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传教士们到达拉海纳镇后的第十三天,阿里义-努伊玛拉玛命令女仆给她穿上崭新的裙子,那是杰露莎・黑尔用中国丝绸为她缝制的。她还头一次穿上了鞋,一双沉甸甸的水手鞋,鞋带扣不上。一顶从锡兰进口的宽边草帽遮住了她那一头茂密的黑色长发。玛拉玛命令仆人加倍仔细地铺上崭新的塔帕树皮。一切停当之后,她便俯卧在地板上,叫人打起扇子,在面前铺上一张白纸,一个墨水瓶和一支中国毛笔。“现在我要写字了!”她宣布,接下来,她便用整洁严谨的手写体给她在火奴鲁鲁的侄子写了如下一封信:
利豪利豪国王。我的丈夫克罗罗正在努力工作。他要买一艘大船。
阿罗哈,玛拉玛
这个任务好不容易完成了。胖大女人长吁了一口气,把信往杰露莎和艾伯纳面前一推。几个女人走进来给她做罗密罗密按摩术,她趴在地板上自豪地微笑着,杰露莎说:“我从来没见过像玛拉玛这样进步神速的人。”柯基把这句话翻译过去后,他母亲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玛拉玛挥手赶走了给她按摩的几个女人,说道:“不久之后我要给美国的国王写信,用你们的语言,我还要使用所有的二十六个字母。”
“你一定能做到!”杰露莎自豪地说。
“现在,小女儿,”玛拉玛说,“你教得很好,你得回家去歇歇了。该由马库阿・黑力教我了。”打发走了杰露莎之后,她翻了个身,又趴在地上,把下巴托在手里,瞪着眼睛盯着对方,命令道:“给我讲讲你们的上帝。”
艾伯纳心里早就盼望着这个神圣时刻的到来,还为他的宗教精心设计了一套速度适中、循序渐进的讲解方法。柯基从旁协助,他开始说了起来,并感觉到地板上的胖大女人对于他所知道的事物有着十足的热情,于是他特别认真地讲授,字斟句酌,并不时与柯基商量如何把这些字眼翻译成夏威夷语。他知道,只要他把玛拉玛争取到上帝这一边,就等于是拿下了整座茂宜岛。
“上帝是一种信念。”他斟酌着说。
“我有可能见到他吗?”
“没有可能,玛拉玛。”
她对此思考了一小会儿,然后说:“反正我也永远没法看见凯恩。”然后她狐疑地问道,“但是克罗罗常常能看见他的守护女神,火山之神佩丽。”
艾伯纳暗暗发誓,绝不能被细枝末节所迷惑。他不是来反对克罗罗那些乱七八糟的迷信的。他来到这里的目的是阐明真正的信仰。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一旦谈起克罗罗的天神,就很容易离题万里,纠缠不清。
“上帝是一种信念,玛拉玛,”他重复道,“但上帝创造了世间万物。”
“他创造了天堂吗?”
艾伯纳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是的。”
“天堂在哪里?”
艾伯纳想说是在上帝的心灵里,但他选了一种比较简单的答案:“在上面。”
“你心里确定吗,马库阿・黑力,你的上帝比凯恩更强大?”
“我没法比较他们,玛拉玛。如果你非要比较他们两个,那我也没法给你讲上帝的事情。还有,不要说他是我的上帝。没有什么词儿可以修饰他。”
玛拉玛听了觉得有道理,她已经见识过这个白人不一般的地方,本能地知道这个人的上帝一定非同小可,于是她感激地听着艾伯纳宣读那些事实。本着这个原则,她已经准备好完全接受他的教诲。
“上帝是全能的,”她轻声说道,“那为什么他还要让水手们带来梅毒,弄得这里的姑娘都感染上了?为什么他最近让这么多夏威夷人离开人世?”
