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段航程极为顺利。在那令人难忘的日子里,“西提思”号在阳光下挂满船帆稳稳地向前挺进。蓝绿色的海水中,飞鱼闪闪发亮,海豚在后面追逐不休。从合恩角到夏威夷,小小的双桅船一刻也没有停留,一口气走完了七千英里的航程。南方可怕的寒气渐渐消散,北方的温暖逐步取而代之。象征火地岛的星星复又出现,在新英格兰地区看惯了的星座又爬到原来的位置上。最重要的是,传教士大家庭拧成了一股绳,成了井井有条、虔诚奉献的大集体。有些人忘了在他们病重的时候,艾伯纳是如何以一人之力维持着这个家庭。他们反对艾伯纳把自己看作理所当然的家长,据说一位言辞刻薄的太太曾说:“你以为他是我主上帝选出来的吗?”然而她丈夫制止了她,提醒道:“总要有人拿主意,即使在一个家庭里也是这样。”

赤道越来越近了。艾伯纳组织的日课也显得日益重要,很多个早晨,在跳完“传教士华尔兹”之后,人们就把时间花在这上面。他们分组讨论韦兰所著的《五常总论》或是亚历山大的《天道溯源》。柯基・卡纳克阿也会给大家讲讲岛民的生活。当他喊道:“在夏威夷,女人们不能吃香蕉,否则就会被人掐死!”的时候,杰露莎大声道:“我倒认为这算不上什么压迫。”这样一来,柯基的观点多多少少失去了些气势。无论什么仪式,最隆重的时刻莫过于有人——通常是由一位妇女——领唱大家最心爱的赞美诗的首句:“福哉系连妙结。”每到这时,这种世间罕见的、基督徒之间的深厚的兄弟情义就会将传教士大家庭的每一个成员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太平洋现在平静多了。再也没有人晕船,便秘症状也减轻了不少,人们在甲板上走动也更加自如。然而一种新的怪病又出现了。每天早晨,女乘客们会突然感到一阵忍不住的恶心,就像原来船颠簸得很厉害的时候一样。很快,惠普尔医生就明白了,“西提思”号上的十一位太太中,少说有七位,甚至可能有九位太太怀孕了。他的太太是第一个公开宣布自己怀孕的女人,这使约翰感到十分骄傲。她的原话是:“期待来自天堂的一位小天使。”她那英俊的丈夫神神秘秘地说:“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从七岁起就一直认识她。”传教士们都不明白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杰露莎是最后一个被确诊怀孕的,然而她也最享受这初为人母的乐趣,她快乐得几乎把传教士的本分都扔在脑后了。“这对我来说,是个大大的安慰,艾伯纳。”她说,“想想看,我将要在一片新天地中迎接新生命。这件事有着极美的象征意义,仿佛我们注定要在夏威夷做出伟大的事业。”艾伯纳则像其他的丈夫一样,他对生孩子一无所知,感到困惑极了。随后大家就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西提思”号上的十一个女人里,没有一个生过孩子,也没有一个人见过别人接生。除了惠普尔医生外,男人们也一样。惠普尔医生突然就成了最重要的人物,他拿出自己的《助产士实用手册》让大家仔细研读。传教士大家庭里第一次出现了严重的危机。女人们开始意识到,当她们抵达夏威夷后,惠普尔医生将会被分配到其中一个小岛,而自己则会被派到其他岛屿上去。到时候,她们就找不到传教士中这唯一的一位医生了,那她们的分娩只能借助最简陋的环境,太太们的丈夫能找来什么人,就只有什么人可以倚仗了。太太们满怀柔情地注视着自己的丈夫,她们明白,现在全家人的生命安危都系在这个人身上。就这样,“西提思”号的船舱几乎成了一个分娩研究室,惠普尔兄弟是教师,他那本医书就是课本。

一个礼拜天的早晨,传教士们听到大副叫喊:“右舷方向有捕鲸船!”杰露莎和阿曼达正被晨吐折磨得头晕眼花,所以没有到甲板上去,其他的太太则都上来了。大家在晨雾中看见一艘若隐若现的三桅船,那艘船上所有的船帆都张挂了起来,犹如一位女皇正在气象万千地乘风破浪而来。船上的油罐冒出的浓烟染黑了她的船帆,这证明来的是一艘捕鲸船。眼下,其中一艘捕鲸小艇正在接近“西提思”号。

“你们是什么船?”科林斯先生用旗语问道。

“‘迦太基人’号,船长霍克斯沃斯,来自新贝德福德。你们是?”

