。”艾伯纳猜,柯基抓住了传教士的手,伸到那颗牙齿下面,让他感觉一下那惊人的重量。
“古时候,”柯基笑道,“你可能会因为触摸一位阿里义而被处死。”然后他又说,“这个重量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因为人发项链能托起一部分重量。”
“那是头发?”艾伯纳倒抽了一口冷气,于是柯基又把朋友的手放在了编织项链上。柯基解释说,那根项链是用大约两千根发辫编成的,每一根发辫则由八十根头发编成。
“这些头发的总长度,”艾伯纳说道,“真是……无法想象。”
“所有的头发都是从朋友头上来的。”柯基骄傲地说。
艾伯纳还未对这种野蛮行径品评一番,“西提思”号的一边船舷上突然起了一阵不小的骚乱。传教士们全都跑过去,看到了一场隆重的表演。那位身为阿里义-努伊的玛拉玛还坐在独木舟上,有两根结实的绳子从主桅杆上放低到这艘独木舟旁。两根绳子的末端都系在一面破破烂烂的船帆上,这些船帆本是用来穿在马匹和奶牛肚子下面,好把它们拉到甲板上的。而今天,这些船帆则被当成了一个巨大的摇篮,水手们轻轻地把备受尊敬的首领安置在里面,让她的双脚和双臂搭在帆布边上,稳稳地保持平衡,而她那巨大的下巴则搁在绑在一起防止帆布裂开的硬邦邦的绳索上。
“给她安顿好了没有?”詹德思船长关切地问。
“她准备好了。”一名水手喊道。
“别给她弄掉了!”詹德思船长提醒道,“否则咱们会被他们宰光的。”
“慢点!慢点!”拉着绳子的水手一起喊,慢慢把庞然大物阿里义-努伊荡到“西提思”号上。她那双大大的黑眼睛闪着孩子气的好奇目光,下巴搁在船帆边上,身体舒舒服服地缩在后面,刚过船舷,她就挥着右手,做出一个表示欢迎的豪放手势,英气勃勃的脸上绽放出满意的笑容。
“阿罗哈!阿罗哈!阿罗哈!”她用低沉柔和的声音说了好几遍,那富于表情的双眼扫过一排穿着燕尾服的黑衣传教士。然而她最热忱的欢迎献给了那几位骨瘦如柴但魅力不减的年轻女士,她们正静静地站在船后部。要四个阿曼达・惠普尔才抵得上这个躺在船帆上的胖大女人。“阿罗哈!阿罗哈!”她一边用唱歌似的声音招呼着,一边荡到了女人们身边。
“仁慈的上帝啊!”詹德思喊道,“要小心了。慢点!慢点!”随着绳子从绞盘上放下来,船帆也慢慢地向甲板靠近,詹德思船长、克罗罗和柯基都冲过去拦截,唯恐阿里义-努伊着地的时候受伤。然而她的身躯实在太庞大了,尽管几个人用尽全力抓着绳索,不让它碰到甲板,但绳子还是一股脑地撞了下来,几个男人只好跪下,最后不得不将手脚摊开趴在地上。这位贵妇倒是丝毫没有受到惊扰,她从船帆上站起身,稳稳站直了高大魁梧的身体,身上裹着的塔帕树皮裙使她看上去更臃肿了。她轻轻地走过传教士身旁,用富于乐感的“阿罗哈!阿罗哈!”打着招呼。随后她来到了饱受暴风雨摧残的女人们身旁,她能够想象她们这一路受了多少罪,也一眼就看出大家都掉了不少体重,于是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哭出眼泪来。她把瘦骨伶仃的阿曼达・惠普尔搂在自己宽厚的胸怀中,抹了一会儿眼泪,与她磨蹭着鼻头,仿佛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挨个儿地走到女人们面前,依然是边抽泣边把她们搂进自己那宽广的怀抱中。
“阿罗哈!阿罗哈!”她不停地说着。她不理睬女人们的丈夫,也不理睬自己的丈夫,只顾着对女人们柔声讲着什么。她的儿子把它翻译过来,她说的是:“我可爱的孩子们,你们得永远把我当作你们的母亲。以前,白人们只会把水手、商贩,还有爱找麻烦的人送过来。从来没有女人来过这里。现在你们来了,这样我们就知道美国人总算还有点儿好心眼儿。”
身为阿里义-努伊的玛拉玛——无上的至尊,茂宜岛上最通灵的人——庄重的恭候欢迎仪式一步步进行下去。一一招呼过传教士的太太们之后,她又走到队伍开头,与每一位女人磨蹭鼻头,嘴里说着:“你是我的女儿。”
玛拉玛满月一般的面庞得到了新的慰藉,显出端庄的神色。接着,由于情绪激动,而且在登上“西提思”号的过程中耗费的力气太多,她慢慢松开了绕在庞大身躯上的塔帕树皮裙。她把裙子的一头交给仆人,命令她们从身边离开,而她则像个陀螺一样退去了身上的服装,直到最后浑身赤裸,只剩一根人发项链,上面悬挂着一颗圣洁的鲸鱼牙齿。她松了口气,搔了搔自己的身体,向众人示意要躺在船帆上。当她趴在上面的时候,传教士们骇然发现,在她的整个大腿后部有一行紫色的字母文身:“塔美哈梅哈国王于1819年去世。”
“那也是俄国人刺的?”詹德思船长问道。
“肯定是。”柯基答道。他向母亲打听这行纪念文字的来历,她把脑袋转过去仔细看着那行刺青,泪水充盈了她的双眼。柯基对人们解释道:“她是卡美哈梅哈国王的第十九位妻子。”
杰露莎吓得直喘气:“她只是一个姬妾?”