“虽然上帝无所不能,然而他却允许我们犯罪,因为在上帝的眼中,恰恰是那些罪行考验着人类,让他们证明自己。”他顿了顿,玛拉玛对手下的一个仆人示意,让他们把传教士身边的飞虫撵走,于是有人用柔软的羽毛扇扫过了他的脖颈和前额。虽然艾伯纳感激对方无微不至的关怀,可他觉得玛拉玛的这个命令其实是故意要打断自己,给她争取思考的时间罢了,所以艾伯纳直视着玛拉玛的眼睛,板起脸补充说道:“如果你在罪行中不肯回头,你就没办法认识上帝。”他故意夸张地停顿了一下,把自己的脸凑近对方的脸,用坚定有力的语气铺垫着那个即将到来的重大决定,他说:“玛拉玛,为了证明你认识上帝,你必须摆脱自己的罪过。”
“阿里义-努伊也会有罪?”玛拉玛问道,因为在她的宗教里,这根本就不是问题,阿里义的一切行为本身就是天神的行为。
但是她很快就发现,在艾伯纳・黑力的宗教里,这个问题的答案截然不同。艾伯纳伸出食指,指着趴在地上的女人,坚决地说:“世间凡人无不彻底堕落。我们居住在罪恶的世界中。我们的本性浸淫在罪恶之中,周身腐臭不堪。”他顿了顿,双膝跪下,好离阿里义-努伊更近些,继续说道,“国王的权力大,因而罪恶也更大。阿里义-努伊是茂宜岛上权力最大的女人。因此她的罪过更大。玛拉玛啊,”他用约翰・加尔文那种痛彻心扉、几近绝望的声音喊着,“我们个个都在罪恶中迷失了方向!”
近旁的草棚子里,有个孩子哭喊起来,玛拉玛问道:“那个孩子也有罪吗?”
“从那孩子一降生起,不,玛拉玛,从他被孕育的时候开始,就已被浸淫在罪恶之中。世间的恶行攫住了他,他罪大恶极、循环往复,永世不得脱离苦海。那孩子已经坏透了。”
玛拉玛沉思着,试探地问道:“如果你的上帝真的无所不能……”她顿住了,因为她愿意接受艾伯纳先前的答案。她大声地自言自语道:“上帝用罪过来考验我们。”
艾伯纳第一次露出了微笑:“对。看来你已经明白了。”
“但是那个孩子接下来会怎么样呢,马库阿・黑力,如果他没有被从罪恶中拯救出来的话?”
“那他就会被投入永恒的烈火中。”
“那我会怎么样呢,马库阿・黑力,如果我没有从罪恶中被拯救出来?”
“你会被投入永恒的烈火中。”
草屋里顷刻静了下来,玛拉玛在塔帕树皮上翻了个身,转换了一下重心。她翻过身来用右侧躺着,右手支着下巴,示意艾伯纳坐在塔帕树皮上,离自己近一点。
“那火是什么样的?”她轻轻地问道。
“它会蹿上你的双脚,直扑你的眼球,火焰会灌满你的鼻子。它永远不会熄灭,而你会不断地死而复生,好让它再将你燃烧。被火灼烧的痛苦恐怖到无法想象的地步。它的……”
玛拉玛虚弱地插嘴问道:“我曾和卡美哈梅哈去到燃烧的熔岩流边上,我站在他的身边,他献出自己的头发以平息佩丽的怒气。那烈火比熔岩还可怕吗?”
“玛拉玛,比那个可怕得多。”
“那么,在你来这里之前死去的那千千万万好心的夏威夷人呢,马库阿・黑力?他们正在那永恒的烈火中燃烧吗?”
“他们死去的时候还是罪恶之身,玛拉玛。他们正生活在那烈火中。”
肥胖的女巨人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抽回右胳膊肘,把脑袋垂在塔帕树皮上,过了一会儿,她问道:“我那亲爱的叔叔,基恩・摩西里呢,他也在烈火中?”
“是的,玛拉玛,正是如此。”
“永永远远?”
“永永远远。”
“还有我的丈夫卡美哈梅哈?”
“他将永远在火中炙烤。”
“还有那个孩子呢,假使他今天晚上就死去?”
“他也将永远在火中炙烤。”
“还有我的丈夫克罗罗呢?他起誓绝不接受你们的宗教。”
“他也将永远在火中炙烤。”
“而我再也不能见到他?”
“永远不能。”
冷酷无情的基督教教义彻底征服了玛拉玛。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识到,这位新的天神才真正掌握着骇人的力量,她明白了那些追随他的人何以战无不胜,还能发明出荡平部落村庄的大炮。她忍不住抽泣起来:“噢喂。噢喂!”她想起了自己好心肠的叔叔,想起正被永恒的地狱之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伟大的国王。仆人们赶紧拿来清凉的布料,试图让她冷静冷静,然而玛拉玛一把推开他们,她继续抽泣着,不断捶打自己硕大的胸脯,最后她开口问道:“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还能得到拯救吗?”