“双桅船‘西提思’号,船长詹德思,来自波士顿。”

“我们有一批邮件,想请你们送回夏威夷。”捕鲸船的大副边解释边身手敏捷地跃到船上,“我们会把你们的信件也带到新贝德福德。”他看到了传教士们戴着的高帽子,于是问道:“这些人是传教士吗?”

“传教士,到夏威夷去的。”詹德思船长回答。

捕鲸人犹豫了片刻,然后恭敬地点点头,问道:“能不能请一两位传教士到我们的船上来,为我们主持安息日礼拜呢?我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做礼拜了……其实是好几年了。我们很快就能回到家,我们乐意提醒自己……”

艾伯纳想起自己先前在那艘捕鲸船“福克兰”号上所做的出色工作,于是很快就主动申请参加,约翰・惠普尔也一样,但他主要是想亲自仔细看看这艘新英格兰地区最壮观的捕鲸船。他们两人下到小艇上之后,艾伯纳才后知后觉地喊道:“告诉我们的太太,我们仪式结束后就回来。”

在“迦太基人”号上,年轻的传教士受到了热烈欢迎。一位头上反戴着捕鲸帽,又高又瘦、气度不凡的男人伸出一只大手,用低沉浑厚、充满权威的嗓音说道:“我是拉斐尔・霍克斯沃斯,来自新贝德福德,能看到你们这些好人来到我们的船上,真是荣幸之至。我们这艘船可得好好祈祷一番了。”

“你们的航行顺利吗?”惠普尔问道。

“鲸鱼不怎么多。”霍克斯沃斯回答,将一条长腿搭在扶手上。“我们的载重是三千两百桶,但是我们只装了两千六百桶。真令人失望。”然后他又补充道,“但是,当然啦,我们先前已经运了两千两百桶,所以我认为老板们不会不高兴的。”

“你们离开新贝德福德多久了?”

“四年。”霍克斯沃斯揉着坚实有力的下巴回答道,“很久了……确实太久了。”

“可是你们已经弄了这么多鲸油,再加上已经送回去的,这应该还算不错吧?”惠普尔追问。

“哦,是的!已经够好了,我们分到的钱应该可以够好几个人结婚了。”

“也包括你吗?”惠普尔问道。

“是的。”

“祝贺你,霍克斯沃斯船长。艾伯纳!”他对着蜡黄脸的同伴喊道,艾伯纳已经跟几个水手争论起拯救和禁欲这些话题来了,“艾伯纳!霍克斯沃斯船长回家后就要结婚啦!”

头发灰白细弱、瘦骨伶仃的传教士抬头瞧了一眼粗壮结实的捕鲸人,说道:“他在火奴鲁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混了四年之后,现在想重新过回基督徒的生活了,还要我们协助他。”

大个子船长攥紧右拳,腿也不由得蹬紧了栏杆,但他总算忍住了怒气,想:“老天!这些传教士全都一个样。全世界的传教士都一个样。你要是活了半辈子然后再遇上他们……”约翰・惠普尔心里想的是:“艾伯纳怎么就不能顺其自然地看待这些事情呢?一个赶着回乡的捕鲸人想要一次安息日仪式,我们给他举行仪式不就得了?”