“从许多方面来说,”柯基接着说道,“玛拉玛是国王晚年最宠爱的夫人。当然,因为她是阿里义-努伊,所以她也有别的丈夫。”
“你是说,她有别的丈夫,同时又嫁给了你父亲?”艾伯纳不相信地问道。
“当然!”柯基解释道,“卡美哈梅哈国王同意了,因为我父亲是她弟弟,他们俩非结婚不可。”
“往那女人身上泼点水!”詹德思船长喊道,有一位传教士的太太受不了玛拉玛裸体的刺激,再加上她混乱的婚姻状况,昏了过去。
柯基发觉了其中的缘故,走到母亲身旁,对她悄声说应该把身体遮一遮,这个正四仰八叉坐在地上的胖大女人同意了。“告诉她们,”她劲头十足地说,“从今往后,我会跟她们穿一样的衣服。”在柯基告诉她们之前,她小声问詹德思船长是不是可以给她生点火,船长拿来火盆后,她把之前穿过的塔帕树皮裙扔了进去。衣服烧没了之后,她庄重地宣布:“现在,我将跟这些新来的女人穿一样的衣服。”
“谁给你做衣服?”艾伯纳问道。
玛拉玛傲慢地指了指杰露莎和阿曼达说:“你,还有你。”
“告诉她你很乐意。”艾伯纳小声说,于是两名传教士太太鞠了一躬说道:“我们会给您缝制衣服,玛拉玛,但是我们没有那么多布料,您的身材太高大了。”
“别惹她发火。”艾伯纳警告他们,但是玛拉玛的脑子转得飞快,一下就听懂了杰露莎的意思,她大笑了起来。
“你们那些小裙子上的布料,”她抡起强壮有力的胳膊指着传教士的太太们大声说道,“当然不够给我做衣服。”说完,她示意仆人从独木船上拿来几捆东西在传教士太太们面前展开,那是一卷又一卷最上等的中国丝绸,太太们惊得目瞪口呆。最后,她选定了耀眼的红色和华丽的蓝色,然后指着阿曼达・惠普尔身上穿的便服平静地说道:“我回到岸上去的时候,要穿那样的衣服。”
发出这些命令之后,她便去睡觉了。仆人们用羽毛扇不停地驱赶苍蝇,护卫着她那一丝不挂的庞大身躯。在她睡着之前,詹德思船长问她是不是吃点船上的食品,然而她傲慢地拒绝了,随后叫仆人们从独木舟里抬出用大葫芦装着的食品。趁着传教士的太太们正在汗流浃背地赶制像帐篷似的裙子,她半坐半躺地大吃大喝起来。她吞下了大块烤猪肉、面包果、烤狗肉、鱼,还有三夸脱紫芋头。吃到一半,仆人们上来用古老的按摩手法敲击她的肚子,好让她吃得更多。每到这时,她就会快活地发出哼哼声,等着吃下去的东西在山洞似的肚子里找到个舒服的位置。
柯基自豪地解释道:“阿里义-努伊得吃好多东西,一天吃五六顿,只有这样,一般人才能大老远就看见她雄伟的身体。”
传教士太太们忙着缝衣服,而她们的丈夫则祈祷玛拉玛会好好接待他们,让他们在拉海纳港建起一座教堂。就这样,一直忙到了晚上。“西提思”号上的水手们祈祷的劲头儿跟传教士们不相上下。他们都巴望着传教士们和胖女人快点离开,好让在岸上焦急等待的姑娘们游到双桅船上来,使出她们浑身的好本事。