这个问题也曾经令艾伯纳困惑不已:“所有的人都能得到拯救吗?”而现在,同样的问题居然一字不差地从一个异教徒的口里问了出来,艾伯纳不禁呆住了。因为在他的宗教中,这个问题正好是信与不信的试金石,于是他答道:“不,玛拉玛,好多人注定了要遭受地狱之火的命运。”
“你的意思是,他们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被宣判了?”
“是的。”
“他们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他们注定要在罪恶中过一辈子,死后堕入地狱之火。”
“哦,不!”玛拉玛又哭了起来,“你的意思是,那个小孩子也……”
“也许是的。”
“就连我,阿里义-努伊也一样?”
“也许是的。”
这个念头太可怕了。玛拉玛仿佛挨了一记闷棍,这简直就是拿着生死攸关的事情碰运气。上帝往石洞里丢光溜溜的鹅卵石,有时却失了手。可没准头的是上帝,不能怪罪鹅卵石,因为除非上帝存心,否则他肯定不会投不中的。对于手里的鹅卵石,上帝难道不是想怎么扔就怎么扔的吗?
艾伯纳接着说:“我必须坦白,玛拉玛,那些深陷罪恶的人们之所以如此选择,也是出自上帝的神圣意志。有些人自从呱呱坠地,就已经注定了要被投入火中的命运,我主上帝在天上之所以得到荣耀,也正是因为他们的毁灭。我得承认,这戒律残酷至极,然而没有人能够否认,上帝在创造人类之前,就预知了他们的一切命运。你我的生活都必须遵从他的神圣戒律。”
“我如何才能得到拯救呢?”玛拉玛有气无力地问道。
此时的艾伯纳容光焕发,他的信心自然而然地感染了抹着眼泪的女人。玛拉玛觉得,一种如释重负之感正弥漫在草棚之中,仿佛永远不会消失。“上帝事先注定了人类的悲惨命运,”艾伯纳铿锵有力地讲道,“然而他那伟大的仁爱之心驱使他将独生儿子送到了我们中间,有能力使我们得到拯救的,正是耶稣基督,玛拉玛。耶稣基督会走进这间房子,用手将你托起,引着你进入清凉的水中。耶稣基督能拯救我们大家。”
“耶稣会拯救我吗?”玛拉玛充满希望地问道。
“他会的!”艾伯纳快乐地嚷着,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扣住玛拉玛的巨掌,“玛拉玛,耶稣基督会走进这间屋子来拯救你。”
“有哪些事是我必须做的?”
“有两件事,玛拉玛。头一件事很简单。第二件很难。”
“简单的那件是什么?”
“你必须跪在上帝面前,承认自己是个彻底堕落的人,承认自己生活在罪恶之中,承认自己前途无望。”
“我非得承认这些吗?”
“非这样不可,否则你将永远得不到拯救。”小个子传教士又变回一位严师,他抽回双手,从趴在地上的头领身边走开,用手指着她说道,“另外,你还不能只是说说而已。你必须相信这些话。你是堕落的,玛拉玛。罪恶,罪恶,罪恶。”
“那第二个任务是什么?”
“你必须用实际行动赢得上帝的神恩。”
“我都不知道上帝的神恩是什么,马库阿・黑力。”
“一旦你真心实意地承认自己罪大恶极,一旦你祈求上帝给你启蒙,总有一天,上帝的神恩会降临到你的身上。”
“我怎么才能知道它已经来了呢?”
“你自然会知道。”
“我一旦发现了这个,什么来着,柯基?”
她的儿子又解释了一遍,接着玛拉玛问他:“你找到上帝的神恩了吗?”
“是的,母亲。”
“在哪儿找到的?”
“在耶鲁大学门前的石头路上。”
“那神恩是一道光,就像马库阿・黑力说的那样?”
“就像天堂之门洞开。”柯基向她保证。
“我能得到上帝的神恩吗?”
“没人敢打包票,母亲,但是我认为你能,你是个善良的女人。”
玛拉玛想了一会儿,然后问艾伯纳:“我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
有那么一会儿,艾伯纳觉得应该趁这个机会将阿里义-努伊的邪恶行径痛斥一番,然而他又觉得,现在得更加冷静地做出判断,于是他克制住自己,说:“玛拉玛,你只用了不到三十天的时间就学会了写字。这是个奇迹。因此,我认为等待着你的更加伟大的奇迹,你也可以胜任。”
玛拉玛爱听恭维话,况且当上阿里义-努伊之后,身边一直少不了奉承,她板起下巴问道:“哪些事是非做不可的?”
“你能跟我出去走走吗?”
“去哪儿?”