然后惠普尔听到霍克斯沃斯船长爆发出炸雷似的大笑声。“没错,牧师,您叫什么名字来着?黑尔。对了,黑尔牧师,您说得没错。我们捕鲸人都把良心扔在合恩角,然后再往西走,过上三年,往家赶的路上再把良心捡回来。我们想请您帮着准备准备,好在往回赶的路上能把它们给捡回来。”

“你们路过合恩角?”艾伯纳有点不明白。

“当然了。”

“你们绕过合恩角需要多长时间?”艾伯纳继续问道。

“多长时间来着?”霍克斯沃斯问其中一个水手,那是个蹙着眉头、一脸恶相的恶棍,脸颊上还有一道长长的疤,“哦,你没跟我们一起过合恩角。这家伙是在火奴鲁鲁捡来的,我们的箍桶匠跑路了。你,安德森!咱们绕过合恩角花了多长时间来着?”

“三天。”

艾伯纳张大了嘴巴:“你是说,你们只用了三天就绕过合恩角了?”

“水面平静得像镜子,”霍克斯沃斯的声音就跟什么东西炸开了似的,“我们回家路上的水面也像镜子。我们这艘船很走运。”

“说得没错!”安德森笑道,“如果有鲸鱼,我们就把它捕上来。”

艾伯纳迷惑不解地站在日头下面,想要弄明白为什么一个满身邪气的捕鲸人——他认定这是一艘地狱船——只用三天就绕过了合恩角,而一群传教士却花了八个礼拜。他默默地得出结论:“我主上帝对待他检选出来的信徒的方法,其中的玄妙不是我们能够理解的。”

“我们到船尾去祈祷。”霍克斯沃斯宣布,然后领着水手们和传教士来到后甲板。与拥挤狭小的“西提思”号相比,这里简直跟村庄广场一样宽敞。

艾伯纳对惠普尔耳语道:“你来领唱赞美诗,念祷文,我来布道,内容就跟在先前那艘捕鲸船上做的一样。”然而就在水手们开始唱“六日工夫做完毕”的时候,瞭望手突然吼道:“鲸鱼在喷水!”聚集着的人群立刻散开了,有些人冲向捕鲸小艇,有些人冲向望远镜,有些则向着下层桅索爬去。

霍克斯沃斯船长深陷的眼睛闪闪发光,他发现了正在“西提思”号旁喷水的鲸鱼,于是他迈着大步跨过传教士。

“赶快把那些小船弄开!”他吼道。

“船长!船长!”艾伯纳抗议道,“我们还在唱赞美诗呢!”

“去他的赞美诗!”霍克斯沃斯喊道,“鲸鱼要紧!”他抓过一只号角,喊着命令,让捕鲸小艇驶到海上,用望远镜看着他们一点点接近那几头排成庞大阵容慢慢移动的巨型抹香鲸。

同时,约翰・惠普尔也面临着一个重大决定。他跟艾伯纳一样,知道在安息日不应该参与这种渎神的活动,然而他又是一名科学家,知道自己这辈子可能再也没机会见到一群水手与一头巨大的抹香鲸搏斗的场景了。他犹豫了片刻,然后把他那顶高帽子递给艾伯纳说:“我要去帆索上看看。”艾伯纳企图反对却没成功。于是在接下来那惊心动魄的七个小时里,他一直沉着脸站在船尾,不肯去看捕鲸的场面。

约翰兄弟在帆索上看得清清楚楚,从“迦太基人”号上驶出了三艘小艇,每一艘都挂着高高的船帆,配有一位鱼叉手、一个舵手和四名划桨手。他们向着巨大的鲸鱼猛冲过去。

“是抹香鲸!”霍克斯沃斯船长欣喜若狂,“看看它们!”他递给惠普尔一架望远镜,约翰在镜头里看到了那些巨兽,它们在海浪里一起一伏的,将一股由水和压缩空气组成的水柱喷入至少15英尺的高空。

“那边有多少头鲸鱼?”惠普尔问道。

“三十头?”霍克斯沃斯谨慎地猜道。

“你们想捉几头?”