第二天早晨,这件红蓝两色的大袍子总算做好了,玛拉玛一句感谢的话也没说就接受了这件衣服。在她所生活的世界中,其他人一律是伺候她的仆人。这件衣服活像一顶新英格兰海岸上的凉棚,人们将这件华服从她的大脑袋上套下去穿好,把一缕缕黑发拨到外面垂在后背上,接着给她系好扣子,扯平腰身。最后,伟大的阿里义-努伊蹦了几下,让这件陌生的新衣服更贴身,接着她露出大大的微笑,对儿子说:“现在我是个女基督徒啦。”
她对传教士们说:“我们盼望你们来帮助我们已经很久了。我们知道,世界上还有更好的活法,希望你们能指点我们。在火奴鲁鲁,第一批传教士已经在教人们认字和书写了。而在茂宜岛,我将是你们的第一个学生。”她数着自己的手指头,坚决地宣布,“在月亮的一个圆缺之内——把这个记下来,柯基——我将学会写自己的名字,送到火奴鲁鲁去,还要捎上一条信息。”
这是个庄严宣誓的时刻,“西提思”号上所有的人都被这位位高权重的女人那坚定的决心深深地打动了。除了一个人,艾伯纳认为,玛拉玛身为无知的异教徒愿意来寻求训诫,这决心固然崇高,然而她的行动却大错特错。于是他走到她面前,平静地说:“玛拉玛,我们不仅仅给你们带来了字母表。我们来到这里,不仅要教你们如何书写自己的名字。我们还给你们带来了上帝的意志,除非你们能接受这一点,否则你们所书写的一切将毫无意义。”
这些话被翻译给玛拉玛,她又圆又胖的大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表情,只是坚决地说:“我们有自己的神。我们需要的是文字,是学会写字。”
“心中没有上帝,学会文字也是枉然。”艾伯纳执意又说了一遍,他棕黑色的小脑袋还不及玛拉玛的脖子高。
“别人告诉我们,”玛拉玛同样坚决地回答道,“读书写字能帮助天下所有的人,而白人的上帝只帮助白人。”
“他们告诉你们的不对。”艾伯纳仰着倔强的小脸儿,毫不退步。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玛拉玛并没有答话,她转过脸去看着女人们,问道:“谁是这个小个子先生的太太?”
“我。”杰露莎骄傲地说。
玛拉玛大为高兴,她见识过杰露莎给她缝制那件大裙子的时候是多么能干,于是她宣布说:“月亮第一次圆缺之内,这个女人教我读书写字。第二次圆缺的时候,换成这个人,”她用手指着艾伯纳说,“他给我讲解这种新的宗教。如果我发现这两种学问同样重要,那么两次圆缺之后,我会告诉你们大家。”
她对众人点点头,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船帆旁,命令仆人们给她解开扣子,脱下衣裳。接下来,她命令杰露莎给她演示怎么叠衣服。然后,她那巨大的裸体横躺在船帆上,一双脚在船尾晃荡着,胳膊朝前,下巴架在船帆边上。绞盘发出痛苦的吱嘎声,水手们只好把绳子抬起来扔到船舷另一边,詹德思船长喊道:“看在上帝份上,一切都挺顺利。千万别让她掉下来!”