“在你的土地上,在你统治的领地里。”
玛拉玛还沉浸在学会写字的成功喜悦之中,她表示赞同,命人备好那台陆上独木舟。然而有力气的男人全都去山里找檀香木去了,没人为她抬轿杆,艾伯纳提出了他的第一个令人心神不宁的问题:“你为什么让手下人像奴隶似的在山里干活?”
“他们在找檀香木呢。”玛拉玛解释道。
“找檀香木干什么?”
“给克罗罗换大船呀。”
“把美丽的小岛毁掉,换一条船,值吗?”艾伯纳问道。
“你是什么意思,马库阿・黑力?”
“我想让你跟我一起走走,玛拉玛。一起看看拉海纳镇为了给克罗罗在山里寻找檀香木得付出什么样的可怕代价。”于是玛拉玛叫来等在一边的女仆,人们组成了一支仪仗队。正是这支队伍即将改写夏威夷的历史。小个子传教士拐着脚走在队伍最前面,旁边是铁塔一般的柯基。两个人身后跟着肉山似的玛拉玛,她身上穿着蓝红两色的裙子。玛拉玛右边走着身高五英尺,体重两百一十五磅的侍女卡拉尼・卡普埃・卡拉・妮努伊,而身高五英尺六英寸,体重两百八十磅的马诺诺・卡乌阿・卡普・库拉妮正喘着粗气走在玛拉玛的左手边。这三位女阿里义并排行走,把整个道路挤得满满的。这时,艾伯纳开始为正式的布道进行铺垫。
“这个时候买大船,玛拉玛,只是为了满足虚荣心。看看鱼塘的围堰,已经要塌了。”
“那又怎么样?”玛拉玛问。
“如果鱼儿都跑了,人们就得挨饿。”艾伯纳问道。
“男人们一回来,从檀香木树林回来……”
“到时候鱼儿已经跑了,”艾伯纳沉着脸说道,“玛拉玛,你和我,我们两个得重建鱼塘。”说完,他走进泥巴地里,叫她跟在自己身后。她很快就发觉艾伯纳在让她做什么,便命令手下的女仆马上过去帮忙。于是,三个身材高大的胖女人都跳进鱼塘,把新裙子背后的褶边往上一撩,夹在两腿之间,活像一片片巨大的尿布。她们一边咯咯地笑着,互相开着艾伯纳根本听不明白的下流玩笑——她们私下里管艾伯纳叫“白色的小蟑螂”——一边修好了鱼塘。干完活之后,艾伯纳画龙点睛地总结道:“明白事理的阿里义-努伊应该叫人巡视鱼塘。”
他用手指着稍远处一座被烧毁了的茅草房:“那儿死了四个人,玛拉玛。明白事理的阿里义-努伊应该禁止人们吸食烟草。”
“但是人们喜欢那股烟味儿。”玛拉玛反对。
“所以你就任由他们烧死。自从我来到拉海纳镇,已经有六个人被烧死了。明理的阿里义-努伊……”
“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玛拉玛打断了他。
“到一个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去,到海木槿林子下面。”艾伯纳答道。过了一会儿,他和玛拉玛,还有其他几个女人站在一个刚挖的长方形小土坑旁边,玛拉玛马上明白这是做什么用的了。她真不愿意谈及这个小土坑,可艾伯纳却开口说:“下面躺着一个女孩子,玛拉玛。”
“我知道。”阿里义-努伊柔声说。
“孩子是被母亲亲手埋在这里的。”
“是的。”
“是被活埋的。”
“我知道,马库阿・黑力。”
“孩子活着的时候,母亲用泥土盖在上头,然后用脚踩来踩去,直到小女孩……”
“求你别说了,马库阿・黑力。求你了。”
“明白事理的阿里义-努伊,寻求上帝恩典的阿里义-努伊,应该下令停止这种罪恶的行径。”玛拉玛不吭声,仪仗队继续向前走去。又到了一个地方,三名水手正从一个英国人手里买威士忌,胳膊上挽着四个漂亮姑娘,正是“西提思”号一进港就被父亲送上船的那四位少女。“这些姑娘过不了多久就会从水手们那儿染上梅毒,然后送了性命,”艾伯纳悲哀地说,“明白事理的阿里义-努伊应该禁止贩卖威士忌,禁止姑娘们靠近这些船。”
他们经过了长满杂草的芋头田地,经过了小码头,大桶的中国货物就堆放在码头上任其暴晒雨淋。渔船里一个人也没有。巡游终于结束了,小个子传教士指着正对着玛拉玛的石头平台说道:“你甚至把旧邪神藏在家门口。”
“那是克罗罗的神庙,”玛拉玛说,“也没什么坏处。”