“能捉住一头就算走运了。抹香鲸在鲸鱼里算聪明的。”

惠普尔看着领头的小艇想要偷偷溜到一头巨大的怪兽身边,但那巨兽气急败坏地跑了,于是大副指挥着小艇把目标换成另一头,那是一头巨大的蓝灰色抹香鲸,正在阳光下懒洋洋地游曳。他们从后面和右面偷偷接近,大副操纵着小船,敏捷地钻入鲸鱼长长的侧部,鱼叉手将左腿稳稳地伸到小艇底部,右腿蹬住船舷上沿,摆出一个危险的姿势,然后把鱼叉交到左手,猛地一挥,以惊人的力量刺入了鲸鱼结实的身体。

这头巨兽一跃飞出水面,鱼叉快艇跟在后面,那情形急坏了周围的看客。惠普尔喊道:“比‘西提思’号还要大!”“迦太基人”号上的水手们已经钩住了一头巨大的鲸鱼。

“能装八十桶!”一名水手喊道。

“如果能捉住的话。”霍克斯沃斯谨慎地盘算着。他从惠普尔手里拿回望远镜,看着鲸鱼向水下扎着猛子,想要摆脱拿着鱼叉的水手。“它可够结实的。”船长悲观地说,等着看水手们如何进行第一轮疯狂的冲击。

惠普尔看到绳子在鱼叉手的小艇外面飞旋,另一位水手随时准备用斧头把绳子砍断——如果情况变糟就舍弃鲸鱼——它把很长一段绳索都扯了下去,看上去这头好似利维坦一样的庞然大物几乎触到了海底。好几分钟过去了,鲸鱼还是不见踪迹。另外两艘小艇驶到了不碍事的地方,但仍然做好准备,一旦鲸鱼在周围露面,他们将随时增援。

过了一会儿,在离“迦太基人”号不远的地方,巨鲸出人意料地露出洋面。它穿过波浪呼啸而来,扭动着身体,不停变换着方向,拍打着巨大的侧翼,并喷出水柱。一股红色的血液高高喷入空中,仿佛是一座沸腾的死神纪念碑,这股水柱在阳光下喷涌了片刻,好像一根红色的大理石柱,跌回海里后把滚滚波涛都染成了粉红色。这只海中巨兽又将肺叶里的血如此这般排了四次。霍克斯沃斯船长注意到水柱的颜色,嚷起来:“它受了重伤!”

现在,更加紧张的搏斗就要来了。这头怒火冲天的巨鲸犹豫了片刻,大家都知道,一旦它清醒过来,转向了错误的方向,就有可能掀翻捕鲸小艇,或者用坚实有力的下颌把它们碾得粉碎,甚至一头撞向“迦太基人”号,使她在几分钟之内沉入海底。不少捕鲸船就是这样失踪的。这一次,巨鲸毫不犹豫地以每小时三十英里的速度冲向开阔的洋面,把捕鲸小艇拖在了后面。船帆已经收拢起来,四名划桨手高举着他们的船桨坐在捕鲸小艇上。同时,“迦太基人”号上的船员们喊道:“南塔基特雪橇出发喽!”

就这样,小艇中的六名水手与这头巨鲸展开了殊死搏斗。海兽一会儿向下俯冲,一会儿又停下来喷出血水,然后再次俯冲。它朝着开阔的海域冲去,然后折返回来,但是鱼叉在它的侧部扎得更深了,绳子也仍然紧绷着。巨鲸靠近小艇的时候,划桨手们就会狂热地拼命拽着绳子,当巨鲸远离,他们就开始耗费它的体力。在这场一会儿收紧一会儿放开、野蛮刺激的血腥游戏中,巨鲸渐渐显出了精疲力竭的迹象。

这时,又有一艘捕鲸小艇悄悄靠了上去,鱼叉手奋力一插,将铁板深深扎入巨鲸的身体前部,追逐游戏又开始了。这一次,它的身后拖着两只雪橇。两艘小艇被拉着飞快地滑过泛着血的洋面,趁着巨鲸喘息之时,绳子被飞快地收紧。利维坦怪兽前后上下不停地挣扎着,血液充满了它的两片肺叶,它的侧部开始麻木。

“简直是怪物,这头巨鲸!”霍克斯沃斯赞许地说道,“愿上帝保佑,别让它把小船拖下水。”

时间一分一分地流逝。十五分钟过去了,鲸鱼还在奋力挣扎,鲜血大股大股地涌出来,然而它还在努力寻找着一片安全的深海。它不断被拖出海面,成了一头倔强狂怒的抹香鲸。最后,它在红色的海浪中进行了最后一次有力的挣扎,然后翻了个身,死去了。