这尊高贵的肉体一寸一寸地被放低到独木舟上,直到阿里义-努伊被推出船帆,被大家扶着站立起来。她把新衣裳贴在脸颊旁,扯起嗓门喊着:“你们现在可以上岸啦!”于是,“西提思”号上的小艇被放了下来,送传教士们去他们的新家。小船排成一排,跟在玛拉玛的独木舟后面,两名旗手一前一后在玛拉玛的小舟旁护卫,殷勤的仆人为她驱赶着苍蝇,而人高马大、赤身裸体的玛拉玛则紧紧地搂着她的衣裳。
在玛拉玛心血来潮地指定黑尔夫妇做她的指导教师之前,大家本来还没有确定谁会被分配到茂宜岛,谁又会去其他岛屿。现在,至少去茂宜岛的人选已经确定了下来。于是,趁着小船渐渐靠岸,艾伯纳仔细观察了一番这个分给自己的奇异迷人的地方。映入眼帘的是太平洋上最美丽的村庄——同时也是夏威夷的首府——拉海纳镇。海岸上点缀着一圈珊瑚礁,海浪在上面拍得粉碎,发出永无休止的轰鸣声,高高的珊瑚礁顶部已经破碎,裂口一律朝向海浪扑来的地方,白花花耀眼的一片。在海浪的尽头,有几个赤身裸体的儿童在玩耍,他们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光。
艾伯纳生平第一次看见椰子树,这种植物堪称热带地区的奇迹,其树干细弱易折,经常被风吹得弯了腰,谁也想不通它们究竟是怎么在危险的海岸上扎下根的。椰子林的背后是整齐有序、绵延通向几座小山的农田。放眼望去,整座拉海纳镇简直是一座巨大富饶、鲜花怒放的花园。
“那几棵黑乎乎的树就是面包果树,”柯基说,“它们给我们提供食物,可我在波士顿念念不忘的还是那几棵大脑袋的小矮树,那是海木槿,在这样炎热的地方,在它们的树荫下舒服极了。“
杰露莎凑过来说:“看着这些花园,这些鲜花,我才觉得自己总算来到了夏威夷。”
柯基骄傲地答道:“你眼前的这座花园就是我的家,就在那条小溪流进大海的地方。”
柯基所说的那片土地上种植着一排排的寇木,艾伯纳和杰露莎努力透过层层枝杈看过去,然而什么也没看见。
“是茅草盖的房子吗?”艾伯纳问道。
“是的。”柯基说,“我们的院子里有八九座小房子。从海上看去是多么美啊。”
“那座石头平台是做什么的?”艾伯纳问道。
“那是天神居住的地方。”柯基简单地说。
艾伯纳骇然望着那堆显眼的石头,他仿佛看到鲜血正从石堆上流下来,异教徒的仪式正在进行。他喃喃自语,念了一句祷文:“上帝保护我们免于异教徒的邪恶,”然后低声问道,“那里就是举行祭祀……”
“在那儿?”柯基笑道,“不,那只是家里人敬奉天神的地方。”
小伙子的笑声激怒了艾伯纳。柯基在新英格兰对教堂里的听众讲述夏威夷的野蛮习俗的时候,对宗教还怀有坚定的信念,然而他一接近自己罪孽深重的故土,信仰的剑锋立马就没那么锋利了。艾伯纳觉得这可真是怪事。“柯基,”艾伯纳严肃地说,“所有的异教偶像都为上帝所憎恶。”
柯基很想大吼一声:“这些不是偶像。这些并不是凯恩,或者塔阿若阿那样的天神。”然而,他是一位有着良好家教的夏威夷人,知道自己不应该与导师争辩,于是他平静地说:“那些都是与世无争的小神,是家里人的保护神。有时候女神佩丽会来这里与我父亲谈话……”他有些尴尬地意识到,这话听上去肯定十分诡异,于是就没有把“鲨鱼有时候也会沿着海岸线过来跟玛拉玛谈话”的事情说出来。“黑尔牧师肯定不会明白的。”他暗自想道。
一位梦想着有一天能成为正式牧师的年轻人,居然为异教徒习俗说好话,艾伯纳简直忍无可忍了。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但是这个动作似乎又显得太懦弱,于是他又转回来对着年轻的夏威夷人,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得拆掉那个石头平台。在这个世界上,上帝和异教偶像只能留一个。他们没法共存。”
“你说得对!”柯基热情地赞同道,“我们就是要铲除这些古老的邪神。但是我担心克罗罗不会允许我们拆掉平台。”
“为什么不允许?”艾伯纳冷冰冰地问道。
“因为这是他亲手搭的。”
“为什么?”艾伯纳追问。
“我的家族曾经住在夏威夷主岛上。我们在那里统治了无数个世代。我父亲来到了茂宜岛,他曾是卡美哈梅哈国王最信任的将军之一。卡美哈梅哈国王将茂宜岛的大部分土地赐给他,克罗罗做的头一件事情就是建造了你看见的那座平台。他坚持说火山女神佩丽亲自来到这里,对他发出了警告。”
“平台必须拆掉。佩丽再也不会来了。”
“那座用砖块造成的巨大建筑,”柯基插嘴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可以看到一座矮小的码头向海面谨慎地探出了一点头,码头上矗立着一座结实粗笨的建筑物,“那就是卡美哈梅哈国王原来的宫殿。宫殿后面是王室的芋头田。再过去一点,你看到后面那条路了吗?那就是外国水手的住处。你们的房子可能就建在那里。”
“这村子里有欧洲人吗?”