一提到那位不在场的首领的名字,艾伯纳就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了。为了这一刻,他已经处心积虑地酝酿了好长时间。艾伯纳叫玛拉玛把仆人们都支走,然后领着又高又胖的首领,带着柯基来到海木槿下面一处平坦的地方。大家都舒舒服服地坐下后,艾伯纳坚定地说道:“我带你们转了这一圈,玛拉玛,就是为了给你们看看,上帝不是平白无故指派一个女人做他的阿里义-努伊的。他给了你很大的权力,这样你就能做出很大的成就。上帝对你的期望很高,高过那些普通的百姓。”
这番话对玛拉玛很有效果,因为旧教的教义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只是阐述方式有所不同。一个身为阿里义-努伊的男人最好能战死沙场,而一个身为阿里义-努伊的女人则必须庄重,拼命吃东西,好让体型更加庞大。所有的宗教都会给人规定义务,可玛拉玛还没做好准备接受这个小个子传教士接下来要提出的另一种义务。
“你永远也不能蒙受上帝的神恩,玛拉玛。”艾伯纳慢悠悠地说,“只要你身负着人类历史上最深重的罪恶。”
“什么罪恶?”她问道。
艾伯纳踌躇了一下,他实在憎恶自己将要讨论的东西。他站起身来,向后退了几步,手指着阿里义・努伊说:“你让自己的兄弟做丈夫。你必须让克罗罗离开你。”
玛拉玛被他说的话震惊了:“克罗罗,他怎么……”
“他必须离开,玛拉玛。”
“可他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丈夫呀。”她反对道。
“这种关系是邪恶的,是《圣经》所不允许的。”
听到这句话,玛拉玛仿佛突然明白了似的,脸上闪过一丝柔和光辉。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卡普?”她欢快地问。
“不是卡普,”艾伯纳固执地说,“是被上帝的律法所禁止。”
“那就跟卡普一个意思,”玛拉玛耐心地解释道,“现在我明白了。所有的天神都有卡普。绝对不能吃这种鱼,就是一种卡普。绝对不能跟来月经的女人睡觉,也是卡普。绝对不能……”
“玛拉玛!”艾伯纳打雷似的吼起来,“跟你的兄弟结婚不是卡普!这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迷信。是上帝的律法!”
“我知道,我知道。不是某一种鱼这样的小卡普,而是大卡普,就如同身体不干净的时候不能进入神庙。所有的天神都有大大小小的卡普。所以说克罗罗是个大卡普,他必须离开我。我懂了。”
“你不懂。”艾伯纳又开口说了起来,可玛拉玛开始沾沾自喜,她认为自己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与新的天神心有灵犀。说干就干,她大声地唤过仆人。
“不许克罗罗继续住在这间屋子里!他住到那间屋子里去!”她指着和克罗罗原来住所相距二十英尺远的几间屋子说道。人们把她的命令传了下去,玛拉玛容光焕发地看着艾伯纳。
“这还不够,玛拉玛。他必须彻底搬出去。”
听到这话,玛拉玛对柯基说了几句让年轻人实在不好意思翻译的话,禁不住艾伯纳的一再坚持,柯基红着脸说:“我妈妈说她好多年前就已经不再跟其他的四个丈夫睡觉了,你不用担心她行为不检点……”柯基没有说下去,因为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反正,她愿意克罗罗待在这座宅子里。”
艾伯纳气急败坏地跺着脚,嚷道:“不行!这是罪恶。告诉她,这是所有的卡普里最大的一个。等等,别用这个字眼儿!你就告诉她,主明确地说过,克罗罗必须搬到宅子外面去。”
玛拉玛哭了起来,说克罗罗不光是丈夫,是兄弟,还是……艾伯纳打断了她,直接说:“除非他搬走,玛拉玛,否则你永远不能加入教会。”
她不明白,问道:“不许我走进克罗罗要修建的那座又大又新的教堂?”