“抓住了!”霍克斯沃斯船长嚷道,第三条捕鲸小艇也来到近前,把绳子拴在第二条小艇上,就这样,这三组水手开始把巨鲸慢慢地拖回到大船上。与此同时,“迦太基人”号也在调整船帆,小心翼翼地朝着渐渐靠近的鲸鱼驶去。

大船上的人也没闲着。右舷被卸下了一段栏杆,一处小小的平台被放低到离海面六七英尺的地方。水手们拿出了像剃须刀一样锋利的鲸油刀,光是把手就有二十英尺长。另一些人费力地拖着差不多一人重的大铁钩,让它们咬住鲸鱼的脂肪层,把它拽上船来。就在先前艾伯纳准备布道的地方,厨子带着他的助手堆起干柴,点燃熬鲸鱼脂肪的油锅,刀疤脸的箍桶匠在前面监督着舱口以及存放暂时不能炼制的鲸鱼油的大桶。约翰・惠普尔仔细查看着每一步准备工作,而艾伯纳却尽量不理会这些,因为这是礼拜天。一切准备工作都完成之后,鲸鱼被拖上了船,惠普尔嚷道:“它比‘西提思’号还要长。”而霍克斯沃斯船长跟所有的捕鲸人一样,他从不关心鲸鱼的长度,只是吼道:“能装八九十桶油。真是头巨兽。”

巨大的抹香鲸被拉到“迦太基人”号的右舷,水手们调整着那处摇摇欲坠的平台。这时,一位来自维德角的布拉瓦族黑人水手身手敏捷地跃上鲸鱼的身体,用一把砍刀试图割开脂肪层,好把正放低到他身边的巨钩挂上去。他的动作很快,然而还是比不上巨钩下降的速度,因此当“迦太基人”号突然转向迎风面时,布拉瓦人正好被一只摇摇晃晃的铁钩当胸撞了一下,从鲸鱼的侧翼跌落到了大海里。一打因为闻到鲸血气味而赶来的鲨鱼立刻扑了上来,平台上的水手们挥刀刺向偷袭者,把它们撵开,于是布拉瓦水手又爬回到了鲸鱼背上,嘴里用葡萄牙语不停地咒骂着。他的身上滴滴答答的全是鲸鱼和鲨鱼的血,但这一次,他抓住了那只可怕的钩子,直插进鲸鱼的身体,这时候可以开始松绳子了。鲸鱼巨大的脑袋有二十六英尺长,重量数以吨级,在开始熬鲸鱼油之前得割下来绑到船尾去。

“你!布拉瓦人!”霍克斯沃斯船长嚷道,“你把这只钩子挂在鲸鱼头上!”那位肌肉结实的黑人敏捷地跃到鲸鱼头上,把钩子固定住,然后几个水手拿着顶部绑着尖刀的长杆把那只巨大的脑袋给锯了下来。

鲸鱼头部与身体完全分离之后,他们用尖刀插进它的身体,以螺旋着的角度把厚厚的脂肪层砍下来,脂肪层从头部一直延续到软软垂在海上的巨大尾部。水手们熟练地割着,时而停下来炫耀一番,并把手中致命的尖刀深深插进几头想来蚕食鲸鱼尸体的鲨鱼身上,刀子从鲨鱼身上拔出来时,鲨鱼会轻轻扭动,好像被蜜蜂蜇了一下似的,嘴里仍在不停地啃着。

现在,水手们沿着系在沉重巨钩上的绳索站成一排开始拽绳子,鲸鱼缓慢地翻滚起来,于是那层脂肪沿着巨大的螺旋线脱落,然后被拽到甲板上。甲板上堆了至少十二英尺厚的鲸鱼油脂后,便有一只铁钩被从上面取出来,用来钩取鲸鱼尸体的下一层脂肪。接下来,鲸鱼脂肪便被片成片,投入沸腾着的熬油锅里,锅里满了之后,其余的就暂时扔进临时的大桶里。绳子被再次收紧,厚厚的脂肪层被继续扔到船上。水手们站在摇摇晃晃的平台上把它从慢慢转动着的鲸鱼尸体上割下来。