“有。都是些流浪水手,还有醉汉。比起我父亲的石头平台,我更担心他们。”
艾伯纳没有回应这句挑衅。他的目光已经被拉海纳镇最显眼的特征吸引住了。在这座首府城市的后面,有一道被几条壮观的深谷隔开的斜坡,茂宜山诸峰顺着平缓的斜坡一路而上,最终形成了巨大的山峰,壮观巍峨,凭海而立。除了火地岛那些丑陋的小山丘外,艾伯纳从未见过山脉,而这些山脉绵延伸入大洋之中,使得这一景观更加令人难忘,他不禁喊道:“这是上帝的创作!我要向山致敬!”冲动之下,艾伯纳想要对这些美景的造物主做一次祷告。于是当那支小小的传教士队伍第一次踏上拉海纳的海滩时,艾伯纳将他们召集起来,他整了整衣冠,摘掉海狸皮帽,朝着山峰的方向仰起蜡黄的脸庞,口中祈祷:“你带我们穿过暴风雨,引导我们的双脚踏上异教徒的土地。你将意志降临在我们身上,将这些迷途的灵魂引至你的米仓。我们配不上这样的任务,然而我们祈求你时常给我们帮助。”
接下来,传教士们提高声音唱诵了一首新近在全世界流行起来,并适合这种场合的赞美诗——《来自格陵兰的雪山》。第二段时,大家唱得越来越激越,仿佛作者创作的时候心里想的不是别处,正是夏威夷:
到处花木飘香,暖风滋花终年,风光秀丽堪夸美,
唯人邪恶不堪!
天父恩德丰盛,纵然广施人间,世人仍旧陷蒙昧,
反去敬拜偶像!
不幸的是,在拉海纳的土地上唱出的第一首赞美诗在艾伯纳的心里留下了一个难以磨灭的错误观点。艾伯纳至死都将拉海纳看作一个“风光秀丽堪夸美,唯人邪恶不堪”的地方。他一辈子都固守着这一观念,认定夏威夷人全都是蒙昧的异教徒。眼下,赞美诗已经唱到尾声,艾伯纳发现他和他的传教士团周围已经围上了一大群赤身裸体的野蛮人,他们本能地感到恐惧,于是搂抱成一团,保护着彼此。
事实上,历史上还没有哪支传教士队伍曾遇到过比夏威夷人更友善、更文雅的当地人。他们身体干干净净,不曾沾染过热带的疾病。他们牙齿整洁,彬彬有礼,各自过着荒蛮快活的日子。他们还发展出了一套秩序井然的社会体系。然而,艾伯纳打心眼儿里觉得他们都是邪恶的。
“万能的上帝!”他祈祷着,“帮助我们将光明播撒到这些野蛮的心灵中去吧。请给我们力量,击退这片土地上所有的邪教偶像。这里一切都好,唯人邪恶不堪。”
杰露莎心里想的是:“很快,这些人就能识字。我们将教他们如何缝制衣服来抵御风暴。主啊,请让我们一直如此坚强,要做的事情真是太多了。”
祈祷被一阵嘈杂声打断。一群人背着一艘独木舟跑了过来,独木舟还没有试过水,由十个壮小伙扛着木杆驮在肩上。他们恭恭敬敬地把独木舟安放在玛拉玛面前,让她爬进去。夏威夷人还没有发明车轮,所以他们没有马车之类的东西。玛拉玛站在空中,展开了她的新裙子,命令仆人把那宽大的裙子套在她的头上。裙子从她那巨大的胸脯还有那刺着纪念卡美哈梅哈字样的大腿上披散下来,尊贵的阿里义-努伊抖了抖身体,让这件蓝红两色的杰作在身上服服帖帖。
“马凯伊!马凯伊!”人群中的女人们高呼起来,赞美他们的阿里义-努伊穿着新袍子的样子。
“从现在开始,我要穿这样的衣服!”她严肃地宣布,“在月亮经历一次圆缺的时间内,我要写一封信寄到火奴鲁鲁,因为我已经有了几位很好的教师。”她探出手去,向下指着艾伯纳和杰露莎,比画着坚持要他们也登上独木舟。“这个男人是我的宗教老师,马库阿・黑力。”她宣布说,用夏威夷人的方式称呼他为黑力,从此人们便沿用了这个名字。“这位是我的识字老师,黑力夫人。现在,咱们来给我的老师们建一座房子。”