“你可以进来,”艾伯纳柔声说道,“即使是最恶劣的罪人都可以进来聆听教诲。你也可以唱圣歌。但是你永远不能加入教会,不能像柯基那样。”
玛拉玛考虑了很长时间,最后转怒为喜地说道:“很好,那我就唱圣歌算了,留着克罗罗。”
“还有,你死了以后,”艾伯纳说,“你会永永远远地在地狱中燃烧。”
玛拉玛知道自己已经被人逼上了绝路,那双又大又深的黑眼睛里盈满泪水。她故意用艾伯纳察觉不出来的狡猾辞令对柯基说道:“我不想在地狱里被火烧,所以你必须在宅子外面给克罗罗建一座小房子,但是你得把小路扫干净,上面不能有一片树叶,这样他晚上就可以踮着脚尖溜到我房里,不让上帝听见。”接着,她又高声宣布,“马库阿・黑力,我要重新写一封信。”
她又在王宫的地板上摊开手脚,把先前那封信撕碎,咬了咬笔头,写道:
利豪利豪国王:
我已经告诉克罗罗,让他必须在外面睡觉。他正在想法买一艘船。我认为这件事很蠢。
你的阿姨,玛拉玛
她把信递给艾伯纳,等艾伯纳读完后,玛拉玛说:“明天,还有后天,我想要你来这里跟我说说一位阿里义・努伊的责任。一个满月之后,我就要蒙受上帝的恩泽。”
“不是那么回事,玛拉玛。”
“我什么时候能蒙受恩泽?”
“也许永远不能。”
“我会得到的!”胖大女人吼道,“你明天过来把办法教给我。”
“我做不到,玛拉玛。”艾伯纳坚决地说。
“你……会……做到的。”玛拉玛威胁地说。
“没有人能让其他人蒙受恩泽。”艾伯纳寸步不让。
玛拉玛一蹦老高,她的动作居然那么轻盈,真是神奇。她一把抓起小个子导师的肩膀。“我怎么才能蒙受恩泽?”她质问道。
“你想知道吗,玛拉玛?”
“是的,”她答道,把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摇晃不止,“告诉我!”
“跪下。”他命令道,然后先这样做了,给她示范应该怎么祈祷。
“我该怎么做?”她喃喃地,转过头去,用硕大的眼睛盯着他看。
“闭上你的眼睛,双手合十,说:‘耶稣基督,我的主人,教我学会谦卑吧,教我学会爱你。’”
“什么叫谦卑?”玛拉玛问道,声音比刚才放低了不少。
“谦卑的意思是,就连茂宜岛上最伟大的阿里义・努伊,在一个在池塘里逮鱼的面前也没什么了不起。”艾伯纳解释道。
“你的意思是,就连奴隶也……”
“玛拉玛。”艾伯纳冷冰冰地说,他本人对上帝戒律的理解压倒了一切理性,“在我看来,此时此刻,那些从树林里往外拖檀香木的最卑贱的奴隶,都比你更容易得到上帝的恩泽。”
“为什么会这样?”双膝跪地的女人恳求回答。
“因为他随时有可能找到上帝,因为他有着谦卑的心。而你骄傲自大、巧言令色,在上帝面前不愿意谦卑。”
“你也自大,马库阿・黑力,”肥胖的女巨人争辩道,“你在主的面前会谦卑吗?”
“如果他让我明天就踏入波涛,让海水淹没我,我会照做。我是为我主上帝而活的。我侍奉主。我主上帝是我的光辉,是我的救赎。”
“我懂了。”阿里义・努伊说,“我会祈祷,求上帝让我谦卑。”她跪在地上,双手比出教堂尖塔的形状,直到艾伯纳离开还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接下来的几天里,艾伯纳没看见玛拉玛,因为拉海纳镇爆发了严重的暴乱。克罗罗和男人们都不在家,只有艾伯纳留下来跟他们对抗。麻烦是这样开始的,有三艘从日本近海开出来的捕鲸船把八十多个水手送上了岸,结果他们逾期不归。这些人首先拜访了墨菲的烈酒馆,从那儿一出来,就开始在拉海纳镇四处乱窜,到处打架、奸淫,还杀人。这里没有警察管束,他们的胆子越来越肥,成帮结伙地打家劫舍。他们还四处找女人,找到一个就把人家拖到船上去,根本等不及弄清楚对方是不是那种愿意上船的女孩儿。就这样,趁着男人们去找檀香木的时候,好多良家妇女也被糟蹋了。
最后,艾伯纳・黑尔穿上了他的黑色燕尾服,套上自己最好的袜子,戴上海狸皮高帽,到码头上去了。“给我划到捕鲸船那儿去!”他命令那些整天沿着海边闲逛的老头儿。等他抵达第一艘船的时候,船长不在,第二艘船的船长把自己跟一个姑娘锁在房里,死活不肯见这个传教士,还隔着门骂骂咧咧。在第三艘船上,艾伯纳发现船长正坐在下面喝威士忌,于是艾伯纳对他说:“你的手下人在拉海纳镇横行霸道。”
“我带他们过来就是干这个的。”船长答道。
“他们糟蹋我们的妇女,船长。”
“他们总这么干,在拉海纳,女人们喜欢着呢。”
“昨晚上还杀了人。”艾伯纳接着说。
“你把杀人犯抓来,我会绞死他。”
“可他说不定是你们的人。”
“也许是吧。我手下有八个水手早该上绞架了。我乐意看到他们绑着胳膊被吊起来。”
“船长,岸上发生这么多事,你难道觉得自己没有责任管管吗?”