终于割到了尾部,在巨大的鲸鱼尸体被扔给鲨鱼之前,布拉瓦人跳到鲸鱼背上,割下了十几块肥厚的新鲜鲸肉。“也割点肝脏下来。”一名水手喊着,但布拉瓦人觉得自己要滑落到鲨鱼群中去了,于是就抓住一条绳索把自己荡回了船上。他们用半月形的尖刀割了最后一刀,随即松开鲸鱼,任其滑落到守候在一旁的鲨鱼群里去。

随后,巨大的鱼头被割成三块装上了船,水手们几乎全都一丝不挂,他们从巨大的脑壳里舀出超过二十四桶珍贵的鲸鱼脑,这可以用来做蜡烛和化妆品。

暮色渐起时,被挖去精华的鱼头又被扔回海里。就在十二小时之前,这个头颅里还在引导着这只庞然巨物在海浪中穿梭来去。霍克斯沃斯船长喊道:“因为我主上帝的慷慨,我们的祷告被推迟了。让熬油锅先熬一会儿吧。咱们来祷告。”他把所有的水手都召集到油迹斑斑的甲板上,然而艾伯纳・黑尔却拒绝参加他们的礼拜。约翰・惠普尔主持了祷告仪式和唱诵赞美诗的部分,并发表了一番鼓动人心的布道,引用了《诗篇》第104节的一段话:“耶和华啊,你所造的何其多!……遍地布满了你的丰富。海洋也是一样,又大又广,其中有无数的动物,大小活物都有。那里有船行走,有你所造的利维坦游泳在其中……愿耶和华的荣耀永存。”在这番演讲的结语部分,他平静地讲述道:“上帝使利维坦从湍急的深海里露出水面。从大海的废墟里,耶和华给我们带来了他的丰富。但是在人类海洋的废墟里,耶和华给我们提供的丰富则更加伟大,因为人类精神的利维坦是无可估量的,人类精神的宝贵无法用桶和鲸鱼脑来衡量。人类的精神要用爱来衡量,要用正直的品质来衡量,要用信念来衡量。愿我们这些捕获巨鲸的人们,也能在自己的生活中捕获更加伟大的利维坦。”

霍克斯沃斯船长显然被惠普尔的布道触动了,他嚷道:“厨子!做点好吃的去,我们要庆祝一番!”

“我们得回到‘西提思’号上去了。”艾伯纳提醒道。

“别管‘西提思’号了!”霍克斯沃斯炸雷般的声音说道,“今晚就在这里过夜。”说完,他领着传教士走到他的房间里去。两人着实吓了一大跳,船舱很宽敞,桌上铺着干净的绿色桌布。这间船长休息室整个儿是用红桃木装修而成,装饰着很多鲸鱼骨制成的模型。他的卧室则在显著位置摆放了一张宽大的床铺,上面铺着干净的亚麻布,床脚装着平衡锁。这样一来,即使“迦太基人”号在暴风雨中翻滚颠簸,船长仍然能睡得稳稳当当。沿着墙壁有一排书架,里面摆满了有关地理、历史和海洋的书籍,还有诗歌。与寒酸破旧的“西提思”号相比,这艘船简直称得上奢华。

食物也很讲究。霍克斯沃斯船长用他那让全船水手都着迷不已的低沉有力的声音说道:“我们为了捕捉鲸鱼要费不少劲。我们从来不当第二名,所以我们吃得好。这艘船很走运,还有,惠普尔牧师,到这次航行结束的时候,我就拥有这艘船三分之二的产权了,再航行一次,她就是我的了。”

“这艘船是个好地方。”惠普尔答道。

“这些红桃木家具是在马尼拉装的。你看,下次航海的时候,我要带上我妻子。”他抱歉地笑起来,解释道,“船长要是带妻子上船,水手们就把这种船叫作‘老母鸡护卫舰’。有些捕鲸人不上‘老母鸡护卫舰’。其他人则反倒更愿意上来。他们说吃得更舒服,药品也更有用。”