轿夫们抬起独木舟,调整了一下肩上的木杆,黑尔夫妇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支由身披羽毛的部落首领、鼓手、仆人和至少五千名赤身裸体的夏威夷人组成的庞大队伍。他们开始了贯穿拉海纳全镇的神奇之旅。柯基跟在独木舟旁一路小跑,为母亲充当翻译,而玛拉玛则一一介绍着岛上各处秀丽的景致。
“我们现在经过的是王室的芋头田地,”柯基解说道,“这条小溪是我们的水源。这块地是一流的好地,有很多上等树木,玛拉玛说我们就在这里给你们盖房子。”
轿夫们驮着阿里义-努伊来到即将盖起房子的四个角落,她在每个角落放下一块石头,随即仆人们就开始搭建茅草屋。他们还没盖多少,玛拉玛就大手一挥,示意游行队伍向着她的王宫继续开动。
“这条路是主路,”玛拉玛指着说,“朝向大海的方向通往阿里义居住的宝地。朝向山峰的方向通向百姓们住的地方。这座大花园就是国王巡视到这里时所住的地方。”
“那些小小的茅草屋是什么,那些像狗屋似的房子?”艾伯纳问道。
他的问题翻译过去之后,玛拉玛劲头十足地大笑起来,答道:“那是百姓们的房子!”
“它们看起来不够大,好像住不下。”艾伯纳反驳道。
“普通人不住在里面,不像阿里义那样住大房子。”玛拉玛解释道,“他们把塔帕树皮裙放在里面,下雨的时候才在里面睡觉。”
“那其他时候住在哪里?”艾伯纳问。
玛拉玛伸开巨大的胳膊,好像要把整个村庄都搂在怀里,她回答道:“他们就住在树下,住在河边,住在山谷里。”没等艾伯纳答话,独木舟已经来到一座美丽的大花园。花园有一堵三英尺高的珊瑚墙与外界隔开,围墙里是一座舒适的大花园,种满了鲜花和果树,散落着十来座茅草屋,还有一座巨大的凉亭可以眺望大海的景色。玛拉玛和黑尔夫妇被抬到这座建筑物里。体态臃肿的女首领一边爬出独木舟一边宣布:“这是我的王宫。欢迎你们随时到这里来。”
她把大家领进一间凉快的大房间,房间四围有茅草编成的墙壁,高大的木柱,还有一个看得见海景的窄门廊。房间的地板用精美的白色鹅卵石砌成,上面铺着露兜树垫子,玛拉玛喘着粗气,如释重负地跌坐在上面,两手托着她的大脸盘,坚决地说:“现在,教我写字!”
杰露莎已经想不起来当初别人是怎么教自己认字的,毕竟那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了。她嗫嚅着说:“我很抱歉,玛拉玛,但是我们需要钢笔和纸。”
“你教我写字。”玛拉玛的声音犹如磨光的青铜器一般,透着可怕的威严。杰露莎立刻停止了申辩。
“是,玛拉玛。”杰露莎吓得直哆嗦。她在房子里四下看看,找到了几根长木棍,那是玛拉玛手下的女人用来在塔帕树皮上绘制精美的花纹用的,旁边还摆着几只小葫芦,里面盛着黑色的颜料。杰露莎拿起一根木棍和一截塔帕树皮,在上面涂了一个单词MALAMA。女巨人仔细研究着这几个字母,杰露莎在一旁解说道:“这是你的名字。”
柯基把这句话翻译过去之后,玛拉玛十分得意地站起身来,从不同的角度检视着这个单词,嘴里还自言自语地重复着。她粗鲁地夺过树棍,在颜料里蘸了一下,照着那些符号一边描,一边体会其中蕴含着的魔力。她那双手灵巧得出奇,画的单词完全没走样。“玛拉玛!”她念了十来遍,然后反复描画着这个名字。突然,她停下来问柯基:“如果我把这个字寄到波士顿去,那儿的人会认得我写的这个字吗?”