“哎,牧师,”船长没精打采地说,“过去的两个晚上,我自己也在岸上。而我现在待在这儿,只是因为我太他妈老了,经不起连着折腾三个晚上了,就这么回事儿。”
岸上传来一声惨叫,一座茅草屋腾起熊熊烈火。从船长的舱房里,艾伯纳看见熊熊火光就在他的住处附近,他慌了神,怕杰露莎也有危险。艾伯纳用手指着船长威胁道:“杰克森船长,你属于撒冷镇的号角教堂吧,我要给你的教堂写信,船长,我要告诉你的牧师,说说他的教众在拉海纳镇是怎么胡作非为的。”
“上帝见证!”船长吼起来,把酒推到一边,“如果你在信里敢提我的名字……”他朝艾伯纳冲过去,可惜醉眼昏花没对准,这个大个子一头撞上了墙。
“你不能做两面派,船长,”艾伯纳严肃地说,“在拉海纳镇是个魔鬼,在撒冷镇又假装圣徒。你必须停止胡作非为。”
“我要掐断你这个小可怜虫的脖子!”杰克森船长喊道,向传教士伸出双手,要掐他的脖子。艾伯纳一闪身,轻松地躲开。“你给我滚下这艘船!你来这儿之前,拉海纳镇是个好码头。”
岸上的另一座房子也着了火,艾伯纳到甲板来,正巧看见一个被追得东躲西藏的姑娘,后面跟着几个乐不可支的水手。“但愿上帝能宽恕他们,”艾伯纳心里祈祷着,“可是船长自己那副德行……”他抓着绳子荡回自己的独木船,回到岸上。艾伯纳决心已定,如果村里的暴行吓着了怀孕的杰露莎,那么他至少要保护妻子的安全。然而还没等他回到妻子身边就又出了新的乱子。三个膀大腰圆的水手轻手轻脚地溜进了玛拉玛家的后院,他们一眼看中了玛拉玛年轻的女儿妮奥拉妮,正将她拖过尘土飞扬的街道,想找一个舒舒服服的地方施以暴行,妮奥拉妮正用夏威夷语尖声呼救,而那几个水手则用英语骂个不停。
几个年纪较大、砍不动檀香木的男人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对阿里义的忠诚。他们试图阻止施暴者,然而那几个水手却狞笑着把他们一把推开。水手们并不知道,对一个平民的女儿来说,这种事是司空见惯,可对阿里义的女儿来说,这么做便是极大的亵渎。另外几个老人也试图阻拦他们,吃了对手几记没头没脑的老拳之后,他们便纷纷倒地,任凭酩酊大醉的水手们对可怜的羔羊为所欲为。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艾伯纳瘸着腿迎了上去,他攥紧那顶高帽,冲着那几个水手伸出右手,嚷道:“放开那姑娘。”
“滚到一边去,矮冬瓜!”水手们警告他。
“我是上帝的牧师!”艾伯纳针锋相对。
走在前面的两个水手听到这话迟疑了,但是第三名水手大摇大摆地走到传教士面前喊道:“拉海纳镇没有上帝。”
艾伯纳的身量只及那水手的一半,但他却怒不可遏地抬手就给了对方一个耳光。“上帝在注视着你!”他庄严地说。
挨了耳光的男人立即摆出了一副美国人的架势,仿佛要跟艾伯纳大战一场,痛打他一顿似的,另外两个水手放开了妮奥拉妮,拽住了这位同伴。然而,几个水手眼睁睁地看着漂亮的妮奥拉妮——他们到目前为止找到的最漂亮的姑娘——就这么溜走了,都气得发狂,对着艾伯纳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赶来营救艾伯纳的正是玛拉玛本人,原来阿里义大人见女儿遭人绑架,连忙带着手下所有能调动的男女仆人追了上来。
“女王来了!”一个水手喊起来。大块头的玛拉玛刚一扑进战团,那几个水手马上住了手,他们扭头就跑,嘴里一边不干不净地咒骂着,一边招呼着其他同伴。不大一会儿,就有四十多个酩酊大醉的水手聚集在脏兮兮的街道上,对着传教士和护着他的那个女人口出不逊。“过来,你这个胆小鬼!”他们挑衅着,可只要哪个水手骂得特别难听,玛拉玛就会勇敢地冲上去用夏威夷语回敬他。就这样,水手们很快就一哄而散。艾伯纳惊骇地发现,那两艘船的船长正躲在树的阴影里欣赏着这场闹剧,眼睛里充满赞许。
“他们这种人算什么呢?”艾伯纳心里纳闷。暴徒们又回到墨菲的烈酒馆。玛拉玛忙着给他处理身上的淤青时,艾伯纳用七拼八凑的夏威夷语轻轻地说:“男人们都不在家,去砍檀香木,这下你明白后果了吧?”