“船长的太太不会晕船吗?”惠普尔问道。

“刚开始会有一点儿。”霍克斯沃斯铿锵有力地说道,“但是在像这样的大船上,她们很快就能克服。”

“我真想看看阿曼达和杰露莎当船长夫人是什么样子的。”惠普尔笑着说。

“你刚才说杰露莎?”船长问道。

“是的。杰露莎・黑尔,艾伯纳的太太。”

“妙极了!”大个子船长吼道,“我要娶的也是一个杰露莎。”他伸手抓住了艾伯纳的小手,“你的杰露莎是哪儿人,黑尔牧师?”

“沃普尔,新罕布什尔。”艾伯纳回答说。在一艘捕鲸船的船舱里提他太太的名字让他很不高兴。

“你是说沃普尔?”霍克斯沃斯问道。

“是的。”

大个子拉斐尔・霍克斯沃斯把椅子向后一踢,揪住了艾伯纳的衣领。

“杰露莎・布罗姆利在外面那艘双桅船上?”他恶狠狠地问道。

“是的。”艾伯纳镇定地说。

“全能的上帝啊!”霍克斯沃斯嚷道,一把将艾伯纳推回椅子里。

“安德森!给我一艘小艇!”他的脸上掠过一阵狂怒,抓起帽子胡乱扣在脑袋上,然后起身冲上了甲板。艾伯纳和约翰想要跟在后面,但是船长一把将他们推进船舱。“你们在这儿等着!”他吼道。“威尔森先生!”他对大副吼道,“如果这两个人想离开这间船舱,就开枪打死他们。”话音未落,他人已经到了海上,带着他的水手朝着双桅船“西提思”号驶去。

不等人们放下梯子,他直接抓着绳子荡上“西提思”号,詹德思船长问道:“传教士呢?”然而霍克斯沃斯的脸比黑夜还要阴沉,他怒吼道:“滚他的传教士。杰露莎・布罗姆利在哪儿?”他冲到臭气熏天的船舱里,喊道,“杰露莎!杰露莎!”这时,他发现杰露莎坐在餐桌前,于是上前用那两条巨人似的手臂一把推开其他传教士,吼道,“滚开!”他们离开后,他抓住杰露莎的双手问道:“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杰露莎刚刚从晕船症中恢复健康,再加上刚刚怀孕的满心喜悦,她现在比以往更加光彩照人。她从这个四年前向她求过爱的强壮男人怀里挣脱出来。霍克斯沃斯一看这种情形,只好用拳头狠狠砸在餐桌上吼道:“全能的上帝,你怎么搞的!”

“我已经结婚了。”杰露莎坚定地说,一点儿也没露出恐惧。

“嫁给那个可怜虫?那个猥琐的小……”

“那个善解人意的正直的人。”她说道,靠在两扇舱门之间的一小块墙壁上。

“那个该死的小杂种……”

“拉斐尔,不要口出恶言。”

“我要诅咒这艘该死的船,让它下地狱,然后我要带着你……”

“拉斐尔,你离开吧。你从来没说过要娶我。”

“我没说过?”他吼道,纵身越过一把翻倒在地的椅子,将杰露莎拽到身旁,“我从广州给你写信,我从俄勒冈给你写信,我从火奴鲁鲁给你写信。我告诉过你,船一到新贝德福德,上了岸咱们就结婚,你可以乘我的船出海。它很快就是我的船了,杰露莎,你跟我一起出海。”

“拉斐尔,我已经结婚了。我嫁给了一位牧师。你的来信我从未收到过。”

“你不可以结婚!”他狂怒地喊着,“你爱的是我,你心里清楚。”他狠狠地抓住她,仿佛要把她揉碎似的不住地吻着,“我不能让你离开!”