“你可以把这个字寄到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去,让他们都知道这是你写的字。”她的儿子保证道。
“我已经学起写字来了!”女巨人欢呼道,“很快,我就要给全世界寄信。那些白人老爷什么都管,可是他们跟我们夏威夷人相比,唯一的差别就是白人老爷们会写字。现在我也会写字了。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弄明白。”
这真是大错特错,艾伯纳忍不住出言不逊:“我警告过你,玛拉玛,女人可以学写字,但她们什么都不是。玛拉玛,我再次警告你!除非你了解上帝的训诫,否则你等于什么也没学到。”
茅屋的墙壁很厚,没有多少光亮透进来。玛拉玛手持木棍站立在阴影里,巨人一般的身体上仿佛集中了夏威夷人的全部特征:强壮有力、意志坚定、勇气十足。在她丈夫卡美哈梅哈的战争中,她曾在夏威夷主岛上扼死了一个家伙,比眼前这个面黄肌瘦、瘦骨伶仃的家伙大得多了。眼下她正竭力按捺,没有像仆人们赶苍蝇似的把他赶到一边去。然而,艾伯纳执著的精神、坚定有力的语气也打动了她。更加重要的是,玛拉玛觉得艾伯纳似乎说得没错。写字这种小把戏太简单了,背后肯定还蕴含着某种魔力。她愿意听这个瘸腿的矮子还有什么话要说。艾伯纳一边做着手势,一边说道:“玛拉玛,不要光学写单词,还要学它们背后的意思!”玛拉玛容忍不了艾伯纳的态度,抡起比艾伯纳的腰身还粗壮的右臂挥舞了一下,艾伯纳应声倒地。玛拉玛转身回到塔帕树皮跟前,在上面发狂似的写满自己的名字。
“我会写我的名字了!”她欣喜若狂。即便如此,艾伯纳的劝说仍然在她耳畔不断回响,她猛然把树枝掼在地上,来到四仰八叉地躺在塔帕树皮上的艾伯纳身边。她跪在他身旁,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然后柔声说道:“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马库阿・黑力。你等着吧,马库阿・黑力。等我学会了写字,我就来找你。”说完,她再也不理睬艾伯纳,用丝绸般浑厚的声音命令杰露莎:“现在教我写字。”
这节课一直上了三个小时,最后,杰露莎的脑袋开始发晕,想要停下来。“不行!”玛拉玛命令道,“我没多少时间可以浪费。教我写字!”
“天太热了,我的脑袋直发晕。”杰露莎争辩道。
“给她扇扇子!”玛拉玛下令。年轻的杰露莎说她一定得歇一会儿,于是玛拉玛恳求道:“黑力夫人,我们浪费时间的时候,那些识字的白人正在偷走我们的岛屿。我不能等。求你了。”
“玛拉玛,”杰露莎有气无力地说,“我要生宝宝了。”
柯基把这句话的意思解释给玛拉玛听了之后,阿里义-努伊的态度马上大为扭转。她把艾伯纳从大屋子里一把拽过来,命令仆人把杰露莎带到一个地方,那里铺着五十多块塔帕树皮,是日间休息的床铺。把瘦弱的姑娘安置在这堆树皮上之后,玛拉玛用手飞快地试了试她的肚皮说:“怀了没几个月。”然而柯基不在屋里,所以她没法把这个结论告诉这位白人妇女。可她还是能看出来杰露莎已经筋疲力尽了,于是开始责备自己没替别人考虑。她叫人拿水来清洗杰露莎苍白的脸,然后把她抱在自己的臂膀中,在玛拉玛庞大身躯的对比下,杰露莎仿佛只是个小女孩似的。玛拉玛来来回回地颠动着杰露莎,在她的照料下,疲惫不堪的女传教士终于睡着了。玛拉玛加倍小心地把她放在塔帕树皮床上。她轻轻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走到艾伯纳等着的地方,悄声问道:“你能教我写字吗?”
“能。”艾伯纳说。
“教我。”她命令道,说完,便跪在瘦小的新英格兰传教士身边。于是艾伯纳开始一板一眼地教授:“书写我们的语言需要二十六个不同的字母,但是你很幸运,书写你的语言只需要十三个字母。”
“让他教我二十六个字母的那种。”她命令柯基。
“但是书写夏威夷语只需要十三个呀。”艾伯纳说。
“教我二十六个的!”她柔声说道,“我写信的对象,是你们国家的人。”
“A,B,C……”艾伯纳开始教授起来。他讲呀讲呀,直到他也开始感到头晕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