“我明白了,”玛拉玛说,“我让女人们上山里去。”
那天晚上非常可怕。水手们没找到姑娘,就在两位船长的怂恿下包围了艾伯纳的住处,用下流的语言一直叫骂到深夜才离去。接着他们又放火烧了另一座房子,又找到三个姑娘硬拖回船上。凌晨两点钟,暴行发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这时,艾伯纳对杰露莎说:“我把柯基和女人们留在这里陪你。我要去跟普帕里谈谈。”他抄小路急急奔到普帕里家。普帕里是个热心人,每天的营生就是划着独木舟把自己的妻子和四个女儿往靠岸的捕鲸船上送。
艾伯纳在和普帕里摸黑坐在地板上后,用不连贯的夏威夷语问道:“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女儿们送到那些坏人那里去呢?”
“我会得到布料,有时候还有烟草。”普帕里说。
“你难道看不出来,迟早有一天,你的女儿们会因为染上水手们的疾病而死去吗?”
“每个人都免不了一死。”普帕里振振有词。
“为了这么一点钱,值得吗?”艾伯纳反驳。
“男人们都喜欢姑娘。”普帕里实在地说。
“你把自己的妻子卖给水手,难道不感到耻辱吗?”
“有她妹妹照顾我呢。”普帕里心满意足地说。
“那些水手烧毁了一座房子,这种事你高兴得起来吗?”
“他们从来不烧我的房子。”普帕里答道。
“你最漂亮的女儿多大了,普帕里?”
艾伯纳简直能听出他的呼吸里都洋溢着骄傲:“伊莉姬?她是在凯普奥拉妮得病那年出生的。”
“那她才十四岁,她有可能得病死去的!”
“你还想让她怎么样呢?她是个女人了。”
艾伯纳头脑发热,冲动地说:“我想要你把她给我,普帕里。”
这个倔强的老头终于有点儿明白了,他露出下流的微笑,轻声说:“你会喜欢她的。所有的男人都喜欢她。你给我付多少钱?”
“我要带她去认识上帝。”艾伯纳纠正道。
“我知道,但你能给我多少钱呢?”普帕里不放过艾伯纳。
“我会让她吃饱饭,穿好衣服,对她像对我自己的女儿一样。”艾伯纳说。
“你的意思是,你不要她……”普帕里摇了摇头,“那么,马库阿・黑力,你一定是个好人。”就这样,天亮时,艾伯纳便在暴乱后的废墟上开始向姑娘们传授知识。他的第一个学生是普帕里最美丽的女儿伊莉姬。她来的时候,身上只用一条薄薄的布条裹着屁股,脖子上戴着一条银项链,项链下吊着一个鲸鱼牙齿做的挂件,上面刻着两行漂亮的字:
观察真理,便已足够。
除了美德,别无所求。
普帕里让女儿在传教士的家里学规矩,这样很有好处,因为伊莉姬回来后会给大家讲述各种各样的奇遇。岛上的其他人家见了,也纷纷把女儿送来。这样一来,普帕里家就没法儿在别人面前趾高气扬了,于是他的另外三个女儿也参加了学习。等到下一艘捕鲸船进港时,情形大为改观。过去,水手们躲在冒着蒸汽的轮船舱房里与拉海纳镇的姑娘们苟且,而如今,杰露莎在传教士的花园里教她们做饭、唱赞美诗,其中学得最出色就是伊莉姬,这个名字的含义是“海洋中的浪花”。