“拉斐尔。”她柔声说着,推开他,“你必须尊重我现在的处境。”

大个子船长坐在地上,看着眼前这四年来让他日思夜想的女孩。的确,他们初次见面的那次,他并没要她嫁给他。但是捕鲸的事业越来越顺,他对自己的前途也越来越明朗了之后,他就给她写信,分别写了三次,生怕哪封信没能送到。现在她却说她已经结婚了,可能还怀上了孩子。那个猥琐的小可怜虫连头发都没有几根。

“我要先杀了你!”他吼道,“上帝见证,杰露莎,你绝不是有夫之妇。”他抡起一把椅子冲向杰露莎。

“艾伯纳!”她绝望地哭喊着,并不知道艾伯纳不在场,她确信如果他也在“西提思”号上的话,一定会设法来救自己。“艾伯纳!”椅子砸在她的头上,气疯了的船长把她压在身子底下,晕过去之前,她看见柯基和老捕鲸人跳进船舱,手里拿着铁钩和棍子。

过了一阵子,传教士们照顾着她,说:“我们都听见了,黑尔姐妹,我们本不想干预的,可他是个疯子,我们相信他很快就能恢复理智的。”

“我不得不用棒子打了他,黑尔太太。”柯基抱歉地说。

“他现在人在哪里?”

“詹德思船长把他送回他自己的船上去了。”一位太太说。

“黑尔牧师在哪里?”杰露莎大声问道,语气里满满都是深切的爱意和恐惧。

“他在另一艘船上。”柯基说。

“霍克斯沃斯船长会杀了他!”杰露莎号啕大哭,想要站起身到甲板上去。

“詹德思船长也跟着去了,”柯基安慰道,“带着手枪去的。”

然而那天晚上,就连詹德思船长也没能保护艾伯纳。虽然拉斐尔・霍克斯沃斯在回“迦太基人”号的路上冷静了下来,而且他对待约翰・惠普尔堪称彬彬有礼,然而一见到瘦弱怯懦的艾伯纳,他就立刻失去了控制,大吼着扑向矮小的传教士,把他从甲板上提起来,推到船舷边往船上拉鲸鱼油的地方,也许是因为在油脂上意外跌了一跤——说不定是故意的——他把艾伯纳高高举在夜空中,用力扔向了黑色的海浪。

“你不能跟她在一起!”他失去理智地大喊,“我会回到火奴鲁鲁,把她从你的怀里夺走。上帝见证,我要杀了你,你这卑鄙的小可怜虫!”

就在他大喊大叫的时候,詹德思船长一面拼命地操纵着小艇,一面警告他的水手们说:“他们刚捕过鲸鱼,肯定会引来鲨鱼。”划桨手们果然看见水里黝黑色的暗影浮动,其中一个水手的船桨拂过艾伯纳,把他吓得大喊起来:“鲨鱼!”

霍克斯沃斯船长站在“迦太基人”号黑色的甲板上,吼道:“鲨鱼,抓住他!抓住他!他在我们这里是死路一条。把他送给你们了,鲨鱼!”他狂吼,约翰・惠普尔赶紧把手伸到太平洋里,把他的弟兄拉到船上。

“鲨鱼咬着你没有?”他悄声问道。

“它们咬住了我的脚……”

“没有!没关系,艾伯纳。出了一点血,就这样。”

“你是说,我的脚没有……”

“没有,艾伯纳。”惠普尔坚持说。

“但是我觉得一条鲨鱼……”

“是的,有一条鲨鱼撞到你了,”惠普尔安慰着,“但是只蹭破了一点皮。看你的脚指头。”艾伯纳晕倒之前能记起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约翰・惠普尔指着他的脚指头,而拉斐尔・霍克斯沃斯在远处徒劳地尖叫着:“抓住他,鲨鱼!他落到你们手里了。把这肮脏的小杂种碎尸万段。你们要是不下手,别怪我对他不客气!”

因为这件事,二十二岁的艾伯纳・黑尔身着肃穆的黑衣,戴着跟他人差不多高的帽子,在夏威夷茂宜岛的拉海纳港口上岸时,只得一瘸一拐地走着路。鲨鱼没有咬掉他的脚,也没有咬掉他的脚指头,但却撕开了他的脚筋,并造成了永久的损伤,尽管约翰・惠普尔进行了精心治疗,却也无力回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